第34章

2022-05-20 作者: 夏茗悠
  第34章

  [一]
  我是个声名狼藉的人。没有恻隐之心,没有羞恶之心,没有恭敬之心,没有是非之心。不受约束,我行我素,听不进建议、劝慰或毁谤,心脏像一团燃烧的火从胸腔向外贲张,只相信自己内心这股能量,而无视舆论、伦理、道德、规则,不需借口,不愿粉饰,不计后果,一报还一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必要时不惜以命相搏。

  我没有家庭,也没有闺蜜,却并不孤独。像一棵树兀自伸展向天空深处,地表之下有我与这世界盘曲交错不可分割的羁绊,使我有足够的生命力做我自己。

  我就是我自己。

  [二]
  再遇的时间比想象的快。第二天上午,从学校东门开车出来,前往心理研究所的途中,陆教授远远看见沿街步行的秋和,于是在下一个路口转上辅路跟在她身后按喇叭。秋和回过头,停住脚步,陆教授摇下靠近她那边的车窗探头问:“去哪儿啊?”“去地铁站,我们系拍毕业作品。”“那是顺路的,我捎你过去。”秋和面无愧色施施然上了车,仿佛昨天的事从未发生过,让陆教授有些吃惊。等她上了车,他看着路况,轻描淡写地提醒:“你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秋和仿佛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微笑了一下:“谢谢您提供这份证据。欧阳翀是无辜的,只是被栽赃的替罪羊。我不知道这样说能不能缓解您违背职业道德的压力——乌咪才是凶手,现在她犯罪了,您自然没有义务为她保密。但其实不管这份病历能不能证明乌咪是凶手,我都会这么做,因为一直以来在我心里,道德什么的,和人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你啊……如果有什么线索你完全可以对警方说,让他们取证不是更顺理成章吗?因为坚信自己的推理就单枪匹马胡来,很容易使自己陷入危险。”

  “其实经过这件事,我才发现我很乐于使自己陷入危险。当我有钱时,我会随心所欲地花光,从不想留给家人或留给将来。当我有权力时,我会把事做得风生水起,可一旦失去兴趣又抛弃得毫无顾忌,从不听任何旁人惋惜。我是这么一个人,喜欢危机、威胁、危险,觉得生活就要时常有肾上腺素在血液里奔涌才好。”说着她似笑非笑地转向陆教授,“老师您分析过我这种人吗?”

  陆教授叹了口气:“你是个聪明学生,我真心希望昨天你跟我说的那些话,前一半也不是真的。这样的家庭和经历必然会给你造成一些负面影响。”

  秋和露出笑容:“从头开始瞎编恐怕直接会被您识破吧?我倒不觉得这些经历给我造成的影响是负面的。美国的一个诗人说过,‘The past is our definition.We may strive,with good reason,to escapeit,or to escape what is badinit,but we will escape it only by adding some thing better to it.’这也就是我的生存方式。”

  [三]
  现实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教会我——你生活在遍布尘埃的世界里。

  可是秋和,你知道么,就是那样的尘埃,整个宇宙爆发于此,一切新生源自于此。

  [四]
  上午十点半的地铁站,虽已过了上班高峰期,依旧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乌咪坐在方向相反的两列地铁中间的候车区。一身扎眼打扮的秋和缓慢走下楼梯,亮蓝色斜肩T恤,荧光橘色的热裤,黑色高水台超高跟鞋,明黄的菱格纹单肩包。她变成人流的分界点,反向的两股视线在她前后冲撞。

  乌咪目不转睛,心中唏嘘,只有她才敢穿出如此戏剧效果的撞色而毫不艳俗,也只有她对周遭的目光根本无所顾忌。等她来到自己身边坐下,乌咪才开口:“你今天叫我来这里并不是需要重拍道具取环境光吧?”

  “为什么这么肯定?”“你总要算计好最后一秒才压轴出场,负责摄影的同学现在还没出现就是不会出现了。”

  既然她这么有洞察力,预知了秋和的来意,那秋和也就开门见山了:“我知道你干了什么。从曾晔算起,学校里死了四个女生,其实都是你杀的。”

  乌咪也不否认,笑容中带着嘲讽:“在你眼里我有那么大能耐?”“难道你没有么?”

  “可曾晔明明是欧阳翀杀的,这早就定了案。怎么也算到我头上了?”

  “欧阳翀那天晚上喝醉了,他并不知道自己杀了人没有,第二天早上醒来因为胆小怕事分尸藏匿,别人自然而然就认为人也是他杀的,连他自己也稀里糊涂地认了罪。但曾晔其实是你杀的。”

  乌咪笑了笑。

  秋和见她不准备作答,便继续说下去:“你也许不知道,曾晔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为此她特别看不惯我,与我过不去。再加上欧阳翀移情于我,更加触怒了她,所以她才想找人打我,但偏巧找的又是叶玄的朋友,所以计划破产。她这口气没出又添新堵,于是找上了你。我想,你应该不会把自己的心理疾病告诉她,她或许是通过欧阳翀的关系得知了,以此相要挟。据我所知,欧阳翀的硕士论文就是这个领域,他曾经很兴奋地和我谈起过反社会型人格障碍与暴力倾向无必然联系之类的话题,我猜测你大概也是他研究的案例之一。”

  从秋和的角度看去,乌咪眉间抽搐了一下,脸上立刻流露出愠怒,先前那种自信自得的神情不见了。

  “曾晔临死前打了个电话到陆教授的心理研究所,当时欧阳翀和我在一起,所以她是打去找你的。郭舒洁听见她在电话中说‘神经病’,可能是曾晔正在逼你来对付我。”

  “她说‘神经病连杀人都不犯法’。”乌咪咬牙切齿地回忆说。

  “她威胁要把你的病情宣扬出去。你想起不应该给她留下证据,于是去欧阳翀家找他,希望他不要在论文中以你为案例。可偏偏曾晔放下电话也想起既然要威胁就要留证据,比你先到欧阳翀家去拷贝原始案例。你和她相遇,争执推搡,过失杀人,一时也没法镇定,只将尸体拖进浴室藏匿就匆匆逃走,想着反正没有人知道你去过那里。”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首先,陈妍死后,你不该为叶玄作伪证。你如果真有日光性皮炎,穿着防护服出门自然比叶玄醒目,一般总会引人围观,没理由你看见了叶玄,他却没看见你。也没道理你碰巧看见他,碰巧就看了表。我一开始只是怀疑你的动机,以为你爱上了叶玄。没想到给对方提供不在场证明也是给你自己提供不在场证明,你成功地把我的注意力引向了争风吃醋。”

  洋洋得意的神色再度回到了乌咪的脸上。秋和觉得有点古怪,乌咪确诊为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有对人冷酷无情的特点,但说起曾晔之外的受害人,她总展露出一种故作神秘的成就感,这不是无情。若不是秋和对案情前因后果有九成把握,几乎要心虚退缩,怀疑自己是不是满盘皆错,招致她的嘲笑。

  “其次,米白那天特地发短信来澄清误会,她本不该知道我在寝室里对郭舒洁说过的话。郭舒洁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不认识米白,但你和我在一起时却见过米白。我通过查IP知道了你当时在苏灵抄袭事件中煽风点火,这次又发现你离间我和米白。这些事使我开始怀疑你的品行。最后,你又作茧自缚地来了一招贼喊捉贼。你被袭击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你自导自演的。”

  “你怎么敢断定是我自导自演?”

  “你不该认识瞿翛然。我搬来寝室和跟他分手两件事是同时进行的,你应该只是听薛涛和我说起过他,最多在学校论坛上看过模糊不清的手机照,他的样貌你都不甚了解,更别提在遭到袭击的瞬间认出他是瞿翛然。为什么一向如此思维缜密条理清晰的凶手突然搞错了注射药剂使你幸免于难?因为你就是凶手。之所以选择嫁祸给瞿翛然,是由于你知道我和薛涛都对瞿翛然深恶痛绝,判断很可能受情绪影响,冲动地认定他就是凶手。”

  “我从不觉得秋和你会冲动。”乌咪冷静地说道,“我甚至一度怀疑你像我一样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你在哪个领域都很成功,使人佩服,遭人嫉妒,又使人畏惧,可你几乎没有感情,总是面无表情,习惯把人和事当做一个个目标来达成。后来我才发现你的弱点,你只是假装什么都不在乎,不流露喜恶以保护自己免受伤害。你说无情是你最好的武器,其实你在虚张声势,你根本做不到无情。你的命门在叶玄,只要事关他,你就会失去判断力,我知道。”

  “所以你杀陈妍,是为了伤害叶玄,使我动摇?”“你可以说我从一开始的被动杀人变成享受这个游戏了。”

  “你从一开始就不是被动杀人,替我写宿舍申请书,发神秘短信给我,写杀人预告信给我,不停地送白茶花……你一直都很享受这个游戏。”

  “一切都因曾晔对你的恶意而起,你在学校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话题女王,我好奇秋和这个谜究竟是什么解,如果有人够格阻止我继续这场杀戮,那个人只能是你。如果有人够格跟我一决高下,那个人只能是你。如果有人够格和我谈心聊天,就像现在这样,那个人也只能是你。”

  “你是个自信的人。”

  “你的意思其实是我很自负,”乌咪冷笑一声,“你应该直言不讳,我讨厌虚伪。我确实自负,天才都自负。秋和你不够自负,甚至不够自信,所以比我还差了一截呢。你得承认,现在你揪出了我,一切都已于事无补,该死的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你说得对,我不够自信,其实也不够聪明,起初你高看了我。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杀这些人,以什么标准认定她们该死?难道也是为了和她们一决高下?”

  “她们不具备那个资格。我为什么选择杀她们而不是别的人,你自己去找答案,我才不会告诉你。只要你一天困惑不解,对我而言有趣的游戏就一天不会结束。现在你知道凶手是我了,你向警察举报了我吗?”

  “没有。我知道你是针对我的,你刻意留下很多线索给我,无所谓落不落网。你一直把这定义为你我之间心智上的较量,现在我就在你身边,把我灭口你就彻底输了。既然我赢了,死又何妨。你自视甚高,苟且不是你的作风,要不要自首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你反复说谁够格谁不够格,把自己的水准抬到一个那么高的位置,想做懦夫也不能自圆其说了。一个有资格目空一切的人,首先得是一个对自己行为负得起责的人吧?”

  乌咪缓缓地起身,隔着几步距离回头笑对秋和,这瞬间轨道区灌进一阵强风,使她的身影显出平静又阴郁的单薄。秋和想象不出此前她的疯狂。

  “秋和你有句话说对了,‘既然我赢了,死又何妨’。你还没有赢我呢。我是不会去自首的,我当然会对我的所作所为负责。你知道我对负责的定义是什么吗?”

  秋和微怔一秒,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乌咪就在疾风中唇齿张合笑着说着转身在进站的地铁前跳下了站台。秋和震惊地站起身,却迈不开步。整个车站喧嚣起来,人群从四面八方朝事发点涌来围观,周遭很快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像置身一个密闭容器,不仅氧气越来越稀薄,而且声音那么丰富却全被隔绝在外。耳畔只剩下她最后的言语在反复重放——“你知道我对负责的定义是什么吗?是以命偿命。”

  [五]
  乌咪的确赢了。诚然,秋和对案情的了解远远谈不上真相大白,还有无数疑问她原想逼问乌咪得到答案,对方却连个缺口连条缝隙都没有向她敞开。乌咪一死了之,这是秋和没想过的结局。

  她仅凭现在手中的证据,既无法为欧阳翀脱罪,也无法为乌咪定罪。

  乌咪的自杀当然也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但拜她随身携带的遗书所赐,很快被定性为感情受挫导致的自杀,并没有立案调查。这封合情合理无懈可击的遗书,与其说是遗书不如说是情书,男主角自然是叶玄。不用说,这也是她最后对秋和耍的一个诈。

  秋和不禁想起她说过的“高手下棋一般能预估出对方十步左右的落点”。随身携带虚情假意的遗书需要多大的远谋?只让人觉得刚出现在前路的一线生机又被抹成漆黑。她的可怕在于她的走火入魔,也在于她无需再现身就能进入人的思想,她死了,你却不能无视她的无所不在。

  可是她究竟赢了什么?秋和总觉得最后这封遗书和她缄口的那些答案只是她赢面的冰山一角,这些略显小儿科的伎俩不足以让她直到最后都笑得那么自信。她那得意的神情使秋和永生铭记,仿佛在嘲笑秋和压根对问题的核心一无所知。

  [六]
  秋和借着帮乌咪整理遗物的机会搜查证据,但所得也不过就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她找到乌咪平时经常写写画画的那本蓝色日记本,它的纸张与写给秋和的恐吓信纸张一致。秋和感慨自己受了思维定势所限,认定日记本就该是横向翻页,却不想这一本偏偏例外。

  其中一些日记虽没有作证的价值,但却使秋和更透彻地了解了乌咪的内心。

  比如其中一篇:她说了一个有些无聊但是自以为还好笑的笑话,期待着有人会有所回应。结果很没人品,没有人有半点反应。我明明可以挤点笑声出来,让她不至于太难堪。可是我选择了沉默。然后听着她在慢慢冻结的气氛中僵硬地失落着,心里突然升起了作为一个坏人的快乐,一种残忍的舒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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