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2章 非祸亦祸
2025-03-06 作者: 魔法龟Revo
第562章 非祸亦祸
“有钱算什么,”侯世禄眉头一挑,接着白了儿子一眼,“你这么快就忘了丁修他们在佟登那里把人头卖了换钱的事情吗?”
“事情怪就怪在这儿!”侯拱极凝神说道。
“什么意思?”侯世禄问道。
侯拱极稍适沉吟,说道:“您也知道,佟登之流的买卖,向来是一手银钱一手人头的现银交易。丁修以六十两每个的价钱卖出去四个人头,就算六个人均分,每个人手上也该有四十两银子。可是我们搜寻发现,丁白缨放在营房里的现银拢共也就只有十两出头。”
“那也该是意外的少,而不是特别的多吧?”
“她现银少,但银票多啊。”
“银票?”侯世禄眉头微皱,“那种新印的银行宝钞?”
虽然日月银行的支行并没有开到威宁营来,侯世禄也未曾拜见过马宪典他们。但是他到底还是知道了皇帝派宦官到辽东来开银行发银票事情。
侯拱极摇头说道,“不是日月银行的银票,而是宣昌记的银票。丁白缨的行囊中甚至还有一张一百两的大面额银票。宣昌记在辽东没有分号,这笔钱肯定是她从关外带回来的。”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侯世禄靠着扶手撑着脑袋。
“说明她既有钱,又没有从丁修那里分钱。”侯拱极说道。
“所以呢?”侯世禄歪着头看着侯拱极,言语间似乎还有些笑意。
“所以我觉得很奇怪啊。既攒钱,又不好钱,这不是矛盾吗?”侯拱极说道:“而且对于一个年轻的女镖师来说,上百两银子未免也太多了些。除非她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开始走镖挣钱,否则根本不可能靠着寻常手段攒下这么多积蓄。这个女人应该是有问题的。”
侯拱极虽然是丁修一行的直接上级,但他与丁白缨本人的接触其实并不多。
即便知道了丁白缨是一个女人,侯拱极仍旧对她没什么兴趣,要不是最近得了父亲的指示,他甚至都不会和丁白缨过招。不过正式交手之后,侯拱极也发现,这女人确实有点儿水平,尤其是拳法,那一招一式板正得就像是从《绩效新书》的拳经部分里刊刻出来的一样。
“我倒是觉得这挺好的。”侯世禄摇摇头,幽幽地说道。“勇武而有德,怀富而不贪。她还真是越来越有花木兰的样子了。”
“花木兰?”
“徐文长写的杂剧。戏班子来家里唱过的。”
“我知道,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今天中午的接风宴上,陆千户说他这个丁师妹一直有颗想做花木兰的心。”侯世禄说道。“而且我也问过了,他俩确实师承戚门。算是戚镇帅的徒孙辈。”
“您觉得这是真的?怕不是障眼法吧。”侯拱极问道。
“怎么就障眼法了。难不成她还能料到你会去翻找她的行李,所以提前预备了这么一张银票?她要是想装出一副好功名不好利禄的样子,何不直接想法子透露她没分人头钱的事情,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的吗?除非有证据表明,这笔钱是朝廷发给她的酬金,否则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你这就是穿凿附会。”侯世禄摆手,“还有别的吗?”
“没了?我就发现这一个不对,还让您给驳得体无完肤,”侯拱极有些泄气。“那您呢,您看出什么了吗?”
“呵呵,”侯世禄撑着脑袋,半虚着眼睛,手指在木椅的扶手上无规律地轻轻敲打着。“我看得出来,这姑娘对陆千户应该是有些儿女私念在的。”
侯世禄等了一会儿,见父亲停下不再说话,便主动问道:“这就没了?”
“没了啊。”侯世禄耸耸肩,“我现在越来越不觉得她是锦衣卫的暗桩了。关键是,就算她是暗桩,又能探我什么呢?我一没私通奴贼,二没杀良冒功,朝堂上也没有弹劾我的声音。今天下午,把李代桃僵的事情明白说了之后,陆千户的反应也只是明显的惊讶震悚。他还替丁姑娘道谢,说要回报我。”
“再之后呢?”
“再之后我就走了呗。”侯世禄没好气地说道,“他们故人相逢,你侬我侬,我还能在旁边坐着看啊?”
“啧,”侯世禄尴尬地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您没在隔壁放耳朵?”
“陆千户是东司房的缇骑,干这个的行家。我使隔墙有耳那一套,不是班门弄斧,自寻死路吗?为了不让他起疑,我甚至把整层楼都清空了。”侯世禄突然转过头,盯着侯拱极,“对了,你那边儿善后的事情呢?”
“您放心好了,在离开营房之前,我们把现场的一切都恢复了,就连衣服上的褶皱都尽可能摆弄到了原来的样子。她绝不会发现。或者反过来说,如果这样她都发现了,那才是真不简单。”侯拱极带过去的斥候甚至能在一阵细雨之后找到猎物的踪迹。
“唉。”侯世禄拧着眉头,沉沉地晃了晃脑袋。他的心情很不好,就算搞了这么一遭,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探出来。
“父亲,咱们之后要怎么做?”侯拱极问道。
“还能怎么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先看看他们明天是不是真的要走。”侯世禄说道,“如果他们真的都走了,至少说明这会儿,他们应该还不是冲我们来的。”
“不是我们肯定就是别人了,”侯拱极猜测道:“会不会是为了广宁的案子?”
“不会,至少不会只是为了广宁的案子。”侯世禄缓缓摇头,一边思考一边说,“如果锦衣卫接到的钦差只是问广宁的案子,那么陆千户他们最多走到辽阳,见过熊经略和袁巡抚就该返程了,不该再北上沈阳,然后又绕到威宁来,这纯属脱了裤子放屁。”
“而且我还主动提了广宁一嘴。可陆千户非但不接茬继续发挥,反而是主动斩断了话题。这意味着他们至少不是为了搜寻有关广宁一案的证词而遍历辽东。他们一定有别的什么打算!”
“爹!”侯拱极突然灵机一动,“照这个意思往下想,我觉得锦衣卫有可能为了查后面的人!如果他们真的都走了的话。”
“后面的人?”侯世禄眼神微眯。“过了我威宁,就只有高监军还能劳得动锦衣卫专门跑一趟了。可他去年才到任,锦衣卫查他作甚?”
从威宁营往南一直到镇江的这条路上,连个副将都没有,最多只有一些游击、参将这种中层将领。这些人要是有不法状,熊廷弼可以直接请王命旗牌将他们拿下,根本用不着锦衣卫出马。
“我说的不是高监军,”侯拱极凑到父亲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您忘记那件事情了吗?”
“哪件事情?”侯世禄眨了眨眼睛,没想起来,索性直接上手怒拍侯拱极的脑袋,“有话直接说!别给你老子打哑谜。”
侯拱极缩了缩脖子,以微妙但笃定的语气说道。“就是熊经略初来辽东那会儿,让胡参将弃守宽甸六堡的事情啊!”
“嘶!”侯世禄猛然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他们这是冲熊经略来的!”
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新败之后,辽东遍地漏风,新募的辽兵也是招一万跑六千。面对这样的情况,熊廷弼不得已于万历四十七年七月上《辽地大势已去疏》,称“宽甸、叆阳、清河、抚顺诸堡,孤悬贼巢,兵分力弱.虏若合众来攻,一处不支,则诸堡皆溃.乞敕廷臣速议,弃此数堡,敛兵辽沈,固守根本”。
之后,八月,熊廷弼又上《敬陈战守大略疏》,称“宽甸六堡,地险粮匮,驻军不过数千.今虏势方张,若分兵把口,必为所乘.莫若焚庐舍、徙军民,退守叆阳、凤凰城,联辽沈为犄角。如此则兵力集,而虏不得逞。”
两疏抵京。上谕:辽事危急,廷弼身任经略,战守机宜听其便宜行事。
于是,熊廷弼下令弃守宽甸六堡,而执行这一政策,对当地实行坚壁清野的人就是目前驻在凤凰城的宽甸参将胡国臣。
宽甸六堡被放弃之后,朝堂上很快就爆发出了针对此项的攻讦与弹劾。当年九月,兵科给事中赵兴邦上本首劾熊廷弼,称“廷弼轻弃祖宗疆土,罪不容诛!宽甸成守百五十年,一朝委之虏,何以立国?”
随后,给事中姚宗文、御史刘国缙、冯三元等人又先后以弃守宽甸为由,加入对熊廷弼以及胡国臣的弹劾。事情由此逐渐往党争的方向发展,冯三元甚至在疏中喊出:“廷弼无谋无勇,弃地啖虏。宽甸、清河之失,罪在经略,请速罢黜以谢天下!”
“对啊!”侯拱极定定地看着侯世禄,“从广宁到辽阳,再从辽阳到沈阳,最后由沈阳到镇江。锦衣卫这是假托护驾之名遍历全辽啊!他们这最后一站就是我们身后的凤凰城!”
“不会吧,”侯世禄的眉头紧皱起来,甚至都能夹死蚊子了,“皇上这么支持熊经略。怎么会突然来这一手?”
“天心难测。更何况三人成虎。”侯拱极说道。
“怎么就三人成虎了?”侯世禄反驳道:“熊经略最近可没有谁弹劾过吧?”
就最近这半年的情况来看,皇帝对熊廷弼的支持几乎是毫无保留的。侯世禄甚至觉得皇帝就算派人来查自己,也不会让锦衣卫给熊廷弼添堵。
“弹劾不一定非得在明面上。科阁的揭帖,乃至宦官的耳语都有可能引来锦衣卫,”侯拱极越说越笃定。“而且您再想想,今年刚开年那阵儿发生了什么?”
“想个屁!”侯世禄瞪了侯拱极一眼,“最近那么多屁事我哪里一件一件都记得。有话直说,再拐弯抹角我抽你了!”
“哎呀,”侯拱极叹了一口气,“西洋人!刚开年的时候,熊经略把徐大宗伯推荐过来的那个西洋人给砍了啊!”
“穿凿附会,这跟那个事情有什么关”侯世禄猛然一顿,瞳孔一缩。“袁兵宪是徐大宗伯推荐过来的!”
“嗯,”侯拱极重重地点头道:“那个西洋人是在沈阳被杨中丞砍了脑袋。所以陆千户他们才会和身为镇江兵备参政的袁兵宪一起,先绕去广宁见中丞,接着又绕去沈阳问孙使君。这么一来不就全通了吗?”
侯世禄仔细想了想,有些相信了。“你这说法通是通了,但还是有不对的地方。你可别忘了,陆千户和袁兵宪可是先去了辽阳,就连那封寻找丁白缨的咨函都是巡抚衙门发过来的。如果锦衣卫是秘密访查,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暴露身份?还有,如果锦衣卫要查熊经略,那为什么今天一整天,陆千户和袁兵宪也一点儿没有要问案的意思?”
“这很好解释啊。曾母都是三闻流言才投杼而逃,更何况皇上。我想,皇上目前应该只是听多了谗言而有所怀疑。锦衣卫的探访对于其他无关人员来说是保密的,但并不对涉案的熊经略本人保密,锦衣卫甚至有可能带着圣上的口谕,让熊经略做出回答。”侯拱极感觉自己的思绪异常清晰,说着说着,他竟然开始上手指指点点,东比西画了。
“如此这么想,那么陆千户和袁兵宪不向您问案也就正常了。弃守宽甸六堡的事情是胡参将做的,对西洋人先斩后奏的事情也跟您没关系。既然问了也是白问,那还不如打个哈哈,把威宁应付过去,反正明天就走了。要不然,锦衣卫一路走一路问,岂不把整个辽东搞得人心惶惶?”
“这么说,陆千户真是来找丁白缨叙旧的?”侯世禄越想越觉得合理。
“应该是了。‘私谊相托,非有上差,勿扰地方’,这些事情都是明白写的嘛。”侯拱极在“勿扰地方”这几个字上加了重音。“您刚才不也说了,奉集那边儿并不知道锦衣卫来辽的事情,只把陆千户当成寻常护卫。”
“如果真是这样,就算不是祸,也是祸了。”侯世禄沉吟良久,最后叹息般地感慨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