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二战冯翊(一)
2025-03-12 作者: 控制变量法
第284章 二战冯翊(一)
圣人亲领的五万大军速度太快了。
从洛水上游的三川口到渭北,一路大道通天,在不携带巨额辎重的情况下,可谓乘奔御风。
从轩辕陵到骊山沿线,一个个将士、官吏举目眺望,点燃烽火,一簇簇信号狼烟在关中平原上空腾起,宣告王者归来。
正在外快活的王、赵两部军兵飞快遁回军营。
千山万壑里对圣人保持监视的河东斥候,一个个从蹲坐、睡着的姿势变成直起腰,探出头。只听见一片片莽荒号角,然后就看见蜿蜒长蛇,五颜六色的将士戴着斗笠,走在大车两侧,在原野上形成一道道向前的洪流。
不知有几个小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飞蹬马背发出急促呼声:“速报大王!圣人将抵美原,看来是和俺们决战!我辈继续看着,但有情况,源源回报…………请大王审慎,是否要在关中,迎战圣人!若不,撤军该加速了!王师徐如林疾如风,使被追上,恶战难免!”
八月十九,接到命令的王从训率五万人向北前行,占据富平一带。
赵服则改道东南,从鸿门赶往华阴、郑一线。
八月二十三,圣人军东卤池,兵十万。李克用业已率军退至冯翊,兵五万,一边抓紧往回运财货,一边等回信。将近二十万人马汇聚洛水平原,隔洛对望,局势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东卤池大营,辕门挂起了数百颗血淋淋的脑袋。
此时此刻,艳阳高照的如黛青山脚下,豪富的别墅红白富丽如锦绣,古刹山门前的青青草原上,成千上万的白衣武夫或躺或坐在毯子上,手持盆碗或盾牌,用筷勺和刀背敲得“铛铛铛铛铛…………”震天响,不时发出一阵“吼吼吼!”的枭躁鬼叫。
在他们面前的土陂下,浮光跃金的清流洛水滔滔流淌,从尧山桥上跨过去,便是帝国的左冯翊和李克用的治军范围。
“鸟人!”一片咒骂声里,河东使者王桂一行走下桥头,映入眼帘。
“独眼龙!独眼龙!独眼龙!还我财货来!还我财货来!!”咆哮陡然大作,所有粗鄙军汉都在坐骑掀起的烟尘里口水乱溅,问候李克用。
“儿郎们莫要鼓噪!”侍卫亲军司步军都虞侯王绍戎弹压道。
“滚!”嗖嗖嗖的破空声中,士兵们对他投来黑压压的长矛。王绍戎一个箭步躲到盾后,然后对着众军指指点点,一边破口大骂地跑开。
辕门口,看着这一切的南宫道愿、萧秀、武熊、阿史那应臣诸将也紧张不已。
就在今天早上,甫一抵达东卤池,听闻被抄了家的禁军各部闹腾了起来。包括来自魏博、成德牙军的殿前司,都有人闹事。一会要造反,一会要赏赐,一会要报仇,一会要杀将。
有几个都还爆发了火拼。原因是有人被渭北大营军玷污了妻女,还有的被杀了家属,家里被洗劫一空。他们也想不到其他单位的“袍泽”如此不给面子,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火拼在不知是谁挑头的情况下开始了。
漫天的箭雨,乱飞的石块,刀枪互捅。
最后在“大家快住手!圣人被射死了!”的惊呼中偃旗息鼓。
搞得是鸡飞狗跳,不可开交。
一直持续到这会。
虽然还没干出什么事来,但作乱苗头已现,军官们唯唯诺诺躲在帐里不敢露面,武熊、扎猪一众高层也十分恐慌。
看着眼前令人毛骨悚然的宏大场景,武熊等人就知道,圣人是没退路了。要么把这股愤怒引向李克用,要么自己掏钱安抚。
还在想着如何平息事态的武熊,忽然听到乱兵又高声骚动起来。
“走狗!”几名军士给王桂一行踢翻在地,争先恐后施暴。
“你三岁婴儿卧轱辘,百年老翁上枯枝,敢来抢我辈.”揪住王桂就是十几个耳光,打得口鼻来血。
混乱间,又有人怒吼道:“杂种!我们为国出生入死,在无定河和叛军殊死搏斗,从训、赵服却京城看不住,坐视我辈与圣人当了苦主,此等脓包不杀,还当什么兵!”
说完奋力拔出钢刀,顿时仓啷声不绝。
一时间,洛水之畔全是此起彼伏的又一轮鼓噪。
有的走团团转,寻找王从训。
有的爬到树上,观察四方。
有的随波逐流。
有的架起大锅和热水,准备等上菜。
又一帮军兵举着刀,把面如土色被打得半死不活得王桂一行从地上拽起,喝问他李克用在哪,他们要活剐了这大帅。
鼻青脸肿的王桂奄奄告饶:“诸位将军,与小人无关,这都是李克用、李罕之、李存信、张……………所为……………”
“那我们就杀了李克用李罕之七贼,以慰圣人,以安天下!”
冲天鼓噪中,萧秀、张乘法冒着生命危险将王桂一行带进了行在大帐。
帐内,圣人和一大票将官居然在围着沙盘研究军务。角落里,几个身姿优美的侍女在正常煮茶做午餐。所有人闹中取静,恍若无事发生。
王桂傻眼了。
你、你们!你们不怕吗?
“见笑了。”圣人见到使者,在马扎上坐下,招呼王桂也坐。
王桂惴惴不安地坐下,擦了把鼻血,道:“武夫鼓噪,哪里没有,倒也谈不上见笑。”
“使者何事?”
王桂摇头苦笑,取出一筒已被蹂躏变形的奏书递上。
“独眼龙说什么?”
“书中一定是羞辱之语!就像龙纪年嘲笑圣人那样。”
“可恶!我去割了使者鼻子。”
“莫乱来。
一听又是李克用的奏书,帐内将官纷纷开骂。嗡嗡声中,摊开奏书的圣人越看越不对,到最后,礼貌的微笑都变得僵硬无比。
“贤妃是我妻,代王是我子。既无过失,自不相废。但——”圣人把冰凉的刀刃贴在王桂脸上,轻轻拍打:“二十万匹绢,三十万贯钱的勤王赏赐从何说起?朝廷大将纵使武熊这等功勋卓著的,也不过位同三品的散将军。李罕之、李嗣昭,凭什么加太尉、仆射、司空?”
吓得六神无主的王桂死死盯着在眼珠子晃荡的钢刀。稍后仰了一点,嗫嚅道:“检校而已。”
“郑延昌、韩偓、王抟、李溪四个真宰,亦无三公检校。”圣人依旧问道:“盖寓又何德何能何功遥领容管观察?麟州既属关内,为什么给你?我许他并据四镇,已是超越对安禄山、朱温的容忍,极致的恩典和退让,犹不满足,果真就狼心狗肺,饕餮至此?”
历史上李克用也提了这些要求,昭宗惹不起,都答应了,但圣人不会当冤大头。
“加官没得谈,麟州给不了,赏赐没有。”
这………想起李克用那暴脾气,王桂硬着头皮说道:“数万将士翘首以盼赏赐。若拿不到,一心报国的将士失望之下,恐怕会闹。泾原兵变的…………”
“使者……”圣人打断道。
王桂闻言一怔。
“李克用会死在金山满洲。”
王桂咽了咽唾沫。
“为何不是太原,不是神武川?”圣人自问自答:“藩帅败亡,或为下克,或出奔客死,但我梦见过金山满洲,那里人间仙境,又是沙陀祖地,拿来安葬外舅,妥当无比。”
“陛下……”王桂正待说些什么,又被抬手拦停。
“凤翔、邠宁、夏绥、凉州、同州、镇国、陈许、宣武、魏博、金商、梁汉、西川、横海、荆州、湖南十五镇诸侯,李茂贞头悬北阙,王行瑜暴尸狗脊岭,王行约葬身竹林,韩建就戮潼关,冯行袭不知所踪,卢彦威客死汴梁,罗弘信斩于白虎殿,赵昶吞药自杀,翁郜入朝,杨守亮移镇陕虢,成汭奉命左右,朱温藏首宣徽院,其妻刚给我生了三个儿子…………李克用仍能坐在太原和我斗法,原委不消多说。”
圣人两手分开,比了个动作:“只要我专门整治他,你认为他能活到几时?他以为我是谁?他以为他是谁?”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但他没有。”圣人坐直身体,逮住王桂下巴缓缓拉到面前,四目相对,仿佛他就是李克用:“我本着最大的善意对你一忍再忍,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赏赐,加官,封地,可以啊。”他朝帘子一指,侍卫猛地掀起,露出一张张獠牙毕露的乱兵:“你问问我这些儿郎答不答应?如果儿郎们答应,我就慷慨你。”
他一说完,连营里登时又响起震耳欲聋的铛铛敲碗声和大骂:“挞你娘!伐你妈!”
“陛下饶——”王桂害怕地摔倒,余者更是两股战战,胯下骚味扑鼻。
“还有两件事没解答。”圣人意兴阑珊道:“内竖,俟反京城,杀光每一个景福元年以前进宫的宦官喂狗,谁来说情也没用。李弘道、高宗益持节灵盐、夏绥………”
王桂一听,感觉有戏,不禁心生喜悦。可圣人迟疑着,反倒是中郎将崔无慈在帐中一通翻腾后,笑嘻嘻地将两颗人头轻轻丢到王桂怀里:“他俩在这。”
两颗人头被王桂接在怀里。有随从定睛一瞧,直是骇了一叫,这不正是叛军首领李弘道、高宗益吗?
这两个人头带给王桂一行的震撼实在太大。
再怎么说,两人也是一方军政领袖,如今竟被圣人当成马球带在身边。而始作俑者便在他们面前,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道:“独眼龙说晚了,被我弄死了。”
王桂喉结耸动。
“多说无益!”圣人挥手送客:“回去让独眼龙腿脚放快些,被我追上了,卸他两条腿!”
王桂不敢吭声,起身施礼走人。
“噢,忘了!”圣人一拍额,将十几卷诏书递来:“加官没有,削官有的是。”
王桂随便打开一份,一看,脸色大变。
赶忙装好,风一趟而去。
结束手头事务后,圣人驰马而出,在尧山桥的铁石兽像前勒绳,他胯下畜牲几个蹬蹄,半立起来,乱兵们见到他,慢慢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圣人马鞭指了指身后京城方向,又指着洛水东岸,喊道:“我辈为了圣唐为了天下太平走南闯北征战八荒,忍暑受冻,死伤惨重,遭受种种苦难,而北京的窃国大盗们却背信弃义趁火打劫,可以容忍吗?李克用抄略四方,掠民血膏,在北京堆积财富无数。晋阳三城的衙兵们顿顿大酒大肉,开宝马,坐香车,住豪宅,姬妾成群,排场比我还大!可以接受吗?”
“铛铛铛铛铛!”士兵们拿筷勺把盆碗敲得震耳欲聋,怨愤贯日:“万死不能!!”
“现在那群奸贼就在左冯翊!”圣人怒目圆睁,扬起鞭梢厉声道:“敢与之杀个尸山血海吗!”
“有何不敢!杀了他全家!”
“屠了北京,分了衙兵们的妻妾家产!”
“尊皇讨奸,诛李克用七贼以正宪法!”
“俺与反贼不共戴天!”
“打上晋阳宫,踏碎太原城,教老贼帅位坐不安稳!”
…………
“即刻整军备战,大军三更造饭,五更拔营,天亮出师!”圣人一甩马鞭平息了喧哗,扫过一个个攒动的军兵:“再有鼓噪者,皆死!”
在几个都头的带领下,乱兵丢下碗筷,齐齐叉手:“遵大圣旨!”
丁会在角落里默默观察着,表情有些不自然。
从这次见闻来看,李皇帝对军队的控制力已经到了罕见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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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翊大营,李克用愤怒地砍翻案几。
“小子安敢辱我!”
圣人那句“让他跑快些,被我逮到,卸他两条腿!”毫无意外地让李克用破防了。
盖寓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暗骂圣人专打七寸。
对于大王这种情绪自控能力差的人,你怎么能这么羞辱!这下好了,他肯定找你决一死战。
“莫气,莫气………当务之急还是押着物资从速返归。”盖寓轻轻夺过剑,安慰道:“莫要理会,气大伤肝。”
“你也向着那桀纣吗!”李克用实在无法平静,说完,双手捂着气疼的脑袋,几个踉跄,口中叫道:“啊!我的头要裂开了,我要裂开了。”
盖寓赶忙扶住。
李存勖也走到近前劝道:“医者可是说过,勿动怒。”
头一回被这么骂,能不怒吗?李克用刚想叫几句,偏头又是一阵痛,只好深呼吸忍住火,呢喃道:且不走了,据守黄河,背关而战。这个疯子,我不过就劝他莫穷兵黩武,部下军纪差了些,为你们请封荣耀官职,便这样骂我,与我生死相见…………我的心好痛,好冷……”
晴天白日,李克用的身躯微微发抖。
“君臣一旦交恶,自是无所不用其极。”盖寓扶着他坐下,复劝道:“走吧,和圣人打没意思。等他这阵气消了,再累表将劫掠三辅咬死为军纪差,其他事态度也诚恳点,按时进贡,也就过了。抢劫不算大事。而一旦打起来见了血,有了伤亡,彼此就都不好收场了。”
抢劫,在国朝,在大多数人看来,的确不算大事。安史以来抄略贡赋、拦截漕运、雁过拔毛的节度可太多了。大历那会,还有大帅在入朝觐见武帝的路上,带兵劫掠数百里。
闻言,李克用觉得是这么个道理,理智告诉他也该这么做。
可——
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五个要求被拒四个,还被一顿贴脸狂喷,扬言卸腿送终。
这是什么?视同仇寇。
想来想去,李克用专断道:“不要再劝了,我必教训教训这桀纣。”
盖寓无奈的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走到一边。
李克用又叫来第五可范、仇承坦,低声问道:“若把圣人杀了,会怎样?”
“或被围攻,或什么事也没有。”第五可范直言道:“让那昏君死在乱军之中即可,这样,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当然也无从追究责任。只是手法要高明………”
李克用脸上有一瞬间的后悔,然后默然不语。
他要做出被逼无奈的姿态和圣人打一仗,然后试试让圣人死在乱军中。
成了一切好说,不成也可以随时走人,也不会有人知道他这么阴暗地盘算过。
只可惜,关中已无藩。不然像光启年那样,驱使讨伐军掉头追杀圣人,杀戮看不顺眼的大臣,事后再出手杀掉代理人。如此,既达成所愿,又不会脏身污名,完美。
可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