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第143章 三棵枣树(胖胖章)
2025-03-08 作者: 董无渊
第143章 三棵枣树(胖胖章)
京师三月间,暖意四溢,薛南府夹道之处,除却遍种刺槐,门口还种有一棵大枣树,此树与庭院中的那一棵同宗同源,新绿的颜色、抽枝的方向如出一辙,唯一不同,一棵参天,一棵稚小。
绕过大枣树,便入响水巷,再前行三百步,青墙窄院,木门低矮,栅栏稀疏,空隙间栽种着茂盛的狭草,狭草之中夹有一棵大树。
小院坐北朝南,坦诚迎接阳光。
院子外悬挂麻幡,上书“义诊”二字。
排队诊疗的人,像一条蜿蜒匍匐的长藤,顺着墙根蔓延,藤蔓触角一直伸展到下一个拐角。
人们拥挤排队,肩挨着肩、足尖贴足跟,生怕因皆身着褴褛布衣,亦无体面鞋履。
透过木栅栏,小屋内部一览无余。
小屋前支起两根竹竿,竹竿上草草蒙着一层水油布,因天色尚好,油布未曾撑开,春日暖阳不曾遇到阻碍,便长驱直入倾泻而下。
阳光之中,清癯瘦削的青年,身形向前倾听,神色认真、眸色温柔,面颊、鼻尖上细微的绒毛像染上了一层金色的辉霞。
山月规规矩矩地等候在队伍尾端,直至晌午,才顺利进入小院。
“程大夫。”
山月语声含笑,声音温热又轻灵,飘在空中。
程行郁颔首低头,奋笔疾书,听声音来不及分辨,只能匆匆发问:“请坐——哪里不好?”
话出口,才察觉出异样,猛地一抬头,山月清冽素白的面容撞入眼帘。
程行郁心脏漏跳一拍,表情比思绪先行一步,面容盛满惊喜的笑意,眼中似落入万千繁星:“你怎么来了!”
惊喜之后,紧跟无措。
程行郁慌忙站起身,前后不定地转了好几下身,忽而想起什么来,探头向外看。
“没有病患了。”山月适时笑着,回头望去,原先拥挤的小巷只有几个零零散散蹲在墙根下啃馍的百姓:“我一直等在最后一名,刚刚一名老叟轰着大伙先散,嚷着‘让程大夫好好吃个午饭’——你才来几天呀?怎开始搭棚问诊了?”
“原是在京师等一批款冬和北芪,这两批北药需夏天才到,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开堂义诊——长居江南,一些病疾便不易看到。”
程行郁笑起来,笑眼如弯月,尾音上扬带着南人特有的糯与轻:“你不知道吧?病疾也分地域,有时此处的罕见疾病在别处竟是常见病,比如南方多雨潮湿,便多发旋耳疮、绣球风(现代的湿疹),北方寒冷干燥,喉痹(咽喉炎)与肺胀(肺气肿)便更多一些。”
说起医道,程行郁不见局促:“故此一想,索性赁一处小屋,好好会会在南方难见的疾病,往后遇见方能游刃有余。”
虽不见局促,但话说多了,程行郁肉眼可见的疲惫和气短,甚至一句话需要停顿两三次,喘一口气才能续上。
山月注视着程行郁眼下的乌青和泛白的唇色。
他甚至,比在松江府时更孱弱虚浮。
“你原就身子骨欠佳,水光还扯着你胡闹,一车的老弱妇孺,便是王二嬢和黄栀再顶事,照你的个性,也绝不会让老妇与小姑娘出面斡旋”
山月带着明显的气音:“当日你来,到底是在别人府上,外男内女不可造次,只匆匆颔首扫过一眼,便就此辞别,今日是特意来同你道谢的。”
“别人府上”——程行郁莫名高兴起来。
程行郁低头垂眸,嘴角不可控制地翘起:“无需道谢,不过顺路——我劝过如春,噢,水光,我劝了她许久”
程行郁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地笑道:“你脾气犟是展在脸上。”
山月瘦削的、骨骼分明的脸,坦诚地藏着锋利的倔气。
“水光的犟,是软绵绵的,似没劲儿的棉花,任人搓扁揉圆,但旁人的力一旦卸下,她便迅速恢复原样.”
程行郁摆手:“我劝说时,她只‘嗯嗯嗯’答应着并不反驳,我以为我劝说有效用,谁知第二日她就跟着松江府的马车走了黄栀说得去追,若实在追不上,也必得入京告诉你此事——这才来的。”
程行郁突然想起那日薛枭的言行:利落、干脆、果断.行进之间,似掀起飓风,他却如定海神针,自岿然不动。
跟山月很像。
程行郁放低声音:“.我们来,没有给你造成麻烦吧?”
山月登时不解:“麻烦?什么麻烦?”
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程行郁所指为薛枭。
山月摇头:“薛大人名不副实,外界传说狠戾狂躁,实则”
实则也是个可怜人。
山月顿了顿:“若有事,亦可上门寻薛大人,凡事皆不必刻意瞒他。”
程行郁眼睫微微一颤,随即抬眸风清云朗地笑了笑:“好——你很信任他?”
山月点头:“他与那些京中的权贵不同,并无娇骄二气,他是吃着苦头、跌落尘埃长大的,晓得万民皆苦,但难得的是心怀善意、不曾歧途。”
山月语气笃定:“他绝不会害人。”
“他不会害人”——好简单一句话。
但程行郁心中清楚这句话的重量,山月既犟又倔,且极难信重旁人,能对人有这样一句评断,实属不易。
程行郁手撑在椅背上,双手扣紧木板,由心底升腾起一股难言的酸涩和苦味,心脏随着这股苦气“咚咚咚”时而跳动得快,时而许久沉默,隔了好一会,程行郁才将大半的情绪排解:他没有资格痛苦,山月已嫁,且嫁得好人,他当释怀,当宽慰,当安心。
“好。”程行郁再答一声好,笑意浮在面上,眼底是真诚的眸光:“既然他是好人,那便好。古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与水光苦了小半生,如今辗转离乡入京,未尝不是改命易运的时机。薛大人既是良人,你就同他好好过日子。”
说了半天,程行郁也没想起奉茶。
山月索性落座,自行伸手斟茶。
山月脊背全靠在椅凳上,小啜一口温茶,自在地发出一声喟叹,觉得有些好笑:“和他过什么日子呢?”
山月甚觉这个提议匪夷所思,与她的计划完全背道而驰:“我同薛大人说好的,等我办完事,务必把水光那丫头扯出宫!到时我画画卖钱,买一块地,盖两层宅子,种花种草皆可,画花画草亦然,可天亮时睡,可天黑时醒,可吃一整只鸡,也可一天只喝山泉水,乐了就笑,累了就躺,伤心就哭,天热淌水、天冷盖被——这才叫过日子!”
山月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椅背上,眼睛眨一眨,眨出星光与期待。
也可。
程行郁舒朗展笑。
都可。
山月的人生里有没有人,有没有他,都无所谓的。只要她愿意好好过下去就可——还记得在程家灵堂后第一次见她,虽脉象在跳,他却从这个年轻姑娘的脸上清晰地看出了死志。
人死与否,依靠脉搏确定。
但心死了没有,从古至今,上千本言之凿凿的医书里,却没有任何评判的标准。
只要她愿意活,身边是谁,根本不重要。
程行郁所有复杂的情绪被排解殆尽,从抽屉中取出一小碟花生、一碟子绿豆糕、一小盅蜜糖和炒焦的南瓜子仁,与山月分享。
“程大夫,你是开义诊摊子?还是开杂货铺子?”山月抿唇笑言。
程行郁笑起来,眼波是澄澈的熠熠:“许多病患其实是没吃饱饭,有时无需用药,塞一勺蜜糖和一块糕点,即有奇效。”
山月小口咬绿豆糕,吃不出味道,但吃得出饱足,叹一声:“若世间无战乱、无贫瘠、无重疾、无饥饿该有多好。”
程行郁垂眸:他尽力而为,他也相信,那位位高权重的薛御史,亦在拼尽全力。
阳光倾洒,薄薄的暖意,像潺潺的溪水。
窄院外侧,摊贩云集,热闹欢庆,甚至可以透过向北的木栅栏,看到护城河的东面。
山月再次喟叹:“这小院子真好——京城居,大不易,这小院又安静又漂亮,甚至还能看到禁宫.竟被你赁到。”
程行郁笑言:“许是缘分。我找到牙行第二日,便被荐了这处小院,在城中,四周热闹干净,巷口便有一间药铺,离薛南府也不远。”
山月深以为然:“赁房,缘分很要紧。”
程行郁亦深以为然:世间任何事,缘分都很要紧。
恰好,一溜形色各异的马车依次过护城河,在禁宫东偏门停下,遥遥望去,有四五名衣着端肃、华服云鬓的贵妇人递上名牌,依次入宫。
门口的禁卫,像是在校验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
山月缓缓坐直身,蹙眉凝望。
程行郁顺着山月的目光看过去:“一连几日都这样,好些贵妇出入禁宫,宵禁时出来,马车便停在响水巷中——我远远看过,马车车辙上落款不一,多是侯爵、宗族、勋贵之家。”
山月愈发蹙眉。
思索之际,门外响起迟疑的“叩叩叩”三声。
木门本就虚掩着,门外之人不知恭候多时,实在等不到院落中的人开门出来,就只好敲门打扰。
“请进。”程行郁开口道。
山月回过神来,扭头望去。
是落风。
落风态度恭谨,拱手先向程行郁作揖,再向山月躬身问礼:“.常家周夫人过来了,听说您不在府上,便留了一封帖子就走了,瞧着她神色颇有些着急.”
山月周身的松弛与自在在一瞬之间全部消失。
紧绷重回脊背。
山月腾地站起身来,转头便同程行郁告辞:“我先回去,你若有事,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
程行郁点头:“.你小心。”
山月行走得匆忙,竟没注意到,窄院狭草夹杂之中的那棵大树,也是一棵枣树。
新绿的颜色、抽枝的方向,与薛南府里外的那两棵枣树,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