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第135章 互相理解(胖胖章)
2025-02-22 作者: 董无渊
第135章 互相理解(胖胖章)
南府入夜寂静,入了隆春,天渐渐回暖,甚至偶有唧唧虫鸣。
祝氏的灵堂还设着,离下葬的头七,已过三日,仍未入土。
原因无他:薛家族中耆老不许李代桃僵的祝氏下葬薛氏祖坟,要让祝氏娘家来人接棺椁回去——薛家在这点上,受害者的立场倒是十分站得住脚。
自京师至镇江府,一来一往,纵是快马加鞭,也要耗费至少一月。
故而,祝氏的尸首被御史台还回来后,便一直停在灵堂。
山月站在灵堂檐下,仔细听,甚至能听见冰片融化成水的“滋滋”声:“天渐渐热起来,这灵不知要停多久,后几日多抬一些冰来。”
秋桃不在身边,小丫头在房里一边抹眼泪一边算账册——小丫头虽是牙行出身,却向来只当洒扫丫头,这偌大内宅后院夫人身边的一把手所需的质素,她还真没学过,这些时日一睁眼就是哭,一边哭一边先从算盘学起,只说:“月姑娘,您的救命之恩,奴婢两全了!”
学个算盘就想抵扣救命之恩,那是不能够的。
秋桃不打算盘,就得她贺山月自己打——这可千万不成。
她干啥都行,别叫她跟数目打交道——等会给不孝鸟大人亏得倾家荡产,她咋还?
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传统美德,山月鼓励了秋桃几句,便带着秋鱼逃离了打算盘的是非之地。
现下,唯一在山月身侧的秋鱼,闷头缩着,瓮声瓮气道:“井中还窖有四筐冰,若夫人现在闻得异味,我立时就扛两筐过来。”
两筐冰,怕是有五十余斤。
“你扛得了这样重?”山月问。
秋鱼埋下头,始终叫人看不清五官,瓮着声点头:“能扛,农家出身,力气大——前日清理南府后山的杂树,我一个人扛了十八棵。”
山月目光投向灵堂外敷衍悬挂的白幡,抿了抿唇:“是,贫家的儿女总要多点气力。”
隔一会儿,山月随口道:“南府虽人丁稀少,事却不少,待哪日有空,亲去一趟牙行挑几个老实本分的长工,姑娘家总有几日不方便做重活。”
话罢,山月低头翻领香和吊唁的册子。
册子上寥寥无几的人家。
到底是桩骇人听闻的丑事,吊唁之人零零星星,时有几家,亦是长舌妇来好奇打探,又或是借机来瞧瞧驰名京师的不孝鸟大人新娶的媳妇儿,左右没几个是真心来瞧祝氏的。
噢,也有一家。
山月纤长素白的手指停了下来。
常家。
关北侯夫人周氏双眼红肿地前来吊唁,上了两柱香后,先打量了山月几眼,而后态度倨傲:“去给本夫人将薛二少爷叫过来”,待薛晨来后,霍氏抓着薛晨的手哭得梨花带雨:“.你娘刚来京师时才十八岁,花骨朵儿般的年岁,如今不到四十便被塞进这副硬邦邦的木头盒子里你要争气你要争气的呀!”
薛晨低垂着头,跟着周氏哭了几声,语调里带了无辜与委屈:“侄儿,侄儿属实不知母亲的来历的呀“
关北侯周夫人哭得直不起身,似是这么几天最是伤心人。
甚至比薛晨还伤心。
山月隐匿在暗处,微斜螓首。
周夫人一声将山月从隐匿处拉拽出来:“.御史夫人,此文书已过六礼,已至太常寺载于官案,板上钉钉、不容纠缠。”
山月低头接过文书。
红彤彤的喜绸,在白幡素麻下刺眼又出奇。
是合婚书。
三书六礼过后,便应至太常寺合婚记载,随后便是大礼合成、成亲成婚。
谁的合婚书?
山月始终垂眸:在摸不清对方来意时,沉默是最好的应对。
周夫人哭声婉转,似苏州评弹腔调:“奈何小龛.噢,祝夫人突发亡故,这合婚书是合了,这亲却是要等几年了,你拿着这文书,告诉薛家,如若他们想要苛待晨哥儿,也需好好掂量掂量关北侯这门岳丈的重量!”
噢,是薛晨与关北侯常家之女的合婚书。
原先不是还在议吗?
这周氏是害怕薛晨因祝氏事迹败露,遭薛家诸人冷眼苛责,而选择把常家拖进来给薛晨做后盾吧?
山月抿了抿唇,沉下心猜测:是情谊深厚的手帕交?常家也在“青凤”之中,其长子常豫苏更是那夜主凶之一,若叫常家与薛晨紧密连接起来,局势恐怕对她不妙。
但如今绝非轻举妄动的时刻。
她初来乍到,前路不明,如盲人摸黑而行,既不知行道缠乱,也不知何处设下障碍,甚至身边无可用之人。纵然祝氏的危机已然解除,在这薛家南府一亩三分地中,她是荫蔽安全的,但如若不察,一旦打草惊蛇,必然会承受剧烈反噬。
一路走来不容易,她务必如履薄冰,找准七寸,方能一击必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薛晨闻言,哭得情真意切了几分:“.原先在国子监,便是豫苏哥哥救了我!如今,您再挺身而出我薛晨便是粉身碎骨也难还您与豫娘的恩情!”
周夫人帮薛晨拂碎发,泪眼婆娑却满含怜悯垂爱:“我原比你母亲痴长几岁,在京师这空荡荡的城池里,我与你娘相伴良久,纵这京城人多嘴杂、三人成虎,你务必要牢记得你娘待你的真心——我将豫娘交予你,也是受你娘生前所求,待孝期满后,你一定要对她好,处处护佑她.”
随后二人哭作一团。
几日前的影像,在山月眸前一一闪过。
山月微微摇头,记忆中的片段随风飘散,眼前仍只余灵堂中那两盏摇曳白灯。
山月回到南府,见落风立于正院外。
“薛大人回来了?”山月开口问。
落风忙躬身作揖,态度十分恭敬:“回来有一会儿了。”
回来,就意味着薛长丰一事尘埃落定。
虽相处不过十数日,山月自诩对薛枭的了解亦有三分,薛枭其人确如一匹孤狼,韧劲十足,绝不轻易改弦易章,咬定一件事便从此不松口——比如要薛长丰死。
纵然圣人并不赞同,薛枭只怕会想尽办法达成目的。
“薛太保——”山月挑眉。
落风恭顺敛颌:“薛太保突发恶疾,正是老大人临死前的病症,此病药石无医、日渐痛苦,只看圣人是依旧将祝夫人的死追查到底,还是看在太保大人恶疾缠身、无几余生的份儿上,叫太保大人回来过最后几载日子了。”
噢。
好一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山月点点头,踱步入内,却发现人虽然回来了,东厢却依旧黑着。
没点灯?
山月抬脚朝前走,举起手来,预备叩响门板。
手悬在半空,却一直没敲下去。
他没点灯,或许只是想求一处方寸之地,好好静一静?
她擅自叨扰,是否不太好?
山月迟疑之际,却见一颀长身影自内间缓慢踏步而出。
山月抬眸,薛枭垂眸,二人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二人目光意料之外地撞在一起。
罩上琉璃刻花灯片的六角宫灯,下头缀着密集火热的红流苏,随着风,四下飘荡。
“你”
“你”
二人同时出声。
薛枭如上次一般,抿了抿唇示意山月先说。
真要山月开口,山月一时间却不知要说什么?
表达关心?好似有些逾矩。
询问你为什么不点灯?好似她过分关注灯油的使用情况。
问询案子就成了最安全的选择。
“听落风说,薛太保犯了与薛家太爷一样的病症?”山月开口。
姑娘语声始终清冽,像山涧清凌凌哗啦啦的流水,与她本人冷冽冰霜的气质并不相符,弱了些、娇了些、单纯了些、不谙世事了些,并配不上她敏锐的感触、利落的决策和灵光的头脑。
但都很好。
薛枭自那日押薛长丰下天宝观后,一直陷在黑暗之中,黑黢黢的地下、黑黢黢的牢笼、黑黢黢的夜空。
刚刚他也在黑黢黢里,回到“家”,这黑黢黢的东厢房像一块巨大的、柔软的、无声的海绵,吸附着他茫然地跌入混沌,混沌之中,他却突然听到了山月的脚步声。
轻盈的、均匀的脚步声。
他不自觉地抬头向外看。
她是不是要敲敲门,问问他在做什么?
她没敲。
他快要蜷进黑黢黢里了。
她脚步在向外移,好似要离开。
他双手一把撑在海绵的外侧,将自己从黑黢黢的情绪迅速抽离。
他推开门缝,低头垂眸,慌不择路地撞进了山月安静沉默的眸中。
檐角低垂的宫灯折射出的光砾,好似也尽数藏进了这双眼眸里。
“是。”
薛枭果断点头,微抬起下颌,神色和语调一样平静:“‘青凤’派人下的药,多半是怕他暴毙反倒引起圣人疑虑,便下了与祖父一样的药,便可推说给‘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的传承。”
《三字经》这样用,气死多少个开蒙私塾。
山月抿抿唇,又问:“圣人呢?圣人处,可曾说清楚?”
圣人并不赞同迅速解决薛长丰。
上位者遇事都想等等。
等什么?等一个让自己马后炮的时机。
薛枭却并没给圣人后悔的机会。
“若圣人未说通,我如今便站不到此处。”薛枭开口风轻云淡。
山月“噢”了一声。
既如此,便无需再问了。
山月预备告辞。
薛枭却从后唤住她:“你为何不劝我从长计议、缓缓图之——从你自松江府步步为营铲除程家、扳倒柳合舟来看,你并非是贪图冒进之人。”
连落风都劝他,不必急于一时要薛长丰还债。
山月却并未开口评价。
“物物而不物于物。”
若你不怕失去,便不会受到控制,反而能够轻松驾驭。
山月重而转身,眸色清冷,抬眸看向薛枭:“道家四字,兵、道、伐、谋。吾本无相,亦有万相,见恶更恶,恶则转善。”
人脱去皮囊不过二百零六骨,穿上衣服却有一万八千相——你欺负我,我就让你知道后果,你辜负我,我就让你知道后悔。
此为道家之真。
“我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只因我无力可借、无枝可倚、无势可用。”
“你却不同。”
“薛长丰如阴沟烂鼠,一脚踩之,方得痛快。若留他苟且,惟余自身忍气吞声、不堪其扰。”
山月目光不躲不避,直直看向薛枭,轻声道:“我若有朝一日,如你一般,有势、有靠、有力,又何尝不愿一力降十会?”
月下,灯笼如萤火光晕,罩在山月头顶再如牛乳薄纱般倾泻而下,少女纤长美丽的脖颈就赤裸裸地显现在这光里,蜿蜒流动的皮下青色的血管跳动着、搏动着、拨动着
她不想依靠他,她只想成为他——
这个念头突兀地闯进脑海。
薛枭喉头莫名抖了一抖,顿感,口干舌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