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画中仙
2025-03-12 作者: 姒锦
第169章 画中仙
殿内瞬间寂静。
平乐公主降红裙裾如云一般铺展。
太后靠在柔软的锦垫上,微微眯起双眼,掠过那绣卷上密密麻麻的经文,轻轻点头。
“难为你有这份孝心。”
承庆太后素来不喜平乐的跋扈嚣张,但这份寿礼肉眼可见的用了心思,很难挑出什么毛病。
谢皇后瞥一眼,也笑道:“这针脚细密如发,走线顺畅自然,瞧不出半分瑕疵……平乐的绣工,真是精进了不少。”
平乐唇角微微上扬。
皇后娘娘话里的弦外之音,她自是听得出来。
“母后谬赞,皇祖母七十大庆,平乐不敢不用心,早早便着手准备,这一针一线,无不倾注着平乐对祖母的尊崇之意……只盼药王经庇佑祖母,岁岁安康,福寿绵延……”
她讲得头头是道。
太后心中欢喜,不悦地瞥一眼皇后。
“孝心可嘉!回头哀家便把它挂在寝殿,日日供奉朝拜,以祈子孙平安顺遂,福泽永继,才不会辜负平乐的一番心意。”
“多谢皇祖母厚爱。”
平乐又恭恭敬敬磕了个头,示意八个身着素净宫装的侍女,将《药王经》绣卷捧到后殿去妥善安置……
然后才莲步轻移,仪态万千地入座,目光若有似无的扫过文嘉。
文嘉垂眸端坐,手指将帕子绞得很紧——那绣卷上的每一针每一线,带着她和母亲、冬序的心血,平乐也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薛绥坐在薛月沉身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闹剧,嘴角的笑意几乎要掩饰不住。
薛月沉凑近,小声咬耳朵。
“文嘉绣了三月的药王经,倒成了她向太后邀宠的寿礼。平乐这般行径,也当真是肆无忌惮……”
这件事她知情,听上去很是愤愤。
但她不会当众拆穿平乐,毕竟禁足两次,犯下那等滔天大祸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的公主,是皇帝视如珍宝的人,没有人会轻易为自己找麻烦。
“皇祖母,文嘉也备了寿礼。”
文嘉的嗓音打破了大殿里的热闹。
众人都朝文嘉看过来。
这位公主,在皇室宗亲里,是最不显眼那一个,少有展露锋芒的时候。
只是她当日当街敲响登闻鼓,以及近来京中的流言,说她勾引陆驸马,导致平乐婚变和离,这才引来了关注。
“你也有心了,呈上来吧。”
承庆太后微微颔首,满脸笑意,说着客套的话,可是众人也看得出来,她对这个孙女的礼物,并没有太过上心。
文嘉盈盈起身。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藕荷色襦裙,发间只别着一根简单的菩提簪,倒比平日更显清贵。
她款款走到殿中,在两名侍女的协助下,小心翼翼展开了那一幅《仙娥献寿图》……
满殿哗然。
只见那画中仙人慈眉善目,额间一点朱砂痣,眉眼间的神韵,竟与太后足有七八分相似……
文嘉柔声道:“此画名为仙娥献寿图,乃前朝画圣叶扶舟真迹,曾在蓬莱阁受三百年香火,孙女辗转求得,愿祖母如画中仙人,与天地同寿。”
太后身子微微前倾,浑浊的眼底迸出一抹亮光。
“可当真是画圣之作?”
文嘉恭敬地欠身,“孙女不敢欺瞒祖母。”
承庆太后巡视一眼殿中众人的目光,指着那画道:
“你们瞧瞧,瞧瞧……这画中仙人,可与哀家有几分神似?”
谢皇后从善如流,轻声笑道:“岂止是相似,这仙人分明就是太后真身了……”
承庆太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哀家记得叶圣最擅画云雾,这蓬莱仙山的墨韵,与叶圣笔法如出一辙……”
谢皇后点头附和,接着又有几位命妇开口,说一些吉祥话。
“画圣仙去已有二百余年,竟能勾勒出太后娘娘真容,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
“当真是天赐祥瑞之兆。”
“太后慈悲为怀,德配天地,方能得此神画……”
承庆太后听得眉开眼笑。
“像,着实像……来人!”
她抬抬手,示意宫里的嬷嬷,把文嘉的座席安排到自己下首,亲昵地道:“乖孩子,过下坐下跟祖母好生说说,这画的来历,可有什么奇妙之处……”
方才平乐献上的药王经足够耗费心力,足够彰显孝道,却没有得到如此褒赏……
很显然,承庆太后更中意文嘉这份礼物。
仙缘、长寿,才是一个年迈的老太后最渴望的福泽。
什么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无法比拟。
谢皇后优雅地起身举杯,托住广袖笑道:“本宫也借花献佛,敬太后一杯——愿我大梁福祚如画中仙山,千秋永固。”
众命妇纷纷起身,跟着举杯。
一片祥和声里,只听得平乐不悦的嗤笑。
“皇妹怕不是被人骗了吧?”她傲慢地扫一眼众人,姿态高傲地睥睨着那幅画,毫不留情地质疑。
“我虽不懂鉴画,却也知晓叶圣作画必钤‘扶舟散人’的私印——”
她猛地掀开画轴,用力一弹,“这印泥色泽看着就好似刚盖上去的,要糊弄人,也找一个高明些的法子呀……”
又微微抬眼,眼神中满是轻蔑,“文嘉妹妹好大的胆子,竟敢誊一幅赝品,来蒙骗祖母,你存的是什么心?”
她尖酸刻薄的声音没有让文嘉惊惶失措,倒是让承庆太后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刚得的祥瑞,长寿之兆被打破……
这跟咒她短命有何不同?
席间响起窃窃私语,几位宗室命妇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平乐微微扬起下巴,手指文嘉。
“祖母,文嘉为了邀宠,用这等下作之物,以假充真,置祖母的福寿安康于不顾,实在是大逆不道……”
文嘉面对她的咄咄,下意识的瑟缩一下。
那是长久以来被平乐欺压,生出的畏惧。但只有一瞬,她便挺直了脊背与平乐对视,在薛绥鼓励的目光里,朝承庆太后缓缓跪下。
“孙女敢以性命担保,此画为真。平乐皇姐无端生事,信口雌黄,还望祖母还孙女公道……”
她话说得重,掷地有声。
承庆太后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哀家自是相信文嘉。平乐,不得胡言……”
“是真是假,岂能任皇妹空口断定?”平乐抚着鬓边的金步摇,笑意森冷,“今日祖母寿辰,宫里不乏鉴画的行家,不如请来一同品鉴?也算是为寿宴添彩……”
话赶话说到这里,承庆太后再是不愿,也不得不应允。
她沉吟片刻,微微颔首。
“来人,去请陆老和卢太傅前来。”
承庆太后说的陆老,是早已致仕的老丞相陆经,他是陆佑安的祖父,也是先帝在位时的股肱之臣,德高望重,值得信任。
至于太傅卢克符,更是学识渊博,有名的书画品鉴大家。
总之这二位都是当代大儒,鉴画高手。
举朝上下,也没有人敢说不服。
不过盏茶工夫,两位白发老者已匆匆赶来,躬身立于殿中,向承庆太后行礼问安。
承庆太后和蔼地说道:“二位卿家免礼平身。”又示意宫人,“把画呈上来,给二位卿家掌掌眼。”
她没有说此画的来历,众人也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二人老者拱拱手,走向那幅古画前。
陆经执掌中书省十余载,如今虽已致仕,一双鹰目仍如利刃。他抚过画纸纹理,就着明亮的烛火细细端详。笔法、印鉴、墨色,一一甄别审视,忽而长叹。
“不料叶圣一生醉心泼墨山水,几乎不描人物,却有如此神来之笔……”
少顷,陆经长揖一礼。
“回禀太后娘娘,此画确系叶扶舟真迹无疑。”
平乐脸色铁青,踉跄后退半步。
“不可能,那印泥分别是新调之色……”
陆经道:“老夫绝不会看走眼。”
卢克符双眼直直望着画作,亦是频频点头,不无惊叹地道:
“画纸是前朝宝绘堂的梅花版,墨色渗入肌理至少二百年。仙娥额间朱砂乃用西域鸽血石研磨而成,独特的叠色赋彩技法,失传已久,旁人模仿不来。至于这私印……”
他和陆经对视一眼,抬眸深深看向文嘉。
“印泥的年份确比画作要晚,但印文走势与叶氏画谱记载倒是分毫不差。老臣二十年前,也曾在姑苏见过此印,虽印钮已损,也不难分辨真仿。猜想,应是后人寻到叶老真印,重新钤盖,不算作假。”
承庆太后闻声,眼尾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哀家年轻时最爱叶圣字画,没想临到七十大寿,得了这么一件宝贝。也算是与叶圣隔着二百年的光阴结下奇缘了。文嘉,近前来——”
她褪下腕上那个通体翠绿的镯子套在文嘉的腕间,眼底泛起一抹柔和的水光。
“你有孝心,哀家都会记着。”
文嘉顺势跪坐在太后脚下,将老人的手拢在掌心,“孙女听闻祖母年少时曾梦游蓬莱……此画在佛前浸染百年香火,想来是佛祖感念太后虔心,特赐此机缘。”
“这画定是赝品!”
平乐突然冷声,不顾承庆太后的脸色,望着文嘉怒目而视。
“皇妹手头向来拮据,哪来的银子购置如此珍贵画作?又从何方购得?”
文嘉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说来倒也奇妙,此画孙女未花费一文钱,是在普济寺小住时,巧得的机缘。当时,有一个落魄书生看见孙女在菩提树下虔诚祈福,竟上前赠画。孙女瞧他衣着破旧。本欲施予些银钱,对方竟分文不取,留下此画,飘然而去……”
“孙女以为是临摹之作,但瞧着画中仙人神韵肖似祖母,也没有弃之不顾。不料,夜里忽然得了个梦,那古怪书生,对孙女说:‘以画呈贺,贵者安荣’。孙女这才找人鉴画,得知是叶圣真迹,不由惊喜万分,这不就是为祖母七十寿诞而来的吗?”
这剑拔弩张的场面,经她一说,变得充满了传奇色彩。
“那人莫不是叶圣借梦传画……”
“传闻叶圣成名前,屡考不第,有一段穷困潦倒的坎坷经历……”
“莫不是叶圣后来得道成仙,知太后寿诞将近,特意显灵赠画?”
“仙人降世呈祥。令人称奇。”
众人议论纷纷,说得神乎其神。
文嘉谦逊一笑。
“猜想是仙人借我之手,呈献此画给祖母,是祖母福泽深厚,感动上苍,实不该归功于文嘉……”
这夸赞不显山不露水,却是承庆太后最爱听的。
也正如薛绥所说,只要故事讲得好,便能化腐朽为神奇……
殿内纷纷说起类似,得遇仙人指点的奇闻轶事。
承庆太后更是心下大悦。
“哀家定当诚心供奉,不负仙人赐福。明日便将画送往太庙供奉,以佑大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平乐眼睁睁看着太后对文嘉有所偏爱,喉头像哽了块大石头,忽地心一横。
她扑通一声,跪在殿中。
“祖母,只因文嘉献礼,勾引驸马、搅乱孙女姻缘的事,便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这事传了几天,承庆太后也略有耳闻。
平乐原本是想借着《药王经》打脸文嘉,再借着太后的手,将文嘉远嫁北境去,隔绝与陆佑安的往来。
不料事与愿违,文嘉竟有办法弄来叶圣真迹,哄得太后心花怒放,恩宠备至……
她一计不成,索性当众撕破了脸。
流言蜚语漫天,没脸的人,不能仅是她一个。要丢脸一起丢脸,陆佑安想和文嘉相好,今日之后,将再无可能,便是太后和皇帝碍于皇家脸面,也不可能再成全他们……
“平乐,你胡言乱语什么?可是旧疾又发作了?”承庆太后略略敛了笑,警告地看她一眼。
平乐咬了咬下唇,一脸委屈地摇头。
“祖母,孙女前阵子一心绣经,是有些劳累,但脑子可没有糊涂……”
她抚着胸口轻咳两声,然后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文嘉勾引孙女的驸马不算,还伙同驸马,谋害了孙女腹中骨肉……今日当着众位娘娘、夫人的面,请祖母为孙女做主。”
她的头重重磕在地上。
陆经微微变了脸色,没发一言。
文嘉正在为太后斟酒,闻声琉璃盏轻轻搁在桌上,也慌不迭地提起裙摆,在平乐身侧跪下,声音细软委屈。
“祖母,孙女与陆公子清清白白,从无苟且,皇姐血口喷人,诬陷良善,这是要孙女的命啊……”
“好个文嘉!”平乐冷笑,“你以为毁了我的姻缘,就能跟陆佑安双宿双飞了?做梦!”
“皇姐莫要再冤枉我……”文嘉面色惨白,突然神情决绝地抽出头上的菩提簪,抵住咽喉。
“若是无人肯信文嘉清白,文嘉愿以死明志!”
“简直是胡闹!”承庆太后声音颤抖,语气无奈,“哀家本想好好过个寿辰,你们这是要让哀家难堪吗?”
平乐手指抠着掌心,直直地望着太后,睫毛轻颤,恰让殿中众人看清她眼底将落未落的泪水。
“祖母若是不信,可请太医当庭查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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