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有数
2025-03-12 作者: 姒锦
第167章 有数
一场秋雨一场寒。
又到了上京城的银杏叶簌簌飘落的季节,沿街的酒肆茶寮人声鼎沸,谈论的都是太后七十寿典,各国往来的马车,也络绎不绝地入京,驿馆里人满为患,一片繁忙。
立了秋,离冬天就不远了。
端王府西角门,小厮们正将新制的银丝炭搬入库房。
薛月沉坐在沐月居的檐下查看账册,眉头微蹙。
“今年这炭价,竟涨了三成。”
她看着纸上的朱砂批注,对身侧煮茶的薛绥叹道:“西疆如今动荡不安,近来又有西兹人在京中频繁生事,依我看,这场仗怕是在所难免。就连宫里娘娘的用度,都在裁减……”
说到这里,她重重地叹息一声。
“这回倒是太子有手段,清查户部,为国库充盈了数千万两之巨,很是讨得了一番喝彩。”
薛绥浅然而笑,“那天家的事,自有他们君臣去操心,咱们只管过好自家日子,预备着舒舒服服窝冬。”
端王府里备火炭,裁新衣,薛月沉事事精心操持。看她慵懒,不由轻嗔,“你倒是养得愈发闲散了……”
话音未落,门房便差人禀报,瑞和郡主又过府来了。
薛绥手中动作微微一顿,笑笑,并未言语。
薛月沉却是沉下脸来。
“不知这回又要寻什么由头……”
这些日子,瑞和来端王府拜访过三次。
一次手抄佛经,一次送来药膳,一次寻薛绥要枇杷膏止咳。
每次登门,恰巧李桓都不在府里。
她总是言词寡欢,说些往年宫中的旧事或是陇右的风土人情。薛月沉虚虚浮浮地陪着,每次都备上楠木小几,摆上果点,让薛绥在近前煮茶,以此打发这颇不耐烦的招待。
姐妹俩的感情,较往常亲厚了许多。
薛月沉全然倚重和信任薛绥,府中大事小事,都会找她商议。
府里府外,众人皆道王妃宅心仁厚,可王府后宅的姬妾们,日子却着实难熬。
王爷常年忙于政务,极少过问后宅之事。
偌大个府邸,被大小薛氏牢牢把持,犹如铁桶一般。
姬妾们敢怒不敢言,避不开的晨昏定省,总得掐着虎口才压得住心头的嫉恨。那张侧妃倒是坦然,缩起头来做鹌鹑,对外说要修心礼佛,活得安分守己。
薛府里,崔老太太对此倒很欣慰。
趁着郑国公府的媒人上门提亲,她特地将府里姑娘都叫回来,出嫁的,待字闺中的,除了正在坐月子的薛月盈,齐齐整整都在老太太的寿安院里,被好好地敲打了一番。
老太太告诫她们,要以薛月沉和薛绥的荣宠为楷模,检点自身言行。
姐妹们嘴上称是,心里头各有各的盘算。
郑国公府同媒人来的,还有一个经验老到的老嬷嬷,亲自为薛月满验了身,婚事才算敲定下来。
这件事做得隐秘,大多人都蒙在鼓里,姐妹们更是纷纷向八姑娘道贺,只道她得偿所愿,觅得良缘。
只有薛月满,一身的屈辱与愤懑,在验身后把自己关在闺房里,委委屈屈地大哭了一场……
薛绥只当不知情,在梨香院里置了个茶席。
请来三夫人钱氏和薛月楼,品茶闲话。
雪姬在旁斟茶递水,脸上满是笑容。
那个不伦不类的纳妾礼后,虽然薛庆治从不来瞧她,可府里三夫人掌中馈,吃的用的,源源不断地往梨香院里塞,薛月楼也时不时地带着铭哥儿过来,陪她说话解闷。
雪姬过得是从未有过的舒心日子。
薛月楼拿着一根银签子,在为铭哥儿挑蜜饯,嘴上的抱怨却不停。
“八妹妹如今可算如愿了,却还在府里装模作样,见天的拿话刺人。我一个归家的女儿,也不敢多说什么,不曾想今儿个当着这么多人,她也犯起了矫情……”
她比和离前丰腴了许多,话也愈发大胆。
薛绥明知八姑娘是为了什么而哭,也不说破,只笑了笑。
钱氏却突然轻叹了一声。
“这府里走的人越来越多了。以前觉着吵吵,等八姑娘嫁了,吵架的人,又少一个,想想就空落落的,怪不是滋味……”
薛绥忍俊不禁。
钱氏将一块糕点,放在十姑娘薛月灵的碟子里,示意她吃,又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我们家小十啊,再过几年也要操心起来了……”
十姑娘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平常又被薛庆修和钱氏娇宠着,半分不知忧愁,眨着大眼睛就说。
“我才不学八姐姐和九姐姐,整天想着嫁人。我就乐意在府里当老姑娘,有爹和娘养我,那日子才叫美呢……”
钱氏笑着揪她粉嘟嘟的脸蛋儿。
“可把你惯坏了,仔细让你祖母听见,又要怪我把你宠得无法无天。”
小十咯咯地笑了起来。
雪姬也跟着轻笑,开心愉悦,却不说话,生怕打扰了旁人……
薛绥看着母亲和婶娘,再看着更小的妹妹,面上浅浅带笑,心中却隐隐涩然……
因为只有她知道。
这美好安宁,不会长长久久。
薛家更不会如崔老太太的期望,将富贵荣华永远地延续下去……
-
秋雨簌簌落在池面,东宫一片萧索寂静。
李肇在书房里描一幅花鸟图。
笔尖朱砂突然晕开,染红了宣纸上的雀鸟。
来福缩着脖子进来添水,见殿下晕花了纸面,生怕是自己之过,大气都不敢出……
这半个月,太子爷极少外出,在东宫潜心学习理政,日常不过是紫宸殿听政议事,去崇文殿听太傅讲学,和太子宾客手谈两局。
户部的烂账,在罗寰被贬,萧璟死后得到了肃清,户部尚书换成了太子太傅的门生周崇礼,户部侍郎也换成了稳重干练的田怀同。
他们接下这烫手山芋,对太子敬畏非常,因摸不准他的脾气,不敢擅自做主,凡事都小心翼翼地向太子殿下请示。
东宫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大梁朝的钱袋子捏在了手中。
按说太子走出如此绝妙的一步,值得开怀。
可来福瞧着,主子落笔时,总要停顿几次,反复蘸墨,分明是心浮气躁。
“爷,今年新到的君山银针,您尝尝。”
李肇嗯声,不置可否。
梅如晦坐在一侧,缓缓说道,“听闻端王找到了失传已久的祥瑞之物——九龙戏珠琉璃盏,那东西太后心心念念好久了……”
李肇又嗯一声,还是面无表情。
梅如晦瞧着他的脸色,整理了一下袍角,拱手道:“线报得知,是薛家那位做的手势,为端王牵线搭桥,方才从旧陵沼的古董商那里寻来此物……”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肇的反应,生怕说错了话。
来福更是倒霉,刚听到太子手上的狼毫“咔嚓”一声,溅落的墨汁便像雨点似的甩在他身上,吓得他脸色一白,双膝便跪了地。
“殿下息怒……”
李肇并未动怒,漫不经心地将折断的笔搁在砚台上,一脸淡然。
“便没有旁的消息了?”
梅如晦道:“魏王备东珠百斛,淳王呈古琴一张,连贤王府都献上滇州奴杂耍班子……王侯公卿无不绞尽脑汁,为太后筹备贺礼,殿下送的东西,既要合太后所好,又要彰东宫之尊,着实不易……”
茶釜里咕嘟冒泡。
宫闱之中,从无小事。
梅如晦熟读史书,深知其中利害。
寿诞不是简单的庆典,而是一个各方势力暗中角逐的名利场。
李肇望着窗外阴沉灰暗的天空。
那个大雪天,薛六闯到幽篁居,说要做他的棋子。如今想来,他才是薛六整个棋盘里最妙的棋子。
“孤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