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抬棺(一)
2025-03-08 作者: 小时光恋曲
第213章 抬棺(一)
在此文当中,巴老绘声绘色的记载了余切在他家住下的那一段时光里,他是如何写出小说的。
巴老家是沪市的景点,其本身也成为构成文学这一含义的承载物。在他家中,常常有各地远道而来的客人,以及当地的名流。
大家在这里谈天说笑,好不快活,好菜好饭好茶——这并不应该被批评。
然而,余切却像是一位修道者一样,他安静的坐在同一个地方写小说。巴老回忆道,“当轻风拂过的那个下午,我家的门前忽然开了一道缝儿,我和朋友们都看到余切在那朝我们微笑……我想到,那些年我也是那样的。”
“医生说我得了帕金森,今后要越来越忘记一些事情,但我那时却感受到来自灵魂的颤抖!我感到‘我’似乎活过来了,但我再看过去,那不是我,而是余切。”
“唉,病魔可以夺走我许多东西,但希望不要让我忘记这一幕。”
这些话十分的动情,作为一个评论文章来讲,显然超出了“客观”的尺度。
《十月》编辑部里面,张守任像往常一样每天关注最新的文坛动向,他便翻到了这一篇巴老写下的文章,读完之后潸然泪下,又感到十分激动。
他跑到大厅内向其他人欢呼,手里摇着那一份报纸:“巴老写了对我们的作家余切的评论文章!我真喜欢这一篇文章!”
众人都来看,一个传给一个,最后是总编王世民看到了。他看后沉默片刻,忽然一边咳嗽,一边大笑起来:“看风景的人却成为了风景,我也会记得巴老写下的这篇文章,我也会记得你们。”
张守任和王世民多谈论了几句。
张守任说:“你身体是否好一些了?我最近常常见不到你,而且,你也不再抽烟,从前你这里总是烟雾缭绕,我说过你很多次你都不愿意听。”
王世民答道:“我出了一些小毛病,至于为什么不抽烟?医生不许我抽了。”
张守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兄,你早该这样了。”
王世民只是朝他笑了笑。
巴老这篇文章,表面上并没有赞扬余切,而实际上达到了更高一层级!
张守任提到几年前作家玎玲在接受外国记者采访时,被问到国内有哪些青年作家有可能被国外认识,玎玲毫不犹豫的说:刘芯武!
而今,刘芯武已经成为过去式,新的人出现。
“巴老的赞扬明显超过了玎玲,为什么我这样说?”张守任总结道。“在我们真正欣赏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往往是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们爱的是这个人,我们爱的也是自己。”
“你分析的很正确!”王世民毫不犹豫的夸赞起了老朋友的眼光,他自己也道:“我知道余切很忙,我也爱余切,但我最近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和余切吃一顿饭,和他聊一聊。”
“去哪里吃饭?”
“就在我家,我老婆来掌勺。”
张守任当即答应了,他来到鼓楼大街找到在闭关的余切,说了这事儿,又带上编辑骆一禾,几天后,几个人去了王世民家。
在路上,余切问:“我有段时间没见过王总编了,他为什么忽然请我吃饭?”
张守任当然不知道,骆一禾说:“我听说王总编辞职了,再过一些日子,他就不再是《十月》杂志社的人了,也不再是京城出版社的同志。”
“他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张守任震惊了。
“他可能有意瞒着你,他想要退休了。”骆一禾说。
王世民的家并不奢华,他住在一个单元小区内,家里面是板房,只有三十多平方米,在这里住下了王世民的一家六口人。他的孩子已经出去工作,把王世民的孙子留在这让给老人照顾,这个小孩儿年纪还非常小,不会说话,见到客人们来了之后就害怕的哭了。
张守任却高兴道:“看来他是想要回归家庭了。王世民这个人是工作狂,工作起来不要命的,我们创刊那时遇到了很多麻烦,几乎都是王世民在外面奔波,他总是先把事情答应了,然后再去竭尽全力的做,奇怪的是,他每一次都做成了。”
说到这里,张守任忽然笑道:“这和余切一模一样。”
“不过,王世民为了做成事情,心里承担了巨大的压力,所以他整日抽烟,而余切却烟酒不沾,常常胸有成竹,你们这又不相似了。”
王世民的老婆是个十分贤惠的人,做得一手好菜,大菜,可惜王世民这人经常不在家,浪费了他老婆的手艺。
他老婆端出菜时,香气扑鼻,众人纷纷夸赞王世民的老婆厨艺高超。王世民对老婆道歉:“过去辛苦你了,以后要多吃你做的菜,吃回来。”
他老婆却忽然红了眼眶,并且在席间也没有和大家再说话,而是礼貌告别了。
大家都察觉出一些不对劲的意味,都去问王世民的身体如何了,但王世民闭口不说,而是讲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故事。
年轻时,王世民是一个不得志的作家,他的水平不够让他创作出力透纸背的作品,所以王世民经常被安排去写一些报告文,这种类似于新闻,又需要一些立场和文笔的题材,很适合王世民。
比如燕京地区有几年的劳动模范报告文,就是王世民来写的。虽然大家并不会特意去看谁写的,但这也是王世民的得意作品。
再过一些年,王世民开始意识到自己天分有限,逐渐转型为编辑,去帮助那些有天分的作家。在改开前后,燕京有几次比较大的地下文学沙龙,就是王世民来组织的,他冒着坐牢的风险,自己没有得到什么好处——石铁生、刘芯武等许多作家都是在那时候涌现出来。
而且,他们许多人的成名作,还没有能够投到《十月》刊,而是去了其他文学刊物。
王世民回忆道:“我最有眼光的是让余切进入到《十月》,我和他聊了一番话,是不是聊的新现实三部曲?我有点忘记了,但那时候,我就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留下余切。”
王世民又说:“我也做过一段时间余切的编辑,手底下最出名的小说是《大撒把》,那一期《十月》卖了八十七万册,十辆车来拉都拉不走,我们在燕京都印刷不过来了,不得不在好几个城市一起印刷。”
余切问他:“王总编,你从事编辑以来,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王世民回忆起了余切《大撒把》发布不久的日子,那时候全国各地的读者都写信来给编辑部,各种话剧、歌剧、舞剧、京剧、评剧……也通通找上门来,王世民并没有激动得流泪过。
然而,有天他收到一封来自于东北厂区读者的信,信里写到他们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围着电线杆,哈着白气,跺着脚,听喇叭里人民广播电台里广播《大撒把》,王世民忽然就静静的哭了。他是感到自己脸上冰冰凉的,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流泪的人。”王世民说。“但我想到了我整晚上给劳动模范写报告文的时候,那时候我还能熬夜到天亮,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这顿饭吃的不算愉快,因为大家已经看出来,王世民的身体出了些问题,但当时还没有想到发展到了哪种程度。
1984的最后一个月发生的事情应接不暇,下半月《文艺报》加刊《文艺理论》——这是一个常常摆放在上层的案头,外号“文学版内部参考”的杂志。
余切的《伤痕文学为何必然消失》就是《文艺理论》的主要文章,一翻开就是对伤痕文的批评。
这篇文章写在杭城会议召开前,在当时还有一些争议,现在已经无可辩驳。尽管如此,还是引发了一些作家的赞同和跟风,《花山》的编辑屈铁宁用了“振聋发聩”和“先见之明”来形容余切这篇理论文章。
“我从余切发表第一篇文章就持续关注他,在我看来他知行合一,他的文学路线十分清晰,在更早的时候,他就表达了对某些落伍题材的批评,一切并不是今天才发生。”
“我认为在时代之前敢于发出来的相反声音,就是振聋发聩,而在大部分人还没有意识到变化时,提出来自己见解,这就是先见之明。”
“从《拉美现实主义》再到《伤痕文学为何必然消失》,余切写过的理论文章虽然不多,但每一篇都是精华。”
屈铁宁可真是够看得起我的啊!
自己并没有特意刷屈铁宁的好感度,怎么屈铁宁遇见他的事情这么鼎力相助。
伤痕文早已是奄奄一息,而这篇理论文章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在大陆持续了五六年之久的伤痕文学潮,就此落幕,简直没有一点声音。
就像是有的人离开,并不会发出什么声音。
王世民检查出了肺癌晚期,和余切等人的聚餐,是王世民的最后一次丰盛的晚餐。之后他便被送去医院化疗,不料,他的病情恶化的很快,他的年纪也十分大,也承受不了除了温和以外的治疗方法。
张守任时常去看他,余切也是。王世民的日子正在倒数,每一天都不容易。他一开始还能和大家说话,后来没办法说话了,只能用眼神,再后来眼神也没有了,只是闭着眼睛,还有些微的呼吸。
整个京城范围内,受过王世民恩惠过的作家们,纷纷去探望他,然后感叹王世民曾经是如何的热心肠。
“他不该抽烟的!都是因为抽烟!”
好多人都这么说。
整个《十月》编辑部围绕着一种难以忍受的沉默氛围,王世民的办公室空着的,大家总是希望有奇迹发现,某一天王世民忽然叼着烟,从外面风尘仆仆回到他的小单间,抽了几根烟之后,忽然出来问:“你们有什么麻烦没解决的?”
他像以前一样拍胸脯:“你等着,我去帮你跑这件事情。”
“什么?难办!没有我办不成的,了不起坐牢而已。”
但这样的日子已经不可能再有。
《十月》刊上面的京城出版社想要为《十月》安排一个新的总编,年级同样不小的张守任荣升副总编,这样新老交替,可以使得这个国内最好的纯文学杂志继续维持其地位,而不会受到动荡。
但余切觉得,出版社实在是太着急了。
很多人都这么觉得,无论怎么安排下一位总编,至少也得等到王总编——这个在最危难时刻居功至伟的人,他彻彻底底的离去之后,再进行安排。
否则岂不是让王世民走得不痛快?
王世民现在的确不能张开眼睛,不能说话,许多探望过的作家可以证实这一件事情,但他万一可以听到什么东西呢?
有天余切来编辑部查看读者们写给自己的信件,他挑了几封写下回信。
恰好,出版社的领导想要安排新任总编,询问余切的意见如何?
“余切,你怎么看?”
“我们《十月》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能再这么群龙无主下去了,得有一个主心骨。你觉得谁合适呢?我想要给你说一些人……”
余切略过了这位领导,也越过了《十月》那一条夹在各组之间的长廊,径直把他写给读者的回信放在了空空的总编办公室。那里好似坐着一个人一样,余切笑道:
“我认为还不是时候。”
众人呆呆望着余切,一些人忽然流泪了,《十月》编辑部爆发出响亮掌声。
出版社的领导知道犯了众怒,只好灰溜溜的走开。
日本作家井上靖来华访问,这一次不在京城,而是在沪市,他此前在东京笔会上没有能和巴老顺利进行会谈,这一次他带上了NHK的摄制组,想要和巴老在中国进行会谈。
井上靖成功了,也没成功。
据说是因为巴老身体又差了一些。最近,为了让巴老仍然进行创作,他家里面的人给巴老的轮椅上做了一个刚好能卡进去的木板——在巴老的生命岁月里,这就是他最后的一张书桌了。
因为这种样子并不好看,所以巴老拒绝电视来录制,但答应了文学对谈。
于是,日方只能关闭摄像头,他们又申请是否能拍照?
这次巴老答应了,他被人搀扶着站起来,拍了一张合照。
世纪文学家鲁迅依旧是中日两国都熟知的大人物,这一次的对谈也不免谈到这个人。巴老忽然说在鲁迅的追悼仪式上,巴老参与了鲁迅的抬棺,他是当时抬棺的十六人之一,当时大家还是健壮的中青年,鲁迅的灵堂到公募一共要走十多公里路,从万国殡仪馆走到城外的万山公墓,大家竟没有一个人喊累。
十多公里啊!
数十年过去,如今这十六人中也有很多人早已离去。
井上靖好奇的问:“鲁迅先生平日节俭低调,怎么会让十几个人来为他抬棺?”
巴老笑道:“本来不该兴师动众的,但是果党不允许公开进行吊唁,来吊唁的名人太多只好作罢,于是又不允许我们走城市的主干道,怕引起民众的跟随,我们只能走小路——但不论是三轮车夫、学生,还是力工,他们都站在一旁望着,有的也跟我们走了十公里,我知道,他们很舍不得鲁迅,我也舍不得!”
“在鲁迅的一生中获得过许多赞誉,我们也分析了很多,给文学家们排列座次是我们很喜欢的事情,但这一趟是我记得尤其深刻的,有将近一万人跟着我们去送行!”
井上靖听罢后十分神往,竟然连力工也去送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荣光啊!
他说:“鲁迅先生死去后,在我们日本,也为了他举办过追悼仪式。我们那时还是战争年代,我想这就是大文豪。再过很多年,就连我们也死了,他的孩子也死了,他依旧活在人的心中。”
巴老也点头:“是啊,这就是大文豪。”
井上靖又道:“我们已经老了。”
巴老沉默了片刻,那一张方便的轮椅前小桌板有时候让他感到屈辱,发出雷霆大怒,有时又让他感到安心,至少许多他的朋友已经离去,而他还能在这一块板子上,燃尽他的最后一点余烬。
他还能看到余切这样的人横空出世,他的小孙女端端也成长为一个善良的人,尽管功课真的不好。
他后来说:“属于我们的时间确实已经要走完了。”
在1984的最后一天,燕京飞起了大雪,天空中鹅毛大雪飘个不断,到下午的时候,已经是白雪皑皑。
余切匆忙的推开门,骑上摩托车,往医院赶去:他刚刚得到消息,王世民已经在弥留之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