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祖师不喜欢
2025-03-12 作者: 桥下蓝花
第319章 祖师不喜欢
“请您不要误解,这不是我对您的不尊重。”
林浅水神情诚恳说道:“相反,正是因为我对您有着最大的尊重,才会在这时候开门见山。”
她顿了顿,接着再补了一句:“当然,您也可以把这理解为是一种手段,以诚实来博取你的手段,就像我从前在神都其实见过不少姑娘故作豪爽之姿,以此来让男子心中暗生亲近之意,我不会为此而感到不适与难过,我很清楚我自己在做什么。”
顾濯看着她,忽然说道:“那也会有不清楚的人吧。”
林浅水微微一怔,下意识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对她本人的敲打,只是当她往深处去想却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或许是一次纯粹的好奇。
片刻沉思后,她说道:“以我见过看过的那些来判断,更多人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做什么。”
昏黄灯火下一片安静。
“从前的我也是这样的人。”
林浅水笑了笑,笑容很淡很轻,说道:“我会告诉自己,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生活所迫,决不是我的真实想法,只要我变得真正了不起了,所有的这些都可以换回来。直到某天某天回头再看才发现,其实在我没有去断然拒绝的那瞬间,便已经代表我可以接受那些提议……往往还不是一次两次。”
顾濯问道:“那你为什么认为现在的你和从前不同?”
林浅水依旧在笑着,自嘲说道:“原因一点儿也不特别,很俗气,就是因为这山上太无聊太安静,静到我完全静不下来,只能胡思乱想……一个人越是去想过去,越是容易发现过去有过的幼稚,再是在暗里下定决心与自己割席,便是如此。”
“如果我不是来到玄都,家破人亡到无家可归的境地,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现在的真,或者说……年轻时候的假将会成为年老时候的我的真。”
她唇角里的嘲弄淡了,不再有那么复杂的意味,笑着说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您说的这句话很适合用在这种事情上。”
顾濯心想原来我还说过这么一句吗?
对话在此结束。
就在他即将走出藏书楼时,林浅水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诚恳的意味。
“思考这些问题的那些天里,我最后还想到过一个问题,假如过去的我老了,见到现在年轻的我,当我不屑嘲弄自己的时候,问自己看着现在的我有何感想,那个老去的我会羞愧到无地自容吗?”
“嗯?”
顾濯有些感兴趣,回头望向门后的女子。
灯火映照下,林浅水笑得很愉快,大抵是真的很得意。
她的笑慢慢矜持起来,仿佛贵妇人那般,对自己温柔说道:“放心,你也会有老去的那天,我希望我能活到你找我喝茶聊天的时候。”
顾濯想着那画面,觉得的确有些意思,轻轻点头。
林浅水敛去笑意,认真问道:“我很好奇,你觉得过去的您会对现在的您说怎样的话呢?”
直到看不清背影的那一刻,她还是没能等到顾濯的回答。
离开藏书楼后,顾濯依循着旧记忆,往天道宗的祖师殿走去。
夜色已至,那些散落在山间的殿宇一片漆黑,在灰暗的穹苍笼罩之下,就像是无数个死去的巨人。
踏过巨人们的尸体,仿佛瞳孔深处微弱光芒的烛火映入顾濯眼中,那里就是祖师殿,又或者说是一位不愿陨落的神明。
顾濯行至殿前。
有风起,缭绕于他身旁不愿散开,却没有一丝一缕吹进殿内。
天道宗诸位先贤及祖师的画面仿佛壁画,不曾随着顾濯的到来而有任何变化。
顾濯望向道殿深处,目光落在年轻师兄的后背上,渐渐看到了那口井,便也见到了深藏在井中那些伟大人物的神魂。
他就这样站在门槛前,无所谓夜色越发深沉,寂静中的死亡味道越来越浓。
在这长时间的沉默当中,很多回忆浮现翻涌而起,那些回忆散落在他上辈子的大半生时光中……真是漫长到令人心生厌倦。
如今回想起来,重活后的那些年里他之所以不愿来到这山上,大概就是厌恶此刻无可避免地触景生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顾濯醒过神。
他对祖师们说道:“我有几句话和你们聊聊。”
殿内一片寂静。
顾濯说道:“百年前道门之所以败,是因为你们从最开始就没想过要赢,这个事实我早在上辈子便已知道。”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败当然是极不好的事情,赢却是更不好的事情。”
顾濯平静说道:“活着的我,不仅是你们所面临的最大阻碍,还是唯一不可控的知情人。”
跪坐在蒲团上的玄枢转身,以沉默相望,不解他为何要说这些话。
“当我步入羽化,与天道宗进行事实上的分家后,更是让你们担忧到极点。”
顾濯说道:“耗费数千近万年漫长时光,凝聚着如此多人希望的梦想,遭受不起这般巨大的风险,思考如何限制我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玄枢依旧在沉默。
不同的是,他眼神渐渐苍老,有了熟悉的味道。
“最好的办法是战争。”
顾濯淡漠说道:“于是战争就来了。”
话音方落,祖师殿内终于迎来第一缕夜风,有画像飘了起来。
落在他的眼中,便是年轻道人背负着的那口古老深井中有伟大灵魂缓缓爬出,重回人间。
一道苍老的声音随之悠悠而来。
“换我是你,既然当年知而不言,这一生就不会再说半句。”
顾濯置若罔闻。
哪怕他知道说话的是天道宗第九代掌教,在修行史上占据着无法被略过的重大篇幅,于道门有承前启后之功,被后世晚辈尊称为广缘真人。
他甚至还清楚记得这位道门历史上的大人物,将会在天庭中成为六御之一,有着近乎至高无上的地位。
“为什么白皇帝让望京沦为废都后,原本占据着绝对优势的道门渐渐陷入泥潭中,是因为你们认为两分天下划江而治是最合适的局面。”
顾濯说道:“这就是世人揣测至今的所谓天意的真相。”
另一位伟大人物从那口古井中爬出,声音冰冷漠然,如若冬风。
“如果你是要借如今的局面来讽刺当年的决定,何不回忆起一下你也是局中人,不曾超脱。”
此人身份丝毫不逊色于广源真人,在天庭中亦然有着重要的地位。
顾濯轻声说道:“其实这些话都是我的猜测。”
“不过……”
他顿了顿,看着那些古老的画像,说道:“现在已经成为事实。”
一道崭新的轻快声音传来,依旧出自玄枢那具年轻身体的口中,但却是女人的嗓音。
“以你当年的境界,不该在今夜才意识到这个真相,这不是嘲弄也不是讥讽,我的看法依旧没有改变,你与阴谋诡计没有任何的缘分,专心修行是你最适合的活法,很遗憾我给你的建议,直到今夜你仍然不愿听进去。”
顾濯自顾自说道:“站在殿前还没开口的那段时间里,我在回忆之外,还思考着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们在这人世间还有后手与否。”
回答还是来自于那位道姑:“虽然百年前的结果不在预料之中,为我们带来意料外的巨大麻烦,但我可以给予你明确的回答,这世间依旧留有不少属于我们的牌。”
那位广缘真人淡然说道:“本宗近万年的积累,二十余位羽化中人的艰苦奋斗,又岂是这千年秦国所能摧毁殆尽的?”
“这个道理再是简单不过,你意识到很好,但你不该问出来,那多少会让自己显得愚蠢。”
另外一位祖师接过话头:“我可以明确地告知你,如今世间有人随时能为我们再续传承,这也是我们今夜为何愿意见你的原因。”
顾濯有些感慨,说道:“活得久,的确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不知何时,那风已散。
寂静中,那二十余位天道宗先贤与祖师都已从画像中走出,站在顾濯眼中的世界。
殿外夜色浓至极处,如墨般笼罩整个天空,把月色与星光尽数遮蔽。
“你可知我们为何同意让玄枢去见你?”
道姑微笑说道:“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他极喜欢你,这种喜欢让他始终认为你有放弃坚持的可能,但更重要的是我们想和你见面。”
“见面为的是一场有意义的谈话,而非无意义的争吵与对峙,既然你今夜愿意站在殿前,便代表你有过关于这场谈话的思考。”
广缘真人认真说道:“你应该还记得,那年其中一位晚辈对你说过的话,祖师的批语。”
顾濯回忆片刻,问道:“千万年事,自有终时。”
“不错。”
道姑看着他,柔声说道:“这百年间我们也在思考,思考百年前何至于一败涂地,与你两败俱伤到让白家渔翁得利。”
某位先贤说道:“机关算尽落得如此结果,自然是给予我们的警告?但又何尝不是一次最好的提醒?”
顾濯说道:“提醒?”
“不破不立,不死不生。”
一道新的声音出现:“轮回固然是禅宗一家之言,但不见得是失于偏颇的看法。”
顾濯听懂了。
就在这时,那道来自师兄的熟悉疲惫声音终于响起,为这场谈话给出了最终的结论。
“天庭是一朵在天道宗尸体上盛开的花朵。”
“唯有死亡才能带来真正的活着。”
“每个人都该在它的位置上。”
“你该带着相信归来了。”
“你将会是天庭之主。”
“这世间一切你所在乎的事物,都将因你的意志而长久存在,或是湮灭。”
长时间的安静。
无论是顾濯,还是天道宗的诸祖师先贤,乃至于玄枢都在沉默。
这是双方自当年不欢而散后的第一次正式谈话,关于这个世界的未来,关于当年所没有给出的那个许诺。
是的,顾濯之所以没有回答余笙的询问,不是因为厌恶和故作神秘,而是那时候的他还没等到祖师们给出条件,便已转身离开。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你要问的是祖师何去何从,答案是超脱。”
“超脱了吗?”
“不错,事已至此,你该清楚我们没有任何必要欺骗你,今夜这场谈话是前所未有的开诚布公,因为我们一直在等待你的归来。”
很简单的几句话,描绘着无限美好的未来,万事万物都已近在咫尺。
顾濯背负双手,视线落在大殿尽头,那里悬挂着开派祖师的画像。
画像里那位丰神俊秀的男子找不出半点的鲜活气息,与那些从画中走出的先贤截然不同,大概真已登仙离去。
“超脱……”
顾濯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回想起未央宫前与道休说过的那些话。
他告诉僧人,早在百年前的自己便已能登仙,只是没有往前踏出那一步。
面对这个事实,道休万般不解与惘然,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荒唐极了。
顾濯没有对此做出解释。
原因很简单。
“其实我没必要去做你们所许诺的天庭之主。”
他说道:“早在当年,我便已能登仙。”
场间一片寂静。
那些老朽的目光生出诸般诧异,难以置信。
顾濯继续说道:“为什么我还要留在这人世间?”
“当然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们的看法,准备毁了你们所梦寐以求的天庭,而你们也正是因此让我险些死去,沉睡百年之久。”
他说道:“从这个角度而言,我对你们有着真实的钦佩,毕竟当时的我依旧尊师重道,对你们抱有真实的警惕。”
那位道姑皱起眉头,沉声说道:“没道理,如果你当年已经走到那一步,我们没有任何可能让你沦落到那种境地当中。”
话音落下,诸位祖师突然间意识到一种可能的存在,神情纷纷骤变。
“是的。”
顾濯微笑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生前的你们不过如此,何以死后能让我遭受天诛?所以这事儿其实还有一个解释。”
没有人接话,都在沉默。
“大概也是唯一的解释吧……”
言语间,顾濯踏出那一步,神情平静地走进这座古老大殿。
他望向祖师的画像,最后说道:“祖师并不喜欢你们给予我的许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