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南归路
2025-03-06 作者: 桥下蓝花
第315章 南归路
若是沉默,未免太过不敬。
“现在已经很好了。”
裴今歌唇角微翘,还以笑容,说道:“只是想到娘娘至今还在沉默,我有些担心。”
白皇帝没有再说什么,步入未央宫。
皇位依旧在。
他坐在这个久违的位置上,看着变得不再熟悉的风景,忽然生出些许的厌烦与遗憾。
过去的他已为此而辛苦劳累过百余年,接下来那些年里还要再继续吗?
这是何其无趣的事情?
思绪转动间,青霄月亲自搜集而来关于皇后与天命教及盈虚与司主勾结的具体证据,被年老的宰相亲自呈到他的身前。
白皇帝接过这份卷宗,开始翻阅。
未央宫一片寂静。
整座殿宇没有任何的声音,只剩下书页不时被翻动的轻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皇帝合上卷宗,随意说道:“朕知道了。”
朝臣们等待片刻后,发现还是没有下文,却不敢发出哗然声,反而更加屏息静气。
夏祭当天被顾濯指出白皇帝不愿为皇后现身的事实后,人们无可避免地生出诸多疑虑,对皇帝陛下的心意进行诸多揣测。
所有的这些推断到最后都得出同个结果——那就是陛下对此根本无所谓,又或者说只要不影响到他在青史之上千古一帝的名声即可。
然而如今陛下给出的态度,却让很多人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为之而担忧。
“散了吧。”
白皇帝随意起身,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已往殿后走去。
殿内的人们好生错愕,直到皇帝陛下的身影即将消失在眼中,才堪堪反应过来,于是心中更加惊恐。
要不是不悦至极,以陛下的心胸气度又怎会如此……无力?
当时站在城门楼上的那些大臣开始感到不安与恐惧,但此刻也只能低下头,以此表示恭敬。
唯有丞相与裴今歌神情丝毫不变。
……
……
“朕有些意外。”
白皇帝望向窗外那株孤单的银杏,想着秋来后满地金黄的景色,说道:“你该知道的,朕其实很喜欢你。”
皇后跪坐在他的身后,眼帘微垂,褪去一切华贵饰品的发丝如水般贴合在衣裳上,不为秋风所动。
整个人静得就像是一个丈夫死去多年后的寡妇。
以清冷来形容此时的她似乎有些过于偏颇,但又缺乏更准确的词语。
“是吗?”她眼神没有任何变化。
白皇帝说道:“你不值得被朕欺骗。”
皇后闻言,沉默片刻后,轻笑说道:“也对。”
“那你为何不说是失望?”
她的声音很淡:“失望我在这些年间,未能把自己留下的痕迹尽数抹去,还是被翻出来放在你眼前。”
“失望自期望而来。”
白皇帝说道:“既然你面对的是他,朕便没有失望的道理。”
皇后沉默了。
她的神色不再那般寡冷,眼眸里的色彩变得鲜明,就像是被擦去些许灰尘的窗户,阳光得以洒落。
白皇帝继续说道:“证据从来不如立场来得重要,如此简单的道理,我从未想过你有不懂的一天。”
皇后忽然笑了起来,眯起眼睛,说道:“您似乎很希望我对魔主动手?”
白皇帝依旧不去看她,端起一杯热茶,平静说道:“这是你作为皇后所该做的事情,而不是让事情走到自证清白这一步,清白永远都不是靠自证得来的。”
皇后笑意更盛。
与先前寡淡的笑容相比,这时的她变得更加鲜活,唇角都是自嘲的味道。
她说道:“倒不如说这是你希望我做的事情。”
白皇帝说道:“是吗?”
皇后微微笑着,双手挽起裙摆,赤足行至名义上的丈夫身前,唇角翘起好看的弧度,嘲弄说道:“您希望顾濯死去,因为您深深地爱着你的亲姐姐,您希望顾濯不要死在自己的手上,因为您不愿意被您的亲姐姐记恨哪怕半点。”
话音徘徊在清冷的宫殿内外,初秋的风悄然静了,残留在灯笼上的昨夜余香无声消散,池水根本不敢倒映出窗畔的真实画面。
哪怕此刻阳光正好。
长时间的安静。
白皇帝没有生气,没有动怒,静静饮茶。
皇后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声音微微嘲弄说道:“然而可惜的是,你最想看到的事情却不是我想做的事情,因为我从未痛恨过他。”
白皇帝问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皇后无法理解他的淡然从何而来,沉默半晌后说道:“你还是人吗?”
白皇帝放下那个茶杯,起身望向银杏树后的那一方水池,说道:“为何不是呢?”
“你想我愤怒,希望从我的情绪里汲取愉快,让自己暂时忘记如今处境的苦难,而我不依你所愿,这是再真实不过的人性。”
他的声音很是温和,与私塾里的老先生极相似,仿佛深春午后的风:“你可知我为什么喜欢你?不顾百官阻止仍要让你成为皇后?”
皇后没有说话。
沉默是她的真实反应——她突然间发现原来自己从未见过白皇帝的真面目,过往所知其实都是谬误,窥得的那个貌似幽暗不能见天光的想法,只不过是无所谓的等闲事。
白皇帝笑着说道:“我很喜欢你对这个世界不抱有任何的善意,喜欢你总是高高在上的俯瞰每一个人且满怀恶意,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你真正所求。”
皇后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求什么?”
“不就是毁灭这个世界吗?”
“你憎恨被自己愚蠢而毁掉的拥有过的一切,对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再喜欢起来,恨不得整个世界和你一起死去,但又不甘心就这样无聊的死去,所以你开始听盈虚和席厉轩的话让自己站得更高,用权力和地位来麻醉自己,又再告诉自己这所有都是为了毁掉这个世界。”
白皇帝漫不经心说道:“然而随着你越走越高,你越是发现自己最想要做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做到,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你开始绝望也开始肆无忌惮,为的无非就是自毁。”
有风再起,穿堂而过,带来入秋后的寒意。
皇后的衣裙与发丝随银杏叶而动。
然而她的人却是那般的僵硬,仿佛石雕。
她看着某片因风而落飘向水池的叶子,问道:“这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吗?”
白皇帝微笑说道:“如饮美酒,有千百种滋味。”
皇后望向他,自嘲问道:“我可有资格成为毒酒一杯?”
“羽化之下皆尽蝼蚁。”
白皇帝还以怜悯目光,最后说道:“既然你已经成为废后,冬日那天的约定便不再作数,但我依旧不会阻止你修行,且衷心祝福你能往前踏出那一步。”
……
……
冷宫的凄清未能被紧闭的门户紧紧锁住,御书房里死气沉沉。
白皇帝早在多年以前就腻了政务,站在殿外遮阴的栗树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今歌应旨而来。
白皇帝说道:“入羽化后有何感想?”
裴今歌思考了很长时间,说道:“始知天地浩大。”
“很好的一句话。”
白皇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
紧接着,他直接说道:“古来今往无数天才被困于此境不得寸进,穷尽一生无所不为也做不到向前迈出那一步,由此来看,羽化更像是一场伟大修行的开端。”
裴今歌平静说道:“但这同样也是无数修行者的终点所在,唯有陛下您和道主那样了不起的人,才有资格以此作为开端。”
白皇帝说道:“你是有可能往前踏出那一步的人。”
裴今歌很意外,没想到自己能有如此之高的评价。
她很清楚以白皇帝的骄傲,绝无可能在这种事情上虚伪相待,只能是真话。
“羽化亦有区别。”
白皇帝说道:“唯有像你和王祭这般全凭自我踏入羽化的纯粹修行者,才有窥得后来道路的可能。”
裴今歌回忆起那道贯彻天地的剑光,很难不向往。
也许是心情极好的缘故,今日的白皇帝意外地抱有谈兴。
“同样都是境界,羽化与洞真无垢归一等境界最大的不同,便是有过太多强者被困在原地不得前进一步,故而有后来人又以羽化划分出三小步。”
裴今歌蹙眉,问道:“生死厮杀时可有洞真与归一间的区别?”
白皇帝摇头说道:“你所言已经不是羽化与羽化了。”
裴今歌说道:“那就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白皇帝很是喜欢这个说法,说道:“但听听总归是无所谓的。”
裴今歌越发不解。
从归来后的第一句话,再到这次接踵而至的见面,以及此刻谈话里展现出来的善意……她甚至以为自己始终是大秦的忠臣,不曾与顾濯并肩走过哪怕半步。
圣恩固然如海,然而越是如此她越清楚圣威同样如狱的道理。
片刻沉默后,她问道:“陛下您想要我什么?”
白皇帝静静地看着她。
裴今歌一言不发。
白皇帝叹息了一声,有些遗憾不被相信话里的纯粹,想了想,说道:“有一件事你可以去做。”
裴今歌说道:“请陛下直言。”
白皇帝看着她说道:“替朕去一趟慈航寺。”
裴今歌有些意外,问道:“慈航寺?”
“缘灭镜。”
白皇帝转过身,往御书房走去,说道:“从和尚手中替朕取来那面镜子的碎片。”
裴今歌看着皇帝的背影,突然想起白帝山上那座未完成的大阵,说道:“宰相大人先前有要事让我第一时间转告给陛下您。”
白皇帝没有回头,嗯了一声,询问的意思。
裴今歌说道:“王大将军言称荒原有异动出现,奈何深在群山之中,他已经命人前往打听,但短时间内很难得到具体的消息,希望神都为此早做应对。”
……
……
秋风席卷人间,暑意尽消。
证圣四十一年已经步入后半段,天下相安无事。
人们回忆起去年的肃杀之意,心中常有庆幸之感。
南齐还在歌舞升平,北燕依旧是被驯服的家犬,大秦始终天下无敌。
道门与禅宗皆在沉默,诸宗更如此。
唯一不同的是送往神都的各种珍贵道法材料,比之往年要明显多出数倍甚至十倍,但这往往被认为是战败的代价,没有人认为此事不妥。
至于皇帝陛下对政务兴致缺乏的事实,就连知情人也都不在意,毕竟往年都是这般过来的。
让世人真正意外的消息只有一个——自明年起,证圣这个年号将会成为历史,却不知道是被什么取而代之。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顾濯和余笙未曾沉默,只觉得岁月的确漫长。
入秋后的两人自东海折返,往西而行,直至益州。
这一路上都很安静。
世事便是如此。
像顾濯和余笙这样了不起的人,若是遇到麻烦,往往是他们想要遇到麻烦。
无论饮食还是风景来看,益州都是一个极好的地方,找不出太多值得挑剔的地方,便有很多可以高兴和愉快的地方。
余笙坐在火锅前,看着正在沉浮不由自主的红椒,很突然地回忆起这些天里有过的那些灼热感和压迫感。
“是太辣了吗?”
顾濯看着她微红的脸,不解问道:“我替你要碗冰粉?”
余笙微怔,抬手抹去额头不存在的细汗,说道:“这样就好,我很喜欢。”
“我也是。”
顾濯有些遗憾地看着身前的火锅,想着近些天吃过的兔肉与鱼,说道:“吃完这顿后,我们就去看天南的雪了。”
天南最好的雪在玄都之上。
又以万山逢雪迎朝阳之景为最。
余笙对此当然熟知,哪怕她前世今生从未去过玄都。
就和顾濯从未陌生过神都是同一个道理。
“在那天,我和你弟弟见了一面。”
顾濯忽然说道:“他问我,我神游天地时为何不愿重回玄都。”
余笙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么一件事,想了想,问道:“为什么?”
顾濯说道:“很简单的一个理由。”
余笙心想这话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就是……”
顾濯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最开始的那个家已经回不去了,玄都对我来说便是第二个家,我觉得很有必要带着你一起回去。”
余笙下意识说道:“那我什么时候带你回我家?”
顾濯微微一怔,说道:“这不太方便吧?”
余笙心想好像是很不方便,但又觉得这会让问话的自己显得比较白痴,刻意平静地说道:“的确不如回林挽衣家方便。”
顾濯无言以对。
余笙看着他的沉默,突然有些不高兴,轻描淡写说道:“当然也不如回裴今歌家方便,你不要看她在神都活了大半辈子,其实她是益州人,比我要能吃辣多了,家兴许就在这附近。”
顾濯心想这是真的生气了,连忙换了个话题,说道:“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余笙挑眉问道:“何事?”
顾濯说道:“我看见第二个问题了。”
余笙神情微凝,不再去想那些,问道:“是什么?”
“众生。”
顾濯正色说道:“天地之后,便是众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