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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61章 小雪(三)

2025-03-11 作者: 非10
  贞仪从那团悲怒的火焰中悟出了一件事,或者说是得出了一条适用于她的道理与活路——可以真正击退消沉情绪的并非是发泄、放空、亦或是他人的同情与安慰……而是实实在在的、有事可做有事想做的“存在感”以及做成这些事之后的“成就感”。

  这一瞬,贞仪想要去做很多事。

  这念想在她心口凝作一股气,叫她迫切地想要去觐见真理真相,以此来对抗心中无尽的茫然与不满,并向这愚昧浑浊的世道证明何为真正的对与错。

  她如同一艘飘浮在布满迷雾的海面上的小船,此志好比锚点深深扎下,叫几欲沉没的小船得以继续向前——以再无顾忌迟疑,毅然坚决的崭新姿态向前。

  王锡琛看着风雪中的女儿,泪眼逐渐朦胧,朦胧中所见,女儿的身影与那株压着积雪的梅树恍惚重叠,生出了无畏的枝干筋骨,飞雪则仿佛化作了她的羽翼,她仰颈而望间,恰似鹰鸟在病中褪去旧羽,展翅涅槃。

  寒风穿庭而过的呼啸声,在王锡琛的脑海中化作了一句来自李贺的瑰丽诗音——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风雪庭院中,王锡琛万千心绪化作了一声长长颤颤的喟叹。

  袁枚先生那一句“唯贞仪最肖其大父”仿佛成了一句判词,大母引贞仪立世之途,大父授立心之道,当此二者终于不能够并行时,贞仪最终选择了后者。

  二十一岁的贞仪彻底褪去了稚色,脸颊上的圆肉消失不见,显露出分明的骨骼,连带着骨子里的锋锐本色也一并不再掩藏。

  待到来年春日,钱与龄又一次为刊刻女子诗集而征集诗作时,贞仪依旧为其诗集作序之余,也将自己的许多诗稿一并送了去,钱与龄高兴极了,连声称赞贞仪“总算是肯开窍了”,因而视若珍宝地从中选出了足足五篇犹觉不够,又欣喜地写信与丈夫提及此事。

  夏初,钱与龄还归金陵母家小住,与贞仪反复商议之后,钱与龄结了个金陵女子诗社,名德风诗社。

  此举自是又惹起一番非议,但钱与龄并不在意那些声音,她一如幼时那样特立独行,而她的母家人也一如既往地支持她。

  此时的钱与龄已育有一子一女,其夫蒯嘉珍入仕为官已有六载,嘉兴蒯家乃是书香望族世代为官,钱与龄却私下里与贞仪说,蒯嘉珍厌极了这浊浊官场,夫妻二人的兴趣皆只在书画诗歌之上。

  钱与龄一边和贞仪整理诗稿,一边笑着说,她家那位“老铁先生”已然打算好了,再等两年,待满了三十不惑之龄,他便会着手辞官,原话是:【书读过了,官做过了,也算无愧蒯家列祖列宗了。人来世间一遭,总要留些日子给自己过。】

  贞仪不禁叹服这位蒯大人的洒脱随性,又为九英姐姐感到格外庆幸,自幼便飞扬自在的九英姐姐找到了另一个无拘无束的清透灵魂作伴,二人又这样意趣相投,实在是极幸运的事了,只是……老铁?

  懒洋洋躺在一堆诗稿上的橘子更是扭头看向钱与龄,险些怀疑这位作风清奇的“老铁”怕不是它的老乡,也是穿越来的。

  对上一人一猫疑惑的脸,钱与龄笑起来,伸一只手去揉橘子的大圆脸:“他字铁崖,老铁乃他浑说的自号!”

  此处是钱与龄昔日未嫁时的小院,钱家一直为她保留着,贞仪坐在这间陈设如前的书房中,听着九英姐姐的说笑声与窗外蝉鸣,恍惚间只觉一切皆如幼时,只是身边少了总会温柔细心地照顾着她的大姐姐。

  钱与龄也想到了少时挚友,便与贞仪说:“算一算月份,你大姐姐下月就该临盆了?指望她出门是万万不能的,这两日咱们不妨一同瞧瞧她去。”

  淑仪有孕,要从去年王家三太太离世说起。

  彼时淑仪闻听母亲自缢,万分悲痛之下昏厥过去,贞仪将大姐姐扶至榻上,匆匆帮大姐姐查看呼吸脉象,竟意外把看出了孕象。

  淑仪那时已有两月余的身孕,只是她成亲十年一直未能有孕,月信又常波动,加之那时王介卷入科举案中,她终日忐忑忧虑,便更加顾不上留意自己的身体变化了——

  那一日,淑仪看着还未显怀的腹部,眼泪砸在衣襟上,喃喃着同二妹妹问:【贞儿,你说……倘若我早些知晓此事,将它告知母亲,母亲是否便不会轻生了?】

  三太太在世时,烧香念佛打听各路偏方,只为让女儿顺利怀上孩子,女儿在婆家的“体面”向来是三太太的要紧心事之一。   
  贞仪无法回答大姐姐的问题,她只知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接下来叫大姐姐吃尽了苦头。

  淑仪承受着丧母之痛,被迫卧床吃药养胎,吐了足足五个多月,瘦得不成人形,直到近来那如细柴般的四肢才总算养出了一点肉。

  次日,贞仪便和钱与龄一同去了蒋家。

  钱与龄与淑仪说起“德风诗社”之事,让她也进诗社来,凭她的才情说不得也能成为名动江南的女才子,淑仪听了这话,笑着嗔道:“你还是这样,三句话里总要有两句是打趣我的。”

  钱与龄也反过来嗔她:“你也还是这样,分明是真心话,你总当作是打趣!且叫德卿来说理!”

  淑仪跟着看向一旁笑着的二妹妹,想到这里,她心中便实在忧虑,二妹妹今已有二十二岁了,婚事却仍无着落,现下又跟着九英胡闹结什么诗社、刊什么诗集,往后这可怎么办才好?
  此时已然万分忧虑的淑仪如何也想不到,这竟还只是个开端。

  这一年钱与龄因忙于诗社事务,在金陵一直住到了冬日小雪时节,钱家自幼便费心栽培这个女儿,将她视作可以继承祖母陈书衣钵之人,因此钱与龄刊书也罢,组诗社也好,钱家都是十分乐见其成的。

  至于蒯家,当初与钱家结下这门亲事时,便也是看中了钱与龄的书画才名,自然也没道理拿那些教条去过分约束她——更何况蒯铁崖那厮一身反骨,轻易过问不得,动辄便拿辞官来威胁族中……这些小事,就随他们夫妇去折腾吧。

  钱与龄少时便有才名,又与嘉兴才子蒯嘉珍被传作一段佳话,兼有钱、蒯两家的书香门第作为支撑,随着几首好诗在江南之地传扬开来,德风诗社的名声逐渐打响,半载间社中女子竟也有了二三十人。

  贞仪多年前在嘉应州偶然结识的合肥才女许燕珍,亦因贞仪之故入社,她与贞仪的唱和诗词一时被引作美谈,使许多江南士人交口称誉。

  贞仪也曾去信山东,邀请陈凝田入诗社。

  陈凝田回信婉拒了,字里行间大意是指孔家规矩繁重,她虽心向往之,却不便这样出头露面。又笑着自嘲自己的诗写得本也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还是不要坏了诗社名声才好。

  信的末尾,则与贞仪道,她虽不能入社,待来年却有机会路过金陵,到时她会想办法劝说家人多停留两日。

  贞仪不禁期盼着那一日能早些到来。

  橘子从贞仪口中听说到这个好消息时,使劲儿地回想陈凝田的模样,竟觉有些模糊了,分明它的记性向来很好的。

  橘子想要牢牢抓住并猛猛操练自己不听使唤的记忆力,于是便开始有意数起了日子。

  等待宛玉来金陵的这一年,贞仪身边发生了好多事,橘子也都一件件数过来了,在橘子看来,每一件都是好事——

  首先最好的事当然是淑仪母女平安,淑仪产女时很是凶险,好在母女俩都慢慢活稳当了,橘子松口气之余,仍交待了附近的猫帮她守着淑仪母女,有情况记得来报;

  而后就是贞仪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了——这个听来简单的结论,却是橘子严谨调研的结果,调研范围是方圆百里,调研工具是方圆百里的猫;

  此外,王锡琛在贞仪的鼓励下,终于如橘子所愿,走上了他的专业之路,开了间医馆谋生——但因他向来提倡防病于未然,用药慎重,见效多缓慢,因而生意只是寻常。但王锡琛不愿失了本心,更不愿坏了家风,因此很坚持自己的行医之道,贞仪对此很赞成,橘子也相当肯定;

  王锡璞为妻子守丧一年后,离开了金陵,说是为了谋出路,他离家那日,橘子蹲在院墙上看着,只见那道背影竟有了几分萧条的老态;
  大房倒是人丁最齐全最兴旺的了,王元又多了一子一女,橘子对祝霜静钦佩极了,这么难生的孩子,她竟一次生了两个出来——比起那一双龙凤胎,橘子发自内心觉得他们的阿娘祝霜静分明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她实在是太厉害了;
  至此,王元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但这并不妨碍王锡瑞某日吃了两杯酒之后依旧会恨铁不成钢地在他脑袋上敲几下,橘子觉得这也是好事一件,王元都三十多岁了,还可以被爹打,难道不好吗?——不管是从善良的好心眼出发,还是从邪恶的坏心眼出发,在橘子看来这都是好事。

  事情是说不完的,日子却总有期限尽头,冬季已至,又一年小雪节气来临,就在橘子险些以为陈凝田要失约时,她终于踩着入冬后不断下降的冰凉地气,迟迟抵达了金陵。(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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