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60章 小雪(二)
2025-03-05 作者: 非10
第60章 小雪(二)
而任凭猫儿的呼噜声再如何悦耳安宁,王介却再也无法被治愈了。
郎中诊看罢,王锡琛也已反复看过,得出的结果都是相同的——王介身上其他的伤尚可以养一养,但右手却是再无法握笔了。
去官府哭告吗?怎么能呢,此案由天子下旨办理,天子岂会有错,交白卷更是实情,因此这并非冤枉误伤,相反,这是天大的酌情开恩,再敢有“贪心不满”,这“恩情”即刻便会被夺回,就连好心相助之人也会受牵连。
看着面色灰白的王锡璞,王锡瑞声音很低很慢地说:“已去探过口风,原也不能再考了……”
三太太眼睫一颤,却是未再流泪,眼底如同干涸见底的死湖。
淑仪含泪交待王介好生歇养,扶着消瘦如薄纸的母亲回房去说话,大太太婆媳二人也跟过去安慰。
王锡璞失魂落魄转身而去,王锡瑞与王锡琛见王介始终不肯开口说话,便也只好先行离开,请了此番奔走相助良多的詹枚去书房说话。
月令集解中曰:【小雪,初候,虹藏不见】——意指随着小雪节气来临,气温下降,天地间已不具备再形成彩虹的条件。
这似乎正应和了王介的处境。
他在不那么公正的考场上拼力搏来了举人功名,却在这“过于公正”的考场上丢掉了一切。
他有幸被救离了牢狱,但离开的仅有这残破的躯壳而已。
“二妹妹,我无愧,却有怨……”
这几乎是王介开口说出的第一句完整的话,这个向来不敢懈怠也从无抱怨的青年此刻的话语沙哑虚渺,就连那份怨恨也似无根浮萍般茫茫然没有着落。
两日后,王介通红的眼角滑下一滴泪,他颤颤地闭上了眼睛,说:“二妹妹,这世间太苦了。”
就在昨夜,三太太自缢了。
这个一生都在用力追逐体面二字的妇人,最终选择了这样一个不体面的死法。
橘子目睹了那一幕,三太太披散着掺了白的头发,发白的旧衣飘荡着悬挂在她的身躯上,单薄的身躯飘荡着悬挂在旧梁下,畸形的双脚飘荡着悬挂在旧堂中。
淑仪赶到后,发出一声悲怆的哭音,就此昏厥了过去。
谁都清楚三太太是为何而死,她向来将自己的体面寄托在丈夫儿女身上,而今丈夫复职无望,女儿在夫家迟难有孕,儿子再不能科举,她的寄托无一例外地被现实击碎。
而只橘子知晓,三太太自缢的背后,只怕还有另一重原因——为救王介出狱而筹措银钱时,三房夫妻私下曾爆发过一场争执,三太太发觉这些年来经丈夫之手的支出有异,在妻子的追问和现状的压迫之下,王锡璞直言自己另有一子,又言事已至此,他打算将那个孩子接回家中教养。
那个孩子是王锡璞外放做县令时出世的,如今已十多岁了。
那一晚,橘子远远看着三太太的影子在窗边立了很久,夜风吹拂着窗纸,影子拉拉扯扯,晃晃荡荡,仿佛与悬挂在梁下的三太太预先重叠了。
一片哭声中,贞仪的视线也总是模糊朦胧,如同覆上了一层蛛网。
一身素白的贞仪立在屋檐下,隔着眼前蒙着的“蛛网”,仰头去看檐角下挂着的蛛网。
贞仪十八岁那年,于那场万里之行的终点吉林看望罢已值弥留的老师,看完宛玉的留信之后,也曾仰头看到过一张蛛网。再之后,科举未成的二哥哥选择回避宛玉的心意时,贞仪也曾看到一张被寒露覆盖的蛛网。
其时,贞仪便在想,人人如微尘,命运似蛛网,个人前程,家族荣辱,婚配嫁娶,都压在一根又一根细细的蛛丝上……这样的“规则”,也在天地真理之列吗?
此时此刻,贞仪眼睁睁看着檐下那张已然破败的蛛网经寒风一吹,蛛丝断裂开来,其上攀附着的灰尘簌簌而落。
青年的灰发也在一缕缕簌簌而落。
詹枚立在佛殿外,看着跪坐于殿内剃度落发的王介。
这一年的小雪,贞仪再没了二哥哥,金陵城栖霞寺中多了一位法号空无的年轻僧人。
蛛网上坠落的灰尘,佛殿内削落的灰发,就此长久地蒙在了贞仪心头。
贞仪屡屡在想,那些竭力向蛛网游走攀附而去的浮沉最终的下场还是坠落,原因是它们还不够努力吗?
吹断蛛网的风来自天地节气,断人前程的风,又究竟来自哪里?为何存在?
贞仪注定很难完好无损地从这样一场冲击中抽离而出,王介那日那句【二妹妹,这世间太苦了】之后,还跟着另一句话,他说:
【可这世间还有那样多的人,远比我更要苦。】
他还说:【二妹妹,我见世人大多面目模糊,唯独二妹妹的脸还这样清晰清楚……】
因此,他含着泪,几近不忍地叮嘱:【二妹妹,你要珍重。】
这些任旁人听来恍恍惚惚的话语,橘子却是听得再明白不过了,橘子从更早前就已经知道,贞仪是过于清晰清楚的,以至于同这浑噩不清的世间格格不入。
许多日不曾好好歇息过的贞仪就此病倒了,连日的高烧让橘子乱了手脚,寸步不离地守着贞仪,日夜拿爪子去探贞仪的额温。
九岁的静仪也不敢离开阿姐,她学着平日里阿姐照料她时那样,来照料着生病的阿姐。
贞仪被困在一场又一场噩梦中,幼年时在她梦中出现过的那些高墙以更清晰坚硬的模样重现,而相较于幼年时的绝望恐惧,此时梦中的贞仪更添了一份悲怒,大父,大母,阿娘,三婶,二哥哥……一张张熟悉的脸隐入那些高墙中,只留下无尽的黑暗交织着。
每每贞仪被困在其中难以喘息时,是手掌上传来的柔软暖意,和额头上的轻柔微凉触感将她的知觉拉回,那是静仪的小手,橘子的软爪。
待到第四日,贞仪勉强退下烧去,人也清醒了些,精神却无分毫好转,话也很少,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
一连十来日如此,眼看着贞仪一日日地消瘦下去,橘子心急如焚,常在夜里挥拳将王锡琛打醒,催着让他配药煎药。
深夜,本就未能熟睡的王锡琛坐起身来,自语叹息:“贞儿这是心病更重一些。”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为小院披上了一层银白剔透的薄茧。
次日,雪势渐大,积雪如茧层叠交织,越铺越厚。
午后,疲惫不安的静仪依偎在阿姐身旁睡了一会儿,醒来后突然大哭出声,约是做了噩梦。
病榻上,贞仪抱着大哭的妹妹,拿沙哑的声音安抚着。
蹲在炉子旁打盹儿——或者说是监督炉子煎药,顺便眯眼休息的橘子闻声跑进来,跳上床榻。
贞仪轻抚着妹妹被冷汗浸湿的头顶,一只猫爪则落在了贞仪肩膀,轻抚安抚着她。
贞仪抬起眼睛,恰对上猫儿那张写满了关切安抚的圆脸。
病中恍惚的贞仪忽而生出回到了幼时的错觉,而无论她多少岁,橘子似乎永远都将她当作孩子来哄着照料着。
贞仪眼中倏然盈满了泪。
这时,祝霜静提着一只炖了热粥的砂锅从外头进来:“都坐起来趁热吃些!”
“有劳大嫂嫂了。”贞仪忍下泪,看着盛粥的嫂嫂,又听到外头隐约有王元等人说话走动的声音。
王元似乎在使唤着奇生搬抬什么东西:“都搬到院子里去,通通烧了!”
这到底是二房的小院子,贞仪心中不解,下意识地问:“大嫂嫂,大兄他们是在……”
祝霜静将静仪从榻上抱下来,让她坐在小桌边吃粥,春儿给静仪披衣时,祝霜静端了碗粥来到榻边坐下要喂给贞仪,一边不以为意地说道:“还不是见二妹妹的病迟迟不好,昨日请了个什么风水先生来家中,说是二妹妹被什么邪祟缠上损了心窍……要将妹妹往日那些稿纸游记之类的全都烧了才能安宁!”
“虽不知有用于否,却也由他们烧去吧,左不过是些废纸而已,妹妹也久未翻看过了!”祝霜静说着,拿调羹刮着碗边舀了一勺子温热适宜的咸粥,递到贞仪嘴边:“来,咱们吃咱们的。”
贞仪却蓦地掀开被子下了榻去,匆匆趿上绣鞋,快步往外奔。
橘子已更快贞仪一步,嗷嗷呜呜骂骂咧咧尾巴高高竖起,如一枚黄澄澄的炮弹爆冲而出。
王元等人的动作很快,已搬抬了好些只箱笼出来,院中积雪里被临时扫出一片空地,点了火盆,已有一沓稿纸被王元投入火中。
橘子将半蹲着的王元撞得哎哟一声跌坐雪窝中,猫爪往火盆里掏去。
贞仪抢过奇生手中的一摞诗集,一半抱在怀中,一半散落脚下,她焦急地大喊:“放下,都放下!谁也不许烧它们!”
跌坐雪中的王元未急着起身,他坐在那里,拍了拍手上沾着的雪粒子,看着眼前情绪激烈却终于显出了几分活人气息的二妹妹,王元口中溢出一声似安心的叹息,眼角冒出一点泪。
对上大兄那双已多了几条纹路的眼睛,贞仪倏然明白了什么。
祝霜静跟出来,替贞仪一边系上厚厚的裘披,一边道:“不怕,不烧,不烧就是了,啊。”
披散着一头乌发的贞仪立在雪中,抱着诗集,看着兄嫂,再看向廊下立着的父亲,以及扑到火盆边、像另一只小猫一样去刨火盆里的稿纸的静仪——
贞仪眼眶里突然滚出炙热的泪。
詹枚在两日前离开,他家中出了急事需要赶回宣城,贞仪未能送他,他让静仪带了句话给贞仪,此刻那句话倏然在贞仪脑海中响起:【初心不与年俱除,我等永似少年时。】
“阿姐,是无字稿纸!”静仪举起脏兮兮的小手,攥着烧了一半的空白稿纸。
橘子两只爪子和脸上也灰扑扑的,冲着王元乓乓又是两拳——烧真的,气猫,该打!烧假的,骗猫,也该打!
贞仪的视线追随着从火盆中翻飞而出,在雪中燃烧着的空白稿纸,又看着那些灰烬在风雪中升腾着往上漂浮。
贞仪最终仰头看向落雪的苍穹,目光好似透过了无尽的灰暗,看到了其后掩藏着的浩瀚星空。
微尘亦可追逐星月,雪里也能烧出火来。
贞仪眸中映照着跳动的火光,那火光一直烧进她的骨血里,烧尽了她的消沉,煅出了她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