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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怪魂乡(六)

2024-10-14 作者: 浮玉山前
  山河依旧, 故人不在。说起来,这的确是件不圆满的事。

  浮云卿握紧染料桶,打量起这面墙。

  “从前, 有一位教我习武的先生,常待在我身边。”她轻声说,“后来他走得匆忙,连口热饭都没吃上。过去这几年,总会梦到他, 梦里他还是那龟毛脾气,被我的懒惰气弯了腰,拽我去跑圈。日头很毒, 我慢悠悠地往前跑, 他气得跺脚。后来拿我没办法,他就陪我一起跑。高高的影子洒在我脚边,我闷着头,只顾踩他的影子。就这样一直跑,跑到梦醒。”

  王老汉睐她枯起眉心, 安慰道:“人活一辈子,哪能不经历挥手告别呢。也许他早在你没注意到的时候,郑重地向你告了别。”

  没注意到的时候嚜。浮云卿盯着巷墙, 胡思乱想。

  那时卓旸站在崆峒山顶, 叉着腰杆, 顶天立地。欣赏过山顶风景,他笑得肆意张扬,朝尚在山坡处挣扎的她挥了挥手。

  她没看清卓旸眼底的不舍, 也就连带着忽视了他的告别, 只当他还在戏耍她, 追着他打了好几拳。

  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要释怀,可有些人事是一根陈年老刺,扎得比海还要深,捱过再多年岁,也拔除不掉。

  卓旸,缓缓,行香,许多无辜的将士……

  他们走得那样匆忙,在数九寒冬,披着单薄的衣裳,饥肠辘辘地上了路。

  连坐是最残酷的惩罚,但凡有点良心,都不愿背上连坐的罪名。自己怎样不要紧,最怕拉无辜之人下水。

  于浮云卿而言,她知道那场骗局注定会落在她头上,所以能原谅所有隐瞒与欺骗。她知道深陷骗局的她会无比痛苦,但于国朝百姓而言,这仅仅是一场普通的动乱而已。

  她还记得出降那日,坐在云凤金铜檐子里,听到的都是百姓的祝福。偶尔抬眼,瞧见他们亮晶晶的眸子,心里便下了决定,她万不能叫百姓失望。

  她拥有的,精致华美的簪珥,柔软贴身的缭绫,美味的珍馐佳肴,全都由赋税铺就。

  想通这点后,她就什么都不怨了。她愿意牺牲在这场骗局里,只要能牵制住敬亭颐,牵制住数万叛军,给百姓铺就一个盛世。就算牺牲,也是英雄。

  可无辜的人不该牺牲。

  浮云卿抬眸,拿着瓦片往墙上胡乱抹几下,一幅画的雏形就显现出来。

  王老汉虽没看懂,毕竟只有几条交叉的线,可开口仍是夸赞,“好!我就等着你大功告成囖。寥寥几条线,就能绘出千里江山。小娘子,师从何人呐?”

  浮云卿回道:“无师自通。许多事都是自己照猫画虎学来的,不成体派,只图个开心。有疑惑就翻书,再不济问问身旁其他人。”

  王老汉又夸赞一番。待他走远,敬亭颐才推开月官渡的门,朝浮云卿踅去。

  他问:“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画?”

  浮云卿怅然地摇摇头,“染料桶都提来了,本来想当场作画,结果刚才想了些事,一下就没了兴致。”

  敬亭颐接来染料桶,“不急。长长的画卷慢慢去画,还有很多时间呢。”

  揽过她的身,蹭了蹭她的侧脸,温声道:“午膳做好囖,是你爱吃的拨霞供。我可是待在厨房里忙活了一晌呢,快去看看我的手艺有没有进步。”

  有一声没一声地搭着话,不觉间就走到前堂。

  俩人正埋头用膳,那厢麦婆子揿着一封书信走来,递到浮云卿手里。

  麦婆子窥着她的脸色,犹豫道:“这信,是福州递来的。”

  言讫,见浮云卿怔住。阖宅只认得一家福州人,不过自打搬到临安,与那家就不曾有过联系了。

  浮云卿颤抖地拆开信,默声念着信笺上的几列字。

  “是缓缓的爹娘来信。官家仁慈,念荣家旧情,将荣伯调到滑州任知州。”浮云卿说道,“滑州属京畿,离繁华的京都近,又是京畿诸州郡的腹地,出行便利,最宜久居养老。荣家早已启程,北上必经临安。荣伯说,荣家明日就能走到临安。写信是想问一问,要不要趁此时机聚一聚。”

  从前耀武扬威的荣殿帅,如今风尘仆仆,老态尽显。缓缓走后,荣家人彻底没了精气神,一连窝在福州数年,终于捱到北上的时候。

  浮云卿称荣常尹为荣伯,蓦地拉进两家的距离。大家知她心中所想,连连附和说当然要聚。

  敬亭颐侧目问:“要去哪里聚?信上可有提到?”

  浮云卿说没有,“不过荣伯知道我住在哪里。他们在钱塘门下船落脚,那我们明日先去钱塘渡口接应。不如就聚在月官渡罢,月官渡说是座宅邸,不如说是座小园林。观景布膳,膳后倘若人家要去哪里玩,那我们就尽地主之谊,陪他们去逛逛。总之要让人家心里踏实啊,毕竟是缓缓的爹娘。”

  敬亭颐应声说好,把浮云卿的话记在心里,与婆子女使一道把宅邸收拾干净。

  次日清早,渡口雾气尚未消退。浮云卿翘头以盼,终于迎来一队人马。

  为首的是荣常尹与吕氏,俩人遥遥睐见浮云卿挥手,旋即投过去一个真诚的笑容。

  见面才知,荣家人有多沧桑。跟在主家后面的小厮舟车劳顿,脚一落地,先趴在河边哕了几声。麦婆子见状,赶忙给身后仆从使了个眼色,示意仆从照顾小厮。

  最前面,荣常尹与敬亭颐走成一排,浮云卿与吕氏走成一排。

  苍老的长辈早已看淡生死离别,所以提及缓缓,吕氏只是叹了口长气,并不刻意避讳。

  吕氏塞给浮云卿一个香囊,“这里面是缓缓掺出来的香丸,能存放几十年呢。我在她卧寝里收拾物件时,发现一整箱香囊,里面装着各种香丸。箱盖上贴了张纸条,上面写哪些香给爹娘,哪些香给好姐妹。叵奈那时府里急着办丧事,忽略了送香这事。等再清闲下来,荣家要去福州,您也搬到了临安。两地相隔,中间隔了五六年罢,再没联系过。”

  说起过去那些事,大家都很感慨。

  浮云卿搓着香囊袋,囊袋里几颗香丸滚来滚去,隐隐能闻到一股清淡的果香。

  “那时我也急,急着去邓州。那夜,缓缓冒着被砍头的风险闯出诏狱,把我带出公主府。那夜下了很大一场雪,缓缓衣裳单薄,潦草交代几句,便骑马直奔青云山。后来再见,是在汴河边。”

  吕氏掖捧泪,说道:“青云山有座坟头,是许太医的坟,是我女婿的坟。缓缓出事后,荣家也常遭非议。都说我养了个只要男人不要爹娘的白眼狼,可分明当娘的最了解孩子。缓缓爱读史书,姑娘家的身,却生了颗入仕为官的心。可这世道,小娘子哪能当官啊。这世道,对聪明人不公,对娘子家不公,更对聪明的娘子不公。缓缓想为百姓做事,愿望不成,愤怒,不解,灰心丧气。她哪里是因为许太医投河呢,分明是因为这不公世道。”

  言讫,又怕话里怨气太重,旋即补充道:“好在如今民风越来越开放,官家圣明,设女官司,女官也能进举为官,持笏板入朝。像请仙这种玄乎事,也不必再瞒着人做。嗳,缓缓要是能再多熬几年就好囖。”

  浮云卿说是啊,“盛世里,日子总归是会越过越好的。”

  吕氏挤掉泪珠,将话头转到浮云卿身上,“您这几年,过的还好么?”

  问话时,浮云卿正盯着前面敬亭颐的身影。她没由头地勾起嘴角,“日子嚜,还像从前那样凑合着过。不算顶顶好,不算极其差,凑成‘一般’俩字。”

  不算顶顶好,她的确痛苦过。可熬走苦日子后,自己也感到骄傲。最痛苦的时候,就算身旁围着亲朋好友,自己走不出来,再多的鼓励安慰都无甚大用。曾经以为过不去的坎,自己都勇敢地迈了过去。

  孤独,勇敢,慢慢走上正路。

  不算极其差,临安的确欢迎所有久别重逢与破镜重圆。兄姊妗妗姐夫围成一圈,而她坐在圈中心,抱着许多可爱的后辈,逗着毛茸茸的猫狗。大家其乐融融,聊家长里短,聊重逢后的喜悦。

  再后来,她与敬亭颐重逢。两个破碎的人治愈彼此的伤。   
  敬亭颐给她搽去疤的药膏,朝她手腕处吹了口气。他还当她是一痛就哭的孩子,哄道:“吹一吹,疼痛飞飞。”

  夜间,她偶尔被敬亭颐箍得喘不上气。起身看,原来敬亭颐深陷梦魇。她拍着他的背,“不怕,我在你身边。”

  而今,她与吕氏并排走,聊起鸡飞狗跳的从前,也都能心平气和地说一句,“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该向前看了。

  敬亭颐这样安慰荣常尹。从前互看不顺眼的俩男人,今下竟也能和气地坐在一桌,对酌噇酒。

  荣常尹抹了把老泪,“仍能想起,当初与你明里暗里地争锋比较。那时我想,这年青人真是捉摸不透,浑身古怪。”

  敬亭颐轻笑,“那时我也想,这长辈真是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过心眼浅,野心都写在脸上囖。”

  兜兜转转,重逢离别,凿成完美的闭环。

  送走荣父荣母,浮云卿瘫在圈椅里,失神发呆。

  敬亭颐走到她身后,揉着她酸疼的肩膀,“当初我发觉荣缓缓动机不纯,唯恐她害你,总提醒她离你远些。我与她做了场交易,只要她承诺不害你,离你远些,我就会告知她许太医的坟冢所在。”

  浮云卿被揉得舒服,哼唧一声,“你倒挺诚实。就是总爱打马后炮,这些事,还有那些事,倘若能提前跟我说声,我哪里会生你的气。”

  “她应声说好,可实际照样与你有来往。她很聪明,那时时局变化莫测,大家忙得焦头烂额,哪还顾得上约见。你和她的见面次数慢慢变少,她告诉我,已经与你闹掰。我没时间去想她所言是真是假,稀里糊涂地说坟冢在青云山。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敬亭颐有些懊悔,“倘若晚些时候再告诉她,兴许她就能多熬几年。兴许多熬几年,想通了事,就不会投河。”

  当然,他对荣缓缓有懊悔,只是因为她是浮云卿的好姐妹。他只在乎浮云卿,只在乎浮云卿怎么想。

  浮云卿叹道:“不怪你。许太医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就算没有许太医,缓缓照样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活人劝生,可寻死人往往是被逼上绝路,无处可走,才会咽了气。生与死,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选择。缓缓做出了她的选择,我们惋惜也好,哀叹也好,总归是得尊重她。”

  提到好姐妹,她又开口说起素妆,“素妆阿姊来信,说她跟归小官人在一起过日子,游山玩水,不亦乐乎。归小官人继续做他的生意,补贴家用。金锭银锭一箱箱往施父家里送,老父亲终于点点头,同意了这桩婚事。当时我与归小官人见面,根本没想过他会是素妆阿姊的郎君。向来都是一厢情愿的事,素妆阿姊幸福就好。”

  几日阴天后,终于迎来艳阳天。这日浮云卿提着染料桶,爬上梯子做墙画。

  扑通扑通的动静传来,唤醒了靠墙歇息的卓旸。

  他揉了揉眼,打着哈欠走近。

  彼时浮云卿正在画作上写着一行小字。

  “旸山开晓眺。”

  巷墙映着一幅山河图,旭日东升,晨雾渐渐消散,两座山脉高耸入云,气势磅礴。

  几乎不需思考,卓旸就认出,这两座山分别是青云山与崆峒山。

  绿野变初黄,旸山开晓眺。

  画面里,绿盈盈的枝叶交缠,处处都透露着蓬勃生机。

  浮云卿牵着敬亭颐的手,指着画作,“卓旸他就是朝气蓬勃的人,永远劲劲的,是田野间桀骜不驯的硬茬草。”

  敬亭颐看得认真,握紧浮云卿的手,“他确实是。”

  在浮云卿与敬亭颐的记忆里,卓旸总是鲜活的。在卓旸眼里,浮云卿与敬亭颐也同样鲜活。

  卓旸相当感动,站在巷墙前,盯着画作看了很久很久。

  人影倏聚倏散,卓旸却岿然不动,仿佛能站成永恒。他想,数次转生,他也该释怀了。

  有的没的,不再去计较。好的坏的,任凭去发展。

  卓旸抬起脚,朝前走去。

  眨眼间,天上又飘满雨。

  临安的暮春是一场潮湿的雨季,雨滴不要钱地往下砸。顺着瓦片流进高低错落的雨链,在口浅的瓮里积攒,待水溢满,水瓮一倒,哗啦啦地渗进雨水篦子里。

  卓旸恰好被雨水泼了一身。衣裳仍旧干爽,可骨头架里框着的那瓯心,比潮湿雨季还难解。

  他什么都没再占,就像那墙画,孤零零地凿在坎坷的墙缝里,捱过日日复日日,被雨水冲刷褪色。

  他不敢回头。就像知道自己会魂飞魄散那样,知道只要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于是他只能往前走,一步接一步。

  通衢之上,大家都披着蓑衣往家院里跑。就连钻进钱眼里的商贩都收了摊,有的物件来不及收,落在衢边,被落水狗叼走。

  就像知道自己会魂飞魄散那样,他知道,这是轮回转生的末尾。

  谷雨,呜鸠拂羽,戴任降于桑。

  是最后一次。

  眼前愈来愈模糊,脚底的路也不知何时裂开了缝,露出一道缟素般的白线。

  那白线或是本就亘在地面,勾紧他的脚腕,要把他拉到土地里。

  卓旸无力地阖上眼。他独自走到了故事的末尾,静静地,悄悄地迈步走,没给挂念他的人留下一分念想。

  那面巷墙或是本就摇摇欲坠,雨季后,旋即开裂塌陷。

  那幅画自然被雨水吹得连残影都不剩,消失得干干净净。

  与之一同消失的,是在闭环里走了很久的卓旸。

  他或是本就该埋在多情多雨的怪魂乡,连残影都不剩。

  【全文完】

  (本章完)
  作者说:感谢读到这里。全订的读者妹子,给本文打个分吧!如果喜欢这个故事,可以在各大平台多多安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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