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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怪魂乡(五)

2024-10-14 作者: 浮玉山前
  细密的雨声慢悠悠地被收进纸伞, 搁到墙边滞水架上,水滴被渐生的日头一照,旋即生出五彩斑驳的光圈。

  浮云卿在毡毯里来回翻滚, 只觉毯子被人一扽。紧接着,她就被敬亭颐拦腰抱起。安生地窝在他怀里,任由他将自己放在长榻里,解开她花里胡哨的辫子,添了一盆冒热气的水, 给她洗头发。

  辽地的小娘子爱扎花辫,边贸通商以来,许多辽俗乘赶着春风, 敲开月官渡的门。绑法复杂, 极其考验耐心。这等耐心事,自然由敬亭颐包揽。手指翻飞,发圈便套在了头发上。再一翻,发圈滑落,散开的头发弯成波浪, 咋咋呼呼地往水里烫。

  待头发被尽数打湿,妥帖地偎在手心里,敬亭颐摁出几泵皂荚液, 抹在发上, 揉出细密的白沫, 不忘给浮云卿按摩头皮。

  染银发后,多数时候,他的头发常用一根发带揽着。若非出门赴宴, 平时不会束发戴冠。今下被日头照出银光的头发垂落身侧, 高度正好够被浮云卿伸手拽住。

  浮云卿手指绕啊绕, 与几缕银发共舞。

  “临安真是个适合养老的地方啊。”她感慨道,“大家做事都慢悠悠的,哪像京城人火急火燎的,仿佛有恶狗在后面追。”

  敬亭颐附和地“嗯”了声,“临安春秋两季长,夏无酷暑,冬无酷寒。多雨少雪,骤雨少,微雨多。雨滴啪嗒啪嗒地落,不觉间过了一年又一年。”

  唯一不好的,大抵是空气比京城潮湿。常觉身子黏糊糊的,恍似有无数蚂蚁贴成一整片,往身上爬。所以沐浴的次数也比从前多,清早沐浴,晚间沐浴。偶有晌午头热得发汗,就热水泼身,再洗一次。

  麻烦得紧。

  反正动不动都要沐浴,那干脆动起来罢。有时一道策马扬鞭,闯荡江湖;有时一道搭棚施粥,给老百姓讲国律新法。更多时候则心照不宣地褪去衣衫,盘腰环颈地缠在一起。

  洗头发,洗着洗着,俩人又滚到了厚实宽敞的毡毯里。

  敬亭颐嗅着她的发尾,轻笑道:“公主殿下又召臣白日宣霪囖。”

  浮云卿跨着他紧实的腰腹,埋头解着他的革带,“怎么换成革带了?平时宫绦一拽就开,换成这暗藏机关的革带,找不到机关,还解不开呢。”

  硬掰巧解,摩挲很久,革带依旧规整。浮云卿满眼嗔怨,往他胸膛上一拍,“你该不会成心防我罢?”

  握雨携云这般事,从前她不屑。后来被钻裙底的次数多了,伎俩熟,口舌利,乐趣就从裙底蔓延到心里。

  起初还当是自己不矜持,脸皮臊得慌。后来见敬亭颐也乐在其中,做尽力尽力的莽夫,凿她这座不牢固的墙。那时她便知,这不过是正常的渴.求。

  敬亭颐见她不再动作,握着她的手,往革带正前一摁,“啪嗒”一声,轻松解开革带。

  “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昨日那本《机关要术》有写,这种小机关最易解,又最难解。要解也容易,往最明显的地方试探一番便可。难就难在,不易想明白这道理。”

  浮云卿眼里湿漉漉的,睇他一眼,“好啊,这时候还不忘考我。哪页有写,我怎么不记得了呢?该不会是你瞎绉的罢。”

  敬亭颐笑而不语,握紧她的手,贴在唇前亲了亲。见她眼尾更红了些,才轻声回道:“大水冲了龙王庙,那一页正好被冲湿了。字迹模糊不堪,不记得也正常。”

  听到“水”这个字眼,浮云卿顿时泄了气。脸颊绯红,跟个被煮透的虾仁似的,腾腾冒着热气。眼睛暗睃一圈,见毡毯旁没搁书,这才长吁一口气。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书簿更不是。若因他俩胡闹,淹湿书簿,那当真是罪过。

  廊下各片细箴竹帘都垂了下来,廊里黯淡,黏稠,夹杂着细声细语。

  被凿得失神,像挤在水泄不通的长道里,挤挤搡搡,被推来推去。溜进来的,比日头还燥热的金缕光,与晃动的银光交织,最后都洒在她这处。

  难捱时,她会猛地拽来敬亭颐的头发,听他倒嘶一口气。仿佛只有看他痛,她才能感知到,他跟在她后面,或是站在她前面。

  想起那时留下一句狠话,“记住我带给你的痛。”

  也不知道这厮记住没有。

  浮云卿窝在他怀里,气息平稳后方觉,他的胸膛才是一堵凿不穿的墙,里面装载着一颗强大的心,哪怕下骤雨刮大风,那颗心依旧砰砰跳动。

  没头没脑的,她突然问了句,“结扎很痛吗?”

  敬亭颐说不痛,“就像被蚂蚁扎了一下。不过在前几年,结扎手法尚不成熟。辽地骟马骟牛,国朝阉人阉狗,都是破坏一种本事,消除更多不必要的本事。最初应是在辽地罢,被献给萨满神的男人都要做结扎,确保神灵神圣纯洁。那时,谁都无法保证能否成功。比痛更令人害怕的,是极高的失败风险。”

  但只要想到,他属于浮云卿,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失败了,他还有口舌。口舌不利,若她想,他会找更好的男儿郎来伺候她。连死都不怕,何况是结扎。

  他俩一致认为,与其亲自生养孩子,不如逗别家的孩子去玩。再说,猫狗也是他们的孩子,毛茸茸的小猫小狗,难道不比小孩可爱?所以小两口一拍即合,没有生养就是显年青,年岁增长,人却越过越年青。

  敬亭颐庆幸当初结扎,所以不用把避.孕的苦摁到浮云卿身上。

  她只管享受便好。

  某方面出乎意料和谐,其他方面不消说,只会更和谐。彼此间直言直语,毫不掩饰滔天爱意,时常交流想法。不觉间,过成了数年前浮云卿一心想过上的神仙日子。

  再后来,话头彻底聊开,俩人说起从前。

  浮云卿感慨道:“难怪我总觉你从未走远,原来时刻守着我呢。哎呀,我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地好。当时就觉那巫师像我那短命亡夫,当着巫师的面,诉说对亡夫的情意。不曾想,还真是你哩。”

  敬亭颐笑着回:“不止。群头春那道鬼影,指路临安的翁伯,瓦市卖酒的伙计,地里耕种的壮汉,无一不是我。”

  他说:“还记得浮云纸鸢吗?”

  浮云卿回当然,“还好好放在库房里呢。”

  敬亭颐揉了揉她的脑袋,“春月里,你总爱捞走侧犯尾犯,陪你去郊外放浮云状纸鸢。橫桥相看宴,我站在园外,窥见有个浮云纸鸢飘在空中。你借纸鸢告诉我,你就在园里。后来我的砚台,朱记,甚至衣袍花纹,都成了浮云状。浮云之于你我,都有特殊含义。你生辰那日,我病得很重,瘫在轮椅里,放着浮云纸鸢,想让你看见,劝你回去。叵奈那日风大,线断鸢走,结果挂在了树杈上。”

  “而我看到了挂在树杈上的纸鸢,将其摘走,下了山。”浮云卿又往他怀里窝了窝,“很神奇,那种幡然醒悟的心境,难以用一字一词概括。我那时想,痛苦憋屈的日子该结束了。只要有纸鸢在,我就果断回头。没有的话,那就再痛苦几日,反正总有想开的时候。那时没抱希望,结果幻想反倒成了真。”

  “做得很好。”敬亭颐低头亲了亲她的侧脸。

  紧接着,她又问起,那四年里,他都做了什么。

  敬亭颐陷进回忆里,“让我想一想。”

  躺在冰棺里,他是一个骨头尽碎的怪物。幸而脏器损耗不深,骨头被钢架接在一起,心肺僵硬运作,惨得像一坨蠕动的血肉。

  那时官家冷眼站在冰棺前,冷声嘲讽。

  敬亭颐想,那当是种幸灾乐祸,看热闹不嫌大的心境。箭矢在他身上射出无数窟窿,官家竟也不嫌麻烦,让国朝医术最精湛的大夫,给他接骨疗伤。

  官家一遍遍地说:“你活该。你把小六害得不浅,你就该惨死。”

  敬亭颐心想,官家这副嘴脸当真可笑。骨头刚被接好,他就披上斗篷,往公主府跑了趟,迫不及待地想见她。

  路上骨头咯嘣响,他真怕还没走到公主府,他就成了碎骨头架。

  躲在暗处,遥遥窥她一眼,足矣。

  她身旁依旧围着亲朋好友,全家团圆的场面蓦地叫敬亭颐想起,他的亲朋好友,已无一人存世。

  因一场无人在意的交易,一局大胆冒险的豪赌,他赌输了,连累了大家。

  敬亭颐想,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拖着咯嘣作响的骨头回去,再回过神,浮云卿已经去了临安。他这个癞皮狗,又臊着脸皮,拖着病躯,来到有浮云卿在的临安。

  偶尔听得三两风声,他才知,在他昏在冰棺里那时候,她受了多少委屈。

  倘若出现在她面前,他又能带给她什么,她又需要他提供什么。   
  说到底,是他心里那关过不去。

  敬亭颐想,他贱到了骨子里。他学得易容术,忍受骨头分裂散架的痛苦,默默陪在她身边,从未走远。

  其实只要浮云卿肯回头看看,便会知道,她踩过的每一滩水,都折射着他的身影。

  她走了出来,可他还停在过去的悔恨中。敬亭颐又犹豫起来,要在这时出现么,可她分明刚刚习惯没有他在的生活。

  病况一拖再拖,小厮跪在他身前,哭着求他:照顾好自己的身子罢。

  小厮问他:“您当真要她做亡夫的寡妇吗?”

  敬亭颐不愿。

  他总在纠结,折磨自己。终于走到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他说好。

  但他仍旧不敢走远,不过是把更多精力放在了治病上面。

  这四年,浮云卿在疗伤,他又何尝不是。

  他是个拎得清的人,虢州庄的生死与浮云卿毫无关系,罪责在他。生死离别从不是能困住他的事,困住他的,是虢州庄分明能存活下去。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他到底能归属何处。

  浮云卿给了他答案。

  她捧起他的脸,吻去他眼角的泪,“这四年,我明白许多道理。其中一个是不要遇事就自责。相爱无错,错在身份立场不同。从前我怨你是前朝皇子,而我是当朝公主。破镜如何重圆,我与你,又如何不计前嫌地相爱。其实再一想,你我都是同类人。皇子也好,公主也好,都是身不由己的皇室罢了。拥有这层身份,注定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她说:“所以我不怨爹爹设局,不怨兄姊妗妗帮衬欺瞒。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从前想不通,为甚这般重要的计划不曾告知我,后来想,最好的局便是如此,局中人不知自己正是局中人,以为事实如此,其实不过是演了场天衣无缝的戏。”

  相爱是种无力挽回的宿命。浮云卿说:“各人有各人的立场,无关对错。是爹爹失信,不是你的错。”

  她只能一遍一遍地告诉敬亭颐,“不是你的错。”就像当初她痛苦时,婆子女使一遍遍地告诉她,“不是你的错。”

  谁都没有错,但谁都得付出惨重的代价。她与敬亭颐同命相惜,大抵只有同为皇室,才能理解旁人不能理解之事。

  敬亭颐未必真想复国,他生长在定朝盛世,对遥远的前朝毫无牵念。他只是被告诉,要复国,一定要复国。哪怕百姓过得幸福,盛世不需新官家,他也要复国。

  浮云卿未必真讨厌前朝人事,她只是被告诉,不能像羊爱上狼那样,对仇敌产生情意。

  冲破身份立场桎梏,她往前走一步,敬亭颐却要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

  追溯到最初,虢州庄要复国是因太.祖对前朝皇室的羞辱。祖辈之间的恩怨,竟蔓延了百年,把小辈都掺了进去。

  没有人问过小辈的想法,小辈只是浪潮中的一滴水,被裹挟着前进,从来不知目的,更没有动力。

  所以浮云卿告诉敬亭颐,“不是你的错。”

  成王败寇,哪怕手段不光彩,败者也得心服口服。敬亭颐想,打天下易,守天下难。他是打天下的料,官家是守天下的料。他终究是输了,但官家未必能事事如意。某种程度上,他俩都算是众叛亲离了罢。

  他能把打好的江山送到浮家手里,也能让大好的江山顷刻分裂,但他终究不愿。

  只能抱紧怀里的浮云卿,任由思绪发散。

  浮云卿问起虢州庄,“于你而言,它象征着什么?”

  敬亭颐终于坦白,“那时大家告诉我,惠嫔与将军苟合,生下了我,所以我并不算前朝皇子。然而复国需得借正统噱头,所以庄里人都把我当作前朝皇子,但他们都清楚,我爹爹是刘岑,我也这般以为。直到在那四年,我去了趟虢州,调查了些事,竟意外得知,我只是一个被扔在地里的弃婴。爹娘不知是何人,但总归是定朝人,不过如今都已离世。刘岑与惠嫔的确生有一子,不过早已夭折。暗中埋婴时,正好在田地里捡到我。这件事,只有刘岑知道内情,然而他从未告诉我。”

  他长叹一口气,“虢州庄于我而言,是场荒唐至极的梦,是彻头彻尾的欺骗,中间夹杂着许多真情流露。”

  何尝只有浮云卿被骗得彻底,敬亭颐更是。

  现下真相大白,真真假假,纷纷纭纭,俱往矣,又何必沉湎过去。

  浮云卿听得瞠目结舌,“竟是这样么……”

  低声浅语,隔着几道墙,弯弯绕绕地传进卓旸耳里。

  原来,被困在那个庄子里的,始终没有敬亭颐。

  他欹着潮湿的巷墙,站了不知多久。反正他已经成了无人在意,甚至自己都觉不可思议的存在,干脆肆意作为,再不顾其他。这时倒庆幸怀里还有一把狗尾草,指节翻飞,编了许多栩栩如生的小动物。

  但谁又会在意。

  直到草茎变得枯黄,卓旸才抬起眸。

  月官渡紧闭的宅门悄然打开,起初斜开一条缝,先迈过门槛的,是小娘子的裙摆。旋即宅门大开,浮云卿蹦跳出来,扯着敬亭颐,叫他走快些,不然花铺里的鲜花就要被抢光了。

  敬亭颐正给她整着衣衫,确保每处褶皱都十分漂亮。任由浮云卿扯着他,欢快地走。

  临出巷时,敬亭颐忽地顿了顿脚步,眉头一拧,回望身后某处。

  浮云卿疑惑地“噫”了声,窝在他身侧,学来他这副探究模样,一同望去。

  只见空荡荡的巷墙里,寂寥无声,连阵风都不曾刮来。

  敬亭颐望了很久,眉头越皱越深。来不及细细思索,就被浮云卿强拉硬拽地踅出巷。

  卓旸却被敬亭颐盯得兀突突的。他确信,敬亭颐那警告的目光,是冲他而来。

  不过这厮到底窥不破他的存在,卓旸依旧漫无目的地游荡。

  约莫过了小半月,断断续续的雨终于停了下来。天气放晴,长街热闹,游行道士说,今日诸事皆宜。

  不过于卓旸而言,今日不算好。魂走神离的无力感再次显现,他又要离开了。

  卓旸仍旧欹着墙,澹然观望各路游人。

  望着望着,眼前忽地闯入浮云卿灵动的身影。她系着攀膊,手里提着一桶染料,兴高采烈地与身旁的老汉说话。

  卓旸悄摸走过去。

  “衙门说,往后只要巷墙围着人家,那就能在这道墙上作画。”浮云卿笑吟吟地说,“王老汉,你可是咱们钱塘门一带的大画师,我想问问你,往墙上作画与往纸上作画,可有什么不同?”

  王老汉被年青小娘子夸得天花乱坠,白花花的胡须往上扬,毫不吝啬地传授浮云卿巷墙作画的技巧。

  原本只是一件寻常事,可却听浮云卿说:“这次作画,想送给一位故人,希望他在天上能看到。”

  莫名其妙的,卓旸就停下了脚步。

  这位故人,会是他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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