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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怪魂乡(四)

2024-10-14 作者: 浮玉山前
  卓旸并没有困囿在院墙里, 他能在瓦市里逛半晌,能坐在哪家屋顶上噇酒,但他出不去京城。

  很快, 兴州事发的风声就在内外城传得沸沸扬扬。天气渐冷,官家抱恙,太子监国。动乱时期,诸城门紧闭,年关封城。卓旸失意地折回公主府, 安慰哭天抢地的婆子女使。

  显然在这时,公主府需要站出一个人,安抚人心。

  公主府需要卓旸, 卓旸呢, 也向大家保证,地方诸路厢军一定会把浮云卿带来。哭声不绝,卓旸像是被雷劈中一般,头疼眼蒙,步子踉跄。

  失力的感觉又来了, 他感知到,他即将离开这里,也许还有落脚地, 也许自此魂飞魄散, 世间再无他。

  结局不算坏, 虢州军与陇西军赶到兴州,绞杀叛军。敬亭颐会把浮云卿带回来。

  卓旸上窜下跳的心终于落定,那俩人走水路归京, 他拖着日渐虚弱的身子往青云山走了走。

  是夜大雪, 青云山静得像刚被土匪洗劫过。原本只想绕着山脚走几步, 躺在草垛里安静地离去。可终究还是想去山腰处,坐在那颗歪脖子树上,抬眼看看今晚的月,就像有浮云卿在的那一晚。

  不曾想,刚走近,就见树旁闪着一片黯淡的光亮。

  卓旸躲在树后,悄摸探身窥去,只见一位戴着帷帽的小娘子蹲在墓前,身旁搁着一架滚灯。

  应是荣小娘子罢,卓旸想。人家小两口说话,他也不敢发出什么动静,只能悄悄走远些,确保自己听不清这处的话声。

  荣缓缓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惨白憔悴的脸。花样年华的小娘子,今下却比百岁老妇还显苍老。她盘腿坐在坟前,这个杂草丛生,寒碜落魄的坟头,竟承载着她所有活下去的念头。

  缓缓漾了漾衣袖,“许太医,我要做的事,他们都不会理解。屈原怀石投江,是因家破国亡,看不到希望。我也效仿屈原,可我分明生在安定盛世里……”

  她叹一口长气,“我呢,我是想不通。都说读史明智,可我怎么越读越糊涂了呢。成王败寇,名利场分合聚散,为块金锭争得头破血流,虎毒食子,人心不古。我看到太多阴暗面,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漠视图个心安。想不通啊,实在想不通。”

  缓缓从袖筒里掏出火折子,在盆里放了把纸钱,火折子一点,火苗腾地亮起,吞噬着白花花的纸钱。

  她始终佝偻腰,垂着头,再不顾贵女风范。那腾腾燃烧的火苗像也把她的半边脸烧了,一直烧到扭曲成结的心里。烧成一撮黑齑子,才不会胡思乱想。

  “我没资格指责旁人虚伪,毕竟我自己也不真诚。”缓缓慢慢抬眼,“我骗了大家,煞有其事地给大家说你存在于世。骗了小六,把她的天真单纯说给坏人听,推她入万丈深渊。我也对不住辽地的公主驸马,后来才知,那药方被狗皇帝掉了包,我害了他们俩。罪孽深重,无颜苟活于世。”

  然而,然而……

  “可在最后关头,我还求小六帮爹娘一把。我知道她不会拒绝,我用她的好心,调动官家仅存的良心,让爹娘脱壳。”缓缓落寞道,“荣家本不该与逆贼勾结,爹娘为我涉险,我只能用自己的命搏一搏。”

  “什么情劫,什么飞升,什么共梦,全都是假的。”缓缓手撑地站起身,“没人比我更清楚,许从戡是假的。可我对许从戡的情是真,我爱他隽秀的字迹,爱他文人风骨,爱他归隐闲适。可君生我未生,我的情意,谁会信。他们不理解,所以啊,我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能感知到许从戡的魂,只有我能听到他说的话。而后确信地告诉旁人,他的确存在。”

  “想不通,我为甚不能提早降世数年,与他一般大。可如今我想通了,唯有一死,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爹娘有兄长妗妗照顾,素妆阿姊和小六也都会过得很好。敬亭颐嚜,他同样罪孽深重,他会付出惨痛的代价。盛世仍在,少我一个,无甚影响。”

  人能苟延残喘,全靠想得通。就算一生顺遂,但凡想不通,便容易走进死巷撞南墙,再难回头。

  缓缓哭悲离去,下了山,她何去何从,卓旸没心思再想。他使出全身力气,艰难地坐在歪树上。靠着粗壮的树身,眨眼的次数渐渐变少。

  头脑昏沉,眼前发黑。唯有天边明月仍旧清亮,月色洒身,映照出他安详的面孔。

  *
  小暑,温风至,蟋蟀居宇。

  卓旸在半人高的田野里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横穿麦田,他才恍回神。

  第三次。

  寻到一弯清溪,蹲在溪边洗把脸。溪水映着一张二十四岁的面庞,而今下承佑二年,浮云卿五岁。他该是十三岁的少年郎,可再睁开眼,他仍停留在二十四岁。一切都乱了套,但又乱中有序,指引他继续向前走。

  顺流而上,从郊外踅近外城,沿路只听得一种风声:端午家宴,延庆公主中毒。

  上天怜他,可又给他当头一棒。承佑二年,夏至与端午同日。夏至后紧接小满,他再次痛失良机。但凡早些醒来,他就能阻止投毒案发生,兴许后面就不会再徒生悲剧。

  及笄前,浮云卿都跟着傅母待在禁中。庆和殿阗满了人,太医局里医术精湛的太医,齐聚这处,这边针灸,那边熬药,脚步声不绝。

  二十出头的贤妃偎在官家怀里,哭得伤心。圣人与淑妃站在一旁低声嘀咕,说贼人胆子真是大。

  投毒死士当场服毒自尽,死无对证。派刑部与大理寺查案,都说查不到任何头绪。投毒案僵在此,往前推不动。

  后来太医跪在官家脚边,“毒已解,只是到底不能完全痊愈,会留些无关性命的症状。”

  贤妃未曾多想,掖泪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敢在御苑投毒,说明贼人已摸透御苑,指不定还把禁中地形了然于心。禁中不安全,官家与贤妃商量,养伤这段时日,还是把浮云卿送到王太后所在的福圣园罢。园子宽敞,派禁军前去保护,比待在禁中更稳妥。

  病急乱投医,贤妃只想早点让浮云卿醒来,一时哪还顾得上旁的,连连颔首说好。

  福圣园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待遇,一夜之间,这处恍似变成了小禁中。大家关切的心都栓在福圣园,王太后也尽心照顾,抱着乖孙女,求老天开眼。

  浮云卿窝在榻里昏了两日,再悠悠转醒,眼里涌进无数张人脸。起初见她眼神涣散,大家没往心里去,捧来她爱看的诗词三百首,让她读几遍诗词。

  可她口齿不清,话语黏糊,“不……不认得字。”

  刚接来厚厚的书,她就一脸嫌弃,装出头晕眼花的模样,恨不能与读书一刀两断。

  那时大家才知,所谓后遗症状是什么。

  从前最喜欢浸在书海里的小姑娘,如今看见字都想吐。从前机敏聪慧,善于举一反三的小姑娘,如今时不时犯糊涂,尤其在读书学习方面,格外迟钝。

  无关性命,可在读书方面,从此可谓一窍不通。

  大家发愁,尤其是望女成凤的贤妃,更是愁得寝食难安。

  然而浮云卿不懂长辈这些小心思,照样吃喝玩乐。她有个疼她的祖婆,祖婆见她不喜读书,说那好,“不读书,祖婆带你捉鱼。”

  反正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能出状元郎。王太后背地里嫌贤妃眼界窄,小孩成器又不是只能走读书这条路。像她这等市井里的杀鱼婆都能出人头地,何况是她的乖孙女呢。

  那段时日,浮云卿每日都被王太后抱着去园池捉鱼。她稚嫩的小手握着比脸大的鲈鱼,叽叽咕咕地笑。

  王太后亲自下厨,每日都给她做蒸鱼炸鱼红烧鱼,挑出鱼刺,喂她吃最嫩的鱼肉。

  “吃鱼补脑,吃鱼好啊。”王太后揉着浮云卿的脑袋,慈祥地说。

  不过事无巨细地照顾孙女,总有心生倦意的时候。这日,王太后朝浮云卿说道:“祖婆今日跟另几位太妃去逢春慢打马吊牌。逢春慢是园外一个牌馆,离园只有一条巷的距离,若园内有事,祖婆也能及时赶来。孙女,你乖乖待在园里,有禁军陪你看护你。”

  说话时,浮云卿正啃着林檎。她并不在意王太后去哪里,“祖婆,你不仅仅是我的祖婆,你还是你自己哩。想去哪就去呀,不用有负担。”

  这话真是贴心,王太后揉了揉小棉袄的脸,朝女使交代好事后,踅足走远。

  啃完林檎,浮云卿拽来被衾,朝女使说:“我要午睡啦,你也不用守在这里,去做你的事罢。”

  女使笑吟吟地说好。眼前的小公主乖巧可爱,女使捱不住心思,弯腰揉揉她的发顶,又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给她掖好被角,哄她入睡。

  女使轻轻合上门扉,最后睐去一眼,见浮云卿躺在榻上睡得香甜。

  哪知待人走远,浮云卿登时盘腿坐起,一脸坏笑。

  晌午头,再强悍的禁军也会犯困打盹。趁别院外的禁军交接事务,浮云卿猫着腰,提着提裙,悄摸溜走。

  她溜到福圣园最偏僻的地方,一处树影高低错落的小树林。她踩在土坡上面,用气声喊道:“大哥哥,你出来罢。”

  倏地,一道人影落下。

  浮云卿把一捧新摘的狗尾草奉上,“大哥哥,你能帮我编一个小兔吗?我属兔,年末降生,是兔尾巴。”

  黑黝黝的眼珠提溜转,小姑娘笑得憨甜,眨巴眨巴眼,抬眸望人。没人能拒绝她的请求。

  卓旸亦是。   
  他接来狗尾草,指节翻飞,眨眼间就编出一个吃草的小兔,塞到浮云卿手里。

  “大哥哥,你的手真巧。禁中绣娘都没你手巧,你想去绣坊司做绣娘吗?不能浪费好手艺呀。”

  卓旸失笑,“我也只会编编狗尾草,绣花那活计做不了。将来呢,兴许你会遇见一位既能绣花又能编狗尾草的男儿郎,他的手比我更巧。”

  浮云卿自然没解出他的话外意,这会儿又掂起一把小铲挖土,说要给大哥哥建个土屋。小小的身子蹲在土地里,哼着歌谣,铲土铲得熟稔。

  卓旸欹墙抱手,陪伴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数日来,他想尽办法,才探得她的消息。趁夜黑风高,他扒着墙头,看她在园里疯跑。她笑,他也跟着傻笑。五岁的小姑娘水灵自由,他没从见过这时候的她。

  人真是奇怪啊。他爱慕十六岁的小娘子,可却把五岁的小姑娘当成女儿一样疼爱呵护。他告诉她,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小姑娘却扯着他的衣襟,稚声道:“我可不是谁都相信。大哥哥,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我与你一见如故,我相信你是好人。”

  今下,她又扯着他的衣襟,“大哥哥,我给你建好了土屋。你说你没有家,所以我想给你建个家。只是我能力不足,只能先给你建个土屋囖。待我及笄,若能再相遇,我把公主府分你一半,好不好呀?”

  她指着地上一个歪扭漏风的屋,说那是他的家。

  没有地基,没有门窗,没有屋顶,只有四面土墙,圈着一块四方地。

  卓旸蹲下身,先用湿帕擦净她的手,又用干帕,擦干她的手。

  他说好,“我等你。不过可千万不要把公主府分我一半,分我一进偏僻的院就好。”

  浮云卿重重点头,“那进院,要起什么名字呢?”

  稚气的小姑娘,竟开始幻想有他在的将来。卓旸眼睛酸涩不堪,沉声回:“就叫‘信天游’罢。”

  浮云卿又问:“是哪三个字呀?”

  “相信,天上,有朵浮云在游。”卓旸笑道,“信、天、游,信天游。记住了吗?”

  浮云卿乖巧点头,“记住了!”

  活蹦乱跳如她,自然不会总待在小树林里。林里闷热,她待不住,“大哥哥,我回屋里歇着啦,你也赶快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罢。”

  无力感再次袭来,卓旸却始终笑着,挥挥手,目送浮云卿跑远。

  就这样勇敢地跑下去罢,小浮云。

  他又踅回那片田野,蹲在清溪旁洗了把脸。定睛一看,他竟变回了十三岁的模样。

  下一刻,有个老汉拍了拍他的肩膀。

  “卓小子,你怎么偷偷离庄,跑到京城来了?快,跟我回去,向庄主解释清楚。”

  老汉的脸被烈日搽得模糊,卓旸竭力睁眼,却怎么也看不清。

  他被老汉扯着,再次横穿田野。

  跑,继续跑,勇敢无畏地跑下去。

  *
  白露风骤,鸿雁来,玄鸟归。

  第四次。

  卓旸在京城游荡数月,意外寻到前朝的咚咚鼓。他花大价钱买来,放在屋里。有时枯燥无趣,他就会轻轻敲响咚咚鼓,在鼓声中数走没有浮云卿的岁月。

  这次归来,听到的风声却是,贤妃打算再生个孩子,最好是女儿。

  时下都讲究儿女双全嚜,眼瞅着圣人与淑妃膝边儿女双全,贤妃也想再添个女儿。

  官家却犹豫不决,宽慰贤妃说这事不急。生一次,走一次鬼门关。官家握着贤妃的手,诚恳道:“朕已经有三位皇子,两位皇女,不需要再添个幺儿。再说,你怎的就知这次一定是女儿?万一又是个大胖小子呢?”

  龙胎不敢堕,可贤妃也不愿屈服,“我就是知道!反正,我得有个女儿,我得尝尝小棉袄贴身的滋味。”

  官家心累,“改日再说。”

  拖着拖着,一连拖到来年春月里。

  这日上巳拔楔,江滨求子祭,宴饮不绝。

  刚下朝的官家连口茶水都没喝,便被贤妃扯了过去。贤妃笑得张扬得意,叉腰揉肚,“太医说有了。”

  再后来,肚子渐渐鼓了起来。经验丰富的稳婆都在贤妃身旁吹风,“这次一定会是女儿。”

  当真不负众望,婴儿的啼哭声驱散了浓稠的黑夜,贤妃握着婴儿的手,“云卿,她是我的云卿。”

  延庆公主的降生让死气沉沉的禁中重新焕发出活力,大家把所有偏爱都留给她,争抢着抱她逗她。

  同年风调雨顺,瑞雪兆丰年,国朝百姓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公主,莫名抱有好感。

  百日宴抓周,在各种花里胡哨的物件里,小公主唯独抓住一扇铜镜不放。

  贤妃猜想道:“这小孩还挺臭美哩,将来肯定是个俏丽的小娘子。”

  圣人说当然,“无论怎样,我们小六样样都会顶顶好。”

  众人嬉笑间,唯独官家一脸严肃。

  镜,音同敬。他握着浮云卿的手,有个危险大胆的计划在此形成。

  小公主窝在襁褓里,被爹娘兄姊抢着抱。有一瞬,她的视线落在远处。大家顺势看去,只见萧瑟竹影摇曳。

  竹影外,是失神的卓旸。

  也算是陪她走完前半生了罢,卓旸想。后半生她属于大家,再没有他。

  顺流而上,溯源因果,也该止步于此。

  肃雪折竹,竹叶一片一片地划落。卓旸窝在墙角,数着零散的竹叶。

  而后,阖上了疲倦的眼。

  怪魂乡,路遥天高,徒惹一身失意灰。

  卓旸以为这便是尽头,然而却再次睁开眼。

  他的身,旁人看不见。他当是一缕游魂罢。

  看清眼前景物那瞬,忽地热泪盈眶。

  那些泪水无人在意,融进临安的春雨里,啪嗒啪嗒地打湿地面。

  银发郎君撑伞,拥着小娘子,与他擦肩而过。

  那当是种他乡遇故知的心境。亲情,友情,爱情,在此刻都化作一句:
  好久不见。

  (本章完)
  作者说:缓缓是许太医梦女,还有最后两章,日更或隔日更。感谢在2023-06-21 23:53:43~2023-06-24 00:4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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