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怪魂乡(二)
2024-10-14 作者: 浮玉山前
小满, 黄梅迎暑,远山攒云。
细密的茶末筛进熁热的茶盏,沿着盏边注水, 茶筅击拂,茶盏里的白沫泡又紧又密,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卓旸想,他当是溢出盏缘的白沫,被沸水烫得肿胀, 被茶筅撕成一坨坨棉絮,空有皮相,内心一片荒芜。
翻了翻身, 动作极轻。背上的衣料扑了层灰, 翻过身,似乎能闻见微微的土腥气。
天渐渐黑了,置在桌上的茶盏也没了热气,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他的记正簿上已经记了十个正字,一横一竖平直枯燥, 可这日子却过得鸡飞狗跳。
他发现,许多不甚重要的细节与从前不同,但这些不同的细节却又能构成与从前无异的走向。
他比敬亭颐先到几日。偷来的几日里, 浮云卿逗着猫狗, 偶尔会瞥他几眼。
她相当真诚, 悠闲地翘起二郎腿,窝在冰鉴旁看他光膀子练武,“卓先生, 你这身板真是万里挑一呀。”
“那日见你, 还当你是黑脸古板老夫子。不曾想, 你还挺活泼的嚜。”
挨着武将站,柔弱的小娘子心里总归是怕的。虽说卓旸没上过战场,可浮云卿心里早已把他当成了年青小将。十六岁的小娘子心里只有玩乐,所以观摩到卓旸是能同她玩到一处的人,她放开胆耍去了,恨不能与卓旸当场结拜为好兄弟。
她想的少,卓旸想的却不少。
那几日,他发现公主府正处在深水火热中。这一次,官家下懿旨招揽驸马,不怀好心的小人总是三天两头地派死士加害浮云卿。尽管从没得过手,可也搅乱了阖府安详的氛围。
卓旸呢,与敬亭颐,连带护卫军一道看守公主府。
这夜,敬亭颐提前探得风声,说今晚会有死士翻墙行凶。他说,他守外,卓旸守内。
卓旸应声说好。
但守着守着,不知怎么就滚到了浮云卿躺着的床榻下。
卧寝是最易遇险的地方,也是阖府最安全的地方。
浮云卿四仰八叉地酣睡,卓旸却连眼都不敢眨,死盯着门扉和几扇窗棂。但凡出些风声,他便会拔剑出鞘,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前来冒犯。
等啊等,眼睛酸涩不堪。卓旸飞快揉了揉眼,耳边响起一阵窸窣声。
定睛一看,原来是浮云卿的手滑出了被衾,欹着榻边,孤零零地垂落下来。
垂落在他眼前,触手可及。
卓旸又翻了下身,侧躺着看她垂下来的半截小臂和手指。
玉白的小臂上面,零散地鼓起几个蚊咬的包。除此之外,没有伤痕,没有红点,像一节脆生的莲藕,弧度流畅。薄樱色的甲面饱满,指尖的月牙随着微风晃啊晃,晃累了就不再动弹。
没在浪里翻滚过的小娘子,连一根头发丝都透露着天真无忧。
卓旸很想牵一牵她的手,不敢奢求十指紧握,能碰到她的指腹就好。
他还记得在商湖,他们被破裂的冰面割开,他跪在万箭齐发的这头,她被摁倒在安全的那一头,竭力伸手,想拽住他,哪怕拽住一片衣料也好。
她不知他带着何种悲痛记忆而来,他却会永远记得,她喊过他的名字。
鬼使神差的,卓旸慢慢伸出食指,蜻蜓点水般,点了点她的指腹。
不料她猛地缩回手,旋即传来一声能掀翻屋顶的尖叫。
“啊!”
浮云卿骤然跳起,惊得乱蹦乱跳。慌乱间,她把薄被衾捞来披在身上,像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
她叫得凄惨悲切,“有鬼,有鬼!”
平时距跃才三尺的小娘子,今晚却蹦得双脚腾空,若非有屋顶阻拦,她这架势简直能窜上天。
当然,她头顶不是高高的屋顶,而是坚硬的木床顶。这一蹦,“砰”一声以头撞墙。
撞得她恍似出了幻觉,竟见有个高大的鬼影从床底窜了出来。
一时哪里顾得上思考,捂头跪在榻上,紧闭双眼,双手合十,没骨气地求饶:“好汉行善,绕过一条小命。”
鬼影扽了扽憋屈的身板,站在榻前岿然不动。
“这么怕,肯定是没少做亏心事。”
听及熟悉的话声,浮云卿登时睁开眼,指着那厮劈头盖脸地骂:“你不歇息,来我屋里装神弄鬼作甚?”
待恍回神,浮云卿又站起身,披紧被衾,居高临下道:“我可没做亏心事。一定是你的错,说,是不是经常扮鬼吓唬人?做得这么熟稔,你才像亏心事做多了呢!”
看她满头炸毛,张牙舞爪,卓旸那张臭脸再也憋不住,气得笑出声来。
浮云卿更气,心想得给他使个绊子,叫他看看她的厉害!
蹦下榻,哪曾想脚会滑,人带着被衾直直往前扑去,绊子竟使在了自己身上。
后来连人带被扑到卓旸身上,心惊肉跳之余还要遭他戏谑。
卓旸揭下被衾,“您是山里乱窜的猴子么,披个布就想当大王。”
他三五下就把浮云卿的头发整得妥帖,一面解释道:“今晚恐有死士行刺,我躲在您屋里,这不是为了保护您么。”
浮云卿捂着头,白他一眼,“这事怎么不提前跟我商量呢?再说,从小到大,我遇见的刺杀一把手都数不过来。你可别当我是娇滴滴的小娘子……”
她捋起衣袖,向卓旸展示着臂膀处还没成形的肌肉,“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你可别小瞧我哩。”
那几两白花花的肉,唬小孩还成。在卓旸面前烜耀,颇有打肿脸充胖子的意味。
卓旸没把话听到心里,“既然醒了,那就穿好衣裳,拭目以待罢。”
言讫,随便挑了几件外衫,扔到浮云卿怀里。
浮云卿懵懵地噢了声,垂眸细看,红衫,紫衫,绿衫,各种花里胡哨,不堪入目的外衫,竟都能被他找全。
“眼光还怪好哩,压箱底的老旧衣裳都能捞出来。”
她把怀里一堆外衫扔到榻上,取下挂在木架的杏衫,“看看敬先生挑的,你能不能跟人家学一学。”
说罢便把卓旸轰出屋,“砰”地合上门,换了身干净衣裳。
一面系着繁琐的衣带,一面扭头朝门外抱怨,“为甚来我屋里逮死士不是敬先生呀,他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你俩当真提前协商好了么,怎么都不问问我的想法呢。”
卓旸抵着门扉站定,心里没由头地拢起悲凉之意。
敬先生,敬先生,半句不离她心爱的敬先生。
那他是什么,又像什么。
是啊,重来一次,他用卑劣的手段偷来几日时光,每刻都想黏在她身边,吆喝着:求您看我一眼。
她的确多看了一眼,只在他刻意显露身材时。她是风流肆意的纨绔,甚至不需翻墙头,只要站在那里,就有无数男郎争抢着献殷勤,他也是其中之一。
初见不久,他能吸引她的,仿佛只有这具身板。以色事人,他逐渐理解当初敬亭颐的心境。
是啊,他们都被困囿在四方院墙里,日夜搽粉弄妆,抻着脑袋翘首以盼。他们连嫔妃不算,他们当是无名无分的外室,被多情又无情的主家亵玩。
卧寝里,窸窣声响了很久。卓旸也在门前守了很久,他本能地翻动手指,编着不存在的狗尾草,仿佛只有这样,心才能静一静。
很久,很久。他想,浮云卿是不是窝在榻里睡着了,他要不要敲敲门,把她叫醒呢。
后来一咬牙,不叫了,继续没心没肺地睡罢。现下是小满,离深冬很远,她很安全。
卓旸想,既然流水无情,那他这颗草就顺着流水漂走罢。他该把更多精力放在旁的事上面,他得借偷来的命,查一查当初没弄清的事。
小半晌后,门扉支开一条缝。卓旸猛地向后退,被浮云卿使劲往外推。
“卓旸,你又在想什么坏点子?”
她歪歪头,往他身上捶了几拳。
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根本不疼。
卓旸尴尬地笑了声,“也不跟我提前打声招呼。”
他还想再觍着脸聊上几句,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就见浮云卿挂上笑脸,提着衣裙小跑过去。
“敬先生,你怎么才来呀。我好想你。”
浮云卿挂在敬亭颐身上,脸往他怀里歪。
敬亭颐轻笑,“死士那边的事,臣都处理好了。以后他们不会再来打扰您了。”
他抱紧浮云卿转了个漂亮的圈,揉着她的脑袋,极其宠溺。
所以难免会想,一切都变了。
这俩人处得更黏糊,卓旸呢,比上辈子更像第三者。从前他还能搭个腔,今下只能盼着浮云卿会可怜他,偶尔带他一起玩闹。
后来他瞒着浮云卿,瞒着敬亭颐,独自查清了许多事。
荣缓缓幼时便请来了许太医的仙魄,并早已知许太医的坟冢就在青云山。
但她骗了所有人。
卓旸尚不知冰湖后会发生什么事。按他的猜想,兴许荣缓缓死意已决。她绝望地爱着亲朋好友,爱着一缕魄,对任何事都不抱希望。兴许她早料到会与浮云卿闹僵,会成为局中人,会因私欲连累全家,所以她顺着敬亭颐的计走,甘做玩弄权术者的垫脚石。
他也意外查清,端午家宴投毒案的真凶是官家。这等真相何其残忍,他左思右想,还是不要告诉浮云卿了。
荣缓缓从许太医那里请来的药方是真,可在浮云卿将药方交给耶律行香时,药方又被官家换成了假的。萧绍矩不会怀疑敬亭颐,他与行香一同饮下药汤时,想当应是长寿无极罢。
可照那假药方来,最多苟延残喘两年。药汤里是慢性毒,日复一日地饮,总有病发的时候。
就像卓旸了解敬亭颐的想法那样,官家也早料定敬亭颐不会反。所以官家肆意践踏着敬亭颐的尊严,敬亭颐的亲朋好友,官家都要凌辱一番。
这等真相何其残忍,卓旸想,还是不要告诉浮云卿了罢。
在浮云卿与敬亭颐恩爱时,卓旸走遍大街小巷,闷头寻找丢失的真相。
他不知道,及至冬日,他被乱箭射死后,是否还能继续重生。所以他渐渐放弃追逐情爱,但他调查的事,从来都是围绕着浮云卿展开。
有时赞同敬亭颐的想法,小娘子是温室里的花,若非天塌地陷,窝在温室里,总好过在外面受尽委屈。
浮云卿分明可以无忧无虑地过日子,他愿意为她的无忧无虑,让自己变成深陷深渊。
后背被汗洇湿了许多次,他汗津津地归府,而小娘子与她的情郎,总是干净清爽的。
一遍遍地泼自己冷水,卓旸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好像没办法再陪浮云卿走下去了。
渐渐力不从心,练武时,总是眼冒金星,仿佛下刻人就过去了。
渐渐提不起力气大声说话,像个被割破喉咙的哑巴,发着刺眼的“嗬嗬”声,没人知道他想说什么。
而从最初的精力充沛到今下的力不从心,不过春夏交移。
这一年的夏日分外漫长,嘶鸣的蝉声被熏眼的热浪搽得浓稠黏糊,几乎搅弄不开。
卓旸踅起身,扽落卷好的竹帘。霎时,回廊陷入一片昏暗。
他摩挲着帘叶,一时失神。
侧过身,望见廊下摆着一席毡毛毯,浮云卿四仰八叉地躺在毯里,睡得正香。
敬亭颐揿着青篦扇,轻缓地扇风。
不知过了多久,浮云卿悠悠转醒。她窝在敬亭颐怀里,朝他招手:“卓先生,快来呀。”
卓旸欸了声。
他阔步向前。每走一步,身边的景色就模糊一分。
那一瞬,他想,真希望这个闷热的夏日,无限延长,把他闷化成一滩熟水。
什么都不用想。
然而那些终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此刻,他清楚地意识到,活了两辈子的卓旸,该把偷来的时光还给真正的“卓旸”了。
二十四岁的卓旸尚在家国与情爱间作难,时而劝解敬亭颐勿忘国仇,时而劝解自己,不要对浮云卿动心。
哪个年岁的卓旸,都不该是今下的他。
卓旸想,也许浮云卿那头,就是他生命的尽头。他仍有许多事没查清,很可惜,也许再也没有重活一次的机会了。在两辈子里辗转的他,也许会就此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倘若苍天仍旧怜他,他会耗尽所有时日,去寻全部真相。
卓旸掀起嘴皮子,轻飘飘落了句,“等天气凉爽了,臣教您打八段锦罢。”
可惜他没听清浮云卿的回话,也许她什么都没回。
双脚灌铅般沉重,卓旸却刻意走得轻松。耳鸣声震天,他感到自己的魂不受控地被吸走,眼前一片黑暗,紧接着,他再也感知不到任何事。
像是过了两辈子那样久,终于听见一声呼唤。
“卓旸,醒醒。”
他疲惫地睁开眼,口干舌燥,喉管像被刀剌了几下,说不出话。
只能直愣愣地看着身前的小娘子唤来大夫。
他紧紧盯着小娘子,“公主……”
没曾想会与浮云卿再次见面,没曾想,她竟会是那日商湖冰嬉的装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