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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番外(一)

2024-10-14 作者: 浮玉山前
  改朝换代以来, 京都街鼓皆废。睡眼惺忪地穿过雾气弥漫的清晨,再也听不见隆隆的八百鼓声。

  今朝称官街鼓,历朝百姓则亲切地称作“咚咚鼓”。每逢转日月出, 金吾卫自廨署涌出,诸坊街鼓承振,百姓听着鼓声作息。定朝废除街鼓,坊市却比历朝繁华万千。故而即使天刚蒙蒙亮,御街通衢就已零零散散地阗进人。及至朝参应卯, 衢道已经阗满了人,前脚接后脚,挤挤搡搡。

  人多的地方向来热闹, 所以即便没有鼓声传来, 摊贩的吆喝声,僧侣的诵经声,马蹄的笃笃声,任意一桩声音,都能唤醒沉睡的京都。

  日夜聆听咚咚鼓的时光, 敬亭颐不曾经历过。他降生时,局势百废待兴。再长大些,定朝已经迎来了一个又一个大小盛世。他不曾亲身经历, 那些零星破碎的记忆, 都是偎在长辈膝边, 从他们的闲聊声中偷听来的。

  抛却附加的身份,其实他应该能算是土生土长的定朝人。他爱这片热闹的土地,尽管地面上布着许多深浅不一的裂痕。但刘岑总告诉他, 他不属于定朝, 他属于从前的国度, 他该把虚无缥缈的记忆复原,而非沉溺在定朝的风花雪月里。

  他与刘岑想的完全不同,为此曾纠结很久。

  磓碎百年旧事,唯独磓不碎刘岑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很想告诉老父亲:俱往矣,还是朝前看罢。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顺应天命,将福祉拢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切合实际的。而非仅凭着咽不下的恶气,摩拳擦掌,过着另类日子。虢州庄里的诸位惨,但远没有边陲流民惨。所以敬亭颐劝大家,知足,三思,叵奈没一人肯听他的。

  他说什么不重要,大家只听刘岑发令。

  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囖,他会在迷惘郁闷中衰老死亡,像根无根浮萍,随风而动,飘向何方,从来由不得自己。

  直到遇见浮云卿。

  后来的记忆模糊又清晰,他踌躇不决的时日无比模糊,可与她相处的时日却无比清晰。

  这半生,他做事向来果决,快刀斩乱麻被贯彻得淋漓尽致。进公主府教书后,一次再一次地犹豫,每每逼着自己狠心杀伐,可瞥见浮云卿懵懂的眼眸,那点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杀气,顷刻间消散。

  犹豫着,犹豫着,根本不知到底在什么时候,他就完全缴械投降。

  也许是在她梦呓说不想做皇后娘子的时候,也许是她乞求不要反的时候,又或是更早。

  追溯到最早,约莫是在对她动心的时候。年少情谊,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栽得有多深,深到愿意为了她,背叛亲友与国度。

  他对所有人都抱有愧疚,无颜面对虢州父老,无颜面对浮云卿与她的亲友。

  左肩是情.爱,右肩是家国,哪边都不愿放下,所以他选了个极端的解决方法:他一人赴死。

  原本把交易说得明明白白,官家也点头说好,偏偏在最后时刻,官家反悔,一举歼灭他想保护的虢州军。

  官家明里暗里表示,他与浮云卿不相配,她值得更好的驸马疼爱,他也值得孤寡到死。

  官家轻蔑地说道:“你死,离开小六,朕能看在小六的面子上放过虢州庄。”

  敬亭颐别无选择。他相信,如官家所言,浮云卿值得更好的。

  所以在浮云卿强烈的攻势下,他一再回避,哪怕心火燎原,霪念几欲要把他烧坏,他仍不愿逾越。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也低估了浮云卿的执着。

  第一次亲吻后,他告诫自己,下不为例,再没有第二次。可后来一再破戒,路越走越歪。

  时间制止了他的破戒,在无限量的亲吻降临前,浮云卿就已逐渐勘破他的谎言。

  浮云卿值得更好的,他想,是时候完成交易了。

  官家是浮云卿的父亲,他偏执地相信,能生养出浮云卿这般绝好的小娘子的男人,定不会言而无信。

  大错特错。

  官家非但没有履约,反而发狠地拉所有人下水。

  跪在冰面上,敬亭颐自嘲地扯起嘴角,笑他太过天真,竟会相信官家这厮。

  那时,他是真以为要永远亘在浮云卿心里了。死人才会被记得,不是么。

  兴许上天怜他,或是自身命硬,他竟因祸得福地活了下来。官家窝在冰棺边,同他说的那番话,他都听在心里。

  他走,官家也不拦他走。

  他想,也许他与浮云卿还有重逢复合的可能,但在那之前,他要洗涤自身,用全新的面貌与她相遇。

  她生来就是他的,她属于他。在她属于他之前,他的身心已经归属于她了,有且只有她一人。

  结扎,养病,染发,学各种技艺,只想把最完美的自己,展现在她面前。

  小娘子这次真的长大啦,即使没有他,也能坚强勇敢地活下去,甚至活得相当精彩。她熟读经传,勤于习武,晚间不再蹬被衾,不会在大冷天光着脚跑来跑去。这便是他所期望的,只要她好,哪怕他自己身在地狱也好。

  他已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即将步入而立之年,怕她嫌弃,于是整日搽着保养脸身的药膏。可他也庆幸自己不再年青,如今他总是沉静的,所以能看淡生离死别,笑谈过往。

  曾经那个被高头大马吓得浑身发颤的少年郎,今下即便天塌了大片,也能独自撑起天地,给予旁人庇佑。

  经年辗转,雨落雪纷。他默默守在浮云卿身边,做她忠诚的影子,时刻追随她。

  原本想,只在远处看她就好。后来又破了根本不存在的戒,佯装疯癫巫师,时不时地往月官渡跑几趟。   
  不过也好,至少没有白忙活。

  握着蹴鞠球,站在门口等她。这时他又像数年前毛手毛脚的年青郎,呼吸节奏不对,衣袖起了新的褶皱,会不会有撮白发没染好……

  他又像那祈求皇恩的嫔妃,盼望皇帝临幸。

  倘若浮云卿没往宅门这处踱来,他该怎么办。

  不过苍天怜他,浮云卿比料想中更早地发现了他。

  她足够坚强,可睐见他那刻,又变成了四年前委屈可怜的小娘子,扑到他怀里,嘟囔了句:“你怎么才来呀。”

  听及这句话,他悬着的心猛地落定。

  静悄悄的前院里,眨眼间涌进许多人。有的他见过,有的他不曾见过,不过他心里明白,这些都是浮云卿所爱之人。

  再后来嚜……

  敬亭颐扽落细箴竹帘,廊下霎时幽暗起来。

  再后来,他们俩如话本子里讲的那样,幸福地共度余生。

  只是辗转四年,浮云卿好似已经习惯了完全没有他的日子。所以重逢后,她过得哪哪不自在。

  习惯霸占一整张床榻,所以夜里翻身,总会无意把他踢下榻。而后悠悠转醒,满脸惊恐地扶起跪在地上的他,连连道歉。

  习惯来无影去无踪,所以出去游玩办事从来不跟阖宅说一声。回来后,望见他像个弃夫一样,傻傻地站在院里等,总会环着他的腰撒娇,说下次不敢了。然而结果往往是下次还敢,从来不改。

  如今即便没有安抚物,她依旧能睡得香甜。所以窥及他扯散里衣,露出胸膛时,总会说:“不嗛囖,让你缓缓。”

  她不再需要他,而他感受不到她仍在爱他。阖宅其乐融融,他杵在其中,浑似融不进去的外人。

  浮云卿倒像土生土长的临安人,无论春夏秋冬,晌午头都要好好歇一觉。偏偏爱歇在廊下,调皮地说:“既然你不午睡,那干脆帮我抓蚊虫罢。”

  小没良心的。

  可他偏偏最爱她这副灵动模样,于是任劳任怨地揿起蚊拍,手起拍落,这里拍一只,那里拍一只。

  背对着浮云卿,全神贯注地拍蚊驱虫。这样闲适又显荒诞的日子,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可平平淡淡才是真啊,老夫老妻这样相处,何尝不叫幸福。

  埋在软枕里呼呼大睡,睡醒后,浮云卿餍足地揉着眼,伸了个懒腰。

  支手侧身,借着溜进来的几缕日光,偷摸欣赏着眼前的美色。

  她想自己的眼光真是好,看看她挑了个多么完美的郎君罢。就算在驱赶蚊虫,仍旧流露着矜贵气息。

  想及重逢后种种,她蓦地发觉,也许在他看来,她没有以前那么爱他。

  哪能呢,她是太爱了,爱到不知所措。他的心毫无疑问地只属于她,但他的身还不曾属于她。

  浮云卿羞赧地捂住眼,敬亭颐想过平淡日子,可她不想。觊觎他的身许久,恨不得把他吞吃入腹,可该怎么开口呢?

  谁家的老夫老妻还没探讨过床帐里那些事呀。她心里有对未知的恐惧,但更多是期待。

  再转念一想,他们还有好多时日要一起过。这事嚜,逃也逃不过,总要试上一试,暂且不急。

  开口仍唤敬先生,“累不累呀,过来躺会儿罢。”

  敬亭颐侧过身,银发跟着晃动。

  “您醒了。”他说道,话声有些委屈。

  有些向往自由的鸟是关不住的,它们会竭力撞向枷锁,哪怕头破血流,不惜命也要挣脱出去。浮云卿也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她与敬亭颐都是向往自由,却又背着数道枷锁的鸟。

  笼中鸟该飞往无边无际的苍穹囖。

  浮云卿扯着敬亭颐的银发,没骨头地往他怀里钻。

  “敬先生,我们去游山玩水罢,到外面闯一闯。”

  顺便在游山玩水的路上,把该做的都做了。

  敬亭颐享受着她难得的主动亲近,蹭了蹭她的脸,扣紧她的腰身,轻声说好。

  (本章完)
  作者说:定朝大体架空宋,历朝架空杂糅,把唐搬来一些。
参考《新唐书》,《旧唐书》,李贺《官街鼓》,化用部分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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