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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

2024-10-09 作者: 星星不息
  在梦里出现了几百回的声音, 如今就距离他几步之遥。

  这个嗓音就像刻在了脑子一般深刻,纵使没有回头,段熠也不会认错。

  那是皎皎的声音啊。

  曾经幻想过的场景确确实实的上演了, 孟云皎没有死,她就站在距离他不远的身后。

  他曾设想,如果有一天他再重新见到她,不管她是鬼魂也好,是灵体也罢, 他定要上前紧紧的拥住她,就算天塌下来也绝不松手。

  他不会问她,她为什么要假死欺骗他, 也不会说出任何责备的话。

  他只要告诉她, 这段日子他有多想她,他到底有多爱她……

  可预想好会做的事,与真正能做的,却大相径庭。

  原来人的心态,真的会随着当下的情形而转变。

  段熠听着自己冷漠的嗓音飘散在夜空:“姑娘你认错人了, 鄙姓端,不姓段。”

  孟云皎是匆匆从客栈出来的。

  她没有撑伞,雨水打湿了她的脸颊, 把她脸上的泪水冲刷掉, 又有新的泪痕从眼角滑落。

  她通体冰冷, 只有那颗心,是炽热的。

  “是吗?那你为何,不敢转过身来看我?”

  她踩着那一洼一洼的水, 慢慢靠近他。

  他们的距离逐渐被拉进, 孟云皎才猛然惊醒, 原来重新面对他,并没有这么难。

  原来那些她自以为的沟壑,并不是跨不过去,只要她勇敢一点,主动一点,她就能走到他的身边。

  甚至,不知在何时开始,她已学会思念他。这半年来,可以掩藏的心思,在重遇他的那瞬间,早已脱了缰似的在疯长。到今日,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她想重新站到他的身边,像以前一样牵起他的手,感受他身上的温度。

  段熠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近,他几乎想拔腿就跑,可腿脚却不听使唤,把他钉在了原地。

  他只能僵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浑身上下就剩嘴最硬:“家妻善妒,跟别的姑娘交谈,夫人会不悦的。”

  孟云皎这次没有退缩。

  以往都是段熠朝她走来,她却不断后退;如今他遍体鳞伤,再也走不动了,就理应由她朝他走去。

  就算,他不肯再原谅她,要狠狠把她推开,也是她罪有应得。

  顷刻之间,孟云皎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她再不迟疑的,伸出手,环抱住他。

  感受到衣衫底下的身躯这般瘦弱,她倍感伤怀,侧脸贴着他的背脊,她嗡嗡道:“你夫人就在这里,你还想抱着别人夫人的骸骨多久?”

  哐当一声——

  僵硬的身体震了一震,那个他视若珍宝大半年的瓷坛应声落地,灰烬散落一地,很快就被雨水冲散掉。

  但都不重要了。

  因为,那不是他的夫人。

  那一刻,段熠终于清楚,孟云皎真的没有死,她就在他的身后。

  她拥着他,好像以往一样,他们身心相贴,彼此身上都沾着对方的温度。

  “皎皎……”

  段熠转过身来,在看到她的一刹那,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其实早有预感,福安、拓跋雪、拓跋驰那支玉箫,种种破绽,还有那神秘莫测的老板娘。

  命运像是一根绳索,把原本没有关联的他们牵引在一起,让他一步步发现真相。

  那大夫的出现也不是偶然,普天之下能有这么高超的医术,能一眼看穿他身中奇毒的人,除了魏太医,和沈太医,再难找到第三个。

  他暗中找人查探过他的医馆,证实了他就是当年沈太医的弟弟,沈鹤山。

  而沈鹤山,是孟云皎的二叔。

  当日他言辞犀利地把沈鹤山赶走后,沈鹤山早已言明不会再跟他诊治,可过了没多久,他又提着药箱不情不愿的上门。

  段熠不相信,一位医者能热心到这个地步,除非,是受了重要之人的指使。

  这一桩桩的事,都与孟云皎脱不开关系。

  他记起那日他半醉半醒之间,在客栈里出现的孟云皎,如此真实,怎么可能仅仅是一场梦。

  只是他不愿再与她相认。

  他私心觉得自己已经时日不多,他不愿让她看到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不管孟云皎当初为何要假死逃离,他都不怨。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没有什么,比她活着更重要。

  段熠左右紧握成拳,他的表情很不自然,也没有抬手抱住她。

  这跟孟云皎设想的大不相同。

  他就这样怔在原地,不再与她亲近。

  他浑身上下都写着渴望,孤独,和寂寥。

  他明明渴望与她亲昵,行为上却是自相矛盾。

  孟云皎不明白,她抬起头,晶莹的泪眸望着他:“你为什么,不抱我?”

  那骸骨在瓷坛里的时候不是抱着云游抱得正欢嘛,怎么一见到人,反而避如蛇蝎了。

  她难免胡思乱想,以为段熠嫌弃她了。没想到他却是在嫌弃自己。

  就在刚刚那一刻,段熠下意识胆怯了。大半年来,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境中,以为自己和孟云皎就快要做一对鬼鸳鸯了。

  可一旦告知他,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行将就木,而孟云皎,还有大好青春。

  与其与她相认,打扰她原本平静的生活。不如让他找个一隅之地,自生自灭。

  那样,不管是他,还是她,结局都会是幸福。

  可孟云皎今日霸道的闯入,打破了他的梦境,让他不得不面对。

  “我只是一个将死之人,我给不到你未来……”

  段熠哀伤地发表他的衷心感言,却倏地被打断。

  他怔怔的望着那放大的秀颜,感受着唇瓣的柔软,还有肩膀上搭住的两条柔荑,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

  蜻蜓点水的吻一触即离,孟云皎撤离后,也觉得颇为羞赧。

  她就是不愿听段熠说那种自轻自贱的话,才会下意识的做了那种事,绝不是因为其他不可告人的少女心思。

  她抿了抿唇,脸颊红得就像扑了一层胭脂,鲜艳欲滴。

  “我不准你再这样说了。你的一切我都有责任,我不用你给我未来,我只要你好好治病,然后我们一起创造未来。”

  他总是这样,把所有负面的都让自己担着,才会导致两人越走越远。这次她想与他共同进退,她想让他知道,不用再瞒着她什么了,她没有那么弱,她能站在他身边,与他一同迎接风雨的。

  段熠听出些许端倪,他蹙了蹙眉:“你……”

  “我知道了。”孟云皎深吸一口气,开始坦言,“我知道你隐瞒的真相了。”

  她本就知道再次面对这个心怀愧意的男人会很困难,所以她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哽咽了。

  “对不起,你是为了我,才极力瞒住所有的事,你承受了那么多压力,我却只会误解,埋怨你,责怪你,重伤你,甚至假死逃离你。”

  泪水像开了闸,孟云皎在段熠面前不屑掩饰,干脆抓着他的衣襟放声大哭。

  “你总说我是无辜的,你才是需要背负那些孽债的人。可通通都错了啊段熠……明明一切的诱因都在我身上,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唔’的一声,那些令段熠不忍再听,那些孟云皎后面所有自责的话,都被扼制在这个吻里。

  段熠的吻与刚刚孟云皎的有着天差地别,他更为凶狠,更为蛮横,且不容抗拒。

  他狠狠的堵住她的嘴巴,让她不能再吐出任何一个字眼。

  他时重时轻的用利齿咬住她的巧舌,似乎在惩罚她刚刚的不乖,胡乱说那些不该说的话。

  他用唇瓣细细研磨,把她樱桃般的小嘴含在里面,如同他把她整个人都牢牢包覆。

  他撬开她的齿关,窜入她的地带,横扫各个角落,汲取她口中的津甜,用行动诉说着他对她的思念。

  左手撑着的伞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在地面上,雨水再无避拦的浇在他们身上。

  但两人谁也不觉得冷,他们在街道上热吻相拥,两颗心隔着薄薄的衣衫相贴着,身上的温度细细传递,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温暖。

  风浪再大,暴雨再狂,都不会再让人畏惧。

  *
  看着孟云皎窝在他怀里的睡颜,段熠还是觉得很不真实。

  他眷恋的用手指一寸寸描绘着,从她的眉梢,到小巧的鼻头,再到那微撅的樱唇。

  一切都美好的如梦似幻。

  熟睡的姑娘似乎被干扰了歇息,很是不悦,她皱了皱眉,哼哧一声,可那扰人的手指还不肯移开,一直在她脸上流连。

  孟云皎只好睁开眼,嘟着嘴,幽怨似的瞪着眼前的男人。

  “星辰,天都快亮了,你怎么还不就寝?”

  说来羞愧,刚刚两人在大街上拥吻了近半个时辰,迫于雨势渐大,只能转移阵地,回到厢房。

  小别胜新婚,一对小夫妻又难舍难分的缠棉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孟云皎猛然记起段熠的身体状况不容得这般糟蹋,才依依不舍的与他分.开来。

  她拉着他上塌,逼迫他就寝。

  怎知道,这人就没半点理解她的用心良苦。

  就不睡,就不肯睡!

  他的双眸里丝毫不见疲色,亮亮的就这样直勾勾的盯着她,好似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段熠抚摸她的脸庞,神情有些恍惚:“是梦吗?”

  他喃喃自语:“自从你走了后,我不止一次做这样的梦,每一次醒来后才发现都是虚的,我反而会加倍失落。所以这次我能不能就不醒了,永远在这里陪着你好不好?”

  孟云皎没料到他还存了这样的想法。

  这些年段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这般胆小?

  他就是太过珍惜,才会害怕失去。当时她的离开,对他的打击太大,才会给他造成这种不真实感。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让他感受她的存在:“傻星辰,这不是梦,我真真切切的在,就算你闭上眼睛,隔天再睁开眼,我也在。”

  这就是他不肯入睡的原因吗?他宁可把自己熬死,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她再次消失?
  为了证实她的说法,孟云皎抬起手遮住他的眼睛,而后再移开。

  她调皮的扯自己的脸皮:“是不是还在?不仅还在还能变丑,变美,什么形态都有!”

  段熠笑了笑,却依旧固执己见:“其实我真的已经分不清真假了。但我更相信这只是我的臆想。”

  “你没死,还在我的身边,甚至说了原谅我……”

  “这怎么可能呢,只有梦境才会这般美好的啊。”

  而现实是残酷的,她只会三翻四次的逃离他,只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说恨他。

  孟云皎的笑容僵在了嘴边。

  都是因为她,才让他没有丝毫安全感,才让他会认为这样的场景根本不会上演。

  她不知道要怎么做,才会让他相信。

  只能紧紧抱着他,抽噎着向他宣布:“我不仅要在你身边,还要一直缠着你,给你生十个八个小孩,你永远也别想摆脱我!”

  段熠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却始终没说出什么肯定的话,孟云皎有些急了。

  “你不信我,你……”

  她抓了他的手,让他摸向她的脸,见他依旧无动于衷,她干脆红着脸,把他的手放进她的衣襟里,让他触碰那最靠近心脏的区域。

  平静无波的男人这才有了动静,他快速的把手抽出来,无奈道:“好了,我信了还不行吗。反正我梦中的皎皎,就没这么……”

  那个词令他有些难以启齿,怎奈孟云皎好奇心重,非要询问。

  他支支吾吾道:“就没这么奔放过。”

  孟云皎也只是个姑娘家,听到这词,自然是涨红了脸。

  她恨得牙痒痒,她就不该咸吃萝卜淡操心,她这么做也是为了让他相信啊,他还这般笑话她。

  孟云皎恼羞成怒,行为竟被怒火支配,她一个翻身,跨.坐在段熠身上,凶巴巴的,作势就要扯掉他的腰带。

  “呵,我还有更奔放的呢!”

  段熠这次是真怕了,他用单手制止住她,把她压制在塌上,不让她再乱动。

  孟云皎本就是唬人的,自然也不用他费什么力,就乖乖的躺在那,羞涩得都不敢再看身上的人。

  “别闹了,你一个姑娘家,以后还要嫁人的,我不能做出损害你名誉的事了。”

  段熠苦口婆心,企图让她别再有这样惊世骇俗的举措。

  孟云皎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啊,我的夫婿不就是你吗……”

  他们不都说开了吗?他们不算是和好了吗?既然横在他们之间的阻隔都不复存在了,那为何不能像其他夫妻那样携手共度余生?
  段熠摇了摇头:“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我陪不了你多久的,届时后你还是要重新生活。”

  他像个耄耋老人,早在来到班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一切都设想好了。

  “外面那颗梨花树正好,我死后,你就帮我葬在那儿吧,我想守着你,以我之魂继续庇护你。”

  见孟云皎想打断他,他把手指抵在她的唇瓣上,示意她噤声。

  自己则陷入了魔怔一般,自顾自的发表遗言:“我虽然一直表现得自私,但死到临头才发现,那些占有欲根本不算事儿,我更害怕的,是你无人照顾孤苦一生。”

  孟云皎的眼眶里噙满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是他畅想着美好时,那风轻云淡的俊颜。

  “隔壁卖烧饼的那个哥儿就不错,我见他几次在客栈外张望,听你不在时那失落的模样也不是假的,想必他应该是对你倾心许久吧?他性格虽然温温吞吞的,但过日子挺适合,至少不会闹心。”

  孟云皎的性格偏软,太强势的男子会让她很压迫,虽然烧饼陈的条件是差了一点,但胜在老实本分。权势地位全都是浮云,他只希望她余生过得简单快乐。

  段熠揉了揉她的腹部,朝她微笑:“你不是喜欢小孩吗?那时候魏太医有说过,你的身体已经痊愈,完全可以孕育子嗣了,到时候跟他生几个大胖小子,在院子里戏耍,我在梨花树下也感到热闹些。”

  “拓跋雪的兄长就不要了,我当过皇帝知道身不由己,纵使他现在表现得有多爱你,往后也不能保证一直为你空置后院。况且,你向来喜欢自由,皇宫不适合你。”

  段熠说了长篇大论,却不许她应声。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虽然不再是皇帝,却习惯性的把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他不是在问她的意见,他只需要她明白,他安排的这一切都是对她最好的。

  要换做以前,段熠的旨意孟云皎是不敢反驳的。

  但如今,她却不想再那样了。

  她冷眼问:“你说完了吗?说完到我说了。”

  “第一,我不会嫁给烧饼陈,我也不会嫁给拓跋驰,我此生只非你一人不嫁。”

  “第二,我不会把你葬在梨花树下,所以也不存在有小孩在你坟上戏耍的。我会生一群大胖小子,他们会在你膝下玩耍,他们会缠着你,喊你爹爹。”

  “只有这两种可能,没有第三种可能。如果我做不到,那么我会……”

  孟云皎顿了顿,下定决心般抬眸望向他,郑重的道:“我会牵着你的手,与你葬在一起。”

  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并不觉得畏惧。她也不是因为觉得愧对段熠,才会想这样补偿她。

  她仅仅是觉得,陪着他,值得。

  段熠瞳孔紧缩:“皎皎……”

  孟云皎打断他,不容置疑:“我不是在与你玩笑。所以段熠……你只能活,明白了吗?”

  段熠陷入了为难。

  “皎皎,我做不到的事,我从来不会轻易答应。因为我不愿对你食言。”

  孟云皎胸口发胀,堵得她格外难受。

  段熠那么厉害的人,不到最后关头都不会妥协,但究竟是怎样的病入膏肓,他才认为自己连一分痊愈的机会都没有,才会不敢奢望能活?

  “你先答应我,要配合沈大夫的诊治,沈大夫医术高明,他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她抱着他,哭声格外压抑,那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衫,如同锤子般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心上。

  段熠无奈,只能轻叹:“好。”

  *
  那日之后,沈鹤山频频出入段熠的房间,但眉间的沟壑从未舒展。

  人人都知道,没有新的诊治方案,段熠的离去只是时间问题。

  除非有奇迹出现,不然现在的情形,就如段熠所言那般,再难扭转乾坤。

  福云客栈整日被阴霾笼罩着,每个人都在为段熠的病忧心。

  只有两个当事人,若无其事一般,每日相偎在一起,仿佛没察觉到生离死别的到来。

  事实上,孟云皎是在逼迫自己乐观。

  与其终日哭哭啼啼的让段熠看了操心,加重他的病情,不如他们高高兴兴的过,就算最后还是逃不过宿命,那他们也有过这短暂的温馨。

  这样的温馨弥足珍贵,不应该被任何情绪影响。

  至于病魔,她相信天意,也相信只要她陪在段熠身边,夫妻俩齐心协力,没有什么仗是打不过的。

  一日,孟云皎回来的时候,房间里没有段熠的踪影。

  “星辰……星辰呢?”

  她随手把福安抓来一问,才知道段熠去了以前那间厢房,沐浴去了。

  自从两人重修旧好后,一直形影不离的同吃同寝,段熠也搬到她的卧室里了。

  她的卧室是客栈最大的厢房,里头应有尽有,自然也不缺浴桶。

  没料到,他想要沐浴,竟还要通知福安,大费周章的把浴桶搬进另一间厢房!
  这是在躲谁呢?   
  想当年,这满肚子坏水的男人,在太仪殿泡澡的时候,还非喜欢命人把她从苌华宫召去旁观呢,那裸.露癖是一日比一日严重。

  这会儿,怎么变得这般矜持了?
  孟云皎叛逆心起,他越不让看,她就非要看。

  于是她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闯入段熠正在使用的厢房。

  ‘吱呀’一声,里头的人明显也愣了。

  他仅剩一条亵裤还未除去,上半身早已袒.露在空气中。

  他身体倾斜着,左手伸进浴桶里,显然是在查看浴桶的温度。

  正因为这个动作,把他右手的缺点暴.露无遗。他的右手垂放在身侧,只有左手能完好运用,做任何动作都显得格外艰难。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右手是因为被烧伤才毁的,所以上面布满了被灼伤的瘢痕,像虫子一样蜿蜒在他的手上,可怖难看。

  孟云皎总算明白,为何他沐浴的时候要躲着她了,他就是怕她看到他的伤处。

  段熠下意识的把右手背去身后,遮住她的视线:“别看。”

  孟云皎虽然深知这个伤的由来,但都不及亲眼见证时,对她带来的震撼更大。

  要不是因为她要用火场作假死之用,段熠也不会冲进去,也不会……

  “不关你的事。”段熠似乎总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本来不严重的,魏太医也说能治好,是我不让她治。我故意不想要这只手臂的。”

  因为那时候,失去她让他感到自责,他徒有健全的四肢,却无法护住爱人的性命,那他要这只手,来干什么?
  不知是不是为了安慰她,他轻描淡写:“不是什么大事,随时都能治好的,魏太医都能治,沈大夫肯定也能。这些疤痕虽然看起来可怖些,但皇宫有许多美肌养颜的膏药,若你不喜欢看,我大可跟段鸣要一些来涂抹,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孟云皎也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

  毕竟现在更重要的事都还没解决。

  她不依不饶道:“那等你的毒清完,我们再治你的手。你武功可厉害了,怎么能握不住剑了呢。”

  “好,都答应你。”说完段熠又愁,“我怎么答应你的越来越多了呢,到时候我食言了怎么办,你……”

  眼看段熠又想开始给她灌输什么,孟云皎忙找借口走开:“我去给你拿换洗衣物。”

  段熠沐浴完回到房间后,还心心念念刚才的话题。

  他不止一次想劝她改变追随他的想法。

  孟云皎明白他的顾虑,毕竟如果有天她死了,她也不想段熠傻傻的追随。

  但除了那样,还有什么办法呢?

  孟云皎主动上前跪在他的身后,用抹布把他的湿发擦干,状似无意的问道:“对了,我刚刚在你的行囊里,看到魏太医的医志。”

  她扁了扁嘴,按捺心里那股酸涩的异样感。

  毕竟她还记得,自己在离宫前,魏太医就对段熠芳心暗许的,现在就连贴身的东西,都放进段熠的行囊里了。

  这算什么,交换信物吗!
  虽然她是假死逃离皇宫了,但他们也不能当她真死了啊。

  也不知道她不在的那段时日,这两人到底有没有暗度陈仓!
  以前不把段熠当回事的时候自然不觉,现在才发现这男人桃花旺盛得很,也是种烦心事。

  段熠没察觉到她在吃醋,依旧平淡的陈诉:“你说的是沈太医的医志吧,那是她送给我,方便让我治病的。”

  孟云皎这才恍然大悟,面上的表情缓和了些。

  “我以前看她随身带着,还以为是她自己撰写的呢,原来是我爹的。”

  段熠眉毛一跳,转过头来,紧张道:“你爹?你……知道了?”

  虽然当时孟云皎说她知道一切的真相了,但他还以为她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

  没料到,她连身世都知晓了。

  他本来还愁着,要怎么向她开口呢。

  当然,沈三山是孟云皎生父的事,段熠是一早便知晓了。

  “我一直想等找到他的踪迹才告诉你,却始终遍寻不获。”

  而后,他铲除了秦赟,第一时间就是去到南樾的老巢,把所有密室暗室翻了个底朝天。

  结果,密室确实有一间,却已经多年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了。

  “我猜想,他在你年幼时,就因为扛不住秦赟的手段离世了。不然以沈三山的才智,早就把禁药研发出来了,根本不需要等到等到你长大,也不需要用军营里的弟兄试药。”

  他见孟云皎平静得可怕,不免有些担忧,“皎皎,这段时日我一直在找他的坟墓,想给你一个交代,但都找不到。”

  他明明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还要四处奔波,去寻找她父亲坟墓的下落,就连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也没想过撒手不管。

  他做这些,从来不是为了她的回报。

  他总是这样,喜欢把不属于他的责任扛在身上,这样的生活,会多辛苦……

  “段熠,没关系的。”孟云皎捧着他的脸,很坚定的对他道,“这些日子,我学会了珍惜眼前人,你,就是我的眼前人。”

  “逝者已矣,阿勇也好,翠迎也好,孩儿也罢,他们都希望看到我们幸福。若一直活在愧疚当中,忽略了身边的人,才会抱憾终身。”

  他们因为那些是是非非错过太多了,也是时候放下,朝新的方向出发。

  她啄了啄眼前呆若木鸡的男人:“所以你要好好的,其他都不重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
  孟云皎把魏太医送给段熠的医志交了给沈鹤山。

  本来只是想着,这毕竟是他们沈家的东西,完璧归赵就好。

  没料到,却有意外的收获。

  沈鹤山很惊喜的告诉她,魏太医手握的医志竟然是记载着奇毒的上册。

  而他手握下册,要是结合在一起,说不定还真能找出治好段熠的方法。

  可惜因为这医志是手札,编写缭乱,要想彻底把上册从头到尾看一遍,还需要小半个月的时间。

  而段熠,不知道还能不能等上半个月。

  他的生命早已进入倒数,每天醒来能见到早晨的曦露,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每个人都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只有孟云皎,非常乐观的认为,一切都在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们肯定能破开云雾,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毕竟谁也没想到,魏太医会把医者视若至宝的东西交给一个不通医术的段熠。

  也没人想到,段熠会带着这本医书,来到千里之外的班赛,找到孟云皎。

  亦没有人想到,孟云皎自己会发现了这本医书,并转交给了刚相认不久的沈大夫。

  这里面缺了哪一环,都不可能成事。

  那既然上天都让事情进展成这样了,就肯定能再给段熠些时日,让他再熬多半个月的吧?

  可她不知道的是,段熠近日频频咳血,状况越来越差。他知道,自己在阎王簿子上的日子,就是这几天了。

  见孟云皎进房,他忙把沾满血的帕子塞到枕头底下,故作自然的朝她扯开笑颜,那嫣红唇瓣色彩,在苍白的脸色上,显得格外不协调。

  孟云皎丝毫没发现异样,她被满满当当的好心情给包围着。

  她窝进他的怀里,习惯性的找好一个舒适的位置,动作间充斥着依赖:“别怕啊,很快就能好了,到时候再把你的手治好,你还要耍剑给我看呢。”

  段熠也不拂了她的兴致。

  他温柔的揽着她,配合道:“是吗?那到时候你最想做什么?”

  孟云皎很认真的思考起来。

  “嗯……那肯定是要回京城啊,要回将军府我们生活过的地方看看,要回皇宫看看,要去河边的小木屋看看,要去染坊探望小绿小茶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其他人。”

  不知是哪个字眼刺激到了段熠,他变得格外激动。

  “你要回京城?你现在想回京城?!”

  “不是现在……”

  但段熠现在心思很敏感,他根本就不能维持理智,把她的话全部听进去。

  好像她马上就会离开他一般,他把她紧紧箍住,不肯松手。

  “过几天就是段辞的死忌了,你是想回去京城祭拜他吗?”

  京城与这里有一大段距离,要是孟云皎去了,短时间内也回不到来了。

  他等不到她回来了……

  段熠魔怔了似的,手臂越收越紧,把她几乎勒的透不过气也毫无所觉,嘴里不断重复着:“不要去,不要离开我,你走了我会受不了的。留在我身边陪我好不好,不然我真的走不下去了,我一刻也熬不下去了。”

  “我知道段辞在你心中很重要,但这次能不能让我一次,一次,一次就好。”

  孟云皎没有推开他,她如同哄小孩那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我没有要去,没有什么事比你更重要,以前是,现在也是。”

  这段时间,她为段熠的病情晕头转向的。要不是段熠提起,她险些也忘了段辞的忌日。拜祭是需要的,但不是千里迢迢跑回京城去祭拜。

  她和段辞的关系,并没有到那般深厚。

  是段熠误解了。

  从始至终,他都误解了。

  若段熠知道,她的心上人一直是他,定要高兴疯的。

  “我还有一个秘密一直想告诉你。”

  段熠竖起耳朵:“什么秘密?”

  见他这般严肃,孟云皎又难免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她故弄玄虚,调皮的卖了个关子:“嗯……还是先不说了,等你病好了,再告诉你。”

  段熠缄默了。

  或许在他心里面,他是无论如何也等不到痊愈的那一日吧。

  *
  孟云皎说到做到。

  她没有去京城,也没有离开半步,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在他塌边。

  段熠近日病情更为严峻,连下塌都很难做到了,肉眼可见的一日比一日憔悴。

  孟云皎毫不嫌弃,叽叽喳喳的在他耳边说着话,唠叨着客栈发生的奇闻异事。

  虽然……他回答得很吃力,几乎她说了十句,他才能浅浅的应一声。

  但她依旧很积极,在他面前嬉皮笑脸的。纵使,夜晚的时候,那些悲伤会一拥而上,那些眼泪会哗哗的流。

  她也抑制住,绝不会露出半点声响,令段熠发现。

  这日,段熠竟然破天荒的有了些精神。

  竟然主动要求孟云皎给他搭把手,帮他换上一件崭新的衣裳,还臭美的束起了发。

  他爱惜的抚摸着身上的衣裳,面上是向往的神色:“这件衣裳,是我当护卫的时候你给我买的。”

  后来,他成了九五之尊,这种藏青色的文雅衣饰,与身份不匹配,就被尘封在了柜子里,但他从未想过舍弃。

  那是皎皎给他买的东西,千金难寻,他怎舍得丢弃呢?

  “还有其他的,我离宫的时候一并带出来了。”

  孟云皎不明所以,“那明天换那件月牙白的,我爱看。”

  段熠没有回答。

  每一件,他其实都想穿上。

  他想反复的穿,但他没时间了。

  做完这一切,两人已是气喘吁吁,段熠躺在塌上,脸色苍白的如同鬼魅。

  “皎皎,我有点冷,你能不能去给我起几个暖炉?”

  段熠近来特别畏冷,尤其太阳下山后,他定要十个八个炉子围着,才能安然入眠。孟云皎也没起疑,转身就去了。

  她没发现到,身后那只眼睛,凝望着她的背影,充满了眷恋。

  “皎皎,能陪你到这,我已……知足。”

  直到孟云皎的身影彻底从视野里淡去,段熠才放弃了强撑,重重阖上双眸。

  眼角旁,一滴泪水滴落,打湿了枕头下的被褥。

  孟云皎回来的时候,房间静谧的有些骇人。

  火炉噼里啪啦的作响,散发着旺盛的热焰,但却驱散不了那凛冽的寒意。

  平时见到她就朝她微笑的男人,此刻很平静的躺在塌上,像是深睡了一般,毫无声息。

  孟云皎放轻了脚步,走到他的塌边,轻唤道:“星辰?”

  没有人回应。

  簌簌的风声在耳边,客栈里的嘈杂声传到这里,但她想听到的那把声音,没有回应。

  眼眶蓄满了泪水,模糊的重影中,是段熠安详的脸庞。他平躺着,规矩的摆放四肢,穿着那身,他最喜爱的衣衫。

  孟云皎嘴唇不停使唤的颤抖,她开口时,嗓音哑的不像话:“星辰……”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可他的手却如同冰霜一般刺骨,底下没有脉搏跳动的痕迹。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

  孟云皎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哀嚎恸哭,她就这样坐在他的身边,怔怔的望着他,仿佛丢了魂。

  直到一人的出现打破了平静。

  “我这药……”

  是沈鹤山,他日夜不眠的,总算把研制好的药赶出来了,可看到的,却是一片死寂。

  他只一眼便明白了什么,把那碗药放在桌案上后,他连忙跑到段熠的床边给他把脉。

  然而,一切都迟了,段熠已经没了心跳,就算这药真的能奏效,他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了。

  沈鹤山疼惜的拍了拍自家侄女的肩,不得不宣布噩耗:“他已经走了。”

  怎知道,孟云皎却像疯了一般,根本没把沈鹤山的话听进去。

  她看到桌案上放着的那碗冒烟的药,把它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拿起那碗药,就往段熠的嘴里灌。

  段熠没喝进去,她就自己含住一大口,然后俯身,嘴对嘴给他渡过去。

  那药很烫,也很苦,她被呛得飚出了眼泪,也没有住手。

  就这样一直重复,她不停任何人的劝阻,固执己见的把整碗药给喂完。

  那碗见底的时候,段熠刚换上的新衣裳湿了一大片,连床褥也不能幸免。

  但孟云皎深信,他已经把药喝下了,他很快就会好。

  很可惜,整碗药喂完的时候,他依旧没有任何的动静,整个人死气沉沉的,躺在那塌上。

  而孟云皎的脸色,比他的还要差。

  众人见了,都不免一阵唏嘘。

  “云皎,节哀吧。”

  “阿姊,你别这样。”

  “老板娘……”

  采迎,福安,拓跋雪一人一句相劝的话,都没有得到孟云皎的应答。

  她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瞳孔涣散,只专注看着眼前的男人。

  沈鹤山知晓她需要时间冷静,只好把所有人都带了出去。

  “给她守一日吧,明日一早,不管她愿不愿意,也要把他送走了。”

  孟云皎置若罔闻,她把门窗关好,把烛火吹灭,像往常一样,合衣而卧。

  她给段熠重新换了件月牙白衣裳,所以现在的衣襟是干净的,还带着独属段熠身上淡淡的龙涎香。

  她贪婪的嗅了嗅,像平日一样,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眼入睡。

  虽然,底下的身躯很冰冷,但她丝毫不介意,她枕在他的手臂上,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前。

  做完这一切,她亲了亲段熠的脸颊,对他说:“安寝,夫君。”

  这一晚上,对许多人而言都是个不眠夜。

  而孟云皎却睡得极沉。

  一夜无梦。

  直到晨曦从乌云里冒了出来,昭示着黑夜已然过去,新的一天如约降临。

  好几只翠鸟,齐聚在梨花树的枝丫上,欢快的啼唱,与那沙沙的风声一起,谱写出动听的交响乐。

  鸟语花香,沁人心脾。

  细碎的阳光洒进屋内,透过薄薄的纱幔照射在两人的眼帘之上。

  孟云皎感觉到怀中的手动了动。

  她笑,心里的雾霾顷刻间驱散。

  不知何时,寒冷已被温暖给取代。

  她抬首,对上那双灿若星辰的眸。

  (本章完)
  作者说:因为榜单原因,番会下周四才开始更,有什么想看的可以说哦,我斟酌着写。当然了番多少还是要看有没有人看,所以宝宝们多多冒泡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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