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2024-10-09 作者: 星星不息
福安抖如筛糠, 就算下一刻要跪下来喊陛下万福,都并非不可能。
千里之外也能相逢,段熠颇为感慨:“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我不是皇帝了, 你也不必唤我陛下。”
“若是不介意,你大可以唤我姊夫。”
当年在皇宫里,他虽时不时拿福安当做制肘孟云皎的筹码,但他打心底里,还是跟孟云皎一样, 把福安当弟弟看待的。
如今孟云皎已经不在,她对福安的情感,就理应由他来承载。再见到福安, 他就恍惚有一种孟云皎还在身边, 亲人相聚一堂的错觉。
福安自是接受不了这种大不敬的称谓,他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但为了能快速逃离段熠的魔掌,他自是不愿在称谓上与他过多纠缠,只好忙应是。
然段熠的惊人举动不止于此,他把怀中的罈子放下, 又把福安扯了过来,指着罈子正色道:“来,快来见见你阿姊, 分别那么久, 她肯定想你了。”
那罈子在阳光的照射下, 形状毕露,那上面用雕着纯金的凤雏,幽幽的反射光显得格外渗人。
段熠那诡异的要求令福安浑身不自在。
毕竟那是个死人!而且并不是他的阿姊。他到底要怎样上前去磕头行礼?!
福安微不可察的后退两步, 满脸写着抗拒:“陛下, 我从宫里出来后, 被客栈这家人收留了,已经有了新的生活,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不想再去记起。”
段熠顿时不悦:“我知你有了新生活,但你阿姊始终是你阿姊,你怎能……”
他陷入了魔怔,认为世人都应该如他一般,待眼前的瓷坛如孟云皎真身,理应时刻恭敬,半点怠慢不得。
眼见段熠不依不饶,福安害怕引起他的怀疑,忙扑到那瓷坛面前,夸张的哀嚎了两句:“阿姊!阿姊你死的好惨啊,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呢?”
虽是演技浮夸,但那声泪俱下的模样也正中段熠的心怀。
段熠的脸色才平和了些,他呢喃:“若当初你没有出宫,不离不弃的陪在你阿姊身边,她许就不会自寻短见了。”
他越是执着于过往,知道真相的福安就更难心安。
只好语带双关的相劝:“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或许每个人都开始了新生活。你也应该放下,往前看才是。”
怎知段熠苦笑:“对啊,每个人都走出来了,就我没有。”
口口声声唤她阿姊的福安放下了,与她称作姐妹的拓跋雪放下了,就连皇室的族谱上,也为这位皇后起了谥号,给她的生命画上了句号。
只有他,紧抓着不放,耿耿于怀。
“可我不可能把她忘掉的啊,如果连我都忘了,谁还记得我们之间的故事呢?”
段熠听过一句话,死亡并不是真正的离去,被所有人遗忘了,才是真正的死去。
孟云皎没有任何的家人了,若连他也不愿牢记她,这世上就再也没人记住她了。她的灵魂会飘散在这个维度,从此再无孟云皎此人。他想让她活得再久一点,就算只有他一人记住她,她也是存在的。
那么,她就可以随着他的步伐,一起览尽山川美景,她可以品尝天下美食,看那四季更迭。
只要他还活着的一天,他就不会让她真正死去。
说这话时,段熠的眼眶泛着晶莹水光,偶尔有几声咳抑制不住,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更为凄凉。
这大缙的皇帝,真的与往常判若两人,是因为从阿姊离开起,他才变得如此的吗,福安不敢深想。
福安担忧道:“还是要多照顾身体呀,要是身体垮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段熠依旧风清云淡:“无碍,我早有准备,要是真走不下去,就把我俩的回忆在此处埋葬。这里有山有水,还有颗梨花树,皎皎应该会喜欢。”
情怀最是动人心。
福安生怕自己在听他多说两句,什么不该说的都抖完出来了,于是寻了个借口,逃似的离开了。
*
防得过初一,防不过十五。
只要段熠一天还住在福云客栈,事情早晚会露出马脚。
就好比如某天,段熠在大堂用膳时,大大咧咧的拓跋雪一进门就喊:“云……”
在瞥到座位上的段熠时,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嘴巴睁得能塞下一粒蛋。
拓跋雪脑袋一转,连忙改口:“云片糕两份,外带!”
小二也熟络的招呼:“好咧拓跋姑娘!”
拓跋雪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悻悻道:“缙王,这么巧啊,你怎么在这?”
论大缙的皇帝好端端出现在他们班赛境内,还要是在她挚友的客栈里,到底是哪种情况。
她脑海里闪过几百种可能,最后还是决定先按兵不动。
没想到段熠却没有任何探查之意,还格外和蔼:“我已经不是缙王了,如今我也改名换姓,与从前的一切不再有瓜葛。”
拓跋雪半信半疑:“你真只是经过?不是特地来找什么……或者刺探军情的?”
段熠坦诚道:“端某现在只是一个平凡人,只是一个带着自己的夫人游历山川的平凡人。”
“皎皎曾说喜欢班赛的草原,我沿路走来,这次就想带她来看看。可惜身体不中用,感染了风寒,还需将养几日,方能出发。”
“届时还要劳烦公主,带我和皎皎一览你口中的锦绣山河。”
拓跋雪自然是满口答应,也不再对段熠的初衷有任何怀疑。
据闻段熠退位让贤已经将近半载,莫怪这之后就没有关于他的近况传出来了。原来他竟隐姓埋名,还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带着枉逝的夫人走南闯北,全天下估计就他做得出来。
拓跋雪时不时瞄向那罈子的眼神,充满了忸怩。这里头装得是谁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毕竟那时候是她托人去乱葬岗运来的。
现在这人被装在金砌玉雕的瓷坛了,享受了荣华富足,陪在真龙之子的身边,漂泊无居,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反正,她身为始作俑者,还是挺难面对的。
也幸好段熠没像要求福安那样,要拓跋雪大庭广众的,朝一个瓷坛磕头请安。
段熠想起什么,倏地对拓跋雪道:“你说巧不巧,这里有一位叫福安的伙计,是之前苌华宫伺候的太监,也算是皎皎的亲人,她之前应该有跟你提过这位弟弟吧?”
何止提过,两人这半年都不知来往多少次了,连他脸上有多少颗痣她都了如指掌。
这一下,还得装作毫不相识的样子,真是难度极高。
拓跋雪瘪了瘪唇,故作震惊:“是吗,这里的云片糕很好吃,我经常来买,伙计们也很热心,我都没注意过福安是个太监呢!你这一说我才知道,以后定多加关照他。”
说这话时,拓跋雪小心翼翼打量着段熠,却见他面上不露声色,她丝毫分辨不出他此举只是纯粹寒暄,还是想从她口中打探些什么。
但下一刻,她就知道一切都是她多心了,毕竟这向来机敏谨慎的男人,毫无理智的爱着那‘罈子’,温柔的动作能溺死人。
他抚摸着罈子,脸上满是欣慰:“皎皎在天有灵要是看到她两个亲朋好友都在这,一定很高兴的。”
“我此行,也总算没有白费,公主觉得呢?”
拓跋雪只好尬笑应对:“是啊是啊。”
正好外带的云片糕包好了,拓跋雪拿了东西,拔腿就想离开,那急切的表现,跟福安如出一辙。
“慢着。”
正当她越过门槛的时候,背后一声制止,令她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就说了,这陛下是人中龙凤,那心思缜密的像个渔网一样,密密麻麻的,他们的拙劣筹谋在他眼里就不值一提,又哪里可能瞒天过海。
她就不该跑到这里来找云皎。
不不不,她就不该让云皎开客栈抛头露面。
不对,她应该让皇兄在城门把控,不让段熠踏进班赛一步才是!
“公主,前几日见你皇兄有一箫,端某实在喜爱得紧,不知公主可否帮忙转告,请令兄割爱?”
拓跋雪更慌了:“你见过我皇兄?!”
段熠颔首。
“你也见过那玉箫了?”
段熠不置可否。
拓跋雪生无可恋:“那你不全都知道了吗?!”
孟云皎与玉箫的关系,玉箫与皇兄的关系,皇兄与福云客栈的关系……
天啊!
“知道什么?知道你皇兄心悦福云客栈的老板娘?”
拓跋雪如遭雷劈,声音拔高了几个贝分:“你连这都知道了?!”
段熠轻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必能让令兄青睐的姑娘一定不是常人。若有机会,我定要与皎皎一同拜会。”
拓跋雪总算抓住了关键词:“等等,你和……她,一同?”
这,自己怎么拜会自己?
拓跋雪理了理思绪,总算明白段熠可能还并不知道老板娘就是孟云皎的事。
是他皇兄太高调,才会把段熠的好奇心引了起来。
段熠现在只是对‘可汗看上的福云老板娘’感兴趣,而不是对‘福云老板娘孟云皎’感兴趣。
这两者,不可混淆一谈。
她悬着的心还没彻底放下,段熠又问:“听说老板娘姓云吧?”
拓跋雪又开始庆幸自己机智。自从来到班赛后,为了隐姓埋名,拓跋雪提议孟云皎在外自称云皎。
是以口口相传,鲜少有人知道她姓孟,都以为福云的老板娘姓云,单名一个皎字。
拓跋雪这时候又怎么可能不乘胜追击,她点头如蒜:“对,姓云!”
“福云客栈就是这样命名的。”
“她年近半百,风韵犹存,是以得到阿兄的倾慕,阿兄就喜欢成熟妩媚的!”
段熠笑了笑,没再作任何疑问。
*
但心里有鬼的人总是特别心虚的。
当天拓跋雪就偷偷摸摸的约孟云皎见面。
才相隔几日,孟云皎跟之前那潇洒快活的模样有了很大差别,她的眉宇间布满愁绪难消。
只有拓跋雪自顾自说着话:“你知不知道那缙王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心脏都快停顿了!”
“你们,竟然没有个人提前跟我交涉,幸好我足够机灵,不然早就说漏嘴了!”
“他还要问我认不认识福安,问我这个问我那个!”
……
她发泄完,情绪就渐渐平复下来:“话说我觉得他现在,很不一样了。”
沉默良久的孟云皎这才开口:“怎么不一样?”
她也觉得他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还需从旁人的视角中证实。
拓跋雪沉吟了片刻:“唔……我差点也怀疑自己的眼睛。他看起来没了戾气,整个人变得很随和,还改了个温文尔雅的名字。”
拓跋雪故作神秘:“你知道他改了个什么名字吗?”
孟云皎自然是摇头。
“端星辰。”
端看世间事,手可摘星辰。
他像是脱离了红尘一般,远离喧嚣,静静的守着独属他一份的天地。
这方寸里,只有他的情,和他的妻。
还别说,这名字细品之下确实别有一番韵味。
喜爱中原文字的拓跋雪对此感到震撼不已,只有孟云皎知道这名字的由来。
他取了母族的姓,再以两个字命名而已。
而这两个字,是她给他的。
“你真的不打算再见他了吗?”
拓跋雪倏地问道。
“我看他每天抱着那不是你的骸骨,挺唏嘘的。这事也总要了解吧,见一见,做个了断也好。”
段熠并非十恶不赦,他只是太爱她而已。
过往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拓跋雪并非当事人,也不好置喙,她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
纵使他有再多不对,他也已经偿还了,他从那高位上走了下来,过着这凄凉的生活,他的惩罚已经足够多了。
他被困在自己的自责当中,画地为牢,自己惩罚自己,这真的比直接了结一个人的性命,更为让人痛苦。
他一天不知道真相,他就一日不放过自己。
现在事情彻底翻转,解开束缚的钥匙反而在孟云皎身上,被无形的绳索困住的,是段熠。
“我相信就算你跟他说了,你做这一切只是想要自由,他也会放你走的。他现在没权没势的,做不到强抢民女的事,无法不妥协。”
“再不然你就成了我皇兄的妃子,到时候班赛王族庇佑你,他肯定不敢乱来的。”
道理孟云皎都懂。
但她现在不愿意见段熠,不是因为害怕他再把她抓回去,而是她心结未解,无法坦然面对。
当然,这事是不能让拓跋雪知道的。
“或许会见的。”
她和他都需要一个解脱,解药在她的手上,她是应该去见他的,只是——
“当我准备好的时候,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的。”
-
这日段熠出门回来,买了一大袋的东西,他单只手拎着,显得特别吃力。
采迎看到了,自然热心的帮他拎,才发现里面装的全是元宝香烛。
见采迎疑惑,段熠也不隐瞒,坦言道:“对了,今日是一位故人的忌日,不止可否在院子祭拜?若是不方便,我再另寻他处吧。”
“没事的,你尽管点。”采迎心直口快,也没联想到什么,“恰好今天也是老板娘一位故人的忌日,你跟她共用一个焚化炉就好,我明早一道清理。”
段熠眉梢微挑:“哦?这么巧,不知老板娘祭拜的何人?”
这老板娘身份神秘,没想到还怎么巧,有个故人的死忌与他早爻的孩子在同一日,段熠自是忍不住探究。
怎知采迎挠了挠头:“这倒是没说,今晚你兴许能遇见呢,到时候你再亲自问她吧。”
段熠认可的颔了颔首。
不知他是刻意还是无意,夜间的时候,他在院子里待了许久,那烧纸的动作非常缓慢,大半个时辰过去,还有一堆没烧好的,眼看是要烧到天荒地老。
房间里的两人自是被困在里头,没法出去,只能急得干瞪眼。
“就快二更天了,他短时间内也不会走,我也不能这么大摇大摆的出去,福安你可有对策?”
在前陛下面前,福安的太监属性发作,自是畏首畏尾的。
他支支吾吾道:“阿姊,要不你明日再祭拜吧,眼看这也出不去……”
孟云皎不大认同。
怎么能明天烧呢,今天是她那早爻孩儿的忌日,她为人母亲的,自是不愿孩儿在那阴曹地府无衣可穿,无元宝可用。
她自是想在忌日的当天,给孩儿准备最多的东西。
外面那人仿佛也感同身受,他一边焚纸,一边缅怀,把父亲这个身份演绎的极好。
晚风遥遥的把他的嗓音也带了过来,令闻着触动不已。
“清儿,是爹爹食言了,这么久都没来找你们。娘亲刚到那儿一定很不习惯,你要照顾好你娘亲知道吗?”
“若是银两不够,或是遇到麻烦了,记得给爹爹托梦,爹爹会想办法的。”
火光闪烁,忽明忽暗的照耀在他脸上,他抬起头时,惨白的脸色看着像是鬼魅一般。
他不知是不是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竟然朝着空气微笑,还语带宠溺道:“好,爹爹心里有数,应该很快就来陪你们了,你们再等等我,到时候就能一家团聚了。”
这种情景孟云皎不忍再看下去,她必须马上离开。
孟云皎抽了抽鼻子,对福安示意:“你去把他的注意力引开,随便说些什么,别让他看见我就行。”
阿姊之命,抗拒不得,福安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
他挺起了胸膛,给自己定定心。
既然上次都露面过了,多一次也没差。
他直直站在段熠身前,确定把大片视野挡住了,才开始没话找话。
“姊夫,烧纸呢?”
福安笑得很尬,主动寻他的行为也很刻意。
段熠感到莫名,一抬眸的时候,正好看到有黑影闪过,像当时再布帘后见过的倩影。
她神色匆匆,很快就从布帘钻出去了。不过一息,布帘降落,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仿佛这只是他的错觉。
他直视火光太久,眼神朦胧,重影绰绰,于是不敢确定。
“福安,你刚刚有没有一个身影从那间房出来,一下窜了过去。”
福安睁着眼睛说瞎话:“啊?可能是黑猫吧,这里晚上常有些野猫觅食,尤其你在祭拜,它们以为有吃的,就跑来了。”
他说的有理有据,段熠却拧着眉头,不见得全信。
于是福安忙扯开话题,拉着段熠不让他再往那个方向望去。
“姊夫我帮你一起点吧,这是给小殿下点的吧。没想到你还记得小殿下,真是有心了。”
“小殿下叫段清吧?清儿,我是小舅,小舅给你烧纸,小舅给你唱童谣吧……”
一提到孩儿,段熠自然上心,也就没再纠结那身影的事了。
-
另一边厢,孟云皎走出了城外,才开始点燃祭品。
不知为何,刚刚段熠独自一人蹲在地面的那一幕在她心头围绕不去。
她想起他孤寂的背影,想起他责怪自己的话语。
孩子的死到底对段熠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呢,为何这一年过去了,他还始终放不下?
原来,牢记着孩子忌日的,不止有她,他……更为重视。
她之前总是觉得失去了孩子,她是最大的受害者,她才是受到切肤之痛的人。
但真正的痛,又怎么会是能轻易言说的呢。
她在抱怨段熠的时候,他从未辩解一句,但事实上他的痛不比她来得少。他承受丧子之痛的同时,还要承受她的误解,承受她的唾骂。
纵使在那么艰难的环境,他还记得兑现他们的诺言,给未出生的孩子起了段清的名字,并一直唤到现在。
在段熠心里,那不仅仅是个未出生的胚胎,更是他和孟云皎的结晶。
他比任何人都爱他。
她以前总是对孩子抱怨,他的父皇是恶魔,才会夺走了他出生的机会。
段熠在孩子心里的形象,被她颠覆得一文不值。
但她今日,是时候纠正了。
“清儿。”孟云皎苦笑,“我自诩爱你,却连你的名字也没取上,还是多亏了你父皇,你才不至于成了无名的孤魂。”
她总说爱他,却连他是因何而死都不知道。只会一味把责任怪在段熠身上,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孟云皎跪在火光前,真诚忏悔:“娘亲要跟你道歉,是娘亲害死的你,若你要找人偿命,定要要认清人。别再责怪你父皇了,他本就没做错什么。”
她才是杀人凶手。阿勇也好,翠迎也好,孩儿也罢,这里每条枉逝的生命都应该让她重新背负。若真的有因果循环,理应报在她身上。
段熠的身体日渐衰弱,孟云皎愈加感到愧疚,不知是不是那些冤魂索命来了。
如果是的话,她不该再让无辜的段熠担着了。
孟云皎泣不成声:“他已经没了右手,别再把他的健康夺走了。”
他的情他的恩,她这辈子没法还了,只求他余生平安喜乐,摆脱她后,过上崭新的人生。
夜朗星稀。
两人就在两个不同的角落,孤苦寂寥的,为同一个人祭奠。
*
孟云皎回到客栈的时候,已是三更天了,但段熠房里依旧灯火通明。
他的窗户没关严实,露出里头的一角场景。
孟云皎没按捺住,走了过去。
段熠慵懒地倚靠在桌案旁,桌上依旧放着熟悉的罈子,他手里拎着一樽酒,一杯接一杯的喝着。
不知是喝了多久,他已经醉眼朦胧了,身体不听使唤的一直往下掉,他却强撑着,一下又一下的坐回原位。
他坐的位置,一抬手就能摸到那瓷坛。每每触碰到它的时候,他的神情就变得格外温柔。
他一改缄默的性子,对着它像是有说不尽的话。
不是唠叨着今天的所见所闻,就是突然伤感,说出些自轻自贱的话来。
“皎皎,我真的好想你啊。”
他突然抽噎。
“刚刚给清儿祭拜的时候,我头晕脑胀,差点就要砸进那焚化炉里。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快到了,是你和孩儿的意思吗,你们提前来迎接我了吗?”
他瘪了瘪嘴,惋惜道:“可惜福安在一旁拉住了我,不然我们一家三口都团聚了吧?”
孟云皎听到他轻描淡写的说自己的生死,心头像被利剑刺进一般,疼得无法言喻。
他到底是为何,一直把死亡挂在嘴边,明明风华正茂,却行尸走肉一般。
她吸了吸鼻子,一时忘了自己就站在离窗户不远的地方。
段熠听到声响,望了过来。
霎时四目相对,孟云皎愣在原地,呆住了。
她知晓这次怎么也逃不掉了。
“皎皎?”
段熠虽然醉意朦胧,但思绪却依旧清晰,他一眼就肯定了是她,迫不及待的推开了房门,跑了出来。
当她整个身影都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时候,他瞬间红了眼眶。
“皎皎……”
孟云皎双腿被灌了铅一般,再难挪动脚步,只能看着他逐渐走近。
他面上的表情,几番变化,从开始的不敢置信,到后面的释然。
但,不是看见旧人时,该有的反应。
他很淡定,淡定到不合常理。
“你竟然来见我了。”
他笑。
“是不是我今天给孩儿烧纸了,你才来见我?要知道这样,我就天天都烧了。”
他说的神神叨叨的,孟云皎一时也没搞清楚,他到底是真的看到她了,还是把她当成鬼魂了。
段熠站在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抬手抚摸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如同一碰就散的幻境。
他颤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皎皎你带我走吧,快带我走吧……我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你以前把我从死神手中救回来的时候,曾说我的命是你的,所以没有你的允许,我做不出自我了结的事情来。”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来接我,可我真的很痛苦,我真的不想活了。”
孟云皎于心不忍:“你别这样……”
但她的拒绝,在段熠眼里却是另一个意思。
“你不愿意带我走,你还想我在人间多受折磨……”段熠抿了抿唇,“我都明白的,你那么恨我,又怎会让我轻易死去。”
他的人生停留在孟云皎死的那一天,她死之前还没有原谅他,所以他下意识就认为,孟云皎还是恨他的。
段熠重重的咳了一声,仅穿中衣的身体在冷风中站久了,开始摇摇欲坠。
他着急跑出来追孟云皎,根本没来得及披上一件外衣。
那上窜下涌的气血才提醒着他,自己目前的身体情况。
“但我已是强弩之末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很快就回来陪你了。”
段熠哀求道:“皎皎,你再等等我好不好,不管你是还怨我恨我,你也要等等我,这样在黄泉路上我才能护着你,不让你受欺负。”
他自顾自的说了一大串话,见孟云皎始终没答应,他不由得急了。
段熠伸出手,想把眼前的人揽进怀里,怎知他站立不稳,趔趄两步后,晕倒在地。
*
孟云皎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
段熠不像是醉酒晕倒的,他更像气血翻涌,身体负荷不住,才陷入昏厥的。
她把他放倒在床榻上的时候,发现他的气息很微弱,像是下一秒就喘不上气一般。
这状况跟她离宫之前,某次见过的情形有些相似。
段熠的字字句句犹在耳旁,扰乱了她本就不平静的思绪。
为什么段熠说他时日无多,他到底患上了什么不治之症,连宫里的魏太医也束手无策?
她在段熠的房间守了一晚上,确保他整夜无恙。
天空刚泛起鱼肚白,她就让福安把沈家医馆的沈鹤山请来,亲自给段熠诊治。
眼看段熠快清醒,她不敢再继续待在房内。走出房外翘首盼着沈鹤山的到来。
孟云皎原本还担心宿醉醒来的段熠不好糊弄,他稍微梳理昨晚的事,就会起疑,怀疑那莫须有的鬼魂之说。
没想到却是多余。
他像是习惯了一般,醒来的时候并没有拧眉深思,反而走到了罈子旁边,开始了他一日的自我倾诉。
段熠喝了一杯水,润润干渴的喉咙,才开口:“昨日昏睡得太不及时了,我差点……就可以抱到你了。”
很显然,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抚摸着罈子,神情眷恋:“皎皎,今夜再入我梦来,可好?”
这时候,福安跟沈鹤山远远走来。孟云皎担心沈鹤山会追问她和段熠的关系,忙把眼角的泪水拭去,躲回了房间。
福安心若明镜,忙解释道:“里面是我们客栈的一位住客,老板娘见他身体不大好,于心难忍,想让大夫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同样的说辞福安也对段熠说,段熠见福安一片好意也不忍推拒,便让沈大夫把起脉来。
反正他这病实属罕见,一般大夫看了也分不出个由来,最后也会无功而返。
没料到他眼前这位却不是一般的大夫。
只见沈鹤山的眉头越皱越紧,甚至开口问:“公子此前可接触过什么剧毒之物?”
福安就在一旁,段熠实难相告。
于是他抽出了手,拒不配合。
“不必诊治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福安,送大夫回去。”
病人不听医嘱,再好的医术都没法起死回生,沈鹤山也不勉强,当即离开了段熠的厢房。
他告别福安后,敲响了孟云皎的门。
因为,有一件事,孟云皎那里或许才能有答案。
*
“福安说,那男子只是客栈里的一个客人,你老实告诉我,你与他,之前可是旧识?”
孟云皎原先还是不愿说出口,她与段熠之前的纠缠太复杂,她实在不想他们沈家也被卷入这个旋涡中。
可沈鹤山独具慧眼,又怎么可能被她蒙骗。
他长叹一声:“他根本不是患上什么重疾,他是中毒了。且,他体内的毒与你同宗同源……”
他见孟云皎这种门外汉听不懂,干脆言简意赅。
“若你们并非相识,又怎么可能染上同一种毒?”
言下之意,他是被她感染的。人会说谎,但身体露出的信息不会。
孟云皎大惊失色,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他没有浸泡过那些药浴,怎会如我一般?而且……而且魏太医一直在他身边啊,她能把我治好,为什么不能把他治好呢?”
沈鹤山捏着下巴的山羊胡作思索状:“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他的毒与你的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他感染的方式却又与你大不相同。”
“若他是被你的血所感染,只会见血封侯,他断不可能活到现在,这毒虽在慢慢侵蚀他,却不是直接夺走他的性命……”
“除非……”沈鹤山思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二叔冒昧一问,你是否与他,行过周公之礼?”
孟云皎也没联系上他这问题的意思,只是条件反射的红了脸,才隐晦道:“他曾为大缙皇帝,而我,曾是他的皇后。”
这话也就默认了他们有过肌肤之亲的事了。
这一下来了两个重大信息,沈鹤山也是大为震惊,他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缓过神来。
没料到他家小侄女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
不仅被南樾王抓去,给孟年养成药人,多年来受尽苦楚。后来,竟被大缙皇帝看上,强行纳进了宫中。
“难怪……魏太医乃宫里太医,绝不会轻易给人诊治,原来,她是受了天子所托。”
孟云皎见沈鹤山脸上突变,直觉此事跟自己脱不了干系,连忙问:“段熠的毒真是被我感染的吗?是好像其他人一般,被我所害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的心里揪在了一块。
阿勇、翠迎、孩子,每个跟她有关联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她已经害死了这么多条生命了,她已经无法原谅自己了。
现在却告诉她,她愧意最深的段熠,也被她所害吗?
难道,段熠的下场,也会跟其他人一样,死在她的面前吗?
沈鹤山知她难以接受,却无意继续隐瞒:“他身上的毒,确实是因你感染,体内交.合的次数越多,毒素就积累的越多。我推断,他是因为有龙气护体,加上与你的交.合并不频繁,才能苟活至今。”
想到什么,他又沉吟:“但照理魏太医能帮你治病,定是对此毒素的特征了如指掌,她不可能没有提前提醒他,近你身的种种后果。除非……”
段熠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孟云皎如梦初醒。
这也是为什么,段熠每次与她交.合,都显得极为痛苦,也显得很不满意她的侍寝表现。
她原本只单纯的以为他在嫌弃她,不愿与她有过多的亲密。
现在想来,除了一开始的隐忍,他求.欢的次数并不少,但他更热衷于其他方式,真正结.合的次数不过了了两次。
那是因为,他知道每一次的深.入,都是阎王降下的夺命符!
那他为何还要这么做?
孟云皎回溯过去,想到第一回的时候,他因为她过于关心段辞,而产生了危机感。
所以他要用那种方式,把她狠狠占.有,让她彻彻底底沦为他的女人。
他在她耳边呢喃的那句,‘就算是死……’也不是说说而已,他当下,确确实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啊。
还有第二回,他也有过类似发言,说自己死也愿意。当时孟云皎也没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竟满满都是线索。
是她一直没关心他,才不知道他竟独自面对这样的秘辛。
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样一个人,明知会造成生命危险,也会一往无前的去做?
为什么,他会这么傻?
明明是绝顶聪明的人物,却在感情.事上这般糊涂?
他这样一个偏执的人,根本不畏惧死亡,对他而言,失去她比死还难受,得到她,就算是死也值得。
而这一切一切,他都从未与她说。
直到现在这毒开始蔓延了,他的生命进入倒数了,她才猛然发现。
孟云皎颤抖着声音问:“二叔,你可有法子救他?”
沈鹤山摇了摇头:“不好救啊。”
孟云皎迫切的心里沈鹤山是不能共鸣的。
在他眼里,段熠只是一个陌生人,他行医多年,救不到的人多了去了。
更何况,他自离开朝廷后,就对皇室的人没什么好感。
这大缙前皇帝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吧,不然他家侄女又何须千辛万苦逃出皇宫,躲到这千里之外,从此隐姓埋名,再不提及自己的过往。
就连知道段熠就住在客栈里,她也不去相认,还三缄其口自己与他的关系。
那这种人,被毒死也是咎由自取。
况且,最是难救自寻死路者。
段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且多年来,并没有设法抑制,他放任自己体内的毒扩散,直到如今病入膏肓,还蛮横的把医者往外赶。
观他态度,就根本没有求生意志,这样的人,就算天山雪莲这种灵丹妙药,也在他身上起不了任何作用。
孟云皎见他不愿施救,急得泪水在眼眶打转。
她猝不及防的跪在沈鹤山面前,满目真诚:“二叔,求你救他,求你救他。”
她不愿他死,不是害怕自己在背负多一条性命。她不愿他死,纯粹就是不舍这世上再无段熠。
她没有一刻比现在清楚,段熠在她心中的位置有多重要。
孟云皎的悲恸不是假的,沈鹤山就算未娶妻生子,也不代表不通人情。
这小俩口之间,恐怕不仅仅是外人看的那一面,他们的恩怨情仇,一时之间也难以说得清。
但既然自家小侄女不愿那狗皇帝死,沈鹤山自然是拼尽全力。
他把孟云皎拉了起来,疼惜道:“你不必如此,我也没说不救,只是说机会不大……”
他给孟云皎分析,因为段熠不似孟云皎那样被养成的毒体,他是间接中毒的,所以给孟云皎诊治的那套放在他身上就不管用。
要不然,魏太医也不会仅仅做到压制,却做不到断根。
“更何况他这大半年又一再糟蹋自己的身子,他现如今已行将就木,就算我和小魏两人联手,也未必就能找出诊治方案。”
沈鹤山不忍孟云皎神伤,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答应:“这样吧,我再翻翻兄长的医志,看看有没有什么记载。”
无法,孟云皎只能耐着性子等消息了。
可没料到,等来的却是段熠几次把沈鹤山拒之门外的消息。
见不到病患,沈鹤山也束手无策,一来二去他的医者脾气也上来了,直言不会再给段熠看诊。
且,段熠不仅不配合诊治,还打算连夜逃离福云客栈。
段熠的想法很简单,他可以死,但不可以被人知道是怎么死的。
那日沈鹤山能精准说出他体内含毒的事,已经证明沈鹤山不是一般的江湖庸医,要是真被他诊上几回,说不定还真能顺藤摸瓜,查出他的病因。
福安就在这里,他不能被任何人发现他体内的毒跟孟云皎有关,不想破坏他阿姊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他不想这种不光彩的事被传开来,在孟云皎死后,还要被人时不时拎出来诟病。
最重要的是,他不喜欢任何人,把皎皎称之为‘毒物’。他的皎皎是天上皎月,洁净无暇,不应该跟这样污秽的词沾上半点关系!
孟云皎赶到的时候,那间段熠暂住的厢房已经人去楼空。她毫不迟疑,跑出了院子,在客栈外看到那身单薄的背影。
雨淅淅沥沥的下,夜色昏暗,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段熠那孤独的身影显得特别瞩目。
他怀中依旧抱着那沉重的瓷坛,他只有一只手可用,虽说行囊并不多,却已压得他孱弱的身体几乎直不起来,地面湿滑,他撑着一把伞,艰难的行走着。
撑着伞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倾斜向抱着瓷坛的左手边,那包着瓷坛的布料半滴水没沾上,而他自然垂落的右手那片区域,倒是全都打湿了。
他却不以为意,一边小心翼翼的走,一边对着空气自语:“皎皎,这雨天蒙蒙,我知你定不爱赶路。可若是白天走,难免要跟福安交代一二,我身为他的姊夫,自然不好让他操心。”
孟云皎看到眼前的一幕,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她张了张口,想唤住他,喉咙却干涩的不像话,根本发不出任何声响。
眼看段熠越走越远,她终于急了:“段熠,你为什么不让大夫给你诊治!”
一声雷鸣骤然响起,轰隆一声,划破了暗夜里的宁静。
但他听到了。
他对她的声音,向来敏感。
段熠的脚步顿住,浑身一震,僵在了原地,并没有第一时间回过头来。
孟云皎哽咽着重复:“段熠,我在问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
(本章完)
作者说:还有一章大肥章!我尽量在今天晚上前赶出来!写完就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