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2024-10-09 作者: 星星不息
段熠命人张罗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 与魏太医一起面对面享用。
他的胃口不好,这么多的菜,他几乎就只动了一些, 那些菜看起来像是原封不动一样。
他的右手也从未痊愈,甚至随着时日愈加严重。他拿着金箸的手一直在抖,夹一块肉都显得异常费劲。
好几次魏太医忍不住,开口想替他诊治,又想起片刻之前那历历在目的瞬间。
他连活着都不愿了, 何况是单单一只右手?
段熠好像在用一种反常的手段报复自己,报复自己大意、报复自己的失察、报复自己一时不慎,才会把孟云皎弄丢了的事。
仿佛只有他生理上承受的折磨越多, 他的愧疚才能更少些。
于是, 整顿饭相顾无言,直到魏太医扒完一碗满满的饭。
临走前,她不得不问:“王爷说这是在太仪殿的最后一顿饭,又是何解?”
魏太医内心有些不安。
幼帝段鸣自登基以来,已有一段时日, 能看出这位新帝并没有自傲,反而依旧尊重段熠这位皇兄。就连太仪殿这种历代君王寝宫他也并没有让段熠让出,可段熠为何又突然有了这种发言。
听他语气, 实在不像仅仅要搬离寝宫到别处居住, 这般简单。
果然, 段熠悠悠开口,扔下一颗重磅炸弹:“我要离宫了。”
魏太医惊诧:“这是为何?!”
“魏茵,我一直想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段熠倏地望着她, 探测之意明显。他的威严并没有随着龙袍卸下而淡去, 依旧一个眼神就能让人不寒而栗。
魏太医心里发虚。
段熠出宫的决定那么突然,莫不是发现了孟云皎没死,他打算去寻找她的下落?
他这般突如其来的质问,还有他那如鹰隼一般凌厉的眼神,让有所隐瞒的人心惊肉跳,怎么也无法顺利在他面前扯出谎来。
段熠在魏茵心目中一直都是心思缜密的男人。
她看过他手腕狠厉,看过他杀伐果断的一面。她从不认为孟云皎假死的秘密能够瞒他一辈子,只是那时候他悲伤过度,才无从去分辨真伪而已。
而她也是一时冲动才会犯下过错。如今,这欺君之罪,终于落到她头上了吗?
魏茵的心绪百转千回,可段熠想问的却并不是那回事。
“当初,你说我仅剩三个月余寿,如今过了这么久,我却安然无恙……”
段熠微愠:“魏太医,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魏茵暗暗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追究那件生死攸关的事,就都好办。
她沉吟道:“当初臣确实有意夸大了病情。臣只是想让王爷正视自己的病情,好好配合臣的诊治,怎知……”
怎知却事与愿违。
当然,当时她确有私心,如同隐瞒孟云皎假死一事一般,是她一时之念造成的。
她不想他把真相告诉孟云皎,她不愿他们冰释前嫌。
她才猛然发觉,自己不是圣人,自己也会犯错,于是一个谎言接一个谎言,她的贪念越来越大。
拓跋雪来找她合作的时候,她内心的雀跃的,虽然那样很可耻。
但她真的希望,孟云皎能远远的离开段熠的世界,从此不再与他纠缠。
孟云皎不会珍惜他,那就由她来珍惜。
但她好像,一开始就是在妄想。
“你倒是用心良苦。”段熠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不知想到什么,他又问:“那我现在,还能活一段时间的吧?”
虽是有意夸大,但这些日子段熠自轻自贱,他的身体早已被糟蹋得不成人形,魏太医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去判断他的余寿。
只能保守估计——
“许有半载。”
半载……
段熠得到这个答案后,心里依然波澜不起。
还有半年,好长,也好短。
长是因为皎皎不在他身边了,他度日如年,每一天都觉得漫长无比。
短,则是因为,他刚决定要离宫带皎皎去云游了,这短短半载,也不知道足够让皎皎赏多少风景。
但既是天意,他只能顺从。
“也好,今日我便出发,能走到哪,就葬到哪吧。”
这也是昨日一场梦给段熠带来的灵感,他记得不久前他与孟云皎一同送她姑姑出宫的时候,她也曾说过——
‘如果我死了,把我撒向大海吧,我向往自由。’
孟云皎是个喜爱自由的人,她不喜欢皇宫。
那他何不趁自己有生之年,带着皎皎多走几个城镇,体会当地的风土人情呢?
他能日夜陪着她,把所见所闻说于她听。
魏太医对他惊世骇俗的想法感到难以接受,但她也清楚,无论她怎么劝阻,段熠做了决定的事就从没有人能够改变。
就连如今坐在皇座上的段鸣都拿他无可奈何,给他拟了通关文牒。这世道,恐怕已经没人能在左右他的选择了,除了……
那瓷罐里面的东西。
“王爷可有定下归期?”
在进膳的短短时间,魏茵就醒悟了,纵使她再不舍,这个男人,也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他属于天下,属于百姓,属于孟云皎,可,独独不属于她。
她,又有何身份,去留住他?
不出所料,段熠摆了摆头。
魏茵垂头,掩住眸中的伤感。
这一别,许是永别了。
在送段熠出城门的时候,魏茵拿出自己珍藏的医书,交到他手上。
“这是师父留下来的医志上册,里面只有一半治好你体内毒素的办法,所以我一直找不到最全的药方。你带在身上,重要时刻,它或许能救你一命。”
沈太医的医志,对一个医者而言,堪比千金重,魏太医却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了给他。
段熠感慨,却无以为报。
他把医书放入行囊,拱了拱手道:“魏卿,珍重。”
这辈子,她都是他的三公九卿,仅此而已。
*
时光飞逝,孟云皎来到班赛的主城已经有小半年时间了。
犹记得来到班赛的第一天,拓跋雪就带她去觐见了他们的可汗,也就是拓跋雪的阿兄——拓跋驰。
拓跋驰颠覆了孟云皎对班赛人的刻板印象,以为他们都是魁梧壮汉,没料到拓跋驰跟他妹妹一样,继承了母族的美貌,长得隽秀雅痞。
都说班赛人好战,但拓跋驰自登基以来都没想过进攻大缙,他一直以和为贵,主动上贡大缙,务求两地的百姓过得安好。
他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听拓跋雪说了孟云皎逃离皇宫的缘由后,他深表同情,还让孟云皎安心居住,说绝不会把她的行踪透露给大缙皇帝。
而住在班赛的这段日子,拓跋驰也经常跟拓跋雪一起去找她,一来而去,两人也处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时常被拓跋雪拈酸带醋地,说她不知为何就做了这媒婆,她本身的存在反而成了多余的。
事实上,孟云皎也知道拓跋驰对她有男女之情,但她从不给予回应。
一来,拓跋驰风流倜傥,皇宫内姬妾无数,他那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引得许多班赛女子摆到在他的王袍之下。
他也来者不拒,因为班赛王族从不认为,这世上有一生一世一双人。
无可否认,拓跋驰对她很好,风度体贴,幽默风趣,但他们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闲下来的很多时候,孟云皎都会想起远在千里的段熠。
他曾是一国枭雄,纵使他想低调,也还是有关于他的消息时不时传出来。
有人说,他从皇位上走了下来,漫无目的地流浪,现在无人知晓他在哪。
也有人说,他身患重疾,呕血晕厥是常态,此刻就待在某家医馆内,命若悬丝。
亦有人说,他早已病逝,化为一座墓碑,躲在郊区某个偏僻的角落,孤苦伶仃,无人祭拜。
只是小道消息嘛,难免真假难辨,大家听了也就一笑置之了。
孟云皎每次听到的时候,平静无波的心湖都会泛起一点涟漪,却又转瞬即逝。
也只有拓跋雪是唯一懂她的,在所有人都对段熠避之不谈的时候,只有她毫不忌讳。
她把一串冰糖葫芦塞进孟云皎的手心,自己嚼着一串,口齿不清的问:“你说,那些消息准不准啊,他真的死了吗?”
对于这事,孟云皎却不知为何,特别笃定。
“他没死。”她摇了摇头,“但不做皇帝这事可能是真的。”
拓跋雪颇为认同:“都说祸害遗千年,那人肯定没那么容易死。只是……他好端端的怎么就不做皇帝了,他不是最贪恋那至高无上的权利吗?”
那皇座有那么大的魔力,所有人趋之若鹜,只有他,说走就走,潇洒的很。
孟云皎蓦地想起之前段熠逼迫她坐在龙座上,所说的那一番话。
他说他不贪恋权势地位,他贪恋的只有……
孟云皎甩了甩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甩出脑袋。
她扇了扇风,给微热的脸颊降温:“哪知道呢,许是想通了什么吧。”
拓跋雪沉吟:“也好他不做皇帝了,这样即使他知道你是假死,也很难再找到你了。其实我这心啊,就没一日踏实,总觉得这秘密无法一辈子瞒下去。”
不知不觉都过了半年了,要说段熠能发现,早就发现了。孟云皎反而没有拓跋雪那种不安,自己连贴身首饰都能扔在火场了,又怎么可能留下线索。
她从火场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连银子都没拿,只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把段熠送的那支玉箫带了出来,总觉得留作纪念也好。
来到班赛后,她又突然发现自己的行径很矛盾,既然要忘掉过去,迎接新生,自是别再跟以往的任何事物再有瓜葛了。
于是,她托拓跋雪去当铺询价,看看这玉箫能卖到什么价钱,她好换成盘缠,开始在班赛的新生活。
没料到,这玉箫用料极好,竟然卖了足足三万两!
孟云皎也不去在意是哪个贵人那么大手笔的买下这玩意了,反正这三万两有了,她未来的日子也有了保障。
她在班赛最繁华的闹市里盘下一家客栈,一直经营到现在。
到如今,这客栈也算有了点规模。
她让福安做掌柜,自己则在背后,做一些轻快的活。他们两姊弟,也算是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安稳生活了。
这也证明,当初离开皇宫的选择是对的。
孟云皎抬头看了眼日头,朝拓跋雪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客栈了。”
拓跋雪依依不舍的跟她告别,顺带叮嘱:“近日酷暑,班赛不比京城,这夏日一来,天气干燥,气温极高,你得多注意身体,别太劳累了。”
孟云皎是大缙人,又长得柔柔弱弱的,这是她在班赛的第一个夏季,难免会水土不服。
她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好好好,雪儿这还没嫁人那,就好像婆子那般唠叨了。”
孟云皎自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告别拓跋雪以后,她还去了几家米铺,亲自给客栈挑选些精良的食材,直到逛到接近未时才准备回程。
却在这时,她头晕目眩,晕倒在米铺旁。
-
好在米铺旁的不远处就是一家医馆,好心人路过,合力把孟云皎送去了沈家医馆。
孟云皎也并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中暑昏厥,大夫喂了一碗淡盐水后,她就悠悠转醒了。
她睁开眼眸时,映入眼帘的是大夫有些凝重的脸色,见她醒来后,他很快掩藏下去。
大夫抚了抚下颌处的山羊胡,关切道:“姑娘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他长相亲切,蓄着的一把白色山羊胡很是显眼,孟云皎观他长相,就知道他定是家喻户晓的神医沈大夫无疑了。
听说沈大夫妙手回春,还乐善好施,时不时办起义诊,让周围的百姓都能受惠。
孟云皎坐了起来,朝他做了个班赛的谢礼:“想必我只是中暑了,已无大碍。谢沈大夫相救。”
沈大夫虚扶了她,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不必客气,我亦是中原人,只是多年前在这里定居了下来。”
说到中原,他又滔滔不绝的把他以往的行医志说了出来。
说话的时候,他探究的目光不容忽视,孟云皎没想到这位大夫是健谈之人,她一时有些尴尬,向他颔首后掏出诊金准备离开。
却被沈大夫叫住:“姑娘止步,老夫有一疑问,或有些唐突,希望姑娘能给予解答。”
孟云皎自然推搪不得,毕竟此人方才救了自己的性命,也不像什么逾距之徒,若不是特别为难的问题,回答了便是。
“沈大夫请直言。”
沈鹤山沉吟,脸色倏地变得严肃,他眉头微微皱起,连带那山羊胡也竖立起来:“敢问姑娘芳龄几许,家父何人?”
这话确实有些唐突了,孟云皎沉思的当儿,沈鹤山连忙解释:“方才替姑娘针灸时,无意中瞥到姑娘颈后胎记,那形状与我家被掳走的小侄女不约而同,老夫寻亲多年无果,这才冒失了些。”
孟云皎听清缘由后颇为理解。
自己也是当过母亲的人,知道亲情的羁绊是多么微妙。
血浓于水,家里有亲人走丢自然是心急如焚的,她也就不责怪沈大夫的无礼之举了。
但孟云皎也没有立马说出来,她谨慎的反问道:“大夫的侄女是哪里人,今年又是贵庚?”
沈鹤山一一答话,神奇的是,他口中的信息确实与她的全部对上。
皎月形胎记并不常见,更何况是在同一个位置,孟云皎听了以后,心里难免有些动摇,于是要求沈鹤山,把侄女被掳走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告诉她。
到了这一步,估摸沈鹤山已对她的身份再无疑虑,于是他把自己多年以来,从不轻易告人的秘密全数相告。
沈鹤山有一位兄长,名沈三山。也是孟云皎偶然在皇宫听过,魏太医师傅的名字。
众人皆称他为沈太医。
据悉,当年沈三山和弟弟一同在朝为医,却因端皇后生下双生子一事,皇帝震怒,把这两位功劳深厚的太医罢了官,逐出京城。
兄弟俩走投无路,又不忍舍下毕生所学,于是留在南樾,开起了医馆。
两人本领不浅,医馆很快名声大噪,一家人也算过上了安稳的日子。沈三山甚至落地生根,娶了貌美的妻子,有了一位可爱的闺女。
可沈鹤山的兄长沈三山是个医学奇才,他不甘屈身于一家医馆苟且度日,在给百姓看病的当儿,他也私下研究些奇药奇毒,写下医志,短短两年已有了不小的成就。
不知为何,沈三山成功研制奇药的事传了出去,被心怀不轨之徒盯上,也因为这样,给沈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一夜,沈宅被一群黑衣之人洗劫,在场众人无一幸免。沈鹤山因出门在外逃过一劫,回来后,只看到家中血流成河,他的嫂子也躺在血泊之中再无声息,唯有沈三山与那在襁褓中的女婴不知所踪。
沈鹤山深知何人所为,但对方权势过大,官府亦会包庇,他害怕泄露自己的踪迹反而会带给自己灾难,所以他畏惧了、他胆小了,他把兄长藏在地窖的医志带上,逃到班赛来,从此隐匿行踪。
可这么多年过去,沈鹤山每每想到他的兄长和侄女,他都非常懊悔,他希望有生之年能找到他们,而后一家团聚。
这段日子他积德行善,积攒福报,就是想祈求兄长和侄女平平安安。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人是怎样的残害你父亲,怎样的残害你母亲!他看着仁厚儒雅,实则就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不知是不是血脉相连,孟云皎听到那些过往时,心脏居然一突一突的跳,她听到沈三山的夫人惨死在宅院的那一刻,心里竟然无端抽痛,仿佛,她失去了最亲的母亲一般。
好像有一根绳子,把这一连串的关系关联了起来,她虽没经历过那些事,却又好像它们真真切切在她身边发生,她也是这个阴谋里其中一环,她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从未置身事外过。
她颤抖着声音问:“你口中的恶人,究竟是谁?你又为何如此肯定,就是他无疑。”
沈鹤山回忆起过去,眼睛通红,他忿忿道:“我不会错,害你父亲,灭了沈家,把你掳走,觊觎奇药之人,就是当时的南樾王,秦赟!”
“我们好意,进王府给他治腿,他却总是有意无意的询问关于禁药的事,终于有一次,他暴露野心了,对我们提出了合作,说要伙同我们一起研发禁药,而后逼宫造反。”
“我们虽罢了太医官职,却还是忠于大缙的子民,自然是不可能答应他这种犯上作乱的请求的。秦赟当时看似无所谓的放我们离开,没想到过了没多久,就派人灭口!他得不到我兄的配合,就用这种行径逼迫!简直就是野心勃勃的艰险小人!”
‘噔’的一下——
有什么模糊的东西在孟云皎的脑海中变得越发清晰。
秦赟。
没想到是他!
秦赟虚伪的嘴脸挥之不去,他曾说过,他与她本就是一条路的人。
难道,他这话的意思是说,在那之前就已经认识她了?
难道,沈鹤山说的都是真的,她确实是当初被掳走的婴孩,她的生父,也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下?
所以,他们才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但是,她的父亲孟将军,在这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若她是被南樾王掳走的,又为何一直在将军府中成长?
他们留下她性命的目的,又是什么?
孟云皎不愿相信孟将军不是她的生父,他明明待她很好,又怎会是掳走她的人呢?
孟年怎么可能跟秦赟的阴谋有关联。
秦赟是杀死段辞的十恶不赦之徒啊,父亲怎会与他狼狈为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