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2024-10-09 作者: 星星不息
在这个宫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刻, 一辆马车和其后的道具组悄然离宫。
皇后薨了,陛下也危在旦夕,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班赛公主的离开。她自是怎么进来的, 就怎么离去。
神武门那两位禁军认得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前些日子昊公公的叮咛还历历在目,他们自然不敢为难。
随意检查一番就放行了。
马车驶出皇城后,拓跋雪叫停了队伍。
她走向最后的一个道具车,打开其中一个箱子, 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朝里头的人道:“辛苦了。”
孟云皎被倏然闯入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她才发现, 自己原来在箱子里待了快五个时辰, 拓跋雪为了打消宫中人的疑心,选择在天亮以后才出皇城。
好在,这一路也确实顺利,半个追兵都没有。
她们没特意放眼线到段熠那儿,于是并不知道段熠发现她死在火场后的反应。但, 他理应看了她那封信了吧,他也接受了她的死讯吧。
拓跋雪的声音把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不枉你把生母的遗物都留在那儿,我料那陛下定是怎么想都想不到, 你为了离宫, 竟然什么都愿意舍下吧?”
孟云皎其实也不舍这从幼时就佩戴之物, 但为了让那人信服,也别无他法。
她轻叹:“还是多亏了魏太医的配合。段熠很信任魏太医,他不会对她任何诊断起疑。”
“只是没想到, 忠诚如魏太医, 也有欺瞒段熠的一天。”
她也不知是该可怜段熠, 还是该羡慕他艳福不浅。
魏太医这么个精忠为国的官吏,要不是被感情蒙蔽了双目,是断不会做出背叛君王的事的。
拓跋雪不屑:“啧,我就说了,人都是有私欲的,只要有了弱点,就不可能无坚不摧。”
孟云皎没再说什么。
既然决定离开了,那往后的事,都与她无关了。
段熠和魏太医都是属于宫阙内的人。而她,是属于宫墙之外的。
她遥望着京城的方向,眸底如平静的湖泊。
“阿雪,过了今夜我们才离开京城吧,我还有一件事想做。”
去到班赛,从此山高水远,她再也不是大缙子民了。
她不想留下遗憾。
还有一个地方,她必须要去。
-
晚间。
孟云皎只身走进了京城最繁华的集市里。
她曾想过,自己再次踏出皇宫,会是怎样的雀跃欢喜,但在重新得到自由的那一刻,她心里只是一片平静。
没有特别开怀,因为已经有那么多人的死作为代价了。
也没有特别伤感,因为那皇宫里,也没有舍不下的人了。
只是没想到,上一次跟段熠一起来逛集市的时候,距离现在并不久,但却已经时过境迁。
这短短的一载,她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姑娘家,长成了如今愁绪难消的模样,她已经被迫成长了许多。
她不再意气用事,也不会让仇恨侵蚀自己,因为她不想她的一生,就停在了二八这一年。
走出皇宫,她知道世界很大的,很多事其实都像沙尘般渺小,她还有很长远的路要走,她要做的,就是与以往的一切告别,去拥抱新生。
在思绪间,双腿好像有自主意识般,孟云皎不知不觉来到了河畔。
她看向对面的拱桥,想起那时候,她跟段熠一起送姑姑出宫,也停在了这里,她想起和段熠旁若无人的拥吻、想起他深情的眼神、也想起那灿烂的烟火。
无可否认,不管在进宫前,还是进宫后,她都曾有过一刹那动心的。
似乎是好久以前。
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只是她身边的护卫,他离经叛道的把她拐到这河畔,他们在这里一起点灯,一起向上天许愿。
他们都真挚的,在花灯的一侧写下自己的心愿,并且在写完后,还要遮遮掩掩的,谁也不肯说出谁的秘密。
那时候,她发现星辰耳根有点红,忍不住叉腰逼问他:“喂,你写了什么心愿?不得对自家小姐有所隐瞒,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星辰当时慌乱不已,他内力一使,把花灯推出了几尺远。
花灯在河面上慢慢变成一个小点,远到再也看不见。
她也只能遗憾的撅了撅嘴。
星辰也问她:“小姐你呢,你有什么心愿想要实现?”
孟云皎调皮的笑:“我写了八个字。海晏河清,万象升平。”
很敷衍的心愿,但星辰当真了。
他呢喃道:“那……我应当可以实现。”
后来,孟云皎明白了他说这话的意思,因为他要当皇帝了,所以他可以许她一个盛世太平。
这也是她在那花灯上发现的。
星辰为人老实,说了不看秘密就不看,可她不。
她装作三急使开了星辰,实则自己跑到那河畔的对面,沿着河岸一个一个灯去找。
好在她眼力好,很快就找到自己那熟悉的字体了。
她忙拿了跟长棍,把花灯翻转过来,如愿看到了星辰写在另一面的愿望。
星辰的字很锋利,如他的人一样,目标明确,半点不拖沓,他想要什么从来不掩藏,而是用尽全力去得到。
好比他在灯上所写:我想娶小姐为妻,我想成为天下之主。
他把他的小姐放在前边,那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野心。因为想要娶小姐,所以他需要成为人中龙凤。
江山与她,她是首要。
孟云皎一惊,生怕被别人看见这逆天言论,忙把花灯给推到河中央去了。
回去后,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嘻嘻哈哈的跟星辰逛市集,半点没提自己已经发现他秘密的事。
其实从那天之后,孟云皎一直知道星辰有谋逆的可能,但她仍不动声色,也丝毫没有告知任何人。
因为那时候,她可能也存有私心,也盼着星辰能成功,能兑现迎娶她的承诺。
因为那时候,她也想成为他的妻。
少女的心思很简单,纵使知道自己的良配是太子,纵使知道谋反是世人所不容的,她也想随着自己的本心,放纵一次。
但如果早知道,她的一己私欲最终以那么多条人命为代价,她肯定会把那不该萌芽的感情扼杀在摇篮里。
也就是为什么,孟云皎从不把所有罪责都怪在段熠身上,因为发生的这一切,她也有推波助澜一份,所有无辜的枉逝都是由她一手促成的,她责无旁贷。
若论该死,她比段熠更该死,因为她,明知不该,还默许了他。
“姑娘,要不点个灯吧?这里求姻缘很灵验的。”一老翁见她站在河畔发呆,主动上前来兜售花灯。
孟云皎看了那与多年前如出一辙的花灯一眼,浅笑婉拒:“不了。有时候强求来的缘分,未必就有好结果。”
如果时间能重来,她不会和星辰,再点那盏花灯。
更不会在花灯写下当时的心愿。
她确确实实在花灯写了八个字。
可写的却是逆天而行,有悖常伦的八个字——
‘星辰皎月,相伴不离。’
*
“咳咳……咳咳!”
段熠是在一阵痛觉中醒来的。
胸腔被撕扯般难受,连右手,也如同被灼烧一般,肿胀发涩。
见帝王苏醒,太仪殿里的人都喜形于色,尤其是昊公公。
“谢天谢地!陛下终于醒了!”
“陛下昏睡这七日,朝廷的人都快反了!奴才这把老骨头,真真是按不住他们了!”
魏太医垂首敛眸,专心给段熠包扎腕上放血的伤口,并没有参与聆听此等朝廷秘辛。
段熠听后也皱了皱眉头:“七日?”
“对啊,陛下在众目睽睽下晕厥,众人都六神无主了。也幸好魏太医发下毒誓,七日之内必将陛下救醒,才总算给大家定了定心。”
孟云皎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体内的毒血瞬间上涌,段熠的身体承受不住,险些要驾鹤西去,多亏了魏太医医术精湛,才再一次从死神手中把他的命抢回来。
段熠重病刚醒,脸色苍白,很是虚弱,他强撑着身体爬了起来,动作有些急切。
昊公公以为他焦心国事,忙上前搀扶,问道:“陛下可是要召见中书令?”
在这个纷乱的时局,在人人都以为帝王苏醒的第一刻,定是要要稳住朝局的时候,段熠却只关心一件事:“皎皎如何了?”
段熠在说这句话时神情哀痛,明显问的不是孟云皎如何了,而是那副骸骨如何了。
七日过去,他已然接受了事实。
自暴自弃般陷入沉睡,也不是逃避现实的方法,他终归需要振作起来,去面对这一切。
昊公公脸色变得为难:“娘娘遗体在皇宫存放太久始终有违礼制,陛下又一直昏睡,礼部尚书这才擅自做主,把祭奠事宜安排妥当,如今,娘娘灵柩应该已在前往皇陵的路上。”
“大胆!”
段熠怒发冲冠,下意识抬起右手训斥,怎知却一点也使不上劲。
一直缄默的魏太医这才开口:“陛下的右手被余火灼伤,又未第一时间处理,伤口发炎险些右手不保,臣给陛下施了针,算是勉强保住了陛下的右手……”
“至于要再次使得上劲,还需将养些时日。”
魏太医说的委婉,但看她的脸色,段熠又怎不知她言下之意?
他的右手怕是废了。
他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现如今,连右手也废了。
“呵呵。”
段熠突然笑,笑得格外渗人。
尤其是在这大殇期间,他的情绪变化令人格外胆寒。
“无妨,保不住便保不住吧,孤连心爱的女人都没了,其他的,又有什么要紧。”
没人敢相信这话出自段熠的口中,他是武学奇才,惯用右手,这手一使不上劲,等同他这辈子的武术本领都付诸东流了。
他是一国之君,他的右手批阅了多少奏折、宰杀过多少贪官污吏,他挥手之间下过多少决策。
他的手扛起了大缙的一片天,给了百姓多少安稳的日子。
他现在说,这样的手,废就废了?
魏太医心疼不已:“陛下莫要妄自菲薄,只要好好待在宫中诊治,必有康复的一日。”
言语间,段熠已经下了榻,他单手随意把衣袍披在外侧,就要抬步离开。
昊公公自是阻止:“陛下这是要去哪?陛下这时候就该留在殿内让魏太医诊治,其他事就交给奴才去办吧!”
“这事你办不得。”
段熠的右手还缠着厚厚的白绢,他嫌碍事,一圈一圈给拆卸了。
“孤要……亲自把皎皎接回皇宫。”
生同衾,死同穴。
就算只剩一副骸骨,她也只能留在他的身边。
*
“驾……驾!”
段熠自己驭马前往皇陵,路途遥远,他左手又无法运用自如,只能强撑着用那伤势严峻的右手纵绳。
于是到达皇陵的时候,他的整个手臂已经血肉模糊,溢出来的鲜血几乎将座下的综马都都染红。
鲜血淋漓,骇人不已。
“都给孤停下!”
在舟车劳顿下,段熠的脸色更显苍白,身躯单薄得如同一张簿纸一般一阵风都能刮走。可他举手投足之间,依旧散发迫人的威严。
众人看到帝王亲临,不由吓得匍匐一地,“陛下怎么来了?”
段熠却越过他们,眼里只剩那金黄色的棺椁。
他面容平和,却语出惊人:“开棺。”
众人皆是一惊。礼部的人面面相觑,最终一掌事的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去:“陛下,这……这不合规矩。”
历代皇后都得葬在皇陵,纵使孟氏已被火化得只剩一副枯骨,也依旧需按照礼制,送进陵寝。更何况,仪式已经完毕,棺椁已经钉上,又哪有重开的道理。
这不仅对逝者不敬,还大大的破坏了皇家的运程。
“孤便是规矩!”
‘唰’的一声,段熠用那鲜血淋漓的右手抽出了侍卫的刀,抵在那人的脖颈上,赤红的双瞳没有感情,如同地狱爬出来的阎罗:“忤逆孤者,杀无赦。”
“陛下饶命……”那人吓得都快晕了,哪还敢劝谏,忙吩咐手下:“开,开,快开棺!”
段熠也没兴趣与他纠缠,扔下利刃,走到棺椁旁,与众匠一起施力。
他便推着官盖便喃喃:“皎皎,孤不会丢下你的。”
他的皎皎怕黑,胆子又小,他怎么能让她孤零零的葬在那皇陵呢?他一定要陪在她的身边,她才不会孤独的啊。
里头的骨骸已经散架得不成人形,几乎只剩下一堆粉末。
段熠却不以为意,他用那只满是鲜血的手伸进去,温柔的抚摸,神情有些癫狂的痴迷:“莫怕,孤也活不长了,届时我们便一起葬在这皇陵,永远不分离。”
*
原本皇后的骸骨都已经被大火烧得脆化,加上前往皇陵的路途颠簸,即使大家再小心,也难免把骨骸颠成了碎块。
本还害怕陛下看见后会大发雷霆,处死他们,没想到陛下却像转了个性子似的,不再嗜血滥杀了,对于惩处他们的事,更是一字未提。
听昊公公说,原是因为皇后娘娘不喜杀戮,陛下自娘娘离开以后,持斋把素,已经鲜少动怒了。
但这样的陛下,早已没了七情六欲,更没能力坐镇朝局。他早早把皇位传给段鸣,两耳不闻世事,整日坐在那太仪殿中,等待寿终。
真是个可怜之人啊。
皇后娘娘的离世何止是她一人的离开,她把他们国君的魂,也带走了。
从此,世上再无那以一臂之力镇住四海的大缙皇帝——段熠。
他的辉煌,只在历史上留下了一笔不深不浅的烙印,令人深感惋惜。
而在太仪殿里的段熠,跟众人所认识的段熠判若两人。
他形同枯槁,如同耄耋老人。其实段熠清醒的时间也不长,他体内被剧毒侵蚀,每日醒着都受着撕扯般的痛楚,很多时候,都是疼得昏了过去,一醒来又是几日后了。
他醒着的时间里,最常做的,就是抱着那瓷坛喃喃自语的,神态异常温柔,但从未有人知道,他呢喃的内容又是什么。
在这太仪殿里的这一个月,段熠几乎拒不见客,除了几次三番救他性命的魏太医。
见魏太医来了,他就小心翼翼的用衾被把坛子包裹好,方才出来会客。
魏太医看了那罈子所在的方向一眼,虽是那么长时间了,她还是不太习惯,每次看到那东西,都觉得遍体生寒。
毕竟……那是个死人。
可眼前这男人,却日日与那玩意同吃同寝,没有丝毫芥蒂。
“魏茵。”段熠已不再是帝王,魏太医亦不再是他的臣子。他把她当恩人,把她当朋友,便以名字相称了。
魏太医被他的声音唤醒,忙移开目光,不敢那么无礼的往那个方向看了。
“王爷。”她作辑,虽他不再是皇帝,也允她与之挚友相交。但敬畏之心尚在,魏茵从不逾距。
“王爷觉得今日身体状况如何?”
她习惯性的打开医箱,却被他拦住。
“我还是老样子,不必把脉了,你应当也心里有数。”
这段时日,段熠不止一次拒绝让她诊治,除了在他痛得昏了过去的时候,她几乎都拿他没有办法。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情况变得更为严峻,她自是坐立不安,几乎隔三差五就要跑来太仪殿一趟,费尽唇舌的劝导他。
“臣近日翻阅医书,发现一种新的诊治方法,许对王爷的病情有奇效,王爷何不让我一试?”
人都是求生的,以往她医术有限,确实束手无策,但她从未放弃过另寻他法,她日日都在为他的疾病钻研,那身为这副身体的主人,又怎么可以比她还消极呢。
她沉思的当儿,段熠开口:“你知我为何一再推拒你的诊治吗?”
魏太医自然是摇头。
“我当然不是不相信你的医术,我只是怕,你再钻研下去,真真将我给救活了。”他自嘲般笑。
听了这话,魏太医更糊涂了。
段熠重重咳了一下,接着就是艰难的吸气。
自身体大不如前后,他说话的中气也不足,声音听起来特别低沉:“你当时说,我只能活三个月,而后,更是判断我命不久矣,我其实都无所谓。在皎皎去了以后,我更是觉得自己多活一日都嫌多,我恨不得马上去阴曹地府陪皎皎,又怎会愿意让你把我救活。”
魏太医没料到他去意已决,而她一身的医术再无从施展,那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的无助之感侵占着她,令她止不住伤感。
向来坚强的女子不自觉的红了眼眶:“陛下。容我再这么唤你一次。”
她吸了吸鼻子,斟酌道:“臣想救活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是皇家血脉,不仅仅因为你是大缙的梁柱,而是因为……”
她音色颤抖,心中的秘密再也按捺不住要宣之于口:“你是臣仰慕的男子。”
“臣私心不想你有任何不测。”
要换做其他时候,这种逆天的秘密,魏太医是永远不会说出来的,但今日她想试一试……他能不能为了她这一点心意,改变他赴死的想法。
段熠确实惊诧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
随即他淡然道:“魏茵,你是个聪慧的姑娘,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我……”
“只是一个将死之人。”
他风轻云淡的笑着,仿佛所有红尘情感都入不得他的眼。
“我这里……”段熠指向自己的左胸处,“是空的。”
胸腔之下,有微弱的跳动,但对他而言,却是空落落的。他的心,早跟皎皎一起,葬在那火场里了。
这种说辞,给魏太医留足了体面,这也算是段熠最后的仁慈了。
“魏茵,陪我吃这顿在太仪殿的最后一餐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