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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2024-10-09 作者: 星星不息
  他想过, 只要她说出来的,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成全。

  她想做什么,只要能让她开怀的, 不要感到勉强的,他都愿意陪她去做。

  怎知孟云皎歪了歪脑袋,很诚恳的回答:“我想就寝了。”

  段熠无言以对。

  她午时才醒,如今刚过未时,她又想回到塌上了。

  这让段熠很恐慌。

  孟云皎看到段熠的脸色沉了下去, 生怕惹他不满,他又要对福安下手了,于是战战兢兢的开口:“我不是故意跟你作对的, 我真的很累, 我很想休息。”

  这几日其实她找到沉浸梦乡的滋味了。

  那里面有父亲,有翠迎,有孩子,也有段辞。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里没有悲伤, 只有快乐。

  最重要的是,那里的星辰,很好很好。

  那为什么不能让她一直待在那里, 做喜欢的事, 陪伴喜欢的人, 段熠则留在这里,完成他的野心,继续他的宏图大业呢?

  她不明白。

  鱼与熊掌是不可兼得的, 当段熠选择了造反, 选择了皇位, 就是选择了放弃她们之间的美好。

  他却自私的想把她留在身边,让她像以前那样与他好好相处。

  可,怎么可能呢?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可结果却差强人意啊。

  “跟孤出去!”

  段熠又不知是发了什么疯,脸上愠色明显。他‘啪’的一声放下奏折,半拖半扯的把她带到屋外。

  孟云皎许久没离开过宫殿,甫一接触到刺目的阳光,就不大适应的眯起了眼,浑身写满了抗拒。

  她挣扎着想从他的桎梏里逃出,语气格外委屈:“不是你不爱让我出门吗,让我留在殿内吧,我睏了。”

  孟云皎的面孔在阳光底下白得惊人。像是畏惧阳光的鬼魂一般,一不小心变回烟消云散。

  段熠想到这个情形,心里头慌得不行,也顾不得她的抗拒了,硬是把人带到了御花园。

  然而用心欣赏美景的只有他一个,以往吵吵嚷嚷想出来看看繁华三千的人此时心不在焉的,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巴掌大的小脸毫无瑕疵,长如薄翼的睫毛扑扇扑扇,两只如鹿一般的眼珠子水汪汪的,像是饱受了欺凌一般,惹人生怜。

  段熠忍不住抬手拂了拂她的眼帘,低哄道:“皎皎,你看,荼蘼花开了。”

  荼蘼花的花期很短,只在春末绽放。孟云皎很多次都错过了,段熠记在了心上,在御花园种上一大片荼蘼花,并答应以后只要春末,都不会限制她的行动。

  当时孟云皎是很期待春末的到来的,可现在一大片荼蘼花在她面前绽放,她却没有雅兴去赏了。

  孟云皎敷衍的扫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看过了,回去吧。”

  她的脸上没有闪过丝毫表情,更没有段熠期待的欢欣雀跃。

  段熠身侧的双手按捺不住攥成拳,却依旧耐心的诱导着:“皎皎你看这里是不是很熟悉,有没有想起什么?”

  他想她多灵活灵活脑筋,才不会每天都那么嗜睡。

  想什么都好,想些有趣的、愉悦的,许会令人心旷神怡,打通任督六脉。

  这里是御花园的正中央,大片花簇把他们围绕,是最佳的观景位置。

  不远处有一块假山,潺潺流水声不断。阵阵花香飘进鼻腔里,令人格外惬意。

  段熠也不免受到气氛感染,回忆起在这一片地儿,曾经流连忘返的瞬间。

  他见孟云皎懵懵懂懂的不答话,只好亲自给她解答:“是大婚当日……我们亲吻的地方。”

  他凝望她,格外郑重:“是我们第一次接吻的地方。”

  孟云皎总算记起来了,但那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不过她为了去见段辞,虚与委蛇罢了。

  没想到,距离封后大典没多久,但却沧海桑田,心境全都变了。

  她抬头看向段熠,在他目光灼灼下,不轻不重的‘哦’了一声。

  段熠有些失落。

  这些经历,只有他一人记住,她从来不屑去记。

  段熠又带孟云皎来到他以前居住的冷宫。

  是他寂寥的前半生,突然有一束光闯入的地方。

  那根木柱子还有一个孔洞,是他一剑把恶犬钉死的印记。

  那时候有个小姑娘,用瞻仰的眼神望着他,亮晶晶的,让他彻底沦陷,这一沦陷,就是大半生。

  段熠抚摸着那个凹陷,颇有些感触。

  开口时嗓音有些哑:“那皎皎记得这里吗?”

  孟云皎依旧是恍恍惚惚的,要不是因为把柄在他手上,她早已因为他阻止她入寝,非要逼着她去这去那而恼怒了。

  他堂堂一介帝王,就算内忧外患已除,也该百事缠身吧,现如今不仅天天往她的苌华宫蹦跶,还带着她漫无目的闲逛,他就不觉得自己不是个称职的君主吗?

  这里荒废凋零,比御花园更无趣,她哈欠连连,丝毫没有打量的兴致。

  段熠自顾自陷入回忆:“是我小时候居住的地方。”

  “也是我俩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他从未对她说过往事,孟云皎只知他小时候过得凄苦,却不知其中艰辛。

  以往她想了解的时候他没说,他现在说了,她却没兴趣知道了。

  想必是她未记事的年龄发生的吧,毕竟稍微大点的时候,父亲就以她身体虚弱为由,鲜少让她入宫去了。除了段辞,她对其他皇宫里的贵人和皇子,也没什么印象。

  小时候有过交际又如何?也改变不了他长成了恶魔的事实。

  段熠见孟云皎兴致缺缺,也没再自讨没趣的说下去了。

  走着走着,两人竟来到了松榭宫。

  段辞不在了,这里就成了年幼的十三王爷,段鸣的居所。

  段鸣与段辞本就亲密,得知了段辞的死讯他乖巧的不哭不闹,就央着段熠把这里分给他,好让他住在这就好像感觉段辞还在身边那样。

  段鸣今年才五岁,是最为天真无邪的年纪,也是唯一不知段熠的恶迹,愿意四哥哥四哥哥那样对他呼唤的人。

  段熠不愿因为这点小事就拂了段鸣的意,便答应了他。

  此时带着孟云皎来到这才想到这茬,也不知孟云皎会不会因为这事而怪罪他。

  段熠这里才想着段鸣,那里就传来哒哒哒脚步不稳的声响。

  “皇兄你来了?”

  段鸣才长到段熠大腿处那么高,他一看到亲近的人就一把扑过来抓住他的衣摆,完全没有与天子的尊卑之分。

  段熠见了他可爱的模样,这几天的阴郁也难得的消散了些许,他把段鸣抱了起来,朝他示意:“叫嫂嫂。”

  段鸣也乖顺,歪了歪头道:“嫂嫂好。”

  孟云皎不想让稚童伤心,扯了扯嘴角跟他招呼。

  冷清许久的松榭宫迎来客人,段鸣可没那么轻易放他们走了,愣是拉着段熠,让他指导指导功课。

  “皇兄,这几天我可听话了,太傅都称赞我,说我孺子什么……”

  段鸣想炫耀自己刚学会的词句,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懊恼得小脸都皱在了一块,滑稽极了。

  段熠拍了拍他的脑袋,顺势接下:“孺子可教。”

  他眼里满是欣慰,不像是君王对皇室子弟充满防备的样子,反而他看起来对段鸣寄予厚望,许是想在未来让他有一番作为。

  段熠指导段鸣的时候很认真,一时也没留意到孟云皎悄悄从座位离开。

  孟云皎心里有些堵,听着耳边稚嫩的童音,她的呼吸变得格外困难。

  她从不知,段熠对小孩也有那么柔和的一面。她只记得,他残忍的让她滑胎,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忍心残害。

  原本,她的孩儿是可以出生的。

  她的孩儿也能长成段鸣这般,活泼可爱的。

  孟云皎眼眶湿润,视线模糊一片,她看也没看,推开了一间偏殿的房门,来到塌上,合衣而卧。

  她逃避似的不去深想,认定只要歇下,小孩的身影就不会在她面前挥之不去。

  只要进入了梦乡,她就能看到她的孩儿,她就不用伤感了。

  可是‘吱呀’一声,打破了一室的平静。

  段熠见孟云皎在这,貌似松了口气:“原来你躲到这儿来了。”

  他不愿见她这般嗜睡,堂堂一国之后,人还在别人的宫里,就不顾仪态的入寝,简直有失观瞻。于是把她拽了起来。

  见孟云皎怒瞪着他,像是起床气无处发泄的样子,他就觉得有趣,便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段熠瞧了一眼周遭的环境,用暖昧的语气调侃道:“竟然跑到这儿来了,是不是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孟云皎被人打断了与周公的会面,自然没什么好气:“不记得。”

  段熠似乎不信:“不记得?”

  他带着她来到柜边,把她抵在上面,腿脚一弯拦住了她的去路。

  而后俯身,灼热的荷尔蒙气息喷洒在她的颈边,令她止不住颤栗:“当初我们在这里……你的辞哥哥就在隔壁。”

  他引人遐想的停顿,但那意味不明的语气却是露.骨至极。

  脑海里似有碰撞的声音在作响,那些令人羞于启齿的画面不受控制的上演,孟云皎的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段熠却尚未满意,他见不得她平静无波的眼眸,他恶劣的想要打散它,想要让她记起,属于他们俩人之间的点点滴滴。

  “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说着,他骨节分明的手从她的衣襟伸了进去,欲往更隐秘的地方探去。

  孟云皎倏地被一阵冷意惊醒,看着眼前肆意妄为的男人,她像是受惊般,眼泪从眸子里滑了出来。

  然后她再抑制不住,扒着柜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太压抑了。

  从刚才进入松榭宫想起段辞,在忆起逝去的孩儿,她就一直再强忍,到现在还要承受这人的逼迫。

  孟云皎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只想放声大哭,把所有委屈发泄出来。

  她毫无预兆的哭泣,让段熠手足无措,他只是想她情绪有些波动,却不想弄巧反拙,不免生起一丝愧疚之意。

  “皎皎?”

  刚想伸手安慰两句,却听孟云皎的哭腔里隐约溢出一个人的名字。

  “辞哥哥……辞哥哥……”

  段熠举到半空中的手一顿。

  原来,她是因为段辞在哭。

  过了这么久,还是因为段辞。

  段熠的手倏然浮现出青筋,明显在强忍把她抓起来不管不顾处置的冲动。

  他声音很低,似在隐忍:“原来你还有喜怒哀乐啊?但却不是为了我。”

  这几天他想发设法让孟云皎从悲伤走出来。

  他放下繁冗的政务跑到苌华宫陪伴她,开解她。甚至越过底线带她出来,让她可以做她喜欢的事。

  他不惜放低身份哄她逗她,想尽办法让她开怀,可却是徒劳。

  如今,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段辞的名字,就能让她溃不成军,所有隐藏起来的喜怒哀乐一涌而出。

  原来她不是五感敝塞了,她只是不想搭理他这个多余的人。

  段熠怒不可遏,把孟云皎提了起来,逼迫她对视:“他已经死了!孟云皎!段辞已经死了!”

  猩红的眼睛布满血丝,他像是濒临疯癫的野兽。

  “难道你要让他一辈子活在我们中间吗?”

  不是说时间能冲淡一切吗?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把这件事放下,他们一起往前走呢。

  他已经给了她那么长时间了,为何却一点成效都没有呢?
  段熠无力的靠在墙沿,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

  “皎皎……你想让我怎么做?是不是要我死在你面前,一命抵一命,你方才满意?”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孟云皎接连不断的抽噎声,她连弥补的机会,都不愿给他。

  段熠这次没有随她回苌华宫。

  孟云皎踏入院子时,远远就看见一抹佝偻的背影,坚毅的跪在殿门前。

  深蓝色的太监服洗得发白,褐色的靴子却是崭新的,是她不久前,给福安做的,他一直很珍惜。

  他珍惜他们之间的姊弟情意,所以即使被驱赶了这么多次,在被段熠放出来的那一刻,他还是固执地跑到这里,乞求阿姊见他一面。

  孟云皎颇有些安慰。

  好多人都离她而去了,但至少,福安还好好地活着。

  也是唯一一个,她还能守护的人。

  “福安。”孟云皎柔声唤道。

  跪着的少年一愣,受惊似的回过头来,眼中满是欣喜:“阿姊愿意见我了?”

  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阿姊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与她亲近,也不愿让他留在苌华宫伺候。

  陛下责罚他命他面壁思过,他不害怕。他怕的是,阿姊不要他。

  孟云皎虚虚把福安扶起,两人坐到长凳上,促膝长谈。

  “福安,我已央求陛下,让你出宫。”

  段熠前些日子就把福安放出来了,只是地牢寒气过重,福安大病一场,躺了几日。今日才得以拖着孱弱的身躯来到苌华宫而已。

  记得那日段熠跟她提起的时候,她的神情也是半信半疑:“你把福安放出来了?那以后……”

  “你再也不会对他下手了?”

  孟云皎眼中的质疑深深刺痛段熠的心,他喟叹:“我本来就没打算对福安动手,是你不相信我而已。”

  “若是不放心,便让他出宫去吧,山高皇帝远,你总不至于害怕孤大费周章派人追杀一个内官。”

  得段熠的恩准,孟云皎自然是求之不得。

  不管段熠是良心发现还是仅仅想打消她的防备,反正福安能离宫,是最好的。

  他跑得越远,就越安全,她也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福安难掩惊诧:“阿姊,你让福安走?可阿姊就在皇宫,福安能走去哪里?”

  他们本就情同手足,这段时间的福祸相依,更是令俩人的感情有了飞跃式进展。

  但孟云皎自知自己时日无多,更是离宫无望,便不想耽搁福安了,当然,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事,她自是不愿让福安知晓的。

  “去哪里都好,只要活着,我们总能相会的。这次的机会难得,错过了就再也出不去了。”

  福安眉头紧锁:“可……”

  话音被打断,孟云皎拍了拍福安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听阿姊的,先行离宫吧。”

  福安内心极度挣扎,面上满含着不舍,却不敢忤逆阿姊的意愿。

  须臾,他像是想到什么,眸光闪过一抹精光,朝孟云皎郑重的点了点头。

  *
  御书房内。

  段熠在听着中书令的汇报,却频频走神,脑子里全是孟云皎悲恸的那抹倩影。

  “陛下……陛下?”

  谢宗澜的呼唤声惊醒了他。

  段熠轻咳一声,欲盖弥彰道:“宗澜,东骥那里怎么说?”

  谢宗澜是段熠新提拔的心腹。

  段熠一直知晓,端敏倩对他有情。当初端敏倩三翻四次离间他和孟云皎的关系后,他就与端戍两父女起了嫌隙。

  加上段熠是个不喜被人掌控命运的性子,对待居功自傲的端戍两父女,他自是不愿委以重用。

  趁着科举殿试的机会,他看中了为人刚正不阿的文状元谢宗澜,带在身边磨炼一番后,确定了谢宗澜是可信之人,便提携他顶替端敏倩,担任中书令的要职了。

  这回也是因为段熠强硬搜查钱文宇马车的事件,得罪了东骥王,特地命谢宗澜去探探东骥王的态度。

  不出所料,东骥王很坚决,势要为钱文宇讨回公道。

  东骥的实力不容小觑,南樾的事又刚处置好,导致国力虚空,元气大伤,此时委实不是跟东骥起纷争的好时机。

  “陛下,臣有一妙计。”

  谢宗澜不徐不疾,把当下形式分析了遍。

  “陛下刚收复南樾领地,不如把它划分给东骥王,以作安抚之用。”

  段熠霎时茅塞顿开。

  如今安抚东骥王势在必行,而南樾王才刚除去,要是那么急着把南樾领地收复,反而一口吃成胖子。

  到时候,其他三王会人心惶惶,生怕南樾的悲剧上演在他们身上,反而会联合起来谋反,对付主京。

  若是反其道而行,把南樾划给东骥,就能打破了四王百年相互牵制的平衡。

  四藩地领地相依,东骥又占了两地,树大招风,他们之间互相提防就够了,一时间也就顾不上主京了。

  东骥受了天子偌大的好处,领了一块富庶之地,不仅不会继续追究,反而调转风头站到他们这边也说不定。

  总而言之就是以退为进,先让四王斗个你死我活,他们只需要坐岸观虎斗,待时机成熟,一举把他们铲除更为合适。

  段熠激动不已:“好!宗澜果真没令孤失望。就按这去办。”

  谢宗澜作辑,谦逊道:“臣不敢居功,还得多谢陛下的赏识,让臣有机会在朝堂一展抱负。”

  “陛下才是百年一遇的国之栋梁,要不是被心事所困,定能想出好一万倍的妙计。陛下登基不久就解决了内忧外患,往后若解除了藩王制度更是能流芳百世!”

  谢宗澜是熟读圣贤书的老实人,知恩图报,精忠报国这几个字就刻在他的胸膛之上,段熠提拔他,他自然也愿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段熠越看他越满意,复又叹道:“若是其他事也能想政事那般有爱卿分忧就好了。”   
  谢宗澜早就察觉了陛下今日心事缠身,此时自然顺势问:“可是与皇后娘娘有关?臣不才,家中已有妻妾三人,许能为陛下排疑解难。”

  话音刚落,段熠眼睛一亮,像是见到救星般,虚心向他讨教。

  谢宗澜倾囊相授,把自己多年来跟女眷相处的经验全数告知。

  “说到底皇后娘娘也是个姑娘家,陛下自然不能把对付朝臣的手段使在她身上的。越是凶狠就会把她推得越远,要用柔情,要用心意……”

  段熠琢磨了好几日,总算领悟出当中的精髓。

  要用心思,把孟云皎喜欢的东西摆到她面前……

  他马不停蹄的筹备,终于在夏夜初临时,把一切都安排妥帖。

  孟云皎嗜睡困倦,在夜间更是抗拒出门,段熠不管不顾,硬是把人带出了苌华宫。

  “已经亥时了,陛下自己不想入寝,就非要来扰人清梦吗?”

  孟云皎的话里充满怨怼,语气也不怎么好,但段熠想起谢宗澜的嘱咐,愣是把他易怒易躁的坏脾气给按捺住了。

  他好声好气的哄道:“皎皎,孤就想给你看个东西,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的。孤保证,看完了就让你回去,绝不会再干涉你。”

  没法,孟云皎只能在这夜幕中吹着晚风,看着段熠命人把一箱箱蒙着黑布的东西搬出来,一箱一箱叠了起来,像是在她面前矗起一栋高墙。

  她看不清黑布之后隐藏着什么,也没兴趣知道,现如今,她除了入梦,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但段熠并不知道,他甚至满怀期待,想看到孟云皎心花怒放的样子。

  在孟云皎耐心即将告罄时,段熠击掌示意,宫人们把黑布掀开,面前一栋‘墙’没了遮掩,里头的光景露了出来。

  刹那间宫灯全灭,只有眼前的细碎光影,照亮了整片黑夜。

  好亮……

  孟云皎定睛一看,才发现了其中奥秘。

  是好多好多的萤火虫。

  他们在匣子里飞舞,但匣子是透明的,看上去就像他们在空中飞舞一般,一闪一闪的,很是震撼。

  那里头的萤火虫足有数以万只,数量庞大,要是在野外,萤火虫四散,肯定没能看到这般难能可贵的光景。

  段熠对自己的杰作感到得意。

  孟云皎喜欢闪亮的东西,喜欢满天星辰。他无法把星星摘下,但他能把好似星星那样闪烁的美物搬到她的眼前,让她日夜观赏。

  段熠靠近,执起她的手:“孤可是亲自去抓得,一只一只把他们抓进匣子,没有假手于人。孤想让你知道孤对你的心意……”

  “只要能让你开怀,孤做什么都愿意。”

  萤火虫在透明墙里闪烁,与天上的星星相映成辉,男人深情的告白近在耳畔。还有虔诚的眼神坚定不移。

  这是多么浪漫,多么动人的一幕。

  可孟云皎只觉得刺眼。

  萤火虫被困在一方天地里,不得自由,直到殒命的那一刻,都逃不出这座囚笼,如同她一般。

  孟云皎抬首看向段熠,眼里却没有丝毫他所期盼的动容:“它们的生命已经如此短暂了,你还要禁锢着吗?”

  段熠是不理解她的想法的。

  他只认为,萤火虫的一生那么短,就要让它们在这短暂的时间绽放光彩,它们能在孟云皎面前翩翩起舞,那它们的生命也算有了价值。

  至于在哪里绽放,是不是被迫绽放,又有什么重要?
  孟云皎眼神空洞,她抬手在虚空一抓,脸上尽显憧憬。

  “段熠。”她唤他。

  “你不是一直问,我想要什么吗?”

  段熠被她后半句话吸引了全部注意,没去细想她的称呼。

  他眉头竖起,全神贯注地听她说——

  “我想要自由,你能给吗?”

  段熠怔住,握住她的手也不自觉松开了。

  她最想要的是自由。

  这个东西看起来没有价值,确实孟云皎的毕生所向。

  而他明明坐拥天下,却没法给她这么简单的东西。

  孟云皎见段熠久久沉默,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止不住激动:“我求你了,段熠……放我走吧,如果你不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就放我出宫……”

  她真的很害怕,自己会像这些萤火虫一样,被困在一隅之地,死也无法善终。

  这座宫墙就像个夺命阵,一天一天在吞噬她的寿数,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她想走……她只想走。

  段熠见不得孟云皎神伤,她的哭诉会让他痛不欲生。

  他把她揽进了怀里,手足无措道:“你喜欢自由我知道,你再等等……我已经让段鸣开始学习治国之道,等他再长大些,我就能传位给他。”

  “届时,我会带你游遍四海八荒。你说过喜欢班赛,你说过向往拓跋公主描述的那种草原生活,我都记住的……我会带你去,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他自顾自陷入美好的幻想,把怀中人抱得越来越紧,仿佛这样就能填补他的不安。

  孟云皎把段熠挣脱开来,力气之大令人猝不及防。

  她对上他深邃的眸,歇斯底里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并不想跟你去做这些!我想你离远远的,我去哪儿都好,只要不是在你身边,我就是自由的,你懂不懂?!”

  段熠被推得一个趔趄,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孟云皎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在他脑海中回荡,像魔咒一般缠绕着他。

  段熠沉吟许久才开口,神态有些疯癫:“说到底,你就是想离开我。”

  “什么自由不过是你的托词,恐怕若是能离开我,就算是让你到那黑漆漆的皇陵去陪着你的辞哥哥,你都是乐在其中的吧?”

  他不甘心,自己愿意抛下这至尊之位,抛却荣华富贵,跟她去流浪。

  自己低声下气的讨好,处处为她着想,求的只不过能把她留在身边。

  而她心心念念的,就只想着怎么离开他!
  他所有的计划,全是他一人的独角戏。

  段熠痛苦哀求:“为什么你就不能在心里给我划出一点位置,我们好好过下去呢?”

  孟云皎像是听到什么笑话。

  他是太天真,还是太自负,怎么还敢有这种奢念?怎么还敢,问出这种问题?
  她仰天长笑,良久,方才道:“你难道不清楚吗?你杀了我父亲,杀了容嬷嬷,杀了翠迎,杀了我的孩子……”

  “你还认为我们如何能走下去?!”

  孟云皎的眸里是不加掩饰的仇恨,是恨不得把眼前人撕成八块为旧人报复的恨意,她就这样平静的看着他,深深刺痛他的心脏。

  段熠浑身像是被白蚁啃噬般,泛起密密麻麻的痛,她的眼神,让他恐慌。她一日比一日更陌生的态度,让他彻底慌了神。

  他捂住左胸,那里头有气血在不受控的翻涌,争腾着想要破体而出。

  他们为什么会一步一步走向这样的局面?
  回想到以往的种种,他感到窒息,感到下一刻就会死去。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很痛,皎皎。你不能恨我,这对我不公平……”

  她怎么能说恨他呢?他那么爱她,他为她做了那么多……

  段熠好想把隐藏许久的秘密全部倾诉,他不想再承受这么多的负担了。

  他好累,他不想让孟云皎再恨他了,他好痛,他快受不住了。

  气血在乱窜,喉头里有铁锈味,这种血腥的味道充斥着,令人感受到绝望的氛围。

  他无助的攥住孟云皎的手,低声央求道:“是不是只要我把杀死孟年的真相说出来,你就会原谅我,你就不会再恨我?”

  段熠仿佛走火入魔了,箍住她的手格外用力,直勒出了一条红痕也毫无所觉。

  他的眼睛猩红的像一头野兽,仿佛下一秒就会把她拆骨入腹。

  孟云皎根本没心思听他说什么真相,她现在只想逃离他,在他发疯之前离他远远的。

  “已经不重要了段熠!不管真相是怎样,我们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你为什么偏爱勉强呢?”

  段熠眼里满是受伤,她不留情面的话令原本的情况雪上加霜。

  此刻,段熠彻底陷入魔怔,只想着把真相说出来。

  仿佛只有说出来了,他的太阳穴才不会突突的跳,心口也不会像被锤子砸中一把疼得稀巴烂。

  “我要说……我今天一定要说……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都要说!”

  他紧紧逼视她,不容她逃避:“你不能因为这样一个人来误解我……你父亲的死一点也不无辜!”

  “你知不知道……”

  话即将要脱口而出之时,段熠喉头一紧,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全都染在躲避不及的孟云皎身上。

  紧接着,他浑身像是被抽走的魂魄一般,再也站立不稳,直挺挺的倒进了孟云皎的怀中。

  孟云皎只感到胸口一阵灼热,她根本反应不及,条件反射的低头,入目便是段熠苍白的面容。

  他的嘴角延绵着流之不尽的鲜血,脖颈处条条青筋浮现,触目惊心。

  上一秒还怒气冲冲的人,此时像是没了生命气息,虚弱的将全部重量压在她身上。

  刹那间,她脑子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疑问在盘旋:怎么会这样?-
  太仪殿,龙塌之上。

  男子眉头紧锁,额间布满细密汗珠,他不断挣扎,像是被梦魇所困。

  他双眼紧闭,薄唇溢出呓语:“皎皎……皎皎……”

  魏太医精准的在他的双头维穴、四白穴、翳风穴下了针,很快便起了作用,段熠从梦魇中抽身,眉头舒展开来。

  半梦半醒间,他抓着了一人的手,嘴里呢喃着:“皎皎……不要走。”

  他很使劲,像是拽住什么珍宝一般,就连昏睡中也不肯撒手。

  女子柔荑不盈一握,肤色也是偏白,跟男子的有所不同。他的手掌很阔,有种属于男性的温热。

  肌肤相贴之时,魏太医有一瞬间愣神,她呆呆的望着自己露出袖子的手腕,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好在顷刻之间段熠思绪清朗,他抽回手,虚弱的掩嘴轻咳,气若游丝道:“是你啊……皎皎呢?”

  魏太医掩饰好面上不该出现的神情,恢复了一派恭敬之姿。

  她行了行礼,一五一十汇报:“陛下毒素发作时情势骇人,臣恐皇后娘娘起疑心,便让她回到苌华宫等候消息。”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自语般补上了一句:“主要,娘娘也没有坚持要伴随圣驾。”

  一国之君当众晕厥,即使是平常人,也该格外挂心,何况孟云皎是他名义上的妃子。

  孟云皎此举,确实引起诸多微词。

  段熠却并不意外。

  孟云皎向来不在乎他的死活,如今正是夜半,孟云皎又怎会牺牲她的就寝时间,来到他的塌边守候。

  她从来不屑去演,也不必去演。

  他摆了摆手道:“不说她了。孤的状况如何,为何会忽然呕血昏厥?”

  这次醒来,段熠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他有一阵不好的预感。

  果然,魏太医沉吟片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体内毒素已扩散至五脏六腑,但臣会竭尽所能,尽力压制,务求给陛下争取最多的时间!”

  段熠的心上咯噔了一下。

  他又怎会听不懂魏太医话里的意思。

  早在之前魏太医也曾说过他感染的情况特殊,史无前例,依她如今的医术,并不能彻底解毒,只能暂缓毒素扩散的时日。

  而他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不仅再三糟蹋自己的龙体,还三翻四次不听遗嘱,导致气血上涌,加速了毒发的时间。

  段熠把衾被攥出细纹,僵着身子,声音发颤:“若是压制不住,会怎样?”

  “陛下……”魏太医三缄其口。

  段熠艰难的把她不忍说出口的答案说出来:“孤会死……对吗?”

  他从未想过死神离他这么近。

  他仗着自己内力深厚,又有龙气护体,自是能够排除万难,绝不会如常人一般寿短。

  然而现在魏太医却告诉他,她一直都没有再玩笑,他的身体早已经不起折腾。

  但即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所有后果,他都应该有心理准备。

  段熠闭了闭眼,消化那千丝万缕的情绪。

  须臾才开口:“孤还有多少时日?”

  魏太医面上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半晌后,才犹犹豫豫的举起三根手指:“……已不足三月。”

  段熠跌坐在塌上,整个人魂不守舍的。

  竟然……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那一刻,心里最放不下的不是得来不易的权利地位,也不是大缙的未来,而是孟云皎一个人。

  他本也不是贪生之人,早在之前被追杀时,他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念。

  是孟云皎改变了他,让他人生中有了一抹光,让他生命有了意义,也有了舍不下的东西。

  想到自己再也不能与她长相厮守,段熠的心里五味杂陈。

  “孤昨日,竟然还想把真相告知皎皎……也幸好没来得及说。”

  他都已是将死之人了,又何苦为了一时之快,把藏了这么久的秘密全盘托出?
  那样不仅白费了之前的苦苦相瞒,也会让孟云皎的未来被阴影笼罩着。

  他怎么舍得这么自私,让孟云皎独自面对那些残酷的真相?

  段熠苦笑道:“反正孤也快死了,被她误解了这么久,也不差这点时间。若是能让皎皎余生欢乐安康,孤即使在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依旧承受她恨意的折磨,又有什么关系?”

  “就让孤,把这个秘密带入棺材吧……”

  虽说死之前不能得到她的原谅,是一种遗憾。但能保留她的纯真,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魏太医望着帝王隽秀的容貌,深深感到惋惜,向来镇定自持的名医,话里也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臣不会让陛下出事的,若是陛下有什么闪失,臣自当以死谢罪!”

  段熠听惯了这些表忠心的发言,并没有当真,只虚扶了扶她道:“孤从未怪罪你,你能把皎皎救回来,就已经尽了太医的职责。孤这些都是命数,你不必挂怀。”

  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笑容惨白:“对了,算算时日,皎皎也快痊愈了吧。”

  他对自己的际遇一笑置之,反而在这么一个天塌下来的时刻,占据他心里的还是孟云皎的事。

  段熠对孟云皎的病情一直很上心,日日询问魏太医的诊治,也掰着手指一天天的算。这么看来,只要孟云皎配合治疗,不出一个月,就能彻底康复。

  届时就不再需要依赖魏太医的诊治,也不需要继续留在他身边了……

  “正是。”

  段熠瞬间释怀:“那孤……也算是能给她自由了。”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心甘情愿放她走,却是以生命的终结,为代价。

  *
  孟云皎也没料到,自己再见段熠会是这种情况。

  毕竟前不久,他可是生龙活虎的与她起争执的。

  段熠今日似乎很畏寒,大热天的,寝宫里起了好几个火盆,噼里啪啦在作响。

  她都快捂出热痱子了,他却裹着厚重的棉被,靠坐在罗汉塌上,看起来很是体弱。

  孟云皎看着那苍白的面容,唇瓣动了动,本想问出几句关心的话,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两人相顾无言,还是段熠先打破的沉默:“太医说孤只是怒急攻心,养养就好了,并无大碍。”

  孟云皎点了点头:“那就好。”

  “陛下唤臣妾前来,是有何事?”

  她也没想到,段熠的态度会有三百六十度转变。那日凶狠的气势全数不见,此刻他的话里全是妥协。

  “孤已经想通了。你说想要出宫,孤应允了。”

  孟云皎惊诧的抬起眸,就见他面容上不带一丁点玩味:“但你还需要留在皇宫一个月,一月之期后,是去是留皆随你心,孤再也不阻拦。”

  段熠的态度可谓是非常真挚。但孟云皎第一个反应还是不信。

  她不信这样一个占有欲强的人,会突然做出这样的转变。毕竟那日在御花园中,他强硬的态度还历历在目。

  况且,他也不是没有反悔过的前科。

  他是那么的霸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个品德就从未在他身上体现过。

  若她当真,抱有期待,最终希望落空恐怕才是最为致命。

  段熠猜出了她的想法,无奈道:“孤不会再出尔反尔,若你不信,可立字为证。”

  他挣扎着想下塌,却动作迟缓,孟云皎见状没法勉强,只摇了摇头道:“陛下金口玉言,臣妾自然是信的。”

  段熠也没有坚持。

  毕竟她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了,他命不久矣……这次,即使再不舍,也一定会如她所愿了。

  看到自己残败的身躯,悲伤的情绪瞬间笼罩着他。

  心上人近在咫尺,往后却要天人永隔。

  段熠禁不住执起孟云皎的手,语带央求:“那么这一个月,你好好做这一国之后,别再使性子,也别再提起不该提的人了,可好?”

  他想要在人生的最后这段时间,跟她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他想要在让他们的关系结束在幸福中,而不是日日在争吵中度过。

  他其实还有很多请求,他想让她别再想着段辞,别再对他说恨,把她心上最重要的那个位置空出来,让他活在她爱过他的假象也好。

  但段熠清楚孟云皎此时对他有多少怨怼,他又何必强人所难,让双方都难堪呢。

  孟云皎本想答应,只是那日他未说完的话,盘旋在她心里,让她始终放不下。

  当日段熠想对她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为什么会激动得气血上涌?

  直觉告诉她,这里有很重要的信息,她不能错过。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当日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我父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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