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村上春树的赞美
2025-03-12 作者: 长夜风过
第339章 村上春树的赞美
《刑事の栄光》这本书后面还有张潮的中篇《少年の巴比伦》,两部作品加起来20多万字,等村上春树全部看完的时候,晨曦已经漫窗帘的缝隙,在房间的边缘划出淡金色的痕迹。
他索性起身,把窗帘整个拉开。此时朝阳的霞光已经流淌在高楼大厦的玻璃镜面上,温和得像刚融化的奶油,更远的新宿却仍浸泡在钴蓝色的夜里,仍未醒来。
如果不是楼宇间不时见到的日文招牌,村上也分不清这到底是日本还是美国。
“张潮”这个名字他并非第一次听说。住在美国的时候,他就在电视和报纸上多次看到这个中国年轻人掀起的舆论风潮。
他并没有特别留意。毕竟美国媒体热爱夸张的修辞以及种族议题的敏感性他深有体会,只认为这又是一个踩中了热点的幸运儿而已。
在30年的写作生涯当中,他见证过太多文学的流星——即使曾经和他并称为“双村上”的村上龙,虽然依旧高产,但再也没有写出一部接近《无限接近透明的蓝》的作品了。
但张潮给他的感觉却非常不同。
张潮与许多日本年轻的作家沉溺在自我中难以自拔不同,他的作品始终贯彻着一股冷静感。作为作者的张潮并没有全身心地代入任何一个角色当中,而更像是躲在阴翳角落的观察者。
这种游离的创作态度虽然让作品不能灼热地炙烤读者的神经,甚至让读者丧失理智,与角色共舞;
但同时也给小说带来了惊人的穿透力,仿佛可以直接洞穿时空的阻隔,让村上春树这个异国的读者,也触摸到他笔下这些时代的褶皱。
村上看看墙上的钟,已经早上5点10分。他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一下,然后给自己煎了鸡蛋、烤了面包片,又冲上一杯咖啡。
一边吃着早餐,村上一边在自己的内心盘算着刚刚让他连夜读完的两个故事。
根据饭塚容写的序言,《少年の巴比伦》是张潮19岁时候的作品,而《刑事の栄光》则是去年所作。虽然仅仅隔了2年时间,但村上却看到了一个作家的成长。
《少年の巴比伦》中那个90年代国营糖精厂,因其特殊的时代质感,在村上眼中或许会成为东亚文学某种新的地标。
但它的叙事手法却仍有些稚嫩,带有明显的炫技感,仿佛一个年轻的杂技演员在尽情地展现刚刚掌握的空翻身段。
《刑事の栄光》带给他的感觉却更加特别——小说三重叙事框架中,他看到了某种熟悉的文学基因,这种让叙述者与人物相互质疑、相互解构的手法,与其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构建的镜像世界形成奇妙呼应。
无疑张潮走得更远。当程队长从小说开始的虚构层面突然闯入现实维度时,这种叙事的穿透力已超出村上惯用的平行时空设定,让人明白真相从来不是凝固的事实,而是随着人类情绪的变化而不断流动。
关键是张潮在这部小说当中收敛了叙述的火气,将一切悲怆与愤怒都埋进了文字的深处,只在地面上长一棵结满疮疤、也开满小花的老树。
这时候村上的脑海浮现出《刑事の栄光》的结尾——
【雪停的时候,我站在荒废的旧派出所二楼。车棚的铁皮屋顶被风掀起又砸落在钢架上,轰响中,十年前的脚步回声依然清晰可辨。某个被雨水泡胀的笔记本摊在窗台,末页潦草记着:“98.4.17晴确认死亡。”
夕阳穿透纸背,将“死亡”二字涂成金箔,映着城市尽头永不消散的暮霭。】
“真是个好结尾啊!”村上暗自赞叹着,毕竟写一个美妙的结尾对每一个苛待自己的小说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对于村上来说,没有想好小说的结尾,他甚至不会动笔写开头。
两部小说还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张潮对“过渡地带”的敏锐捕捉。无论是县城“城市-乡村的过渡”,还是程队长“80年代-90年代的过渡”,都带有一种天然的疏离感。
这种疏离感,也正是村上春树小说的特点。但与典型的“村上春树小说”不同的是,张潮笔下的角色没有那种理想幻灭后的“松弛感”,也不是“现代病患者”,反而充满了一种野蛮的活力。
这种野蛮不是暴力,而是未被规训的生命对现代社会的粗粝解构。
“你可真是狡猾啊,让我看这样的小说。”村上无奈地摇摇头,仿佛饭塚容就坐在他的对面。
对于已经年近六旬的他而言,读几部年轻人的小说自然不会让他改变文学的理念,哪怕是最爱的菲茨杰拉德活过来也不行。
但他也明白了老友为什么想让自己见张潮一面的原因——
某种程度上,张潮就好像25岁的自己活在21世纪的镜像;张潮的野蛮生长,恰似他年轻时刻意压制的某种能量。
1979年,那个在国分寺爵士酒吧熬夜写《1973年的弹子球》的青年,与此刻东京公寓里读《刑警荣耀》的老人,在张潮的文字中完成了宿命般的时空折叠。
从他决心用小说寻找人生出口的同时,从此也被困在了由虚构构成的迷宫当中。
可能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村上笔下的人物永远在寻找出口,渡边彻在直子与绿子之间摇摆,田村卡夫卡奔向四国的森林……
不知不觉,早餐吃完了,时钟的指针也指向了6点钟的位置。
村上春树按照以往的规律,坐到书房里,一直写到了10点钟,直到10张稿纸都铺满字为止。
一夜未眠对精力充沛的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他甚至没有取消今天的跑步计划,而是穿上了运动装和跑鞋,准备下楼。
但看了一眼手机,他才发现“新着信”提示竟然有数十条。忍不住好奇心,村上翻开手机盖,打开其中的一条看了一眼……
“诶?”村上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封邮件附带了一张照片,正是自己站在书店的柜台前,付款购买《刑事の栄光》的样子。不过照片非常模糊,只能看清轮廓,应该是从监控录像当中截取到的。
「听闻您昨晚购买了张潮君的《刑事の栄光》,请问是这样吗?」发邮件的是他一个熟悉的日本文学记者、专栏作家,叫做佐藤健一。
村长春树暗自感叹:“真是信息社会啊……什么秘密都保不住!”
又打开几份邮件,基本都是询问此事的记者和作家,他也看了给店员签名的那本《海边的卡夫卡》。
村上想了想,还是把手机放回了玄关的柜子上,继续按照原本的计划慢跑去了。
……
“所以,这就是你购买《刑事の栄光》的原因?”佐藤健一问道。
此时,他和村上春树正坐在村上公寓附近的咖啡馆里,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斜射在胡桃木桌面上,把一切都晒得懒洋洋的。
村上春树有些无奈地道:“就是这么简单。老朋友推荐了,我就买来一看。谁知道竟然能引发这么多人的关注。”
今天早上慢跑完成以后,他就回复了佐藤健一的邮件,简单的一个「是」字,立刻就让佐藤回复了一条「可以问问您看了多少吗?」
村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已经全部看完了,用了一整晚呢。」
不到10秒钟,佐藤健一就发来了一个采访邀约,希望能尽快和村上对话,问问他对张潮作品的看法。
也不知怎的,向来不喜欢这些俗务的村上春树竟然就这么答应了——可能是看完张潮作品以后的心潮涌动,跑了整整10公里仍然没有完全平息的缘故吧。
佐藤健一道:“您可是日本文坛的大人物,张潮近年来在日本也颇有影响力。您看他的书,当然格外引人关注。”
村上春树有些自嘲地一笑,然后道:“大人物?真的吗?你这么说要被传出去了,恐怕会有人不高兴。”
作为日本文坛的异类,村上被排斥已经是老生常谈的事情了。
1979年,村上春树凭借《且听风吟》获得第22届群像新人奖,同时入围了日本文学最权威的芥川奖,但最终被淘汰,大多数评委认为“村上春树小说的创作方法故意偏离了日本文学传统,文体难以确立,杂质多!”
后来,村上春树的《1973年的弹子球》再次闯入芥川奖候选,但因其有续篇之嫌,最终再遭淘汰,这也被认为是村上春树与日本文坛交恶的开始。
等村上春树铸就大名以后,他也用自己的方式报复日本文坛。例如拒绝让《1973年的弹子球》进入《昭和文学全集》,当时《全集》的副标题已打印完毕,题为“从谷崎润一郎到村上春树”,这让编辑吉行淳之介很难堪。
佐藤健一微微一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您说昨晚用了一夜看完了张潮的小说?”
村上春树点点头道,有些苦恼地道:“说起来这个年纪就不该熬夜了,可小说真的很精彩,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天亮。”
佐藤健一兴奋了起来,问道:“这样的评价异乎寻常地高啊——您是怎么看待他的小说的?”
村上春树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他写的那些故事里有种特殊的频率,能与我产生共鸣吧。世界上写得精彩的小说家有很多,但是能有共鸣的并不多。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体验,就像是披头士的歌曲,或者用黑胶唱片放蓝调。”
佐藤健一追问道:“可以说得更详细一些吗?”
村上春树道:“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将抽象的概念化为实体的表达是一件困难的事,小说家恰恰是善于做到这一点才成为小说家的。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把小说家称为一个‘通过谎言抵达真实’的职业。张潮君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一个‘撒谎的高手了’。
《刑事の栄光》用三个视角,好像讲了同一个故事,又好像讲了许多个故事。就像三面镜子互相映照,但每面镜子都带着裂痕。
程队长的工作笔记让我想起《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里“我”与影子的对话,但张潮君更残忍——他让虚构角色踹碎镜面,直接闯进现实里。
这虽然不是我擅长的方式,但我却喜欢这种直接。”
佐藤健一问道:“这是一种……暴力?”
村上春树摇摇头道:“这恰恰是文学该有的破坏力。张潮君和我们这代人一样,都喜欢建叙事的迷宫,但与我们喜欢让主角和读者一并迷失在其中不同,他会在最后把迷宫炸掉,然后露出通道——
并且告诉所有人,迷路并不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村上春树一边说,佐藤健一一边记,整整过了20分钟,村上才把对张潮的看法讲完。
佐藤健一停下笔,有些不可思议地感慨道:“没想到您会如此推崇这样一个来自中国的年轻作家。说起来,你这个老朋友的眼光真是精准啊,竟然能猜到你会欣赏他的作品。”
村上春树望向咖啡馆外的街道,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道:“就像建议爵士乐手听朋克摇滚。张潮君的小说里有种危险的活力,能把我从精致的倦怠里震醒。”
佐藤健一知道这是结束了,写完这句话后,他合上了笔记本,对村上说道:“您对他的高度评价,恐怕会再次震动很多人?”
村上春树疑惑地道:“再次?”
佐藤健一道:“您不知道吗?”
村上春树道:“我不太看日本的新闻……”
佐藤健一道:“就在前两天,石原说了一句不得了的话呢……”
在日本文学的语境下,提到“石原”当然首先是正在当东京都知事的石原慎太郎。
村上春树眉头皱了起来,他对这个热爱军国主义的男人当然没有什么好感。
佐藤健一道:“石原说,「明治时代我们就摆脱对支……中国的文化朝拜了,现在竟然要浪费宝贵的税金去邀请中国人来吃喝玩乐,简直是在掠夺国民的精神——
日本的文学界,现在还想做中国人的小老婆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