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历史虚无主义
2025-03-12 作者: 野亮
第218章 历史虚无主义
如果单看背影,王子虚好像是高举双手,做了个投降姿态。
这导致观看直播屏幕的安幼南也以为他在投降。直到后来他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
刚才的发言过于冗长,又缺乏兴奋点,安幼南本来已经昏然欲睡,王子虚伸了个懒腰,倒是让她清醒了。
“他在干嘛?”
安幼南在耳机里问了一句,段小桑目瞪口呆,没有回答。
她也不知道。
萧梦吟瞪大眼睛看着身旁的王子虚,像一只惊呆了的金毛。
有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高中时期,身旁同桌被老师训了一节课都没还嘴,仔细一看才发现不是转性了,而是睡着了。
但是这是什么场合?这种时候也可以如此嚣张的吗?
她伸出脚,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他的小腿,想让他规矩点,王子虚却岿然不动,于是轻踢化作狂踹。
说了控制情绪啊!要是真跟这些人顶起来,哪怕是我也救不了你!
正在心中呐喊之际,萧梦吟忽然感觉一脚踢空,接着,她的脚便被王子虚的双腿牢牢夹住。
萧梦吟美目微颤,而后向上翻白。
什么赛博精神病!
王子虚伸完了懒腰,响亮地吸了吸鼻子,丝毫没被桌下的风云影响,在萧梦吟惊愕的目光中,开了口:
“不好意思。刚才孔老师的发言里,有个小小的问题,让我甚是疑惑。”
孔怀芳本来半躺在座位上——他完成了任务,心情很放松——此时突然被翻旧账,顿时坐直身子,竖起眉毛看向他。
石同河满脸不悦,用笔敲着桌子,道:“你有问题,那刚才你怎么不提?”
王子虚说:“我方才心想,以孔老师的学识和教养,应该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
石同河用力敲着桌子,厉声道:“这里是开会的场合,你又是打呵欠又是伸懒腰的,现在又不认批,成什么体统?”
“不好意思,昨晚喝了假酒,有点宿醉,刚才头还在疼。而且,我不是不认批,实在是孔老师的错误如此明显,我即使想要不在意也很难,不吐不快。”
石同河说:“你要是精神头不好,就出去吹吹凉风,再进来。”
王子虚说:“不用了,感谢石老师关怀,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顿了顿,王子虚又说:“也是方才醒了酒,我突然意识到,也许真是因为孔老师的低级错误,才导致他对我小说的解读全盘谬不可言。
“我要是不指出来,就会导致谬种流传,也会伤了孔老师的名声,不如当场指出来,以孔老师的雅量,一准会接受意见,幡然悔改。”
王子虚出了意料之外的招,石同河本来想找机会堵住他的嘴。他们这次是来处刑他的,不能让他抓住机会表演。
但他现在左一口“低级错误”,右一个“谬不可言”,都说出了口,拦已经拦不住,听在耳朵里还异常刺耳,不让他说,不知道还要被他编排什么出来。
孔怀芳说:“你要是有什么意见,就直说。我倒想看看,是你接受不了批评意见,还是我真的错了。”
“行,那我就讲讲吧。”王子虚大方地说。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在座的就连最兴致缺缺的人,此时也都提起了兴趣,摆出一副看乐子的姿态。
除了安幼南不太高兴。
“一万二的红酒,给他喝了两瓶,还被说假酒,什么人啊这是!”
段小桑心想,原来王子虚昨晚在你家喝酒啊。
安幼南伸手在沙发垫上随便抓了抓,把手上残留果汁擦干净。
本来打算去洗手的,直播到了精彩的时候,她一分钟都不敢错过。
王子虚道:“在讲孔老师的这个错误之前,我要先问问孔老师,您对作品的批评标准,应该不是针对我一个人制定的吧?”
孔怀芳提高音量:“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难道以为我是专门搞针对,我有必要针对你?一个新人作家?”
王子虚说:“孔老师别激动。您要是在批评作品时不搞双重标准,那其他的作品也这么写,也算是历史虚无主义吧?”
孔怀芳说:“我们这次只讨论你这本书,不涉及其他作品。你要是问为什么只批你不批别人,那是因为这是开你的研讨会,明白吗?”
王子虚说:“我没这么问。孔老师的意思是,小说中角色的观点,不可有悖于现在对于历史问题的定性,比如我书中的角色对义和团持赞美态度,就是历史虚无主义。”
孔怀芳伸手指他:“那是因为你小说里的角色是你这个作者的化身,角色的态度反应了你的导向,进而影响读者!”
王子虚说:“但是我书里的‘高举人’这个角色,对于义和团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和‘疯姥姥’完全相反。”
孔怀芳说:“高举人这个角色是个反面人物,这刚好进一步印证了你的立场。”
王子虚合上手里的材料,抬头道:“所以您认为,正面人物的一切行为,都代表着我本人的观点?”
孔怀芳说:“这是从文字里可以看出来的。”
王子虚说:“那《百年孤独》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痴迷于科学技术,认为殖民者带来的铁路、电话是文明的馈赠。在他的无视和迷茫中,马孔多逐渐沦为香蕉公司的经济殖民地——这不算历史虚无主义吗?”
孔怀芳道:“这一段明显是有批判性的……”
王子虚说:“那为什么你看不出来我书里这段情节的批判性呢?”
孔怀芳音量低了几分:“你的批判性不够鲜明。”
“如果我的批判还不够鲜明,”王子虚说,“那马尔克斯的批判就更不鲜明了。孔老师,我有个问题,你是不是读书读得很少啊?你看过《百年孤独》没有?”
孔怀芳没有看过。
实际上,孔怀芳连《石中火》都没有认真看过。
越是没看过,被戳中痛点的时候,就越是生气。孔怀芳于是满脸通红。
“《百年孤独》是我年轻时看的,那时候对文学的思考还不深入,只记得给我留下了很美妙的回忆。但如果时至今日再进行圈点,我也会说其在历史态度和精神导向的层面上,做得也不是很好。”
说罢,孔怀芳抬头又道:“怎么?《百年孤独》贵为名著,就批不得说不得了吗?王子虚同仁奉《百年孤独》为圭臬,那难怪也脱不出其桎梏呀。”
王子虚说:“所以你认为《百年孤独》也有历史虚无主义的问题。”
孔怀芳说:“有,但是和你的严重程度天壤之别。”
“那《飘》这部作品当中,描述了奴隶主和奴隶的‘温情’关系,写美国南方在废奴战争中遭受的创伤和经济困境,也是历史虚无主义咯?”
“这当然也存在这方面的问题。”
“那《第二十二条军规》,在法西斯战争当中渲染军队的制度性压迫和军人的生存焦虑,也是犯了历史虚无主义错误咯?”
“这当然也算。”
“那《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当中,写保尔参加肃反工作‘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回避了契卡的‘赤色恐怖’行动中的派系斗争和扩大化的问题,也是历史虚无主义咯?”
“这自然也是。”
“够了。”
眼见孔怀芳越来越激动,石同河出声拦住了他继续说下去。
他知道孔怀芳就是个半桶水的水平,书没读过几本,脾气还大得很,让他跟王子虚对线,纯粹就是出洋相。
王子虚最后举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个例子的时候,顾藻的嘴都笑歪到耳根上了。
这种主旋律到无以复加的作品也能犯“历史虚无主义”的错误,还有什么作品不能扣这个帽子?
没想到孔怀芳竟然还真中招了,仰着脖子就把帽子往上扣。
接下来王子虚再举出个《日瓦戈医生》的例子,他岂不是要左右互博拍自己耳光?
文人都蔫坏,尤其是这个王子虚。还有这个顾藻。
石同河说:“就到此为止了。王子虚,你的意思我也清楚。你无非是想说孔老师用一个大而化之的命题,盖住了你作品的其他闪光点。
“但是文学赏析就是这样,各花入各眼,顾此易失彼。你不用再质疑了,开完会再讨论。”
王子虚用力道:“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就问一个问题,关于我自己作品的。”
石同河抿住嘴,他私心是不想王子虚接着说的。但王子虚没等他同意,就接着问了:
“小说文中,还有一个桥段,写的是喜婆在人民公社化运动时,号召全村人不要进公社,后来大包干的时候,又号召村里人不要退社,这也是历史虚无主义吗?”
孔怀芳也早已上头,什么都不管了。摊开双手,问道:“你这段情节,跟前文有什么不同吗?”
“你就说这是不是犯了历史虚无主义的错误?”
“是!”
孔怀芳怒目圆睁,死死盯着王子虚,疾言厉色道。
全场沉寂了片刻。呼吸声如同树丛里若隐若现的猫咪般偷偷响起。
“我说的这段情节,是石同河老师的小说,《持节》当中的情节。”王子虚说。
孔怀芳嘴唇猛烈地抽搐一下,整个人僵在原地。
王子虚将身子压到桌前,说:“孔老师你是说,石同河老师也犯了历史虚无主义的错误,是吗?”
孔怀芳张了张嘴,却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石同河失望地揉了揉额头,背靠到椅子上。
“说啊!”王子虚说,“你的评判标准不是一视同仁吗?石同河到底有没有犯历史虚无主义的错?”
几颗汗珠从孔怀芳的额头出发,在他的秃顶上,正大光明地滑落下来。
“你是不敢说吗?你放心,石同河老师刚才可说了,搞写作的要大度,要能听进批评意见!你放心,他一定可以接受你的批评的!”
孔怀芳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虽然我没有看过这部作品,但以我对石同河老师的了解,他在写作上一定会有分寸,不、不会犯历史虚无主义的毛病……”
王子虚抓起身前的材料,用力朝长桌那头的孔怀芳扔了过去。
材料纸在空中飞舞,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化作一道抛物线,精准砸到孔怀芳的身上。
“知道是谁你他妈又变了,你他妈还说你不是搞针对?!”
王子虚愤怒了。
他并不是因为看清了孔怀芳的人品而愤怒。
孔怀芳蓄意针对这事,在他的稿子读到第二段,王子虚就已心知肚明,不需要抽丝剥茧,一层层证明。
他之所以如此愤怒,是因为孔怀芳如此平庸。
他是因为孔怀芳的平庸而愤怒。
在过去一事无成地蹲在家里的日日夜夜,他曾无数次想过,究竟要读多少书,才能成为那些纵横文坛令人仰望的人物?
就好像《霸王别姬》里面的小赖子,看到名角时想的却是“这得挨多少打,才能成角儿呀?”
结果今日他才知,刘项原来不读书。
《飘》不读,《第二十二条军规》也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不读。
连他妈石同河的书都不读。
最基本的东西都搞不清楚,还堂而皇之地坐在上面,坐而论道,颐指气使,如此胸无点墨,如此胸有成竹。
当时王子虚每问他一句,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隐隐作痛。
他把材料扔过去后,第一时间,全场都没人反应过来,是萧梦吟最先感觉不妙,连忙下座位,用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
“王子虚!冷静一点!就算孔老师不公平,你也不能拿东西丢他啊!这跟猴子有什么区别?”
李闵扬也很快反应过来了,伸手挥了挥,道:“对啊王子虚,说就说,别动起手来啊,孔老师你没事吧?”
孔怀芳被材料砸个正着,伤害性没有,但侮辱性极强,胸口剧烈起伏,但太过讶异,反而说不出话。
李闵扬说:“还好孔老师没事。行了你赶紧道个歉。”
“砰!砰!砰!”
石同河用力拍了三下桌子,一下比一下重,最后手掌心生疼。
“王子虚,你这样成何体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