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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敕始毖终,牵马坠蹬

2025-02-27 作者: 鹤招
   第218章 敕始毖终,牵马坠蹬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所谓辞旧迎新,新年时节,自然是热闹万分。

  京城的正月,尤其如此。

  鳌山灯会燃尽的吉星灯笼,尽数被寻常百姓分了去,一盏盏挂在了沿街的大门前;街头的艺人与俳优们,跟前凑满了悠哉闲逛的行人;进京赶考的士子为了补贴盘缠,难得放下架子,摆出写字摊定制春联。

  单论喜庆气象,可谓举国欢庆,如火如荼。

  但革故鼎新的年节,往往会赋予新年别样的含义,时局也如同烈火烹油一般,紧张激烈。

  即便如此,火星子却半点没见少。

  譬如坊间知名的奸相王安石,终于被想起了唐宋八大家的文坛地位,其诗词在一夜之间,莫名奇妙地风靡京城内外。

  抛却新年应景的《元日》不说,其一首《登飞来峰》,也再度被摆上台面,供人赏析其高尚的家国情怀,以及远大的政治抱负。

  隐约借着王安石之事,喊出了“变法无罪,革新有理”的大纲来。

  再譬如,皇帝为了一扫阉党为了谄媚本朝先帝们,在内廷所酿成“夺地敛财,大兴土木,损外肥内,骄奢淫逸”的风气,主动公示皇产来源与去向,请天下人监督。

  与此同时,吏部尚书王锡爵为皇帝圣德所感召,择善而从。

  光就这事,王锡爵过年都不得清净,屡遭弹劾,什么谋国无状、丑态毕露,什么虚借清廉、掩饰无能,什么谄媚从上、邀直卖名。

  吵得那是不可开交。

  又譬如案犯粱汝元为求减刑,在狱中攀咬无辜,检举到了孔府头上,其言孔承德合谋五经博士颜嗣慎、孟彦璞,围猎国丈,诡寄田亩。

  沈鲤虽不情不愿,但还是亲自带人将孔承德请去度田巡抚衙门,耐心询问。

  只说等何心隐出狱后,再当面对质,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此外,饶阳王府奉国将军朱俊椁等人,阻挠度田,擅出镇城,项插黄旗,书“阑当者斩”,殴杀书吏四人,为巡按茹宗舜逮拿入京。

  为此,内阁申时行出面奏陈,宗室置种军民地土,不特代府为然,乞通行天下王府各严谕宗室,凡置买军田土,俱听抚按官查勘明白,照例纳粮,朱俊椁等人当依法严办,以为表率。

  皇帝那头懒政多日,还未来得及批复。

  户科这边再度掀起大案。

  给事中李得佑,劾池州知府郭四维、徽州掌印同知阎邦宁等人,勾结豪右,阻碍清丈,违抗大政,欺君罔上,林林种种罗列十二条大罪,一副欲置之死地的模样。

  一桩一件,都是影响深远的敏感之事。

  朝臣们少不得被弄得心浮气躁,过年也过得不甚踏实。

  偏偏年关休沐,皇帝不是躲在深宫享天伦之乐,便是一头钻进五军都督府、京营这些地方与官兵们厮混。

  想找皇帝扯皮试探,都上天无门。

  尤其看皇帝那架势,年节没休沐完,是别想入宫奏对了。

  于是,朝臣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内廷阉党与部院鹰犬们胡作非为、罗织大案,兀自捶胸顿足。

  在这种煎熬的等待之下,终于等到了皇帝结束旷日持久的休憩——今日,皇帝御阅武门,校阅京营。

  ……

  按国朝定制,可以举行大阅礼的地方并不少,永定门、德胜门外的近郊,都是可选之处。

  但自成化十四年,宪宗皇帝选了几十号人象征性在紫禁城里阅武之后,大阅礼名存实亡,京城这几处供皇帝阅武的校场也都逐渐荒废。

  直到时隔九十余年的隆庆三年,高拱、张居正架着先帝,再度举行近郊阅兵,工部与兵部才重新修建了北郊阅武门外的教场。

  如今为了节流,万历八年的这场阅兵,也定在阅武门外。

  与隆庆三年不一样的是,此次阅武,除了翻新了皇帝的御道、迎驾门,以及点将台等设施外,还增设了几处看台,供军民代表落座。

  此举自然是为了广邀士民。

  京城的百姓最是地道,正月也难得有闲,纷纷应邀前来。

  只一大早,从安定门出城去往北郊的士人百姓,便挤满了官道,人潮汹涌,摩肩接踵,向阅武门外的校场汇聚。

  军民代表们,双手大拇指扣着腰带,意气风发地被请上了校场两侧的看台。

  被代表的士人、商贩、黔首们,虽是被禁军阻隔在外,却也被允得登上城墙远眺。

  而此时的文武百官,则正在申时行的引领下,肃穆恭立于教场中央祭旗。

  京营总督戚继光亲自举着号旗,严阵以待。

  放眼望去,便能见得军阵次第林立,遍布近郊,兵戈泛着冷光,马蹄在湿冷的夯土中不安地刨动,周遭的旗帜咧咧作响。

  人声鼎沸,气氛肃穆,却还没到开始的时候。

  毕竟,皇帝才刚刚结束阅礼前的殿内祭祀,正被卤簿前呼后拥,簇拥着御辇起驾出宫。

  扈驾官军们,本是一部分在前引导,一部分在后扈从,钲鼓响器齐鸣。

  奈何皇帝嫌弃太吵,尽数赶到卤簿前列去吹锣打鼓,自己则见缝插针,与左右说着近来的政事。

  休憩多日,要过问的事自然也不少。

  朱翊钧端坐在御辇上,居高临下地回应着方才的话题:“……按理说,余卿这个品级,还无权过问御前年会的决议。”

  余有丁随行在皇帝左右,被皇帝训斥后,不由陷入短暂的沉默。

  朱翊钧见状笑了笑,却是话锋一转:“不过先生毕竟是山东巡抚,更是朕的老师,朕便破例满足一下先生的好奇心。”

  “孔承德围猎国丈的事,必不止于其人本身,一概牵扯到孔家的问题,同样要一查到底!”

  余有丁闻言不由一滞。

  还围猎呢,那行贿与受贿之间,到底谁主谁次?真就倒反天罡。

  不过个中缘由,他这个山东巡抚自然再清楚不过。

  别看皇帝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说到底,还是在找由头操办孔府。

  圣人之后,千年世家,恰好撞在了度田大政的铳口上,被皇帝拎起来杀给天下人看罢了。

  只听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是何心隐在狱中交托刊印的书稿,就等余卿带回山东出版了。”

  说话间,随行的通政使倪光荐当即从袖中取出一份书稿,递给余有丁。

  余有丁一怔,下意识接过。

  一晃眼便看到封皮上的书名——《罪恶累累的孔府》

  每一卷的标题更是鲜血淋漓。

  异族入侵的排头兵,剃发易服的黑样板;
  兼并土地的方式,圈划、强买与霸占;

  残害百姓的手段,人身控制、经济朘剥与杀人不犯法;

  与地方衙门的勾结与斗争,抢夺司法、行政、赋税之权……

  余有丁看得入神,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缓缓合上书稿,喃喃自语:“陛下非但是儒宗,还是真文人。”

  皇帝这般打法,着实羚羊挂角。

  从来都只有儒生裹挟民意,编排当朝皇帝、首辅小故事的说法。

  还是头一次遇到当朝执政们写小作文,毁诽儒宗金身的事。

  这才是文人大精髓啊!
  朱翊钧随意摆了摆手:“虽然让何心隐借阅了一些县府志、奏疏、案卷,但说到底还是何心隐的个人行为。”

  个人行为,临时工而已,别乱说。

  饶是东宫旧臣,此时也被皇帝这没脸没皮的话弄得一时语塞。

  余有丁按下心中腹诽,沉静思索片刻,查漏补缺。

  长久的沉默后,余有丁才试探着开口:“陛下,何心隐在民间的声望,臣自是有所耳闻。”

  “不过……度田之事,如攻坚木,先其易者,而后其节目。”

  “孔府这等千年圣人世家,盘踞中原,树大根深,负天下士人之大望,乃是当之无愧的‘节目’。”

  “臣以为,事缓则圆,此事不妨保留节目,最后收尾。”

  此乃《礼记》的方法论,枝干交接曰节,纹理纠结曰目,伐木时往往将其留在最后,先易后难,由浅入深。

  度田之事也大差不差。

  若是一上来就对千年世家下手,反而有串联闹事的风险。

  以他所想,孔府最好是作为“保留节目”,放在最后从容处置。

  朱翊钧听了这话,突然噗呲一笑。   
  余有丁不明所以。

  他迎上皇帝的目光,只见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嗤笑道:“节目?”

  “论笔杆子,朕这个当世圣人,儒学宗师,手握新闻版署,未见得声音小了半分。”

  “要论铳杆子,今日大阅礼不就是为了耀武扬威,镇压不服?”

  “孔家有几个营,敢称节目?”

  余有丁闻言,惊愕失语。

  半晌都未回过神来。

  朱翊钧看了一眼余有丁,也不再说什么。

  先易后难也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像兼并这种事,“易”往往不过是“难”的阴影,不给“难”修理好了,就会有无数的“易”衍生出来,怕是只能一直在“先易”上面打转,最后喊两句“水太深”草草敷衍了事。

  自上而下是革故鼎新最后的机会,要是走不通,就只能等着自下而上了。

  这种时候,什么宗室外戚,什么高官显贵,什么豪门大族,谁敢出头就得一路杀过去。

  想到这里,朱翊钧偏头看向张宏:“火候差不多了,大伴稍后将近日的奏疏都尽数批复了。”

  “代藩阻挠度田,罪魁朱俊槨论死,朱充鲲等人废为庶人。”

  “潞城王朱充煜坐视群宗出城,若罔闻知;太平王朱鼐铉不行参奏;王府长史王明辅、署教授胡官,辅导失职,着法司按律重处。”

  “池州知府郭四维、徽州掌印同知阎邦宁等人,抄用旧册,搪塞大政,阳奉阴违,阻碍清丈,论死。”

  张宏躬身应是。

  等了片刻见皇帝没动静,小声提醒道:“陛下,还有南京户部右侍郎孙光祜,劾安庆知府叶梦熊度田怠缓一事。”

  叶梦熊是跟郭四维、阎邦宁同一批因为度田事被弹劾的官吏,自然不便例外。

  朱翊钧显然没忘。

  他沉吟片刻,还是摆了摆手:“孙丕扬限令安庆府一月之内度田清户,此非人力所能为,叶梦熊自然是置若罔闻。”

  “孙光祜这位前巡抚,是在阴阳怪气,说孙丕扬急功近利呢。”

  “替朕去口谕,安抚孙光祜,令叶梦熊如故,便可。”

  “至于孙丕扬……将这事拎出来上廷议说,再去旨晓谕诸省抚按官,引以为鉴。”

  层层加码是政绩考核制度下无法回避的问题。

  加码抢跑,做出成绩,那是地方大员的能耐。

  但同样地,弄出了事情,也不能两手一摊,拍拍屁股不认账,要追责的。

  这又何尝不是抚案官们考核的一环?
  张宏不知道皇帝哪里得知的原委始末,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应下。

  便在这时,钲鼓响器戛然而止。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说话的功夫,仪仗便已然经京城御道,来到了安定门前。

  出了这道门,外面便是总协戎政官率领大小将佐,戎服跪迎,中军鸣炮三响,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兵部、鸿卢寺官员早已等候在安定门前,作为导引。

  这些熟面孔朱翊钧自然没兴趣多看。

  他视线一转,便看向了城门前鹤立鸡群,气度俨然的王崇古。

  以及身后的蒙古女人。

  御驾轻轻落地,朱翊钧从御驾上起身走了下来,等候着兵部官牵来御马——这就是皇帝的小任性了,走过场这种事,骑马还是比御驾显得有武德一点。

  一旁的张宏上前搀扶,顺着皇帝的视线,低声指认道:“陛下,王崇古身后之人,便是忠顺夫人,蒙古人所称的三娘子。”

  朱翊钧神情温和朝王崇古颔首示意,实则是不动声色用余光打量着三娘子。

  三娘子今年应当正好三十岁,站在王崇古身后矮一个脑袋,却也看得出身形挺拔,目光炯炯,眼神清澈明亮,气度丝毫不输王崇古。

  但或许是塞外风吹日晒的缘故,看起来竟与陈太后差不多,得有个三十五六岁的模样了。

  抛开肤龄不说,骨相倒确实极美,对得起赵士喆“骨貌清丽,姿性颖异”的评价。

  加之异域风情为装,积年掌兵气势为饰,一幅生人勿进的模样,煞是好看。

  也难怪接连为祖孙四任大汗所娶,倚为传家宝。

  朱翊钧暗中打量,口中却是不停:“忠顺夫人这两日是什么反应?”

  三娘子虽然是奉诏入京,但朱翊钧却是授意礼部,以年节休沐为由,故意晾着三娘子,将其安置在四夷馆,等闲不得进出。

  同时,又一再以“俺答汗何故抗旨不遵”、“皇帝极其不满”这等话,派太监诘问三娘子。

  直到今日,三娘子才与朝鲜、瓦剌、土司的外臣们,一道被请来阅礼。

  如此施压,朱翊钧现在很是好奇这位的反应。

  张宏压低声音回着话:“陛下,三娘子这两日依旧如故,每日晨练,而后便托四夷馆向陛下问安,白日看出逛街,入夜便向礼部借书翻阅,甚至连王都督府上,都未去拜访过。”

  “只是偶尔会向左右表达思乡之情,言说怕家里人不放心,怕部下无端闹事云云。”

  他口中的王都督,自然是王崇古。

  双方作为宣大旧识,来往密切,三娘子被如此施压,都未向王崇古联系,实在沉得住气。

  朱翊钧不由得再度看了一眼三娘子,啧了一声:“不愧为右翼的无冕之王,果是个厉害的聪明人。”

  而此时的三娘子,则是光明正大地打量皇帝。

  草原人尽皆知,大明朝是个幅员辽阔的帝国。

  皇帝要把持数以千万计的青壮,不得不蜗居在宫殿里面,处理着小山一样高的政务。

  别说驰骋沙场,身先士卒,竟然连离开宫殿晒太阳的时间都屈指可数。

  这也造成了明朝的皇帝与草原大汗最大的区别,智慧深邃、阴柔瘦弱。

  三娘子如今亲眼所见,发现所谓的人尽皆知,或许也只能信一半。

  皇帝比起部落的一众首领,说不上魁梧。

  但是,也实在说不上阴柔瘦弱,大概是,健康的青壮。

  若是后者打了一半的折扣,那么智慧深邃这种事,是否也需打折扣呢……

  皇帝召她入京,到底是单纯因为当初石茂华过境,要出一口气,还是她这些时日所做的腹稿一般,为明蒙局势,另有计较呢?
  应该信王崇古对皇帝“胸怀天下,囊括明蒙”的评价呢,还是应该信她这些时日向太监行贿,所得到的皇帝“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态度呢?
  上一次明朝阅兵,为大汗封贡打下了基础,时隔十年的阅兵,又是剑指何处呢?

  三娘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皇帝,心中思绪不断。

  见随从正替皇帝牵来马匹,三娘子与王崇古闲聊套着话:“陛下为什么不乘御辇了,听说穆皇帝上次阅兵,就是一路驰到了阅武门的宫殿中。”

  她算是汉事通,归化城这座汉城,便是她亲自取的名字,给大明朝献的礼。

  大明朝只要不算生僻的故事,一般都略知一二。

  王崇古面无表情,解释了一句:“陛下乃是大君子,文成武德,六艺齐驱,值此阅兵之际,自然要御马而行。”

  不管私下怎么样,明面里王崇古还是不会给三娘子好脸色的。

  三娘子剜了王崇古这正经模样一眼。

  她正欲再问,却见皇帝已然翻身上马,正往安定门外而去,途径身前。

  “恭请陛下校阅三军将士!”

  三娘子有样学样,跟着礼部官行外臣礼。

  她被晾了许多时日,自以为皇帝多少要等到此番耀武耀威之后,才会接见自己。

  哪料,大明朝的皇帝闻言后,突然勒马暂驻,转头投下视线:“忠顺夫人。”

  三娘子下意识连忙深吸一口气。

  她很快反应过来,欠身道:“外臣拜见皇帝陛下。”

  朱翊钧颔首回礼,沉吟片刻后,突然露出和蔼的笑容:“忠顺夫人,朕胯下的骏马,乃是万历元年时,土蛮汗为贺朕登基,所赠之礼。”

  “此乃烈马一匹,朕等闲也不敢驾驭,今日大阅,为了天朝上邦的颜面,炫耀武功,朕不得不强撑驾驭,一干近臣又唯恐朕出了差错。”

  “朕方才见得忠顺夫人,突然福至心灵……”

  朱翊钧顿了顿,和蔼地眯起眼睛:“忠顺夫人,能否为朕牵马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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