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7章 前辈与现实
2025-03-10 作者: 小小鱼虾
第707章 前辈与现实
方子业先敲了一下住院总办公室的门,里面没人回应后,方子业才用钥匙打开。
规规矩矩请腾元贞教授进门后,请其坐在椅子上,用住院总办公室里的饮水机和一次性杯子给腾元贞教授泡了一杯茶。
双手放在桌子上后,才轻笑道:“滕老师,您是前辈,我是晚辈。年纪不大,资历不足,您刚说要请教我。”
“若说得谨慎点,我实在诚惶诚恐。”
方子业咬文嚼字文绉绉,但语气平静,并未卑躬。
腾元贞的年纪蛮大了,整头都可见麻白发,身材中等,老年斑爬满侧脸与耳垂,下颌骨棱角分明,眼神硕硕。
腾元贞跟方子业进办公室后就一直没说话,一是为了冷静自己,二是为了审视今天的事情。
方子业话毕了大概半分钟,腾元贞才开口道:“方子业,我知道,我们烧伤科和你们创伤外科一样,属于机缘性必须存在的科室。”
“可烧伤科与创伤外科相比略有不同的是事件发生几率不一样。”
腾元贞比较隐晦地表达了当前烧伤科存在的尴尬处境。
病人少、手术也少。
当前,所有三甲医院全都是差额编制,政府只会发放基础工资,公积金之类的也不多。
中南医院的所有科室也都是自负盈亏,基本上医务工作者的收入全靠绩效这一块支撑起来。
病人量不够,就绩效这一块的三瓜两枣,靠情怀是撑不起一个专科的。
方子业平静说:“可滕老师,您也要注意一点,那就是创伤外科病种的入门门槛低,好一点的社区医院都在做骨折切开复位内固定术或髓内钉内固定术了。”
烧伤科的烧伤病人固然很少,但创伤外科的医院体量大啊。
社区医院绝对没有烧伤科,但肯定有外科,至少有骨折治疗方向的科室。
专科的数量多,大家都要存在,其实车祸、外伤等所致的创伤病人匀下来,可能还比不上中南医院的烧伤科。
方子业接着道:“滕老师,其实上次啊,我老师袁威宏教授已经把意思表达得非常明确了。”
“传统科室的路,就只有这么两条。”
“莽撞起局,接受失败的代价!~”
腾元贞的双目丝毫不动,道:“可现在,哪里还有莽的方向?”
“年代不同了啊。”
“当年,你们骨科初遇发展时,属于相对‘蛮荒’的时代。所以可以依靠要资源倾斜来发展自身。”
“现在,就算是我去医院里要钱,我能做些什么呢?”
烧伤科的困境与当年的创伤外科很像。
地级市医院,汉市的市级医院的医疗水平都发展起来后,病人就被匀走了。
即便是烧伤后的疤痕处理美化,如今也归入了美容科,再加上私立医美的崛起,烧伤科不能只等‘烧伤’病人,否则就只能等着‘饿死’。
方子业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没有太多犹豫:“既然滕老师知道时代不一样了,那么莽的形式肯定要更加极端一些了。”
“这时候,就不是与天时斗,只能去与人争。”
“我个人觉得,这个时候除了霸蛮地去从其他专科抢走几个病种外,实在想不到其他的出路。”
腾元贞的眼球突然之间外鼓了几个毫米:“你让我从其他专科去抢?”
中南医院的创伤外科,在李国华教授这一辈,就是强行要钱,发展科室的各方面技术水平,最后使得中南医院可以追到鄂省的一流水平。
去解决地级市医院和县医院处理不了的复杂病种和后遗症期病人。
烧伤科的复杂病种与后遗症患者则略不同,一般没有多少科室能处理后遗症患者。
复杂病种的患者,则多是“故去”!
想要重塑创伤外科的老路,烧伤科也错失了时间,中南医院的烧伤科没有赶上一流梯队的时间节点。
现在想要单纯奋力追赶,肯定不如其他医院发展潜力大。
方子业点头:“不然呢?除了这个选择,滕老师您想得到别人的施舍?”
“怎么可能呢?”
“就好比皮瓣移植术,我们手外科宁愿再发展手外科二病区,也不会轻易地将其送出去。”
“好比我们创伤外科的复杂骨折的综合治疗,我们宁愿发展创伤外科二病区,也不会把这个病种丢掉。”
“这就是事实。”方子业的声音不大,语气刚果。
你不去抢,等着人送?
老师,这是二十一世纪啊。
“那怎么抢得过?”
“这不是自己送人头么?”腾元贞的音色弱如细蚊。
腾元贞懂方子业的意思,就是说把这个病种拿过来,我做一段时间,我保证比你做得更好或者对等。
所以,医院层面,你必须承认我的能力,让我与他均分病种,或者是全盘交给我来接管。
方子业依旧声音很平静地道:“那滕老师您除了期待烧伤案例增加,别无他法。”
“因为一旦出现了特殊的烧伤患者,他们都更愿意去同济医院和协和医院,绝不会来中南。”
“或者滕老师您期待,科室里出一个不世天才,可以带着烧伤科直接超越鄂省所有的烧伤科吧。”
回顾以往,方子业越来越对李国华老教授等人敬重,同样对自己的老师邓勇也是更为尊敬。
他们的梦想固然是想要等一个创伤外科起飞的时机,可他们也承担起了当年该承担的任务。
李国华一辈,负责让中南医院骨科的科室存活下来,不至于散了架子。
邓勇这一辈人,则是负责让骨科的科室想办法追及省内的一流水平,甚至是进入到超一流梯队。
他们都做到了,都很难。
如果方子业没有这些底蕴和家底,他搞个屁的毁损伤保肢术。
邓勇和袁威宏等人都快饿死了,还会让你祸祸科室里的病床,用来接诊毁损伤?
想屁吃呢?
科研和未来都是先投入情怀,才能有稳定的收入。
衣不沾身、食不果腹时,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如何依靠自己的能力填饱肚子。
没办法填饱肚子的情况下,就只能去冒着风险“抢”了。
实质上的抢,是违法的。
但是你通过替代其他人,把其他人给熬死地去‘抢’工作、抢社会资源,那么你就是合法的‘抢’!
什么风险都不想冒,也不想付出。还想着领着一群人填饱肚子,异想天开么?
“可是?”腾元贞的表情开始迟疑,略松弛的皮肤开始抖动。
方子业道:“滕老师,您自己也说了,烧伤科室是传统科室,三甲医院都必然需要。”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您耍无赖了,或者是最后没搞成什么样,医院里还能把你们科室真的拆了不成?”
“最多被骂几句嘛。”
“骂就骂呗,先想办法吃饱了再说!~”
这是方子业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去抢,不要脸,真的没抢到手,或者说最后达不到预期的效果,那就耍无赖。
中南医院绝对不会让传统科室散架的。
最多就是处理你一个腾元贞,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其实科室里吃不吃得饱饭,和你又有多大关系呢?你大不了退休嘛。
退休工资领着,去外面的小医院门诊一钻,那日子多滋润啊?
“退一万步说,滕老师您在意的真的是自己的收入养不了家,糊不了口么?”方子业略提高音调问。
腾元贞默默地起身。
今天的他,依旧没有动茶水。
方子业追了出去,送了腾元贞教授一截。
腾元贞一路都没有说话,只是显得有些痴痴呆呆地进了下楼的电梯,在电梯门合上之后,方子业都未来得及与腾元贞教授再说一句话。
依据中南医院的绩效分配制度,腾元贞教授这样的正高,拿到的绩效系数很高,再怎么不济,都不会让他们饿到肚子。
真正饿肚子的人,是科室里的下级医生,比如说主治一级。
腾元贞为何这么闹腾?其实也是怀着长者之心的。
如果不是如此的话,方子业是真的懒得搭理他,当然,方子业也不可能按照腾元贞的思路去走路。
让自己去手外科说情,让刘煌龙放弃溃疡和皮肤缺损的病种?
方子业一不想挨骂,二也不会做这么吃里扒外的事情。
是骨科培养了方子业,是骨科这座基石给了方子业一口饭吃,方子业然后就主动卖掉自己家里的锅灶,大言不惭地说家里有钱?
这绝对是脑子瓦特了。
可如果是腾元贞自己去发起自己的狠心,非要在医院层面抢,那是各自靠能力吃饭的问题。
如果腾元贞没有争过手外科,那后果自负。
如果抢过了,那么烧伤科也就勉强挺了过来,至少以后的数十年,都可以揭开锅……
“值班的肖文宏说,今天早上烧伤科的腾元贞教授又来找过你了?”袁威宏来到了科室里后,第一时间就把方子业带进了主任办公室。
“是的,师父。”方子业点头。
“还是之前那件事?”袁威宏开始摸自己的地中海:“腾老教授这是倚老卖老,非要薅着年轻人的头发不放了是吧?”
袁威宏以为腾元贞又来耍无赖,要逼迫方子业去手外科作说客了。
腾元贞满医院跑,满医院问人的事情,并非秘密。
“师父,那倒也没有,滕老师还没来得及说这种话,就被我堵回去了。”方子业摇头,而后开始洗刻了自己名字的茶杯。
拈好茶叶后,将滚水烫下,茶叶开始起伏,茶香飘散。
“你还能堵得回去他的话?”袁威宏摸头的手一顿。
方子业笑着道:“师父,滕老师只是老了,又不是糊涂了。”
“他真要逼我,使不出任何一种手段的。”
“而且我和他不熟,他真动手打我了,我百分之百选择报警。”
袁威宏是想多了,觉得腾元贞会很好欺负方子业。
其实不然。
腾元贞与方子业的辈分相差太大,他一不好直接出手,二有骨科的老前辈为方子业背书,他根本管不着方子业的前途!
三则,就算是腾元贞去医院层面说三道四,医院也不会为了你一个已经退休,基本不会有太多建树的老教授,而把前途无量,正年轻的方子业怎么样。
打又不能打,罚也罚不动,闹也闹不了,骂几句他都找不到任何理由。
毕竟如今的方子业不当家。
袁威宏继续摸头:“那你之后怎么说?”
方子业就如实地将自己与腾元贞教授的谈话重复了一遍。但隐掉了最后耍无赖的桥段。
袁威宏听完,轻笑道:“你给腾教授出这么个馊主意,他能好声好气地和你说话?”
方子业说:“他问了,我就敢说,他做不做是他的事情。”
“谁也不能说是我‘引诱、误导’了他啊?”
“病种之争,本来就是医院层面,医务处里面的正常交替,和我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方子业冷静回道。
大家都是成年人,腾元贞都将近六十了,假如他真的被方子业‘煽风点火’了,别人也只会觉得是你腾元贞有毛病,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那么冲。
你去立军令状你受罚了活该啊?
袁威宏还要说什么时,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紧接着,刘煌龙转动门把手,伸进来一颗头:“袁教授,方教授有空么?”
“我来找他看诊个病人。”
方子业要给刘煌龙岳父看病的事情,方子业早就给袁威宏提过,因此袁威宏马上咽下到了嘴边的话。
亲自站了起来,与方子业一起出门。
虽然对方不是医疗界的大佬,但也是华国科研界的巨擘之一,该有的尊敬还是要有的。
刘煌龙亲自引人来,检查资料,病历之类的,自然都是整理和梳理得格外专业的,因此方子业并未花费太多的功夫,就梳理清楚了老人的情况。
不过看完病历资料,做完了查体之后,方子业的眉头便开始紧皱。
刘煌龙帮着老人整理好了衣服后,他再次坐在了方子业的对面,看出了方子业眼里的踌躇,先开口笑着道:
“方教授,你有话就直说嘛,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也没有什么情况是接受不了的!~”
刘煌龙则是略有些紧张地看向了方子业,他岳父的情况他是最清楚的,自己的岳父每次体检过后,他都会看检查报告。
方子业闻言,轻轻摇头:“老师,您现在的情况,我不太好给合适的建议啊?”
“如果从医学者的角度,我建议您放下工作,好好开始康养!~”
老人的情况比较特殊,你要说什么外伤,那也不是。
但与自己的工作绝对相关。
“这样或许可以避免更加糟糕的再续进展。”方子业吞咽了两口口水,并未直言。
难怪刘煌龙从来不提起他的岳父,也从未引荐过方子业去见见这位老头。
他身上的慢性损伤,是由放射性物质堆积而引起的慢性核辐射损伤。
这东西,如果不停止工作,单纯想要靠着药物、康复来调养,只能是隔靴搔痒。
因此,方子业说话也比较谨慎。
或许,老人并不是传统的什么重核组成员,但就算是轻核组成员,也不是方子业可以随便碰的东西啊。
核辐射损伤影响到肌肉和神经组织的病例,非常罕见,所以袁威宏根本没有接诊经验。
可方子业在疗养院期间,都为类似后期的患者做过功能重建术,所以,方子业知道。
而在疗养院里,有三不管。
不管对方身份,不管对方病因,不问对方姓名。只负责治病,把医疗保障搞好,将技术做到位,其他的责任也不用疗养院承担。
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拉倒!
刘煌龙道:“那方教授,这种情况,有没有比较好的康复方法,可以延缓一下?”
刘煌龙是专业的,所以也马上聚焦到专业的问题上。
方子业说:“康复训练的方法,最多只能延缓功能。并不能避免组织受损甚至进一步的恶化。”
“避标不避本!~最好的选择,就是好好休息。”
“不能继续活动加重损伤了,不然就得走到手术那一步了。”方子业说完轻笑,也是开始淡定下来。
其实也没有那么大不了的,只要自己不随便乱说就行。
刘煌龙看了一眼老人。
“辛苦方教授为我拟定一份康复方案吧,尽量写详细点。能让我以后多走一走路也挺好的。”老人也回得很果断。
方子业点头应下:“好的,老师,这些资料我先收起来,回去之后再特意地磨一磨,一定尽量地为您设定一套康复方案出来。”
刘煌龙见方子业答应了下来,也就客客气气地带着自己的岳父往外走了。
方子业和袁威宏二人看着老人的步姿,看起来正常,其实肌肉收缩就明显不太对劲,他的行走不如普通人那么自然。
有一点强行在走路的意思,应该是部分肌肉的功能受到了损伤。
但是,他还能正常行走,那么现下的情况,就不适合做功能重建术。
而且他都这把年纪了,功能健复术也不可能在他的身上施展。
“子业,这什么情况?我怎么感觉你和刘煌龙都在打哑谜呢?”袁威宏感觉自己看过了方子业的接诊流程,又感觉没看完。
有一种拉屎拉到半截夹一下没夹断,反倒是夹塞回去的感觉。
方子业转头道:“师父,那老师还没有走远,您去当面问呀?”
“院士老师的事情,又不是我们专业内的,我可不感兴趣。”
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个专业,都有相对密级的课题,方子业对此并不感兴趣。
“那就算了吧。”袁威宏可不敢触霉头。
其他的他不了解,但是骨科的很多院士都有军医院的背景,搞的课题也神秘兮兮的,外放的课题参与数量少得可怜。
却又堂而皇之地被推上了院士的位置,肯定是有些东西不方便外泄的。
方子业这时,看了看手表,看到时间已经接近八点半。
方子业便道:“师父,我们去查房吧,查完房后,我还得去看一下洛听竹的继父。”
洛听竹父母离婚的事情,在科室里不是秘密。重组家庭之后,也可以叫继父。
只是对方与洛听竹之间没有明确的抚养关系,以后洛听竹没有给其养老的义务。
“嗯,好!~”
“等会儿你去骨病科,我再组织一下下周的手术安排,争取周三之前,把在院病人的所有手术都敲定。”
“再去做一下其他没来得及做手术患者的思想工作,该道歉道歉啊……”袁威宏也有一摊子事。
说完,袁威宏又道:“哦,对了,华山医院的聚餐,我就不去了吧,华西医院和魔都六院的聚餐,如果你觉得机会合适的话,引荐你师父见一见业内的老前辈。”
“我还有用。”袁威宏回去思考过了。
他如果要从优青往下一步走,必然要有人提携,自己也要有能力底蕴。
袁威宏不缺课题,就怕到时候的课题质量与其他人相当,然后别人就看其他人的积累更厚,把自己挤下去了。
虽然优青和杰青帽子不能同时戴着,但袁威宏也觊觎优青课题结题之后,再更进一步啊?
“好的师父,我昨天晚上也想了一下,我就答应华西医院和魔都六院的约饭。”
“鹏城大学和华山医院的饭局,就暂时推了。”
“虽然鹏城大学的老师来头不小,可我也觉得,与那位老师并不是很熟悉,还是不要太表现亲近为好。”方子业说。
袁威宏马上就理解了方子业的意思。
一个地区,专业内的院士你要说和煦一团,这很难说清楚。
可方子业是先于裘正华老教授关系处好了,估计是近期打听到了,裘正华老教授与鹏城大学的那位老教授的关系不怎么好。
方子业也就索性不两面三刀地求左右逢源。
先遇到就是缘分。
当然,具体原因袁威宏也没问:“你心里想清楚了就行,不用特意给我汇报。”
袁威宏已经学会了放手,方子业也略习惯师父的不束缚,但还是补充道:“师父,我并不精通这些人情往来,现在就只是凭借着感觉走。”
“如果关键的时候,您和邓老师该劝的还是要劝一下,我也不是完全不听劝。”
“只要不涉及到我认为的底线,多一个选择就多一条路。”
袁威宏站起来:“你放心吧,又不是不管你。”
“先做事吧,事情很多,准确来说,你现在的事情比我还要多,所以要更加精简时间安排,不要浪费了。”
方子业早就体会了时间恨不得掰开花的感觉,也就没有继续与袁威宏客套纠结,陪着师父喝完了一杯茶后,就走出科室,往楼下的骨肿瘤专科而去。
……
方子业的心情颇好,推开步梯通道的门后,打算直接往科室里进。
可才到骨肉瘤专科所在楼层,方子业就感觉汗毛略竖起,仿佛自己是被一双“眼睛”盯上了。
当然,方子业很快就发现了目光的来源,就站在了自己的正前方——
是一对中年夫妇,两人失神地坐在了骨肿瘤专科的门口,不过此刻,两人黯淡无神的表情中,多了一分复杂。
中年妇女在看到方子业的第一时间,眼圈肉眼可见的红了,内里透射出一道凌厉的光芒,这道光芒转瞬即逝。
而后改为了幽怨,无奈,又转为愤怒,又转成安然、平静,感谢……
在她身侧,中年男子的鬓角已经全白,他满脸昏暗无光,此刻咬着牙梆子,歪着头,看着方子业。
与他老婆不同的是,他的目光彻底空洞,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一般。
方子业记得这对中年夫妇。
是方子业去年离开中南医院之前,见到过的那一家三口。
那一次,他们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八岁的小女孩。
方子业的记忆逐渐模糊,那小女孩应该还捆着小辫子,当时应该是吃着甜筒,看起来很开心——
那是一个比言初小朋友还要活泼开朗的小女孩。
“哥哥,你要吃冰激凌么?”坐在轮椅上的小女孩还如此问过方子业。
方子业眯起的眼睛逐渐睁开,关于这一家三口的回忆,也仅限于此,方子业已经记不得当初和他们谈过什么。
他对三人的记忆,仅限于小女孩手里的甜筒,以及她问的那句‘哥哥,你要吃冰激凌么?’
方子业当时都没有回答,但如果再给方子业一次机会的话,他不会像上次那么冷漠,他会回答说要还是不要。
这一次,夫妇两人的身前,不再有轮椅。
方子业站定了大概四十多秒,对着二人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点头后,举起了右手打了个招呼,勉强挤出一个‘遗憾’的笑容。
方子业无愧于二人!
但也觉得遗憾。
女人看到方子业认出了她们,簌一下站了起来。
可她站起瞬间,目光空洞的中年就拉住了女人的手腕,也同时跟着站起。
这代表他只是失了神,并不是失了智。
女人并未特别冲动地上来质问,而是眼圈通红,眼角挤出泪水,低声哭泣:“方教授,我女儿叫她赵萌萌。”
方子业听了,眨了眨眼皮,点头道:“对不起,上次都忘记问她叫什么了。”
“她真的很可爱,也值得你们所有的爱。”
“但还是对不起,即便是我现在见到你们,萌萌的病情依旧是不可控的阶段……”
中年男子道:“方教授,您去忙吧。”
“我们这次过来是为了找一个东西,我女儿有一件东西丢了。”
“我们后来才想起来,在家里没找到,就想着是不是掉在这里了。”
方子业听完,问道:“那找到了吗?要不要我们一起帮你们找?”
“找到了,找到了,方教授。您忙您的。”中年男子点头道。
方子业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方子业径直进入骨病科,很快就将这份情绪压了下去。
因为,根据方子业之前的骨病科同学描述,中年夫妇的女儿,绝对不是最可爱的女孩,甚至都不是最可爱的小女孩,只能算是最可爱的女孩子之一。
还有很多很多的最可爱女孩子之一,最可爱最可爱的男孩子之一,半大小子,半大少女……
或者说,年纪大小,是否可爱,成绩好坏,美貌高低,听话或者不听话,在骨病科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没有丝毫意义。
方子业进到了骨病科后,也没有专人等着他,直到方子业抵达了医生办公室门口后,才有人认出了方子业,喊了一声之后,骨病科的众人才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啊,刘高波与阮阿姨二人也是转过头,刘夏此刻则是脸上有些高兴地对着方子业招了招手。
但杜英山此刻却完全顾不得方子业与他们叙旧,而是道:“子业,你过来一下,我发现这个刘高波的肿瘤预后,相对而言比其他同质患者的质量都要更好一些。”
“你不会是在建立微循环的时候留了一手吧?”
方子业没有动过刘高波的化疗方案,全都是骨病科的教授根据体重规范地予以化疗方案。
方子业闻言喊了一声刘叔和阮阿姨后,便走了过去,开着玩笑:“杜老师,我又不姓刘。”
“如果真的有人叫留一手,手外科的刘教授是罪魁祸首。”
方子业一边说着,也一边提起了刘高波化疗后复查的三次CT结果,两次核磁结果。
果不其然的是,刘高波最近一次核磁检查中,腰椎中的骨肉瘤的瘤体,只剩下之前的四分之一大小。
杜英山审视着方子业看完之后,才开玩笑道:“就按照这个化疗进度,我都想直接局部消融处理算了。”
“也可以啊,杜老师你在这方面是专业的,你如果觉得现在可以直接消融处理,那就直接消融呗?”方子业没有丝毫意见,肯定了杜英山的说法。
“开玩笑的,我怎么舍得?”
杜英山继续看了一眼核磁,而后再看了看刘高波的精神状态,语气笃定道:“再化疗两到三次试试,三次之后,我们再做一个造影。”
“如果瘤体以及周围的血管依旧旺盛的话,我们再考虑手术治疗。”
“而如果局部的血管以及肿瘤细胞都已经彻底被灭除了的话,那么你这种局限性的骨肉瘤,就可以被彻底定义为有可能通过化疗就完全解决的骨肉瘤类别之一了。”
“刘高波,你现在的状态也好,我们是可以期待一下的。不必着急手术。”
刘高波也不是医学专业的,闻言满脸笑容,憨态道:“杜教授,我都听您的,您怎么安排,我怎么接受治疗。”
阮秋桃也点头:“对啊,杜教授,都听您的……”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方子业忽然发现,在医生办公室里围聚着的人越来越多。
而且,在外面的家属自主讨论声也是毫无保留地送入到众人的耳里。
“这位就是教授们经常提起的方教授吧?听说现在骨肿瘤最先进的治疗,就是他带队开发的。”
“好像是叫什么循环化疗,副作用小,化疗的效果强,一些早期和中期的肿瘤,都可以不用手术,就有机会可以痊愈。”
“有好多之前做了手术的人,都又回来重新接受化疗了,就是因为现在的化疗副作用小。”
“那小多了,你不知道哦,我家儿子前面两次化疗的时候,头发一把一把掉。”
“化疗期间,吐得一塌糊涂,总是说胃痛胃痛,吃不了喝不下,整个人茎茎瘦,睡也睡不好,说肚子痛。”
“上个月来化疗的时候,就完全不一样了。吃得好,睡得香,仿佛没化疗这回事一样……”
随着声音越来越大,方子业眯着眼睛,以为这是杜英山故意组织了一场秀场给自己。
但没想到,杜英山把手往办公桌上一拍,呵斥道:“你们干什么?都围在办公室门口干嘛?”
“办公室是接诊的地方,这里的东西涉及到其他人的隐私,推己及人。”
“你们自己的隐私也不想被别人知道,就不要窥听其他人的隐私了。”
“该回病房去回病房去,围在这里像什么话?”杜英山声色并厉。
病人中开始起哄:“我们是来看方教授的,杜教授你总是说方教授方教授的,有人认得方教授,方教授进科室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方教授,现在的化疗方案,副作用是小了很多,几乎没有了,但是疗效会不会受到影响啊?”
“方教授,你怎么不来这个科室当医生啊?”
“方教授,你长得好帅,有女朋友没有啊……”
人群一扎堆,任何话题都会歪掉,因为总有一个两个的社牛。
只是,话题到了这里,骨病科的其他医生还是非常专业地凑到了门口,把办公室的门逐渐关合。
“现在方教授和杜教授正在看诊,你们要看方教授,也要等方教授忙完好吧?”
“相互理解一下……”
方子业也没多说什么,继续与杜英山看了一会儿核磁后,确定了没太大问题便问道:“杜教授,我刘叔什么时候可以再次住院化疗啊?”
“呵,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杜英山摸着下巴。
“我们科室的病人啊,上一次出院之前,就会预约住院,我们病房还有专用的化疗病房。”
“这些化疗病床,以前是日间制,但最近,我们向医院里申批了半日制。”
“也就是说,一个病床,一天可以接诊两个病人。”
“还有加床也是一样的。”
“如果是汉市本地人,上午来了下午回家,下午来的,晚上就住这里。”
“刘高波,你是预约了周二下午入院吧?”杜英山问。
“是的是的,杜教授,我出院之前就拿到了住院证。”刘高波点头回答。
杜英山则道:“方教授你看,我们都排序好了,所以,但今天肯定安排不了住院,希望你可以理解一下。”
杜英山不愧是老狐狸,对于方子业的情绪管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那就辛苦杜老师您了。”方子业微微拱手。
适时,阮秋桃赶紧道:“方教授,你今天方便吧?等会儿晚上,能不能请你吃个便饭啊?”
“我老公的病情能有这么大的转折,多亏了您。”
方子业其实是没有时间的,可阮秋桃都问了,方子业也就只能点了点头。
杜英山看到这,又听到门口的喧闹声一直未停,便道:“方教授,外面的人围起来了,我看这架势,你不出去一下都得喊保卫科了。”
“要不,你就出去一下,和大家照个面,刘高波这边,我还有一些细节要和他仔细地谈一谈。”
“我们科室里这么多人都在,肯定伤不到方教授你。”
那方子业能说啥了,虽然骨科不怕发生群体性事件,但能避免则避免。
方子业就推门而出,而后非常老老实实地和大家打招呼,选择了两个问题回答后便道:“谢谢大家能认得我,不过,我是创伤外科的医生。”
“我还有工作要开展,因此不能陪各位详聊。”
“我得赶过去上班了,不然领导骂起来,我也会被训得跟个孙子似的……”
众人听到方子业这么说,也就让开了一条通道。
不过,方子业从骨病科专科出来时,还是有不少的患者或是拄着拐杖,或是被人搀扶着,在病房门口或者是在走廊里等着,给方子业说了声谢谢方教授。
这应该不是杜英山教授授意和组织的,但也是他们暗中组织的,杜英山等人,应该是特别清晰地给众人交代了这个化疗课题的承办人是谁。
所以大家才能对方子业这么熟悉。
杜英山送来的这份情绪舒抚,方子业不接都不行,只能说啊,杜英山这样的老狐狸办事太过于周到,使得方子业以后都不再好拒绝与骨病科合作。
热情地被众人送出骨病科门口后,方子业回头,双手回摆。
“谢谢你们,你们都去休息吧。”而后,方子业就转身,打算走楼梯步道上创伤外科。
只是,在电梯的等候口,方子业再次看到了赵萌萌的父母!
他们也在笑,只是笑容肉眼可见的勉强。
世人的悲欢可同时但从不同镜!
方子业失魂落魄地钻进了楼道里,悲喜难定,上了十几步后,才渐渐压下了心里的涟漪……
“呼!”不知道上了几十步,方子业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