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9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三)
2025-03-12 作者: 鹦鹉咬舌
第639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三)
裴液在宴场边缘走过,能感受到不时落在身上的目光。想来也并不稀奇,在今天的这个场合,唯二的两个外人就只有他和雍戟。
雍戟的来历和目的大家都清楚,但这个莫名进入家宴的少年却没做什么介绍。
当然,也不能指望那位晋阳殿下带着他来跟大家见礼。
裴液越过了李蚕南,越过了李幽胧和李玉瑾,然后停在了李知的案前。
李知抬起头来看着他。
其实即便算上年前冬剑台上的那次交手,裴液也觉得这是自己第一次如此近地立在这位四殿下面前。
冬剑台上他把剑刃切入李知脖颈时确实是比这更近的,但那个时候他醉眼迷瞪,神魂也飘飘荡荡,视野里的李知看不清面容,只如一个符号,醒来后仿佛是做了一场梦。
而这时裴液才看向他,头发简单地束起,脸上过分的干净,衣裳像是传自晋朝,没有纹饰、很朴素,脚上一双布鞋,手作痕迹很明显。
他好像只汲取最基本最必要的身体需求,除此之外和这个世界分毫不染。
“雁检裴液,问四殿下安。”裴液拱手一礼。
落座之后,裴液是第一个向他搭话的人,因为其他人也习惯了,李知并不会闲聊,或者说,大多时候他不会回应朝自己而来的任何言语。
但这次他很罕见地开口了:“汝安。”
见第一句话搭上,裴液心放下来些:“前次冬剑台上,卑职酒后无状,剑锋失手,尚请殿下见谅。”
“无碍。”李知看着他,面容平淡,但眼神很专注,“汝何事?”
“卑职闻说,圣人曾赐殿下麒麟圣火,不知可有此事?”
“有。”
裴液抱拳躬身,认真道:“今卑职奉命办案,有所难阻,请借一缕。”
李知沉默一下,摇了摇头:“不借。”
“……”
“还有何事?”
“尚请殿下三思,或者待皇后殿下到后,殿下与之共谈后再答复卑职亦可。”这样干脆的拒绝其实出乎了裴液的意料,他难免怔了一会儿。
因为他相信李知是洞悉了他的想法的。
不须做什么解释,他走过来,李知就知道他是代表李西洲而来,他朝李知借取麒麟火,李知就知道他是为了对抗燕王府。
在朱镜殿和李西洲商议时,李西洲就是这么说的,不需要什么策略和时机,不需要解释和话术,让他去借就是了,行自然就行。
但不行呢?
李西洲没说,大概她也没预料到此节。
裴液回头朝那角落的红衣看了一眼,李西洲正望着他,好像也有些惊讶他遇到了意外。
“不必。”李知道,“母后会同意,但麟火不可外借。”
“为何?”裴液蹙眉,“殿下有何疑虑,我们可以商议。”
“无甚商议。”李知看着他,眸子很清澈,声音很平静,“麒麟真血是国之重事,唯父皇与我所持,非所必要,俱不外泄。”
“……”
裴液沉默一会儿,抱拳一礼,转身离开案前。
虽然这拒绝出乎意料,但“非所必要”毕竟不是“任何境况”,还是有从长计议的空间,麟血之事他算是外行,回去和李西洲商议商议,可以再拿些筹码来谈。
低着头往外迈了几步,踏入亭影树荫之中时,耳旁传来一道熟悉的语声:“你直接朝他们索要麒麟真血,若真成了,未免显得我有些好笑。”
裴液停步转头,身旁亭边栏杆上,玄衣的雍戟正趴在上面,稍微俯瞰着他,露出个和幻楼那天一样的笑。
裴液顿了一下,脚步一转,来到了栏杆下面:“怎么,我若取几滴麟血,还能融进自己血脉里吗?”
“那倒是天方夜谭,麟血实际是与麒麟契约的象征,你自己吞几滴麟血,大概身体也有变化,就像凡人服食蜃境界标一样,于五姓威权而言,算是触犯,但谈不上触动。”
“那他不肯借我。”
雍戟低笑了一声,他的瞳孔不是淡色,而是很纯正的黑,像他自己的眉毛和头发。
“不是说了吗,因为那是国之重事。”他道,“大唐威权之承载、神圣之象征,就像周王室摆在宗庙里的九鼎。虽说也没什么用,但怎么可能借给你煮汤呢?”
“那就没别的办法借来用一用吗?”
“我说了,人家不会借的。”
“但我要用。”
“那你就得想些办法……就像我一样。”
“像你一样,”裴液看了看宴席,“靠结亲当工具,来拿麟血吗?”
“你肯定是不愿意了。”
“我当然不愿意。”裴液直言不讳,“你们把人当人吗?”
雍戟倒不恼怒,垂眸看着他,只声音低缓了:“就这,还得用尽心思、哭着求着,也未必能成呢。”
“怎么,你爹需要麟血救命吗,没有麟血就活不下去?”裴液低头缠着腕上绑带,“那我要叫好了。”
“哈哈哈。”雍戟两臂叠了叠,朝他俯了俯身子,低冷道,“等出了皇宫,我把你截成三段。”
裴液笑着瞧了他一眼:“我先杀你个小崽子,再宰你那个老崽子。”
“是么,可惜你的老崽子已经被宰了,这局小爷我只好输你一筹。”
“是四筹,在上面我先砍一轮你俩的狗脑袋,下去后让越爷爷再砍一轮。”裴液抬了抬脖颈朝他脸边凑去,“喂,我一直没查过,你出生之前,真的有过一对狗哥哥狗姐姐吗?”
雍戟笑出一口森白的牙:“你能活到现在的唯一原因,就是我没找到亲自出手的机会。”
裴液笑笑,却没有离开,转头看向温雅穿行的宴场。
雍戟也依然趴在栏杆上,和幻楼时一样,他好像更享受跟面前这少年立在一起的时光。
过了半晌,雍戟淡漠道:“我当然要麟血,我没有麟血,谁来守卫北疆呢?靠五姓这群废物吗?你喜欢做个堂堂正正的蠢货,怎么,‘堂堂正正’让你从李知手里求得麟血了吗?”
裴液没答:“我问你,鱼嗣诚怎么没来,这宴场他不来帮你说两句话吗。”
雍戟淡笑两声:“关你屁事。”
裴液立起身来便走,离开了这座亭子。
粗俗的言辞消融在春夜的清凉温柔之中,角落里的言谈虽然很多人投去目光,但没有什么人收进耳朵。
春花、糕点的清香,夜莺、宫女的细语,玄服或黄袍的嗣子们彼此低声聊着,入目望去全是和蔼有礼的景象。
裴液在李西洲身后坐下,女子正托着下巴安静看着,他把经历的事情说了一遍,李西洲沉默了一会儿。
“在你意料之中吗?”裴液道。
“不在,”李西洲摇摇头,“我知晓麟血很重要,但借来在宫里用用,也算外泄吗?”
这话像叹息多过像疑问,她抬了抬头,这时候天色真正昏暗下来,黄色褪去,一轮圆月挂上了高空。
皇后的车辇终于抵达,淡如秋花,贵如夏月的国母从銮驾下来,席上之人纷纷起身行礼。
李凰的目光很快就有些微讶地落在角落的这袭红衣身上,然后裴液同样惊讶地看着李西洲搁下了酒杯,和众人一起起身朝皇后认真行了一礼:“问母后安。”
他怔了一下,同样抱拳躬身。
“……诸麟儿都请免礼。”李凰是很温淡美丽的长相,五官大气又温柔,若人是按照职业来长自己的脸,那么她就是为了“皇后”而生。
“晋阳今日竟也来了席上,怎么坐在这里。”李凰有些惊喜的笑意,好像又微微有些无措,“——玉瑾,快请长姐上座啊。”
李西洲笑笑:“不必麻烦了母后,都是家宴,不讲究什么,我喜欢坐在边角,和朋友说说话。”
李凰目光在裴液身上落了一下,回身吩咐了随身太监一句什么,又朝他们颔首一笑,这才往自己的位置落座。
过了几息,几个宫人在李西洲旁边给裴液加了一席。
“……”裴液低声谢过,敛衣在案前坐下。
“赶快先摆膳吧,别让两个小将饿了肚子。”李凰含笑理着裙裾,低头坐了下来,那边位子两个女童一个乖巧端坐,一个摇头晃脑,而案上雪娃娃一边只少了一个,另一边盘子已空了,“年节时我就想在琼琚园摆宴,先尝壬午年的第一抹春气,可惜圣人是懒得多走一步,咱们谁也别想劝动他。”
几个妃嫔都笑,李玉瑾笑道:“咱们吃自己的,有母后在就够了。”
李凰瞪眼:“净说大逆不道的话。”
席上泛起些笑声。
宴席一开,更多的明珠放出了光芒,掺着月光把场地映得又明亮了几分,备好的菜肴一道道呈了上来,李凰笑道:“一共一十三道菜式,都是我叫御膳房来殿里一道道议定的,有两道西边的菜肴,还是我示范给他们。这么一十三道合在一起有个名目,唤作‘烧雪沏春’,味风清甜,大家尝尝,有什么缺陷的地方再讲给我。”
李蚕南脆声接话道:“第一道是雪娃娃,我猜最后一道是琼琚园里打下的榆荚酪。”
李凰无奈一笑:“每天住在蓬莱殿,旁的不会,倒把本宫这点儿厨艺全看去了。”
李蚕南笑了起来。
裴液想了想,这确实是自己第一次见这位第二任皇后娘娘,他收回目光,朝身旁女子闲话道:“这位娘娘好像还挺好的啊。”
李西洲看他一眼:“我也没说过她坏啊。”
“我还以为她要装看不见你。”裴液夹了一筷子鱼片,“结果却还给我上了一席菜。”
“那不是要浪费了。”
“什么?”
“我又吃不完这许多,本来就是要你吃的。”
裴液笑了下,低头夹菜:“你又怎么知道我吃不了两席。”
“……”李西洲钦服,转回头道,“别人演一演你就看不出来,看来以后是不合住在宫里。”
“什么?”
李西洲托腮望着宴场:“我一早就坐在这里了,你以为会没人报给她听么。为什么又多备着几席菜,连你的也有。”
裴液举箸的动作顿了一下,仍然把鱼片放进嘴里,再望向明光柔润、笑语充盈的宴场,看着每个人脸上轻松愉快的表情,喉咙不禁动了动。
“但就是这样也很好了。”
“……嗯?”
李西洲托着下巴,安静温和地看着场上:“确实很难得才能坐在一起啊,笑着说些话,还不够可贵吗。”
席上正说着新上的这道菜,李凰没有冷落任何一个在席的人,尤其雍戟,而且不时记得给李西洲这边两席一些照顾。
“你瞧见没,玉瑾总往李琛那边探望。”李西洲抬了抬手指,忍不住露出个微笑,“其实他很喜欢李琛的,从小时候就是,只不过李琛打小是跟女孩儿一起玩儿,不好打猎,气质迥异,年龄也差,跟他全玩儿不到一起。”
“……那他为什么待见李琛?”
“因为以前娴妃和德妃关系就很好,娴妃怀着李琛时,德妃就常跟玉瑾说要照顾这个弟弟。”李西洲含笑讲着宫中的旧事,像个给弟弟梳理亲戚关系的姐姐,“不过李琛出生时玉瑾也不大,再大些又有自己的喜好,自不爱带小孩儿的。等他长大了回过头来,李琛早和李蚕南玩儿到一起了。”
“唔……”
“娘亲,皇后娘娘,我吃饱了!”李无颜抹着嘴起身脆声道,迫不及待地往身后去拿小鱼竿。
她母妃连忙牵住她:“不可无礼,席才刚开始呢。”
李无颜蹙眉:“可是我吃饱了啊。”
李碧君端正地坐在一旁,正乖巧等着下道菜上来,偏头有些害怕地看向了她,抬起手想把她牵回来。
李凰笑:“快放她去玩儿吧,干什么强按着陪咱们说无聊的话——小将军,你要去干什么啊?”
“禀皇后娘娘,我要去钓鱼。”李无颜抱着鱼竿认真行了一礼。
“好吧,你今夜钓上条来,即刻遣御膳房给你做了。”李凰笑罢回头吩咐,“潭边湿滑,遣几个宫人跟着。”
李无颜探头看了一眼裴液,裴液朝她摆了摆手,于是她有些失望地自己往后跑去。
天空渐渐变成冷蓝色,圆月在上面越发显眼,李凰从李无颜身上收回目光,温声道:“今夜虽然主要是吃饭,但还有桩家事要和诸卿聊一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