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6章 挣扎雪泥,攀探明月(四)
2025-03-08 作者: 鹦鹉咬舌
第636章 挣扎雪泥,攀探明月(四)
李蚕南两手拎着食盒,躬身退出宫殿,直起腰来后在殿门前怔了一会儿。
视野边缘囊括进门前侍立太监的衣摆,她忽然觉得好像几道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然而抬起头来,几个蓝衣太监确实都只是恭谨低头立着。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狠狠瞪了他们一人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了这里。
兄长今日入宫,是母后前两天就在说的,入宫后他会暂住在麟德殿,那是座即便几年不回来住一次,依然被维护得很精心的宫殿,每年入宫的最珍稀的花木总是换进这座宫里。
李蚕南其实没有见过几次兄长。
从她有记忆时,“兄长”就是在天理院中求学,等她长大很多了都没有见过他,只有那个模糊的印象随着旁人口中的“知命心”、“修《易》之人”、“麟血第一”等等渐渐变得越发高不可及。
大概六七岁的时候,她才第一次见到了他,那确实是一道很干净也很安静的身影,和宫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穿着素衣和布鞋,却仿佛比其他几位皇兄都更高高在上。
她怯怯地走上去牵了牵他的衣角,踮脚把手上捧着的纸卷朝他递去,因为她听说兄长是在天理院求学,大概不喜欢花球木马,所以挑了自己最好的一幅书画来跟他交朋友。
记得她那时头仰得很高,但还是看不清日光下影翳的脸,兄长似乎是朝她低了下头,大概只一瞬或者一瞥,然后便正过头去,拿开了她的手,朝她摆了摆手。
大概就那么一刻,她意识到他们是处在两个世界。
很快教习牵走了她,严肃地告诫不许打扰兄长。
李蚕南对小时候的事情并没有多少记忆,有些人可以记清很多过往,但她是很容易忘记不愉快的那种人,只唯独这一段莫名记得很清楚。
那个时候已经过了麟血测,列为最末,她还没有真个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身边很多温和的大人要么不见了、要么不再理她,寝殿里一下子变得很冷清。
她那时候整天想着找个玩伴一起看话本,大概是直到这件事发生后,她才开始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什么。
往后的见面就只有在年节或者一些祭典上,她和那道素衣身影总是离得很远,就更没有什么讲话的机会,大多时候,是母亲觉得用下人递送东西显得冷落亲情,所以遣她给兄长去送。
就像现在这样。
麟德殿离蓬莱殿没有多远,李蚕南很快走到,门前果然已有蓝衣太监侍立。
她遣了通传后入门,惯常没有见到兄长的身影,整座空旷的大殿侍弄得那样精心,却又那样冷清,她把温热的食盒放在桌上,恭谨一礼,倒退着离开了这座宫殿。
然后她直起身来,这次是真有视线落在她身上了,一队宫女正捧着宴席所用从旁边经过。
李蚕南下意识先把腰挺了起来,下颔微微昂起,更鲜明地做出刚从殿门走出的姿态。今日谁都知道麟德殿住了人,但能入内的大概只有她一个。
然后她稍微扭了下头,却微微一怔,昨夜那个断肢的侍女也出现在视野里,立在旁边,正等着这队宫人先离开。
麟德殿是经年无人之处,李蚕南也没预料在这里看见她,她还没想好做什么姿态,却见那边先争执起来。
为首的宫女从她身上收回目光,然后转头似乎说了句什么,那断肢侍女猛地抬起头揪住了她,两边争吵了两句,为首宫女一掌猛地甩在了她的脸上,打得她几乎一个趔趄。
但她即刻拧身回过头,瞪着她要扑上去,不过下一刻就被其他的宫女牵扯住肢体,只有为首的宫女依然不紧不慢地说着什么。
李蚕南看着那张面色涨红的脸,身体在七八双攀扯的手臂中奋力挣拧,就像小鸟陷进了一张网里。
她怔了一会儿,道:“喂,放开她。”
宫女们回过头,似乎都有些惊讶,目光投向为首宫女,这位大宫女连忙躬身行礼:“奴婢蓬莱殿晴儿,问八殿下安。”
“……哦,免礼。”李蚕南看了看她,大概是有些眼熟,低眸道,“忙你们的去吧。”
“八殿下,此人无故冲撞队伍,我等携带的都是娘娘……”
“嗯我知道了,你们去吧。”李蚕南打断道。
一行宫女行礼退去,李蚕南回过头,面前的朦儿是梳洗好了头面的,但在刚刚的拉扯中又蓬乱了起来,她怔怔望着空处,那一掌打得很重,脸上的血痕几乎渗了出来。
“……我昨天跟你说的话,你跟李幽胧说了没有?”李蚕南沉默一会儿,微微昂首道,“你一个人总在宫里逛什么?”
朦儿看向身前的李蚕南,微微一怔,然后低头敛了敛袖裙,行了个礼,竟然又露出个很甜的微笑:“多谢八殿下搭救,朦儿感激不尽。”
然后她转身就往西边而去了。
……
忘了今日麟德殿住进了人,从这里走是个错误的选择。
朦儿轻叹一声,抿唇握了握袖中的小铁钎,把从上面借来的冰凉敷在了脸上。
这几天头脑确实有些不清醒了,因为整夜在想、忐忑不安,处理事情就有些朦朦胧胧的,也难怪每次见面裴大人总用看傻子的目光看自己。
要是自己也有那传说中的真气就好了,精神就能提振很多,行动也能更快些……但……那样也许反而不行了吧。
一切事情都能很轻松就做到的话,还怎么显得出诚意呢?
朦儿顺着走过许多遍的、她一个人发现的路,一步步登上明月山,今日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山路上一如既往的寂静。
在裴大人的想象中,这大概是个很艰难困苦的过程,确实如此,木肢走路时还好,登山或下阶时就疼痛而疲累,每日走上来或走下去时,她总是咬着牙出一身的汗。
但正如前面所说,没有痛苦和困难,怎么显得出诚心呢?
所以她其实很喜欢独自登山的这个过程,好像整个世界只有行进的她和等在那里的明月宫,身体每产生一道痛楚,都令她的心更踏实一分。
比起外面那个真的会带来无意义的痛苦的世界,这里才是她喜欢的地方。
登上明月宫时,差不多是正午,虽然门锁那天被裴大人斩断,但朦儿每天离开时还是会把铁链系好,现在她解开铁链推开门,老旧的“吱呀”成了这里的第一道声响。
然后是木肢敲地的“笃笃”声,侍女走到宫殿前立定合掌,轻声道:“皇后娘娘,我又来了。今日宫里要办私宴,雍戟公子要和各位殿下见面,应该今晚之后,就会选定结亲之人了。不过真正不能改易,应该要等到订亲的时候。”
明月殿中只有布幔轻飘,朦儿仰着头安静了一会儿,继续低声道:“皇后娘娘,不知您能不能听见,大家都说您心地善良,又神通广大,是神仙般的人物,朦儿感谢您开恩,等殿下和朦儿离开之后,一定给您立庙设祠。”
言罢她自己先笑了笑,脸上掌痕也不觉得痛了,她阖上眼嗅了嗅,好像能闻到什么美丽的气味,连步履也轻快了些,清脆的“笃笃”敲打着地面,她摇摇晃晃地向宫外走去。
再一次来到景池冰面上,这次没有裴大人的火焰来暖身了,她自然也不敢点火,来到一直敲打的冰洞旁坐下,拾起旁边的石头,取出了已经被捂热的铁钎。
沉闷的、单调的敲打一下一下地响起在景池之上。
“皇后娘娘,凿开这座景池后,我就要把整座明月宫找遍了。”半晌后,朦儿自语道。
沉闷的凿打再次响了一会儿。
“所以您留下的秘道一定只能在这个下面了,可是我不会水,到时候恐怕要请殿下……或者裴大人帮忙来拿,希望您也给他们开个门。”朦儿继续自语,“等殿下有了洗去麟血的办法,我们就去和现在的皇后娘娘商量,她就不会再阻拦我们了。就算、就算雍戟公子忽然不喜欢殿下了,那我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
她喘着气坐倒在地上,揉了揉酸痛的手腕,仰头看着天,眼睛泛着莹亮的光。
“……有您真是太好了,皇后娘娘。”歇了片刻,朦儿重新跪坐起来,一重新劳累起来,前些天留在身体里的所有疲痛都一起涌了上来。
但朦儿已经习惯这种感受了,她再次凿打起来,汗水从额上流下,又很快冷凝,过了一会儿,她口中开始哼唱一种隐约的曲调。
“……折梅寄……何处?莲花……清如水……”
整片旧殿荒山,只有她一个声音。
……
……
大约在午时之后,裴液和李无颜分开,在女孩儿的殷切叮嘱中拿走了她的小鱼竿,回到殿中,李西洲已经梳理好了头面。
她没有更换衣装的意思,依然是那袭红衣,而金面即便在这种场合似乎也不准备摘下来。
而主人不要求,裴液就更不会挑选什么衣装,李西洲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想有些什么指示,但最终还是放弃,就由他穿着一身剑服跟在了身后。
“一会儿若见了鱼嗣诚,殿下便多问他几句话,我正可多观察观察他,验证一些猜想。”裴液道。
李西洲瞧他一眼:“宴场上,我是主人,你是随从。向地位平或高者,我亲自开口;向地位低者,我授意,你讲话。”
“……哦。”裴液沉默了一会儿,“主要是,我担心我说话,他不理我。”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若不理我呢。”
“那还挺丢面子的。”
“所以说。”
裴液四顾瞧着有没有什么扇子形的东西,目光最终还是落向那座琼琚园:“我其实有些不解,如果结亲之事本来就是皇后一言而定,雍戟为什么在这时推进这件事呢。是没有能力决定,还是有什么其他准备。他和李幽胧走得近些,难道就能违背皇后之命吗。”
李西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回过头看向他:“……裴液。”
“嗯?”
“你觉得,这桩婚事怎么办比较好呢?”
“……我觉得?”裴液怔忡一下,“什么,怎么办?”
“你希望它是个什么结果呢?在你心里。”李西洲回过头去,长发在风中微摆,“你觉得怎么样最好。”
‘婚事,当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裴液想,但这里哪有什么有情人呢。
“……对我们来说,最好雍戟谁也娶不到。”裴液沉默一会儿,“首先不能让他娶到李幽胧,其次最好连李蚕南也搅黄。再淡的麟血,也是麟血,燕王想要,我们就令他一点也拿不到。”
“但于我而言,朦儿是我的朋友,我希望她的愿望能够成真。”他补充道。
“……那可真是个童话一样的梦想。”李西洲淡笑道。
“是,但没有那个童话的话,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西洲转头望向广阔的、日光下耀目的冰面,没有说话。
“殿下呢。对这桩婚事是什么想法?”裴液在后面问道。
“……”
“殿下?”
李西洲这次真是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过脸来,这张金面依然很冷硬,眼睛也依然很美丽。
她轻叹一声:“你别笑我吧……我就是希望这片土地上,也能长出一个童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