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1章 洛川寻渡(下)
2025-03-05 作者: 鹦鹉咬舌
第631章 洛川寻渡(下)
裴液思路转到这里,一下开阔了许多,他支颔沉思了一会儿,才继续缓缓道:“所以,‘界标’是与灵境接触的核心,但实际上,‘认可’与‘改写’虽然都能进入灵境,却是有着本质不同的。”
“嗯?”李西洲认真看着他。
“‘认可’是界标主动的行为,或者说,是灵境自然的纳入;而‘改写’则没有经过灵境的认同,是人通过自行修改躯体,避过了界标的排拒,以某种灵境生灵的状态进入其中。”裴液说着自己的推断,“也就是说,灵境本质上是不供人主动进入的,它是梦中偶见的奇景,是绝路忽转的异界,未见之人终生不见,已入之人不可再入,所谓……那个……渔人那个事儿怎么说的来着?”
“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对对对。”
李西洲拍了拍手,以做对他尝试引经据典的鼓励:“那么,何以见得?”
“因为我认为,我同时经历过这两种状态。”裴液道,“服用鲛珠粉之后,我获得了暂时进入灵境的资格,但仍然只具备在岸上正常活动的能力,一旦进入水界,五感、方向、灵玄……全被剥夺,就像把旱鸭子扔进水里。但我同样服用过‘洛神木桃’,不是我采取,而是它主动向我涌来,之后我获得了在水界来去如梭的自由。”
李西洲缓缓点头。
“而且,在水下时,除了鲛人,还有和我一样服了鲛珠粉进入的人类,但他们却都没有采食洛神木桃。”裴液道,“那么或许可以推断出,在他们的经验中,那不是助益,而是服则殒命的毒株——就像杨家渡水底的陈刃重,或者郭侑记忆里那些死去的体生鳞片之人一般。”
“不错,你大概抓住了‘蜃城’活动的那根线。”李西洲道,“和怀着向往与敬意追寻灵境的郭氏不同,他们接手《洛川寻渡》后选择的是主动侵入、利用乃至控制这方世界,投入资源、挥洒人命,确实在几十年里抵达了郭氏不曾触及的进度。
“只有‘改写’这条路可以令一个势力完成对灵境系统性的侵入,所以他们一直是在顶着灵境的对抗前进,多少年过去才寻得鲛珠粉这样珍贵而合适的东西,自然不敢轻易接触灵境之物。”
“那么,弄清了这一点,我觉得鱼嗣诚面临的困境也就清晰可见了。”裴液道。
“你说。”
“我的推断是——洛神宫与我进入过的灵境,并不是同一个灵境。”
“……”
裴液看着她,李西洲眉毛也渐渐挑了起来。
“直证有二。其一,鲛人进出灵境,如鸟翔空,毫无阻滞,当为灵境之生灵,然而它们止步十二悬流之外,一旦强行进入,便身形迟钝、五感混乱,就如我进入灵境水界一般。”裴液道,“其二,蜃城所说的【青风使】,腕生青扇,能在灵境水中辨别方向、行止自由,与我服用洛神木桃之后表现如一……然而,我腕上生成却是鳞花之形。”
“……”
“如果【青风使】是将灵境之‘界标’植入身体,以获得比服用鲛珠粉更深层次的、足以畅游灵境的力量……那么我们使用的,不是同一种‘界标’。”
“旁证呢?”
“旁证也有二。”裴液继续道,“其一,‘蜃城’对灵境的开发已经颇深,甚至能够调动水虺这样的妖灵,界标是灵境之钥匙,【青风使】与界标相融,本应在灵境中进出自如,却在洛神宫面前寸步难入。其二,除了在悬流之中,我没有见过洛神木桃。”
“……”
“所以我认为,洛神宫是藏匿的、封闭的一方独立之灵境,莫说进入,若非通过外来灵境的搭桥,甚至可能永远没有人能发现它。”裴液说出了自己的结论,“鱼嗣诚这么多年来驱使鲛人、调入心腹,依然不能寸进,不是因为洛神宫被封以什么样的高深秘术或奇阵……只因为那本来就是另一个世界。”
“……所以鱼嗣诚在宫中水底大肆动作,是为了找到这座宫殿的位置,而他遣人采取洛神木桃,是为了解析、植入,造个什么‘青花使’出来?”
“不错,现在看来,他没有成功。”裴液轻轻敲着桌板,“在这个基础上,洛神宫与大灵境也不一样,大灵境虽然隐秘难入,但总的来说并没有封闭,好像是一方早已无人管理的花园。而洛神宫大概是紧紧把自己收缩、包裹了起来,拒绝着外来人的进入,大概更像寝宫。我想想,不妨把幻楼、水界这方灵境按他们的说法称为【蜃境】,而把洛神宫称为……嗯……就叫洛神宫吧。”
李西洲没言语。
“总之,鱼嗣诚现在还没有成功……但也许快要成功,洛神木桃大概比蜃境界标的要求苛刻得多,或者魏轻裾专意有所设计,但鱼嗣诚毕竟也已付出了许多年的努力……”裴液思忖着。
“不过,照你说法,洛神宫与蜃境是两片不同的灵境,就与《洛川寻渡》的说法矛盾了。”李西洲道。
“嗯?”
“‘蜃境衍于唯一,无论曲折幽深,应皆相通连,以为一体……传言蛟龙所伏、洛神居处,各水国公卿之宅邸,皆非轻易得入……蜃境之通,以水为姻媒,以鳞为信使,但有接洽,水关方开……’”
裴液记得这段,在鱼嗣诚的书桌上,那卷原本就正翻到这一页。
“这段文字该如何解释呢?”
“……”
“嗯?”
“我且想想,你急什么。”
“……”李西洲转回头,端茶饮了一口。
“我觉得,”过了片刻,裴液端正了一下坐姿,支颔皱眉道,“虽然总的来说,它们不是一体,但本质而言,确实也是一体。”
李西洲眯眼看着他。
“真的真的。所谓‘蜃境衍于唯一’,或许是就力量本质而言,就是说,开辟这样的一方境界,需要的力量是一样的。”裴液道,“但不同人开辟的,自然不是同一方灵境。”
“……倒也有几分道理。”
“你都没有修为,还‘倒也有几分道理’,好像很懂似的。”裴液笑,“我身负仙权诏图西庭心,还吃过十好几株洛神木桃,不比你——”
他刹住了嘴,顿了一下,心想这李啊许的真是容易弄混,嘴上若无其事地接上之前的话题:“而且,虽然【青风使】不能在悬流里行动,但我服过洛神木桃后却能在蜃境行动自如。意即鲛人们虽不能入侵洛神宫,洛神宫却显然对蜃境有着自如的掌控。”
转头认真道:“总之,在我看来,洛神宫就是这样一方独立之灵境,鱼嗣诚找不到它,也不知它在何处,因而引入了蜃境,用了很多年月,才通过蜃境寻到了悬流,算是在空间上确定了它的位置。它没有可供进入的空隙,甚至除了行经蜃境外,没有其他方法能够接近它……”
他提起笔来,沾了沾已经很薄的墨,在纸上勾画出一个大圆包着一个小圆:“如果蜃境是神京城,那么洛神宫就是东宫。”
李西洲再次拍了拍手,做他知道“东宫”是什么的鼓励,淡声道:“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不是,虽然东宫太子对你青睐有加,但你却进不去神京城。”
裴液沉默片刻,轻叹一声:“是的。”
正如大唐的东宫,是离不开神京城的。
他和那道悬流中的淡影短暂地邂逅,离开后已无法重会。
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和鱼嗣诚不同,他进不去的是蜃境。纵然已打过几次交道,但那个世界其实每次都只是短暂地对他敞开门户,从来没有真正接纳他。
洛神木桃虽然能令他在其中行动自如,但大概也没有令他进出的能力,因为《洛川寻渡》中说界标才是唯一的桥梁。
当然更重要的是,洛微忧也没有赋予令他永远腕带鳞花的能力,因为洛神宫是遥远缥缈的,它不令鱼嗣诚进去,自然也不令他进去。
它有时会和凡尘之人稍作邂逅,但留下的必须是转瞬即干的痕迹。
很早以前裴液就意识到这点,潜入鱼嗣诚宅邸时他偷取了一些鲛珠粉,但几息后就被迫服下,而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进入其中的办法。
仙人台有一具【青风使】的尸骨,它腕上也烙印着界标的痕迹,但上面唯一提供的线索只是那片小小的扇形。
洛神宫的界标是洛神木桃,蜃境的界标是什么呢?
不依赖蜃城的手段,他就无法接触这片境界吗?
对着书聊了一整个午后,将这传说中的世界解析得头头是道,回过神来竟依然是遥远得不可触及。未知而无路,无所憾也;已知而无路,未免令人怅然。
“《洛川寻渡》中确实没有写,我翻了两遍。”李西洲翻手合上了最后一页,“我想,大概是有缘由的。《洛川》本身对侵入灵境并不热衷,他们追求的是被灵境接纳、追蹑洛神的背影——前面你说过了,这是完全不同的。而郭氏认为,带着目的去按图索骥地寻找界标,恰恰是最不可能找到的。”
“哦?”
“《洛川》对灵境是带有虔诚的,他们认为本来就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灵境,不合适的人汲汲求索,最终只能是‘遂迷,不复得路’。”李西洲缓声道,“江淹困厄于渭水之上,柳公志短于京洛之间……《洛川》说,‘途穷梦远而见灵’,大约如是。”
这话最令裴少侠皱眉,他轻叹一声:“有这么玄乎吗……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洛川寻渡》中本来是有的,只是郭侑记忆被做了手脚。”
“有可能吧,毕竟我没有修为,也不敢下什么判断。”李西洲淡声道。
“……”
裴液提剑站起身来,打算出殿逛逛,搜求一下可能存在的痕迹,那具【青风使】的尸骨生前曾在这座宫城完成一件动荡神京的大事,作为曾经在蜃境中来去自如之人,追觅他的过去也许能有所启发。
“不过你也不必为此太苦恼。”李西洲道,“我们是为了阻拦鱼嗣诚,拿到战胜他的方法是最重要的,其他事情都还有延后的空间。”
“嗯。”
“《洛川寻渡》一直在追寻洛神,但唯独它的撰写者们从未真正接近这个名字,关于洛神宫中究竟有什么,我无法从这里确认答案,而那正是鱼嗣诚他们誓必取得的。”安静了一会儿,李西洲轻声道,“但无论是什么,那都是我要拿到的东西,我相信母亲只把它留给了我。我也在尝试我的取得它的方法,我不确定它是否正确,但至少在那之前,绝不能令雍鱼二姓取去。”
这倒是从前没有说过的话,裴液瞧了她一眼:“好。”
转身要离开时,却又被叫住:“不对,你且等等。”
“嗯?”裴液回过头来,女子正眉头微蹙地打量着他的肩颈。
“明日该私宴了,你多久没修面剪发了。”
“……啊?”
“进京后一次没有吧。去找个地方把头面修修,弄干净整齐些。”
裴液微怔中还没说话,旁边如同睡着的屈忻忽然抬起了头,平淡道:“我来。”
“……”
裴液本来颇不好意思,但不用出宫确实方便,而且少女的手法实在不错,大概是剔筋割肉训练出来的精准,凉凉的手指轻压薄刃从后颈划过时总令他脊柱滴溜溜一颤。
只是裴液莫名觉得她好像对剪下来的头发比对尚长在头上的更珍重。
不过无论怎么说,没有收费的小药君理发梳头还是令少年颇为受用,他真诚地道了谢,朱镜殿相处的这几日令他对少女颇为改观。
裴液走出朱镜殿来,天色没那么亮了,但离太阳坠下去还有一段时间,他先压着剑在朱池栏杆上趴了一会儿。
天候清寒,池无鸟迹,他盯了冰面一会儿,眉头微微皱着,半晌又轻叹一声。
然后直起身来,提剑往西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