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8章 顾为经的决定
2025-03-12 作者: 杏子与梨
第838章 顾为经的决定
顾为经没有经验。
他足够聪明,足够明慧,能够画出极好的作品,能够看破对方的心思。
可他还没有掌握谈话的艺术。
这是一种天赋,需要经过反复的锻打,才能绽放出坚硬的光辉的天赋。安娜无法成为一个好的艺术家,但她生来就是怼人小天才。
她是这一行的宗师。
安娜总是想,若是她生在两千年以前,她一会试着成为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的哲学学说对她并无大太的吸引力。
但他因为“蔑视宗教,不敬神明”的死,却带给安娜一种燃烧般华美想象。
若是她是辩论家苏格拉底。
眼前的这位小画家,只是刚刚学会哑哑学语的婴孩,摇摇晃晃尝试从地上啄米粒吃的咯咯叫的小鸡罢了。
伊莲娜小姐并不否认,也许有一天,顾为经能神态自若的应付这样的场面应付的很好。
那不是今天。
他还需要经验去更好的成长。
就算是天才,也需要时间来熟悉,来习惯这一切。
聚光灯会带来压力。
外人质疑也会。
安娜也不是进入学校的第一天,就能在面对争端的时候,用巧言善辩把同学怼到哭唧唧的……嗯,她用了三周时间才和某个嘲笑她轮椅的高年纪姐妹会的成员爆发了第一场争吵,然后锐评的对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毕竟,那间学校里敢和她产生争端的人也不太多。
而《油画》杂志的对话采访烈度,对于顾为经这位新人画家,还是过于大了一些。
“呵。懂了吧?不是什么场合,都是冷笑一声,大喊某某某应该下地狱就能应付过去的。”
安娜玩味的瞅了瞅顾为经。
“还得要我来救你。”
在开口置身于这场争端,像奥古斯特叼住庄园守林人养在院子里唧唧喳喳叫的的小鸡一样,把顾为经从这场唧唧喳喳的鸡毛乱飞的争端中衔出来前的最后一刻。
伊莲娜小姐改变了主意。
她注意到了顾为经此刻的神情——
他的眉头淡淡的皱着,看上去并不愉快,任谁被人当面指责是个骗子,也不可能真的愉快起来。
他的神情里却没有太多的焦躁。
四周的嬉笑声,讨论声环绕着他,如潮水环绕着一块礁石。
这种感觉打动了安娜。
她想给顾为经一点时间,给自己一点时间,也给在场的观众和嘉宾们一点时间,看看这位年轻人到底想要如何应对。
“很激烈的指控,如果我是法官,我大概会说疑罪从无,可……我们这也不是法庭。做为一场现场对话。”
女人把探究的目光落在顾为经身上。
“面对这么严厉的指控,顾先生,您有什么想对大家说的么?”安娜的语气透露出一丝期待,“你在写那篇论文的时候,曾经意识到过会面对这样尖锐的问题么。你又想怎么回答罗辛斯先生呢?”
“我无法回答,呃……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让安娜失望的是。
和他表现出来的模样不同。
顾为经开口时显得有点生涩。
“我不知道答案。”他轻轻的开口,然后又是很长的停顿。
果不其然,
顾为经没有想到安娜回采取的巧妙应对,这不怪他。
只是他连继续好声好气的和罗辛斯认真讨论这个问题的定力都没有了。
罗辛斯像高高昂起吐着信子的眼镜蛇般这么富有攻击性的姿态,可能吓坏了顾为经,让他慌了神。
“我不知道答案。”——这个回答仅仅比最糟糕的尴尬的僵在坐位上,哑口无言,不知所措略好。
好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点。
典型的紧张到不知所措的发言。
哄。
观众们大概也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刚刚平息下来的喧嚣又一次的躁动了起来。
唐宁什么话都没有说,闭眼讥笑了一声,仿佛顾为经唾面自干的模样,让她连出言嘲讽两句的兴趣都一并失了。林涛微微摇头,刘子明也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有养气功夫的极佳的曹轩安然坐在坐位上,面无表情。
刚刚罗辛斯指责顾为经,唐宁和刘子明言语小小交锋时,老太爷就是这样的姿态。
此刻,依然还是如此。
如一尊石塑的菩萨。
台下的曹轩就像是台上的安娜。
无论小一辈子们怎么吵闹,怎么各怀心思,只要老太爷还安然坐在这里,不动如山。那么,便也就只是言语上的吵闹罢了。
——
“你不知道答案?”
安娜问道。
她被白色丝绒手套包裹着的手指轻轻的敲打掌背,熟悉安娜的人便明白,女人显得有一点点的焦躁。
比提早滴入柠檬汁更糟糕的情况,是在错误的时间——比如牛排都已经烤焦了的情况下挤下柠檬汁。
现在还不如伊莲娜小姐刚刚便接口把顾为经推到身后,由自己主导对话呢。
她把展示自己的机会留给了顾为经。
对方却没有好好把握。
理智上,安娜认为她应该对顾为经抱有同情或者怜悯。
她已经想到了年轻人无法应对这样的情况不是么?
把奔腾的烈马的缰绳交到一个冲动的年轻人手里,希望他能拥有驯服马匹的娴熟技艺——抱有不符合现实的错误期冀,这是经验丰富的老骑手的错漏。
情感上,伊莲娜小姐还是很失望。
她不失望于顾为经的表现不好。
应对不佳,没有关系。
她失望于刚刚顾为经表现出来的那种宁静与魄力。
就像安娜感受到了一种心悸和冲动,站在画板面前,却发现自己根本画不出来。
一笔一画皆是苍白的笔触,是支支吾吾的——“抱歉,我不知道答案。”
女人对顾为经的宁静的失落恰如安娜对于自己心中悸动的失落。
它们都源于对于虚无情感的厌弃。
他的身体承诺了她会做出一个好的回答,然而,实际上那只是一个空头支票般的承诺。
……
“罗辛斯先生,不如让我说——”
伊莲娜小姐还是开口了。
顾为经已经把牛排煎过了火,她有什么办法?她没有办法把这块牛排丢进垃圾桶,安娜只能替对方收拾烂摊子,接过主厨的位置,把这盘菜继续做下去。
“安静。”
顾为经抬起头。
他右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五个手指张开后又握成拳头,类似音乐厅里的演奏家指挥完乐队以后,画了一个休止符。
强而有力的身体姿态。
传统歌剧厅都经过了特殊的声学聚焦设计,保证即使坐在最后一排的观众,也能在麦开风的帮助下,听见舞台上演员最细微的叹息。
他的声音瞬息之间,压过了满场的喧嚣。
这个出乎预料的举动,让场内产生了片刻的寂静。
于是。
曾因为曹轩和安娜安静下来的歌剧厅,也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声音,变得肃静了起来。
“抱歉,伊莲娜女士,但请不要着急,让我把话说完,好么?”
顾为经转头看向安娜。
他的安静是对着会场里的观众说的,却也把女人刚刚想要发表的议论从中打断。
安娜审视着顾为经没,强势的人不喜欢被他人打断的感受。
在艺术类的社交场合,从来都只有《油画》杂志的艺术总监对别人说“够了”的份儿,没有别人对安娜说安静的份儿。
然而,她并不生气。
刚刚消褪的热情重新在她的心中开始涌动。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安娜对自己说道,她还不知道顾为经想做什么,可……这样才对。
“你继续。”她眨了眨眼睛。
“我刚刚在思考。”
顾为经把头转向了罗辛斯,“我说我不知道答案,不是说我不知道正确的回答是什么,是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答案,才能打消您的质疑。”
“骗子?”
“不,我不是一个骗子。这篇论文自不必说,当然也不是骗局。”
“但这样的回答能够让质疑者满意么?”
顾为经自问自答道:“当然不,毕竟您都don't fucking care了。罗辛斯先生,你唯一想要听到的回答就是,哦,是的,我是一个骗子,这是一场骗局。”
“可这是我唯一不可能给您的回答,因为这不是事实的真相,从来都不是。”
罗辛斯靠在沙发上,偏过头去,满脸的无所谓。
“我很生气。任何一个人无端被人指责为骗子,都会生气。我想要愤怒的大吼大叫。我甚至想要往罗辛斯先生的鼻子上用力打上一拳。”
顾为经吐出了口气。
“他可以告我,但I don't fucking care。”
满场的观众忍不住笑了起来,和上一次不同,他们的笑声里没有什么恶意,单纯的被顾为经话语里的幽默感逗笑了。
“可我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样不好。这是一场艺术双年展上的坐谈会,艺术的使命恰恰包括告诉人们,挥舞拳头并非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那个声音甚至在告诉我,嘿,也许我不应该那么愤怒,因为他的质疑是有道理的。”
“是的。”
顾为经点点头。
“罗辛斯先生,我理解你。你觉得这一切是值得怀疑的。我既是《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持有人,又是认为卡洛尔是第一位印象派女画家这一论点的提出者。您认为这看上去比起学术发现,巧合到更像是仿照《救世主》的事情所进行的一场经过精心编排的财富营销。我理解您的质疑。”
“我不接受。”
年轻人说道。
“我本来想回答您,如果我是个骗子,也许我会采取一些更精巧的手段,让别人知道我拥有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有什么好处呢?我完全也可以换一个故事去讲云云。但后来我放弃了,我不知道这个说法能不能打动您,但我不接受这样的推测——这是我的论文,我无法从自己的嘴里说出‘如果我是个骗子’这样的话来,哪怕仅仅只是一种推测,我都不接受。”
“将心比心。”
“我理解您对这件事情的怀疑,也请您理解,我对您的怀疑的无法接受。”
……
顾为经的话语在歌剧厅里回荡。
他的声音没有什么压迫力,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或者辩论技巧,但出乎意料的很能打动人。
年轻人平缓的声音在歌剧厅里回荡。
每个字都很清晰。
他以平缓的语调娓娓道来。
顾为经未必多么成功的打动了观众,当一个人用那么郑重的语气说话,毫不躲闪的对视着台上上千双眼睛的时候,大家总是想花些心思,认真的听一听他在说什么。
连罗辛斯都微微侧过了耳朵。
“那么我们不如换一种推测方式。”
“罗辛斯先生,请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么?你觉得如果这幅画是真的。如果卡洛尔真的是史上第一位女性印象派画家,那么这幅作品,它大概价值多少钱呢?”
罗辛斯怔了一下。
他还是摊开手。
“这怎么估计?我又不是金融专家。”
“大概?”
“艺术品的价格是很难估量的。”一边的古斯塔夫博士开口了,“硬要说的话,我知道另外一位女性印象派的名家,玛丽·克萨特的《月亮》,大小比这幅画略大一些,曾在纽约拍到过72万美元。”
“那就算是五十到一百万美元上下吧。这不是一个小数字,或许还能够更高。”
顾为经看了身侧的安娜一眼。
“还有名气收益。”
罗辛斯忽然说道:“以你的年纪,能发表出这样的论文,名气收益也很大……如果,你的论文是真的话。”
“那就是五十到一百万美元外加上名气收益。”
顾为经点点头。
“这些合该都是我的。它们就应该是我的东西,无论这幅画价值五十万美元,七十二万美元,一百万美元,一千万美元还是5亿美元。无论这篇论文能带给我多么大的名气收益。它都合该是我的。是我,顾为经,在跳蚤市场上购买下了它,重新发现了它,不是偷来的,骗来的,或者抢来的。所以这些东西,我拥有的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不应该有任何的道德负担。”
“对么?”
顾为经是个很谦逊的人,他极少会说出这么坚硬的发言。
“前提这件事是真的。”
罗辛斯点点头。
“很好。”
顾为经又点点头。“这样才有说下去的基础。我刚刚一直在想,如果我是个家财万贯的人,我不介意另外捐出五十万或者一百万美元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我不是,我还有自己的生活,我有自己的家人,我不能轻轻松松就做出这样的许诺。”
“所以,我只能宣布,我会捐掉这幅画所带来的收益。”
顾为经忽然说道。
“我不是一定要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也不应该会拥有任何的道德负担,但我还是决定要这么做。”
“罗辛斯先生,别误会。我不是为了你或者被你胁迫而做出的这个决定。”
“你不值得我做出这个决定。”
“我这个决定,仅仅只是为了卡洛尔女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