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6章 我就蹭蹭(下)
2025-03-02 作者: 随轻风去
第776章 我就蹭蹭(下)
对于杨天民的奏疏,万历皇帝批复说:“移皇长子于慈庆宫,册立有期,群臣不得渎扰。”
又是“朕心里有数不要啰嗦”的老调重弹,只是比原来少了“年少体弱唯恐夭折”之类的托辞。
毕竟皇长子已经二十岁了,看起来健健康康的。如果皇帝还说“年少体弱唯恐夭折”,那就是侮辱智商了。
鼓噪立储的大臣们显然不满意,接二连三的上了奏疏再请立储。
主事谢廷赞请册立,谪贵州布政司照磨;给事中王士昌请立储,被谪贵州为典史,御史周盘等疏救,被夺俸。
又有南京礼部侍郎叶向高乞行皇长子三礼,皇帝留中不发。
近年最著名大喷子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上疏,指责万历皇帝对皇后不好,质问说皇上若有另立之心就该多多眷顾皇后,早诞嫡子以安天下。
这本意图指导皇家夫妻生活的奏疏让万历皇帝破了防,御批大骂王德完是个畜生,将王德完下诏狱。
积极鼓噪立储的大臣和皇帝不断进行拉扯的二三月份期间,多地还爆发了针对皇帝所派税监的民变。
先有武昌数万人包围税监陈奉所在衙门,税监陈奉逃匿楚王府,民众将陈奉爪牙十六人扔进长江溺死。
而后又有景德镇万余名瓷工暴动,毁器厂,烧税署,税监潘相逃走;还有云南腾越州发生民变,焚烧税监杨荣的税厂。
于是大臣们又纷纷上奏,要求给横征暴敛、侵害百姓的税监定罪,并且请万历皇帝撤回税监。
万历皇帝不依,还下旨要求“抓捕真正首恶,按律处置”,连内阁也不敢从命,将旨意封还了。
就这样一开春,大臣和皇帝你来我往,争论不休。
可能是因为倒春寒,朝廷大能人林泰来生了病,虽然人还在京城但没怎么参与这些纠纷。
大概这是体壮如九牛二虎的林君侯生平第一次托病不出。
不过二月底林泰来也上了一本奏疏,声称对倭国石见银山初步勘查核实完毕,今后每年可以向朝廷输送白银八十万两。
这个数字一下子又将朝廷上下震住了,这白来的八十万两都快赶上扬州盐税了!
传说怠政的万历皇帝这回反应极快,立刻下旨,将八十万两倭银分为两部分,内库和太仓各一半。
皇帝的对半分方案肯定遭到了大臣的反对,你皇帝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
转而户部提出了六十万两进太仓,剩余二十万两进内库的分赃意见。
万历皇帝又质问,你们大臣天天吵吵要给皇长子加冠和大婚,难道这些不花钱?
随即万历皇帝就列出了一张总价值五百万两白银的皇长子冠礼、大婚礼的预算单子,让户部去准备。
这个五百万两预算差点把户部尚书于慎行气得当场吐血。
当年万历皇帝本人大婚时,用银只不过十七万两,这回给出个五百万的预算单子是几个意思?
如果皇长子冠礼和大婚都要五百万,那立储大典呢?所以皇帝摆明了就是用另一种方式恶心和刁难大臣,以达到拖延目的。
反正林君侯奏报的每年八十万两额度,成功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在立储和税监之外,又给万历皇帝和大臣开辟了一条新的对抗路。
几个问题混杂在一起吵到了四月份,左副都御史钱一本出手了,暗地里开始串联中层官员。
当年以屡屡弹劾林泰来名震朝堂的钱一本,如今已经升到左副都御史,也成了清流势力中的大佬人物了,号召力很强。
四月初六时,二十多个词臣、科臣、郎官,聚集在皇极门的东角门外,为国本之事请求觐见皇帝。
带头大哥乃是以刚正著称的老资格清流党人赵南星,今年正好五十岁。
他是万历二年的前辈级进士,登科已经二十七年,官至正六品礼部仪制司主事。
其实在十七年前,在清流势力领袖沈鲤的提携下,赵南星就已经当上了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堪称官场明星级人物。
怎奈又在十二年前,赵南星写了篇《论天下之四害》的文章,点了苏州乡豪林泰来的名字。
然后他的官越做越小,最后一直在主事官职上沉沦了十年,考满后也就是换个司继续当主事而已。
看着紧闭的东角门朱红色门扇,赵南星愤懑之气喷薄而出,竟然直接用头去撞门!
值守在这里的大内禁兵见状,连忙挡住了赵南星。
“拨乱反正,何惜六尺之躯,拦我何为?”赵南星对按住自己的禁兵厉声喝道。
值守的禁兵没法子,只能向宫里禀报。
消息传出去后,朝廷为此震动,很多人联想起了嘉靖朝初期的“左顺门事件”。
赵南星等人一直在东角门站到了下午,仍然没有离去的迹象。
万历皇帝还是不肯出面接见,而是派出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陈矩去解决问题。
并且授权给陈太监,如果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产生问题的人。
陈太监内心很矛盾,不愿意当这种恶人,但职责所在,只能出来面对叩阙的大臣们。
“诸君在此徘徊无益,反有逼迫圣上之嫌,还是散去吧!”陈太监对赵南星劝道。
赵南星对着北边拱了拱手,义正词严的说:“万历十四年以来,一直未有死谏的大臣,就从今日起!
皇上若不回心转意,我等在此绝食等待,至死而已!”
对五十岁的赵南星来说,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不疯魔不成活。
陈太监无可奈何的暗叹几声,虽然因为所受教育和性格原因,他内心比较理解大臣们。
但如果实在劝不动,就只能先以扰乱宫禁的名头,把这二十多人抓走下诏狱了。
反正这帮大臣以挨廷杖、下诏狱为荣,也算是成全他们了。
数百调来的禁兵和锦衣卫官校团团围住了大臣们,为首的赵南星昂然不惧,甚至还有些兴奋。
正当这时,忽然有人高呼“住手!”
陈太监扭头看去,却见有数名官军抬着一面门板,从午门方向疾步走过来。
在门板上躺着个身材雄伟的巨汉,只是脸色蜡黄,似为病容,不是大能人带方侯林泰来又是谁?
赵南星看着这位生平最大的敌人,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似乎林泰来似乎没下过诏狱,今天不会是来抢“下诏狱”这个成就的吧?
等到近了,却见躺在门板上的林泰来挥臂高呼:“国家养士又八十年,士气不可再折啊!”
众人:“.”
你到底是哪边的?什么叫“又八十年”?听起来怎么像有讽刺之意?
陈太监迎上去,询问道:“君侯何故到此?”
林泰来掏出一个本子,“我今日也上疏请册立!”
陈太监有点懵,你林泰来不是向来抽身事外,不沾惹国本大劫吗?今天这是抽什么风?
如果连林泰来都要闹国本,那可就棘手了。
而后陈太监招呼着,将林泰来抬到旁边廊屋中,又挥退了左右,单独与林泰来面对面谈话。
“眼下左右无人,君侯有话但讲。”陈太监再次问道。
林泰来叹口气说:“皇长子已经二十岁,到了加冠之年,皇上还拖得下去么?
自万历十四年起,国本之争已有十五年了。十五年时间都扶不起皇三子,再拖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陈太监直言不讳的说:“可这些与你又有何干?你不是从来不参与这些事情么?”
谁也不是傻子,你林泰来也不是小白花,突然跑过来凑热闹意欲何为?
林泰来指着外面那些大臣,也很露骨的说:“如果皇上拖不下去了,不得不立储,与其将拥立首功便宜给那些沽名钓誉的人,还不如送给我啊。”
陈太监:“.”
似乎有点道理,竟然无言以对。
稍加思索后,陈太监又质问道:“你也不缺这点功绩,这样硬蹭到底意欲何为?”
林泰来似乎很实在的回答说:“立储乃是天大的喜事,这样共襄盛举的时候,我怎么能缺席?
所以我就是想蹭蹭拥立之功,没别的意思。”
“咱就这样向皇上奏报?”陈太监试探道。
林泰来毫不介意的说:“将我说的这些原话转奏即可!”
陈太监觉得自己只当个传声筒就好,“咱这便将你的奏疏拿给皇上看,但皇上如何考虑,就不是咱所能做主的了。”
林泰来淡淡的说:“请皇上仔细考虑好了,如果准了我的请求册立奏疏,每年那八十万倭银,我可以做主分给内库三十万两,苏州济农仓每年再向皇上报效十万两。”
陈矩紧紧皱起了眉头,心里产生了非常不对劲的感觉。
倭银三十万和苏州济农仓报效十万,这就是四十万,再加上铜矿和海贸的三十几万,一共就是七十多万两白银。
而先前皇宫每年的现银收入(实物不计在内),也就是一百三四十万两而已,所以七十多万两已经是相当大的比例了。
而且这七十多万两不是固定死钱,还有增长潜力。
钱不钱的可能还是小事,更关键的是,林泰来这态度很微妙。
一是仿佛站在皇帝和大臣之间,充当了调停人的角色,这不像是一个普通臣子应该干的事情。
二是林泰来隐隐然有点以白银为筹码,迫使皇帝让步的意思,其实也不能算迫使,更合适的说法是博弈或者交易。
一个臣子在正常情况下,怎么能主动发起与君主博弈或者交易?
谁家正常大臣会对皇帝说,卖我一个面子,我每年多给你二十万,否则每年还能进贡多少银子就不一定了。
虽然林泰来将这个博弈掩藏的很隐蔽,但细思深思之后,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还说什么蹭蹭拥立之功?你林泰来的真实目的其实是来蹭蹭皇权的吧?
至于林泰来是不是飘了,这就不是一个太监所能鉴定的。于是陈太监什么准话也不敢说,只道:“一切恭请圣裁。”
目送陈矩匆匆向宫里走去,林泰来若有所思,此时他也不装病了,站起来活动着腿脚。
这是一个很坏的时代,皇权衰落,对方方面面的控制力下降,会导致出现很多问题。
但也是一个很好的时代,皇权的神圣性被嘉靖、万历祖孙俩糟蹋了一大半,这才有了新权力中心的生长空间。
万历皇帝看完林泰来的奏疏,听了陈矩的奏报后,沉默良久。
半晌过后,万历皇帝对陈矩问道:“林泰来是否已经尾大不掉?”
陈太监很公道的说:“林泰来于国有大功,多年来亦利国利民。若无林泰来,朝廷钱粮难以运转,但其人确实也有失衡之趋势。”
万历皇帝用半吊子“帝王术”三思过后,觉得应该加以制衡了,应该用谁来制衡?
不过又舍不得林泰来带来的巨大利益,而且大部分时间在外面晃荡的林泰来对皇权的直接威胁似乎没那么大,目前也没有推翻皇权的能力。
最后万历皇帝摇摇头说:“今日先准了林泰来的请求册立奏疏吧,后面再说其他。”
随即在林泰来的奏疏上亲笔批道:“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封皇三子为福王,颁诏告天下。”
陈矩眼观鼻鼻观心的接了旨意,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的君主。
干大事而那啥,见小利而那啥?有在无谓地方执拗任性的劲头,但在关键点却又缺乏不惜代价的果决。
从皇帝职业的角度来说,这样不算太合格,但也未必是坏事?
林泰来和张居正不一样,在江南的根基太深厚了,各种荣誉也几乎拉满了。
真要狠心干起来,那大明大概也要伤筋动骨,烂成一滩了。
反正目前情况很难评,他陈太监就是个工具人而已,想那么多作甚。
拿着带有皇帝批示的奏疏,陈太监又回到东角门外廊屋,不太符合程序的将奏疏原件交给林泰来。
“你自行将圣旨送到内阁,让内阁拟定诏诰吧。”陈太监有点心累的说。
林泰来举着带有御批的奏疏,来到东角门处,对赵南星等“死谏”的大臣说:“我,林泰来,带来了大明的未来!”
在一片惊讶和懵逼夹杂的神情中,林泰来继续高声道:“皇上准了我林泰来的请求册立奏疏!已经立皇长子为东宫!”
皇帝的御批宛如一记重锤狠狠的砸在了赵南星的心头,真真的天塌了!
苦苦支撑大家多年的信念,瞬间化为乌有!
这些年来,无论被林党打压的多么苦,大家也坚信,只要熬到拿下拥立之功,就总有云散日出之时!
结果多少人辛辛苦苦的闹了十几年,清流势力不知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最后的胜利果实竟然又被林泰来蹭走了!
“你混账啊!”赵南星老泪纵横,冲上去朝着林泰来挥拳就打。
他的一生,彻底被毁了!
作为一名成熟的政客,林泰来居然没有还手,只是敏捷的躲闪开半百老人的徒手攻击。
然后急忙跑向不远处的内阁,去传达最新圣旨了。
傍晚时分,翰林周应秋在长安右门外面等到林泰来出宫,很感兴趣的询问道:“九元公今日之深意,莫非是问九鼎之轻重?”
林泰来斥道:“别胡说!我就是蹭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