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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8章 残破焕新颜

2025-03-12 作者: 马月猴年
   第3558章 残破焕新颜

  雨过天晴。

  道路在太阳的照耀之下,泥泞混沌最终凝结起来,开始可以承载重担了。

  在潼关之处,张辽带着前锋部队正在次第出发。

  即便是在相对比较安全的区域,周边的斥候和警戒依旧一点都没有少。

  先是骑兵前出,到了一定距离之后散开,控制高地和要道,后续的长长的步兵队列才跟上,最后就是大批的两轮辎重马车。

  虽然说斐潜在河东平阳一带也研制出了四轮的辎重车,但是这一次进军山东,却只选用了两轮的辎重车,
  四轮车的转向机构研制出来并不难,难在暂时还没有足够好的材料来制造可靠的前轮转向装置。

  黄氏工房之内可以制造出单立轴的转向机构,但是这玩意不仅易损坏而且承重能力还弱,而想要更好一些的转盘式的转向结构,就需要精密金属构件,远超现在的技术条件条件了。

  而且再加上四轮辎重车对于道路的要求比较高。如果是在平阳或是关中那种相对比较平坦,最主要是在斐潜的推动之下,对于官道都有重新的修葺和铺垫,即便是在雨天也不容易陷入,但是一出函谷关,那些黄土地面就不太适合四轮车了,别看现在这几天没下雨,但是万一下雨了,那么四轮车陷入泥泞当中,那可就真要人命!
  还有一点是比较有意思的,就是两轮车是天生比较适合于配合骑兵作战的……

  就拿转弯半径来说,双轮车改装的战车,可以在狭小区间内转弯,甚至在一些路面还可以通过人力扛着通过,但是四轮车么,转弯半径至少是两轮车的一倍,在战场狭窄空间反而成为累赘。

  张辽带着前锋出动,过了函谷关之后,就等于是进入了相对开阔的地域,大规模的兵马行动,是完全没有办法屏蔽曹军的侦查的。尤其是在河洛地区,肯定有曹军的明暗岗哨,远距离就可以看见大规模部队扬起的尘土,所以保持必要的机动性就很重要。

  斐潜带着庞统,在土塬至上,目送张辽等人率先出发。

  庞统在斐潜身边低声说道:『刚收到了消息……徐公明已经到了江陵,和曹军水寨隔江相对。若是江陵可破,这南北夹击之下,曹子孝就是只能退兵……』

  『江东水军囤于柴桑,』斐潜回应道,『虽说江东新败,未必有胆量再度出兵,但是我军也是长驱而进,长江水道粮草调运还要小心。』

  庞统点头应答,『主公放心,徐公明诸葛孔明皆为谨慎之人,定不会给江东有可乘之机。』

  斐潜说道:『川蜀水军,成军日短,江东舟船,累数众多……而且江东之辈,素来毫无信誉,常行宵小之举……传令给徐公明,不可大意。』

  庞统应是,眼珠子转动了两下,『主公……是否之前鲁子敬,多有不敬?』

  庞统直觉到斐潜对于江东没有什么好印象。

  斐潜摆摆手,『非鲁子敬之故,乃江东之地所限也。』

  在大汉当下,还没有形成环境影响人的成型学说体系,只有类似于近朱者赤等的言论,而江东江南之地,可以说是从三国到明末,频繁出现『只顾小家不顾大局』的现象,本质上其实是特殊政治经济结构下的历史规律体现。

  『江东之地,水网密布,河道纵横,此乃江东水军之利也。』斐潜缓缓的说道,『然此之利,便是百姓之弊啊!』

  庞统愣了一下,不太能够明白。

  斐潜指了指在眼前蛇形而进的部队,『且问士元,百姓可有此兵马?即便是百姓有此心,可有此财费乎?』

  庞统自然是摇头。

  『便是如此,』斐潜微微叹息,『兵甲所费不菲,百姓安可有之?江东水军犀利,是江东百姓之福,抑或是江东士族之福?水网密闭,河道为堑,豪强可以坞堡为据,以水军制民,抗拒府衙,此乃江东之特性也……非鲁子敬,或是孙仲谋可改之,故江东多败坏,皆缘于此也。』

  庞统吸了一口气,他隐隐约约能明白斐潜的一些意思。

  斐潜其实有些可怜孙大帝,毕竟在历史上,三国时期江东豪强如顾、陆、朱等大族均以坞堡为据点,掌握私兵与田产,使得孙氏政权只能被迫采取『军事打击』加『政治妥协』的双轨策略,一会儿红脸一会儿白脸,搞到最后都变成紫脸了,或许真是被憋屈得发紫的……

  不仅是在三国,直至至明代,江东江南依旧如此。这种分散性的先天地域结构,演变为『市镇经济』加『士绅自治』的模式,形成了独立于中央的经济循环体系。因此每当中央政权试图加强对于江东江南的控制之时,便立即遭遇地方利益集团的联合抵制。

  清朝初在江南屠城,或许也有一部分江南之人是为了民族在抗争,但是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当时清朝没搞明白江南的特性,还想要以对待直隶乡绅的态度来对待江南……

  简单来说就是没谈拢利益分配。

  后来大体上谈妥了,不就水太冷了?
  如今江东的部曲私兵制度,使江东的军权实际上是分散于世家大族之中,即便是主将战死,其部曲也会由其未成年子侄继承,形成『少年掌兵』的特殊现象,其本质就是高等贵族的血脉传承,和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没什么两样。

  历史上到了明代之时,江东江南的这种关系,更演变为『乡绅、官僚、官商』的铁三角,朝堂之中科举出身的士大夫,七八成都出身江南地主家庭,他们通过『诡寄』、『投献』等手段避税,甚至策动官僚体系对抗中央朝堂。并且严格限制人口流动,强调阶级等级,明代江南『世仆制』将人口分为良贱两籍,贱籍的人身依附关系世代延续。明面上似乎是雇佣,但是实际上就是奴隶。而且还在文人墨客里面鼓吹所谓『自梳女』,所谓『世代忠仆』,以此来麻痹百姓民众,使得直至后世近现代,依旧有大批的江南人,会下意识的区分谁是城里人,谁是乡巴佬,谁是苏北穷鬼,谁是浦东贵族……

  关中北地,以及中原地区,很多地方因为地处干旱或是半干旱的农业带,不仅是需要大规模水利协作,而且因为土地平整,无法天然形成分散的小庄园体系,更多的是大庄园,于是就更容易出现较大范围的集权政体,也就自然有中央集权的需求。

  而江南『水田经济』加上『河道市镇』的组合,使地方势力始终保有对抗中央的物质基础,而很显然,孙大帝无法打破这个结构,所以不管孙权如何妥协,如何权谋,没有彻底改变政治环境,也就是治标不治本,循环往复而无效做功罢了。

  『主公,若是如此说来,』庞统皱眉说道,『江东岂不是难治之?』

  庞统听闻了斐潜如此论评江东,一方面觉得新奇,另一方面也觉得棘手,毕竟人的事情还好说一些,若是江东环境使得江东政治如此,岂不是换谁去都没有用?
  『江东之事,也不是全无办法……』斐潜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远处队列之中一阵喧哗。

  原来是斐潜和庞统交谈之间,行军队列里面出现了一些问题。

  斐潜抬头看去,发现是一辆炮车显然是坏了。着急的军校到了炮车边上,大声的呵斥着,让兵卒将炮车先推到路边……

  斐潜看着那几个炮兵满头大汗的换轮辐,不由感触道:『山东,江东……夫天地之道,贞恒以成化,君子之行,夙夜而匪懈。今予观前路修远,若九嶷之崔嵬,途次险巇,似龙门之激湍。当此之际,惟持重守静,方能立不世之功也。』

  这炮车显然在出发之前就检查过,但是谁又能确保检查一定有效,抑或是不遇到任何的意外?
  『今人或矜伐于微勋,或躁竞于近利,譬若春冰履薄,夏露晞阳,安能致远乎?临深履薄以慎独,朝乾夕惕而勤行。如此,则虽道阻且长,终有云开月朗之时矣。』斐潜转头看了看庞统,『你我共勉之。当下就先着眼于山东吧,至于江东,当可徐徐图之。』

  『主公英明。统当谨记。』

  ……

  ……

  邺城。

  丞相府。

  忽然一阵大风袭来,扯得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恰似催命符般搅得曹丕心绪纷乱。

  昨日才开的花,今日就被大风摧残得不成样子。

  花瓣碎落,扫过青石台阶。

  曹丕攥着刚送到他手里的信报竹简,手指骨节发白。

  曹操自从潼关溃败之后,坊间流言如野火燎原。

  有人说曹操快完蛋了,即将步入袁绍后尘,也有人说曹操发疯了,想要拖着山东之人一起灭亡,还有人讲曹操已经和斐潜谈好条件了,等斐潜兵出函谷关,便是会将天子献给斐潜……

  有些传言虚无缥缈,有些却说得有鼻子有眼。

  虚无缥缈的那些传言,听过就算了,大多数都不会当真,但是那些有些鼻子有些眼的,就比较可怕了,毕竟恐怖谷效应并不是有了这个名词之后才产生的……

  『公子,府外又有酸儒聚众妄议!』

  一名侍卫从前院而来,拜倒在厅堂之下,跪禀时腰间环首刀与札甲的铁片刮出刺耳声响。   
  曹丕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原本他下意识的就想要让侍卫去找陈群,让陈群出面抓捕这些嚼口舌的家伙,但是自从上一次被陈群拂了颜面之后,又被卞夫人一顿好训斥,现在也就多少明白了一些当下时节的特殊性,咬着牙忍住了。

  蜷缩在玄色锦袍衣袖之下的手,微微颤抖着,曹丕却以尽量平稳的声音说道,『不必理会……一介宵小之徒尔,待父亲捷报至日,自当枭首悬门!』

  侍卫应答一声,退了下去。

  曹丕端起桌案上的水碗,却看见水碗里面的茶汤荡漾……

  『可恶!』

  曹丕劈手就将茶碗丢到了地上。

  茶碗在地板上啪嚓一声撞得四分五裂,茶汤泼溅而开,像是一滩锈蚀的血迹。

  在厅堂之外的仆从吓的跪倒在地。

  这一段时间来,便是丞相府邸内的仆从这种高等奴仆的职位,也是不好当的……

  曹丕摔了碗,也稍微冷静了一些,便是甩了甩袖子,『茶汤太烫,不慎摔了……收拾一下吧。』

  仆从战战兢兢应了,连忙进了厅堂,手脚麻利的将残渣和茶渍收拾干净,然后又悄无声息的撅着屁股退下。

  曹丕强装冷静,从一旁的书架上翻了本春秋来看,虽然将那本春秋抖得哗啦啦乱响,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到了酉时,曹丕实在是装不下去了,便是起身,出了厅堂,刚按着长剑绕过庑廊。忽见西角门处人影绰绰,却是三名仆从在青铜朱雀灯之下在窃语……

  『听闻说世子又摔了碗……』

  『定然是前线又有什么噩耗……』

  『说不得……』

  『竖子敢尔!』曹丕忍不住厉声大喝,抽出了原本作为装饰的长剑,抖然上前。

  朱雀铜灯火光闪动,那三名仆从连忙跪倒在地,脸色发白,浑身颤抖。

  『尔等食曹氏俸禄,竟效长舌妇耶?』曹丕提着长剑,怒指着那三人。

  『世子饶命!世子饶命啊!』

  『我等是初犯,初犯啊……』

  『小的一时糊涂啊……』

  三人连连叩首。

  曹丕就觉得一口恶气涌动胸腹之间。陈群小觑他,他忍了,市坊那些酸儒非议他,他也忍了,原本以为会忍一时如何如何,结果现在连这些仆从也要蹬鼻子上脸了!
  曹丕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杀意升腾而起……

  『住手!』

  正在曹丕准备下手砍杀了这三个仆从之时,在不远处环佩轻响,传来了一声清喝。

  曹丕转头,见得卞夫人身着深青翟纹曲裾正往前来,腰间悬挂的玉佩,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正以目示意他收敛杀机。

  曹丕缓缓的将长剑纳入剑鞘,不管怎么说,当儿子的在母亲面前提着长剑,怎么说都不合适。

  『来人,将这三人带下去,掌嘴三十!』卞夫人沉声说道,『传令府衙之内,如有再犯口舌者,枷三日!屡教不改者,斩!』

  顿时就有护卫应声,将那三名仆从拖了下去,当即就抡起手臂来,噼里啪啦的抽打起来。

  听了卞夫人的命令,曹丕便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了。像是卞夫人当下的惩罚,才是比较恰当的,如果曹丕在火头上一剑捅死了仆从,虽然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但是难免落一个残忍好杀的名头……

  『随我来。』

  卞夫人扫了曹丕一眼,便往前行,走过了回廊,到了后院之中。

  『去给世子取盆水来,洗漱一二……』卞夫人命令道,然后转头对着曹丕说道,『洗漱完了,再来见我。』

  曹丕应下,更衣洗漱,取下长剑,换上了便装之后,到了后厅之中,却见卞夫人独坐青玉案前,正将几朵残缺花瓣的枝条,缓缓的插入瓷瓶之中。厅堂之内的十二支错金铜珊瑚灯映得她眉黛宛如墨画,却掩不住眼角细纹里沉淀的烽烟。

  『母亲大人!』曹丕伏地而拜,连日强装的镇定化作哽咽,『父亲若败……我曹氏满门……』

  曹丕的话音未落,卞夫人已掷过一卷《左传》,那卷书简展开之处,恰是『曹刿论战』的篇章。

  『竖子识得此曹乎?』

  卞夫人有些没好气的说道。

  曹丕捡起书简,目光落在了那些墨字之上。

  在墨字的边缘位置,还有一些蝇头小字,看着像是曹操的所写。

  『这是你父亲当年知晓兖州有变之时所注……』卞夫人微微仰起头,目光落在花瓶里面的残花之上,『昔曹可持三尺剑劫齐桓,观辙痕而断胜负!而今汝何为之?稍有挫折便是气急败坏,进退失措!如此脾性,何堪大任?!』

  卞夫人语至激昂处,翟衣广袖卷起香炉青烟,恍若兜起了战场狼烟。

  『母亲大人……』

  曹丕怔怔望着母亲鬓间玉簪,却见华灯之下,已有白发。他不由得想起想起之前随军时所见——父亲曹操立于千军万马阵列之中,吟诵《观沧海》之时,那激昂之言『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所带出的气魄,与此刻母亲眸中星火又是何其相似!
  『昔日重耳流亡十九载,终成霸业。』卞夫人转回头来,将青玉案山的花瓶转动了一个角度,示意曹丕看,『若其半途而废之,世人又是会作何评价?』

  曹丕顺着卞夫人的目光望去,发现那些原本残落的花枝,在卞夫人巧手之下,竟然相互交错,不仅没有了残破颓废之态,反而是生出了一些乍暖初开的感觉来!

  『这……』

  曹丕似乎有了一些感悟。

  卞夫人微微点头,『春花灿烂之时,何须汝力?却将残破焕新颜,方见真章。』

  曹丕身躯哆嗦了一下,深深拜倒,『母亲大人……孩儿明白了……』

  『明白了?』卞夫人问道,『既然明白,汝当如何?』

  曹丕抬起头来,直视卞夫人,沉声说道:『孩儿明日起,便着戎装,穿战甲,持坚锐,练弓箭……如贼至,孩儿当立城门之上,与将士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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