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南门柳
2024-09-14 作者: 山野有扶苏
第295章 南门柳
前有车灯,后有篝火,黑色的汽车疾驰在夜雾茫茫的江堤上,如同一块泛着幽光的铁块儿在急速移动。
车顶堆着满满当当的绸布捆儿,两条当作绳索使用的绸布穿窗绕顶,捆了数匝,车窗玻璃就被绷得关不严实了。
冰冷的江风和夜雾从缝隙间频频灌入,带来丝丝冷意。三人正当血气方刚年纪,一时间反而觉得分外凉爽。
汽车在夜幕里颠箥着前行,大约半个钟头后,到了一处灯火零星的圩镇。停车打过尖,换了小李驾驶,再次上路,驶上了通往西北方向的马路。
这条通往合肥的主干道,始筑于李洪章主持北洋的晚清时期。起初是条土路,那时车马不快,除了雨天走时有些泥泞外,通行状况还不算太糟糕。
进入民国,随着南北争战,往来车马日多,这条路就渐渐成了烂泥塘。
民国十九年,中原大战前,为保障前线的军需供给,国府派出有德国顾问的工程队,将路重新修整了一遍,并铺上了一层砂子碎石。
此后晴天虽仍沙尘飞扬,好在雨天却不再泥泞。总体而言,通行状况改善了不少。
只是,转眼又是几年过去,经费有一拨没一拨地,道路缺乏维护保养,早已成了条斑驳的沙土长龙。
车辆驶过,一会儿尘土滚滚,一会儿飞沙走石,景象蔚为壮观,行人苦不堪言。
现在,在愈来愈模糊的车尾灯映照下,三人坐着的黑色汽车,就活像一辆油头粉面的推土机,正拖着一条滚滚滔滔的沙尘航迹,一路嘶鸣,颠箥摇晃着前行。
小李技术不如恩子,车子走得就更加慢了。
要命的是,下半夜时,漆黑的天空中,又淅淅沥沥地下起冰冷的秋雨来。
冷风吹着冷雨,不停地从玻璃缝隙间灌入,车窗下很快就成了湿漉漉一片。
后座的谢宇钲倒可以不偏不倚地坐在中间,虽也嗑风但不淋雨。车前头的恩子和小李子两人却无处躲避,只能硬撑着。就这样嗑着冷风冷雨前行,不久车内三人都连连打起寒战。
天亮时分,终于到了巢县。
雨已经停了。
这时,停在路边的汽车,已泥头垢面,完全成了个肮里肮脏的四轮铁壳箱子。
看看车顶,那上头早已空空荡荡,原本满满当当的绸布捆儿……也早不知在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
“哈,”谢宇钲看向恩子和小李两人,他几乎要笑出声来,“怎么捆得呀,你们?”
“我、我们……”恩子和李子两人身上衣衫尽湿,此时正努力挺着冷得打颤的身体,两手左右交替,频频抹着鼻腔前的晶莹鼻涕儿。
听了谢宇钲问话,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无语凝噎。
找了家旅店,向旅店掌柜打听一个姓倪的酒坊老板。
这一打听,才知道这倪家酒坊在这巢县大名鼎鼎,所产的濡须春,不但占据庐江、舒城和合肥等地的白酒市场,还远销寿春颖上等淮水两岸,可谓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实在厉害得紧。
店掌柜告诉谢宇钲,这倪家酒坊就在城南门外的草桥圩边上,离这不过三里多路。
谢宇钲听了,心下把握更足了。吃过早饭,让恩子两人留在旅店洗车,自己信步出城,往南门外草桥圩方向行去。
南门外是一条人烟稠密的长街,街上大多是酒坊菜馆。这会儿时间还早,大多数门店还有些冷清,街道上却已行人如织。
正走着,忽然前面传来呐喊之声,望去就见一队人喊着号子,小跑过来。每跑上几步,领头后生就带头吼上几句,后面队列中的年轻人马上也跟着呐喊几声,呐喊声铿锵有力,跑步的动作整齐划一,节奏分明。
不一会儿,一队人来到近前。
只见领头的后生大约十七八岁,上穿白色短褂子,下穿黑色灯笼裤,腰间系条红绸腰带儿,稚嫩的脸庞上满是湿漉漉的汗水,整个人生龙活虎,特别精神。
后面队列中的人高矮胖瘦不一,年龄有大有小,身形较高的是些十七八的小伙儿,较矮的是些十一二岁的孩童,也有几个小不点儿跌跌撞撞跟着队列中,顶多也就七八岁。
队列中的人员参差不齐,整支队伍跑得很慢。人员着装却一水儿短白褂子灯笼裤,腰间栓着红绸腰带,个个活蹦乱跳,很是生龙活虎。
眼见他们一往无前地跑过来,街道上的行人车马纷纷为他们让路。
谢宇钲也跟着闪在街边,就听路人议论纷纷:
“哟,这进了柳师父的门,果然是大变样哈。看顾家小三子,才多久,也能跟上趟了。还这般像模像样。看来这五块大洋的月钱,花得值!”
“可不是嘛,打练上武后,小三子这身体,那是日见好了。”
“对呢,看那样子,比他那走路都不停喘气的病痨老爹,竟是强得多了。”
“哈哈,四喜,顾家大少身体是不好,但你也太损了,试问谁个走路不喘气?”
“四喜,你是黄伯劳儿叫喳喳,骂东嫌西说不到自家。就你这烟鬼样儿,也有脸说人家顾大少?”
“就是,人家顾大少万贯家财,不赌不嫖,就好那一口,算得了什么事呢?”
“对呀,你四喜还是多想一想……怎么样将那祖传的半间店铺赎回来,别让一家老小总窝在后院是正经。编排人家顾大少?你有这闲工夫么?”
旁边立着一伙孩童,也极其羡慕望地着跑过的队伍,啧啧有声:
“狗蛋,上次你不是说,逮着空儿,就要打顾家那软蛋一顿么?你到底打了没?”
“冬瓜,你太瞧得起狗蛋了,以前他都不敢,现在小三子进了柳师父的武馆,你就借他十个胆子,他敢动人家一个指头?”
“你们当我傻呀,在这时动他?”
“那你啥时候动他?”
“我、我过阵子再动,不行呀?”
“行!你个怂包!哎哟,狗蛋你个怂包,怎么打人呢你?”
几个孩童吵着闹着,竟然动起手来。
谢宇钲笑笑,继续往前走去。
不多时,转过几排柳树,左边河沿出现一簇人家。当先一座气势宏伟的宅院正门户洞开,不少人进进出出。院墙上方高高冒出一根旗杆,杆上悬挂一面黄底黑边的大旗,上书一个大大的黑色“武”字,在深秋清晨的冷风中晃荡着。
不待细看,身后来路方向上,远远传来铿锵整齐的脚步声——却是刚才那一队年轻小伙儿,已在南门附近兜了一圈,正精神抖擞,小跑着转回。
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庞上汗津津的,透出一股蓬勃的朝气。许是眼见就要到家了,所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些速度,转眼间便跑过谢宇钲身边,奔到那座大宅院前,忽然群起欢呼起来,直接跑进那洞开的门户里去了。
随着距离的临近,那武馆院里一阵铿锵整齐的呐喊,棍棒破风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显然不少人正在里头练拳练棍……谢宇钲想起俏飞燕家原先也是开武馆的……经过那宅院门口时,他忽地临时起意,举步迈上台阶,直闯进去。
进了院门,当面是一座青砖粉墙的照壁,照壁正中写着一个大大的“武”字,照壁上头写着“柳氏武馆”四字,照壁下边,横向绘着一组舞刀弄棍、腾挪闪跃的身影。刚才在远处见到的那根高高的旗杆,此时正自照壁后头露出,擎着那面黄底黑边的“武”字大旗,在初升的晨曦中猎猎翻动。
棍棒破风声,拳脚噼啪声,伴着阵阵呐喊,在照壁后响起。
正要绕过照壁,忽地照壁后头转出一个人来。
这人二十七八的样子,理着板寸发型,双目炯炯有神,最惹眼的是,这人竟然还蓄有修剪得颇为得体的胡须。
此刻,他见了戴礼帽着风衣的谢宇钲,似乎吃了一吓,脚步倏然一顿,脸上错愕一下,迅即恢复自如,唇上胡子抖动:“这位先生,请问你找谁?”
标准的国语,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浓浓的民国味!
“柳师父在吗?”谢宇钲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见这人虽也一样穿着短白褂儿和黑色灯笼裤,但跟方才那些小伙们相比,他的神情沉静得多,眉目间还带着浓郁的书卷味。
单论气质,这人跟罗霄山里的陈清华差不多,只是整个人更精干一些,那略显憔悴的眉头眼角,也一样深深敛着忧国忧民的执著。
“我是南京国术界的,我找柳师父!”谢宇钲将“南京”和“国术”四字读的较慢较重。
说完他微微一笑,心道:我师父朱得水传下的“颠扑门”,实战与理论并重,练功和修身兼理,功法拳技药术,样样都没落下。
既有养生之功,更有制敌之效,不但集传统武术之大成,更有自创奇术恶招生死手,远非一般泛泛可比。
作为他老人家的嫡传弟子,近来又厮混南京,本人自认个“南京国术界”人士,也不算充大。
“喔,原来是国术界的朋友呀,”这浑身散发着书卷味的青年上下打量了谢宇钲一番,脸上浮上笑意,“请稍等一下,我去通报一声。”
“好啊。那麻烦你了!”谢宇钲跟着转过照壁,只见这是一个颇大的院落。左边墙下摆着一排木架子,上面插着刀枪剑戟之类的武器;右边墙下地面上,摆着一长溜的石锁、石锤、石马。
院坪上横成列、竖成行地排着近百名练功的年轻人,有高有矮,有男有女,有壮有幼。
中间的队列似乎在练拳脚套路,左边的队列在进行器械对练,右边的队列正赤手空拳徒手相搏……练习的形式各式各样,不一而足。
谢宇钲受朱得水训导,时间不长,体悟却已不少。他如今对武术的理解,已远非当初可比。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些器械对练和徒手相搏的人身上。
对搏对练的本意,原是模仿实战。只是,眼前这些人打得热闹,嘴里还哼哈有声,外行人看来,倒也精彩得很。可实际上他们你来我往、一招一式,都一板一眼、有条不紊,还是套路明显。
不一会儿,谢宇钲心里便萌生去意——时间紧急,可不能在无谓的事情上耽搁太久。
刚想转身离去,却见一人舞着一枚绳镖,连翻带滚,从内门出来。
那绳镖显是精钢打就,尾部系的又是一根花绳,舞者连翻带滚地旋转,一人一镖,直接成了一个花团锦簇的风车儿,泼剌剌从门内滚出。
这花风车儿旋转个不停,转眼间滚下台阶,来到院坪上,倏地一收,一声低叱,一道矫健的年轻身影弹跳而起,长身一送,手中花绳如丝如线,飘飞射出,夺的一声,稳稳钉在两丈许外的一个齐人高的木靶上。
这会儿秋阳初升,淡漠的阳光斜斜下照,就见那漆红的靶心之上,一枚精钢镖儿闪闪发光。
镖后系的那一根花绳儿在空中绷成一条直线,握在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手上。
这少年面目秀气,古铜色皮肤,虽是深秋,也只着单薄的白褂背心,此刻激烈运动过后,头脸脖颈、肩膊手臂,都微微见汗。
少年一抖手,绳镖噗的一声,脱靶倒飞回来,少年又是一声低喝,迎面对冲上去,双手长伸齐出,左右飞快交错十数匝,转眼间便将花绳儿收成一圈,提拢在手上。
这时,就听身后响起一声喝采:“好!”
少年听得是个陌生声音,转过身来,就见一个礼帽风衣的青年男子,立在照壁前旗杆下,正自击掌赞叹,看样子又是个刚从海外回来的假洋鬼子。
这巢县地界,处于淮江交界,古来就是北上南下的孔道,民间尚武之风,极为兴盛。这时虽已进入民国,但多有读过几天洋书,便眼高于顶的富家青年,颇令乡人侧目。更有东渡日本求学,习得东洋一点武艺几招剑术,便即回乡显摆轻视国术者,就更难见容于乡间了。
柳氏武馆立馆十余年,诸如此类的假洋鬼子,不经通报,直闯进门来踢馆挑战的事儿,也已发生多起。此时,这少年很显然把谢宇钲当作后者了。
既是前来挑战的,那也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于是,少年眉头一皱:“你也晓得好?”
忽地,他身腰一沉,双手先拉后旋,接着猛地一甩:“——看镖!”
钢镖倏地飘飞而起,像一条纹路斑斓的细长花蛇,向谢宇钲激射过来。
谢宇钲没料到这少年说动手就动手,阳光下钢镖闪闪发光,径向面门飞来。
在谢宇钲来的那个时代,多有“大师”招摇撞骗,被人揭穿后成了过街老鼠,传统武术也因此蒙羞,迅速沦为大众茶余饭后的笑柄。
曾经有一段时间,谢宇钲也特别反感传统武术,以为那都是些忽悠骗局。
直到后来,他读到了明末著名军事家戚继光写的《纪效新书》和与他齐名的军事家武术大家俞大猷的《剑经》,他才豁然开朗,才终于明白,传统武术已经式微,但它一直都在尘封的角落里,等待有心人去发掘。
古往今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颠扑门不设套路,招出阴阳,奇正互补,虚实生化,强弱转换,主旨暗合兵法,更多有奇招恶术。谢宇钲这段时间以来,主要练的就是:胆、力、快、狠、准!
经过这段时间的练习体悟,他对交手之间的反应和时机把握,也更臻成熟。前些天在南京城外酒店那次生死搏杀,时间虽短,体验却深,让他对颠扑门“虚实生化”四字理解得更为深刻了。
对于器械外物的利用,也多了一层感悟:人有情,物有性,但凡欲要成事,必须先顺应物性人情,然后再因势利导,讲究的就是个润物细无声,讲究的就是个水到渠成。
有枪用枪,有刀用刀。枪当用长锋,却不应斥其棍形。刀须展利刃,必要时亦可作板挡。平常所见之物,居家住店则桌椅板凳,出门在市则摊板撑棒。随物就手,见机应变。但凡能为我所用,便是护体御敌之器。
又如两强相遇,生死相搏,敌出先手之际,我一味退却,被动挨打,终有失手之时。积极的应对应该是以攻对攻,也就是说,迅速判断出对手的攻击目标,在避开攻击的同时,以最简洁直接的方式,积极展开反攻。
这种理念,也有不少国内知名拳种奉为圭臬,但实际执行得法、行之有效的,可谓少之又少。谢宇钲以前接触的拳种不多,但他喜欢的“八极拳”,恰恰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这一点。
朱得水完善下的“颠扑门”奇技秘术,更是以此为终极追求。
绳镖初始速度或许极快,此后受累于绳索本身,随着距离投送越远,速度必然越慢,也就越无力。
此刻,阳光下瞧得真切,急切间他滑步斜移半步,让开正面。同时双手疾出,使出颠扑门空手入白刃奇技“拨弦牵机”,左手颠拨而出,掌沿触上花绳,轻轻一抹,迅即攥紧。
那少年意在吓阻,眼见钢镖飞近目标,本想收手。
谁知镖头转眼便为对方所制。
钢镖横向受力,飞行轨道倏变,像毒蛇般拐弯回绕,眼见就要缠上谢宇钲手腕,这时他右手早已圈扑而至,手指贴上钢镖,凭触感知钢镖居然锋利异常,心下不由微惊:
这平常练习耍弄之物,竟然也开了刃?看来这柳氏武馆,耍得虽是花架子,却也有心追求实战。单就这一点心气而论,就比一般开馆授徒一味敛金的武师要强上许多。
眼角余光见那顽劣少年此时满脸惊愕,他不由也玩心大起,捏紧钢镖尾儿,倏地一旋腕,利刃割上花绳,同时左手配合一崩,悄无声息间,钢镖儿就与花绳分离,左手顺势再霍地甩出:“——还你!”
花绳头就遽然向那少年面门回射过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