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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隐形的闯入者下》(32)

2022-12-17 作者: 木兰
  解冤释结
  从上海回到北京后,我差不多该回海南了,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子健还有一个星期也该回美国上班了,一个月的假期眼看就过去了。我们现在就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佟佳该怎么安排。虽然这次“发病”不太严重,但一个月来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好转,还是处于亢奋状态,每天都有发作和吵闹。

  显然,继续留在奶奶家是不太可能了。这一次已经让奶奶和叔叔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累。我们回来后,他们总算是把这个重负卸掉了,绝不会愿意再背上。那就只有两个选择了,要么跟子健回美国,要么跟我回海南。我觉得,根据各方面情况看,还是应该跟子健回美国。

  首先,佟佳目前是美国籍,在美国可以申请到医疗保险、社会救济等等;可在中国,他没有了工作就什么保险都没有了。如果他现在一切正常还好说,还可以再找工作;可他现在还在病着,如果需要治疗住院怎么办?每次佟佳发病住院的医疗费都要花好几万;而且,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发呢?如果经常发谁受得了呢?
  其次,佟佳都是28快30岁的人了,由于这种莫名其妙的“病”,总是无法把握一个稳定的工作,他也就无法从经济和生活上独立。难道他一辈子跟着父母,靠父母养活吗?我们现在也是快60岁的人了,从精力和体力上都承受不了照顾一个精神失常人的重压了。他需要去申请社会求助和帮助。而且,这“病”莫非不是美国人给的吗?他们难道不该承担后果吗?我们家这些年来被“魔鬼”弄得几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们难道不该负责吗?我们家因为他们这个残忍的试验承受着巨大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折磨,他们难道不该补偿吗?
  可是,子健却认为佟佳应该跟我回海南,说现在佟佳病还没好,去美国会影响他工作,他没有时间来照顾和帮助佟佳。至少,也要等到佟佳恢复后才能去。我听了心里很别扭。每次佟佳发病,他就把佟佳送到我这里,让我一人来面对和照顾一个成年的、精神异常的、有时还有可能有暴力行为的病人。我要承受的精神压力和负担可想而知。我不也要工作吗?2007—2008年间,除了照顾佟佳,我还得忍受自己身上的疼痛和痛苦,一般人很难想象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又要送到我这来了,我实在有些难以承受。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让我现在很不情愿再在这种时候照顾佟佳。当我已经意识到佟佳发病的原因,以及佟佳发病时的言行很可能就是“魔鬼”的言行,我就很难再忍受下去。也就是说,当佟佳“发病”时,我每每面对的并不是佟佳,而是“魔鬼”。他们正在借着佟佳的身体对我们进行另一种精神上的折磨与鞭挞。我凭什么在他们给我的如此艰难和痛苦的人生中还要再添上他们给我的这种折磨呢?
  “我觉得你最好带他去美国申请一个精神障碍疾病方面的社会救济。这样的话,他发了病可以去住院,医疗费也可以免,而且每月还有基本的生活补贴。如果以后这个病经常发的话,他根本没法去工作。我们能管他一辈子吗?”我对子健说。

  “那也得等他恢复了才能去啊,再等等吧。”子健说。

  “谁知道他会什么时候好呢?”我说。

  “上次是什么时候好的?好像9月吧。”

  “你不记得啦?上次是10月份凯文还了他钱以后才好的。”

  “那就等到10月吧。”

  “你就能断定他这次10月份能好?”我不禁问道,“如果好不了,你放心他自己坐飞机去美国?”

  子健大概也看出了这个“病”的模式化。上次也是7月发的“病”,也许10月就能恢复。他为什么就不觉得奇怪,不觉得蹊跷呢?有谁的病是这样程序化的,定时发作,定时恢复呢?
  “先让他跟你去海南吧,到了10月再让他来美国。”子健又说。

  他显然就是想让佟佳在我那里把亢奋期挨过去。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尽管我极度的厌恶和痛恨去面对一个被“魔鬼”操纵的傀儡,但毕竟佟佳是我的儿子,我只能很不情愿地接受这种安排。我相信,这是我不得不做的最后一次,如果子健还是不想去申请救助的话,那今后他就自己承担一切。

  我把佟佳叫来,跟他约法三章。我心里也明白,这没有什么用,他连自己都控制不住,还能遵守什么约定呢?但我还是想把希望寄托在不可能上,只能希望它有用。

  “你如果想去海南,必须遵守我说的三点,不然就别去了。一,不许跟我发火吵架;二,不许夜晚跑出去不归家;三,有事跟我商量,我不许的事情不能做。”我一脸严肃,又带着点嗔怪的口气对他说。

  “好,好好……”佟佳很不耐烦地答应了。

  8月30日,我心情沉重地带着佟佳回到了海南。两天后就开课了,我开始忙于备课和一些补考的事务。头两天佟佳还算好,没怎么太吵,还给我做了一顿西餐。他做了奥罗曼和培根煎土豆,奥罗曼有点像一个大鸡蛋饺,里面有芝士、青椒、蘑菇、西红柿、洋葱等等。我尝了尝,觉得味道还挺不错。这几年,他的厨艺大有长进,好像颇有些研究。大概跟女朋友在一起时,他常常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厨艺,还颇得女朋友的欢欣。

  这次发病,他处了几个月的女朋友也丢了。看得出,女朋友的分手还是很让他伤心。

  “妈,我常常还是会想起小蒋,我也知道我们分手了,不太可能了,可还是会想起她。每次想起她,心里都很难受。”当他清醒时会伤感的这样说。

  “我知道,你这是失恋了。失恋的人都是这样,过一段就好了。”我安慰他说。

  “我不知怎么了,好像心被她拿走了,一想到她我的心就痛。”

  “当初发病时,让你不要去找她,你不听,非去不可,那肯定是这个结果。我觉得,她不是不爱你,而是你的病让她不敢爱你。”

  “我一想起跟他分手时那次吵架就很后悔,我竟然让她把我送她的东西还给我。太滑稽了,像小孩一样。”

  我突然想起他在苏州买的真丝围巾和耳环好像还扔在那里,大概是没送成又拿回来了。

  “你发病时控制不住自己”我安慰他说,“你都不知道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唉,你现在的状况不适合交女朋友,一旦你发病,女朋友就会离开你。算了,这段时间别找女朋友了,等以后真正好了再说吧。”

  一星期后,佟佳的“病”症又显现出来了,每天几乎都会跟我发作一次。其实,他在家待不住,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游荡,可一回家见到我就无名火往上蹿,就会莫名的吵一通。我总觉得,一见到我,“魔鬼”就在刺激他的神经,甚至他说的有些话都像是“魔鬼”的话。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像得见到了“鬼”一样,站在我面前的已经不是佟佳,而是我厌恶和痛恨至极的“魔鬼”。这种感觉很可怕、也很无奈,就像困在了一个魔咒中一样,让我躲不掉,也避不开。

  有时他会冷不丁地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让我觉得非常诧异,真不知道是他在问,还是“魔鬼”在问。

  “你为什么不喜欢Hillary(希拉里﹒克林顿)?她这次代表民主党竞选总统还是很有希望的。”他问。

  他为什么这时问我这个问题,他怎么会突然关心起这个事来了?我看着他,迟疑了一会。

  “我觉得,她跟他丈夫克林顿差不多,太政客。我不喜欢。”我说。

  “搞政治的不都是政客吗?有什么呢?”他说。

  “政客与政客也有不同。他们给人的感觉太不实在,太喜欢哗众取宠。这种人会为了他们的政治目的不择手段,什么都做得出,会不顾道德和公义去取得眼前的政绩。有时候他们所干的事情当时看起来对美国有利,其实长远看对美国是有害的。”

  “哦……”佟佳表情认真严肃地应了一声,就去干别的去了。没有了下文。

  我感觉很奇怪,那样子看起来好像这问题与他没多大关系,好像是为别人问的,而不是他自己。他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希拉里,我从没在他面前提起过,只跟朋友一起聊过。难道他是在替“魔鬼”问这个问题?大概是“魔鬼”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希拉里吧。

  还有一次,他冷不丁的又问了我一个的问题。我们以前从来没讨论过这个问题。

  “美国派兵去别的国家消灭独裁者,是为了拯救那里的人民,避免那里的种族灭绝。有什么不对?”他有些激动地问。

  他这么木头木脑地一问,我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开始的话题并不是这个话题,感觉有些怪怪的。而且,他那口气好像是在跟谁争论,有些愤愤不平。我想了想,根据我对这问题的看法回答了他。

  “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自己的情况,即使出现一些不公平的现象,那也是有它存在的原因的。”我说,“一个国家的某种平衡或制衡状态有它存在的道理,你如果人为的、很武断的去把它打破,那未必对这个国家就好。比如像伊拉克,美国用武力去把它拿下了,把萨达姆杀了,伊拉克就好了吗?没有了强权,那个国家可是一片混乱,比以前更糟,人民都生活在战争和饥寒交迫之中。一个国家的进步和文明不可能一夜之间实现,是有一个过程的。

  上帝既然让那个状态自然的存在,那就有他的道理,你硬要去打破它,只能是越管越糟。何况,美国就真的这么公义?真想去拯救种族灭绝?恐怕多半是为了那里的石油吧。

  还有,非洲前几年真出现种族大屠杀时,好像美国倒真没怎么管吧?”

  佟佳一反常态的、安静和专注的听完我的话。他什么也没说,没有讨论,也没有争辩,好像又不太关心了。难道他就只想听听我对这事的看法吗?以他现在的状态,不太可能去关心这种事。大概不是他想听,而是在后面操纵着他的“魔鬼”想听吧。天哪,谁能想象得出我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况中。除了看不见以外,我无时无刻不在面对“魔鬼”,他充斥在我生活的每一点滴之中。

  佟佳在外面逛了几天,觉得无聊了,就跑去结交那些来学中文的外国留学生,成天跟他们混在一起。其实,以前的那些跟他一起学习中文的留学生早已毕业。他并不认识这些新来的学生,可他非常主动地去结交他们,希望能一起玩。这些初来乍到的留学生也乐得有一个熟悉环境的、有事可以咨询的人陪伴。他还经常大手大脚地请留学生们在咖啡馆里或餐馆里大吃大喝,这些留学生也乐得有这么个大方的人天天请他们吃喝。很快,佟佳就跟他们混得很熟了。

  每次生“病”,佟佳就变得很不吝惜钱财了,好像一下子对钱的价值和概念都没有了,虽然能数清楚钱,但对该怎么花,怎么花才有价值完全没有了判断。只要卖家忽悠说好,他就买;只要大家出去吃饭,他就慷慨付款。他来到我这,吃住在我这,每天还给他50元零花钱。他买的两件衣服和一双安踏的高级球鞋也是我给的。他自己银行卡里还剩有公司补给他的上月工资7千多元,来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竟然全花光了。

  9月下旬了,快过中秋节了。难得佟佳今年在这能跟我一起过节,尽管是在这种让人不安和焦虑的状况下,并没有什么过节的心情,但我还是觉得该有个过节的样子。前些年都是我一个人,无所谓过不过,今年不管怎样还是该过一下,也许以后不太有机会能跟佟佳过这个节了。

  “过几天就过中秋节了,想跟我一起过节吗?”我问佟佳。

  “好啊,一起过吧。”他回答说。

  “那跟我一起去超市买些过节的食品和菜回来吧。”

  “好吧。”

  车开到半路,他突然想起来给我赔礼道歉了,因为昨天他才跟我发作了一次。他坐在副驾驶的位子对我说,“妈,对不起,昨天我态度不好,对你太粗暴了”。我心里还挺高兴,知道每当清醒时他会后悔做过的错事。

  “事情都过去了,我没放在心上。不过,以后如果再有这种情况,有事说事,不要大叫大嚷。实在不行就出去一会,冷静了再回来。”我说。

  “嗯,好。”他很温和地答应了。

  我见他情绪还好,就想趁机多说了两句。

  “我希望呢,最好下次不再犯。虽然过后可以赔不是,但每次吵完都会心情不好,对我有伤害。”我又说。

  “哦,好。”

  “你也该学会怎么控制自己的脾气了,不然你周围的人很难跟你相处,也很难跟你生活在一起。”我最后说。

  半晌,他没回答。我斜眼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眼睛瞪着前方,脸上泛起了怒容。我心里一沉,预感到有些不妙,不再吭声了。有这么两分钟的沉默,车里的气氛有些紧张起来,像是暴风骤雨前的沉静。

  “老说什么啊?!跟谁处不好了,都是我的错吗?小蒋她脾气也挺不好的。我一去加班她就跟我吵架……”佟佳把整个身子都转向了我,高声地说起来。他大概以为我在说他和小蒋的事,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特指。

  他又一次爆发了,一发不可收拾。在车内,他的叫骂声震耳欲聋。“你有什么权力说我!从小你管过我吗?成天都是你的工作,你的实验室。你为什么跑到德国去?也不管这个家,爸天天在家打我……”他叫着,又是那些老生常谈的事,每一次发火就数落一遍。他大概觉得这些就是我们的要害和软肋,一说这些我们就无言以对了。其实,他从没想过他可能在夸大其词、欲加之罪。他清醒时,我早就跟他解释过这些事,可每次吵闹他还是要这样说。

  他的叫声已经让我无法再集中精力开车了,该拐弯时也没能拐,改换道时也没能换,后面的车冲着我们直按喇叭。“你停车!我不愿坐你的车了,我要下去。”他说着就去开门。我吓得神经都绷紧了,赶紧把车靠路边停下。他开门下去了。

  我很想扔下他开车走了算了,他应该知道怎么坐车回去;可转念一想,又有些不放心。我沿着路边跟着他慢慢开了一段,拐过一个路口在他前面停下了。他还在一路叫骂着往前走,走到靠近车门了,嘴里还在嚷。路上的行人都在看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也顾不得难为情,打开车门对他说,“上来吧,别闹了,别人都在笑你呐”。

  “你怕别人听见啊!我就要让别人听见!你说,是不是你的错?”他叫着,站在车外指着我,还是不肯上车。路边的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他,有些无奈,实在不想让围观的人再继续看热闹,对他说,“好, 好,我的错,行了吧。可以上来了吧。”他这才骂骂咧咧地上了车。看来他也并不想自己走回去,就是想挑战一下我的底线和在乎他的程度。上了车,他还在骂,我实在没有心情去买菜了,调转车头直接开回去了。我气急败坏地默默在心里发誓,再也不开车带他出来了。

  好几天过去了,我都没法从这次吵闹后的坏情绪中缓过来。眼看就是中秋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心气过节了。

  中秋节的下午,他回来了,说要跟我一起过节。我特别想说,“算了,不想过了”。沉凝了一下,我最后还是决定不扫他的兴。

  “家里没买什么菜,我们出去吃吧。你想吃什么?”我问他。

  “我想吃饺子。”他回答说。

  “那好吧,我们就去壹加壹饺子馆吧。”

  “好啊。”

  “可要早点去哦,过节人太多,去晚了怕没有座位了。”

  下午5点我们就出发去壹加壹了,结果还是没有座位了,包厢没有了,连大厅都坐满了。

  “如果你们愿意,就座门口这张桌子吧。我们是用来放茶壶的,收拾一下可以坐两人。”服务员对我们说。

  我看了一下佟佳,他一脸不愿意。

  “将就一下吧,没有位子了。”我对他说。

  我们坐了下来。服务员拿来了菜谱,佟佳翻着菜谱,指着图片上的鸭子说,“来一个烤鸭”。他又翻了翻菜谱说,“一个松鼠鱼,一个炸洋葱卷,一个酸菜饺子”。

  我一看他点的这些菜,知道他不熟悉这家餐馆。“何必在这吃烤鸭,这不是他们的特色。想吃烤鸭,那天去烤鸭店吃,不如来一个他们的特色酱排骨。想吃鱼嘛,松鼠鱼是油炸的,不如来一个清蒸红友鱼更好些。饺子想不想要一个煎的?味道会更浓一点……”我一边说,一边建议着,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已经变了。

  “为什么非都听你的,我点个菜都没有自由啦?你干吗什么都要管啊?我想点些我爱吃的菜就不行啊?!”他嗓音又提高了。我感觉有些不妙了,赶紧跟他解释。

  “我看你不太熟悉这里,我比较了解这家餐馆,也就是给你点建议嘛。”我很小心地说。

  “我看就是你自己想吃,也不管别人爱不爱吃!”他嚷了起来。

  我开始后悔,不该给他建议的,他点什么就什么呗,好不好吃有这么重要吗。

  “好,好,你如果不喜欢,再换回来,行吗?”我说。

  “你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我从小就是这样,每次只点你们爱吃的,不许我点我的。”他说,“刚才就是找停车位找了半天,现在也没有座位了。没座位就不吃了,换一家。”

  “是你说要吃饺子才来这一家的啊,菜都点了,来不及换了,坐下吃吧。”我劝说道。

  “我不吃了,我走了。”他说着,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餐馆里的人都看着我们,不知我们怎么了。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口。菜一个个上来了,放满了一桌子,这可怎么办?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啊。我看着这一桌子菜发愣,不知该怎么办。也没别的办法了,管他的,吃吧,吃不完打包回家。我气愤地拿起筷子,开始吃起来,也不知道什么味,往嘴里塞就是了。

  过了一会,佟佳又从门口走了进来。我不想理他,自顾自地吃着。他见我不说话,自己在我对面坐下来,拿起筷子也开始吃起来。我还以为他真走了呢,结果还是要回来吃的。他就是想发泄,发泄完了才能理智一点。整顿饭我们没说一句话,各自闷头把饭吃了。

  我闷闷不乐的独自回到了家,佟佳没有跟回来。我把包一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习惯性地打开了电视,其实,也没真想看什么。电视上正在播“中国好声音”,这是我平时最爱看的节目,都演了三季了,我每一期都没有落下。现在的我,除了在音乐里还能找到点快乐和感动外,什么都不能再使我那颗死灰一样麻木的心激越和震动了。只有在音乐里,才能让我暂时忘掉现实的冷漠无望和残酷无情。

  正看着那歌手唱完了一曲,一边说一边在流泪。我看着看着也不禁流下了泪水。我的泪不是为歌手流的,而是为我自己流的。这些天积在心里的怨愤和愁苦一下涌了上来,我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现在佟佳几乎天天都不回家了,后来连晚上也不回来了,有时玩得太晚就干脆睡在留学生宿舍了。我也无奈,也无法管束他,只好随他去。我总觉得,他好像有些有意避开我,大概是感觉一看到我就会发作,也想避开吧。我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北京时他不睡在奶奶家,而是要睡在足疗店了,大概也想避开与叔叔发生冲突吧。可怜的孩子,也有痛苦的纠结与无奈,无法摆脱这种来自无形、来自黑暗、来自冥冥中的一股强大的控制力,让他做着他不愿意做、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他隔一两天会回来洗洗澡、换换衣服。可是,就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也不可避免地要跟我吵一架。吵得厉害时,为了避开他,我有意跑到阳台上去浇花或晒衣服。他竟然跟着我跑到阳台上来大叫。

  “哎,别在这叫了,对面楼的人都在看你呐。”我对他说。他戛然而止,看了一眼对面窗里的人,愣了一下,钻进屋里去了。我真想知道在外面他这样怎么跟人相处。

  “你在外面也这样跟别人吵架吗?”我等他平静后问。

  “我不跟别人吵架,我只会在家跟你们吵架。”他回答说。

  “为什么呀?”

  “不知道,你们老惹我生气呗。”

  “恐怕是一看见我们就有人刺激你的神经吧。”

  “你别说了!没有,没有人刺激我!”他极力想否认,就像有疤的人怕别人看见疤一样。

  又过了几天,他又回来换衣服了。看见他回来,我索性不吱声,省得他借题发挥。见我不说话,他还是不甘心,有意用话来激我。

  “你沉着脸干吗?见着我就不高兴是吧?你一天到晚就想教训别人,对吧。”他冲着我说。

  我没吭气。

  “哎哟,你是女博士,了不起啦!以为自己了不起了是吧!成天就像教训人。你少管我!你跑到德国去为什么还要跑回来?就是你回来了,我才开始生病的。”

  听了他这话,我心里一惊,难道他知道他的“病”跟我有一定关系吗?他清醒时可从来没有说过,他也从来不相信我头上的“魔鬼”之说。真不知道现在的话到底是他自己的呢,还是别人的。我本不想说话,可听他说起此事情,就想解释几句。

  “是啊,我是不应该回去的,谁能料到后来会发生这些事呢。当时只觉得你还小,也许会需要我,谁想他们竟会搞到你身上。早知这样,我就是死在外面也不会回去的。我觉得很内疚,尽管不是我的错,但也许因我而起,也许连累了你。”我说。

  不知道佟佳听懂了多少,他也不问所以然,好像也不关心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发生。他气势汹汹地冲到我面前,两眼发红地瞪着我,看着有些让人生畏。

  “你为什么回来?为什么——你这个畜生!”他吼道。

  我心里又一惊,畜生?他怎么会说这个词,这不是他的语言,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用。这倒是我常常用来骂“魔鬼”的词。每当我被“魔鬼”折磨得痛苦不堪时,会脱口而出“畜生,一帮畜生”。那些操控者们最熟悉我对他们的称呼不外乎两个词,“魔鬼”和“畜生”。

  现在,“畜生”从佟佳嘴里说出来,让人感觉得惊讶之余的是一种诡异。

  我狐疑地看着佟佳,想从他眼睛里探究出他灵魂和大脑的畸变,真希望我能有透视的目光,能看穿“魔鬼”刺进佟佳脑部的光针。透过佟佳的脸,我仿佛已经看到和感受到了“魔鬼”那张青面獠牙的脸。我心里的声音对我说,“那不是佟佳,那是‘魔鬼’!”

  我转身想避开他,进了自己的屋,没必要面对“魔鬼”。他竟然跟了过来,也想冲进屋来。我把门顺手反锁上了。他在门外推门推不开,就开始用拳头砸门,“咚”、“咚”、“咚”的敲击声让整个屋子都在颤动。这个阵势有点让人胆寒,不知道他如果真冲进来会不会砸到我身上来。敲不开门,他在外面又叫骂了几句,怏怏地走了。

  这也称得上惊险了吧,可这种惊险常常在家上演,我真有些不堪重负了。我在忍辱负重、咬紧牙关地等待着,等待这种治不好、也赶不走的“病”自行消逝。

  有个朋友打电话来,邀我去聚聚。我没什么心情去,跟她说了佟佳的事。她很是同情我的处境。

  “又发了吗?去医院看过了?”她在电话里问。

  “怎么能不去,本来还要住院的,后来也没去住,没有什么用。唉……,他这病医院是治不好的。”我说。

  “那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

  我们都显得有些无奈,在电话上沉默了片刻。

  “哎,要不然,去给过世的老人上上坟、做做法事吧。据说祖先的灵会保佑儿孙的。你儿子去给你父母扫过墓吗?”她又问。

  “没有。”

  “那就带你儿子去一趟贵阳,给老人上上坟吧。再找个寺庙给老人做做法事。”

  “做法事?唉,有用吗?”

  “我知道你不太信,你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你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她说。

  她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佟佳说过几次想去贵阳给姥姥和姥爷扫墓,上次2012年时打算去的,也是因为他“发病”没去成。是该找机会让他去一次,倒不一定是为了他的“病”,他也该尽尽做孙子的孝道了。不如这次就带他去一趟,正好国庆有一周假,可以去。

  佟佳听说去给姥姥和姥爷扫墓,挺乐意地答应了。我立刻从网上订了机票,定了酒店,准备“十一”那天就出发。

  10月1日的下午,我们到达了贵阳。第二天,我们就准备上山,给姥姥和姥爷扫墓。这座不高的山在贵阳市的近郊,由于这些年市区的逐渐扩大,这里也已基本在市区范围了,周围建起了大片的高级住宅小区,交通非常方便。我们坐着大巴车来到了山脚下,又坐上专程的摆渡车上了山。

  这天是贵阳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山上植被茂密,空气清新。墓园修缮得很好,各种松柏翠竹,蜿蜒曲径的小道和石级,给人的感觉不太像墓地,倒是有点像公园。据说,还真有不少城里人常到这里来踏青游玩,甚至谈情说爱。

  我们沿着幽静的小道来到了姥姥和姥爷的墓碑前。石碑上的刻像和字迹依然清晰,两旁的松柏依然挺拔。我们把带来的花插在了松枝上,在墓碑前点上了香和烛,还在墓台前放上了一只小铁盆,在里面点燃了带来的纸钱。这些都是贵州人扫墓时要做的仪式,我们也就入乡随俗了。尽管烧纸现在不被提倡,但我总觉得好像那些烛光和青烟更能让我接近已故的灵魂。

  我特意让佟佳单独给姥姥和姥爷烧烧纸,说说话。当佟佳烧完纸走过来时,我见他眼里好像还有泪痕,看来还挺有诚心,不知他都对已故的老人说了些什么,也许是诉说对老人的思念,也许是哭诉自己的不幸……我不想去追问,这是他与已故人之间的秘密,但愿父母的在天之灵能保佑他脱离“魔鬼”的纠缠与残害,避难呈祥吧。

  扫完了墓,我们一起下了山,我和佟佳的心愿都算完成了。在贵阳还有几天的时间,我跟贵阳的姐姐商量了一下,觉得反正都来了一趟,还是再给老人做做法事吧。根据一般的民俗和佛教的说法,老人过世后都应该做一下这种宗教的仪式,让老人走得安心,子孙得以平安。我以前的家庭也算是比较有新思想的知识分子家庭了,比较相信科学,不太相信旧民俗和宗教,当初父母过世时也没觉得需要做这些仪式。当然,现在子孙有难也不见得就真与做没做过这种法事有关,但补做一个也无大碍,只求个安心吧。在姐姐的推荐下,我们准备去贵阳远郊的一个小寺庙里去做做法事。

  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我们坐着出租车赶往寺庙。出租车在高速路上开了30多分钟,下了高速路后,又沿着乡间泥泞的小道弯弯曲曲地往前开。我往窗外看了一下,这里好像还没有怎么被开发过,只有大片的农田和简陋的民居,我想象不出这里还会有一个香火正旺的寺庙。司机说快到了,我探头望了望,没看见有什么庙门。

  “在哪里?”我问。

  “看见那个观音像了吗?”司机说。

  我这才注意到有一个高高的观音像耸立在矮小的民居之中。到了门前,我们撑着伞下了车,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庙门确实很小,不注意的话还真看不出是个寺庙。这个寺庙挺有特点,庙虽然不大,可佛像却修得很高,几公里外就能看见,香客们总是先看见佛像,后看见寺庙。也许,这代表着寺庙僧人的雄心,将来这里会成为一个规模不小的庙宇。

  我们进了门,寺庙里其实并不小,依坡势而建,第一道门在坡下,第二道门在坡上。从一进院到二进院需要通过一段很陡的石级,两个院里都各有庙堂。我们顺着长满青苔的石级来到了二进院。这里有一个比较大的庭院,那个十多米高的观音像就矗立在这里。这个观音乍一看有点像海南的南海观音,只是规模小一点,有着面向东南西北的四个面。和尚说,这个观音与其他的观音不同,眼睛是睁开的。我开始还没注意,仔细看了看还真是。和尚为什么要让这个观音睁开眼睛呢?是不是有什么深意呢?睁开眼睛的观音是不是更能看得见天下苍生的疾苦呢?
  观音像座落在庭院的的南面,庭院的北面东面和西面是一圈平房,中间有一个30米见方的小院,北房和东房都是佛堂,西房是僧人们的起居室。寺庙里人不多,由一个40岁左右的年轻和尚主持,有大的宗教活动时常常会请一些佛教自愿者们来帮忙。和尚看起来文绉绉的,还戴着一副眼镜,像是个有点知识的和尚。据说市里的很多人都愿意到这里来做法事,这里做得尽心,要价也不算太高。

  我们带来的水果、食油等被放在了佛堂里的供桌上了,和尚和唱经班都换上了黄色的和服,和尚还披上了一件红色的袈裟。他站在了佛堂里小观音像的下面,正对着大门。他的前面是供桌,上面放满了各种水果和食物。在供桌的两旁各站了三名唱经班的成员,她们都是女性教徒,是请来的自愿者,年龄在30-60岁之间不等。她们每人手上都拿着一些小型的锣鼓和鑔,在和尚的带领下,开始了诵经。法事就这样开始了。

  尽管佛教的法事在中国很盛行,在各种寺庙中常常会举行这样的仪式,但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些好奇。他们诵经的声音整齐而宏亮,响彻在整个寺庙的上空。只见他们每唱完一段,手上的锣鼓就会敲击一下。我认真听了一下,想听懂唱的是什么,可那些深奥的经文我一句也没法听懂。唱着唱着,我看见和尚的双手在胸前比划了起来,一会合拢,一会打开,一会是两根手指,一会是三根手指,两手柔软得像绸带一样在空中飘来飘去,看得我眼花缭乱。

  佟佳在旁边听了一会诵经,听着听着就睁不开眼睛了,倒在西厢房的床上就睡着了,睡得很沉,还做起了梦。不知道是诵经的声音有催眠作用呢,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我总觉得,在他现在的亢奋期间能睡觉没什么不好。

  法事持续了5个多小时,直到下午2点多才结束。中午他们停下来半小时吃中饭,我们也跟着他们一起吃了一顿斋饭。菜虽然都是素的,但炒得很好,再加上贵州的各种辣椒酱,很是可口。

  中间有些闲暇时,和尚找我和佟佳聊了一会,我把佟佳的情况跟他谈了一下。他要了佟佳的生辰八字,给佟佳算了一卦。

  我看见他在纸上画着一些数字和符号,嘴里好像在一级一级地推算着什么。我还真有些期待,想看看他能算出些什么。

  “你儿子命里有劫难,当初13岁时认一个和尚或道士作师傅也许可以免除灾难。”和尚算完后对我们说。

  “哦?现在不行了吗?”我问。

  “现在有些晚了。”和尚说,“他的这个劫难可能会让他有生命危险或终身残疾。”

  我姐姐在旁边听了有些惊慌,仿佛我们就要大难临头了,有些难过。我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惊讶和慌张,有难是明摆着的,他这些年哪天不在苦难中熬着呢?“魔鬼”没有一天不在纠缠和残害我们母子,躲不开,也逃不掉。对灾难、恐惧、甚至死亡,我们的心早已经麻木。

  “依你之见,现在还有什么方法可以避难吗?”我平静地问和尚。

  “其实,你们应该做一个‘解冤释结’的法事,可以解除一下他命里的这些冤和债,而不是现在做的这种。当然,这个做做也没坏处,可以安抚一下已故的亡灵。”

  “做‘解冤释结’你认为能有用吗?”

  “当然,我不敢保证绝对有用,只能说可以试试。”

  自上次从塞乌苏的大师那里回来后,我就知道这些宗教的法事解救不了佟佳的这种困境,也许这种精神和灵魂拯救的方式对人造的东西很难发挥作用。如果要做,也就是求个安心而已。可是,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可期盼和努力的吗?什么都没有。至少,这还能让我觉得还在为此付出和努力着什么吧。可是,再做一场法事,钱和费用都会加倍,需要5000多元才能拿得下来。我迟疑了一下,心里估算了一下银行卡里的余额。最后,我还是决定做,反正都已经在这里了,就一起做了吧。

  隔日,我们带着水果等又去了,还带了大米、毛巾、洗衣皂、剪刀、红毛线和大小红包16个,里面都装有零钱。这些都是和尚要求的,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跑了一整天才算准备齐,累得够呛。我知道,做这些不一定有用,可我还是全心全意、毫无怨言地去做着这一切。有得可做,总比没得可做强吧,不然我又能做什么呢?坐在那里哭吗?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强,哪怕这种希望是渺茫的、虚无的,只要做这些能给我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和盼望,那至少也能算是一种功效吧。

  法事又进行了几个小时。在他们的整个诵经过程中,我只听懂了一个词,“……解结……解结,解结”。大概是在说要解开佟佳命里的冤结吧。我终于知道带来的红线和剪刀干什么用。我看见和尚把6条红线从右边供桌上一直拉到正中佛像的左手中牵着,每唱经到一个段落,和尚都会去剪断一根红线,直到所有的红线都被剪断。大概这些红线就寓意着佟佳命中的劫和难,要把它们解开和剪除掉吧。

  法事结束后,我把当时能从银行里取到的所有现金都给了和尚,兜里除了回去的机票几乎就不剩什么了。唉……花了就花了吧。看着他们唱经的辛苦,我也没觉得白花,真希望能给佟佳和我们的家消灾解难了。

  冥冥中,一切都好像循环往复在同一个轨迹圈上,每一次佟佳的“发病”都会让我们在求医不成的万般无奈下去求助这种只能寄托渺茫希望和精神安慰的宗教仪式了。不然,我们还能做什么呢?也许,这就是人类最终极的求助吧。我们每次都在无路可走时,不得不走到这里,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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