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废柴巫师5:最后的大陆》(4)
2022-12-17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巫师足球队(3)
“谁说的?”瑞克雷回身,只见纳特的那双小眼睛突然蒙上了恐惧。
“这是纳特,校长。滴蜡烛的。我们昨天刚见过,我帮您做的球……”
“你是想说我判得不对吗?”
“您判得对。请姑且把我的建议理解为如何让您判得更对。”
瑞克雷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我知道这纳特什么来头,他心想,他自己知道吗?尤伯瓦尔德的人连这都没告诉他?
“很好,纳特先生。你有什么见解?”
“校长,请问这比赛的意义是什么?”
“当然是取胜啊!”
“诚然。只可惜目前比赛的方式不是以取胜为目标。”
“不是吗?”
“不,校长。所有球员都想踢球。”
“踢球不是他们的本分吗?”
“除非您认为足球只是一种有益健康的锻炼方式,校长。您下棋吗?”
“嗯,下过。”
“您认为如果所有棋子一拥而上,围堵对方的国王,这合适吗?”
瑞克雷心中突然想到维第纳利大人举着一颗棋子宣布它的使命的样子……
“别逗了,那不一样!”瑞克雷反驳。
“确实不一样,但足球和下棋的核心技能都是用合理的方式调配资源。”
瑞克雷看见一张脸像一轮愤怒的明月从纳特背后出现。
“纳特,不许和大人们闲扯。人家忙着呢,没时间跟你——”
瑞克雷不禁有些同情纳特,尤其是斯密姆老汉一直盯着校长,似乎为他小小的暴政寻求,不,应该说是期待着嘉奖。
话虽如此,权威之间必须互相支持,至少在公众面前必须如此,否则权威就不成立了。所以大权威不得不开口支持小权威,哪怕前者认为后者是个招人烦的二傻子。
“多谢操心,斯密姆先生。”校长说,“其实是我在询问纳特先生对足球练习有什么想法。毕竟这是人民的运动,他比我更贴近人民。我知道你们公务繁忙、职责重大,所以不会多耽误你或是纳特先生的时间。”
缺乏安全感的小权威,只要会察言观色,不难发现大权威其实是在给他找台阶。
“您说得对呀,校长!”斯密姆想了一秒,连忙告辞,逃往安全地带。叫作纳特的可怜虫似乎还在颤抖。
他以为自己惹事儿了呢,瑞克雷想,而且我要把他当作人看待,不是物件。出于巫师的预感,他蓦地转身,看到身后是——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崔沃郤莱克利。
“你还要补充什么吗,莱克利先生?现在我有点忙。”
“我把找的钱和收据交给斯蒂本先生了。”崔沃说。
“你在学校里是干吗的,年轻人?”
“融蜡缸归我管,大人。”
“哦,是吗?最近你们滴的蜡非常漂亮。”
崔沃似乎没在意这句夸奖。“大人,纳特先生没惹事儿吧?”
“据我所知,没有。”
可我怎么说得准呢?瑞克雷自忖。纳特先生的存在本身就是个事儿。图书管理员说纳特会修东西,总的来说和蔼可亲,讲话腔调跟演讲似的[25]。这个小人儿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小,只是他用谦卑压低了自己的姿态……这小人儿原本的身份如此可怕,以至于捕获他的农民甚至不敢下手处死他,只好把他捆在铁砧上。维第纳利及其友人也许有些道理,说不定豹子真会换短裤呢。希望如此,否则这豹子就完蛋了。院长随时可能出现,这死叛徒。
“他是我的朋友,大人。”
“那挺好,人人都该有朋友。”
“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他的,大人。”
“有胆色,年轻人。纳特先生,虽然图书管理员刚才的凌空救球精彩绝伦,可我说他犯规,你为什么不同意呢?”
纳特不敢抬头,低声答道:“动作优雅、美丽。足球运动应该是美的,像指挥精彩的战争。”
“哦?我可没见过谁说战争的好话。”
“美应该算作中性词,校长。美不一定等同于友好或者善良。”
“我觉得真理也一样。”庞德忙不迭跟上对话。
“真理往往是可怕的,先生。图书管理员先生的凌空跳跃既美且善,因此可以推知,阻止他再次用同样的方式救球的规则势必不美、不善,应该视为虚假的规则。”
“对呀,大人。”崔沃附和,“别人看了肯定都叫好。”
“你是说有人会为没能得分的球叫好?”庞德问。
“当然了!还有惋惜的!明摆着的事。”瑞克雷嗤之以鼻,“你那天看比赛了!要是运气好,你应该见过一帮大汉为个木头疙瘩打成一片。大伙都爱看进球!”
“还有救球,也爱看!”崔沃提醒。
“正是,小伙子。”瑞克雷赞同,“比赛节奏必须快。毕竟今年是郁兔之年,民众容易感到无聊,街头斗殴比较多也不足为奇啦。我们要发明一种比大棒子打头更激动人心的运动。”
“大棒打头人气已经很高了。”庞德有所疑虑。
“我们是巫师嘛,怕什么。现在我得去招呼那个该死的什么所谓的厚脸皮大学的所谓的校长,还得假装出同僚之间的友善精神!”
“所谓的?”庞德小声重复,可惜声音还不够小。
“你说啥?”校长大吼。
“我问校长您对我有什么吩咐。”
“吩咐?让他们继续踢!看谁踢得好!想想规则怎么定才美!”瑞克雷风一般地出了大礼堂。
“全让我来?”庞德慌了,“我很忙啊!”
“派给别人!”
“校长,你知道我不会派工作!”
“那就把派工作的工作派给别人!行了,我再不过去他怕是要偷我的银餐具了!”
格兰达极少请假。夜厨主管是种精神状态,而非物理责任。一天三顿饭,她只能在家里吃一顿早餐,而且还要卡着点儿。如今她忙里偷闲,还能匀出些时间贩卖梦想。
海琪思夫人办事靠谱,跟别人相处也不错,把夜厨托付给她没问题。
太阳升起,格兰达敲响壮臂先生店铺的后门。满手通红的矮人老板打开门:“哟,你好啊,格兰达,生意怎么样?”
格兰达自豪地把一卷订单拍在桌上,打开空空如也的行李箱:“我要补样品,需要很多。”
“哦,真棒。你啥时候弄的这么多订单?”
“今天早上。”
今天的推销真容易,一扇扇门为格兰达敞开。有个小声音在她心里问:“你这么做不好吧?”另一个深沉的声音(听起来很像莎恩夫人)立即反驳:“老板想做,你想卖,他们想买,有什么不好?梦想流通循环,钱也一样。”
“口红卖得特别好。”格兰达说,“巨怪姑娘们用泥抹子刮着往脸上涂,不骗你。所以老板啊,你可以考虑顺便卖泥抹子。做漂亮点,弄个漂亮包装盒,闪闪亮那种。”
老板敬佩地看着格兰达:“这可不像你呀。”
“我不确定。”格兰达往破箱子里塞着样品,“你想过做鞋吗?”
“你觉得值得吗?巨怪平时都不穿鞋。”
“巨怪搬进城之前还不抹口红呢。说不定以后就要流行。”
“可巨怪那脚跟花岗岩似的,不需要鞋。”
“不需要也可以想要。说不定你高瞻远瞩开始做鞋,就能抢先赚一笔呢。”
壮臂先生面带疑惑。格兰达想起即便是进了城的矮人也保持着老家那套上下高低颠倒的说话习惯,改口道:“哦,不好意思,我是说低瞻远瞩。”
“还有裙子。”格兰达继续,“我已经到处看过了,没有哪家给巨怪做正经裙子的,卖的都是超大号人类裙子,裁剪风格总是让巨怪穿上显小。应该改一改,让巨怪穿了更显大,像个正经巨怪,而不是人类胖子。穿了得让人一看就知道‘我是大块儿女巨怪我自豪’那种。”
“你脑袋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砸了?”壮臂先生问,“要是那样,你拿那东西也砸我两下?”
“不是要传播梦想嘛,”格兰达仔细整理着行李箱里的样品,“看来比我料想的更重要呢。”
接下来她又卖了十四单,决定今天到此为止。她把订单塞进壮臂先生的信箱,带着轻盈的行李箱和一反常态的轻松心情上班去了。
瑞克雷转了个弯,横在面前的是……他飞速思考该怎么称呼。“校长”那是绝不可能的。“院长”则显然是瞧不起人。“俩座儿”同样瞧不起人,而且话里带刺儿。“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死王八蛋”太长了懒得说。这厮叫什么名字来着?哎呀,他俩在幽冥大学入学第一天就认识了……“亨利呀!”瑞克雷大声欢迎,“真是稀客。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老古板的小破学校来啦?”
“唉,马斯特朗,别取笑我了。我离开的时候,你们正忙着封锁知识的疆界呢。从那以后我就再没听见什么消息。顺便介绍一下,这位是特尼希德教授。”
从厚脸皮大学自封的这位校长身后闪出一名看似恭顺的年轻人,就像从气态巨星的阴影里冒出来的小卫星。不知怎的,瑞克雷看见他那样子立即想起了庞德郤斯蒂本。也许脑子里时刻都在加加减减算小账的人都有相似的气质,可不是正经的加减,是那种数字里夹字母的。
“啊,疆界嘛,你懂的。”瑞克雷嘀咕,“你跑到对面一看,就明白最开始为什么要画条界了。下午好啊,特尼希德。我瞧你有些面善。”
“我以前是在这儿工作的,先生。”特尼希德恭顺地回答。
“啊,想起来了。高能量魔法系的,对吧?”
“这位年轻人大有前途。”前院长代为答道,“我们也有个高能量魔法大楼,名叫‘更高能量魔法大楼’。取这名字没别的意思,就是为了避免重名,没想占幽冥大学的便宜。我的座右铭是‘借用、化用、改良’。”
你这格言要是化用一下,那就是盗取、抄袭加装傻,瑞克雷心里想着,却没明说。高级巫师很少公然争执,因为造成的损害太大。现在巫师们都崇尚礼貌交流,带锋刃的礼貌。
“我觉得不用担心重名,亨利。毕竟我们是老牌学校啊,而且我是这儿唯一的校长。”
“那是按习俗和惯例论的,马斯特朗。时代变啦。”
“或者是被人为改变。再怎么说,我也戴着校长帽呢,和千百年来我的前任们一样。校长帽代表着睿智、机智和机敏的最高权威,就是我头上这顶啦。”
“明明不是。这是你自己做的帽子,平时天天戴。”
“只要我想戴校长帽,随时都可以戴!”
亨利皮笑肉不笑:“当然,马斯特朗。可校长帽的权威经常受到挑战啊。”
“这就说差了,老伙计。校长帽的归属权历来多有争议,帽子本身的权威则毫无异议。哎,我看你也戴了顶挺浮夸的华丽高帽,无非就是顶帽子嘛。当然我不是要冒犯你啊。我相信再过一千年,你这顶帽子也一定能满载智慧和威严。不过经你这么一戴呀,待填充的余地还大得很呢。”
识相的特尼希德教授决定趁这机会去上个厕所。他小声道歉,从瑞克雷身边蹭过去跑了。
说来奇怪。听众跑了,两位巫师间的紧张气氛反而有所缓解。
亨利摸出个细长纸包:“抽烟吗?我知道你爱抽自己手卷的。不过这是我们那儿的烟厂专门给我做的,相当不错。”
巫师无论架子端得多高,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对免费的烟酒来者不拒。但瑞克雷专门忽略掉了香烟包装上“校长臻选”这几个金光大字。
瑞克雷递回烟盒,里面飞出一张彩色小纸片,落在地上。作为一名已经位于枭泉-提斯曲线图[26]顶端的巫师,亨利以与其体形绝不相称的灵敏身法快速抄起纸片,还念叨着什么“别弄脏了”。
“地挺干净的,吃饭都没问题。”瑞克雷尖锐地指出,同时心想:就该让你在地上吃饭。
“收藏家挑剔呀,沾一星半点灰都不高兴。我这张要送给管家的小儿子。”亨利看看那纸片的正面,皱起眉头,“当代巫师名人卡,第九号,共五十款。亚伯尔郤贝克博士。头衔:BC(荣誉)、Fdl、Kp、PdF(代理),毕维研究主席,厚脸皮大学。这张我已经有了。”说着他把卡片揣进口袋,“收着吧,可以跟人换。”
瑞克雷脑子的转速可以很快,尤其是被怒火催动的时候。
“巫兹拉烟草、鼻烟、卷烟纸公司。”瑞克雷念着,“注册地,伪都。嗯,好想法。这卡片里有哪几位是幽冥大学的?”
“啊,很遗憾,伪都人民和议会比较……爱国——”
“你不觉得叫‘排外’更合适吗?”
“安卡-摩波可是天下最自大自满的城市,没立场这么说吧。”亨利言之有理,瑞克雷决定假装没听见。
“你也在这卡片上咯?”
“他们非要把我弄上去,没办法。”亨利回答,“我是在那儿出生的,土生土长。”
“然后一个幽冥大学的人也没有。”瑞克雷不以为然。
“严格说起来确实没有。不过特尼希德教授在上面,头衔是小八的发明人。”亨利的一句话里羞愧和蔑视兼而有之,一时难分高下。
“小八?”瑞克雷缓缓重复,“跟小六一个意思?”
“不不不,跟小六完全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基本原理有很大区别。”亨利清清嗓子,“小八是用鸡驱动的,触发形态共振器还是叫什么的来着。我记得你们的小六用的是蚂蚁,效率低多了。”
“何出此言呢?”
“我们的设计能产生鸡蛋,好吃。”
“可是听起来跟我们的没什么区别啊。”
“别逗了,我们的要大好几百倍好吗?而且小八有专门的机房,不像你们左披右挂的搞得到处都是。特尼希德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马斯特朗啊,即便是你也得承认知识的海洋要广纳天下河流。”
“天下河流不能都起源在厚脸皮啊!”
二人对视。特尼希德从拐角处露了个头,发现气氛不对,又缩了回去。
“如果咱们都跟父辈一样,现在已经开始对扔火球了。”
“明白意思了。”瑞克雷纠正,“但是我要指出,我们的父辈都不是巫师。”
“当然了。”亨利答道,“我记得你爸是卖肉的。”
“没错。你爸还种了好大一片卷心菜地。”瑞克雷寸土不让。
片刻寂静之后,前院长又问:“还记得咱俩来幽冥大学的第一天吗?”
“记得,咱们狠打了一架。”
“现在想想,过去的日子真好哇。”
“当然。咱们都没少在桥上撒尿呢。”瑞克雷也停顿片刻,“喝一杯?”
“我是不介意啦。”
“你们这是要踢足球?”两人睥睨天下地往校长办公室走,亨利突然问,“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以为是笑话呢。”
“为什么是笑话?”瑞克雷搭话时他们已经走到大礼堂,“你知道的,我们有着优良的体育传统。”
“诚然。传统是变革的阻力。豹子或许可以换内裤,但它四十年前第一次穿内裤的时候肯定费了不少力气吧。哟,你还留着斯蒂本先生啊?”
“呃……”庞德来回打量着两位校长。
庞德曾经在预言学考试里拿过满分,秘诀就是提前一天就到考场,未开先考。他看见一点乌云就能猜到随之而来的暴雨。
“足球的事怎么样了?”
“好像进展挺顺的,校长。好久没见啦,院长。”
“是校长。”前院长纠正,“不知道你们跟我校踢一场,谁输谁赢。”
“我们组的队伍挺厉害呢。”瑞克雷回答,“虽然我们计划第一场先跟本地球队踢,但我也很乐于抽空在球场上指教厚脸皮两招。”说到这里,他们已经接近大礼堂中央。球队看见他们就暂停了练习。
“校长,我真觉得您可能不……”庞德的声音被大礼堂四面八方传来的赞许声淹没。
“奖品是什么呢?”亨利笑对人群。
“啊?”瑞克雷问,“什么奖品?”
“我们年轻时不是赢了好多赛艇奖吗?”
“我相信执政官应该给联赛准备了奖品。”
“蓝色食堂那边已经准备好餐点了,”庞德硬着头皮满脸大汗地缓和气氛,“有蛋糕,我记得还有精选咖喱。”
若在平时,这招可能奏效。可目前两位高级巫师目光相接,就算有一块农夫馅饼放在旁边也不会眨眼。
“我们学者不在乎奖杯、奖牌等俗物,对吧?”亨利问,“学者之争,要么赢天大的奖,要么两手空空。马斯特朗,你说呢?”
“你是奔着校长帽来的。”瑞克雷语气平淡。二人之间的空气似乎在颤抖。
“当然。”
两个意志正在交锋,寂静震人心魄。庞德认为既然他代表了幽冥大学的十二位要员,那他自己就可以组个委员会。他聪明过人,此时应该出手干预。
“您的赌注呢,院——先生,您的赌注是什么?”
瑞克雷的头稍稍偏过一点:“他不需要赌注,我宁可……”
资历比较老的在场巫师们开始窃窃私语,庞德听到他们在小声说什么“杀人夺位”。
“我不允许!”庞德喝止。
“你不允许?”亨利问,“你以为你是谁,年轻的斯蒂本先生?”
“按照我在本大学理事会里担任所有职位的应得投票权,整个学校都是我说了算。”庞德奋力挺起他那本来就没啥可挺的瘦弱胸膛,心中满是义愤和对发完脾气后如何收场的恐慌。
两名正在对抗的巫师在这弱小的抗议前缓和了些。
“没人注意到你有所有决定权这件事?”
“有的,校长,也是我。只有我把这些职位看作责任和工作,你们全都不在乎细节。细论起来我有上司,可实际上我的上司经常还是我自己。二位怕是猜不到,我甚至还是学校的总管枢机,也就是说假设校长大人您哪天突然挂了,除非按照杀人取位的规矩合法继承,否则学校就要由我代管,直到选出继承人为止。鉴于巫师之间从无共识,总管枢机实际就是终身校长了。图书管理员作为身份公开、能力胜任的高级教员将继承总管枢机的责任,如继承失败,则接下来的官方规定是所有巫师互相征讨、抢夺校长帽的归属,最终导致毁灭和大火,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他歇了口气继续,“正因如此,某些员工见到高级巫师吵架才会感到不安。二位先生,我既已长篇大论解释过了,那么希望你们考虑周全,总有人要动动脑子。”
瑞克雷清清嗓子:“多谢你的建议,斯蒂本。我们回头详谈,绝对得有个说法。现在可不比往昔了。”
“你的意思我懂。”亨利纠正,“可是细论起来,你的现在总会成为别人的往昔。”
庞德的胸膛还在起伏不断。
“说得有理。”瑞克雷赞同。
“刚才有人说咖喱?”亨利换了个话题,语气中的关切却丝毫不见逊色。听他俩拌嘴就像两条上古巨龙照着老古板修女写的太古礼仪书聊天。
“离午饭还早着呢[27]。不如干脆在这儿留宿?我记得你的房间还留着,原样没动,已经从门缝里钻出好多有意思的东西了。多住一天吧,明天的宴会也来凑个热闹?”
“哦,你们要开宴会啦?”亨利问。
“是啊,你要是能赏光参加就太好了,老朋友。我们要宴请一些朴实的公民,社会里不可或缺的那种,你懂的。只要不看他们的吃相,就都是好人啊。喝足了啤酒就特别健谈。”
“说来真逗,我觉得你这形容放在巫师身上也合适。当然了,我一定接受邀请。好长时间没见过宴会啦。”
“是吗?”瑞克雷问,“我以为你们夜夜笙歌呢。”
“预算有限啊,没办法。”厚脸皮的校长承认,“政府拨款,你明白吧。”
巫师们陷入默哀似的沉寂。
瑞克雷拍拍亨利的手:“闻之不忍啊。”他走到大礼堂门口又回身嘱咐:“斯蒂本,我俩要进行一些高层交流。你让他们别闲着!那俩小子能帮你忙!看看以后足球该怎么搞!”
两位校长离开,高级巫师们纷纷松了口气。他们大多见证了至少两次巫师界的派系大战,其中最糟糕的那次多亏灵思风抡起装了半块砖头的袜子才得以平息……
庞德打量着球场上的灵思风。后者正在笨拙地单腿跳着,想把另一只袜子穿上。庞德觉得最好别多想,说不定那正是从前那只袜子呢。
主席拍拍庞德的背:“干得好,小子。差点就要出事了。”
“谢谢夸奖。”
“让你担那么多责任,真对不住。我相信大家不是故意的。”
“同感,先生。这学校里很少有什么事是故意的。”庞德叹道,“胡乱推卸、搪塞、拖延,大概是幽冥大学的标准办事风格。”他看看剩下的理事会成员,希望自己能让他们失望一会儿,但内心知道这不可能。
“是啊,局面太糟糕了。”近代如尼文讲师附议。
主席脸色凝重:“嗯……”
来呀,庞德心想,说呀,我知道你下句要说什么。你肯定忍不住,一定会——
“斯蒂本啊,等你有空就来收拾一下。”主席说完了。
“果然吧!”
“斯蒂本,你说什么?”
“没什么,真的。我刚才在思考宇宙的本质真是恒久不变。”
“有人思考,我就放心了。再接再厉。”近代如尼文讲师看了一圈,又补充道,“好像安静多啦。咖喱听起来不错。”
资历、重力,或者二者皆厚的巫师们开始往大门方向移动。不那么沉迷于刀叉的同人则留下继续练球。
庞德坐下,把写字板放在膝头,对四周的空气叹道:“我真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呀。”
“也许我能贡献些许价值,先生。”
“纳特先生?哦,好啊,太感谢了。可我不觉得你滴蜡的技巧有——”
“此类性质的运动有三件事值得考虑:第一,详细的比赛规则;第二,获胜所需的技能、行动和哲学思维;第三,了解本运动真正的本质。我可以继续吗?”
“呃。”正如其他人第一次听纳特讲课一样,庞德也陷入了轻微的被催眠状态。
“他可会说了,是吧?”崔沃评论,“他会说老长的词儿了,像咱俩说到一半就得停下换气那种。嗯,我得换气,你不用。”
“呃,纳特先生,请继续讲。”
“谢谢。依我之见,足球比赛的目的是比对方多进至少一个球,而我们的两支队伍都在胡跑,每人都想踢上一脚,如有进球也纯属偶然。正如棋手必须守护自己的国王,你也必须守护自己的球门。是的,你要说球门有护门人照管,但护门人只有一人而已,他所做出的每一次扑救就都意味着其他队员防守上的失误,给对方造就了可乘之机。与此同时,队员们又要利用所有机会把球送进对方球门。我要解决的正是这两个目标之间的矛盾。我刚才用下棋举例,但我们的运动中足球飞得快且远,争夺的焦点分秒间就跨越整个球场,正如一枚矮人棋子就可能改变整盘攻防戏的战局。”
看到在场所有人的表情,纳特笑了。“如你们所见,足球显然是最浅显的游戏之一,小孩子都能学会……但要玩到出类拔萃则需要超人的天赋。”他想了想,“或者说亚人类的才能,因为足球运动中人类精神自我的部分已经升华进入形而上学的领域。既简单又复杂,了不起,我太激动了!”
四周的寂静并不如何明显,但空气中显然充满了疑惑。终于,灵思风忍不住开口发问:“呃,纳特先生,我记得你只是让我们把球踢进那两顶尖帽之间而已,不是吗?”
“灵思风教授,你特别擅长跑步,可惜只会跑,没有其他用途;马卡罗纳教授,你拿到球就要射门,根本不管场上是什么局面;希克尸博士,你不停犯规——”
“抱歉,骷髅戒指。”希克尸博士打断纳特,“我必须想办法打破规则,学校有规定的。”
“在可接受的限度内。”庞德补充。
“诺伯斯监役,你的腿力惊世骇俗,”纳特继续点评,“但你似乎不在乎球往哪儿飞,能落地就行。你们每个人都有强项和弱项,如果想取胜,就要善用二者。眼下我们应该多弄些足球,从如何控球练起。先把球踢出去再跟着跑只能把控球权送给对方,必须学会让球粘在脚边。而且你们所有人都在频繁低头看球,先生们啊,如果需要低头看,那就说明球已经丢了,要么就是即将在下个瞬间丢掉。现在,抱歉打扰一下,我和崔沃先生再不把大吊灯挂回去就麻烦了,失陪。”
寂静被立即打破。
“啊?”庞德惊道,“说什么呢?纳特先生,你等等!”
纳特的腰板立即塌了下去,低头看着自己的破鞋:“如有僭越实在抱歉,我只想证明价值。”
“价值?”庞德蒙了,向崔沃寻求线索。
“他说话就那样,甭在意。”崔沃解释,“他又没干啥错事儿,你跟他吼个啥?想法多好啊!你不能因为一个小人儿说话上档次就对着人家吼。”
纳特似乎比刚才矮了一大截,庞德想。弓腰塌背真能缩掉那么多吗?“我不是想吼他。”他辩解,“我就是好奇他有这么大才能为什么要去滴蜡烛。我知道滴蜡烛是他的工作,但原因是什么呢?”
“啊,总得有人滴蜡烛。”诺伯斯监役解释,“我发现最近的蜡烛好像滴得特别漂亮。那天晚上我在走廊里走着,心里想……”
“天哪!他是个博学之人!他满肚子知识!多才多艺!”庞德感叹。
“你想说他太聪明了,不配滴蜡烛?”诺伯斯眼中闪过凌厉的神色,“弄个笨人滴蜡你信得过吗?那啥,还不弄得蜡油到处都是?”
“我就是想说……”
“还有蜡坨子。”诺伯斯坚定地补充。
“但是你得承认这也太奇怪了——”
说不定所有人都想要他的命。说到一半,庞德记忆的深渊突然打开。
“没道理。不可能的!”
“先生?”
庞德意识到他成了所有球员的视线焦点。瑞克雷不肯多说,庞德也没多想,暂且认为纳特惹了什么事儿,正在逃亡。之前不是没有先例,三不五时就有在小镇上工作的学徒巫师匆忙赶回学校,重温一下校园提供的庇护与温暖,直到他在外头犯的小错误被纠正、被遗忘、被清除,或者只是被惩戒。幽冥大学经常出于莫名其妙的原因给人提供庇护。巫师间的政治斗争要么像你死我活那么简单直白,要么复杂纷乱得像被三只兴奋的小猫折腾过的毛线球。
可纳特……他能惹什么事儿?而且还要考虑到是校长瑞克雷亲自准许他留校的,还让庞德照管。所以现在合理的做法就是……顺其自然。
“我认为纳特先生的想法非常好,”庞德审慎地继续说道,“应该让他说完。请继续,纳特先生。”
纳特抬起头的样子就像旭日初升,只不过那是一轮犹豫的旭日,担心随时可能被众神一巴掌抽回黑夜,在寻找安全的那种旭日。
“我有价值吗?”
“呃,这个……”庞德沉吟。他看到崔沃在疯狂点头。
“呃,有,看起来有,纳特先生。你在短时间里就得到这么多洞见,真了不起。”
“我擅长在动态发展的局势中分析规律。”
“真的?好哇。请继续讲。”
“抱歉,我有个问题,可否请您拨冗回答?”
长得其貌不扬,言辞倒是堂皇,庞德想。“问吧,纳特先生。”
“我可以继续滴蜡吗?”
“啊?你自己想吗?”
“想,谢谢。我享受滴蜡的过程,而且用不了多少时间。”
庞德征求崔沃的意见,后者先耸肩,再做鬼脸,最后点头。
“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纳特继续。
“我猜到你会有不情之请,”庞德答道,“只可惜这学期的预算有限——”
“哦,不是那个,我不要钱。”纳特辩解,“有钱也没处花。我就是想让崔沃先生加入球队。别看他谦虚,其实他是脚法天才。队伍里有他就断然不存在失败的可能。”
“哎呀,不行。”崔沃摆着手退后,“别,我不行!我不踢球!踢罐子就够了!”
“踢罐子不正是足球的灵魂吗?”庞德本人被家里管得严,从来没机会上街玩。
“我以为早年间踢的是死人头呢。”诺伯斯监役发表见解。
希克尸博士清清嗓子:“以我之见,这不可能。除非装在麻袋或者铁笼子里踢,可那样就有重量问题。一颗人头重约十磅吧,我估计踢了要脚疼。把人头挖空或许可以凑合一阵子,但一定要记得把下巴捆好,否则容易咬脚。如果诸位愿意试试,我还有几颗冷冻人头。说起来现在居然还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尸身捐给死灵术研究项目,还真是什么人都有。”
说到这里,他发现听众们没有跟上思路。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啊。”希克尸博士抱怨,“骷髅戒指,忘啦?我必须熟悉这些邪门歪道。”
庞德礼貌地咳了两声:“那谁……莱克利先生,对吧?你的同事对你评价很高。要加入球队吗?”
“对不住,大人。我答应过我娘一辈子不踢球。踢球容易出人命!”
“崔沃郤莱克利?”诺伯斯监役喊道,“你是大卫郤莱克利的儿子?他……”
“得过四分,对对对。”崔沃接过话茬儿,“然后就让人弄死在街上了,满地是血,脸上还盖了件臭衣服。球王,了不起哈?”
“我们来谈谈,崔沃先生?”纳特催促。
“不用,不谈,我好着呢。行不?”
“这不是老式足球,崔沃。”纳特安抚道。
“我知道。反正我答应过我娘。”
“至少给他们开开眼吧。”纳特转向其他球员,“你们必须见识这个!”
崔沃叹了口气,架不住他的央求。“行吧,能让你闭嘴就行。”他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罐子,众人哄笑。
“看见没?”崔沃抱怨,“他们以为闹着玩呢。”
纳特双臂交叉:“给他们瞧瞧。”
崔沃松手,让铁罐落在脚面,毫不费力地把它挑起,落在自己肩头。铁罐翻滚,绕过他的脖子到达另一边肩膀,停顿片刻后居然立住了。崔沃耸肩,铁罐落在他另一只脚上,旋即又被挑起,在鞋尖上不断翻滚旋转,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崔沃冲着庞德挤挤眼:“大人,站好了别动。”
铁罐从鞋尖跃起,被崔沃凌空抽射后直奔庞德。身后的看客们忙不迭闪避。铁罐从庞德脸旁掠过,开始绕着他的头往复旋转,恰似给他戴了条银色的项链。旋转结束,铁罐飞回崔沃的掌心。
一片寂静中,庞德从口袋里掏出秘子计。
“天然基础值。”他宣布结果,“没人使用魔法。崔沃先生,你是怎么做到的?”
“熟能生巧,老大。关键是让它打转儿。不能多想,想太多就耍不动了。”
“你用球能踢成这样吗?”
“不知道,没试过,约莫不能吧。球是圆的,不分横转竖转。不过只要肯练,怎么也能玩出点花样。”
“练花样有什么用呢?”希克尸博士不解。
“控球用途太大了。”纳特解释,“我猜以后规则只会允许护门人用手抓球,这非常重要。然而没有任何规则明文禁止用头顶球、用膝颠球、用胸部停球后让它落在脚边。记得吗,先生们?球会飞,而且相当一部分时间都在腾空。你们不能只想着地面技巧。”
“我基本确定用头顶球会犯规。”庞德表示不同意。
“先生,实际还没有确定规则,那是你的假设。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足球的真正本质吗?”
庞德看见纳特脸上泛起的一点微笑,决定放弃争辩:“纳特先生,我把选拔、训练球队的任务委任给你,你要向我报告。”
“好的,先生,谢谢。我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征用队员,剥离他们日常职责的权力。”
“嗯,我准许了。很好,那么队伍就交给你了。”庞德心想:有几个街头混混能对“征用”“剥离”之类的词儿张口就来?算了,瑞克雷挺喜欢这小纳特的,姑且算他是妖精。反正我是从来不觉得团体竞技有什么意义。
“先生,我可否再申请一笔很小的经费?”
“干什么用?”
“我知道目前学校财务吃紧,但我认为这笔钱很有必要花。”
“为什么呢?”
“我要带球队去看芭蕾舞。”
“胡闹!”
“不,先生,这太重要了。”
次日《安卡时报》刊文报道名模“珠宝”的神秘失踪,格兰达看了觉得好笑。这帮人童话看得太少,她出门时心想,否则都该知道得去炉灰堆里找美女。格兰达毕竟是格兰达,想到这里她补充了一句:不过夜厨的烤炉打扫得一丝不苟,从来不存炉灰。
她没想到朱丽叶也在几乎同一时间出了家门,看样子差不多完全睡醒了。
“你说他们能让我去宴会不?”等大巴的时候,朱丽叶问。
格兰达想:理论上可以,实际上大概不行,因为朱丽叶在夜厨工作。在维特矮夫人眼里,即便朱丽叶也只不过是个“夜厨姑娘”。“朱丽叶,你可以去宴会,”她大声说,“我也去。”
“我觉着维特矮夫人不会乐意。”朱丽叶表示疑虑。
格兰达内心有什么东西在翻腾。那冲动从晒塌开始,昨天持续了一整天,今天还有剩:“我不在乎。”
朱丽叶咯咯笑着左顾右盼,以防维特矮夫人在车站附近藏着偷听。
我真的不在乎,格兰达想。不在乎,这想法爽快得如同拔刀。
瑞克雷一进庞德的办公室就犯晕,因为后者居然会用文件柜。瑞克雷的办公哲学是一切记不住的事全都不重要。至于管理文件,他已经把“堆地法”发挥到了极致。
伏案的庞德抬起头来:“啊,早上好,校长。”
“我刚才去大礼堂看了一圈。”
“校长有何指教?”
“咱们的人都在跳芭蕾呢。”
“是的,校长。”
“还有从歌剧院来的姑娘,穿短裙的那种。”
“对,校长,她们是来帮忙训练球队的。”
瑞克雷身子前倾,两只大拳落在庞德正在书写的纸张两侧:“理由?”
“纳特先生的想法,校长。很明显,球员必须练习平衡、体态和风度。”
“你见过诺伯斯监役试着单腿站吗?有什么不开心的,看看他那样儿就会开心极了。”
“可以想象。”庞德低头回答。
“我以为现在应该学习怎么把球踢进球门。”
“没错,但纳特先生自有一套哲学。”
“是吗?”
“是的,校长。”
“他正在满屋子乱跑,我亲眼所见。”
“没错,纳特先生和莱克利先生正在给今晚的宴会筹备额外的节目。”庞德站起身,打开一个文件柜的顶层抽屉。按说瑞克雷看见文件柜打开就该起身告辞了,这次居然不管用。
“哦,对了,我看到又送来一批新球。”
“斯诺里之子先生很会把握商机。”
“也就是说一切顺利喽?”瑞克雷的语气有些神秘。
“看来确实如此,校长。”
“好,那我就不多过问啦。”瑞克雷说完觉得好像还缺点什么,便即兴找了个新话头,“规则定得怎么样了,斯蒂本先生?”
“非常顺利,多谢校长关心。我保留了一些街头足球的规则,这样大家都高兴。有些规则很奇怪的。”
“看来纳特先生非常靠得住啊。”
“是呀,校长。”
“他重新设计的球门太好了,会让比赛更有意思。”
“您不跟着一起训练吗,校长?”庞德又取来一份文件。
“我是队长!不用训练。”瑞克雷转身要走,刚摸到门把手又停住了,“昨晚我跟前院长聊了很久。他这人本质上还不赖。”
“是啊,我听说会客室的氛围融洽祥和,校长。”说完庞德暗想:听说还挺贵。
“你知道那个年轻人艾德里安郤特尼希德当教授了吗?”
“知道,校长。”
“你想当教授吗?”
“不用了,校长。我觉得学校里那么多职位不能全让我一人占了。”
“那么说也没错啦,可是他们把自己的机器取名叫小八!真没原创成分,对吧?”
“哦,其实是有些显著区别的。我记得他们是用鸡产生毕维直径。”
“好像是这样。反正差不多吧。”
“嗯……”庞德沉吟。这是极有分量的一个“嗯”,可以给小船当锚用。
“有问题吗?”
“哦,呃,没问题,校长。前院长有没有说过他们需要彻底重新设计形态共振器,以适应新版本的毕维/秘质接口?”
“好像没有吧。”
“哦。”庞德面无表情,“算了,艾德里安肯定会重新设计,他是聪明人。”
“可那都是以你的发明为蓝本的。小六是你设计的,现在他被人家捧成天才,还上了香烟卡呢!”
“很好啊,校长。研究人员很少有机会抛头露面的。”
瑞克雷觉着自己就像一只徒劳无功想要叮穿钢板的蚊子:“哈,现在的巫师和我那年头可不一样啦。”
“是呀,校长。”庞德的态度模棱两可。
“另外,斯蒂本先生。”瑞克雷打开房门,“我的年头可还没结束呢。”
远处传来一声惊叫,接着是碰撞声。瑞克雷笑了,今天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
等他和庞德赶到大礼堂,发现大部分队员正凑成一圈围住一位倒在地上的队员,纳特跪在旁边检查。
“怎么回事?”瑞克雷问。
“受伤了,校长。我正在进行压迫止血。”
“啊。”瑞克雷看到旁边有一口铜条加固的大箱子,乍一看跟普通木箱差不多,直到你注意到箱子下面伸出了好多小脚。
“是灵思风的行李箱啊。”校长抱怨,“行李箱在,就说明灵思风离这儿不远。灵思风!”
“其实这不是我的错。”灵思风回答。
“确实如此,校长。”纳特也说,“非常抱歉,这是一次群体性误解。我理解这是个了不起的魔法箱子,下面有几百条腿。恐怕各位先生误以为既然腿多,引用他们的原话,它踢足球肯定‘厉害惨了’,只可惜他们的假设被证明不成立。”
“我跟他们讲过道理了。”前院长从人群边缘凑了过来,“早啊,马斯特朗。队伍真不错。”
“腿多了互相打绊子。”马卡罗纳教授补充,“它抢到球就失控,哎呀,结果就撞上苏普沃西先生了。”
“算了,吸取教训吧。”瑞克雷无奈,“你们就没有好消息要汇报吗?”
“好消息就在这里,校长。”瑞克雷身后传来一个悠长欢快的声音。
瑞克雷回身,看见一位身材和气质都颇像短笛的人。那人站在原地似乎身体都在震动。
“这位是利托涅罗教授,乐师长。”庞德附在瑞克雷耳边低声介绍。
“啊,教授你好。”瑞克雷温和地招呼着,“你把合唱团也带来啦。”
“诚然,校长。今早练球的情景实在振奋人心,令人观之心喜。如您吩咐,我已谱了一曲。请准许我为您试演。”
“我吩咐过?”瑞克雷嘴角微动,小声发问。
“您提到过喝彩,我就觉得最好跟乐师长打个招呼。”庞德低声回答。
“又是代笔的?行,算了。”
“此曲以单声圣歌为蓝本,乃是庆功之曲,就是歌颂胜利者的。可以试演吗?当然,是清唱。”
“请不要拘束。”瑞克雷爽快批准。
乐师长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短棍:“目前歌词里用本戈郤马卡罗纳的名字占位,因为他刚刚完成了两个漂亮的‘进球’,我记得行话是这么叫的。”乐师长字字斟酌,仿佛在对付浴缸里的一只大蜘蛛。接着他提醒合唱团注意,又点点头,歌声随即响起:
歌颂啊,本戈郤马卡罗纳先生才艺无比!马卡罗纳才艺出众呀,歌之颂之!才艺无双世无比!歌之!颂之!歌颂众神!只为那才艺——无双!无双!无双!
唱了一分半钟,瑞克雷大声咳嗽示意,乐师长挥手让合唱团停止。
“可有哪里不合意,校长?”
“呃,不算不合意,乐师长。只是,呃,你不觉得有点那啥,太长了吗?”瑞克雷注意到前院长并没有多少隐藏嗤笑的意思。
“不长啊。其实我计划完成曲子之后让四十人合唱,这将是我的名篇!”
“可我们是想写点什么让球迷唱,你懂吗?”
“那样啊,”乐师长拿指挥棒的架势有点威胁的意味,“知识分子的使命不就是帮助普罗大众提高层次吗?”
“他说得在理,马斯特朗。”主席也帮腔道。瑞克雷被顶得难受,只庆幸那个女仆不在现场。叫什么来着?对,格兰达,很聪明的女人。虽然她不在,瑞克雷却在崔沃的脸上看见了她的表情。
“仅限工作日吧。”瑞克雷反驳,“星期六没这个使命。但是甭管怎么说,干得好。我期待着听到你的更多大作。”
乐师长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合唱团整齐划一地跟在他身后退场。
瑞克雷搓着手:“行了,先生们,露两手给我瞧瞧啊。”
球员们在大礼堂里散开。纳特说:“马卡罗纳教授表现超凡,显然有极佳的控球技能。”
“这个我不意外。”瑞克雷兴致不错。
“图书管理员则是优秀的护门人,只要站在球门中间,两只手就能抓到两侧的门柱。我相信敌方射门很难攻破他的防线。另外您也要参加,校长。”
“哦,学东西不快可当不了校长。我先观摩一阵,来得及。”
校长就这么观摩起来。看到马卡罗纳像一条银色闪电,第二次带球跑完全场并踢进对方球门后,他侧头问庞德:“咱们赢定了吧?”
“前提是到时候马卡罗纳还在为你效力。”前院长评论道。
“歇歇吧,亨利。一次只说一件事行吗?”
“校长,今天的训练马上就要结束了。”庞德说,“晚上要开宴会,准备场地还需要些时间。”
“对呀,大人。”这是校长身后的崔沃,“我们还得把大吊灯放下来换新蜡烛。”
“是啊。我们在排练今晚的特别节目,也许校长您可以旁观?”
瑞克雷看看表:“我是想啊,纳特先生,无奈时间不早了,还是回头再说吧。总的来说,干得好。”
格兰达和朱丽叶到的时候夜市刚要开张。安卡-摩波是一座生活在街道上的城市,街道为人民提供了食物、娱乐,更便于打发时间、等别人腾出地方好打地铺。市场上的摊位横七竖八,处处点着火把,除了臭烟味儿外也提供了一点点光亮,几乎可以算作街道的副产品。
格兰达向来忍不住左顾右盼,在市场上更是难以自制。她极为精通各类烹饪,在这种目不暇接的时候更要牢记自己的强项。更何况她还要应付海鲜女王维乐蒂郤推儿车。
格兰达和维乐蒂打过不少次交道,后者是白手起家、有头有脸的女强人,只可惜头脸上有些许不足——两只眼睛分得太开,有点像比目鱼。
维乐蒂就像她赖以发家的海洋,城府极深。她赚的钱已经足够买一艘船又一艘船,还有夜市上的一整排摊位。即使如此,她还是坚持每天自己推车卖货,海螺、大虾、皮蟹、猴子蚌……以及她著名的鱼肉条。
格兰达经常从维乐蒂的摊位上采购——对于和你地位相仿又没有竞争关系的人,应该予以足够的尊敬。
“姑娘们,这是要操持宴会啊?”维乐蒂热情地向她们挥舞着比目鱼。
“是啊。”朱丽叶自豪地回答。
“啊?两个都去?”维乐蒂瞄了一眼格兰达,“夜厨加人手啦。”
“总之你们高兴就好。”理论上维乐蒂的目光正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这个给你们。可好了,我请客。”她弯腰从水桶里取出一只螃蟹,下面还挂了另外三只。
“螃蟹项链?”朱丽叶笑道。
“唉,螃蟹都这样。”维乐蒂摘掉那几只搭顺风车的螃蟹,“死蠢死蠢的。蠢到你把一堆螃蟹放在桶里都不用加盖,无论哪只想爬出来都会被其他的扯回去。”说着她就把螃蟹拿到一口沸腾的大锅边,“帮你煮了?”
“别!”格兰达没想到自己的声音那么大。
“你没事儿吧?”维乐蒂关切地问,“看你脸色不好。”
“好着呢,好着呢,就是嗓子有点肿。”螃蟹桶,格兰达想,我本以为是佩佩喝醉了说的胡话。
“能绑一下吗?今晚我们事多。”
“行啊。”维乐蒂老练地用线绳把螃蟹捆严实,“弄螃蟹你肯定是内行啦。这蟹可好了,特好吃。就是蠢。”
在前往夜厨的路上,格兰达继续思索:螃蟹桶,正是这码事。多莉姐妹区的人瞧不起坐巨怪大巴的姑娘,这就好像螃蟹桶。我妈教给我的所有东西全都可以称为螃蟹桶。我教给朱丽叶的呢,也是螃蟹桶。也许螃蟹桶和挤大堆是一回事,人堆里舒服又暖和,以至于你忘了外面还有一整个世界。最糟的是,拖后腿最狠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啊……想到这里,格兰达怒火中烧。
归根结底,如今大多数场合都不允许公然用锤子打人。人们设置了种种有形和无形的桎棝,告诉你严禁干什么,希望你乖乖听话。可一旦真有人违反了规矩,他们顶多耸耸肩,也就算了。你看朱丽叶跟那帮贵气姑娘聊天,她从来也不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干,结果还不是聊得很好?也没挨打!
还有维特矮夫人设置的各种规矩,比如不许夜厨的人上楼。楼上的光线相对干净,没经过那么多双眼睛亵渎。格兰达就那么上楼了,不是也没事吗?格兰达这么想着,大踏步走向大礼堂,朴实的鞋子重重落在地面上,跺得脚疼。日厨的姑娘们见她跟着进来也没说什么,是没什么好说的。学校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身材矮胖的姑娘不许给客人侍酒,今天格兰达决定对此视而不见。何况大礼堂的仆人们已经乱成一团,又要摆餐具,又要防人偷,也就是说今晚恐怕不止一位客人要用两把勺子凑合吃饭了。
格兰达看到掌烛吏斯密姆正在对崔沃和纳特指手画脚,便凑了过去。她不怎么喜欢斯密姆:人可以固执,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可以愚蠢,这无伤大雅。既固执又愚蠢就说不过去了,体臭浓厚更没得忍。
“怎么回事?”
一语奏效。只要女人端起膀子用正确的语气询问,总能让措手不及的男人不假思索吐露真言,根本没时间编谎话。
“他俩把吊灯升起来了!还没点蜡烛呢!客人马上就来了,现在放下再点就来不及升起来了!”
“可是斯密姆先生——”崔沃抗议。
“你们就会顶嘴和撒谎。”斯密姆愤愤地抱怨。
“可是我能从这里点燃蜡烛啊,斯密姆先生。”纳特小声开口,连声音都在蜷缩。
“少给我胡扯!巫师都做不到,总弄得蜡油到处都是,你这个小——”
“够了,斯密姆先生。”格兰达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你真能点着蜡烛吗,纳特先生?”
“可以,小姐。只等适当的时机。”
“你看,行了。建议你把这事交给纳特先生。”格兰达的话立即招来斯密姆的冷眼,她从那目光中看出后者心里正悬着一柄看不见的锤子,有点为自己的安危担忧。
“我先走了。”格兰达说。
“我也不能闲着,我职责重大。”斯密姆似乎还不太清楚状况,只觉得自己不在场更安全。格兰达简直能看到他那大脑做决策的过程:不管出什么岔子,只要我人不在场,就一定能减轻罪责。“不耽搁啦。”斯密姆反复强调,“哈!要是没我,你们就都摸黑吧!”说完他就捡起油腻腻的工具袋跑了。
格兰达看看纳特。他不可能缩得更小了。那身衣服已经很大,身子再缩一点得成什么样啊?一定是错觉。
“你真能从下面点着吊灯上的蜡烛吗?”格兰达大声问。纳特依旧垂着头。
格兰达又问崔沃:“他能——”这时她才发现崔沃已经不在原位了,正在远处靠着墙跟朱丽叶聊天呢。
她一眼就看透了:崔沃强势的样子、朱丽叶谦卑下垂的目光……确实没乱摸,这只是乱摸的前奏和序曲。唉,语言的魔力呀……
你在看风景,其他人也在看你。格兰达低头,发现自己正被纳特深邃的目光打量着。他在皱眉头吗?他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了什么?显然比她希望透露的要多。
大礼堂里忙碌的节奏正在加快。足球队队长们应该已经在某个等候室里集合。格兰达可以想象他们的样子:被人从全城各处的穷街陋巷拖来,穿着干净的衬衫,或者至少是不像平时那么脏的衬衫,仰头看着华丽的拱顶发呆,想自己今天是否能活着离开。哼,她继续想,就算死也是喝酒醉死的吧。正当她打算进一步展开想象时,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嗯,我们平时没怎么见你来大礼堂啊,格兰达?”
不用猜也知道是维特矮夫人。能给“我”字加重音念成“嗯我”,一个陈述句非得按疑问句收尾的,除了管家太太再没别人了。另外,格兰达不用回头就能听到她银腰带叮当作响的声音,据说那上面有一把能打开校园里所有门的万能钥匙。还有她那宏伟的胸衣发出的吱嘎声[28]。
格兰达转过身,暗想:不怕,没有惩罚!
“我觉得你今晚可能需要多些人手,维特矮夫人。”格兰达婉转答道。
“然而根据习俗和惯例——”
“啊,亲爱的维特矮夫人,我看差不多该放他们进来了吧。大人的御驾马上就要出宫了。”她俩身后传来校长的声音。
维特矮夫人固然气势惊人,但她的气势主要是横向发展,瑞克雷的气势从高度就要盖过她二英尺有余。管家太太连忙回身鞠了个半躬。校长一直觉得她这套礼节有点烦人,但没胆子当面说出来。
“哦,还有这位是格兰达小姐吧?”校长的心情不错,“能在楼上见到你太好了。这位姑娘很有用,维特矮夫人,有主见,管事靠谱。”
“多谢夸奖,她是我们最好的姑娘之一。”维特矮夫人吃了哑巴亏,刻意避开格兰达突然变得天真无邪的凝视。
“大吊灯还没点起来啊!”瑞克雷说。
格兰达上前一步:“那是纳特先生为宾客准备的惊喜,校长。”
“纳特先生真是处处有惊喜。他今天还用了自己的方式训练足球队呢。你知道他昨天干什么了吗,格兰达小姐?谅你也猜不到。纳特先生,你告诉她。”
“我带球队去皇家歌剧院观摩了舞蹈训练。”纳特紧张地说,“让他们学习移动和体态是很重要的。”
“等他们回来呢,”瑞克雷保持着那种略带威胁的欢快语气,“他又让大家蒙着眼睛在大礼堂里踢球。”
纳特怯怯地咳嗽一声:“必须让他们记住其他球员的位置,这样才有团队协作。”
“后来他又带队去看罗斯特爵爷的猎犬。”
纳特再次咳嗽,显得更局促了:“捕猎时,每条猎犬都能记住其他猎犬的位置。我希望大家明白个体和团体的两面性:个体的优势在于团体;团体的优势就是个体。”
“听见了吗?说得好!哦,今天他还让队员们一整天都顶着球到处跑,还在黑板上画图,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策划战争呢。”
“这就是战争。”纳特辩解,“对手不是其他球队。这是人与自我的战争。”
“这话说得太尤伯瓦尔德了。总之,现在队员们活力满满,准备好迎接晚宴了。我猜纳特先生是要搞个点灯仪式什么的。”
“一点小把戏而已,吸引宾客注意。”
“会不会爆炸啊?”瑞克雷不放心。
“不会,校长。”
“真的?我个人偶尔喜欢激烈一点的场面,但维第纳利大人比较反感。”
“没有雷电,校长。可能暂时会冒点烟吧,都在天花板上,不妨事。”
格兰达觉得校长似乎在仔细研究纳特。
“你……纳特啊,你会讲几种语言?”
“三种死的,十二种活的,校长。”
“是嘛,厉害。”瑞克雷决定听听就罢了,并不打算细想有几种语言是被纳特弄死的。“很好,非常感谢,纳特先生。也谢谢你们,女士们。等下就放客人进来吧。”
格兰达抓紧时机逃到维特矮夫人的视野之外,却发现崔沃和朱丽叶早已逃到了自己的视野之外。
“不用担心朱丽叶。”跟在她身后的纳特说。
“谁说我担心了?”格兰达抢白。
“你自己。你的表情、姿势、体态,还有你的……反应、语气,一切都说明你担心。”
“谁让你乱看我的一切——不对,我是说体态!”
“体态就是指你站立的姿势啊,格兰达小姐。”
“难道你会读心不成?”
“抱歉,在你看来可能会像是读心。”
“朱丽叶呢?她都在想些啥?”
“我不确定,但是她喜欢崔沃先生,觉得他风趣。”
“那你也看透了崔沃的一切?全是脏心眼儿吧!”
“呃,不是的,小姐。他忧愁、焦虑。我想他是在思考自己要成为怎样的人。”
“真的?他一直都是个滑头。”
“他在思考未来。”
大礼堂对面的大门打开,最后一批仆人匆忙就位。
格兰达没有留意,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思考豹子能不能换短裤。确实,崔沃最近有点消沉,还给朱丽叶写了首情诗……情诗的意义可太重大了。谁能想到他会写诗?简直不像崔沃——
纳特突然以原子振动般的速度消失了。足球队队长们带着跟班从敞开的大门鱼贯而入,有些显然不习惯正装。又因为巫师概念里的开胃酒劲儿比较大,有几位刚入场就已经脚下打晃。此刻的厨房里厨师们肯定一边咒骂一边慌忙摆盘。烤炉开开关关,里面……里面……说起来,晚宴菜单上有什么来着?
在幽冥大学,平静的校园生活背面隐藏的是攻守同盟、派系争斗,以及人情和友谊,错综复杂搅成一团。
格兰达精于此道,夜厨向来与人为善。见得多了,只要她肯为人保守秘密就已赚足了人情。此刻大礼堂里几乎人人都欠她的。格兰达走向侍应生领班之一的靓仔罗伯特,后者谨慎地点头致意。格兰达颇知道一些他不想让外人知晓的事情。
“有菜单吗?”
罗伯特从餐巾下取出一份递过来,格兰达看得心惊胆战:“这菜不对他们胃口啊!”
“唉,格兰达。”罗伯特嗤笑,“你是说档次太高,他们吃不惯?”
“菜名里带佐字的太多啦。但凡叫什么佐什么的大多都是外国菜,得吃一阵才能习惯。你看他们那样,像是经常吃外国菜的人吗?哎呀,你们还敢给啤酒!啤酒也能佐个什么?”
“还有多款精选的葡萄酒,是他们自己要啤酒。”罗伯特冷冷地回答。
格兰达瞧瞧那些队长,似乎都挺开心。毕竟吃喝不要钱,即便饭菜味道挺奇怪,架不住量足。啤酒的味道就熟悉多了,而且同样管够。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如今足球已经很下作了,更何况……她想不出还能何况怎么样,只觉得不安,然而——
“不好意思,小姐?”
格兰达低头,看见一名年轻的球员正想跟整个大礼堂唯一穿着制服却没有同时托着至少两个盘子的姑娘搭个讪。
“有事吗?”
球员压低嗓门:“小姐啊,这果酱怎么一股子鱼味儿?”
格兰达看看桌边的一圈笑脸:“这叫鱼子酱,先生。壮阳的。”
宾客们齐声爆出一阵醉醺醺的大笑,唯独那年轻的球员还不明白情况:“我没羊啊。”大家又笑。
“是啊,这屋里也没多少‘阳’。”格兰达转身离开,留下继续哄笑的众人。
“多谢盛情邀请,马斯特朗。”维第纳利大人挥手遣散送开胃小菜的仆人,对坐在他右首的校长说,“我见前院长、现校长也回来了,甚好。”
“你大概记得亨利去了伪都——去了厚脸皮大学,他是,呃……”瑞克雷陷入沉吟。
“是新任的校长。”执政官拿起一柄勺子,细细把玩,仿佛那是件罕见的玩物。“哎呀,我以为世上只能有一位校长呢。不是这样吗?举世无双校长帽,一人凌驾万法尊?对于魔法界内部的事情,我是外行,如有误解之处,还请指正。”缓慢旋转的勺子映得维第纳利的脸色忽明忽暗,“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猜局面可能会有些摩擦。”勺子转到一半停住了。
“大概有些许吧。”瑞克雷不肯正眼看亨利。
“确实有吧?然而我并未见到有人被变成青蛙,可见诸位巫师已经放弃了魔法肆虐的决斗传统。老朋友们被平等的不尊重束缚,无法向对方痛下杀手,如此僵局总意味着还有希望。啊,汤来了。”
大汤勺填满一个个汤碗,暂时打断了对话。等安排停当,维第纳利提议:“我可以帮二位调解纠纷吗?我在此事中绝无偏颇。”
“抱歉,大人,窃以为你或许会偏向安卡-摩波。”前院长、现厚脸皮大学校长说。
“是吗?然而削弱幽冥大学在公众心目中的权威对我也有利,明白吗?政府与学府、魔法与世俗之间的微妙平衡?这城市里有两个权力中心。我很有理由抓住机会让我这位饱学的朋友丢些面子。”他淡淡一笑,“马斯特朗,你还留着正统的校长帽吗?我注意到你现在总戴着这顶装了众多小抽屉和一个小酒柜的私人定制帽。”
“我戴不惯原来那顶校长帽,太唠叨。”
“所以传闻是真的,校长帽会说话?”维第纳利又问。
“我觉得用‘唠叨’大概更准确吧,那玩意儿来来回回就会抱怨今不如昔。只有想想一千年来历任校长都有跟我一样的抱怨,我心里才能舒服些。”
“所以校长帽不仅会讲话,还会思考?”
“可以那么说。”
“那你就不能占有它了,马斯特朗。会思考、会讲话的帽子不可以被奴役。安卡-摩波禁止蓄奴。”执政官夸张地摇摇手指表示禁止。
“话是那么说。可校长帽就是个象征嘛。换了你,肯不动刀兵就把安卡-摩波执政官的位子交出去吗?”
“真的不好说。”维第纳利大人答道,“不过迄今为止,巫师间的每场真正的争斗都会造成大规模灾害,想必如今你很狼狈吧。请容我提醒,巴嘎铺大学的比尔郤灵思风也自称校长,你似乎觉得并无不妥。”
“对,他离得远,不妨事。而且四叉大陆也算个地方?伪都就不一样了,还有这个新冒出来的小学校和——”
“所以问题的核心在于距离?”
“不,可是——”瑞克雷说不下去了。
“请问二位,这样的讨论可有意义?先生们,我们面对的是领袖之间的口舌之争,一边是声誉卓著的老牌院校,另一边是雄心勃勃但经验不足的稚嫩学府。”
“我们声誉卓著倒确实不假。”瑞克雷赞同。
执政官抬起一根手指:“我还没说完,校长。我刚才说到口舌之争。一边是古板僵化、守旧狭隘的传统学术机构,另一边是观念前卫、创意丰富的新兴学府。”
瑞克雷连忙叫停:“等等,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维第纳利靠在椅背上:“我的意思正是如此,校长。还记得我们不久之前讨论过文字的意义吗?语境即一切。因此,我建议不妨让厚脸皮大学的首领也有机会保管一阵校长帽。”
跟维第纳利讲话真是片刻也不能放松,看似无害的言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蹿起来咬人。
“踢足球争夺校长帽吧。”他建议。
执政官看看二位校长的脸色,继续说:“先生们,先生们。请稍安片刻,仔细想想。校长帽的意义已经超越了它本身。巫师奋进的主要渠道不再是魔法,而上进和竞争的行为对两所院校都有益,旁观的公众也将乐在其中。要知道从前巫师竞争时公众可只能藏在地窖里避难。请不要急着回答,否则我会认为二位考虑不周。”
“没的事儿,我脑子转得快。”瑞克雷立即回答,“根本没什么好比赛的,不公平。”
“当然不公平。”亨利附议。
“啊,二位都认为不可能公平竞赛?”
“是呀。我们的教职人员年轻多了,伪都的体育场也比他们的强。”
“甚好。”维第纳利大人赞许,“一场对抗出现了。大学对大学、城市对城市。这是战争,却免了事后清理残肢断头的麻烦。万物皆应努力奋进,先生们。”
“我差不多可以同意。”瑞克雷说,“反正我也不可能输。但是我要说一句啊,海夫拉克,从来也不见你允许别人竞争你的位子。”
“我常被挑战,只是他们从没赢过而已。正巧,先生们,我见报纸上说伪都的人民昨天集体投票拒绝纳税。下次见到总统先生时请麻烦代我转告,说只要他认为有必要,我随时乐于提供建议。二位不要沮丧。你们都没争取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却得到了各自应得的。如果豹子可以换短裤,巫师就理应可以换帽子。而且先生们,现在的豹子必须学会换短裤,否则我们就都完蛋了。”
“你是说洛科那码事儿?”亨利问,“干吗装得一脸惊讶的样子?”
“没假装,我是真惊讶。同时请记得我轻易不会惊讶,除非做出震惊的样子有利可图。”
“咱们必须做点什么。远征军发现了一大窝那玩意儿!”
“是的。儿童,已经被屠杀了。”执政官说。
“不,是幼崽被歼灭了!”
“是吗?你是想表达什么呢?”
“我们正在讨论的是如何处理一股极端邪恶的势力!”
“亨利校长,我自己就是邪恶的化身,照镜子就看得见。哲学意义上的邪恶遍布宇宙,无所不在,据说其存在的意义是衬托善良。此类理论还有更多,但每每想到此处我就不禁发笑。我猜是你在幕后主张派遣远征军探索尤伯瓦尔德深山吧?”
“当然!”前院长回答。
“以前已经有人试过一次,再往前还有两次。是什么让通情达理的人一次次派遣军队,以为从前没有达成的目标可以在这次实现呢?”
“你知道的,武力是它们唯一理解的语言。”
“武力是你们唯一试过的语言,亨利校长。此外,假设他们如某些人所主张的一样属于低等动物,那么他们就毫无理解力;但如果我有理由相信他们是智慧物种,我们就该寻求理解和沟通。”执政官呷了一口啤酒,“先生们,有件事我很少对人提起,今后也许不会再提。儿时我有一次去尤伯瓦尔德度假,正在溪水边行走,巧遇一头母水獭和几只幼崽。非常温馨的画面,想必二位应有同感。正观赏时,水獭母亲潜入水中,捕来一条鲑鱼。它把鱼拖到浮木上大快朵颐。当然,此时鲑鱼依旧活着。直到如今我还记得鱼腹爆开、露出粉红鱼子的情景。小水獭们一拥而上,享用美味的鱼子。大自然的奇观啊,二位先生。母子捕猎,母子为食。那是我第一次目击邪恶。邪恶植根于宇宙的本质,万千世界绕着苦难旋转。我对自己说:如果宇宙里真有至高的存在,那么任何一个凡人都应该比它更加道德和高尚。”
两位巫师交换了个眼色。维第纳利盯着啤酒杯出神,他俩决定还是不要打探执政官在杯底看见了什么为好。
“是我多心了,还是屋里有点黑?”亨利试图缓和气氛。
“哎呀,对呀!我都忘了大吊灯的事。”瑞克雷朗声回答,“纳特先生呢?”
“在。”纳特先生的声音在极近处响起,近到足以让瑞克雷感到不适。
“你在这儿干什么?”
“之前说过,如果您需要,我随时待命,校长。”
“啊?哦,对,你是这么说的。”校长心想,这纳特真是又矮又礼貌又乐于助人,没什么需要提防的。“纳特先生,请为我们点亮吊灯吧。”
“校长,可否为我奏乐暖场?”
“不可能的,年轻人。但我可以让客人们静一静。”
瑞克雷按照久经考验的传统拿起勺子轻敲高脚杯,意思是“你们都往这边看,我悄无声息的是想弄个大声音提醒你们注意”。不过正如高脚杯、勺子和晚餐被发明之后的每一个场合,这次他也没能吸引晚饭后高谈阔论的宾客们的注意。
“先生们,请安静,然后请鼓掌。我们准备点亮吊灯啦!”
室内安静下来。
一轮掌声,再次安静。在座的人们纷纷扭过身子,找了个更好的角度观赏并不存在的热闹。
“请您吸一口烟斗,然后借我一用,好吗?”纳特问。
瑞克雷耸耸肩,照办了。纳特接过烟斗举向空中,突然——
接下来的好几天,大家都在争论纳特举起烟斗后究竟发生了什么。那火是从烟斗里升起来的,从天花板降下来的,还是从墙壁里喷出来的?可以确定的是纵横交错的火光猛然割裂室内的黑暗,转瞬间又消失不见,只剩下完全的纯黑,正如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紧接着所有蜡烛同时亮起,毫厘不差。
掌声雷动。瑞克雷看看桌子另一端的庞德,后者挥了挥秘子计,耸肩摇头。
校长拉过纳特,带他退到桌边没有人能听到他们谈话的地方。为了掩人耳目,他跟纳特握了握手。
“干得漂亮,纳特先生。刚才那不是魔法,否则我们能看出来。问个问题,你是怎么弄的?”
“这个啊,首先是矮人炼金术,校长。您知道的吧?他们在比杨克的地下洞窟里就这么点吊灯。我做了几次实验和分析,摸索出了秘诀。首先所有蜡烛的芯都被黑棉线连在一起,坐在礼堂里根本看不出来。棉线都在特殊溶液里浸过,晾干后燃烧极快。我又略微改了改溶液配方,让燃烧速度更快且全无残渣,只有些烟气。蜡烛芯的尖端也受过特殊处理,可以正常点燃。说出来您会感兴趣的,校长,棉线的燃烧速度几乎可以说是瞬时,超过人类所有的衡量单位,根据我的计算显然快过每秒钟二十英里。”
瑞克雷很会假装面无表情的样子。要经常跟维第纳利打招呼,随时随地冻结五官是必备技能。但此时他无须刻意假装。
纳特似乎有些焦虑:“校长,我没能贡献价值吗?”
“啊?哦。”瑞克雷的表情温和起来,“好极了,纳特。你做得非常好。呃,你从哪儿搞来的炼金材料?”
“学校地下有个废弃的老炼金术实验室。”
“这样啊。好吧,再次感谢。但作为这所学校的主人,我要求你暂时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你的新发明,直到咱们回头详细谈过为止。先这样,我回桌上去啦。”
“放心吧,校长。我肯定不会让它落到可疑的人手里。”纳特说完就退下了。
瑞克雷回到桌边想:你自己就是最可疑的人啊。
“精彩的演出。”维第纳利表示赞许,“马斯特朗,如果我没猜错,被你称为纳特先生的那位,就是那个纳特先生吧?”
“正是。很好的孩子。”
“你允许他搞炼金术?”
“是他自己的想法,大人。”
“刚才他一直站在这儿?”
“是啊,很热心。有问题吗,海夫拉克?”
“没,没,完全没问题。”
格兰达承认点灯表演精彩绝伦,不过她在观赏的同时,也能感到维特矮夫人正在观赏她。理论上说,格兰达今天的鲁莽行为将会导致另一种火光四射的精彩表演,实际却不会有什么后果,对吧?她已经证明了看不见的惩罚并不存在。此刻她心里惦记的是与自己不太相关的事儿。
虽然她的那帮邻居又傻又蠢又不长脑子,她总归还是要维护他们的利益。这帮人被陡然拖进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陌生世界,格兰达就得多留个心眼。之所以想这个,是因为她走在宴会桌之间时发现某种叮叮当当的声音绵绵不绝,与此同时桌上的银餐具数量似乎正在减少。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便走到斯托洛普先生身后,二话不说就从他外套口袋里揪出三把银勺子和一把银叉子。
斯托洛普先生转身,发现是格兰达,良知未泯地露出一丁点儿羞耻的神态。
格兰达甚至不需要开口。
“我想他们有那么多呢,”斯托洛普辩白,“要那么多刀叉有啥用啊?”
格兰达从他的另一个衣袋里揪出三把银刀和一个银盐罐。
“那啥,他们这儿也太多了。”斯托洛普不服,“少一两件看不出来。”
格兰达凝视对方。餐具叮叮当当消失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不难察觉,而且已经在背景里响了好一阵。她身子前倾,直到他们差点脸贴脸。
“斯托洛普先生,如果维第纳利大人知道你们偷东西,会怎么想?”看见斯托洛普的脸色顿时白了,她点点头,“你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话传得很快。格兰达所经之处,餐具纷纷从衣袋里飞回桌上,一阵阵叮当声就像小妖精在摇铃。
格兰达自信地笑着,准备去挑战一切,或者至少挑战她敢于挑战的一切。
维第纳利大人起身。不知为什么,他根本不需要暖场。不用“请大家鼓掌”,或“请各位注意”,或“请起立”,只要他站起来,整个大礼堂就会自动肃静。
“先生们,感谢大驾光临。另外,我也要感谢今晚热心的东道主,校长瑞克雷先生。请容我讲几句话,让各位放心。众所周知,有传言说我不支持足球运动。此言差矣。本人全力支持传统的足球运动,甚至希望让足球走出陋巷,成为光明正大的体育项目。我知道各位都有自己的比赛计划,但在此我谨代表自己提议,让老牌球队组成联赛,相互竞技,争夺金杯——”
台下传来欢呼声,带着啤酒味儿的。
“或者说是金色的杯——”
更多欢呼,伴随着笑声。
“奖杯就以最近发现的古瓮为原型,名叫《断球图》的那个,各位应该都见过了吧?”
众人嗤笑。
“如果没见过,想必各位的夫人也见过了。”
肃静,紧接着一阵海啸似的笑声袭来。笑声上面泛着啤酒沫,正如海边的波涛。
潜伏在女仆间的格兰达又惊又恼,一时竟不知五官该怎么摆才好……维第纳利果然有阴谋,足球队队长们则借着酒劲推波助澜。
“新鲜事儿。”一名侍酒的仆人说。
“啥新鲜事儿?”
“大人正在喝酒呢。平时他连葡萄酒都不喝。”
格兰达瞧瞧一袭黑衣、身材瘦削的执政官,字正腔圆地问:“你说他连葡萄酒都不喝,重点是喝还是葡萄酒?”
“他不喝像血一样的饮料,这就是我要说的。不多说了,维第纳利大人处处都有耳朵。”
“我就看见俩耳朵。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还挺帅的。”
“是啊,招姑娘喜欢。”那仆人吸吸鼻子,“都知道他跟尤伯瓦尔德的那个吸血鬼有什么关系。知道吧?搞了戒血联盟那个?吸血鬼能不吸血?谁信啊?”
“请不要以为只有我希望足球运动拥有美好的未来。”维第纳利还在演讲,“先生们,今晚各位将观赏足球、讨论足球,如果躲得慢些,说不定还要啃上足球。足球的历史和未来将在这里融合,请各位欣赏。接下来向大家介绍幽冥大学的第一支球队——幽冥学术队!”
所有蜡烛同时熄灭,包括吊灯上的。一片幽暗中,格兰达看到蜡烛熄灭的青烟像幽灵般升起。纳特在她身边低声查数:一、二……数到三,大礼堂对面的蜡烛忽然亮起。出现在灯光下的是崔沃郤莱克利,面带最灿烂的笑容。
“大伙儿晚上好!”崔沃向宾客们致意,“还有您哪,大人。哎呀,今晚够热闹的。”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崔沃摸出他的铁皮罐,扔向脚尖,再踢上肩头。铁罐绕过他的后颈,滚到另一条胳膊上。
“早年间他们踢石头,发现太蠢。后来改踢人头,可是人头不太方便,要先砍下来,于是乎就打起来了。”
纳特仍旧在查数……
“如今我们有了足球。”铁罐绕着崔沃周身上下翻飞,“名字叫球,其实就是个木头疙瘩,不穿特大号的球鞋根本踢不动。又慢又沉,它是个死疙瘩。先生们,足球应该是活物……”
大礼堂对面的门打开,本戈郤马卡罗纳教授颠着新式足球一路小跑入场,咕隆、咕隆的声音响彻礼堂。有几位队长忍不住站了起来,抻着脖子想看个清楚。
“用老足球,你们可踢不出这花样。”崔沃飞身卧倒,马卡罗纳一记大脚,足球像愤怒的马蜂一般,呼啸着从宴会桌上方掠过。
有些场景注定只能存在于回忆中,因为发生得实在太快,没等观众醒过神来就已结束。格兰达在心中重放刚才的恐怖一幕。台上坐着两位大巫师,还有统治城市的暴君,三人不动声色地观赏足球旋转着向他们飞来,随时可能产生灾难性后果。电光石火间,图书管理员高高跃起,用铁锨似的大手凌空停球。
“这就是幽冥学术队,先生们。星期六下午一点钟,我们将在河马街迎战第一支向我们发起挑战的球队。比赛前我们会在全城各处举行训练。如果各位有意均可加入。没有球也不用担心,我们免费提供!”烛火再次熄灭,大概是为了稳住宾客们的情绪。等蜡烛重新燃起,每张桌上都洋溢着吼叫、争吵、嘲笑,甚至还有认真讨论的声音。仆人们默默端起酒壶,穿行在宴席之间。格兰达发现客人的酒杯永远不空。
“他们喝的是啥呀?”她小声问身边的仆人。
“温克勒陈年特酿,巫师精酿系列。顶级货。”
“大人喝的是啥?”
仆人笑了:“哈,有意思,好几个人问了。大人喝的也一样,同一个壶里倒出来的。所以——”
没等他说完,执政官大人再次起身。“在座的先生们,有谁想接受挑战?不一定是黑井,不一定是多莉姐妹,不一定是眠山,任何一支球队都有资格。幽冥学术队将以最高尚的体育精神迎战城里第一流的球队。我把比赛日期定在星期六。学术队不介意各位观摩训练,斯蒂本先生也会为你们提供训练建议。这将是一次公平的竞赛,我亲自担保。”他顿了顿,“刚才我似乎忘了说,作为优胜者奖品的那个几乎是纯金的瓮,里面会盛满啤酒。我听说这是人气超高的比赛奖励,而且我敢断言,在比赛结束后合理的时间段内,金杯里将永远充满啤酒,喝多少也不枯竭。届时我将亲自监督履行承诺。”
这段话也得到热烈欢迎。格兰达为这些男人感到害臊,同时也为他们恼怒。这帮人都被执政官牵着鼻子走,不,被啤酒牵着走。
维第纳利根本无须皮鞭或刑具,只要搬出温克勒陈年特酿巫师精酿系列,队长们就像羔羊似的乖乖跟他走。他还和平民拼酒,一杯换一杯。他怎么能这么做?这种做法等于在说“嘿,瞧我,我跟你们是一样的”,实际上却根本不一样。队长们又不能杀人——这时她想起某些时候酒馆打烊后街头斗殴的场面,修正了想法——他们不能既杀人又不担责任。
“我的朋友校长先生向我保证,幽冥学术队绝不使用魔法!想必没人愿意看一队青蛙上场比赛!”
笑话并不高明,却仍旧引来满堂笑声。其实喝到这个程度,他们对着纸袋子都能笑上半天。
“这是正规的足球比赛,先生们。没有诡计,只有技艺。”执政官的声音严厉起来,“因此我即将颁布一套新的足球规则,以最近发现的古代传统规则为蓝本,再广泛采纳大家耳熟能详的当代规则。我们要成立裁判组,监督球员遵守规则。朋友们,规则必不可少。凡竞赛都有规则,无规则何来竞赛?”
来了。格兰达想,他们醉醺醺的都没注意到,这就是笑里藏刀吧。规则?什么新规则?我都没听说过有规则。维第纳利大人那个不记得叫什么的助理正在给所有宾客发纸。
她想起斯托洛普对着个信封都能乱了阵脚。是有些队长认字,可现在喝成这样,还有几个能读懂规则的?
执政官大人的讲话还在继续:“壮纳先生正在给各位分发规则,请通读之后签名确认。校长和他的同僚在会客室为大家准备了雪茄和极罕见的白兰地,欢迎移步品鉴!”
这就算板上钉钉了吧?球员们平时只习惯喝啤酒,好吧,很多啤酒。格兰达判断他们现在应该非常接近烂醉如泥,有几位久经考验的队长烂醉如尚可稍站一会儿的泥。要说世上有什么比目睹倒地不起的醉汉更加尴尬,大概就是看见硬撑着而不肯倒地的醉汉了。说起来真了不起:队长们都是大碗喝酒的汉子,能把酒嗝打成国歌,能用牙齿掰弯铁棍,甚至掰掉其他队长的牙。他们是没受过多少教育没错啦,可怎么会被搞得这么蠢呢?
“说实话。”瑞克雷观赏着宾客晃晃悠悠排队出门,小声问维第纳利,“那瓮是不是你搞出来的?”
“我们相识很多年了,马斯特朗。你知道我不会骗你。”执政官思索片刻,“好吧,在适当的场合下我会骗你,但这次保证句句属实。那瓮凭空出现,我也吃了一惊,还好是个惊喜。我还以为是你们在幕后安排呢。”
“我们都不知道还有这东西。我猜大概是宗教作祟吧。”
维第纳利笑了:“啊,当然,自古以来众神就爱玩弄凡人的命运,以足球为契机合情合理。凡人玩球,同时也是众神的玩物,所能企盼的莫过于踢得精彩。”
会客室里的气氛凝重得能用刀切开。幸好整个房间里都没有刀的影子,而且就算有刀,醉汉们也闹不清该握哪头。巫师们对此情此景早已司空见惯。操持宴会的也早已贴心地在会客室里放了几辆小推车,以便把若干不胜酒力的队长们推回家。剩下的宾客数量不少,足以撑起一片热烈的嘈杂声。执政官和两位校长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的大椅子上放松身心,商讨若干正事。
“亨利,”维第纳利对前院长说,“我认为你应该当比赛裁判。”
“别扯了,这太不公平了!”瑞克雷抗议。
“请问对哪一方不公平?”
“这个嘛,呃,这牵扯到巫师之间敌对的问题。”
“可换个角度,”维第纳利的声音波澜不惊,“尽管比赛的另一方有着出众的才能、技艺、特长和历史,他们总归可以被合称为‘凡人’。出于政治立场,巫师不会允许另一位巫师被凡人击败。”
瑞克雷向着大约是宇宙边际的方向举起特大号白兰地酒杯:“我完全信得过老朋友亨利,虽然他有点肥。”
“不公平!”亨利立即反驳,“胖子也能脚下快。我要不要佩毒匕首?”
“如今是现代啦。”维第纳利说,“我觉得裁判有个哨子就够了。”
这时有人一掌拍向执政官的后背。
那一掌来得快,停得更快。只见维第纳利坐在原位,一手持啤酒杯,另一只手已经钳住了来者的手腕,把那一掌定在他头部的高度。他松手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先生?”
“你就是维第纳利,是……是不是?我在邮票上见过你。”
瑞克雷抬头,维第纳利大人的几个书记员正在快速赶来,同来的还有那大舌头醉汉的几个朋友,比他本人要清醒些,而且正在飞速醒酒。拍了暴君的后背,有多少朋友都不够用。
维第纳利点头示意,他的人立即消失在人群中。他又对仆人打了个响指:“请给我们这位新朋友加张椅子。”
“你认真的?”瑞克雷问。无巧不成书,正当醉汉向后摔倒时椅子就来了,他正好跌在里边。
“我说,”醉汉开了口,“他们都说你不是个好玩意儿,要我说,足球这事儿你弄得忒对啦。胡踢能有啥前途,我最知道啦。我让人在脑儿顶上踹好几回啦。”
“是吗?”维第纳利大人问,“请问怎么称呼?”
“斯味儿新,大人儿。”
“贵姓?”
“打死沃西。”醉汉抬起手指勉强敬了个礼,“队长,野猪队的。”
“啊,贵队这个赛季运气不顺啊。”维第纳利如数家珍,“你们队的吉米郤威尔金咬掉了别人的鼻子,进了阗谛大牢。现在你们要招新人啊。抠门儿两兄弟被踢到住院,你们队又没了顶梁柱,让眠山队踢得够惨。你从星期二蜜矿队买了个新队员——哈利郤卡斯迪,代价是两箱温克勒陈年特酿,外加一口袋炸猪皮。别人都说他表现很好,对于一个装了假腿的人而言确实不错。可你们队里没人愿意跟他打配合。”
一圈寂静以维第纳利和晃晃悠悠的斯味儿新为圆心向四周扩散。瑞克雷惊得合不拢嘴,亨利的白兰地酒杯也一直保持半满。巫师手里的酒杯过了十五秒还没空实乃奇闻。
“而且我听说你们的馅饼也不尽如人意,里面缺少死的、煮熟的、有机的成分。”维第纳利继续说,“饼都会自己长腿逃跑,还能指望挤大堆的人支持你吗?”
“我的小弟们,”斯味儿新骄傲地反驳,“最棒啦。碰上更棒的踢不过怎么啦?碰不上能踢赢的也不能怪他们哪。我们踢球可努力了,一百二十分的努力,不能再多啦。等会儿,你怎么啥都知道呢?我们也不算啥大队。”
“哦,我感兴趣。我认为足球就像人生。”
“对,太对啦。你正好好使劲呢,别人过来就给你一脚。”
“所以我建议你多关注我们的新版足球。强调的是速度、技巧和战术思维。”
“啊,好哇,三样我全行。”说完,斯味儿新就跌到椅子下边去了。
“哪位是这可怜人的朋友?”维第纳利问众人。
人群里产生了分歧,拿不准现在成为斯味儿新的朋友是好是坏。
执政官提高嗓门:“我只想找两个人把他送回家放到床上,别让他出事。能陪他过一夜最好,免得他早上醒了酒要自杀。”
次日早上格兰达拿来《安卡时报》,头版头条正是“足球运动迎来新黎明”。一如报道特大新闻的惯例,大标题下面还有两行字体醒目的小标题:“球员签约接受新规则”以及“新版足球大受好评”。
格兰达没想到朱丽叶在新一期报纸上仍能占一块地方。照片和昨天相同,就是尺寸印小了些,标题是“神秘女士失踪”,正文就一段,说神秘模特“珠宝”自从两天前出道(这词儿还让格兰达查了个字典)以来便不知所终。格兰达想,找不到人也能算新闻?头版上密密麻麻全是关于足球的报道,他们竟然还能匀出版面发这种废话。不过《安卡时报》向来喜欢在头版上同时登载好几篇报道的开头,正当人读得兴起,就被一竿子支到第三十五版之类的地方,再往后就是填字游戏和万年不变的广告。
头版专栏的标题是“维第纳利得一分”。格兰达平时不看专栏,因为一百二十来字的文章里出现太多次“然而”让人实在心烦。
格兰达愤愤读着头版新闻,越读越生气。维第纳利果然动手了,他灌醉队长们,骗他们放弃自己的足球,转而拥抱宫殿和大学联手捏造的可耻代替品。当然,人类的心理不会这么简单。格兰达自己也承认她痛恨现行的足球,讨厌不动脑子的斗殴和挤大堆。然而痛恨是她个人的事,轮不到别人代劳。现在的足球虽然规则混乱而且愚蠢,再怎么说也是人民群众自己发明的。贵族却突然跑来把它占为己有还自吹自擂。看来,原本的街头足球要被禁了,这是维第纳利笑里藏的第二把刀。
另外,格兰达也信不过博物馆的古瓮,不知怎么想的还把那玩意儿的照片留在厨房桌上。既然官方声称瓮上用古代语言写着原本的足球规则,不就意味着除了贵族之外谁也读不懂吗?她读了关于新版规则的介绍,发现有些街头足球的规则确实被采纳了,就像旧时代遗留的怪物。其中一条是她向来觉得好玩的:“球应被称为球。当球被连续三个球员当作球踢过后即应被称为球。”她觉得这条有意思是因为当初读到了规则的来源,觉得实在太蠢。据说这条规则来自几百年前,曾有一颗脑袋阴差阳错地滚进球场,被心不在焉的球员踢了半天,而本来的球则被缺了脑袋的尸体压在身下。这种蠢事实在让人印象深刻,尤其是赛后算分时他们还把决定胜负的一分算在了脑袋主人的身上。
维第纳利大人的新规中还有几条颇为眼熟,象征着旧式足球的最后一点余晖。对旧规则略加认可不过是用以安抚民意。不能让他为所欲为了!就因为他是个动动手指就能取人性命的暴君,大家就都会怕他了吗?必须有人让他收手。格兰达心里七上八下,她是没那个胆子,可是现在阻止维第纳利的阴谋似乎变得极为重要。人民或许古板、愚蠢,但这要让人民自己决定,轮不到贵族指手画脚。
格兰达下定决心后就披上外套。她又想了想,从碗橱里取来两块新烤的果酱面包。攻城锤打不开宫殿大门,上等的点心却可以畅行无阻。
长方形办公室。执政官的秘书看看秒表。
“比您的个人最高纪录慢了五十秒,大人。”
“事实证明烈酒伤神啊,壮纳。”
“我想这已无须更多证据。”壮纳面带秘书的标准式微笑。
“公正起见,我必须指出《安卡时报》的填字游戏本已经很难,夏洛特女士出题的水准更是登峰造极。缩写题、奇偶题、藏字题、回文题,现在又加上了对角题!她是怎么想到的呢?”
“终究都被您破解了,大人。”
“解谜比造谜容易得多。”维第纳利抬起一根手指,“夏洛特就是那个在佩里库石阶开宠物店的。最近没在优胜者名单里看见她的名字,想必是在忙着出题吧。”
“女人的思维曲折难测,大人。”
维第纳利惊讶地看着秘书:“是啊,毕竟她们要对付男人。我想……”
有人轻轻敲响办公室的门。执政官继续埋头阅读《安卡时报》,壮纳出去接待。一阵窃窃私语之后,秘书先生回来了。
“据说有位年轻女子企图贿赂后门卫兵。按您的规定,卫兵收下贿赂就把她领到了等候室,很快她会发现自己已被反锁在内。她是个女仆,说是有事要向您投诉。”
维第纳利从报纸顶部露出双眼:“告诉她我无能为力。说不定给她换个香水能好些。”
“大人,她不是我们的女仆,我的意思是说她属于服务阶级。她叫格兰达郤糖豆。”
“跟她说——”维第纳利犹豫片刻,露出笑容,“啊,是了,糖豆。她用食物贿赂警卫来着?烘焙的点心吗?”
“大人料事如神!她给了每个警卫一大块果酱面包。请问大人如何判断——”
“壮纳,她是位厨师,不是女仆。请她进来。”
秘书似乎有些不悦:“您确定此举明智吗,大人?我已经让警卫把食物扔了。”
“扔掉糖豆家女人烤的面包?壮纳,你是在亵渎艺术。我现在就可以见她。”
“请容我提醒,您今天早上的日程已经排满了,大人。”
“诚然。指出我的日常安排已满是你的工作,非常感谢。然而我今早四点半才回来,我还清楚记得上楼时被楼梯杵了脚趾。我烂醉如泥啦,壮纳,当然也可以说泥烂醉如我。说实话,我对这词有些陌生,不很确定泥和醉有何联系。还要感谢马斯特朗郤瑞克雷好心为我解释。请容我借着酒醉再放纵片刻。”
“当然,您是执政官,大人,您说了算。”
“感谢指出。关于此事,我无须提醒。”维第纳利的表情似乎是在微笑。
当那个细瘦的男子打开房门,逃跑就已经来不及了。当他说“大人准许接见你,糖豆小姐”,此时晕倒也来不及了。登门之前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呢?她真的动过脑子了吗?
格兰达跟随男子来到下一个房间,那儿的墙上装着橡木护板,气氛肃杀,也许是她平生所见最整洁的办公室。要知道巫师们的办公室永远堆满各种破烂儿,根本看不见墙。这儿连办公桌上都清清爽爽,只有一罐羽毛笔、一个墨水台和一份《安卡-摩波时报》。不过还有一件东西牢牢吸住了她的目光——印着“送给全世界最棒的老板”的马克杯。此物与整个办公室格格不入,像是来自天外的入侵者。
一张椅子被无声无息地摆在她身后,时机分毫不差。办公桌后的执政官抬起头,格兰达随即两腿一软,刚好跌坐在椅子上。
维第纳利按摩着自己的鼻梁:“糖豆小姐,这宫殿里有好几个房间塞满了排队等着见我的人,权势滔天的大人物,至少他们自以为是大人物。壮纳先生好心把你安插进我的日程表里,甚至排在邮政总长和斯托郤拉特市长之前。而我现在正在接见一个厨师,她外套下面还穿着围裙,登记表上说来访意图是‘跟我算账’。这是因为我会在乎不协调的因素,而你,糖豆女士,正是个不协调的因素。你有什么诉求?”
“谁说我有诉求?”
“每个有机会出现在我面前的人都有诉求,有时候甚至只想求我让他们离开。”
“好!你昨晚把队长全灌醉了,骗他们签字!”
执政官的凝视没有动摇,世上恐怕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感觉了。
“我年轻的女士,酒精消除了人类的高低贵贱,如果你喜欢那种论调,不妨称之为最终极的民主。醉酒的乞丐和醉酒的公爵没有差别,反之亦然。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无论饮者醉到几成、母语为何,他们都能沟通无碍。我确信你是奥古斯塔郤糖豆的亲戚。”执政官盛赞了半天醉酒之美,猛然接上如此一问,杀得格兰达猝不及防。
“啊?哦,对呀。那是我奶奶。”
“她年轻时曾是刺客行会的厨师?”
“是啊。她总开玩笑说绝对不许刺客用……”格兰达连忙管住自己的嘴,但维第纳利已经替她说完了后半句。
“用她做的蛋糕给人下毒。我们一直听从她的要求,因为谁也不想得罪一名优秀的厨师。她还健在吗?”
“两年前已经去世了,大人。”
“既然你是糖豆家的人,想必自从失去一个奶奶之后,你又有了更多奶奶。令祖母生前一直是服务于社区的领袖人物,想必你从厨房拿剩菜回去也是为了照顾某些人吧?”
“你怎么可能知道,瞎猜的吗?好吧,剩菜都是带回去给腿脚不便、不能出门的老太太的。反正我的工作可以为此提供便利。”
“是啊,每个工作都有自己的便利之处。我想壮纳先生一生都没买过一枚曲别针吧,嗯?壮纳?”
远处正在清理文件的秘书先生勉强一笑。
“我就是拿点多余的——”格兰达还没说完,就被执政官挥手阻止。
“你来见我是为了足球。我注意到昨天的晚宴你也在场,而幽冥大学平时都喜欢让高个儿姑娘侍酒……所以我推断你未曾报告上级就擅自出席了。为什么?”
“你抢走了他们的足球!”
执政官双手合十,把下巴架在指尖上,视线片刻不曾离开格兰达。
他在吓唬我。她想。行吧,我怕了,哎呀,我怕了。
维第纳利首先打破沉默:“令祖母向来喜欢替人做主。这种品质会遗传,而且总是传给女人。女强人总觉得其他人全是七岁大的孩子,永远跟在后面,怕人家摔倒。真有人摔倒了也会立即上去扶起来,然后再亦步亦趋地守护着。我猜你在大学里主管夜厨吧?日厨人太多,你需要能自己一手掌控的小空间,不许笨蛋插手。”
如果执政官再明知故问地加一句“我猜对了吗”,必然招致格兰达的憎恨。但他显然无须询问。他在冷静、客观地阅读格兰达心里的每个念头,字字属实。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没有夺取任何人的任何东西,糖豆小姐。我只是改换了比赛场地。乌合之众互相推搡需要什么技能?无非是制造汗水的一种手段而已。我们要与时俱进。我知道《安卡时报》愿意与我俱进。队长们当然要抱怨,但别忘了他们已经不再年轻。战死球场是年轻人心中的浪漫,可随着年纪的增长,为足球殉道就不再那么美好。他们不肯承认,可自己心里清楚。他们会抗议,但同时也会留心别让当权者把抗议当真。说起来,我非但没有夺取,反而在慷慨地赠与:公众的认可和接受、社会地位、看起来像是金制的奖杯,还有让他们安享天年的机会。”
“好吧。那你也骗了他们!”这是格兰达仅存的反驳。
“有吗?他们可以选择不要喝醉,不是吗?”
“你知道他们肯定会醉!”
“我不知道,只是推测。他们可以更谨慎的,本来就该如此才对。我倾向于这样描述:我用一点点手腕引导他们走上了正确的道路,而不是挥舞着大棒驱赶。要知道我有很多种类的大棒,糖豆小姐。”
“你还监视我!知道我拿剩菜!”
“监视?小姐,传说古时有个伟大的王子,心心念念挂记着自己的子民。我和他一样关心子民,只不过比他做得更好而已。至于剩菜嘛,只需从已知的人性出发做个简单推理就可以了。”
格兰达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某种氛围让她确信本次接见已经到了结尾,至少需要她动嘴的部分要结束了。尽管如此,她还要问:“那你怎么没醉呢?”
“抱歉,你说什么?”
“我说你体重比他们轻一半,喝的酒一点不比他们少。他们都是被人用小推车送回去的,你怎么跟没事儿似的?你耍了什么诡计?让巫师把你肚里的啤酒变没了?”
格兰达放弃了分寸。谈话至此,局面早已脱离她的控制,就像拉车的马受了惊却不敢停步,不然就要被身后隆隆奔驰的马车碾碎一样。
维第纳利皱起眉头:“亲爱的女士啊,巫师自己也沉醉于杯中物,敢让他们动手从自己体内取出酒精的醉鬼当与死鬼无异。回答你的下一个问题:我已经醉了。你说呢,壮纳?”
“您确实喝了十二扎麦芽酿造的烈性饮料,一定醉了。”
“很委婉的表达,谢谢。”
“看你的样子不像喝醉!”
“只是我假装清醒的样子很逼真,不是吗?而且我必须承认,今天的填字游戏让我费了好多心思。同一天出现好几个生僻词,逼得我不得不查字典!出题的女人真是此道高手。总之感谢登门拜访,糖豆女士。我至今还怀念令祖母的土豆炖卷心菜。如果她是雕塑家,土豆炖卷心菜就是一尊优美的雕塑,没有臂膀,还面带神秘微笑。有些名作不耐久存,着实让人扼腕。”
格兰达内心骄傲的厨师不由自主地膨胀起来:“她把配方传给我了!”
“比珠宝更名贵的传承。”维第纳利点点头。
格兰达想:要是真能传两件珠宝就更好了。土豆炖卷心菜的秘诀浅显极了,几乎是明摆着的,偏偏大家都看漏了。至于大烩菜的真谛嘛……
“到此为止吧,糖豆小姐。”维第纳利打断她的思绪,“我还有事要忙,想必你也不清闲。”他拾起笔继续批阅文件,“再会,糖豆小姐。”
没等回过神她就已到了门口。房门即将关闭时她突然听到里面又传来一句:“感谢你对纳特的关照。”
格兰达转身却只看到正在眼前关闭的办公室大门差点拍上她的脸。
“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是否不太明智?你认为呢?”格兰达离去后,维第纳利问。
“我认为还好,大人。只是她也许会以为我们在监视她。”
“也许应该监视。这就是糖豆家的女人,平时活得像个奴隶,一旦发现有谁遭受不公,就会像蓝科雷的银曦女王一样驾着战车去主持正义。”
“一个家里没爸爸就是对孩子的成长不利呀。”
“没有父亲反而让她更坚强。希望她以后不要对政治感兴趣吧。”
“她今天来不就是为了干政吗,大人?”
“说得好,壮纳。我像是醉酒的样子吗?”
“以我之见,不像,大人。但您比平时要……健谈。”
“逻辑连贯吗?”
“分毫不差,大人。邮政总长正在等您接见,还有几位行会领袖也有急事找您商讨。”
“我猜他们是想参与足球?”
“正是,大人,他们要组织队伍。我是想不通有什么好掺和的。”
维第纳利放下笔:“壮纳,如果你见到地上有个球,看样子简直是在邀请你来踢上一脚,你会踢吗?”
秘书先生皱起眉头:“什么样的邀请,大人?”
“嗯?什么?”
“举个例子,是陌生人写了小纸条贴在球上请我踢吗?”
“我想说的更接近于全世界都在静默旁观,等你结结实实地踢上一脚。”
“不,大人。变数太多。说不定是有人寻仇或恶作剧,料定我会采取如您所说的行为,所以用混凝土或类似的材料做了个球,指望我受伤出丑。所以我会先检查一番。”
“如果检查之后发现全无异样,你会踢吗?”
“有什么目的或好处呢,大人?”
“问得好。也许只为了观赏球在空中飞行的喜悦吧。”
壮纳似乎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摇摇头:“抱歉,大人,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很好,壮纳。你真是花花世界的中流砥柱。”
“可否容我提一点意见,大人?”秘书先生神色凝重。
“请讲。”
“我不希望让人以为我从不自己购买曲别针,大人。我喜欢拥有曲别针的感觉,意味着曲别针是我自己的。我希望用审慎且非对抗性的方式向您指出这一点。”
维第纳利望了一阵天花板:“感谢你的开诚布公。我会修正说法,此事到此为止吧。”
“谢谢大人。”
萨托广场是安卡-摩波人排解忧伤、疑惑和恐慌的首选去处。不知自己人生意义的人们凑在一块儿,听其他一无所知的人演讲,因为人人都在分享自己的无知,大家就可以更加无知。这天广场上凑了好几拨人,还有几支临时凑合的球队。不知谁定的规矩,但凡有两个或更多人凑在一起时,其中至少一个就必须踢点什么。铁罐和破布攒成的球到处乱飞,看得让人心烦。格兰达凑近时,幽冥大学的大门突然打开,庞德郤斯蒂本正有点生疏地颠着一个新球。咕隆!寂静在碰撞,人们忘记了铁罐,任由它哗哗响着滚远。所有视线都集中在巫师和他的球上。庞德扔下球,两声咕隆,皮球在石头上弹跳着。他又飞起一脚,踢得有些没劲儿,饶是如此,那球飞出的距离也比广场上所有人的最高纪录远起码十倍。所有男性都被远古的本能驱使,跑着去追逐新球。
他们赢了。格兰达不情愿地想,他们的球会咕隆,我们的只会咣当……没得比呀。
她匆匆来到夜厨后门。这世界太疯狂,自己随随便便就闯进了残酷暴君的办公室,居然还能全身而退,她要找个让人安心的地方静一静。夜厨就和卧室一样,都是她的领地、她的天下。在那儿,格兰达有胆量面对一切。
有个人影在垃圾桶旁晃悠,格兰达不知怎的一眼就认出来了。大披风和遮住眼睛的帽子都藏不住他的身份——她从没见过第二个气质能像佩佩一样吊儿郎当的人。
“哎呀哈,格兰达。”帽子下传来问候声。
“你来干什么?”
“在城里找个人可难死啦。又不能跟人讲她什么样,又记不清她叫啥名字。小朱丽呢?”
“不知道。从昨晚开始我就没见过她。”
“赶快把她找回来吧,别让其他人抢先了。”
“什么其他人?”
佩佩耸耸肩:“所有人。现在他们都在矮人区扎堆呢,不过迟早要找到这儿来。店让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我能溜出来就不错了。”
“他们找小朱丽干什么?”格兰达慌了,“我看报纸上也说要找她。她又没犯事儿。”
“你好像还不明白情况。”佩佩说,“他们找小朱丽是要问问题。”
“维第纳利大人安排的?”格兰达有些起疑。
“我觉得这和他没关系。”
“什么问题呢?”
“就那些呗——你最喜欢什么颜色呀?爱吃什么呀?有男朋友吗?对现在的年轻人有什么指教啊?敷不敷蜡啊?在哪儿做发型啊?最喜欢哪把勺子啊?”
“我觉得她好像没特别喜欢哪把勺子。”格兰达等待着这疯狂的世界恢复理性。
佩佩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不是上了报纸头版吗?《安卡时报》缠着我们非要给她做个生活方式专访。未必是坏事,你说了算。”
“她能有啥生活方式,”格兰达有点疑惑,“她自己也没说过。她不敷蜡,平时连灰都不掸,哪还有心思打蜡呀?你就告诉他们说她不想见人。”
佩佩的表情扭曲了一会儿,接着像是要奋力飞渡文化鸿沟的样子,一字一顿地问:“你以为我说的敷蜡是保养家具?”
“还能是什么?她做不做家务关别人啥事?”
“你还不明白?她火了。越告诉别人说她不见人,他们就越想见。他们想知道关于小朱丽的一切。”
“比如她最喜欢哪把勺子?”
“说来讽刺,但事情确实如此。全城的记者都在找她,《泡泡泡》还要给她做跨页专访,就是连着写两页她的事儿。”佩佩特地解释道,“《撒不拉》也转述矮人低王的评论,说她是当代偶像哩。”
“《撒不拉》又是什么?”
“矮人的报纸。你可能没见过。”
“她不就去了一趟时尚秀嘛!不就是来回走了一圈嘛!我觉得她不愿意掺和这些破事儿。”
佩佩质疑地打量她:“你确定?”
这时格兰达却想到朱丽叶会把《泡泡泡》从头翻到尾,虽然平时不看《安卡时报》,可对那些华而不实的蠢人的垃圾报道却乐此不疲,那些闪闪亮的蠢人。“我真不知道她在哪儿,自从昨天分手就再没见过。”
“哦,神秘失踪啊。这种事我们店里见得多了。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说话,保不准有人跟踪我。”
“只要没有监役看门,我可以带你从后门进厨房。”
“无所谓,走后门什么的我习惯了。”
格兰达带领佩佩进了大门,在与幽冥大学恢宏的正门相映成趣的地下迷宫里穿行。
“有什么喝的吗?”佩佩问。
“水!”格兰达顿了一下说。
“谢谢,不过想让我喝水,等鱼学会上岸撒尿再说吧。”
格兰达突然闻到夜厨里传来糕点的香气。这是她的厨房,烘焙也是她的专属责任,其他任何人都无权在里面乱来!格兰达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任佩佩在身后追赶。随即她注意到神秘的烘焙师傅还没学会烹饪的第二大原则:清理残局。厨房里乱七八糟,连地上都有面团,似乎厨师是在仓皇之中胡乱动手。一片狼藉之中,蜷缩在格兰达那把有点发臭的旧扶手椅上的人影正是朱丽叶。
“真像睡美人啊。”佩佩在格兰达身后评价。
格兰达顾不得理会,连忙赶到烤炉前。“是烤馅饼。为什么要烤馅饼?她又不擅长。”可她不擅长是因为我从来不让她动手,格兰达自责,每当朱丽叶碰上任何有点难度的事情我就都抢过来替她办了。
格兰达打开一个个烤炉。她来的正是时候,根据气味判断,有二十几个饼火候刚好,该翻面了。
“喝一杯吧?”佩佩对酒的渴望似乎永无止境,“肯定有白兰地吧。所有厨房都备着白兰地。”
佩佩观赏格兰达用围裙护着手把一个个馅饼从烤炉里取出来。作为每天“喝饭”的人,他对馅饼毫无兴趣,只是静静聆听格兰达每放下一个馅饼就要来上一段的低沉独白。
“我没让她烤,她为什么自己动手?”“只因我确实说了,只不过没有明说。”“这饼烤得正经不错哩。”她提高了嗓门,有些惊讶。
朱丽叶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了一圈,表情开始恐慌。
“不怕,我全取出来啦。”格兰达安慰道,“手艺很好。”
“我实在没事干,崔沃又忙着折腾足球,我想他们明天得吃饼吧,就回来烤几个。对不起啊。”
格兰达退后一步。从哪儿说起呢?如何把眼前的一切拆散,纠正自己的错误,再恢复成更完美的形状?朱丽叶不仅是穿着衣服走了一圈,她已经成为一个梦想。时装之梦,闪亮、鲜活,似乎还触手可及。回想朱丽叶在时尚秀上那由内而外散发的光芒,如此美好的魔法绝不该藏在厨房里烤馅饼。
她清清嗓子:“朱丽叶。我教给你好多道理,对不对?”
“对,格兰达。”
“我教你的道理都有用,对不对?”
“对,格兰达。我记着你让我把钱儿捂紧了,可实用啦。”
佩佩发出一阵怪声。格兰达羞红了脸,没敢回头。
“那我再给你一点建议。”
“好啊,格兰达。”
“第一,永远永远别为你没做错的事道歉,特别是不要为自己的本色道歉。”
“好,格兰达。”
“明白?”
“明白。”
“第二,不管发生什么,永远记得你现在也是能烤出上好馅饼的人。”
“知道了,格兰达。”
“佩佩今天来这里,是因为《泡泡泡》要给你写文章。今早你的照片又上报纸了——”格兰达转身问佩佩,“她不会出什么事,对吧?”
佩佩正在偷偷从壁橱里掏瓶子:“你可以信任我和夫人。只有特别靠谱的人才敢一天到晚显得像我们那样不靠谱。”
“她要做的就只有穿衣服——别喝!那是苹果酒醋!”
“我只喝酒的部分就好了。对,她只要穿衣服给人看就好了。不过看围攻商店那帮暴徒的意思,他们大概还要看鞋子、帽子、发型……”
“不许乱摸。”格兰达强调。
“走遍全世界你也找不出比夫人更擅长避免乱和摸的大行家。她的手段你能见过百分之一就不错了,更有不少独门原创的。我们见多识广,绝对会帮小朱丽特别留心。”
“得让她吃好睡好。”
佩佩点头。然而格兰达怀疑他根本不知吃好睡好为何物。
“记得给钱。”
“她要是肯独家合作,我们可以利润分成。夫人想和你详细谈谈。”
“是啊。说不定别人出价比你们更高呢。”
“哎呀呀呀,学得真快。估计夫人会很喜欢和你聊天。”
朱丽叶还没完全睡醒,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你让我跟他去店里?”
“我没让你做任何事。”格兰达解释,“完全由你说了算,懂吗?全取决于你,只是我觉得你要是留下,一辈子就只剩下馅饼了。”
“不光是馅饼啊。”
“好吧,你说得对,还有水果面包、土豆炖卷心菜、各种夜间小吃什么的。但是你懂我的意思。跟他们走,你就有穿不完的好衣服,可以去各种好地方,离家远远的,认识好多人。就算时运再怎么不济,起码你还会做馅饼。”
“哈,说得好。”佩佩又翻出一个瓶子。
“我是真的想去。”朱丽叶回答。
“那你就走,别犹豫,或者先等他喝完那瓶番茄酱。”
“但是我还要回家拿行李!”
格兰达从背心里摸出个酒红色的小本子,上面盖着安卡-摩波的玺印。
“这是啥?”朱丽叶问。
“你的存折。你的钱全存银行了,想要就随时去提。”
朱丽叶来回翻弄存折:“我家从来没人去过银行啊,除了杰弗里叔叔,不过没等回家他就被警卫抓了。”
“别声张,别回家。给自己多买点好东西,等功成名就再回去看你爸和你哥。就算你人不走,你的心也早就不在这儿了。抓紧吧,离开家,往上爬。别学我,机会错过就没有了。”
“崔沃怎么办?”
格兰达想了一番:“你和崔沃到底怎么样了?昨晚我看你俩在聊天。”
“又没说不让聊天。反正也没说啥,他说他要找个更好的工作。”
“做什么?”格兰达不信,“认识这么些年,我就没见他好好干过一天活。”
“他说怎么也能找到个啥,是纳特告诉他的。纳特还说一旦崔沃想明白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就知道能干啥了。我告诉他说你就是崔沃郤莱克利呀,他说,嗯,谢谢,知道了。”
我好像把自己绕进去了?格兰达想,说了半天改变人生啊、远走他乡啊,现在还必须得允许崔沃跟着一起走。她大声答道:“你说了算,全听你的。记着让他手上老实点就行。”
“他的手可老实了,我都有点愁得慌。我从来都用不着拿膝盖顶他的鸡儿,一回都没。”
佩佩没忍住,爆出一声笑。他又翻出一瓶酱料,理论上此时他的胃里应该完全没有空间了。
“从来没有?”格兰达品味着这段神秘的不自然历史。
“没有,他可礼貌了,看起来还有点伤心。”
刚好证明他别有所图,格兰达心里想,嘴上说的却是:“算了,都听你的,我帮不上。记住必要的时候用膝盖就行了。”
“那啥怎么办……”朱丽叶还有问题。
“别问了。”格兰达坚定打断,“要么你现在就走,见世面、挣大钱、上报纸、干你想干的那些事,要么你就自己慢慢想。”
“我们还要耽搁一阵。”佩佩忽然开口,“你这个酱要是加点伏特加就好啦,更有味儿,带劲儿。这么说要是能加很多伏特加就更好。”
“可是我爱他呀!”朱丽叶喊道。
“行吧,那你就先别走。你俩亲嘴了吗?”
“没呢!他不敢。”
“说不定他是那种不太喜欢女人的绅士。”佩佩提示。
“你能闭嘴就更好了。”格兰达立即否决。
“我是说那啥,像别人吧,比如烂强尼,我顶他顶得都快把膝盖磨平了。崔沃……一直挺温柔的。”
“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说话。我当年也欠了不少风流债,今后也不想改。情情爱爱的事儿我见太多了,看一眼就明白。”佩佩不肯闭嘴,“显然他明白事理,知道这位姑娘太漂亮,应该光膀子站在贝壳里,身边围着一帮小胖宝宝乱飞,再让人画成名作。他本人就是个有点小聪明的街头二混子,没前途的,对吧?可能他自己还没想明白,但他心里知道自己根本没戏。”
“他要是想,我可以亲他一下,不踢鸡儿。”
“你还是自己搞定吧。我帮不了忙,非要我插手只能越弄越乱。”
“但是……”
“到此为止。”格兰达斩钉截铁,“快走吧,记着给自己多买点好东西,那都是你的钱。佩佩先生,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算账。”
佩佩点点头,拉着朱丽叶走了。
格兰达听着脚步声远去,心想:如果这是言情小说,接下来我该怎么办?经过多年的广泛阅读,她已然成了想象言情小说场景的专家,虽然她对言情小说向来有一处不满,就是之前跟晃晃先生坦白过的——书里的人从不做饭。烹饪多重要啊,在书里安排个烤馅饼的桥段能死吗?写本小说叫《傲慢鱼片煎》很离谱吗?在书里夹带几条烤蛋糕的小建议也行啊。哪怕打个比方说一对小情人儿被扔进人生的和面碗里,她看了也会高兴些,至少那也算承认人总是要吃饭的。
想到这里,她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已经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哭成个泪人儿。于是她开始擦地板,然后擦炉子。炉子本就被擦得闪闪亮,可干净不代表不能重擦一遍。她用旧牙刷抠出每个隐蔽角落里攒下的每一粒灰尘,又用细沙把所有锅磨了一遍,清了炉膛,倒了炉灰,又扫了一遍地,把两根扫帚捆起来掸掉高处多年来积累的蜘蛛网,然后又擦了一遍地,直到肥皂水沿着台阶汩汩流走,洗掉佩佩和朱丽叶的脚印。
哦,对了,还有件事。冷冻台上有些凤尾鱼,她热了两条,拿到厨房角落里的三足大鼎旁,上边还有昨晚她用粉笔写下的大字“不许碰”。格兰达打开鼎盖,昨晚维乐蒂送的螃蟹(感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还在里面,正对她挥动眼睛致意呢。
“要是我不关盖子会怎样?”格兰达自言自语,“螃蟹要多久才能学会逃跑?”
格兰达把凤尾鱼扔进鼎中,似乎很合螃蟹的口味。然后她站在厨房中间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可以清理的。除了怎么擦也不会亮的黑铁厨具,所有能洗的都已擦过洗过晾干了。盘子干净得可以在上面吃饭。干活靠得住,还得自己来。不像朱丽叶标准下那近乎天神的“干净”:反复无常,想不定,极少现身。
有东西忽然在脸上擦过,格兰达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抓到一根黑羽毛。又是藏在管道里的鬼玩意儿,得找人治治。她举起长扫帚就敲向管道:“滚!滚出去!”管子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依稀夹杂着“嗷呜!嗷呜”的叫喊。
“不好意思啊,小姐。”格兰达循声低头,台阶下的那张丑脸是……叫什么来着?哦,对。“早上好啊,混凝土先生。”她注意到巨怪鼻子下面的棕色污渍。
“找不见崔沃先生。”混凝土说。
“整个早上我都没见过他。”格兰达说。
“找不见崔沃先生。”混凝土提高音量又重复一遍。
“找他干啥?”就格兰达所知,融蜡缸的工作基本处于自动运转状态。你让混凝土滴蜡烛,他就闷头一直滴蜡烛,直到所有蜡烛用完为止。
“纳特先生病了。找不见崔沃先生。”
“马上带我去见纳特先生!”
用“穴居”来形容或许有失尊重,但这词儿放在融蜡缸居民的身上简直严丝合缝。融蜡缸所在的地下室就是他们居的穴。偶尔在幽冥大学庞大的地下迷宫里碰见时,你总会发现他们行色匆匆,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工作、睡觉,以及保持活着。
纳特躺在破床垫上,两条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格兰达瞧了一眼就吩咐混凝土:“去找崔沃先生。”
“找不到啊。”
“那就继续找!”格兰达跪在纳特身旁,发现后者已经翻起了白眼。“纳特先生,能听见吗?”
纳特的意识还挺清醒:“你必须离开,很危险,门要开了。”
“什么门?”格兰达尽量保持乐观的语气。穴居客们都带着一种温顺的恐惧围观。“不能找个东西给他盖上吗?”她一开口他们就都张皇逃窜了。
“我见过那扇门,它还会打开。”
“我没见什么门啊,纳特先生。”格兰达四下寻找。
纳特忽然睁大双眼:“门在我头脑里。”
融蜡缸附近毫无隐私可言。这是一块较宽的开阔空间,就在无穷无尽的漫长走廊旁边,总有人会路过。
“你累垮了吧,纳特先生。你一天到晚不停地工作,操劳病了,要多休息。”出乎格兰达的预料,居然有个穴居客抱着一床毯子回来了,而且这毯子还有好大一部分尚未板结。她刚给纳特盖好毯子,崔沃就来了。想不来也不行,混凝土正揪着他的领子呢。他低头看看纳特,又抬头看看格兰达,问:“他怎么了?”
“不知道。”格兰达举起一根手指在头旁边画圈,全世界通用的手势:“脑子不正常了。”
“你们必须离开。这里会很危险。”纳特呻吟道。
“求你了,告诉我们怎么回事啊。”格兰达央求,“说啊。”
“不能说,我说不出那些字。”
“你想说啥字儿?”崔沃问。
“没人希望被说出的字,可怕的字。”
“我们能帮忙吗?”格兰达又问。
“你生病了?”崔沃再问。
“没有,崔沃先生。今早我排泄正常。”他们熟悉的那个纳特短暂闪现,显得有些奇怪。
“脑袋生病了?”格兰达绝望地猜测。
“是,在头脑里。阴影,门,不能说。”
“有人能治好你吗?”
纳特沉默了好久:“有。你得找在尤伯瓦尔德受过培训的哲学家,他们能让思维恢复正常。”
“就像你对崔沃做的那样吗?你告诉他他是怎么思考他爸和其他一切的,然后他就高兴多了,对吧,崔沃?”
“对啊。你拿胳膊肘杵我干啥?效果真的很好。你不能给自己催个眠吗?”崔沃问纳特,“我在音乐厅见过表演催眠的,那人拿个闪闪亮的怀表晃一晃,台下就乱套了,又学狗叫又啥的。”
“正是。催眠是哲学的重要部分,帮助患者平缓呼吸,让被压抑的思想得到表达。”
“那不就结了?”格兰达赶紧说,“你试试给自己催眠。我给你找个闪闪亮的东西晃。”
崔沃从口袋里掏出他的宝贝铁罐子:“拿着。我口袋里好像还有根绳来着。”
“如此甚好,只是我被催眠后就没法问自己正确的问题。如何组织问题非常重要。”
“好办。”崔沃说,“到时候我让你问自己就行了。要是把自己当别人,你就知道该问啥了吧?”
“是的,崔沃先生。”
“不过之前你治崔沃的时候也没催眠他啊。”格兰达指出。
“是的,他的思想接近表层,我的就没那么容易揭露。”
“真可以把你催眠,再让你问自己正确的问题?”
“法斯宾德在《欺骗之门》中明确写过自我催眠的方法。看起来是有可能……”纳特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就来吧。”崔沃说,“说了总比憋着强,我奶奶总那么说。”
“我想,说出来或许不是个好主意。”
“你看我不挺好的吗?”崔沃语气坚定。
“我不知道的东西……我不知道的东西……”纳特继续沉吟。
“东西怎么了?”这是格兰达。
“我不知道的那些东西……我想它们都在门后,因为是我把它们关在里面的,关在里面是因为我不想知道。”
“所以你现在必须知道你不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吗?”
“是的。”
“能有啥后果?”崔沃加入进来。
“也许有很可怕的后果。”
“如果病的是我呢,你要怎么办?”格兰达问,“说实话。”
“这……”纳特有些结巴,“也许我会让你打开门,直面你不想知道的东西,我们可以共同分担。冯郤柯拉德普在其著作《双重触感》[29]中就会给出这样的建议。诚然,这大概是分析潜意识的必备步骤之一。”
“好吧。”格兰达退后。
“但是格兰达小姐,你心里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呢?”即使在臭烘烘的融蜡缸边,纳特也不忘对女性保持风度。
“还是有一些的。人活一辈子,难免会有坏念头。”
“我夜间会做梦。”纳特忽然说。
“正常啊,人人都会做梦。”格兰达安慰道。
“我的不只是梦而已。”纳特展开胳膊,举起一只手。
崔沃打了个呼哨。
“哦。”格兰达想了一会儿,“手这样正常吗?”
“我不知道。”纳特回答。
“疼吗?”
“不疼。”
“说不定妖精长大了本来就会变成这样。”崔沃推测。
“对呀,说不定长爪子有用呢。”格兰达附和。
“昨天本来美妙极了。我是队伍的一分子,球队环绕着我,我很高兴。现在……”
崔沃举起一截脏兮兮的绳子和他那个踢瘪了却依旧亮闪闪的罐子:“你问问自己?”
“我随便胡猜的,不一定对啊。”格兰达劝解道,“要是你不想知道你不想知道的东西,迟早你就会不想知道更多的东西,这么下去,我觉着总有一天你整个脑袋都会垮。”
“你们说得都有道理。”纳特迟疑地同意。
“来帮把手,把他放沙发上。”崔沃开始动手,“他浑身大汗,这正常吗?”
“可能不正常吧。”
“如果你们用铁链捆住我,就更好了。”纳特提议。
“啊?捆你干什么?”
“以防万一。你们要小心,有些东西正沿着门缝渗出来,很糟糕。”
格兰达看了看纳特的利爪。又亮又黑,某种意义上说还挺整齐,但很难想象用这爪子画画或煎蛋饼。爪子不就是用来抓人的吗?然而这可是纳特先生,即使长了爪子也还是纳特先生啊。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崔沃问。
“我坚持要上锁链。往那边走,过四扇门,有个房间是用来存放旧五金材料的,我在那儿见过锁链。动作快。”
格兰达发现纳特的爪子更长了:“去,崔沃,赶快。”
崔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爽快答应:“我马上就回来。”
不到两分钟,格兰达就听到从走廊深处传来拖着铁链走路的叮当声。眼前的一切显得如此错位,她勉强忍住泪水。
纳特躺在沙发上仰望天花板,任由格兰达和崔沃抬起他的身子,再缠上铁链。
“有挂锁但没钥匙。锁上可就打不开啦。”
“上锁。”
格兰达很少落泪,现在也不想失态:“我觉得这么干不妥。在融蜡缸这儿不行,有人看着呢。”
“请摇动摆锤,崔沃先生。”纳特吩咐。
崔沃耸耸肩,照办了。
“崔沃先生,现在请对我说我已经感到困倦。”
崔沃清清嗓子,前后摇摆铁罐:“你困了,可困可困了。”
“很好。我感到无尽的倦意袭来。”纳特的声音有气无力,“现在你要让我分析自己。”
“什么叫分析?”格兰达对怪词格外敏感。
“对不起。”纳特解释,“我的意思是说用问答的方式帮助我检查自己头脑运行的细节。”
“我不知道该问啥呀。”崔沃说。
“我知道,但你必须命令我询问自己。”
崔沃耸肩:“纳特先生,你必须查出纳特先生哪儿出毛病了。”
“啊,遵命。”
纳特的口吻轻微地有了些变化:“你感觉舒服吗,纳特先生?舒服,谢谢。这铁链几乎不磨皮,非常好。现在说说你的母亲吧,纳特先生。我理解母亲的概念,但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母亲。感谢你过问。”
独白式的对白就此开始。格兰达和崔沃坐在石阶上旁听,直到纳特说:“啊,正是,‘土’书馆。‘土’书馆里有什么,纳特先生?”
“图书馆里有许多书。”
“‘土’书馆里还有什么,纳特先生?”
“图书馆里有许多椅子和梯子。”
“‘土’书馆里还有什么是你不想让我知道的,纳特先生?”
继续等待。终于:“图书馆里有个带门的书架。”
“这个‘数’架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纳特先生?”
又是等待。直到一个微小的声音:“我不能打开书架。”
“他那另一半说话怎么一口尤伯瓦尔德味儿?”格兰达问崔沃,却忘了纳特也能听见。
“提问时带有轻微的尤伯瓦尔德口音可以让患者更放松。”纳特自己答道,“现在开始请二位不要打扰。”
“对不起。”格兰达道歉。
“没关系。为什么不能打开‘数’架,纳特先生?”
“我答应过女爵不可以打开书架。”
“你有没有打开‘数’架,纳特先生?”
“我答应过女爵不可以打开书架。”
“你有没有打开‘数’架,纳特先生?”
这次的等待要漫长许多。“我答应过女爵不可以打开书架。”
“你是不是在‘秤’堡里学到了很多知识,纳特先生?”
“很多知识。”
“那你‘又’没‘又’学会做开锁器呢,纳特先生?”
“有。”
“那扇门现在在哪里,纳特先生?”
“在我面前。”
“你已经开过门了,纳特先生。你以为自己没‘又’,其实早已开过。现在你必须再次打开那扇门。”
“可是门后的东西是不对的!”
格兰达和崔沃抻着脖子听。
“没什么不对。没‘又’什么不对。年轻时你因为愚蠢打开了那扇门,现在必须再次打开,用成年人的智慧重新面对。开门吧,纳特先生。我用言语指导你。”
“我没有开锁器。”
“自然会‘又’的,纳特先生。”
格兰达打了个寒战。也许是她的错觉,他们所在之地似乎已不再是融蜡缸。
一条走廊在纳特面前展开。锁链、衣服、肉体、思想……他感到自己的一切都被抛在脑后。那书柜沿着走廊向他缓缓飘来,书柜正面装着玻璃门,磨成斜角的玻璃边缘反射着光芒。他抬起手,利爪穿破木头和玻璃,仿佛切开空气。柜子里有一层只放了一本书。书脊上印着银字标题,封面被铁链紧锁。这次开锁比之前要容易得多。纳特屈腿落座,空中立即生出椅子撑住他的身体。他开始读了,书的标题叫《兽人》。
尖叫声,不是来自纳特,而是来自头顶纵横交错的管道。管道里掉出一个穿黑长袍、瘦骨嶙峋的女人。可能是女巫吧,格兰达想。那女人落在石地砖上四处望着,神态像猫。
不,更像是鸟,忽停忽动。
黑衣女人开口号叫:“嗷呜!嗷呜!危险!危险!小心!小心!”她扑向沙发,却被崔沃挡住。
“愚蠢!兽人会吃了你们!”
最后这句是二重唱。管道里又溜出另一个黑衣女人,大披风(或者翅膀)随风舞动。两个女人各朝一面,盘旋着找机会凑近沙发。
“别害怕啊啊啊啊,”其中一个说,“我们是朋友,来保护你们。”
格兰达惊得发抖。她勉力站起,抱着胳膊给自己壮胆:“你们以为自己是谁?竟然从天而降对人吼叫?还掉毛,恶心死了。这是——这是做饭的地方隔壁,要讲卫生!”
“是的,快滚!”崔沃帮腔。
“对,拿出个态度给她们看看。”格兰达小声说,“这几个字儿你想了半天吧?”
“你们不明白。”那东西的脸当真古怪,就像有谁用女人的脸当坯子捏了个鸟头,“你们有危险啦!嗷呜!”
“因为你俩?”格兰达问。
“因为兽人,”鸟女号叫,“嗷呜!”
纳特的灵魂坐在敞开的书架前,翻动书页。他感到身边似乎有人,抬起头看到了女爵。
“为什么你告诉我不要打开这本书呢,女爵?”
“因为我想让你阅读这本书。”女爵的声音缓缓响起,“你必须靠自己发现真相。所有人都要靠自己发现真相。”
“如果真相很残酷呢?”
“那也应该知道答案,纳特。”
“答案就是,无论是否残酷,真相就是真相。”
“然后呢?”女爵的口吻像是在点化自己得意门生的导师。
“然后真相就可以被改变。”纳特说。
“纳特先生是妖精。”崔沃反驳。
“你说是就是吧。”鸟女说。一张鸟脸说出人话,显得分外不和谐。
“我放声大叫就会引来很多人!”格兰达威胁道。
“他们能做什么?”
他们能做什么?格兰达想,他们能围成一圈打听“怎么了怎么了”,然后重新问一遍我们提过的问题。一个鸟女试图接近沙发,格兰达立即挪过去挡住她。
“兽人会杀人。”第三个声音说。又一只鸟女从天而降,几乎和格兰达脸贴脸。她能闻到鸟女呼吸里带有腐肉的气息。
“纳特先生是好人,从没伤过人。”格兰达不服气。
“没伤过不该伤的人。”崔沃连忙纠正。
“可现在兽人知道自己是兽人了。”三只鸟女前后试探,像跳着丑陋的舞蹈。
“我觉着你们不能碰我俩。说真格的,我觉着你们不行。”崔沃突然坐在纳特身边,还把格兰达也拉来坐下,“我觉着你们有规矩。”
鸟女们突然停止了动作,像三尊石像,不知怎的显得比刚才更吓人了。
“小心她们的手。”格兰达小声提醒,“我看见她们的鸟手了。”
“爪。”
“你说啥呢?”
“那叫爪,能抓猎物。好多人搞错。”
“除了你是吧。”格兰达不满,“你好像突然就变成恐怖鸟型生物专家了。”
“没办法,活到老学到老。”
“我们要保护你们。”一个鸟女说。
“不需要保护!纳特先生不害人,他是我们的朋友。”格兰达反驳。
“你们有几个朋友长着利爪?”
“这儿是幽冥大学,墙厚着呢,到处都是巫师,我们有什么可害怕的?”
一个鸟女伸直脖子,几乎和崔沃脸贴脸:“这里有个兽人,就在你们身边。”
锁链叮当,纳特稍微动了动身子。
“你们是给谁打工的吧?”崔沃问,“就你们那小脑瓜儿,编也编不来。巫师知道你们混进来了吗?”
格兰达放声尖叫。她从未正经尖叫过,做菜时不小心切了手指不算,而且切手指也不会叫得那么大声,此刻却是从心底恐惧的深处发出呐喊。尖叫声沿着走廊传开,在地下回荡[30]。
她又叫了一次,这回彻底放开了嗓子,声音更大。走廊两端同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这样就放心了。
金属叮当作响,像是有根锁链被扯断了。格兰达不知自己该放几个心。
鸟女们顿时慌了,抢着起飞,乱成一团。
“滚!别回来了!”格兰达对着她们消失在黑暗深处的背影喊。她心有余悸地问崔沃:“兽人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啊,我以为那是老人讲故事吓小孩用的呢。”
“刚才那几个又是啥?”
“说了怕你不信。有天晚上我俩也见着一个,纳特好像把她们……当朋友。”
屠夫、面包师、管家、监役,形形色色的大学员工冲出黑暗的走廊,其中就有诺伯斯监役,身上除了工作帽之外就只穿了一件渔网背心和一条对他这壮硕的身材而言过于短且紧的小内裤。
诺伯斯看看格兰达和崔沃。在监役眼中,崔沃之流从来不干好事。
“你叫的?出啥事了?”
“对不起哈,我说了一点不合适的提议。”崔沃望向格兰达,用表情说“帮我一把”。
“抱歉,刚刚是我没控制住自己少女的脆弱。”格兰达也用目光向崔沃投去一句咒骂。
“肯定是相当不合适的提议吧。”一个面包师说。他抱着一条极长的面包,看来打算当武器使。不过他面带笑容,能笑就是好事。
如果这事能在一阵嘲笑中收场,那就皆大欢喜啦。以后可能会尴尬,但现在能搪塞掉就行。
“把那小子捆起来是要干啥?”诺伯斯问。
“对啊,到底是啥不合适的提议啊?”面包师偏偏不肯松口。
等这事儿过去我就要杀人了,格兰达想,先杀了我自己吧。
“那不是纳特先生吗?”诺伯斯突然认出来了,“再过五分钟就该一起训练了啊。”
又是叮的一声。纳特的声音响起:“别担心,阿尔封斯。我经常这么做。动态的压力有助于培养肌肉。”
“阿尔封斯?”面包师震惊地看着诺伯斯,“你叫阿尔夫,我以为全名是阿尔弗雷德呢。阿尔封斯怎么听都是奎尔姆来的嘛。你不会是奎尔姆人吧?”末尾的问句听起来更像指责。
“阿尔封斯简称阿尔夫有啥毛病?”诺伯斯扬起一只大手,那尺寸即使瑞克雷见了也要戒备三分。另外,他的耳根红了。如此规模的壮汉耳根发红,不是什么好兆头。
“啊,我不是说不好听。”面包师刚想起来用那根大面包护在身前,“就是从来没想到你能叫阿尔封斯,真是世事难料啊。”
“我是兽人。”纳特小声说。
“其实阿尔封斯挺好听。”面包师还在继续,“封斯有点煞风景,前面的阿尔两字还可以。”他停了一会儿,望向纳特,“兽人是啥意思?”
“兽人。”纳特重复了一遍。
远处的中央制热管道里传来“嗷呜!嗷呜”的叫声。
“别傻了,哪儿还有兽人啊。几百年前就都杀绝了。我看啥地方写的说可难杀了。”一个管家说。
“后半句非常正确。”纳特仍旧被锁链捆在沙发上,“然而我确实是兽人。”
格兰达低头:“你曾告诉我你是妖精,纳特先生,你当时说自己是妖精。”
“我被骗了。我知道自己是兽人,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打开了门,看了书,发现自己是兽人。不知为什么,我好想抽支雪茄。”
“兽人不是又高又大的怪物吗?就会打打杀杀,还能把自己的胳膊揪下来当武器。”诺伯斯监役说,“《弓箭志》有篇文章是写兽人的。”
所有目光集中在纳特的胳膊上。“那是历史的评判。对不起,我违背了命令。所有人都会违背命令,关于此事,施诺茨丁德尔在《违背的遵从》中有详细论述。我好奇书柜里装的是什么,刚好我已经学会使用开锁器。我开了锁,看了书,于是……”纳特挪动身体,锁链哗哗作响,“于是我违背了命令,正如所有人的天性。我们擅长假装对自己不想知道的事视而不见。我太会自欺欺人了。可是被隐藏的迟早会泄露,或在梦中,或在你防备松懈的时候。我是兽人,这点毫无疑问。”
“行吧,就算你是兽人,怎么不见你把我的脑袋拧下来呢?”诺伯斯又问。
“你希望我拧吗?”
“这个啊,不想!”
“谁在乎?”崔沃打岔,“全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如今吸血鬼都满地走,城里有巨怪,有陶俑,有僵尸,什么人都有。几百年前的事儿谁在乎?”
“停,等一等。”管家打断他们的讨论,“他没把你们的脑袋揪下来,不是因为他被捆着吗?”
“你为啥让我们捆住你?”格兰达发问。
“以防我真的把什么人的脑袋拧下来。我对真相有所预感,虽然我也说不清自己的预感是什么。总之,我觉得道理就是这样。”
“所以你逃不掉,也不能把我们扯个稀碎。”诺伯斯总结道,“不是我故意找碴儿啊。那么说你也不能跟我们训练了?”
“抱歉。如你所见,我的情况有所不便。”
“你们都傻啦?”朱丽叶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里,“这是纳特,天天做蜡烛的。我总见他到处晃,手里从来没拿过胳膊腿儿脑袋啥的。他还爱踢足球呢!”
格兰达几乎能听到崔沃的怦怦心跳。她连忙凑到朱丽叶身边低声训斥:“不是让你快走吗?”
“她说得有道理呀。”屠夫也说,“我老见他到处乱跑,身上从来没带谁的胳膊腿儿。”
“对啊。”面包师附和,“还有,昨晚宴会的蜡烛不是他做的吗?会做蜡烛,我想着就不像兽人。”
“还有呢。”诺伯斯表示,“昨天他指导我们练球,从来也没说过‘小子们上啊,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啥的。”
“就是。”面包师画蛇添足,“人类才不拧人脑袋呢,那是兽人干的事儿。”
远处又传来“嗷呜!嗷呜”的叫声。
“他教我们的东西可多了,你都想不到。”诺伯斯继续说,“蒙眼踢球之类的,可厉害了。哪还是足球哇,简直是哲学,了不起。”
“战略思考和战斗分析是兽人军事化装备的一部分。”纳特提醒他们。
“瞧瞧!懂得‘化妆’的绝不可能揪人脑袋,对吧?”
“那你是没见过我前妻吧?”显然面包师有不同意见。
“你要是化妆了,那咱就拉开距离吧。”屠夫表态,“兽人没毛病,阴阳怪气的兽人就不好了。”
格兰达发现纳特正在哭泣。
“我的朋友们,谢谢你们如此信任我。”
“不客气,你是球队成员啊。”诺伯斯监役说,他的笑容差点就能成功掩饰紧张。
“谢谢你,诺伯斯先生,你这话让我太感动了。”纳特说着就要站起来。
接下来发生的是一系列极为复杂的动作。
格兰达一辈子也忘不掉那场景:锁链和木头以慢动作爆开,纳特起身,摧枯拉朽地挣脱所有束缚。铁链的碎片打在墙上,挂锁破碎,沙发上几乎找不出一片完整的木头,柴火般纷纷散落。
“快跑啊,伙计们!”
恐怕要弄个测微仪才能准确判断这句话率先出自哪位的嘴。沿着走廊仓皇逃窜的场面来得突然去得更快。
沉默了一会儿,崔沃说:“我本来以为万事顺利了呢。”
“那几个女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格兰达再问。
纳特忧伤地站在残骸之间,一截铁链蟒蛇似的从他身上滑落,砸在地上。“她们?她们是永动小姐妹,从以弗比来的,我记得她们的种族叫‘复仇女’。女爵派她们来,应该是防止我伤人。”他的语气像一潭死水,毫无感情。
“你也没伤害谁啊。”
“但是我吓跑了他们,因为我是兽人。”
“你别在意,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格兰达安慰纳特,“他们是……”
“蠢货。”崔沃下了结论。
纳特转身向走廊另一端走去,沿途踢开散落的木头和锁链:“可这世上到处都是普通老百姓啊。”
“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朱丽叶劝阻道,“真不行。瞅他那样儿!好像让人踢了似的。”
崔沃自告奋勇:“我是他老板,我来劝。”
格兰达拉住他:“放着,交给我。听我说,崔沃郤莱克利,你虽然嘴欠,心眼儿倒不坏,所以我要把话跟你说明白。看见朱丽叶了吗?你认识她,她在厨房工作。你给她写了首情诗,对吧?听过炭姑娘的故事吗?尽人皆知那个。要我说,白马王子的人选怎么也轮不到你,无奈比你差的人多了去了。”
“你说啥呢?”崔沃感到莫名其妙。
“朱丽叶要远走高飞了。对吧,小朱丽?”
朱丽叶表情复杂:“那个,呃——”
“因为她就是报纸头版的那姑娘。”
“啊?亮闪闪的女矮人?有胡子那个?”
“就是她!她要跟马戏团一起走啦,你明白我的意思,跟着时尚秀跑。”
“但她没有胡子。”
朱丽叶涨红了脸,从围裙里取出了一副假胡子,吓了格兰达一跳。“他们说送我了。”说罢,朱丽叶紧张地笑了笑。
“好吧。你说你爱他,崔沃,我不知道你对她是真是假,现在拿个主意吧。你俩都是成年人,起码看年龄是都够了,我也没见哪儿有神仙教母,你们自己的事就得自己解决。至于纳特先生嘛,他孤苦伶仃的谁也靠不上。”
“她要出城?”崔沃的男性思维终于缓缓转过弯来。
“对呀,我估计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了。”
格兰达认真研究着崔沃的表情。崔沃郤莱克利,她心说,你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一辈子也没看过书。可至少你还有点小聪明,知道这时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崔沃的眼神随着思考的节奏快速变化,终于开了口:“太好了,这不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嘛,我真为她高兴。”
滑头鬼,真让你碰对了,格兰达想。你知道我没时间跟你纠缠,所以假装全心全意为朱丽叶着想。说不定你是认真的呢?好吧,我确定你就是认真的。但就算杀了我也别想让我坦白这一点。
“她喜欢你,你喜欢她,我之前说了很多错话。你俩自己商量着办。要是我的话就肯定全力以赴,绝不给别人破坏梦想的机会。至于你,崔沃,记住这句话——别耍小聪明,要有大智慧。”
崔沃抓住格兰达的肩膀,在她两边脸颊上各印了一个吻:“这是小聪明还是大智慧?”
“闪开吧你!”格兰达一把推开他,希望后者没注意到她通红的脸,“我得赶紧去找找纳特先生,看看他跑哪儿去了。”
“我知道他在哪儿。”崔沃立即说。
“我不是刚让你俩远走高飞,从此以后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吗?”格兰达催促。
“没我你可找不到他。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但我们也喜欢纳特。”
“咱是不是得找谁报告一下啊?”朱丽叶问。
“别人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格兰达坚定地否决,“还不是跟刚才那帮人一样,一个个互相指望,等着别人拿主意。至于楼上的巫师们,他们肯定全都知道,我敢打赌。”
十分钟后,格兰达不得不承认崔沃说得对。她自己从来没留意到一间废弃的地窖对面墙上的一个小门,门缝下面还透着光。
“我偷偷跟踪他来过。”崔沃解释,“人都得有个地方自己静静。”
“是啊。”格兰达推开门,烤炉般的热浪扑面而来。房间里摆放着各式各样、不同颜色的蜡烛,其中许多都点着火。
蜡烛环绕之中的纳特就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旁边,桌子上也满是蜡烛,火焰五颜六色。他正木然地盯着火光看,听见有人走近也没抬头。“知道吗?也许我一辈子也掌握不到蓝色的奥秘。”纳特像是在对空气自言自语,“橙色简单极了,红色不用多说,绿色一点也不难。可蓝色啊,我再怎么努力,做出来的效果也发绿……”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没事吧?”格兰达直截了当地问。
“你是问我除了身为兽人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事吗?”纳特惨然一笑。
“对呀,但是身为兽人又不是你的过错。”
“这不可能是真的,都是假的吧?”崔沃还在疑惑。
格兰达怒视他:“说那个有什么用?”
“好吧,可兽人不是好几百年前都死光了吗?”
“被灭绝的,但还有少数幸存。恐怕一旦此事公之于众,就会有人出面弥补这个错误。”
见崔沃一脸傻相,格兰达不得不解释一下:“他那意思是说有人要来杀他。”
纳特继续对着蜡烛自白:“我必须积累价值,必须乐于助人,必须友好,必须交朋友。”
“谁敢找你麻烦,我先宰了他。”格兰达发狠道,“你狠不下心撕人腿,我能啊。崔沃你靠边,这事儿你们男人搞不定。”
“嗯,我看出来了。”
“别贫嘴。纳特先生,你先别走。”格兰达把崔沃和朱丽叶都推出房间,“你俩走开,我自己跟他聊聊。”
她一回到房间,纳特就垂头丧气地说:“对不起,我坏了大家的兴致。”
“你的爪子呢,纳特先生?”
纳特伸直胳膊。一声轻响,利爪弹出。
“呀,真方便。起码你换衣服不碍事了。”
然后格兰达猛力拍案,桌上的蜡烛被震得直跳:“行了,站起来!你还要训练球队呢,纳特先生,忘啦?你要走出去教他们怎么踢足球!”
“我必须积累价值。”纳特盯着蜡烛的火焰。
“那就去训练球队,纳特先生!何况你怎么知道兽人一定是坏东西呢?”
“我们做过可怕的坏事。”
“他们。”格兰达纠正道,“他们,不是我们,也不是你。我跟你说,战争里没谁会说对方是好人。你赶紧训练去吧,能有多糟?”
“你自己看到了,可以很糟糕。”纳特捡起一根几乎是蓝色的蜡烛,“我要静一静。”
“行吧。”
格兰达轻轻带上门,在走廊里走了一段,抬头对着滴水的管道说:“我知道你们在偷听,我都听见管子响了。出来吧。”
没有回应。她耸耸肩,一路走到通向图书馆的阶梯,直奔图书管理员的办公桌而去。
图书管理员微笑的大脸出现在桌子上方。
“我要……”
没等格兰达说完,图书管理员就缓缓站起,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格兰达安静,同时把一本书放在她的面前。黑色的封面、银色的标题——《兽人》。
图书管理员似乎有些犹豫。他上下打量格兰达,最终还是用粗壮的手指极为小心地翻开书,找到他要展示的那一页并举了起来。格兰达今早没空吃饭,但即便肚里空空,想吐的时候也总有东西可吐。那幅木版插画就是绝对的催吐良药。
图书管理员放下书,翻出一块没怎么用过的手绢,接着又折腾了一阵,拿来一杯水。
“我不信。那是画的,不是真的。”
图书管理员竖起大拇指,点点头。他把书夹在一边腋下,把格兰达夹在另一边腋下,冲出图书馆,进入回廊和厅堂交织成的迷宫罗网。
他们停在一扇门前,门上用油漆写着“死后沟通专业”。油漆有些剥落,格兰达在鲜艳的新名字之下依稀认出“死后”的字样,好像还有半个骷髅。
房门打开——任何一扇门在图书管理员的一推之下都势必会被打开。格兰达听到另一侧传来门闩落地的脆响。
房间正中站着个丑陋的人形,不过恐怖效果略有打折,因为人形上垂着一个字迹清晰可辨的标签:“柏符先生的搞怪道具专卖店。改良版死灵巫师面具。折扣价,三元。”人形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更宜人的面孔——希克尸博士。
“你何必——”希克尸博士看见图书管理员,立即改了口,“啊,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图书管理员举起书本。希克尸博士叹道:“又是这个?行吧,你们要怎样?”
“我们地下有个兽人。”格兰达说。
“我知道啊。”
即使是图书管理员的大脸也无法容纳那么多惊讶。死后沟通专业的主席耸耸肩,再次叹了口气,像是已经解释过太多次、实在懒得再讲:“我是大学条例钦准的坏人,知道吗?我本来就该趴门偷听、研究邪法。我有骷髅戒指、银骨法杖——”
“还有店里买来的面具?”格兰达问。
“其实还挺好用的。比前一版更吓人,而且可以水洗。本专业很在意能否水洗。校长几个星期前刚来过,问的事儿嘛,我猜跟你们要问的一模一样。”
“兽人是很可怕的生物吗?”
“我可以让你亲眼看看。”
“这位先生已经给我看过书里的插图了。”
“有眼球的那张?”
格兰达对那插图记忆犹新:“对!”
“哦,还有比那更糟的。”希克尸博士欢快地说,“你要证据是吧?”他稍稍偏过头,“查理?”房间另一边的黑幕后走出一具骷髅,还端着个马克杯。杯上的字看得人有些心生酸楚:“死灵巫师们一干活就是一宿。”
“别害怕。”希克尸博士安慰道。
“我没怕。”其实格兰达已被吓了个透心凉,“我去过屠宰场,在厨房工作总要跟这些东西打交道,至少他身上没沾着碎肉。”
“非常感谢。”骷髅开口说。
“但是‘死灵巫师一干活就是一宿’?太牵强了吧?不觉得做作到这种程度有点可悲吗?”
“能编出这句口号就不错了。本专业实在人气不行。查理,这位女士想了解兽人的事。”
“又来?”骷髅把马克杯递给博士。他的嗓音略粗,但跟外貌比起来和蔼多了。骷髅的骨头全部凌空飘浮着,像是个皮肉隐形了的透明人。查理晃动着下颌骨:“算了。上次给瑞克雷看过的记忆应该还留着呢,我还没空擦除。”
“什么记忆?”
“一种魔法。”希克尸博士自豪地说,“真要说起来就太长了,解释不清。”
格兰达不爱听这话:“那你简明扼要地说说。”
“好。目前我们已经确定所谓时间的流逝是整个宇宙在最小的因果律尺度上被逐步摧毁,又立刻被重建的过程。整个过程的每个步骤几乎都是瞬时的,但替换整个宇宙需要大约五天。有趣的是……”
“你再多‘扼要’一点?”
“你不想听豪斯曼的宇宙记忆理论?”
“你就使劲儿‘扼要’吧。”
“很好。请想象,目前学界认为旧宇宙被摧毁和新宇宙被创生并非同时发生。自从我们开始谈话,这个过程可能已经发生了几十亿次——”
“好,我信。你能一步到位把它‘扼要’死不?”
“旧宇宙的副本依然存在,我们不知道副本存放在哪里,拼了命也想不通这是什么原理。然而我们发现在某些情况下可以读取宇宙的记忆。这么说,总算‘扼要’到位了吧?”
“意思是说你们有个魔镜?”格兰达平淡地问。
“你要是精扼起来也可以那么说。”
“也就是说过去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掌握门道的人可以随时查看?”
“概括得漂亮极啦。”希克尸博士赞许道,“每个细节上都有偏差,但整体非常准确。如你所说,我们用——”他故意加了点颤音,“魔镜观测宇宙记忆。最近我们为校长找到了兽人谷大战的记忆,那是历史上已知最后一次部署兽人的战役。”
“部署?”
“就是使用的意思。”
“使用?那么多历史呢,你们连这都能找到?”
“当然需要有个‘锚记’啦,就是当时在现场的东西。告诉你吧,小姑娘,人们在兽人谷战场上发现了一片头骨,既然是头骨,自然归本专业保管。”希克尸博士看看图书管理员,“给她看看没关系吧?”见图书管理员点头,他就继续讲解,“好。根据大学条例,那就是说我可以。条例要求我必须有一定的叛逆精神。既然这位同事断言我不该给你看,那我给你看了想必他也不会介意。记忆很短,但校长看了很高兴,如果‘高兴’用在这里还算恰当的话。”
“等等,你能违反校长的旨意?”
“是呀。条例要求我违反,那是我的责任。”
“怎么可能呢?万一他不希望你违反他的旨意怎么办?”
“全靠常识和双方的相互信赖。比如校长给我下了一道绝对不许违反的命令,他会说‘希克尸,你个(学校条例允许的)小浑球儿,要是敢违命我就打爆你的头’。实际上不用那么麻烦,我只要稍微一点就透。完全是基于信任的,不骗你。我的不可信得到了学校的信任。真不知道校长没了我可怎么活。”
“对,对。”查理微笑着附和。
几分钟后,格兰达来到另一间暗室,面对一面黑色的圆镜子,至少跟她一样高。“这是要看动画片儿?”她讥讽道。
“有趣的类比。但并不一样。首先,这里没有爆米花。其次,就算给了爆米花你也吃不下。这段宇宙记忆里所谓的镜头就是一名人类战士的眼睛。”
“就是那片头骨的出处?”
“正确!看来你开始上道啦。”
片刻沉默后,格兰达问:“肯定挺吓人的吧?”
“是啊。看完很可能做噩梦,连我都觉得极端不适。查理,准备好了吗?”
“好了。”暗室中某处传来查理的声音,“你确定要看吗,小姐?”
格兰达不确定,但看什么都比对着希克尸博士洋洋自得的笑脸强。“来吧。”她尽量显得沉稳。
“可以播放的记忆片段长度不到三秒,但我估计你不会想看第二遍。准备好了?放吧,查理。”
格兰达猛地向后倒下,被守在旁边的希克尸博士一把扶住。“史上唯一的兽人战斗影像。你很坚强啊,连校长都吓得骂出声了呢。”
格兰达眨眨眼,试着从自己的记忆里清掉三秒差一点的内容。“这都是真的?”必须是真的。那段影像中的某一部分在她的记忆深处蠢蠢欲动,强调着影像的真实性。
“我要再看一次。”
“你啥?”
“有点古怪。细节问题,不大明显。”
“我们花了几个小时才发现。”希克尸博士正色问,“你怎么一下就看出来了?”
“因为我知道一定有古怪。”
“她比你厉害,老板。”查理插话。
“那就再放一次吧,放大右上角。很模糊,你看仔细。”希克尸叮嘱格兰达。
“可以暂停吗?”
“可以。查理会暂停。”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里?”
“当然。”
“那再给我看一次。”
查理回到帷幕后,几次闪光之后……
“这里!”格兰达指着暂停的画面,“一帮骑马的人,是他们吧?手里有鞭子。挺模糊的,但还是能看出那是鞭子。”
“当然啊。”希克尸博士说,“不给点激励,谁愿意去冲锋陷阵啊?”
“兽人是武器,活生生的武器。看他们的样子跟人类也差不多。”
“在邪帝的统治下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
“邪恶的事。”格兰达纠正。
“对,合情合理。国家叫邪恶帝国,皇帝叫邪帝,言行一致。”
“兽人后来怎么样了?”
“哦,官方说法是都死绝了。实际上也有不一样的传闻。”
“他们是被人赶着上战场的。”
“你非要那么说也可以。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格兰达不敢苟同,“他们说起兽人,重点都是怪物,不是鞭子。兽人太像人了,大概可以算是人吧。只要肯用心,哪有不能改造的人?”
“想法很有趣,但我觉得你没法证明。”
“国王打国王,一边赢了,就把另一边的脑袋砍掉,对吧?”
“有时候是这样。”
“那你就不能怪罪刀啊。俗话怎么说的来着?人生成啥样儿,自己做不了主。我觉得兽人都是被逼的。”
格兰达看看图书管理员,后者正在望天。
“你是厨子?要不要来我们这个专业工作?”
“谁都知道女人不能当巫师。”
“是呀,但是死灵——死后沟通专业不一样。”希克尸博士自豪地说,“我们需要明事理的人,有女性视角就更好了。别以为我是让你来打扫房间的,我们这儿的灰尘金贵着呢,我看重的是你的烹饪技能。我们的日常工作就包括基本的肉体分解切割。我记得柏符的店里有卖相当不错的女死灵巫师服装来着,对吧,查理?”
“只要十块钱,免费送紧身束胸衣,天大的折扣。”查理在帷幕后面说,“非常衬托曲线。”
格兰达张大嘴呆滞了半晌,终于礼貌而坚定地回答:“免了。”
希克尸博士轻叹:“不出我所料。请记得我们也是万物宏图的一部分,有光就有暗,有日就有夜,有甜就有酸,有善就有恶(在大学条例限度内合理的)。如果两边都有明理又可靠的人就最好不过了。总之,很荣幸能为你提供帮助。我们这里很少有机会见人,我是说活人。”
此时,格兰达正走在长廊上。“兽人,”她想,“一种杀戮机器。”每次眨眼,她眼前都会浮现出刚才的画面。凌空跃起的怪物,獠牙和利爪暴露无遗。不可阻挡的强大战士。崔沃说纳特曾经死过,后来不知怎么又活了,还跑回幽冥大学吃光了馅饼。
还有好多空缺的地方,用鞭子的驱使就都能说得通。没有纯粹为战而战的东西,兽人总要干点别的什么。与格兰达认识的其他人相比,纳特也不见得能怪到哪儿去。其实并没有太多辩驳的余地,可大家都知道邪帝是大法师,俗话也说出身不由自己定。把握不大,却值得一试。
刚走到纳特的藏身所,她就感到里面没人。她推开门,里面的蜡烛和纳特本人集体缺席。格兰达自我安慰:我刚才让他去训练球队,想必他踢球去了吧。肯定的,那就不用担心了。
然而她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只好逼迫自己回到夜厨。
快到夜厨时,格兰达碰上了直白切监役,后者的喉结红彤彤的,油光发亮,像个鸡胗。
“哟,听说下边有个吃人的兽人啊,是吗?这事儿大家不能坐视不理呀。我听说那玩意儿打架可厉害了,脑袋砍下来还能打。”
“真有意思。脑袋掉了怎么认方向呢?”
“啊哈!用闻的吧。”
“脑袋掉了用什么闻?别跟我说兽人的鼻子长在屁股上。”说完,格兰达也被自己粗鲁的言语吓了一跳。幸好直白切就是脏话的化身,对此不以为意。
“我是不能忍。”直白切无视问题,“你知道我还听说啥了吗?兽人是造出来的,邪帝需要战士,就让伊戈把妖精变成了兽人,根本就不是正经人。我要跟校长投诉去。”
“校长早知道了。”格兰达想他肯定知道,维第纳利也知道。
“你不是想给纳特先生找麻烦吧?直白切先生,你要敢那么干——”她倾过身子,“我就让你从此消失。”
“你怎么能那么威胁我呢?”直白切抗议。
“对啊,不能那么威胁。我就该说让你这个一肚子坏水儿的小废物从此消失。有种就去找校长投诉,看对你有什么好处。”
“兽人吃活生生的人!”
“巨怪不也吃人吗?虽说吃完还要吐出来,可吐出来的也不成人形了。我们以前还跟矮人打仗,他们说的打断腿可不是开玩笑。常言道,豹子也会换短裤,”格兰达嗅了嗅空气,“你也换换吧。再让我知道你想找碴儿,你就等着吧。上面校长说了算,下面刀子说了算。”
“我要告诉校长你说了什么。”直白切退着离开。
“去告状啊,我谢谢你。”格兰达说,“滚吧。”
为什么常言总说豹子换短裤?格兰达望着逃窜的直白切监役,谁见过豹子穿短裤了?就算有短裤,它们能穿上?完全说不通,我们还像金科玉律似的一再重复,或许只是词穷时的借口吧。
格兰达必须做点什么,是什么来着?哦,对了,她又打开“不许碰”大鼎的盖子,螃蟹在鼎底晃着豆豆眼向她致意。格兰达又取来几片鱼肉:“好吧,至少我知道该怎么处置你了。”
一个正常运转的厨房里有许多工具,包括可以用于杀人和毁灭证据的海量实用道具。不过格兰达首先想到的并非上述用途,她不禁有些欣慰。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副超厚的手套,穿上旧外套,再从鼎里取出螃蟹。不出所料,螃蟹还想钳她的手。永远都别指望以德报德。
“涨潮了。”格兰达对螃蟹说,“咱们出去走走。”她把螃蟹扔进购物袋,朝大学草坪走去。
两个巫师研究生正在附近的大学船坞里干活。其中一个问:“你被允许在大学草坪上走路了吗,女士?”
“不,夜厨员工严禁上草坪。”
两个学生相互看了看对方,其中一个答:“哦。”
就这样。
如此简单。
比喻意义上的锤子并不存在。只有当你允许自己被击中时才会受到惩罚。
她掏出螃蟹,后者不高兴地挥动爪子。“看见那边了吗?”格兰达挥舞着另一只手,“那叫母鸡小鸡地。”螃蟹的豆豆眼大概看不清河对面那片野草地,至少她指的方向没错,“别人都以为叫这名字是因为以前有个养鸡场。”格兰达无视身后面面相觑的两个巫师,继续对螃蟹说,“其实不对,从前那是把人吊死的地方,旁边还有个老监狱。每当要处刑的时候,祭司就穿着大袍子在前头带队,领着死刑犯和狱卒往刑场走,远看活像母鸡带小鸡。这种事儿在我们这儿叫没品笑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螃蟹说话。我只能帮到这里了,你比别的螃蟹都清楚。”
她走到那条流过城里、权且算是河的脏水沟边,把螃蟹扔了进去。“多加小心,别再让人抓啦。”她回头发现巫师们正盯着自己看,“看什么看?跟螃蟹说话犯法吗?”格兰达微微一笑,信步离开。
格兰达有些头晕,沿着长廊返回融蜡缸。一路吸引了某些穴居客紧张的目光,却还是没看到纳特。其实她也没特意去找。在从融蜡缸去往夜厨时,崔沃和朱丽叶突然出现了。格兰达不自觉地注意到朱丽叶的样子有些兴奋。每次见面,她都会不自觉地注意这类细节,准父母的责任心太可怕了。
“你俩还没走?”
小情侣望着格兰达,脸上的表情远不只是尴尬。
“我回来跟姑娘们告个别,然后崔沃不是要训练呢嘛,我正在等他。”
格兰达坐下吩咐:“给我泡杯茶行吗?”积习难改,她又加了一系列详细指示:“用水壶烧水,茶壶里放两勺糖。水烧开了直接倒进茶壶。茶叶不要放在壶里。”然后她问崔沃:“纳特先生呢?”冷漠在她的语气里轰鸣。
崔沃垂着头:“不知道,格兰达。我……”
“忙。”格兰达替他说完。
“但是没乱摸。”朱丽叶连忙辩解。
格兰达发现此时她完全不关心有没有乱摸,甚至干出更过分的事也无所谓。事分轻重缓急,现在正是急事优先的时候。
“纳特先生训练得怎么样啊?”
崔沃和朱丽叶交换了个眼色:“不知道,他没来。”
“我们以为他跟你在一块儿呢。”即使头脑最清醒时也经常搞错菜谱的朱丽叶回答,同时递上她泡的茶。
“他没在大礼堂?”
“没,他——你等会儿。”崔沃冲下楼梯,几秒钟后又传来他跑回来的脚步声。“他的工具箱没了。”崔沃报告,“没啥了不起的东西,都是他用捡来的七零八碎自己拼的。可是就我所知,他没别的财产了。”
我就知道,我当然知道。格兰达想。“他能去哪儿呢?除了学校他也没地方可去啊。”
“尤伯瓦尔德有个叫什么的地方,他总提起。”
“那在一千英里开外呀!”格兰达说。
“万一他觉得在学校不如回家乡呢。”朱丽叶分析,“我的意思是,兽人,如果我是兽人我也想跑。”
“他肯定还在楼里的什么地方。”格兰达自己都不相信,只是盲目地希望着,希望只要自己心心念念地想着,纳特就一定会回来。说不定他就在前面拐弯的地方呢,说不定他只是去给鼻子扑个粉,再说他也有漫无目的闲逛的权利啊,说不定他打算出门买双袜子?
格兰达放下茶杯:“半个小时。朱丽叶,你去大礼堂看看。崔沃,你往甬道那边走,我往这边走。如果碰见信得过的人,开口问问。”
半小时出头,格兰达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返回夜厨的。她几乎快要相信纳特会在里边等候,心里却清楚他肯定不在。“他会不会坐驿车跑了?”
“他可能都不知道啥是驿车。”崔沃说,“知道我要是他会怎么办吗?我拔腿就跑。我爹死的那天我在城里瞎逛游一整宿,压根儿没考虑要去哪儿,就想着跑,不能歇着。”
“兽人能跑多快?”
“肯定比人快多了。”崔沃猜测,“坚持得也久。”
“嘘。”朱丽叶打断他们的对话,“你俩听见没?”
“听什么?”格兰达问。
“啥也没有。”朱丽叶答。
“那有啥好听的?”
“嗷呜嗷呜呢?”
“我觉着要是能找到嗷呜嗷呜,就等于找到纳特了。”崔沃说。
“他不可能一路跑到尤伯瓦尔德啊。”格兰达说,“哪有人能跑那么远?”
过了半晌,格兰达终于认输:“咱们还是追他去吧。”
“我也去。”崔沃提议。
“那我也去。”朱丽叶坚持随行,“你们要用钱,我有钱。”
“你的钱在银行呢。”格兰达提醒,“银行关门了。我钱包里还有几块钱。”
“等我一会儿。”崔沃说,“马上回来。有件东西最好随身带着……”
前往斯托郤拉特的大巴车夫低头看着他们:“每人两块五便士。”
“可是你这车只到斯托郤拉特啊。”格兰达抗议。
“对啊。”车夫不以为然,“所以前头写着斯托郤拉特。”
“我们要去的地方远多了。”崔沃说。
“这片儿所有驿车都在斯托郤拉特歇脚。”
“到地方要多长时间?”
“这是夜班车,专门给那些一大早就要到斯托郤拉特但又没啥钱的人准备的。看出来关键了吧?票越便宜车越慢。迟早会到的,大概天亮的时候吧。”
“一整宿?我走路都比你快啊。”
车夫的态度安静而友好,一副看破尘世、只要见怪不怪即可笑对一切的样子:“那你自己走呗。等我赶上你的时候就跟你打个招呼。”
格兰达看看半满的车厢,里边全是因为便宜就选择通宵车的寒酸乘客,就是那种会自备晚饭、用纸袋子装着上车再吃的人,纸袋子可能还是用过的。
三人聚在一起商量:“咱们买不起别的车票,可能连邮车都坐不起。”
“试试跟他砍砍价?”格兰达建议。
“行。”崔沃又向驿车走去。
“又回来啦。”车夫问候道。
“你啥时候出发?”
“再过五分钟吧。”
“该上车的都来了吗?”
格兰达望向车夫身后。后面的乘客正在专心致志地剥白煮蛋。
“差不多吧。”
“那不如现在就走呗。顺便跑快点?我们有要紧事儿。”
“这是夜班车。说过了。”
“要是我用这根铅管子威胁你呢?”
“崔沃郤莱克利!”格兰达吼道,“不许到处威胁人!”
车夫低头看看崔沃:“抱歉,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有一根铅管子,”崔沃用管子轻轻敲击驿车的门,“对不住了,我们是真急着去斯托郤拉特。”
“哦,对,好哇。看见你的铅管子了。”说着车夫就把手探到座位底下,“这是一把战斧。顺便提醒一句,我要是把你砍成两截,法律可是跟我站一边的。你一定以为我傻。不过你那模样就跟热锅上的跳蚤似的。啥事儿这么急?”
“我们要追个朋友,他有危险。”
“这事儿可浪漫了。”朱丽叶说。
车夫盯着朱丽叶。
“要是你能带我们撵上他,我就亲你一下。”朱丽叶提议。
“瞧瞧!”车夫转向崔沃,“你怎么就想不到呢?”
“行吧,那我也亲你一下?”
“不用了,先生。”车夫显然心情不错,“要是你,我宁可选铅管子。麻烦别轻举妄动啊,座位沾上血可麻烦了,洗都洗不掉。”
“那我赏你一管子也行。我们是真没办法啦。”
“而且我们还给你钱。”朱丽叶说。
“这么好?”车夫惊道,“亲一下、钱、管子,三样全占了?管子我不要了,多亲一下行吗?”
“亲两下,一共给三块,没管子。”
“或者只有管子,让我试试运气。”
格兰达惊恐地看了他们好半天,这会儿才插上话:“你要有兴趣,我也可以亲一下。”不过她发现自己的筹码对赌局没有任何影响。
“我这些乘客怎么办?”车夫问。
四人齐齐望向车内,发现他们已经成了至少十二道目光的焦点。“要亲一下!”一个抱着大号洗衣筐的女人帮车夫出主意。
“还要钱!”一个男乘客说。
“管他亲一下还是打头呢,只要先让咱们下车,怎么都行啊。”靠后排的一个老头说。
“我们有份跟着亲一下吗?”两个男孩有说有笑,其中一个问。
“要亲就来亲啊。”格兰达恶狠狠地说。男孩子缩回到座位里。
朱丽叶捧着车夫的脸,两人之间发出仿佛一个从球拍绳网里吸过去一个网球的声音。据格兰达和崔沃的生物钟判断,这一吻忒长了些。等朱丽叶退开,车夫简直魂不守舍了:“够劲儿,跟铅管子差不多了!”
“要不还是我赶车吧。”崔沃提议。
车夫对他笑笑:“多谢,我来。不靠谱的人我见多了,你都排不上号。要论管子打人,我老娘都比你强。趁早扔了吧,免得以后被人上一课,让你一辈子忘不了。”
说完他朝着朱丽叶挤挤眼:“反正偶尔让马多跑跑也有好处啦。全体上车,斯托郤拉特,出发啦!”
马拉大巴本就不快,这位车夫对“快”的定义只比大部分人的步速高了一点,好在怎么说也能让乘客感到自己在动,不至于总盯着同一棵树太过无聊。
正如车夫说的那样,夜班车运的就是那些出得起时间却出不起钱的乘客,所以这辆车压根儿没打算在车辆做工上花本钱,就是一辆大板车,从车夫席位往后直到车尾装满了双排座,四周再围上一圈防水帆布。车座可以说是尝遍了人生的千滋百味和“方方便便”,帆布能挡雨阻雪,同时也放进阵阵清风吹散座椅的味道。
格兰达觉得车上有几位大约是常客。一个老太太正在闷头打毛衣,两个男孩子仍旧在说笑,一个矮人望着窗外却似乎并没在看什么。谁也不和其他人讲话,除了最后排有一位自言自语还对答如流的。
“太慢了!”在路上颠了十分钟,格兰达忍不住了,“我跑的都比这快!”
“我想他跑不了那么远。”崔沃说。
夕阳西下,拉长的影子在卷心菜地里延伸。前方的路上出现一条正在挣扎搏斗的人影。崔沃立即跳下车。
“嗷呜!嗷呜!”
“又是那帮鬼玩意儿。”格兰达也跟上来,“把管子给我。”
纳特半蹲在路边的尘土中,永动小姐妹半飞半走,围着他打转,纳特只能勉强用双手护住头脸。小姐妹先注意到飞来的铅管,然后才是驿车上的乘客,再过一会儿终于看到了格兰达。不过管子并没起到预期的效果。小姐妹果然是鸟,管子刚一及身就凌空退开卸力,只挪了个位置,毫发无伤。
“嗷呜!嗷呜!”
“别缠着他!”格兰达吼着,“他又没做错事!”
纳特一把抓住格兰达的手腕,似乎没用多大力,格兰达却动弹不得,仿佛那只手突然化作了石头。“她们不是要伤害我。她们是要保护你。”
“我有什么需要保护的?”
“因为有我在。至少道理上是这样的。”
“胡扯,你又不会害我。”
“她们认为我可能会。而且那还不是最糟的。”
小姐妹仍在盘旋。乘客们本着安卡-摩波居民对各种即兴街头表演特有的热情凑成一堆,饶有兴致地围观。小姐妹显然对此感到不适。
“还能有多糟?”格兰达对凑近的一个小姐妹挥舞管子,后者跳跃避开。
“最糟的是,说不定她们是对的。”
“得了吧。就算你是兽人吧。兽人爱吃人,这几天你吃谁了?”
“没吃人,崔沃先生。”
“这不结了。”
“人家清清白白的,可不能乱抓啊。”一个乘客点着头,“法律常识。”
“兽人是啥?”他身边的女人问。
“哦,早年间的东西,在尤伯瓦尔德还是哪儿来着,总把人扯碎了吃。”
“外国人就是没教养。”女人评价。
“现在都死绝啦。”
“死绝了好哇。谁要喝茶?我带了一壶。”
“全死了,除了我。恐怕我真的是兽人。”纳特仰头望着格兰达,“对不起。你对我很好,但我能料到身为兽人将是我一生也甩不掉的污点。我不想让你们卷入麻烦。”
“嗷呜!嗷呜!”
女乘客拧开她随身带的水壶:“你不会想吃人吧?你要是饿,我这儿还有几块马卡龙。”说完她又问旁边的永动小姐妹:“你呢,姑娘?都说生成啥样不由自己,可你们怎么长得跟鸡似的啊?”
“嗷呜!嗷呜!”
“危险!危险!”
“有啥危险的。”另一位乘客说,“我看他就不像干坏事的样儿。”
“求你们了。”纳特拾起他脚边的木盒子,慌乱地打开,从里面掏着东西。
全是蜡烛。他匆忙之间打翻几根,刚扶好马上又因为手抖而再次打翻。折腾了好一会儿,纳特终于把蜡烛全部摆在路边的石头上,跪在旁边颤抖着双手划火柴。烛火升起,他泪流满面。
烛火升起……然后变色。
深浅不一的蓝、黄、绿。蜡烛有时会突然熄灭,冒着青烟静待片刻后变个颜色再次燃烧。旁观的人群赞叹不断。
“看啊!看!你们喜欢吗?喜欢吗?”
“你做这个就能发大财呀。”一名乘客说。
“好看。”老太太也说,“现在的年轻人真了不起。”
纳特对永动小姐妹们吐了口唾沫:“我不是一文不值!我有价值!”
“我妹夫是在城里开商店的,”那位兽人讲古专家建议道,“你要有兴趣,我把他地址给你?这玩意儿卖给孩子过生日肯定火。”
格兰达惊得合不拢嘴,观赏这群和蔼可亲、讲道理,却算不上聪明的人实行民主。他们受的教育并非来自书本,而是源于他人。亲切友好的氛围包围了纳特。
场面很暖心,但格兰达的内心已经被磨出老茧。这正是螃蟹桶最美好的形态啊:温暖而宽容,但只要你说错一句话、交错一个朋友、动错一个念头,友好的臂膀就会立即化为铁拳。纳特说得对,身为兽人就永远要生活在威胁之中。
“你们不能那么欺负小恶魔呀。”老太太苦心教育永动小姐妹,“在咱们这儿住,就得守咱们的规矩,明白不?不许啄人。安卡-摩波不兴那么干。”
格兰达哑然失笑。安卡-摩波人做的坏事多了,啄人简直算不上什么。
“维第纳利现在什么人都往城里放啊。”这是另一位乘客,“我是听不得有人说矮人的坏话——”
“很好。”他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乘客移开,格兰达看到他后面正是一位矮人。
“对不住啊,伙计,太矮了,没瞧见你。”不歧视矮人的乘客说,“我是想说你们矮人安了家就老老实实过日子,也不招惹别人,可如今城里的怪人太多啦。”
“就说上个月他们送进警卫队的那个女的吧,”老太太插嘴,“从以弗比那边来的。一阵风把她的墨镜吹掉后,有三个人当场就变成了石头。”
“她是一个美杜莎[31]。”格兰达在《安卡时报》上看过这码事,“后来巫师又把他们变回来了。”
“我的意思是说啊,”不歧视矮人的乘客继续发言,“只要人人都管好自己那摊事儿,不胡搞,我们就没意见。”
这句话格兰达听得太多了,不可当真。不过目前的民意对小姐妹非常不利,迟早会有人开始扔石头。“劝你们赶紧走吧,回去找你们的女爵。如果我是你,我就立刻出发。”
“嗷呜!嗷呜!”其中一个鸟女叫着。
小姐妹的鸟头里毕竟有脑子,本就打算开溜的她们腾跃了一会儿,直到看似黑披风的玩意儿舒展开来变成翅膀,就拍击着空气奔向高空。上方传来最后几声“嗷呜!嗷呜!”
车夫咳嗽了几声:“女士们,先生们,还有那个谁,要是没别的事儿,大伙就上车吧。那位先生,记得把蜡烛收好。”
格兰达扶着纳特上车落座。纳特牢牢地抓着工具箱,放在膝头,仿佛那就是他的护身符。等马车再次开动,格兰达开口问:“你刚才是要去哪儿?”
“回家。”
“找女爵?”
“女爵给我价值。我一无是处,女爵给了我价值。”
“你怎么可能一无是处呢?”坐在他俩前排的崔沃和朱丽叶正在窃窃私语。
“我曾经一无是处。一无所知,脑袋里空荡荡,也没有技能——”
“那也不代表没有价值啊。”格兰达坚定地说。
“不代表我是坏人而已。但我确实一无是处。女爵教会我如何积累价值,现在我有了价值。”
格兰达发现她和纳特说的可能不是一码事。“纳特先生,‘价值’是什么意思?”
“价值就是你在世界上活过之后,世界会变得比之前更好。”
“说得好。”带了马卡龙的女乘客说,“现在好多人懒得连手都不想动一动。”
“那么,瞎子怎么算?”坐在对面的白煮蛋男士问。
“我认识个瞎伙计,在斯托郤拉特开酒馆。”一个老头说,“酒馆里的东西认得分毫不差。你往柜台上放钱,他都能听出来数对不对,特厉害。你放一枚假币,他也能隔着一屋子人听出来。”
“我想价值不是绝对的。”纳特继续说,“女爵的意思应该是力所能及、尽其所能。”
“很讲道理的女士啊。”不歧视矮人的乘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