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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废柴巫师5:最后的大陆》(3)

2022-12-17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巫师足球队(2)

  一条穿绿色橡胶长袍的宽大汉子把那警卫挤到一边,看他的样子显然正在友好和愤怒之间寻找平衡。警员哈多克跟在后面试图宽慰几句,显然徒劳无功。

  “我们尽量给你们帮忙,明白吗?”劳恩医生开了口,“你们说出了杀人案,我就把伊戈召过来让他加班。你去找山姆郤威默斯,就说是我讲的,让他等手下人有空的时候来上堂急救课,学学死了和睡了有什么区别。确实有时不大好分辨,但仔细看总有线索。专业医生一般认为会走的都是活人,虽然在这城里会走路的不一定全靠得住。但是我们刚掀起苫布他就坐起来向伊戈要了一个三明治吃,这事儿就基本定了。除了发烧,他什么毛病都没有。心跳有力,说明胸里面也有心脏。身上一点伤都瞧不见,就是急着要东西吃。想必他都饿坏了,连伊戈做的三明治都吃得下去。说到饭啊,我也该吃饭去了!”

  “你就放他走了?”安谷娃中士惊恐地问。

  “当然!总不能因为人家没死就给扣在医院吧?”

  安谷娃又问警员哈多克:“和事佬,你就放他走了?”

  “遵医嘱嘛,中士。”哈多克看看崔沃,面带不悦。

  “他浑身是血啊!可让人打惨了!”崔沃吼道。

  “恶作剧?”安谷娃猜测。

  “我发誓当时他没心跳了,中士。”哈多克解释,“说不定他是从轴心地来的僧人,会戏法。”

  “那就是有人故意浪费警力。”安谷娃斜眼看着崔沃。

  崔沃听出警卫们无计可施,只能胡乱猜测:“折腾你们对我有啥好处?你以为我愿意来啊?”

  哈多克清清嗓子:“中士,今晚有球赛,报警的太多了,满街都是球迷,谣言满天飞。警力吃紧,算了吧,我是这个意思。已经出了两摊大事,何况他不是自己爬起来了嘛。”

  “我觉着没问题。”医生附和,“横着进、竖着出,好事儿。那我也回去了,中士。我们今晚也忙。”

  中士想找个出气筒,而屋里只剩下崔沃。

  “你!崔沃郤莱克利。这事儿交给你了!找你那哥们儿去。要是再惹麻烦,你就会……有麻烦!明白了吗?”

  “太明白了,老大。”即使冷汗顺着脊梁淌,崔沃也忍不住嘴欠。他觉得轻松……喜悦……如释重负。当你目睹天降奇迹时,总有人要跑出来煞风景。警卫就是这样的人。

  “你得叫中士!接着!”

  崔沃接住凌空飞来的队徽。

  “谢谢老大!”

  “滚吧!”

  崔沃滚了。如他所料,刚出大门就有个贼兮兮的人影靠了过来。灰色的空气中飘着一点轻微的气味。好嘛,至少来的不是安迪。现在他可不想见安迪。

  “卡特?”崔沃对着雾气问。

  “你怎么知道是我?”

  崔沃叹息:“我猜的。”说着他加快了脚步。

  “安迪问你都说了啥。”

  “别担心,都搞定了。”

  “搞定了?怎么搞的?”卡特有点胖,一路小跑才跟上。

  “不告诉你。”噢,这瞬间的快感。

  “我就跟他说啥也不用愁?”

  “全搞定了!没毛病!我都给办了,全利索了,没后患,从头到尾啥事儿没有。”

  “真的?”

  “我要怎么说你才信?”崔沃张开双臂,脚尖着地转了个圈,“我可是崔沃郤莱克利!”

  “行吧,那就行了。嘿,安迪肯定能让你回大兵团。真好,是吧?”

  “卡特,你知道纳特以为大兵团叫啥吗?”

  “不知道。啥?”

  崔沃说了。

  “那可是——”卡特没说完就被崔沃打断。

  “挺逗的,卡特。逗,还可悲可叹,真的。”崔沃突然停步,卡特撞在他身上,“给你指条路,屁精卡特没前途,屁神也一样,信我的吧。”

  “是个人就叫我屁精卡特呀!”

  “下回谁再叫就揍他。你得找个医生看看,还要少吃淀粉,别往通风不好的地方凑,喷个香水。”崔沃再次加快脚步。

  “你上哪儿去?”

  “不跟你们挤大堆喽!”崔沃头也不回地喊。

  卡特绝望地四下张望:“啥挤大堆?”

  “还没听说啊?处处都是挤大堆!”

  崔沃在雾中穿行,觉得自己似乎在发光。他的人生即将改变。等斯密姆来,他就要去申请换份好工作什么的……

  前方的雾里出现一条人影。真不容易,对方比崔沃矮一头。

  “莱克利先森?”人影问。

  “什么人?”崔沃想了想,修改了措辞,“啥玩意儿?”

  人影叹了口气:“我滋道你四最近被医院搜自的那位先森的盆友。”

  “跟你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请问你对那位先森了解多扫?”

  “不告诉你。事儿都搞定了。”

  “若四果增如此,也挺好。我必须和你谈谈。我叫伊戈。”

  “我猜你就是。是你给纳特做的三明治?”崔沃问。

  “四的。三文鱼、面条、果酱,还有碎糖粒,我的遭牌菜。你对他的来历了解多扫?”

  “半点儿也不知道,先生。”

  “增的?”

  “我们工作那地方,大伙儿从不问来历,好吗?就是不能问。我知道他以前日子过得苦,就这么多。”

  “我想也四如此。”伊戈答道,“我相信他来自尤伯瓦尔德。很多危险的怪人都来自尤伯瓦尔德。”

  “我多嘴问一句,你不会也是从尤伯瓦尔德来的吧?”

  “既然你都问了,四的。”

  崔沃犹豫了。伊戈偶尔会在街上抛头露面,他们治伤的本事比警卫队还厉害,平时总藏在地下室里瞎捣鼓,只有雷雨之后才愿意出门。

  “我认为你的朋友四非常危险的人。”伊戈说。

  崔沃心里暗想纳特危险起来会是什么样,这很有难度。突然,他想起此人曾经隔着半条街抛球打烂了一整根得分柱。想到这里,崔沃有些后悔。

  “我为啥要听你的?我怎么知道你危不危险呢?”

  “哦,我四危险的。但四尤伯瓦尔德有连我都不敢碰的东西。”

  “我不听。”崔沃说,“反正你说话阴阳怪气的,我听不懂。”

  “他情绪四否古怪?”伊戈继续追问,“火气大吗?呲东西有没有特别的癖好?”

  “啊,他喜欢苹果馅饼。问这个干啥?”

  “看来你们四好朋友。很抱歉赞用了你的死间。”“占用”二字和着雾里的水汽在空中悬了颇有一段时间,“给你一条宗告。如果你需要我,就大声尖叫。恐怕你很快就有葱分的理由尖叫了。”说完,伊戈转过身,立即消失在雾中。

  崔沃记得伊戈神出鬼没,但从来没人在足球赛上见过他们……

  想到这里,他突然注意到刚刚经过脑海的念头。他原本怎么对自己说的来着?不看足球的都不是实在人?他想不出答案,只是惊异于自己居然有过如此多余的想法。世道要变了。

  格兰达带着发誓闭嘴的朱丽叶回到夜厨,顺便把米德莱和海琪斯夫人打发回家休息。她俩能提前回家总是很高兴,而且今天卖个小人情,以后需要的时候就可以要点回报。

  格兰达脱下外套、卷起袖子。夜厨就是她的家,是她发号施令的地方。站在黑铁灶台前,她可以挑战整个世界。

  “好吧。”她对服服帖帖的朱丽叶说,“今天我们没看球。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你在夜厨帮我擦烤炉,我让你多加了会儿班,免得你爸起疑。明白吗?”

  “明白,格兰达。”

  “趁你还在,我们开始准备明晚要用的馅饼。提前准备总是好事,对不对?”

  朱丽叶没吱声。

  “你得说‘对,格兰达’。”格兰达主动提醒。

  “对,格兰达。”

  “你剁猪肉馅去。手上忙活,心里就少想事儿,我总这么说。”

  “对,格兰达,你总这么说。”

  格兰达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啊?我总那么说吗?什么时候?”

  “每天你进屋穿上围裙的时候,格兰达。”

  “我妈总爱那么说。”格兰达想把那个念头赶出自己的脑海,“当然她说得对,努力工作又不碍谁的事!”除了我妈。她不由自主地多想了一点,连忙收回思绪。馅饼,她接着想,馅饼永远靠得住,馅饼不会给你找麻烦。

  “我想崔沃喜欢我。”朱丽叶喃喃自语,“他不像别的小子总用可疑的眼神看我。他那模样就像小狗崽。”

  “姑娘,你得提防小狗崽啊。”

  “我想我也喜欢他,格兰达。”

  野猪肉,格兰达想,配杏子。冷藏室里还有剩的。还有羊肉馅饼配多种酱料……总是大受好评。所以……猪肉馅饼吧,我觉得可以。水泵房里还有些不错的生蚝,可以做海鲜馅饼。凤尾鱼也挺好,虽然我觉得对小鱼有点残忍,再弄两个仰望星空馅饼吧。让我先来烤几份甜点——“你说什么?”

  “我喜欢他。”

  “不可以!”

  “他救了我一命啊!”

  “救命也不是谈恋爱的理由!给他道个谢就够了!”

  “我对他有感情!”

  “不许说傻话!”

  “傻有啥不好的吗?”

  “你听我说,小姑——哎呀,你好啊,直白切先生。”

  全世界到处都有直白切这样的人,像是集众家之短,又爱穿厚底橡胶鞋,走路无声无息,特别善于偷看偷听,而且极其不见外,总觉得自己到哪儿都有权讨杯茶喝。

  “今天不得了啊,小姐,不得了!你去看球了吗?”直白切的眼神在格兰达和朱丽叶之间漂移。

  “一直在擦烤炉来着。”格兰达当机立断。

  “对,今天啥也没发生。”朱丽叶咯咯笑着。格兰达讨厌咯咯笑。

  直白切全无愧色。他缓缓看了一圈,注意到夜厨里并没有尘土、丢弃的手套、抹布之类的——

  “刚收拾完,全弄干净了。”格兰达厉声道,“喝杯茶吗,直白切先生?然后给我们讲讲球。”

  常言道群众是愚蠢的,实际上他们主要是搞不清状况,因为普通人的目击口述跟酥皮做的救生衣一样不靠谱。根据直白切的讲述,显然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个无名氏隔着半条街抛球得了分,即使这点也只是个传闻。

  “说来有趣啊,”正当格兰达在心里松了口气时,直白切突然掉转话锋,“挤大堆的时候,我发誓我看见你这位可爱的助理在跟一个戴黑井标记的小子聊天……”

  “这又不犯法!总之她没去,一直在这儿擦烤炉呢。”这一招挡得拙劣。格兰达痛恨直白切这样的人,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攫取一星半点的权威,权力到手就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直白切显然有所保留,就是想看格兰达挣扎的样子。格兰达依稀可以察觉到直白切正在打量她俩的外套,外套上的水还没干。

  “我记得你没打算去看球啊,直白切先生?”

  “啊,可不是嘛。不过尖帽儿们想去看场球,我和诺伯斯先生就得跟着,以防凡人往他们身上喷俗气。该死,说了你都不会信!这帮人一边咂嘴一边抱怨,还记笔记,好像马路是他们家的私产似的。要我说,肯定有阴谋。”

  格兰达不喜欢“尖帽儿”这称谓,虽然它挺恰当,可是从直白切嘴里说出来总有些阴恻恻的谋反意味。不管怎么说,巫师们是上流人,是重要的人,是活动家,一旦这样的人开始掺和那些不重要的人的生活,后者必然被“活动”。

  “维第纳利不喜欢足球。”格兰达说。

  “是啊,当然了,但这次他们是一伙的。”直白切先生敲了敲鼻头,一小团干痂从他另一侧的鼻孔里落入茶杯。出于良心,格兰达想要提醒他,但经过短暂的内心挣扎后放弃了。

  “多莉那边的人特别尊重你,所以我觉得应该跟你讲讲这事儿。”直白切说,“我还记得你母亲,真是个圣人啊,能对所有人都伸出援手。”是啊,所有人见了援手都拼着抢着上去抓,格兰达暗想,老太太下葬的时候能十指俱全也真不容易。

  直白切喝光茶水,咚的一声把杯子撂在桌上,叹道:“我就不在这儿多耽搁啦。”

  “是啊,想必你有其他好多地方可耽搁呢。”

  直白切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过身对朱丽叶一笑。

  “那姑娘跟你一模一样,我发誓。跟黑井的小子在一起,奇了。你肯定有那什么分身。算了,常言道不该深究的就让它过去吧。再见——”

  直白切猛然停步。格兰达手持一把钢刀,看起来并不完全是威胁的意思,只是刀刃极为贴近他的喉结。直白切的喉结上上下下,像晕了头的悠悠球。

  “对不起啊。”格兰达放下刀解释,“这几天我走哪儿都抄把刀。我们剁猪肉呢嘛。猪肉啊,真像人肉,都这么说。”她把另一只手搭在直白切肩头,“传瞎话可不好,直白切先生。你明白的,旁人听了这些话可能反应过激。多谢你来探访,明天你要是还来,我给你备块馅饼。不送了,我们还得剁肉呢。”

  直白切先生转眼就不见了。格兰达的心怦怦乱跳。她看看朱丽叶,发现后者大惊失色,嘴巴张得溜圆。

  “怎么了?怎么了?”

  “我以为你要捅他!”

  “刚好手里有把刀嘛。这是厨房,手里有刀正常的。”

  “你想他会跟别人说吗?”

  “他什么也不知道。”八英寸,格兰达心想,不用模子烤馅饼,最大可以做到八英寸。把直白切剁了能做多少饼?用大绞肉机应该挺省事,就是头骨和肋骨不好处理。权衡利弊,还是继续用猪肉吧。

  这个想法在她脑海深处闪闪发光。虽然不会付诸行动,但给她带来了陌生、兴奋、释放自我的异样快感。

  巫师们去球赛干什么?做了什么笔记?值得深究。

  与此同时,她们还有好多馅饼要料理。朱丽叶只要肯用心,就能把重复性的工作干得相当好。她有一种笨人身上常见的一丝不苟劲儿。她偶尔吸吸鼻子,剁馅儿的时候这可不是好习惯。那漂亮而空旷的脑袋里大概在想崔沃吧,然后又从他发散开来,想到《泡泡泡》之类糟粕刊物贩卖的华丽梦想,只要“勇敢做自己”就能出人头地。可笑!格兰达向来清楚自己的梦想,用低得可怜的工资和额外加班铺路,向梦想前进。现在她有了自己的厨房,勉强算是能号令……号令馅饼,刚刚你还在想把活人做成馅饼呢!
  为什么你总是怒气冲冲?哪里不对劲了?我告诉你哪儿不对劲!等你终于到达梦想的终点,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你想坐着敞篷马车游览奎尔姆,身边还有个年轻英俊的男伴用你的拖鞋喝香槟,但是一直也没能成行。因为奎尔姆的人怪里怪气的,因为你信不过那儿的水,因为怎么可能用拖鞋喝香槟呢,拖鞋不漏吗?要是刚好脚病复发怎么办?所以你一直也没动身,永远也不会动身。

  “我不是说崔沃不好。”格兰达大声说,“这人不绅士,不抽打就学不会礼貌,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但是只要有个目标让他认真过日子,就还算有救。”

  朱丽叶好像没听见,但是她总那样,说不准。

  “问题是足球,你俩各站一边,没希望的。”

  “我要是跳到黑井那边呢?”

  如果是昨天,这句话不异于渎神。如今它只不过是个大问题而已。

  “首先,你爸以后肯定不跟你说话了,还有你哥。”

  “他们知道啥,就知道到时候要吃的。你知道吗?今天是我头一回凑那么近看球。知道我啥感觉不?不值得。对了,明天晒塌有个时尚秀,咱俩去呗?”

  “什么晒塌,没听说过。”格兰达嗤之以鼻。

  “矮人开的商店。”

  “听名字就像矮人店,人类才不取这名儿。印到纸上难看死了。”

  “一起去嘛,可能好玩呢。”朱丽叶挥舞着一本被翻烂的《泡泡泡》,念道,“新款微链甲,质地柔软,不伤皮肤,你看这儿写的,还有呢,销声……‘若’……迹多年之后,角盔重新引领风尚。‘若’就是像呗,‘若’迹是说像啥?明天还有时尚秀……场表……演。”

  “小朱丽,我们可不是去时尚秀的那种女人。”

  “你不是,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那个……因为……嗯,那个我不知道该穿什么去。”格兰达左支右绌。

  “所以你更应该看时尚秀啊。”朱丽叶面带得意。

  格兰达张了嘴想要反驳,心中突然想到此事无关男人、无关足球,应该挺安全。

  “行啊,说不定真挺有意思的吧。今晚咱俩干的活够多了,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把杂事办利索再回来。你爸要担心死了。”

  “他在外头喝酒呢。”朱丽叶的表述完全属实。

  “嗯,他要是没喝酒,肯定担心死了。”

  格兰达想要争取一点独处的时间。这是漫长的一天,不仅长,而且深。她需要消化一下白天发生的事情。

  “坐轿子回去吧,怎么样?”

  “太贵了!”

  “我不是总说嘛,趁着年少好快活。”

  “从没听你说过。”

  大学门口就有几个抬轿的巨怪等着接客。坐一程五便士是挺贵的,但轿夫脖子上的鞍座比马拉巴士里的条凳舒服多了,而且坐轿显得档次高,走到哪儿都能让旁人眼红。生活在安卡-摩波的街巷有这么一条讲究:如果你是本地生的,又显得跟别人不一样,就肯定会招来街坊邻居们嫉恨。奶奶把这个叫“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树大招风人招恨。

  格兰达替朱丽叶开了门,又亲眼看她关好门,因为后者总要翻腾半天钥匙。然后她才开自己的家门,两扇门一般破旧。没等她挂好外套,外头就传来了砸门声。是斯托洛普先生,就是朱丽叶的父亲。他举着一只拳头还没来得及落下,一点被砸起来的油漆粉尘在他面前飘舞。

  “听说你回来了,格兰达?这是怎么回事?”

  斯托洛普先生举起另一只大手,手里捏着个崭新的米色信封。这玩意儿在多莉姐妹区可不常见。

  “这叫信。”格兰达说。

  斯托洛普恳求似的把信凑近了些,格兰达这才看清信封上盖着政府邮戳,当中一个大大的“维”字,让欠税没缴的人看一眼就心惊胆战。

  “大人给我写的信!”斯托洛普先生语气中带着不安,“他为啥给我写信?我啥也没干!”

  “你考虑过打开看看吗?”格兰达问,“我们一般都先拆信,然后才知道里面说的什么。”

  又是那种恳求的神色。多莉姐妹区的居民认为读读写写都是室内干的软蛋活计,得留给女人。真正的工作需要宽阔的肩背、强壮的臂膀、长茧的大手。斯托洛普先生符合一切条件。他还是本地球队的队长,曾经在一场比赛里从对方三人脑袋上各咬掉一只耳朵。格兰达注意到斯托洛普先生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叹了口气,接过信用拇指指甲划开。

  “这儿写着呢。致斯托洛普先生,”斯托洛普闻声皱起眉头,格兰达补充道,“对,就是你。”

  “说没说缴税啥的?”

  “我是没瞧见。他写的‘鄙人将于星期三晚八点在幽冥大学举办晚宴,商讨著名的足球运动未来何去何从,诚邀阁下即多莉姐妹队的队长光临’。”

  “他为啥要请我?”斯托洛普催问。

  “他说了,因为你是队长。”

  “对啊,为啥请队长呢?”

  “说不定他把所有球队的队长全请来了。”格兰达推测,“你派人打听一圈不就结了?”

  “是啊,可万一只有我一个呢?”斯托洛普不顾后果也要刨根问底。

  格兰达突然有了个好主意:“如果是那样,斯托洛普先生,那就说明全城只有多莉姐妹队有资格跟执政官商量足球以后怎么发展的事儿。”

  斯托洛普没有端起肩膀,因为他的肩膀平时永远端着,只要肌肉轻轻抽动就可以营造出伟岸的身姿。

  “哈哈!算他有眼光!”

  格兰达暗自叹了口气。斯托洛普够壮,可惜肌肉已经开始融成肥肉,而且还有膝盖疼的毛病。格兰达知道他如今经常气喘,碰见打不烂、踢不倒、不吃欺负的硬骨头就完全没辙。他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反复握拳再松开,好像在代替脑子思考。

  “这事儿是啥意思?”

  “不知道啊,斯托洛普先生。”

  斯托洛普挪了挪身子:“那你说是不是今天有个黑井小子让人揍了那事儿?”

  格兰达心底泛起一阵凉意。指不定是谁呢,不一定是他俩。肯定是他俩,我就知道,不,我不知道,我不可能知道,只要不断重复不知道,说不定最后就真的没事了呢。

  让人揍了,格兰达慌乱地想,很可能就是说站的位置不巧或者戴的队标不对,论起来等于自戕,自寻死路。

  “我的兄弟们回来说是在街上闹的。都是听说的,听说让人给宰了。”

  “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没,啥也没看见。”

  “但是他们却听到不少东西?”

  以斯托洛普的智商,根本没发现话里带刺儿。

  “死的是黑井的小子?”

  “是啊。听说死了,谁知道呢,黑井的王八蛋就会撒谎。”

  “现在你那些兄弟呢?”

  说起这个,斯托洛普兴奋得眼里放光:“都在家窝着哪,敢出来我收拾死他们。出了这档事儿,街上乱糟糟的,到处是坏人。”

  “所以现在街上少了好几个坏人。”格兰达讥讽。

  斯托洛普脸上蒙上一层痛苦和忧虑:“他们可不是坏人,心里好着呢,却总让旁人误解。”

  对,在警卫队里让人指摘,格兰达心想,比如证人们会说:“就是那几个大块儿!化成灰我也认识!”

  格兰达抛下摇头叹气的斯托洛普就跑。巨怪不会在这地方等客,留在原地吃油漆粉也于事无补。要是快些说不定还能追上刚才的巨怪轿夫。可跑了一两分钟,格兰达发现有人正在跟踪她,或者说是在黑黢黢的街道上追她。真可惜她没带刀。格兰达躲进路边的一片阴影里,等拔刀砍人的冲动消退后,窜出来高喊:“不许跟着我!”

  朱丽叶被她吓得一声尖叫。“崔沃让他们弄死了,”她扑在格兰达怀里哭着,“我就知道是他!”

  “别傻了,”格兰达安慰朱丽叶,“大比赛过后处处都打架。你别多心。”

  “那你跑个啥呀?”朱丽叶反问。

  格兰达一时语塞。

  看门的监役向崔沃点头致意,放他从员工入口进了学校。他直奔融蜡缸,几个工人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精细地给蜡烛滴上烛泪纹饰,却不见纳特的影子。崔沃拼上理智和鼻腔,到公共休息区瞧了一眼,发现纳特正抱着肚皮躺在自己的铺盖卷儿上呼呼大睡。那肚皮可真大。考虑到纳特平时精瘦的身形,眼下这个样子简直相当于一条蛇吞了一只特大号山羊。崔沃顿时想起伊戈丑怪的面容和忧虑的语气。他低下头,又发现铺盖旁边的馅饼皮和一些碎渣,气味真香,是上等馅饼。崔沃只认识一个人能把馅饼烤出如此境界。支撑着他几乎跳着舞从警卫队一路奔回学校的那股神秘喜悦顿时顺着脚底泄了个干净。

  他穿过石头回廊来到夜厨,每走一步都能看见沿途撒落的馅饼渣,心中的希望也跟着消退一些。夜厨里一团糟,橱柜门被扯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碎饼皮,朱丽叶和格兰达就站在狼藉之中。看见她俩,崔沃心中的喜悦又升腾起来。

  “哟,崔沃郤莱克利先生。”格兰达气势汹汹,“就一个问题——这些馅饼都让谁吃了?”

  喜悦在崔沃心中不断膨胀,几乎凝成一团银光。他已经三天没睡过好觉,今天又异常惊险。他对着空气露出灿烂的笑容,紧接着原地晕倒,在着地前被朱丽叶及时接住。

  半小时后崔沃醒来,格兰达端来一杯茶:“我想我们最好让你多睡会儿。朱丽叶说你脸色真难看,显然她是恢复理智了。”

  “他明明死了,死得透透的,然后又活了。这是怎么回事?”崔沃撑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摆在脏兮兮的铺盖卷儿上了,纳特就躺在旁边。

  “好吧。你要是能忍住不撒谎,就给我讲讲。”格兰达坐了下来,盯着沉睡的纳特看了一会儿——崔沃则在努力说明白昨晚发生的事。

  “三明治里填的什么馅儿?就是伊戈给他吃的那个。”

  “金枪鱼、意面,还撒了糖渣。”崔沃打着哈欠。

  “你确定?”

  “这搭配听一次就忘不了。”

  “淋的什么酱?”格兰达追问。

  “问这干啥?”

  “我想淋温柏酱说不定还能吃,辣椒酱也行。糖渣是怎么说也搭不上的,胡搞嘛。”

  “啊?那可是伊戈。伊戈当然可以随便胡搞。”

  “但是他让你提防纳特?”

  “对啊,可我想他那意思不是让我防着他偷饼,你说呢?饼丢了,你得担责任吧?”

  “没事,冷藏间里还有不少备用的呢。馅饼要放一段时间再烤味道才好。做饼嘛,就得提前准备。”

  格兰达又低头看着纳特:“你认真跟我说,他真的是让斯托洛普家的小子给打个稀烂,然后从西比尔女士医院自己走出来的?”

  “他死透了,连哈多克都看出来了。”

  他俩一起研究着纳特。

  “他现在活着啊。”格兰达的语气像是在戳破谎言。

  “你看,从尤伯瓦尔德来的人呢,我就知道有吸血鬼和狼人。”崔沃辩解,“我想吸血鬼不爱吃馅饼。要说狼人呢,上星期是满月,他也没啥怪动作,嗯,没比平时更怪。”

  格兰达压低嗓门:“说不好他是僵尸——不对,僵尸也不吃馅饼。”她又看了一会儿纳特,有点心不在焉。“星期三晚上有宴会。维第纳利大人跟巫师们有什么阴谋,跟足球有关,我确定。”

  “那怎么了?”

  “筹划什么事吧,我猜的。不是好事。今天巫师们去看球了,还做笔记!别跟我说这叫好兆头。他们要禁了足球,肯定的!”

  “好哇!”

  “崔沃郤莱克利,你怎么能那么说呢!你爸——”

  “就是蠢死的。”崔沃接过话茬儿,“别跟我说死得其所啥的,谁也不愿那么死。”

  “他热爱足球啊!”

  “那又怎么样?有啥意义?斯托洛普家的小子也爱足球。安迪郤杉克也爱足球!有啥意义?不算今天,你一共看过几次球?从来没看过吧?”

  “算是吧。但是那跟足球没关系。”

  “你说足球跟足球没关系?”

  格兰达突然希望自己受过正规教育,就算不正规,随便什么教育也行啊。虽然如此,她也不能服软:“重点是分享精神,是融入群体,是一起喊号子。方方面面都算。”

  “格兰达小姐,”纳特突然插嘴,“我相信你想引用的著作大概是陶森博勒的《个体在群体中的超越自我》[19]。”

  崔沃和格兰达吃了一惊,张着嘴低下头,看见纳特似乎正盯着天花板。“孤独的灵魂想要融入全人类的共有灵魂,或者融入更大的群体。W. E. G. 古德曼的译本题为《寻觅群体》,质量不佳,通篇都把‘意识的界限’错译为‘理发’,但这个错误可以谅解。”

  崔沃和格兰达面面相觑,前者还耸了耸肩。这让人如何作答?

  格兰达清清嗓子:“纳特先生,你是死的、活的,还是怎么的?”

  “活的,承蒙关怀,非常感谢。”

  “我亲眼看见你死了!”崔沃吼道,“我们一路跑到西比尔女士医院!”

  “啊,”纳特说,“抱歉,我不记得了。看来医院诊断有误,对吗?”

  崔沃和格兰达交换了个眼色。格兰达生气时的目光足以蚀刻玻璃,刺得崔沃生疼。不过纳特说得有理,当事人坚称自己没死,这让人无法辩驳。

  “呃,然后你就回到这里,一口气吃了九个馅饼!”格兰达说。

  “馅饼疗效不错啊。”崔沃强作欢颜。

  “可是饼都吃到哪儿去了?”格兰达说完后半句,“挺大的饼,一个就能吃到肚子溜圆。”

  “说出来怕你生气。”纳特面带惧色。

  “咱们都静一静好吧?”崔沃来打圆场,“我都急死了,发誓,真的。不生气行吧,咱都是朋友。”

  “我必须优秀,必须助人!”纳特像念咒似的脱口而出。

  格兰达握住纳特的双手:“我不在乎馅饼,真的。胃口好是好事儿。但是你得跟我们说说究竟怎么了。你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儿了吗?”

  “我要让自己有价值。”纳特避开格兰达的目光,抽回手,“我必须优秀,不能撒谎,必须有价值。感谢你的慷慨好意。”

  说着他站起身,到融蜡缸的另一端取回一篮蜡烛,又给滴蜡机上好发条,开始旁若无人地工作。

  “你知道他在想什么吗?”格兰达小声问。

  “他小时候让人在铁砧上绑了七年。”崔沃答。

  “什么?太惨了!多残忍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

  “要么就是给逼急了,真怕他逃跑。”

  “不能只看事物的表象,崔沃先生。”纳特仍在埋头苦干,“地下室的传声效果真好。难道你父亲不爱你吗?”

  “啥?”崔沃涨红了脸。

  “他爱你,带你看足球,给你分馅饼,教你为黑井队喝彩。他是否曾把你扛在肩头,让你看得更清楚?”

  “不许那么说我爹!”

  格兰达握住崔沃的胳膊:“没事的,崔沃,别担心。他问得又不过分,真的!”

  “但是你恨他,因为他在你眼里从偶像堕落成了凡人,就那么死在路边。”纳特又拾起一根新蜡烛,开始加工。

  “这就过分了。”格兰达说。纳特不予理睬。

  “他让你失望了,崔沃先生。他不再是幼小的你眼中的神灵,而是个凡人,可实际上他又不只是凡人而已。城里所有看过足球的人都知道大卫郤莱克利的大名。如果说他是蠢材,那么世上所有勇攀高峰、搏击激流的人都是蠢材。如果说他是蠢材,有史以来第一个驯服火焰的人也是蠢材,第一个想到吃生蚝的人也是蠢材——说到这里我必须补充一点,鉴于早期文明以狩猎采集的生活方式为主,第一个吃生蚝的人或许是女人。也许只有蠢材才愿意离开舒适的床铺。然而某些蠢材死后成了闪耀的巨星,你父亲正是其中之一。经过死亡,人们忘了蠢材之蠢,只看到耀眼的光芒。你无法改变任何一步,更不能阻止他奔向死亡。如果你真能阻止他的死亡,大卫郤莱克利就不可能成为千万人心目中足球的代名词。”纳特小心地放下一根滴得八面玲珑的蜡烛,“想想吧,崔沃先生。不要耍小聪明,因为小聪明只是外表光鲜的愚昧。用你的智慧思考吧。”

  “全是胡说八道!”崔沃怒吼,然而格兰达在他的面颊上看到了两行闪亮的泪痕。

  “请仔细想想吧,崔沃先生。看,我又做好了一整篮蜡烛。这就是价值。”

  纳特的冷静来之不易,他脑子里天旋地转,紧张得都快吐了,他在心里重复自己说的话,像跟着老师学习。接着一切都变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完全全的沉着冷静。

  格兰达的目光在崔沃和纳特间往复游走。崔沃惊得合不拢嘴,格兰达觉得情有可原。纳特那番看似波澜不惊的话听起来不像主观意见,而是来自智慧深渊的客观真理。

  崔沃打破沉寂,那沙哑的声音像是被催眠了。

  “在我五岁那年,他把旧球衣送给我。帐篷似的,我是说球衣都油透了,都能挡雨了——”他忽然停住了。

  格兰达等了会儿,推推崔沃的胳膊,然后说:“他身子硬了,跟木头似的。”

  “啊,紧张性精神症。”纳特解释道,“他被感情淹没了。应该让他躺下。”

  “这儿的铺盖都跟垃圾一样!”格兰达四下寻找比冷冰冰的地砖更适合躺倒的地方。

  “我知道个地方!”纳特突然来了精神,顺着甬道跑远了,剩下格兰达独自扶着硬邦邦的崔沃。朱丽叶从厨房赶来,看见他俩的样子顿时泪如雨下。

  “他死了?”

  “呃,没——”格兰达没能说完。

  “我在上班路上跟烤面包的打听,他们告诉我全城到处都在打架,还有个谁让人弄死了!”

  “崔沃就是受了点惊,没大碍。纳特先生去找东西给他垫垫身子,让他好躺一会儿。”

  “哦。”也许因为“受了点惊”不够戏剧化,朱丽叶似乎有些失望。对面传来拖动木制物品的嘈杂巨响,朱丽叶重新打起精神,看见纳特推过来一张大沙发,正停在他们面前。

  “大堂那边有个好大的房间,里面堆满了旧家具。”纳特拍拍已经褪色的天鹅绒沙发坐垫,“灰有点大,但是推了这么远,里面的老鼠应该都被震跑了。真是意外之喜,我确定这是著名匠人古安宁郤雅浦斯比尔亲手制作的卧榻。以后有机会我大概可以修复一下。扶他轻轻躺下吧。”

  “他怎么了?”朱丽叶问。

  “事实可能不太中听,可等他想通自然就好了。”

  “我也想听听事实呢,纳特先生,真要谢谢你啊。”格兰达的手臂在胸前交叠,摆出一副严厉的样子,心里却在偷偷喊:卧榻!卧榻!等他们都走了我就要练练什么叫卧榻上的慵懒风情!
  “大概就是用说话治病。”纳特谨慎地解释,“有时人会骗自己相信不真实的事,这么做不太好,只因为看世界的方法错了,就不能接受自认为不正确的事。但这种时候他们心里总有一部分是清醒的,对他们说适当的话就可以把清醒的部分解放出来。”他担忧地看着格兰达和朱丽叶。

  “哦,那好哇。”朱丽叶说。

  “我觉得像胡扯。谁还不清楚自己心里想的是啥!”格兰达再次交叠胳膊,发现纳特正盯着自己的胳膊看。

  “嗯?”她逼问,“没见过胳膊肘啊?”

  “从没见过如此紧抱的臂膀上有这样优美的浅窝,格兰达小姐。”

  直到此刻,格兰达从不知道朱丽叶可以笑得如此下流,她衷心希望后者只是反应过激。

  “有人‘仰莫’格兰达啦!有人‘仰莫’格兰达啦!”

  “那字儿念‘慕’,仰慕。”格兰达选择性忘记她自己也把同一个字念错了好多年,“我这不是帮他呢嘛,咱们是为他好,对吧,纳特先生?”

  “他躺着可真好看,粉嘟嘟的。”朱丽叶笨拙地抚摸着崔沃的头发,“跟小孩似的。”

  “是啊,他平时就像毛孩子似的。你去给小毛孩子端杯茶来吧,再拿块饼干,不要巧克力的。”格兰达目送朱丽叶摇摆着走远,“够她忙一会儿的。她总分心,一个不留神就忙别的去了。”

  “崔沃说你虽然外表老成,其实和他同龄。”纳特说。

  “纳特先生,看来你是真的没怎么跟女孩子聊过天啊?”

  “哎呀,我又失言了吗?”纳特突然焦虑起来,看得格兰达有些心疼。

  “你刚说的‘失言’,是不是失去的失、语言的言?”

  “呃,是的。”

  格兰达满意地点点头,又学会个新词。

  “说奶酪和酒的时候才可以用‘老’字,用在女孩子身上不合适。”

  她打量着纳特,想着如何提出下一个问题,最后决定还是直来直去吧,她也不擅长别的方式。

  “崔沃一口咬定你也不知怎么着,就先死后活了。”

  “听说是这样。”

  “这本事可不常见。”

  “我相信绝大部分人都不会。”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也不知道。”

  “天色晚了,你不会想要喝血或者吃脑子什么的吧?”

  “一点也不想,只想吃馅饼。我喜欢馅饼。偷饼的事真的十分抱歉,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格兰达。那时候我的身体不受控制,急需营养。”

  “崔沃说你小时候被拴在铁砧上?”

  “正是,因为那时我没有价值。后来女爵接见了我,对我说:‘你没有价值,但并非无药可救,我要让你有价值。’”

  “你肯定有爸妈吧?”

  “我不知道,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有一扇门。”

  “啥?”

  “我脑袋里有扇门,门后藏着什么东西,我看不到。女爵说没关系。”

  格兰达想要放弃。纳特确实回答了她的问题,可他给的答案让人越听越糊涂。她忍住冲动继续刺探,像是用刀乱刺铁皮罐头寻找突破点:“女爵真是个爵士吧?有城堡、仆人什么的那种?”

  “哦,对呀,连‘什么的’都有呢。她是我的朋友,像酒和奶酪一样老成,因为她已经活了很久很久,却从不衰老。”

  “她派你来这里的?你对崔沃做的那叫什么的……就是跟她学的?”

  崔沃在卧榻上动了动身子。

  “不是。我自己在图书馆里学习大师们的著作。但是女爵告诉过我,人也是一种有生命的书,我要学会读人。”

  “嗯,你把崔沃读得挺透的。警告你啊,不许对我使那一套,不然以后别想要馅饼。”

  “好的,格兰达小姐。对不起,格兰达小姐。”

  格兰达叹了口气。我是什么毛病呢?看见有人低落沮丧就忍不住同情!她抬起头发现纳特正在盯着自己看。

  “不许看!”

  “对不起,格兰达小姐。”

  “至少你看了场球嘛。喜欢吗?”

  喜悦在纳特脸上绽放:“喜欢,太美妙了。那嘈杂、那人群、那喝彩,美好的喝彩啊!简直是另一种血液!合众为一!不再孤独!我与众人密不可分,心念相通……抱歉我失态了。”他注意到格兰达脸色不对。

  “看来你很喜欢。”纳特突然迸发的热情就像打开了烤炉的门,格兰达暗自庆幸自己的头发没被烤焦。

  “是呀!氛围棒极了!”

  “那个我没吃过,”格兰达又被生词冲乱了阵脚,“但球场边卖的豆子布丁一般都挺不错的。”

  远处传来茶杯和茶匙碰撞的叮当声,宣告朱丽叶即将驾到。她把那杯茶高举在前,像捧着一个圣杯,自己则飘忽忽地跟在后面,像彗星拖着的尾巴。茶都在杯里,没洒。棕色液体,看起来也像是茶水该有的样子。不过朱丽叶煮的茶,大多只有颜色像茶而已。

  崔沃坐了起来,格兰达暗想不知他躺在那里听了多久。好吧,危急时刻他靠得住,偶尔知道洗澡,还有自己的牙刷。但朱丽叶岂是凡俗女子?只有王子才配得上她。严格说来城里算得上王子的就只有维第纳利大人,可惜他太老了,另外谁也摸不准他什么脾气,有没有脾气都说不准。总之,总有一天会有王子出现,哪怕是被格兰达用锁链捆着出现。

  她回过头,发现自己又成了纳特目光的焦点。无所谓,如果人是书,那么格兰达的扉页已被紧紧锁住,没人能随便乱翻。明天她倒要看看巫师们在搞什么鬼。她在巫师们眼里就是隐形人,任何事都不难打探。

  万籁俱寂。在非常靠近融蜡缸的另一间房里,纳特坐在捡回来的桌子旁,借着烛火对着一张纸发呆,同时心不在焉地用铅笔掏着耳朵。

  严格来讲,纳特精通各个时代的情诗,还曾和城堡里的图书管理员希尔斯黛瑟小姐深入讨论过诗歌创作。他也试过跟女爵谈诗,但后者对情诗嗤之以鼻,认为情诗无非是轻薄文章,作为学习词汇、节律、韵脚的工具倒颇为实用,其他作用就是能劝服年轻女士宽衣解带。说到这里纳特就不太听得懂了,按女爵的说法,情诗更像是种幻术戏法。

  纳特用铅笔轻敲白纸。城堡图书馆里的诗作数量众多,他像阅读其他书籍一样读得如饥似渴,虽然根本不知这些作品的创作初衷和意图,但总的来说男人给女人写的诗套路大同小异。此刻他心里装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诗歌名篇,却一时不知如何下笔。

  他点点头,是了,就用罗伯特郤斯坎德尔的名作《喂!献给耳聋的情人》吧,这首诗的框架和拍子刚好合用。当然,还得给诗作找个女主角,所有情诗都得围绕某位女士展开。这有点难度。朱丽叶虽然漂亮,在纳特心目中却没什么存在感,相当于一个和蔼可亲的幽灵。嗯,啊,对了……

  纳特从耳朵里拔出铅笔,犹豫了片刻,写道:

  我歌唱 / 却不为爱情

  因为爱情被蒙蔽了双眼
  我歌唱 / 只为歌颂
  那和善的女神
  融蜡缸下的火焰渐渐冷却,他心中的火却烧得正旺。

  差不多午夜时,格兰达决定放心让男孩子们去忙活……忙活没有女人看管时他们喜欢忙活的随便什么东西。她和朱丽叶要赶晚班的穿城大巴,也就是说今晚她要在自己的床上过夜。

  借着烛光,她打量着自己的小卧室,却与三眼泰迪熊晃晃先生目光相接。两眼对三眼,接得相当困难。此时应有来自宇宙的天降启示,只可惜宇宙从不给人启示,只会制造更多疑问。

  虽然在场的目击者只有一只泰迪熊,但格兰达还是觉得做贼心虚。她偷偷从床下欲盖弥彰的藏书堆里抽出伊拉德内郤考姆-巴特沃西的小说新作,读了十分钟,剧情颇有进展(考姆-巴特沃西小姐的著作比她笔下的女主角还要瘦些),她也油然而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者应该说是似曾相识的平方——这似曾相识的感觉似曾相识。

  “这些小说来来回回不都一样吗?”格兰达对晃晃先生自言自语,“不用猜都知道女仆是主角,要么就是其他差不多的小人物。肯定是两男追一女,女主角最后跟人品好的走了,中间必然有误会。男女之间顶多亲个嘴儿,一点激情戏都没有,没有内战,没有巨怪入侵,连做饭的戏都没有。下场雷雨就算最刺激的场面了。”小说和现实生活完全脱节,后者虽然也没有内战和巨怪入侵,至少厨房戏还是非常多的嘛。

  小说从格兰达的指间滑落,三十秒后她已然进入梦乡。

  夜间居然没有邻居来找格兰达帮忙。她睡到自然醒,穿好衣服吃了早饭,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变了样。她给对门的寡妇克劳迪送饭时,在门口碰上了朱丽叶。

  朱丽叶退了一步:“格兰达,出门呀?真早!”

  “呀,你起床啦。还买了报纸,我真欣慰。”

  “看大新闻哪!”朱丽叶把报纸塞过来。

  格兰达看了一眼头版的图片,接着凑近了再看一眼,就揪着朱丽叶进屋去了。

  “这帮人露着鸡儿呢。”朱丽叶评论道。泰然处之的语气让格兰达有些不舒服。

  “你怎么能知道那东西长什么样呢!”她把报纸摔在厨房桌上。

  “啊?我不是有三个哥哥吗?大伙儿不都在一个盆里洗澡吗?鸡儿又没啥了不起的。再说了,那不是文化吗?那次你带我去那啥地方,到处都是光屁股,你看了好几个钟头哩。”

  “那是皇家艺术博物馆!”格兰达心想幸亏这番对话发生在室内,“不一样!”

  她想看看头版新闻,可有那样的图片在旁边摆着,眼神总不由自主地往图上溜。

  格兰达喜欢自己的工作。虽然没什么职业发展前景吧,无所谓,保不住工作的才需要发展。格兰达特别擅长烹饪,所以一心扑在厨房里,两眼不看窗外景。直到现在,她看得忘了眨眼。

  头条新闻标题是“老运动迎来新活力”,下面配的图是个橙黑相间的罐子,如此华丽的罐子用文雅的叫法应该叫“瓮”。瓮上画了一群高挑细瘦的男子,男性特征毋庸置疑,但同时可能也难以置信。看他们那样子好像在争夺一个球,其中一人倒在地上,神态痛苦。图注里标着瓮的名字,翻译过来叫“断球图”。

  新闻大意是说皇家艺术博物馆的某人在一个旧储藏室里发现了图中的瓮,里面装着若干卷轴,上面记载的是早年间足球运动的原版规则。卷轴的历史可追溯到夏虫世纪,一千年前的事儿啦。那时候人们踢足球是为了纪念女神足雅娜……

  格兰达跳着读完了正文,可以跳过的内容太多。插画师给足雅娜画的像在第三版,当然很漂亮啦。谁见过模样丑的女神呢?或许跟女神可以瞬间击毙凡人有点关系吧。这位足雅娜大概会瞄着脚打。

  格兰达放下报纸,怒火如沸。作为厨师,沸腾是她的本行。这哪是足球?可史学家行会表示这就是足球,有羊皮纸卷轴为证,还有瓮。格兰达想了想,铁证如瓮,再怎么驳斥也没胜算。

  不过这也太巧了吧!是不是……背后有什么阴谋?维第纳利大人瞧不上足球,但文章里说足球的历史非常悠久,还有自己的专属女神。要说城里人最爱的东西,首推便是传统和女神了,尤其是腰间露肉比较多的女神。维第纳利大人想什么呢?现在报纸什么内容都可以登了?搞什么鬼?“我有点事,”格兰达正色道,“看正经报纸是个好习惯,但是这种糟粕文章不适合你读。”

  “我没读啊。谁关心这个?我是冲广告买的。你瞅。”

  格兰达从来没留意过报纸上的广告,因为登广告的说到底都是为了诓你的钱。眼下这条广告就写着:来自比杨克的莎恩夫人为您带来……微链甲。

  “你说咱们一起去来着。”朱丽叶提醒道。

  “是啊,嗯,那时候还没……”

  “你说一起去来着。”

  “没错。但是,那个,多莉姐妹的人什么时候去过时尚秀?不是咱们该去的地方,对吧?”

  “报纸上又没说不许,写着免费入场呢,你说一起去的!”

  下午两点钟,格兰达想。假设我赶得及……“行吧,下午一点半在厨房见,记住了吗?不许迟到!我还有事要忙。”

  格兰达盘算着:大学理事会每天十一点半开会,谁也不会留意我。想到这里,她笑了起来……

  融蜡缸旁的一张破椅子就是崔沃的经理办公室。此时他正坐在上头,工作按照平时雷打不动的龟速稳步进行。

  “啊,你今天提前来啦,崔沃先生。”纳特说,“抱歉我之前不在。有个大烛台出故障了,要紧急处理。”说着他凑近了些,“崔沃先生,你交待的事我办好啦。”

  崔沃正在思念朱丽叶,却突然被纳特从白日梦中推醒:“啥事?”

  “你让我写……不,润色你给朱丽叶小姐的那首诗。”

  “弄完了?”

  “你亲自过目吧,崔沃先生。”纳特递过一张纸,紧张兮兮地站在椅子边候着,像等候老师发落的小学生。

  片刻之后,崔沃皱起眉头:“‘青影’是啥玩意儿?”

  “那是‘倩影’,先生,整句是‘她的倩影所到之处’。”

  “啥意思,就是没有影儿呗?”

  “不是的,崔沃先生。你就权当这是诗意的表达方式吧。”

  崔沃凑合着往后读。他没见过什么诗歌,除了“话说奎尔姆有个美娇娘”那种小调。纳特写的这篇看起来挺像正经货,一页纸写得满满的,还处处都有留白。另外,那满篇花体字曲里拐弯的,一看就知道了不得。“奎尔姆美娇娘”可没这字体。“好哇,纳特先生,真好。这就是诗了,里边说的啥?”

  纳特清清嗓子:“先生,此类诗歌的根本目的就是创造一种氛围,让收件人,就是你想赠诗的那位年轻女士,感念创作者的深情,这首诗的创作者就是指你。按女爵的说法,此外的一切都是炫技。我给你带了笔和信封,你来签个名,然后我把诗送给朱丽叶小姐。”

  “肯定从来没人给她写过诗,”崔沃若无其事地忽略掉其实他本人也没参与创作的事实,“真想亲眼看她读啊。”

  “那样不明智。”纳特连忙指出,“人们普遍认为女士应该在追求者不在场时阅读情诗,在心中幻想后者的美好形象。所谓追求者也就是你,先生。你本人在场可能会起到反效果,特别是我注意到你今天又没换衬衫。另外,我听说女士读诗时衣服可能会掉下来。”

  崔沃还没想明白“追求者”为何物,听见“衣服掉下来”便猛然把思路快进到最后一句:“呃,你说啥!?”

  “她全身的衣服可能都会掉下来。实在抱歉,这似乎是情诗的副作用。但是大体上说,这首诗表达了你原文的主旨,就是‘你啊真漂亮,我真喜欢你。快来约个会?保证不乱摸’这几句。鉴于这是情诗,我自作主张略微做了些改动,加了一点暗示,意思是说如果这位年轻女士不介意乱摸,您就会时刻准备着。”

  瑞克雷校长搓着双手:“先生们,想必各位已经看过今天的报纸了吧,至少扫了一眼?”

  “没留意头版。”近代如尼文讲师答道,“头版的东西看了吃不下饭。当然,这是夸张修辞,早饭不能省。”

  “据说那个瓮在博物馆地下室里放了起码三百年,不知怎么的现在才被翻出来。”瑞克雷说,“当然,他们地下室里从来没人仔细过目的东西多着呢,再加上如今城里人都假装风雅,没人真关心这种事。”

  “关心什么?男人有鸡儿?”希克尸博士插嘴,“这种事迟早天下皆知。”说完他看看在座各位不悦的样子,又补充道,“我有骷髅戒指,你们忘啦?按照本校规定,死后沟通专业的主席有权,不,有义务提供品位低下、道德不良、分裂集体的发言。对不住,规矩是你们定的。”

  “感谢希克尸博士提供不请自来的发言,你说的已经被记下了。”

  资深数学家发表评论:“说起来,正赶在这当口冒出来个瓮,很可疑啊。应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有古怪吧?”

  “我也有同感。”希克尸博士说,“要不是事先知道校长要去游说维第纳利批准我们踢球,我一准以为背后有阴谋呢。”

  “是——吧。”瑞克雷沉吟。

  “旧规则比新的有意思多了,校长。”庞德发言。

  “是——吧。”

  “您看那段了吗,校长,说球员不许用手碰球?大祭司必须亲自做裁判,防止有人犯规?”

  “现在大祭司说话没人听了。”近代如尼文讲师提醒。

  “他随身携带着毒匕首。”庞德反驳。

  “啊?那就好玩了,对吧,马斯特朗?……马斯特朗?”

  “啊?哦,对,对。值得考虑,确实。一个人管事……在场外旁观,最清楚棋盘上的局势……其实就是棋手啊……我漏过什么了?”

  “校长,您说什么?”

  瑞克雷被庞德一问,眨了眨眼:“啊?哦,没什么,心里想事儿,没留神就说了出来。”他坐直身子,接着说:“总之,目前规则与我们无关。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踢球,不管什么规则,只要拿出最高尚的体育精神来乖乖遵守,直到想明白什么时候犯规对我们最有利为止。斯蒂本先生,足球运动的相关研究是你主持的,接下来你讲。”

  “谢谢校长。”庞德清清嗓子,“先生们,足球运动显然不只是规则和球而已,那都是机械化的死板内容。与我们更加切身相关的是现场的喝彩助威,当然还有食物。这两样都是足球必不可缺的组成部分。不幸的是,还有另外一个关键部分是队伍的支持者。”

  “支持者有什么问题?”瑞克雷追问。

  “他们会互相殴打。像昨天下午那种混战和不经思索的暴力行为可以说是足球运动的标志性特征之一了。”

  “古时候传下来的陋习吧。”主席无奈地摇头。

  “确实。据我所知,当年输球的队伍要被勒死。然而我认为应该称之为被整个社区——起码包括那些还能喘气的社区成员——热烈赞同并经过筹划的暴力。幸而我们没有任何支持者,所以目前此问题与我们无关。我提议接下来直接跳到馅饼的话题。”

  巫师们纷纷附议,说到吃的他们就来劲儿,有几位已经盯着门,等着送餐的人来,从早上九点钟到现在,似乎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馅饼是足球运动的核心。”庞德继续,“大部分是脆皮面点,里面填了类馅饼的物质。我收集了六份样本,在平时使用的实验对象身上做了测试。”

  “学生?”瑞克雷问。

  “正是。实验对象表示非常难吃,跟我校的馅饼完全没法比。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吃完了。我们对样本进行过原料分析,发现里面有肉汤、脂肪和盐。就目前观测到的情况,似乎尚无学生死亡……”

  “那么说来我们在馅饼上领先了。”瑞克雷挺高兴。

  “我想是这样的,校长,然而我认为馅饼的品质似乎并不……”房门打开,截断了庞德的发言。进来的是一辆经过加固的重型餐车。既然推车的不是那位姑娘,巫师们就没怎么留意,忙着专心递茶杯、传糖碗、品鉴巧克力饼干,并想方设法给自己多抢几块。一时意见纷纭,就算组个委员会也难以裁断。

  茶杯落定、饼干分完,瑞克雷用茶匙敲了敲杯沿,示意大家肃静。鉴于敲杯的是猛男瑞克雷,此举只在满室嘈杂中增加了瓷器破裂的哗啦一响。等推餐车的姑娘把所有巫师都伺候停当,他才继续演讲:“先生们,球场上的喝彩看似无关紧要,但我确定其中定然有什么力量不容我们忽视。博物馆的解说员说现代喝彩是从古时候的传统演化而来的,当时原本唱的是圣歌,呼唤女神眷顾她青睐的球队,同时还有水精在场外跳舞,鼓舞球员们奋勇拼搏。”

  “水精?”主席问,“那不是水里的妖精吗?年轻姑娘,衣服特别少,湿漉漉的?让她们上场干吗?另外,她们不是唱歌勾引水手溺死的妖精吗?”

  瑞克雷让沉思带来的寂静在空中飘了一会儿才开口:“还好,我觉得如今不会有人指望我们在水下踢球。”

  “馅饼能浮起来。”主席说。

  “那可不一定。”庞德纠正。

  “着装呢,斯蒂本先生?不会裸着踢吧?”

  “古时气候比现在暖和,我确信如今不会有人要求裸体踢球。”

  管餐车的姑娘闻言差点掉了手中的茶杯。庞德似乎有所留意,却大度地假装没看见,继续说道:“现在的球队都穿旧衬衫和短裤。”

  “多短?”主席有点慌。

  “差不多到膝盖吧。”庞德答道,“裤子的长度有问题吗?”

  “有啊,不能露膝。众所周知,女人见了男性的膝盖就情欲高涨,根本把持不住。”餐车那边又传来哗啦一声,庞德没留意,他脑袋里也在稀里哗啦。

  “您确定吗?”

  “这是已经证明的事实,年轻的斯蒂本先生。”

  庞德早上梳头时发现一根白发,心情不佳,容不得人和他抬杠。

  “具体是哪本典籍……”没等他说完就被瑞克雷打断。后者喜欢听教员们拌嘴,轻易不会插手。

  “裤子长几寸,防止女士们一拥而上,不是问题吧,斯蒂本先生?哎哟……”

  那声哎哟是说给格兰达听的。格兰达失手掉了两把茶匙,正在向校长施礼道歉。

  “呃,没问题……我们应该穿学校制服。”瑞克雷有些紧张。他素来以善待员工为傲,只不过经常想不起员工都有谁。可一个女仆的脸上居然流露出智慧和关切的神态,这让他心里不安,就像看到一只鸡居然会挤眉弄眼。

  “呃,确实,诚然。”瑞克雷继续说道,“我年轻时赛艇队的红色队服就不错,胸前两个大U字,格外抢眼……”

  女仆皱着眉头。可瑞克雷是校长啊,他说了算,不是吗?办公室门口写着校长呢。

  “就这么办。”瑞克雷下了结论,“馅饼的事情深挖一下,不过有些馅饼经不起挖啦,哈哈。然后把红队服改一改。接下来还有什么,斯蒂本先生?”

  “还有喝彩的事,校长。我已经嘱咐乐师谱几首曲子了。”庞德应付自如,“我们要尽快选人组个队伍。”

  “急什么?”主席刚吃了一肚子巧克力饼干,正昏昏欲睡。

  “遗产啊,忘啦?”希克尸博士提醒,“我们……”

  “女仆在场,不便讨论。”近代如尼文讲师连忙打断。

  瑞克雷下意识地看看格兰达,觉得这女人可能很快就要学会一门新语言了。那感觉既奇怪又刺激。一直以来,瑞克雷眼中的“女仆”都是个单数集合名词,全都是……下人嘛。他平时对女仆挺礼貌,适当时还给个笑脸。他猜测女仆除了跑腿之外肯定还干其他事,有的会离校回家结婚,有的……没什么理由就离校了。但是直到此刻,他从没想过女仆可能有想法,更没想过她们有什么想法,顶顶想不到的便是她们会对巫师有什么想法。他又转向会议桌。

  “喝彩的事谁来执行啊,斯蒂本先生?”

  “就是之前说过的支持者啦,校长。行话叫‘球迷’,沉迷的迷。”

  “那我们的球迷是……谁?”

  “不用担心。我们可是城里最大的雇主啊,校长。”

  “其实我觉得维第纳利才是最大的雇主,真想知道他都雇了些什么人。”瑞克雷叹道。

  “相信我校的忠诚员工们会支持我们的球队。”近代如尼文讲师问格兰达,“孩子,想必你会成为我们的球迷吧?”

  那黏乎乎的语气让瑞克雷感到不自在。他落回座位,确信事情正在往有趣的方向发展。那女仆脸没红,也没叫嚷。她没什么反应,只是谨慎地捡起掉落的茶具。

  “我支持多莉姐妹队,先生。向来这样。”

  “他们厉害吗?”

  “最近成绩不太好,先生。”

  “所以我说你要支持大学的队伍啊,我们很强的。”

  “不可以,先生。球迷要支持自己的球队,先生。”

  “可是你刚说他们不怎么行。”

  “所以才需要球迷支持,先生。不然我就成墙头草了。”

  “墙头草的意思是……”瑞克雷不解。

  “就是局面好的时候跟着大声叫好,看见风向不对就跑去支持其他球队的人。这种人总是喊得特别响。”

  “所以你一辈子都只支持同一支球队?”

  “啊,想换队伍也可以啦,只要不投到死对头那边就没人在意。”格兰达瞧瞧巫师们困惑的样子,叹了口气继续解释,“比如眠山联队和重拳队是死对头,或者多莉姐妹队和黑井老伙计队,或者猪圈山肉工队和船锚街野猪队,明白吗?”

  显然不明白。所以格兰达诲人不倦:“这些队伍互相敌视,从前就合不来,以后也一样。他们在赛场上碰头肯定是一场死斗,人人都来围观。要是让邻居看见我给黑井叫好,简直不知道以后还怎么见人。”

  “那也太糟了!”主席惊道。

  “抱歉,小姐。”庞德问,“可你说的这些队伍都离得不远啊,为什么邻居还要互相仇恨?”

  “这个好解释,”希克尸博士插话,“距离产生美,平时见不着面就想不起对方的坏处。有点什么毛病的邻居可天天在你眼前晃悠。”

  “这么偏激的话也只有死后沟通师才说得出来吧。”主席不以为然。

  “或者现实主义者也行。”瑞克雷微笑,“多莉姐妹和黑井可离得不近啊,小姐。”

  格兰达耸耸肩:“是啊,反正向来就这样,没有为什么,我就知道这么多。”

  “好吧。谢谢……怎么称呼?”

  “格兰达。”

  “看来我们不懂的事儿还多着呢。”

  “是的,先生,你们什么也不懂。”格兰达一不小心说出了心声。

  巫师们一阵困惑地骚动起来:刚才发生的事一定是幻觉。女仆批评巫师,好比餐车学会了马叫。

  没等其他人开口,瑞克雷抢先拍案。

  “说得好啊,小姐。”瑞克雷的笑声让格兰达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相信刚才那句评判是发自肺腑的,因为它似乎没经过脑子。”

  “对不起,那位先生说想听我的意见。”

  “嗯,这句发自脑子,说得好。那么还请不吝赐教吧,格兰达小姐。”

  格兰达战战兢兢地望向校长的眼睛,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她想想都觉得害怕。

  “先生,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要踢球,踢就是了,为什么要改规则?”

  “足球运动已经落后于时代太多啦,格兰达小姐。”

  “你们也落后——对不起,对不起,但是,这么说吧。巫师自古以来就是巫师,从来没变过,不是吗?刚才你说让乐师谱个新曲,那样不合适。喝彩怎么喊,得让挤大堆的人来定,这是自然而然的,就好像凭空掉下来的。球场卖的馅饼确实不好吃,可是当你跟大家一起挤大堆,下着雨,雨水把你浇了个透,鞋也漏水,这时你咬上一口馅饼,肥油顺着袖子淌,先生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真的。那感觉真说不准,有点像小孩子过圣猪节,那感觉买不来的,先生。说不清,道不明,摸不着,抓不住。对不起,我语无伦次了,先生们,总之就是这样。你们也有过同感吧,难道你们没跟爸爸去看过比赛吗?”

  瑞克雷发现桌边的理事会成员无不被泪水模糊了双眼。巫师们大多是和祖辈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体形宽大、久经风霜、脾气暴躁。但是……雨水打湿了廉价外套,总会带着些尘土的气息。父亲,或者祖父,把你扛在肩头。你凌驾于所有那些便宜帽子和头巾之上,感受着来自挤大堆的暖意,望着人头攒动,灵魂随着人群的激情一同脉动。这时一块儿馅饼被递了上来,如果时运不济,也许只有半块儿,或者手头特别拮据时只有一把油腻腻的豆子,而你每次只舍得吃一颗,细水长流……反之,若是年成景气,你也许能得到一份大餐——一整根不用和别人分享的热狗,或是一碗肉杂烩,金黄的油脂在表面凝珠,底层的脆骨可以在回家路上慢慢嚼。杂烩用的是好肉,堪比众神享用的圣莲,哪舍得拿来喂狗?那雨、那喝彩、那挤大堆中绽放的热情……

  校长眨眨眼,七十年岁月弹指而过,时间却似乎并未移动一分一秒。“呃,真形象啊。”他恢复了仪态,“观点有趣,陈述得当。然而我们要承担责任,毕竟这里原本只有几个小村,在我校建成后才发展为城市。我们担心再有像昨天一样的街头斗殴。听说有人因为站错队就被打死了呢。这种事情,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先生,所以你是要关闭刺客行会吗?”

  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包括格兰达自己。她脑子里唯一的理性念头就是:“傻子行会的那份工作还招人吗?他们钱给得不多,但至少品评馅饼的时候挺识货。”

  等她鼓起勇气抬起头,发现校长正在仰头望天,手指咚咚地敲着桌子。“太不谨慎了,”格兰达暗自懊悔,“别跟大人物顶嘴。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他们可记着呢。”

  咚咚声停止,瑞克雷开口:“有道理,说得好。请容我如此作答。”他弹动一根手指,啵的一声,一个小红球伴随醋栗的芬芳出现,悬浮在会议桌上方。

  “第一,刺客虽然致命,却大多在相互谋害,绝不胡乱伤害凡人性命。只有权势滔天、需要自保的人物才有必要害怕刺客。”

  又一个小红球出现。

  “第二,刺客的信条是不得损伤财物,以礼貌、体贴著称,无声无息,故而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刺杀。”

  第三个小红球。

  “第三,刺客有组织,可以受迫于公众舆论。维第纳利大人特别在意组织结构。”

  接着第四个小红球。

  “第四,维第纳利大人自己也是受过训练的刺客,专业是潜入和用毒。我不认为他会赞同你的意见。兼且,虽然他已将暴政完善到超然化境,与其说是暴力,不如称之为梦境,毕竟他还是暴君,无须考虑你的意见。他甚至无须理会我。我不知道维第纳利有什么妙法,总之他能倾听整个城市的声音。他操纵城市就像演奏小提琴——”瑞克雷顿了顿,“或是你能想到的最复杂的游戏。目前城市的运作并非完美,却胜过从前任何时代。我想足球也该改改了。”看到格兰达的反应,瑞克雷笑了,“年轻的女士,你在学校是做什么的?屈才呀。”

  校长的本意或许是褒奖,然而他的话把格兰达的脑袋填得满满当当,快要从耳朵里流出来了。她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没屈才,先生!我做的馅饼天下第一!夜厨都归我管!”

  在场的大部分人不关心政治,却非常在乎馅饼。格兰达已经是理事会关注的焦点,现在几乎要被目光烤得冒烟。

  “你管夜厨?”主席感到难以置信,“我以为是那漂亮姑娘呢。”

  “是吗?”格兰达爽快地回答,“我管的。”

  “有时候送来那种超棒的馅饼是谁做的?就是外面一层奶酪脆皮,里面有一层泡菜那种。”

  “农夫馅饼?我呀,先生。我的独门秘方。”

  “是吗?你怎么让烤过的洋葱、泡菜保持爽脆口感的?不可思议!”

  “独门秘方,先生。”格兰达守口如瓶,“讲给人听就不独门啦。”

  “是呀。”瑞克雷眉飞色舞,“不能向手艺人打听行业机密,老兄。那可不妥。现在我要宣布会议结束了,会议有什么结论以后再说。谢谢你赏光参与,格兰达小姐,至于为什么夜厨的女士会在正午来送茶的事我就姑且不问了。你还有其他建议吗?”

  “嗯,既然你问了……算了,我不该说的……”

  “现在可不是谦虚的时候。你说呢?”

  “好吧,先生,行头的事,就是说你的队服。红配黄无所谓啦,不会和别的队伍撞色。但是你说要在胸前写两个U?像这样,UU?”格兰达在空中画出图形。

  “完全正确。学校名字的缩写[20]嘛。”瑞克雷点头。

  “你是认真的?我知道各位先生都是光棍儿,但……说实话吧,那样子就好像你们胸前长了奶子。”

  “哎呀,校长,她说得对。”庞德惊道,“那就太尴尬了……”

  “什么样的下流思想才能从两个普通字母里看出那玩意儿?”近代如尼文讲师怒道。

  “不知道什么样,”格兰达回答,“反正去看球的都那么想。他们还爱给人取外号。”

  “你说得大约有理。”瑞克雷表示认可,“可我从前参加赛艇的时候就没碰到过这事儿。”

  “足球爱好者的语言要猛烈多了,校长。”庞德提醒。

  “是啊,而且我记得当年我们扔火球时也没那么多顾忌。”瑞克雷思索着,“唉,可惜。我原打算让老队服再出来透透气的。不妨事,可以把旧设计改一改,避免尴尬。再次感谢提醒,格兰达小姐。胸部吗?差点就大意了。祝你日安吧。”格兰达已经推着餐车飞奔出会议室,瑞克雷顺手关了门……

  主管日厨的女仆茉莉正在走廊另一端坐立不安地等着。看见格兰达推着一车哗哗作响的茶杯跑来,她松了口气。

  “顺利吗?出事了吗?万一出事我就完蛋了。快跟我说都好着呢!”

  “都好着呢。”格兰达的回答招来了不信任的凝视。

  “真的?你欠我个人情啊!”

  人情三大定律是多元宇宙中的基本法则。第一定律,没人会只讨一个人情;第二定律,(给予第一个人情之后)对方会用“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开篇,索取第二个人情,如前述第二次索取未能得到满足,则根据第二定律,已被给予的第一个人情所应得的谢意将被归零,同时根据第三定律,此时将视为给予方从未给予任何人情,人情场坍缩。

  格兰达盘算着这些年来她讨过的许多人情,别人也欠她不少。另外,格兰达确信趁她顶班的时候,茉莉跑去面包房和她男朋友调情了。

  “星期三晚上的宴会,能让我混进去吗?”

  “对不住,排班的事管家说了算。”

  是啊,排的都是高挑细瘦的姑娘,格兰达想。

  “你凑那热闹干吗?”茉莉问,“事儿特多,钱给得又少。大宴会后我们是能捞点高档的剩菜,你在乎吗?谁不知道你是剩菜王啊!”她尴尬地刹住嘴,“我不是那个意思。谁都知道你做饭特别棒,每次都有额外准备。别误会啊!”

  “我没多想。”格兰达见茉莉准备跑开,就提高了嗓门儿,“我现在就能还你人情!你屁股上有俩面粉白手印儿!”

  茉莉回头一瞥,格兰达知道自己赢得了小小的胜利。不可贪多。

  这段足以让格兰达后悔的小插曲耽搁了不少时间。她得赶回夜厨把工作安排好。

  等心直口快的女仆离开,大门关闭后,瑞克雷意味深长地向庞德点点头:“斯蒂本先生,我和她讲话时你一直在看秘子计。想什么呢?说出来吧。”

  “有某种纠缠效应。”庞德回答。

  “我本来还多心,以为那瓮是维第纳利搞的鬼。”瑞克雷沉下脸,“早该想到他办事不会那么露骨。”

  “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了。”近代如尼文讲师附和着。

  “可不是,”主席也说,“我看见报纸就想到啦。”

  “先生们,”瑞克雷听不下去了,“每次我有什么想法,末了都发现你们打一开始就早想到了。你们可真厉害啊,佩服佩服。”

  “打个岔。”希克尸博士插话,“你们在说什么呢,我完全没听懂。”

  “你总在地下室闷着,都跟时代脱节了!”近代如尼文讲师正色道。

  “还不是你们不让我出来!而且容我提醒各位,我的职责是在大学里筑起一道防线,防范来自宇宙的威胁。我手底下只有一个员工,还是个死人!”

  “你说查理?我记得他,工作很卖力。”瑞克雷说。

  “卖力没错,但我总得给他修修补补,”希克尸叹道,“我每个月的报告里都有写。希望你们都读过……”

  “希克尸博士,”庞德问,“那位女士口若悬河的时候,你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感受?”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了一段美好的回忆,关于我爸爸。”

  “我想在座的各位都一样。”庞德话音刚落,巫师们纷纷点头,“我是被姑姑带大的,都不知道爸爸是谁,即便如此我也想念爸爸。”

  “那不是魔法?”近代如尼文讲师问。

  “不是。我猜是宗教效应。”瑞克雷回答,“神力显圣什么的。”

  “神力不显圣。”希克尸博士纠正,“是被杀戮召来的!”

  “希望不是吧。”瑞克雷欠身离席,“今天下午我要做个小实验。关于足球,我们不讨论、不揣测、不操心——”

  “你想让我们踢,对吧?”近代如尼文讲师愤愤地说。

  “正是。”挺好的一段散会陈词被打断,瑞克雷有些不悦,“随便踢踢,熟悉一下规则,上手体验体验。”

  庞德补充:“呃,严格讲,根据新规则——我所谓的‘新规则’就是被我们当作蓝本的古代规则——上手体验的意思就是不许上手。”

  “感谢指正,小伙子。麻烦放话出去,午饭后在草坪上练球。”

  跟矮人打交道时务必记得:虽然你们住在同一个世界,但你们理解它的角度却截然相反。有钱有势的矮人都住在深坑里,市中心的高楼在他们眼里是贫民窟的代名词。矮人就喜欢幽深阴凉的地方。

  以上只是最粗浅的例子而已。矮人口中“时运上行”的意思是运气真的背到要上吊,而所谓“上流社会”,也就是人类概念的“下流社会”。形容一位富裕、健康、广受尊敬、自家还开了养鼠厂的矮人,就应该说他正在“人生的谷底”“德低望重”。跟矮人讲话一定要时刻牢记把思路反过来。城市也一样,从安卡-摩波往下挖,只能得到更多的安卡-摩波,足足好几千年的份儿,时刻准备着被掘出来,腾出位置给矮人建设光鲜的宅邸。

  按照维第纳利大人的宏伟规划,城墙像束身衣似的把安卡-摩波勒了个结实,特殊性癖者看了只怕要喜不自胜。有引力作梗,向上发展的空间总是有限,但只要肯向肥沃的土壤里索取,向下的潜力无穷无尽。

  所以格兰达万万没想到矮人商店“晒塌”居然位于林荫大道的表层,紧挨着那些为人类淑女开设的高档服装店。仔细想想确实也有道理:想靠卖衣服挣大钱就最好入乡随俗,多学其他同类商店的样子。店名听起来虽然不大上档次,不过听说“晒塌”在矮人语里的意思是“美好的惊喜”。要是无聊到连这种事都要嘲笑一番,那可笑的事就太多了,保你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她战战兢兢地走向店门,满以为只要两脚踏进门槛,就连喘气也要收钱,五块钱一分钟。店里定会把她倒吊起来搜刮得一文不剩。

  店内确实高档,矮人意义的高档,也就是说到处都是链甲,兵器之多足以攻占一座城市。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这儿卖的都是女性链甲和兵器。听说现在是有这么个风尚,矮人女性的装扮自古以来就跟男性一模一样,可如今她们终于腻味了,要在比喻的层面上打破束缚,把女性甲胄做得更轻些,再配上可调松紧的带子。

  以上是朱丽叶在来时路上讲的,“比喻的层面上”当然不是她的原话,那么多音节的词儿超出了她的语言能力。店里还卖战斧和战锤,每件都带着些女性风韵:一把锋利得足以把脊柱纵向破开的战斧上雕刻着精美的花朵。可以说晒塌内部是个全新的世界,格兰达站在门口四下打量,松了口气——店里有其他人类女性,数量还颇为不少,实在出乎她的预料。一个年轻的人类姑娘脚蹬六英寸的高跟钢靴,看到格兰达和朱丽叶进店,立即像被磁铁吸引般凑了过来。不过看她身上那么多的有色金属,被磁铁吸走乃是理所当然。姑娘手里还托着一盘酒水。

  “有黑蜜酒、红蜜酒、白蜜酒。”说完,她把声音放低了几个分贝外加三个社会等级,“实话实说,红蜜酒其实就是雪莉酒,矮人淑女都喝这个,不用仰着脖子灌。”

  “要钱不?”格兰达紧张地问。

  “不要钱。”那姑娘又端起一碗黑乎乎的零碎东西,每一块上都插了根小木签,她有些无助地叹了口气,“尝块老鼠果吧。”

  没等格兰达出手制止,朱丽叶已经拿了一块大嚼起来。

  “老鼠身上哪块是果?”格兰达问。

  托盘的姑娘没敢直视她的双眼:“嗯,你知道牧羊人馅饼吗?”

  “我知道十二种做法。”格兰达难得骄傲了一把。其实她在撒谎,说实话大概只会四种做法吧,只用肉和土豆玩不出太多花样。只是店里寒光闪闪的氛围让她心里没底,想给自己撑撑场面。话说完,她突然开悟:“噢,你是说传统配方的牧羊人馅饼啊,用的是那什么——”

  “是呀。”姑娘答道,“淑女们可喜欢了。”

  “别吃啦,小朱丽!”格兰达连忙阻止。

  “挺好吃。”朱丽叶不情愿,“再吃一个行吗?”

  “那就再来一个吧,凑个齐活,在老鼠身上就是成对长的。”格兰达自己取了杯雪莉酒。端酒的姑娘又掏出一本光面的宣传册,两只手托住三样东西递了过来。

  格兰达扫了一眼册子就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测没错。这地方的东西太贵了,手册上甚至不标价,凡是不标价的东西肯定贵死人。都没必要细看,看多了只怕他们能顺着眼睛把你的钱包掏空。免费酒水嘛,这倒是可以来者不拒。

  格兰达百无聊赖,开始研究店里的人。除了数量众多而且还在不断增加的人类外,其他人个个留着胡子。矮人不分男女都长胡子,天性使然。店里的胡子显然要比城里街上的那些更考究,有的还尝试烫大卷、扎马尾。有的客人随身携带十字镐,就插在装饰华丽的高档工具袋里,仿佛镐的主人认为逛街途中随时可能碰上矿脉,兴致来了就刨上两镐。

  格兰达对朱丽叶说了自己的想法,后者指着一位客人的脚反驳:“啥?刨矿不就弄脏靴子了吗?斯内琪海的靴子,名牌!四百块一双,下完单还得再等六个月!”

  虽然瞧不见脸,但格兰达从肢体语言上也能看出靴子的主人颇有得色。炫耀有理,她暗想,一双靴子就相当于一个工薪族全家一整年的收入,有人识货,换谁都难免得意一番。

  全神贯注观察他人时,难免忘记别人也在观察你。格兰达个子不算很高,也就是说从她的视角看来矮人不算很矮。很快她就发现有两个矮人目标明确地冲着她和朱丽叶来了,其中一个腰围宽广,胸甲做工华美无比,穿它上战场相当于亵渎艺术。他(社交常识:除非本人提出异议,否则所有矮人都是男的)一开口,那嗓音就像最黑最贵的那种黑巧克力,兴许还用烟熏过。对方伸来的手上每根手指都戴满戒指,若不细看说不定还以为那是件手甲。于是格兰达确信这是位女性:没有这么醇厚、果味丰沛的男巧克力。

  “亲爱的,欢迎光临。”巧克力中泛起旋涡,“我是莎恩夫人,请问二位可否赏光帮我个忙?贸然开口实在唐突,但眼下用你们的话说,我是进退维谷啊。”

  让格兰达不爽的是,这番话显然是冲朱丽叶说的,而后者正在猛吃老鼠果,那架势仿佛明天就不活了,不过对老鼠而言明天确实不用活了。

  格兰达咯咯笑着:“她是跟我一起的。”说完又有口无心地加了一句,“夫人?”

  莎恩夫人挥挥另一只手,更多的戒指烁烁放光:“这家沙龙其实是个矿井,根据矮人法律,我就是矿井之王。作为国王,我自封为王后。矮人的法律可以曲解、可以生搬,却从不缺席。”

  “好吧。我们——”格兰达一句话没能说完,“嘿,你!”

  是莎恩夫人更矮的那位同伴,正在举着软尺在朱丽叶身上量。“这位是佩佩。”莎恩女士介绍。

  “他要是敢这么放肆,那我只能当他是个女的吧。”

  “佩佩……就是佩佩,无关男女。”莎恩夫人不以为意,“窃以为给人贴标签毫无意义。”

  “看出来了,你店里的东西都不贴价签。”格兰达心里紧张就没管住嘴。

  “啊,是了,你会注意到这种事情。”莎恩夫人对格兰达挤了挤眼,那份亲切友善足以融化一切芥蒂。

  莎恩夫人在佩佩兴奋的目光中继续说:“不知你,她……不知二位可否赏光随我去后台一叙?事情有些机密,不便在此详谈。”

  “哦哦哦,好哇。”朱丽叶马上回答。

  不知从哪儿冒出几个人类姑娘,在人群中清出一条通往后台的小路。莎恩夫人像被无形的力场推着,沿路前行。

  格兰达觉得事态突然失控,但她肚子里有大量雪莉酒在安慰自己:“偶尔放任自流一次不也挺好吗?哪怕就一次呢。”她猜不到远处那扇镀金房门的后面有什么,但肯定没想到里面有火焰、烟雾、叫喊声,还有个站在角落大声吼的人。整个房间就像是铸造厂里混进了一帮小丑。

  “继续走,别在意。”莎恩夫人解释,“办时尚秀总是这样。紧张,你懂的。当然,时尚界的人总是低度紧张,微链甲本身就是个麻烦。那是前所未有的新东西。根据矮人法律,链甲上的每个铁环都要打上工匠的刻印。那么干非但亵渎艺术,技术上更是难到上天。”到了后台,莎恩夫人巧克力似的声音里增加了些泥土气息。

  “微链甲!”朱丽叶的口气仿佛看见了通往宝藏的大门。

  “你知道微链甲?”莎恩夫人问。

  “她天天都在说微链甲,”格兰达抱怨,“一开口就停不住。”

  “当然,那是了不起的作品。几乎像布一样柔软,肯定强过皮革——”

  “还不磨皮!”朱丽叶补充。

  “传统型的矮人不肯在甲胄下面穿布衣,所以特别在乎磨皮的事。部落时代的旧习惯总是在牵制、拖累我们。我们虽然肉体离开了矿井,却总把矿井揣在心里。如果我说了算,我就要更改丝绸的分类,把它算成一种金属。你叫什么名字,年轻的女士?”

  “朱丽叶。”格兰达本能地替她回答,说完涨红了脸。她的行为是抢白,无可辩解,几乎相当于让人在手帕上吐口唾沫然后用湿手帕给人擦脸。侍酒的姑娘也跟到了后台,不失时机地取走格兰达手里的空酒杯,换上一满杯雪莉酒。

  “朱丽叶,可以请你来回走一趟吗?”莎恩夫人问。

  格兰达想问为什么,可满嘴是酒说不出话,免了一场尴尬。

  莎恩夫人将手肘拄在另一边的手掌上,挑剔地打量着朱丽叶。“对,对。我是说走慢些,就好像你有的是时间,不急着赶路。想象你自己是天上的鸟、海里的鱼,世界是你的衣裳。”

  “哦,好。”朱丽叶遵命又走了一遍。

  第二趟刚走了一半,佩佩就已泪如泉涌:“她是在哪儿学的?在哪儿受的培训?”他(或是她)两手拍着脸蛋尖声喊叫,“马上就签了她!”

  “她在大学已经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格兰达说。但雪莉酒[21]提醒道:偶尔一次还没完哪,别破坏气氛!
  莎恩夫人显然直觉灵敏,猜到了格兰达的心思,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知道吗?女矮人大多挺内向的,不想引人关注。同时我发现矮人服饰也受心思前卫的青年男性喜爱。你女儿是人类——”莎恩夫人向朱丽叶偏偏头:“你也是人类,对吧,亲爱的?确认一下比较保险。”

  朱丽叶兴高采烈地望向她专属的臆想世界,狂热地点头。

  “好呀。”莎恩夫人继续说,“她身材绝佳,动作优美如梦,但身高并未超出矮人太多。而且实不相瞒,亲爱的,有些矮人女子也希望自己更高些。如此形容或许‘贬高’我族人的形象,但她走路的姿态呀……矮人当然也有胯,却几乎没有谁知道怎么扭……抱歉,我哪里失言了吗?”

  格兰达刚喝下去的半品脱雪莉酒终于在她的怒火面前屈服:“我不是她妈!我俩是朋友!”

  莎恩夫人再次投来那种目光,格兰达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被挖了出来细细检查。“那么你是否介意我付给你朋友——”短暂的停顿,“五块报酬,作为今天下午的模特费?”

  好呀。雪莉酒对格兰达说,你想知道放任自流能流到哪儿,现在看见了?你打算怎么办?
  “二十五块。”格兰达讲价。

  佩佩又拍了拍他那不知男女的脸蛋,喊道:“成交!成交!”

  “还有购物折扣。”格兰达补充。

  莎恩夫人对她报以意味深长的凝视:“失陪片刻。”

  她拉着佩佩的胳膊去角落里密谈。铁锤和吼叫的噪声太大,格兰达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莎恩夫人面带假笑回来了,佩佩跟在她身后。“我的时尚秀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场了,最好的模特被她自己的十字镐砸了脚。我们可以详谈今后是否续约。佩佩,不要上蹿下跳了好吗?”

  格兰达眨了眨眼。“我不相信居然讲成了,”她暗想,“穿几件衣服就赚二十五块!比我一个月的工钱都多!这不对。”雪莉酒打断她的思路:哪里不对?给你二十五块,让你穿上链甲在一大群陌生人面前走一趟,你干吗?
  格兰达耸耸肩,想:当然不干。

  雪莉酒说:看,所以你赚不到。

  格兰达想:但是最后肯定没有好结果。

  不,你嘴上那么说,是因为你不想让她有好结果。雪莉酒尖锐地指出,你知道的,穿衣服算什么?女孩子为二十五块做的事还能更糟呢,比如脱衣服。

  格兰达几乎词穷:街坊们知道了会怎么想?
  管他们怎么想呢,雪莉酒驳斥,反正他们也不知道,不是吗?多莉姐妹区的人不来林荫大道买东西,档次太高了,够不上。现在摆在咱们眼前的是二十五块,代价就是让她做些你用棍子逼着也挡不住的事儿。你看她那脸,都快发光了!
  确实如此。

  格兰达想:哦,那行吧。

  “好。顺便,麻烦给我找个伴儿。”

  当托盘再次从格兰达手肘旁经过时,她不假思索地又拿了一杯。

  朱丽叶被矮人们团团围住,看样子正在紧急学习如何穿衣。这都无所谓了,不是吗?朱丽叶就算套个麻袋都漂亮,随便穿什么都完美。格兰达正相反,几乎从没见过尺码合适又好看的衣服,连尺码合适的都少。理论上总有什么衣服能适合她,只可惜她平生所见的绝无理论,全是事实,事实还特打击人。

  “哟,天气真不错。”校长说。

  “看着跟要下雨似的。”近代如尼文讲师充满希望地说。

  “我建议分两队,一边五人。”瑞克雷提议,“当然了,这只是友谊赛,练一练。”

  庞德没插嘴。巫师是个竞争激烈的行当,可以说竞争就是神秘学研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巫师不知友谊赛为何物,正如猫不承认存在友好的老鼠。大学的草坪在他们面前铺开。“下次我们就有正式球衣啦,”瑞克雷补充道,“维特矮夫人已经在让她的姑娘们赶工了。斯蒂本先生!”

  “校长有何吩咐?”

  “你来当规则的守护者,公正裁断。我呢,当然是一队之长了。符文,你带另外那队。作为校长,我提议由我来优先选择队员,挑剩下的任凭你自由挑选。”

  “规则不是那样的,校长。”庞德纠正,“您选一个队员,他选一个队员,就这么轮流,直到两边都凑满人,或者到只剩下没人愿意要的胖子和废物为止。至少我记得是这样的。”庞德小时候经常和胖子一起被放在旁边晾着。

  “啊,好吧,要是规则那么说,我们只好遵守了。”校长勉强保住颜面,“斯蒂本,如果对方有任何犯规行为,你就要惩罚他们。”

  “校长,您是不是说如果双方有任何犯规行为我都要惩罚?”庞德再度纠正,“要公平啊。”

  瑞克雷张大了嘴,仿佛庞德刚说了个在他看来完全陌生的概念:“哦,对啊,只能那么办了。”

  这天下午,形形色色的巫师们齐聚草坪,既出于好奇,又指望参与练球能对职位晋升有帮助,还想顺便看看某些同事出洋相。

  选人环节开始。庞德心想:哎呀,跟小时候上学一样。当年是没人愿意要胖小子,而在幽冥大学,没人想要最胖的小子。自从院长离职,最胖的桂冠应该归谁难以定论。

  庞德从袍子里掏出个口哨,或者说是哨中之王,足有八英寸长,跟大号香肠一样粗。

  “那玩意儿哪儿来的,斯蒂本先生?”瑞克雷问。

  “实不相瞒,校长,我在纹袍巫师埃文斯的书房里找来的。”

  “真是个好哨子啊。”瑞克雷赞叹。

  看似平平无奇的称赞,却无声地传达了一些暗示:这么好的哨子不该交给庞德郤斯蒂本,而应该归——举个例子——大学的校长保管。庞德早已料到,于是端足了架子答道:“我需要吹响哨子警告和控制两支队伍的行为。校长,您让我当裁判,恐怕整个比赛期间,”他犹豫片刻,“我说了算。”

  “大学里是分等级的,你明白吗,斯蒂本?”

  “明白,校长,可这是足球比赛。我认为流程是先把球放下,等哨声响起,两队就争相用球去射对方的得分柱,同时防止自己的得分柱被球射中。大家都清楚吧?”

  “我觉得挺清楚。”主席的话引来一阵低声赞同。

  “甭管怎样,比赛开始前我命令你让我吹一声。”

  “好的,校长,但吹完您得还给我。我是球赛的主持人。”庞德交出哨子。

  瑞克雷的第一口气,从哨子里吹出一只艰苦朴素清清白白住了二十年的蜘蛛。蜘蛛落在刚巧路过的自然研究教授的胡子里。

  第二口气吹动了哨子里早已粘住的小球。黄铜哨子的声音随即响彻四方,这时……

  瑞克雷僵住了,脸瞬间红到脖子根儿。他的下一声呼吸犹如众神暴怒——只见他肚子鼓起,瞳孔缩成两个黑点儿,空中雷霆涌动,伴随着校长的咆哮:“你们怎么不穿队服?!”

  哨子上电光四射,风云为之变色,观者无不胆寒。时光倒流,身材高大、疯狂怒吼的纹袍巫师埃文斯在草坪上现身。就是那个埃文斯,彻查拙劣伪造的请假条、倡导冒着雪雨长跑、主张用公共淋浴间改正青春期的羞涩,如果你练球忘了带队服会让你穿着内裤踢。庄严体面的巫师们多年来曾经对付过世上最狡诈的怪物,此刻却在连绵不绝的吼叫声中重拾起青少年时代的恐惧。

  突然吼叫声停了,正如它突然地来。瑞克雷一头栽倒在草坪上。

  “真抱歉啊。”希克尸博士放下法杖,“一点小小的恶行,各位都认为在此时此刻完全有必要吧。我有骷髅戒指,忘了?大学条例?我见过的奇物附身案例多了,刚才就是个典型例子。”

  巫师们的冷汗消了,纷纷睿智地点头赞同。嗯,正是。虽然遗憾,毕竟形势迫人。都是为了他好,不得不出手,大家达成共识。瑞克雷本人睁开眼接过话茬儿:“刚才是什么鬼玩意儿?”

  “呃,纹袍巫师埃文斯的鬼魂,校长。”庞德回答。

  “藏在哨子里?”瑞克雷揉着脑袋。

  “我想是的。”

  “刚才谁打我?”

  一阵局促不安的低语,表示大家通过民主协商,决定这问题最好让希克尸博士回答。

  “根据大学条例,这是可以接受的暗算行为,校长。没人反对的话,这哨子我就带去黑暗博物馆里收藏了。”

  “正是,正是。”瑞克雷说,“看见问题果断出手,好样的。”

  “是否可容我邪魅一笑,校长?”

  瑞克雷拍掉身上的灰土:“不行。斯蒂本先生,哨子不要了。先生们,开始比赛吧。”

  如此,幽冥大学几十年来的第一场足球赛,就在一定程度的扯皮声中开场了。庞德郤斯蒂本站在裁判视角,立即发现了各种问题,其中最要紧的就是巫师们全部穿着巫师行头,也就是说所有人全一样。庞德吩咐一队戴着帽子,另一队摘了帽子,又引发一阵争执。此举并未解决问题,因为冲撞太过频繁,即便是官方指定的有帽队的球员也总丢帽子。接着比赛中断,因为球员声称两边当作得分柱的雕像不一样大,“纪念斯科拉伯校长发现毕维”的那尊雕像比“纪念弗兰克校长发现第三顿早餐”的窄了足足三英寸,对无帽队有利,太不公平。

  然而上述所有问题在球本身面前都相形见绌。比赛用的是官方足球,庞德检查过,其实就是一块木头疙瘩裹了一层薄布和皮。可是不管尖头鞋前面的尖儿多长,都不足以吸收人脚踢在球上造成的冲击。终于,当又一位巫师扭了脚脖子被搀下场后,连瑞克雷都忍不住了:“太扯了,斯蒂本!一定有比这更合理的踢法。”

  “加大球鞋?”近代如尼文讲师提议。

  “把球鞋做到踢球不疼的尺寸,穿上就跑不动了。”庞德否决。

  “再说了,瓮上画的人都光脚踢球。我建议考虑弄个研究项目。斯蒂本,我们都需要什么?”

  “需要更好的球,校长,还要有跑步的意识。社会共识认为跑到一半停下来点烟斗不是个好想法;需要比得分柱更合理的得分标志,因为跑步撞向石头雕像太疼了;需要对赛场上的团队协作有一定认识,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行啊;需要果敢,看见对方球员冲过来不许掉头就跑;需要记住无论何种情况也不许用手抓球……不瞒各位,我已经放弃喊暂停了,因为你们一兴奋就用手抓球,有一回还藏在身后,要么就站在球上。借此机会我还要指出,我们需要培养方向感,能分清敌我双方的得分柱。即使看见无人防守忍不住射上一脚,往自己的得分柱上踢也没有意义,其他人看见自射柱子也不要叫好祝贺。本场比赛共有三次得分,其中射中自家得分柱的有——”庞德低头看看手上的记分板,“三分。与现行足球相比,这个得分总数可圈可点,但我还是要强调认清方向和得分柱的从属至关重要。我承认有一种战略至少看起来很好用,就是所有人凑在自己得分柱前围个滴水不漏,让对方踢无可踢。很抱歉提醒各位,如果两边都这么干那就不用踢了。还有一两位同仁采用了更有前途的战术,就是混迹在对方得分柱附近,如果球往这边来了就抓住机会绕过对方的护门人。有时你们甚至还跟对方护门人一起靠在得分柱上歇着,两人分抽一支烟,观赏别人踢球。虽然这样团结精神可嘉,而且可能催生更高级的战术,但我觉得不应当鼓励。说到这个,我认为中途离场如厕或缓口气都可以接受,但离场找吃的实在不行。校长,我觉得可以安排一次中场休息,以满足同袍们最多二十分钟就要吃点什么的习惯。如果趁中场休息时交换场地,更可以解决因为得分柱不一样大引来的抱怨……请讲?”

  “假如两边交换场地,”主席举手发言,“是不是说之前踢中自家得分柱的球就可以算成踢中对方得分柱的了?毕竟柱子归他们了嘛。”

  经过一番玄学思考,庞德姑且回答:“不,当然不行。我还做了好多其他笔记呢,校长,不幸的是所有迹象都证明我们不怎么会踢球。”

  巫师们沉默了。“那我们从球开始吧,”瑞克雷主张,“关于球,我有个想法。”

  “好的,校长,我就知道您有想法。”

  “晚饭后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朱丽叶被卷入晒塌后台的忙乱之中,谁也没空理会格兰达。此时的她就是包袱,是冗余,是废物,是累赘,是局外旁观者。不远处有个扎双马尾胡子的帅气年轻矮人正在耐心等待,其他人则忙着往一件看似银胸甲的东西上打临时铆钉。朱丽叶被工人们环绕,那场面恰似仆从为即将出征的骑士穿戴甲胄。更远处有两个身材较高的矮人,手里的武器美观度略逊,也更实用些。这两位是男的,格兰达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雄性身处显然被雌性占据并完全控制的环境中那种百无聊赖的样子,在所有智慧种族里都适用。他俩像是门卫。

  格兰达被雪莉酒怂恿着凑过去找最近的门卫搭讪:“那个肯定挺贵的吧。”对方似乎有些局促。

  “可不是嘛,那叫月光银。等会儿我们得跟她一起走猫步。都说以后这东西会流行,我可不太信。那玩意儿不顶用,一劈就破,偏偏熔炼的时候还得找伊戈帮忙。都说那玩意儿比白金还贵。倒是好看,听说穿身上半点分量都没有。我爷爷肯定要说它不配叫金属,可别人都说要与时俱进。要我说,我都不想把它挂墙上当摆设。可是你看他们都喜欢。”

  “姑娘甲。”另一个门卫说。

  “那什么叫微链甲的是啥?”格兰达又问。

  “完全不是一码事,小姐。”第一个门卫回答,“我听说他们在城里专门修了个熔炉,因为最好的工匠都在这儿。要说成品嘛,链甲衫跟布一样细,还跟精钢一样结实!据说以后价格能降下来,最主要的是它不……”

  “哎呀哈,格兰达,你猜我是谁?”

  有人在身后拍格兰达的肩膀。她回身就瞧见一套品位高尚的华丽重甲。是戴着假胡子的朱丽叶,格兰达只能认出她那双淡蓝色的眸子。

  “夫人说最好戴上这个,”朱丽叶解释,“没胡子就不是矮人了。你说呢?”

  雪莉酒先声夺人。

  “其实挺好看的。”格兰达还没缓过劲儿,“挺——银闪闪的。”

  格兰达认出那是女性胡子。漂亮,有造型,上面没有老鼠果渣。

  “夫人说给你留了个前排座儿。”

  “哎呀,我不能坐前排——”格兰达本能地回答。这时雪莉酒插嘴道:闭嘴,别像你妈似的行吗?乖乖过去坐下。

  无所不在的侍酒姑娘中有一个抓准时机出现,拉着格兰达的手,引着她有些摇晃的脚步穿过混乱的后台,回到店内的仙境。前排真有个空座在等她。

  所幸她的座位虽然在第一排,却比较靠边,如果是正中间就尴尬死了。格兰达双手握紧小提包,壮起胆子看看前排的其他客人。座无虚席,而且不全是矮人,几名衣着光鲜的人类女性杂然其间,(在格兰达看来)有点忒瘦了。而且她们仪态自如,正在聊天,看得人心生嫉妒。

  又一杯雪莉酒凭空出现在格兰达手中。嘈杂声顿时收敛,莎恩夫人从幕后走了出来,向满堂宾客致意。格兰达心想:我该穿件更像样的外套来着……这时肚子里的雪莉酒蒙蔽了她的思绪,带她进入白日梦境。

  过了一会儿,格兰达被一束花打中脑袋,才终于回过神来。花打在比耳朵略高一点的地方,昂贵的花瓣四散如雨。她抬起头,看到朱丽叶站在走秀台边缘,笑得满脸灿烂,正在对她喊:“趴下!”

  ……更多花束飞起,宾客起立喝彩,音乐响起,格兰达觉得自己就像身处瀑布之下,只是瀑布里没有水,只有无穷无尽的声光激流。

  朱丽叶在喝彩声中扑向格兰达,搂住她的脖子。“她让我再走一次!”朱丽叶气喘吁吁,“她说我要去奎尔姆,还要去热努阿!说只要我不为别人工作就给我加工钱!还说世界就在我‘鼓掌’之间,我都不知道鼓掌还带世界的。”

  “可是你已经在夜厨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酒只醒四分之三的格兰达说。后来她总一遍遍回忆起自己是如何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说出这句蠢话的。

  肩头又传来轻柔的压力,是个千人一面的托盘姑娘:“夫人向您致意,小姐,有请您和朱丽叶小姐到深闺一叙。”

  “真谢谢她哈,我俩还是告辞——等等,你说深闺?”

  “哦,对呀。您还要杯酒吗?这是庆功酒。”

  格兰达看看四周嬉笑喧闹、痛饮美酒的宾客。这地方像个火炉。

  “好吧,不要雪莉酒,谢谢。能帮我找个凉快顺口的酒吗?”

  “有啊,小姐,多得很。”那姑娘老练地掏出一个大瓶子,在细长的酒杯里斟了一杯看起来全是泡泡的东西。格兰达喝了一口,感觉自己也被泡泡填满了。

  “嗯,真不错。”她大胆评论,“有点像长大成人的柠檬水。”

  “夫人正是当柠檬水喝的。”

  “呃,这个深闺呢,”格兰达蹒跚着跟随姑娘的步伐,“有多深?”

  “哦,我觉得挺大的。现在已经进去差不多四十人了吧。”

  “真的啊?好深的闺呀。”谢天谢地,格兰达心想,至少知道尺寸了。言情小说里用生词的时候应该加个注解。

  迄今为止她向来不知深闺为何物,里面有什么东西就更无从说起了。此刻她发现里面热乎乎的,全是人和花——不是外头那种花束,而是高耸的花柱和花塔。深闺顶部是一层浓郁的香水气,底部是密密麻麻的人正在聊天。闹哄哄的,谁也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格兰达想,但听清或许并不重要,重点在于让别人看到自己在此聊天。

  人群向两旁分开,露出朱丽叶的身影。她还穿着闪亮的盔甲、戴着假胡子……还在做戏。火蜥蜴的光芒此起彼伏,说明有人在用小鬼留影机吧?糟粕小报上到处都是光芒四射的名流照片,格兰达一贯瞧不上,更糟的是没人在乎她的看法。报上的人们顾自闪耀,而朱丽叶比他们更耀眼。

  “我得出去喘口气儿。”格兰达嘀咕着。

  引路的姑娘将她领到一扇不起眼的门旁:“洗手间这边走,女士。”被称为洗手间的细长房间里处处都是天鹅绒和帷幔,灯光明暗恰到好处,宛如童话世界。十五面镜子里映出十五个目瞪口呆的格兰达。震惊之余,她跌坐在一张昂贵的弯腿儿椅子上,这椅子还挺舒服……

  格兰达惊醒过来,她跌跌撞撞出了洗手间,差点走失在一条堆满包装箱的黑暗甬道里,最后她胡乱摸进一个极为宽阔的房间,不过叫作洞窟也许更合适些。房间对面有两扇大门,扭扭捏捏地透进一点灰蒙蒙的光线,没照亮什么,反而让室内显得更阴暗。地上胡乱扔着许多衣架和包装箱,屋顶有一处正在漏水,水在石头地面上积成一摊,浸湿了一些纸箱。

  “台前星光璀璨,幕后都是垃圾和破烂儿,对吗,亲爱的?”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看样子你是那种能听懂比喻的女士。”

  “差不多吧。”格兰达低声说,“你是哪位?”

  一点橙色火光在黑暗中亮起、消隐。有人正在角落的阴影里抽烟。

  “总是这样子,亲爱的。要是评个最烂幕后奖,恐怕很难分出高下哩。我去过几个宫殿,处处都一样:前面是塔楼和旌旗,后面就是女仆卧室和水管子。要给你满上吗?在这儿不能拿着空杯子到处走,不合群。”

  空气凉爽,格兰达感觉舒服了些,刚好手里还有个酒杯。“这是什么酒?”

  “如果这是别人的酒会,说不定用的是沉渣多到塞牙的廉价泡泡酒。不过莎恩夫人从不偷工减料。这是真货,香槟。”

  “啊?我以为香槟只有贵族才能喝呢!”

  “不,有钱就行。有时候贵族和富豪是一码事。”

  格兰达凑近了细看,大吃一惊:“啊?你是佩佩?”

  “正是我,亲爱的。”

  “你怎么一……一点也不……”格兰达模仿佩佩之前的样子奋力挥舞双手。

  “下班了,亲爱的。不用操心那个……”他同样奋力地挥舞双手,“我私藏了一瓶,要来一杯吗?”

  “不了,我得回去——”

  “回去干什么?像只老母鸡似的围着她转?由她去吧,亲爱的。她现在如鱼得水,留不住啦。”

  阴影中的佩佩似乎比原来更高了些,也许是他现在的语气以及不再手舞足蹈造成的错觉吧。而且站在莎恩女士身边,任何人都要相形见绌。但是佩佩很苗条,整个人像是筋做的。

  “万一她出事了呢!”

  佩佩笑得更开了:“是啊!可万一没出事呢。她可帮我们卖了不少微链甲。我刚和夫人说我非常看好未来的她。她的前程不可限量。”

  “不,她是跟我一起的,她已经在夜厨有了一份稳定的好工作。”格兰达不敢苟同,“虽说挣不了大钱吧,起码每星期都准点儿发工资,她也不用担心让更漂亮的姑娘抢了饭碗。”

  “多莉姐妹区来的,对吧?我猜肯定是波坦尼街附近。我记得那地方还凑合,我在那儿没怎么挨过揍。不过说到底,那儿处处都是螃蟹桶。”

  此言出乎格兰达的预料。她满以为佩佩会发火或者反唇相讥,没料到对方竟笑了起来。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来自尤伯瓦尔德的矮人,你挺了解城里的嘛。”

  “不,亲爱的。我是个垂破布区的本地孩子,只不过特别了解尤伯瓦尔德。”佩佩淡然道,“确切地说,是老奶酪巷的。我以前不是矮人,最近才入族。”

  “啊?矮人还能入族的?”

  “他们当然不会对外说。你要是认识靠谱的人,就可以办。莎恩夫人人脉广,知根知底,没什么难的。加几条信仰、守些规矩,再就是不能喝酒——”佩佩注意到格兰达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高脚杯上,“听我说完啊,亲爱的。我想说的是工作时不能喝酒。不管是给矿井修房顶还是给胸衣上铆钉,醉醺醺的都不合适。我要讲的道理是:把握人生吧,千万别掉回螃蟹桶里。”

  “是啊,说得好听。”格兰达抢白,心里想这跟螃蟹有什么关系,“正经过日子的人应承担起责任。我们的工作不上档次,挣不了大钱,但好歹也是正经工作,做人民需要的事儿!只有富人买得起一双四百块的靴子。我才没脸干那事儿呢,那有什么意义?”

  “你得承认我们削减了富人的财富。”莎恩夫人巧克力似的声音在格兰达身后响起。夫人和许多大尺码的人一样,长得像气球,走路也像气球一样无声无息。

  “这开头不错吧?削减的财富以工资的形式发给矿工和铁匠。财富循环,我听说是这样的。”

  夫人端着杯酒,重重坐在一个包装箱上。“大部分都卖掉了。”她说着,用空闲的那只手从恢宏的胸甲里摸出一厚叠纸。

  “大牌都想掺一脚,个个都要谈独家。订单太多,我们得再开一间铁匠铺。明天我就跑一趟银行。”她又在自己的铁胸衣里掏了一番,“作为矮人,我从小就被教导说黄金是唯一的货币,”夫人数着崭新的纸币,“但是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暖和多了。这是五十元,给朱丽叶。二十五元是我给的,另外二十五元算香槟给的吧,香槟今天心情好。朱丽叶让我交给你保管。”

  “格兰达小姐认为我们在引导她的宝贝儿走向腐化堕落呢。”佩佩说。

  “她可以这么想。”夫人不以为然,“我可不记得自己上次堕落是什么时候。”

  “星期二。”佩佩提醒。

  “一次吃一整盒巧克力不算堕落。另外,那是你故意把隔层的纸板抽走了,害我没留意。我就没打算吃底层,吃那么干净跟洗劫似的。”

  佩佩清清嗓子:“亲爱的,我们吓到这位正常的女士了。”

  夫人笑道:“格兰达,我知道你怎么想。你以为我们两个大坏蛋就会骗钱,每天醉生梦死。迄今为止你的看法都很准确,但今天标志着一整年辛苦劳作的结束。你来看。”

  你俩拌起嘴来就像老夫老妻,格兰达想。她头疼,觉得自己这么难受一定是因为刚才吃了个老鼠果。

  “早上我要把这么多订单拿给皇家银行的经理看,问他要一大笔钱,前提是他能信任我们。我们离不开朱丽叶。她……有魔力。”

  你俩还拉上手了,拉得挺紧。格兰达心中某处突然一软。

  “行吧,这么着,小朱丽今晚跟我回去,让她醒醒脑。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我们不能强求。”夫人拍拍格兰达的膝盖,“知道吗?朱丽叶特别在乎你,说没你帮忙做主,她自己不好应允。她到处跟上流女士讲你的馅饼有多棒。”

  “她跟上流女士说话啦?”格兰达问,惊讶中裹着些许不安、几丝敬佩。

  “当然,她们都想近距离观赏微链甲,她就顺势聊开了,非常健谈。我猜这些女士一辈子都没听人当面说过‘哎呀哈’。”

  “不会吧!真对不起!”

  “何必呢?她们都被迷住了。另外,听说你可以让烤熟的馅饼里面的洋葱保持清脆硬挺?”

  “她连这都说啦?”

  “是啊。女士们都挺有兴趣,打算回家就让厨子试试呢。”

  “哈,他们一辈子也学不来!”格兰达满意了。

  “小朱丽也这么说。”

  “我们……平时叫她朱丽叶。”格兰达纠正。

  “她自己让我们叫她小朱丽。不妥吗?”

  “这个,呃,算妥吧。”格兰达心中不悦。

  “那就好。”夫人显然深谙何时应当忽略此类细节,“现在我们去把她从那些新朋友身边扯回来,你带她回去好好休息吧。”

  伴随着说笑声,秀场上打杂的姑娘们陆续进入后台。朱丽叶也在其中,笑得最响。她看见格兰达便脱离人群奔了过来,再次给后者一个拥抱:“啊,格兰达,多好啊,跟童话一样!”

  “是啊,跟童话一样。”格兰达提醒,“但童话可不一定都有好结局。你要记得自己有份稳定工作,有前途,平时还总有剩菜可以带回家。别轻易放弃。”

  “不,要奋力放弃,”佩佩插嘴,“讲什么童话呢?炭姑娘?魔杖已经挥动,宫廷正在沸腾,英俊的王子排着队也要一亲她拖鞋的芳泽。你还想让她回去种南瓜?”

  说完,他看看两张完全没听懂的脸,只好解释道:“好吧,说太委婉了你们大概没听懂,至少猜到我什么意思了吧?这是天大的机会!再没更好的了。一个脱离螃蟹桶的机会啊!”

  “我们还是先回家吧。”格兰达拘谨地回答,“小朱丽,走了。”

  “你看,”等二人走远,佩佩叹道,“又是螃蟹桶。”

  夫人明知瓶中空空如也,还是忍不住举起来瞧瞧,指望能从里面再倒出一杯酒。“你知道小朱丽可以说是被她带大的吗?她说什么小朱丽都听。”

  “可惜啊。放弃征服世界的机会,就为了留下做馅饼?那还叫人生吗?”

  “总有人要做馅饼。”夫人的理性和冷静让人抓狂。

  “别扯了!她不可以做馅饼!不可以。剩菜就更不用提了!”

  夫人捡起另一个空瓶。她动手前就已经知道瓶子是空的,因为放在忙碌一天的佩佩身边的瓶子里就不可能有酒。即便如此她还是试了试运气,因为干渴永远无穷尽。

  “嗯,不会那么糟吧。”夫人安慰佩佩,“我有预感,格兰达小姐也许很快就会开始思考了。她衣服寒酸,鞋也没品,脑子却不笨。今天她的脑子终于要开动了。”

  瑞克雷大步流星地在大学长廊里穿行,巫师袍在他身后骄傲地飞扬。他步子甚大,庞德得把写字板捧在胸前,像螃蟹似的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

  “校长,我们说好的,除了研究项目之外不能轻易动用……您亲自签的法令。”

  “有吗?我不记得了,斯蒂本。”

  “我清楚记得呢,校长。月季先生出事后您就签了。”

  “那是哪位?”瑞克雷仍旧大踏步向目标进发。

  “就是那位肚子饿了就让奇物柜给他做个培根三明治的。”

  “我记得从奇物柜里取出来的任何东西都必须在14.14小时之内还回去?”

  “正是如此,校长。奇物柜自有一套奇怪的规矩,我们尚未完全理解。总之,月季先生认为14.14小时规则对培根三明治不适用,这事儿他也没对别人说。14.14小时后,跟他住同一层的学生听见惨叫才知道出事了。”

  “要是我说错了劳烦纠正。”瑞克雷脚下毫不见缓,“过了14.14小时三明治不是早该消化完了吗?”

  “没错,校长。这么说吧,消化完的三明治自己返回奇物柜了。那是非常有趣的发现,我们都没想到还能这样。”

  “月季到底怎么了?”瑞克雷停步,庞德撞在他身上。

  “您不会希望我详细描述的,校长。好消息是他很快就不用再坐轮椅了。我听说他现在拄拐已经走得挺熟练了。他的违规行为该如何惩戒有待您的决定,校长。文件就在您桌上,旁边还有数量可观的其他待阅文件。”

  瑞克雷再次迈开大步:“他是故意的吧,可能就是为了看看有什么后果?”

  “他是这么说的,校长。”

  “违反了我的明文法令,对吧?”

  “必然的,校长。”庞德猜到校长对如何发落此案已然心中有数,“因此我主张——”话没说完,他又撞上了瑞克雷的后背,因为后者已经停在了一扇大门前。门上贴着鲜红的告示:“如无校长明文许可,不得将任何物品带离本室。庞德郤斯蒂本代笔校长马斯特朗郤瑞克雷签。”

  “你替我签的?”

  “对,校长。当时您忙,咱们口头商量好的。”

  “对,可你得在名字后边空一格呀。这么写容易让人误会。忘了刚才那姑娘怎么说UU队标的啦?”

  庞德掏出一把大钥匙打开房门:“容我提醒一句,校长。咱们之前说好的,暂停使用奇物柜,直到我们把楼里残留的魔法清理干净为止。目前还有一只魔法乌贼没抓到。”

  “斯蒂本先生,”瑞克雷猛然回头,“是咱们说好,还是你代表我跟你自己说好的?”

  “这个嘛,呃,我觉得我领会了您的精神,校长。”

  “现在我是抱持着纯粹学术研究的精神。研究如何拯救我们的奶酪拼盘,很多同事认为这是人生在世最大的追求。至于月季嘛……”

  “校长,您说?”

  “给他升级。不管原来几级,原地加一。”

  “这么做不妥吧。”庞德试图劝阻。

  “正相反,斯蒂本先生,很妥,向学生群体传递了正确的信号。”

  “可否容我指出,他违反了明文禁令?”

  “没错。同时他也展示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和一定的胆识,在此过程中为我们理解奇物柜的原理贡献了宝贵的数据。”

  “可是他的过失说不定会摧毁整个学校。”

  “如果他真摧毁了学校,而且自己还能剩下些尸骸,那就必然受到严厉的惩罚。实际上学校好好的,他运气不错,我们需要好运气的巫师。传我的直接命令,给他升级,不要代笔。顺便问一句,他的惨叫声到底有多大?”

  “校长,他第一声叫得惨极了,而且经久不息,一口气喊完还没停,后来就变成了不依附于他的独立存在。又是残留魔法作祟。我们没办法,找了间地窖把惨叫锁起来了。”

  “他有没有说过那培根三明治怎么样?”

  “校长,你是问进去时怎么样,还是出去时?”

  “进去吧。我可以想象出来时什么样。”

  “他说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香的培根三明治,就是你听见‘培根三明治’这几个字之后心里生出的最美好的幻想,现实中的三明治再好都差点味道。”

  “淋的是布朗酱?”

  “当然。据说吃了那培根三明治后一生再无所求。”

  “确实,他差点把一生都吃没了。说起来奇物柜只生成最完美的样品,这事儿你不是早知道吗?”

  “实际上我们对它知之甚少。”庞德解释道,“我们只知道它的容量上限是边长14.14英寸的立方体,如果产生的无机物在14.14小时内未被放回原位就停止工作,再就是奇物柜产生的东西没有粉色的,我们也不明白原理。”

  “培根显然是有机物啊,斯蒂本先生。”

  庞德叹气:“是的,校长,我们还没搞清原因。”

  “说不定是那种烤得特别脆的培根,比较接近无机物,”校长安慰道,“用手指一捻就碎的那种。我喜欢用那种培根做的三明治。”

  大门打开,里面是个极为广袤的房间,正中间有个小玩意儿……

  奇物柜。

  “这么做好吗?”庞德问。

  “当然不好。”瑞克雷答,“现在给我弄个足球出来。”

  一面墙上挂着个白色面具,就是那种在狂欢节戴的面具。庞德转过身说:“小六,请做一个适合足球运动的球。”

  “这面具是新装的?我记得小六的声音是通过毕维空间传播的。”

  “是的,校长,小六的声音可以凭空出现。装面具主要是因为对着个什么东西说话人会感觉更自然些。”

  “您需要什么形状的足球?”小六的声音绵软细腻,“椭圆还是正圆?”

  “正圆。”庞德答。

  奇物柜立即抖动起来。

  瑞克雷向来反感柜子这个抖法,觉得有些挑衅的意味,就像在说:“你不知道自己正在干啥,竟然把我当抽奖机,估计你从来没想过边长14.14英寸的立方体空间里能装多少危险品。”其实瑞克雷还真想过,往往是在凌晨三点夜深人静的时候,所以每次进入奇物柜房间前他都要准备几个应急法术。此外还有那个纳特……这么说吧,做最好的打算和最坏的准备,这才是幽冥大学的生存之道。

  奇物柜上开了个抽屉。那抽屉伸啊伸,一直顶到对面的墙壁,接着可能在别的什么维度空间里继续伸展,因为不管你检查几回,房间之外到处都没有抽屉的踪影。

  “今天挺顺。”校长感到欣慰。此时地底下又冒出来个抽屉,里面弹出了一个尺寸一模一样的新抽屉,后者开始向对面的墙壁前进。

  “是啊。厚脸皮大学的人提出了一种新算法处理高毕维的波形空间,能加快奇物柜这类设备的运行速度,两千均基就能启动。”

  瑞克雷皱起眉头:“什么均基,你现编的吧?”

  “不是,校长。是厚脸皮大学的查理郤均基提出的。一个均基表示第一个负向毕维的1.5万次迭代。换个单位简短多了,好记。”

  “你在厚脸皮大学有熟人给你送信儿?”

  “啊,对呀。”

  “不要钱?”

  “当然不要钱,校长。”庞德有些惊愕,“免费共享信息是自然哲学发展的核心啊。”

  “那你也给他们送信儿?”

  庞德叹气:“当然。”

  “我觉得这么干可不妥。我全力支持免费共享信息,前提是只能他们对咱们共享。”

  “好的,校长。可‘共享’的定义就是双向交流。”

  “话虽如此——”瑞克雷刚开口就停住了。室内他俩几乎都没注意到的一个细微声音已经停止,奇物柜再次收拢,变成普普通通的一件木家具。柜门在他俩眼前打开,掉出一个棕色的球,打在地上又跳起来,发出的声音类似“咕隆”。瑞克雷捡起球,拿在手里转着看。

  “有意思。”他把球丢向地上,可球反弹得比他的头还高。瑞克雷动作快,趁球下落时一把抄住:“了不起,斯蒂本,你觉得呢?”说罢他把球抛在空中,凌空一脚抽射踢向庞德。而庞德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能接住这一球。

  “好像自己有生命似的。”庞德扔下球,也试着踢了一脚。

  球飞了起来。

  庞德郤斯蒂本是典型的病秧子学生,永远拿着姑姑手书的百米开外的巨型请假条,上面写着他得了耳朵癣、游移斑、牢骚鼻、脾扭转,请学校豁免所有体育运动。而庞德本人宁可跑上十英里,翻过五格高的栅栏门,再爬一座大山,也不乐意参加任何竞技体育运动。

  球在对他歌唱,唱的是“咕隆”!
  几分钟后,庞德和瑞克雷走在返回大礼堂的路上,时不时就把球往地上摔两下。不知怎的,那咕隆声让人百听不厌。

  “庞德,知道吗?我觉得你那么做不对。天地之间的事儿多着呢,远非你那哲学所能囊括的。”

  “同意,校长。我的哲学里没多少东西。”

  “这个球啊。”瑞克雷又把球大力摔在地砖上,趁它弹起时接住,“明天用这个球操练一遍,看效果如何。连你都能踢一大脚,斯蒂本先生,你都承认过自己是熊包、孱头。”

  “对,校长,还是废物,我引以为荣。但我必须提醒您,这东西不能在奇物柜外面耽搁太久。”

  咕隆!
  “那我们就做个复制品。看起来就是皮子缝在一起,中间裹了个气囊什么的,我估计随便哪个靠谱的工匠都能原样仿一个。”

  “这时间找工匠?”

  “能工巧匠街的灯火永不熄灭。”

  话说到这儿,他俩已经回到了大礼堂。瑞克雷东张西望,终于抓到一对推着蜡烛车的身影。“你们两个小子,过来!”那两人闻声放下推车,来到校长面前。“这位斯蒂本先生需要你俩去办个事,比较重要。你们叫什么啊?”

  “崔沃郤莱克利,大人。”

  “纳特,校长。”

  瑞克雷眯起眼。“是了……纳特。”他不禁想到自己的应急法术,“滴蜡工?这次你派上用场了。你来交待,斯蒂本先生。”

  庞德举起球:“你们谁知道这是什么?”

  纳特接过球,在地上摔了两下。

  咕隆!咕隆!
  “嗯,看起来像个简单的球体,实际上我怀疑它是截过边角的二十面体,用一系列五边和六边形的粗皮子缝合而成。缝合就意味着有孔,有孔就要漏气……啊,看到了吗,这只是个表层,里面一定有个容器,说不定是从动物身上取来的。里边还有个气囊,可以减轻重量、提高延展性,外面再用皮革保护,真是简洁优雅!”说完,他把球还给合不拢嘴的庞德。

  “纳特先生,你真是无所不知啊!”庞德一副教育工作者天生的讽刺语调。

  纳特想了好一会儿,认真回答:“好多细节我还不知道,先生。”

  庞德听见瑞克雷在他背后窃笑,涨红了脸。他刚刚被个滴蜡的顶了嘴,虽然纳特只是在不自觉地卖弄学问。

  “你知道去哪儿可以做个复制品吗?”瑞克雷大声问。

  “应该不难。”纳特回答,“我认为用矮人橡胶可以复制。”

  “老鞋匠街那边好多矮人会做呢,大人,”崔沃回答,“这种事儿他们特在行,但是要收钱,干啥都要钱。矮人干啥都不赊账。”

  “斯蒂本先生,给这位年轻人二十五元,好吗?”

  “那可是笔巨款,校长。”

  “我知道。矮人瞧不起小数,我又着急拿货。我想莱克利先生和纳特先生是值得信赖的吧?”他愉快的声音中带着棱角,至少崔沃一点就通:巫师信任你,是因为辜负他的人都没好下场。

  “您就放心吧,大人。”

  “我也觉得可以放心。”瑞克雷说。

  等他俩走远,庞德忍不住问:“您真敢交给他们二十五元?”

  “当然。”瑞克雷心情不错,“结果肯定很有意思。”

  “校长,我还是要向您指出此举并不明智。”

  “多谢建议,斯蒂本先生,但可否容我对你略加提醒,想想学校里谁是老大?”

  格兰达和朱丽叶决定坐巨怪大巴回家。贵是贵了些,无奈格兰达携带巨款,她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一笔钱。她仿效夫人的样子把钞票塞在胸衣里,感到钱似乎在里面隐隐发热。坐在巨怪身上总是安全的,毕竟谁要打劫巨怪,得先拔座楼当武器。

  朱丽叶一言不发,格兰达觉得有些不对。她以为朱丽叶会像塞满肥皂粉的喷泉一样咕嘟嘟嘟嘟冒起泡来没个完呢。大巴上的冷场让人不安。

  “我知道走秀挺好玩的。可是穿衣服给人看不是正经工作啊。”说完格兰达自己也忍不住想:对,就是正经工作给的钱少多了。

  刚才那句话是谁说的?小朱丽一直没开口,巨怪脸上的地衣也没动过,何况以他们的词汇量只会蹦单字儿。是我自己说的呀,格兰达想。事关梦想吧?朱丽叶就是梦想的化身。我相信微链甲一定是好货,但是因为朱丽叶它才大放异彩。我还能说什么呢?你在厨房里打下手,至少不发呆的时候还能帮点忙,有用途。可你不会记账,也不会规划每周的菜单。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你怎么能离开家乡呢?外国人古里古怪的,你怎么适应得了啊?
  “我去给你开个银行账户。”格兰达大声说,“咱俩的小秘密,明白吗?给你留点应急钱。”

  “我爹要是不知道这钱,就不能拿去胡天胡地灌猫尿。”朱丽叶望着巨怪肃穆的脸说。如果格兰达会用暗语说“巨怪在场,不便详谈”,她肯定会这么做。朱丽叶说的不假,斯托洛普先生命令所有家庭成员上缴收入,由他统一拿去跟其他朋友们的钱凑成一堆献给酒馆,末了再变成酒馆后边那条臭烘烘的巷子地上的一摊尿。

  前思后想,格兰达最终只好说:“我觉得那么说不太好。”

  咕隆!咕隆!
  新球简直有魔法,像是自己有心思似的,总能回到崔沃的手里。有两次他忍不住想踢上一脚,但他、纳特还有足球已经在街上吸引了太多关注,一脚踢出去就不一定能捡回来了。

  “你真知道这玩意儿是啥原理啊?”

  “是啊,崔沃先生。没有看起来那么复杂。做多面体可能费些工夫,总的来说——”

  一只手按在崔沃的肩头。“瞧瞧,这不是崔沃郤莱克利嘛。”安迪的声音响起,“还有他那小跟班儿,蟑螂似的怎么打都不死啊。崔沃,你们搞什么鬼呢?给我说清楚。你拿的是啥?”

  “没空理你,安迪。”崔沃退后,“你没进大牢等着上绞架就不错了。”

  “我?”安迪一副无辜的样子,“我啥也没干啊!斯托洛普家的二傻子闯祸跟我没关系。这跟足球有关系是吧?维第纳利要瞎搅和。”

  “别瞎想了行吗?”崔沃说。

  安迪背后的党羽要比平时多。最近斯托洛普兄弟知趣地避免抛头露面,但安迪却总能找到跟班。都说宁可站在安迪身边,也别挡在他面前。安迪这人,谁也说不好他什么时候——

  眨眼间,短剑已经出鞘。这就是安迪,暴脾气随时会失控。崔沃的整个余生似乎都写在那剑刃上了,虽然一共也没几句可写的。可短剑突然停在半途,只能听到纳特的声音:“安迪,请相信我有足够的力气把你的骨头捏成汁。人类的手上有二十七根骨头,只要我稍微加把劲儿,就能让它们全部报废。然而我要给你一个改变主意的机会。”

  安迪的脸上顿时五颜六色:疼得煞白,白里透青,又气得通红。他想抽手,可纳特气定神闲、纹丝不动。

  “弄死他!”安迪对跟班们下令。

  “不得不遗憾地提醒各位,我还有一只闲手。”纳特说话时手上显然也加了劲儿,和剑柄的双重挤压让安迪疼得叫出了声。

  崔沃太清楚了:安迪只有跟班,没有朋友。他的跟班们看看被制伏的头目,再看看纳特,认为后者非但还有一只闲手,还能用那手做好多事哩,于是谁也没有动。

  “很好。也许这只是个不幸的误会。我即将把手松开一点,安迪,请放下短剑。”

  安迪深吸一口气,短剑落在石板路上。

  “现在我和崔沃先生要走了,失陪。”

  “拿上短剑!别留给他!”崔沃提醒。

  “我相信安迪先生不会追来。”

  “你傻啊?”崔沃弯腰捡起短剑,“松手吧,咱俩快走。”

  “很好。”纳特在松手前又狠捏了一下,安迪疼到跪在了地上。

  崔沃拉着纳特走进城里永久不散的人潮。“安迪就那样!”他急匆匆地带着路,“不能讲道理,甭指望他能长教训。安迪盯上你就甩不掉,明白不?你就别理论,也别把他当人。快走快走。”

  矮人商店最近的生意颇为兴隆,主要因为矮人明白经商的第一定律,那就是:我有货要卖,客人有闲钱。钱当然应该给我,不幸的是作为交换我也必须把货物交给客人。因此矮人绝不会说“橱窗里的是最后一件,样品不卖,不然别人怎么知道我店里有这个”,也不会说“大概要到星期三才能补货”,或者“卖太快了供货跟不上”,或者“说得舌头都要长茧了,根本没人要那玩意儿”。矮人会用除了暴力之外的一切手段推销,因为如果做不成生意,他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这些都是格朗郤斯诺里之子的座右铭,只是他不爱跟人打交道,常年跟公众打交道的人往往都有这个倾向。此刻站在柜台对面的那两人就让他感到不安:一个五短身材,看起来人畜无害,但不知怎的触动了格朗灵魂或是基因深处的什么东西,让他觉着紧张;另外那个入侵——不,客人,看起来就是个毛头小子,所以要多加提防,因为他随时有可能偷偷摸摸干点啥。

  格朗的应对方式就是假装什么也听不懂,甭管他们说什么,一律用母语说脏话应答。平时这么干都没风险,因为只有城市警卫队懂矮人语。所以那个小矮子的回答着实吓了他一跳。矮子用比他更为正宗的拉蒙多斯矮人语回答:“老商人,对和蔼可亲的陌生人口出秽语,这让你的胡子蒙羞,并泯灭了塔柯[22]的圣文。”

  “你跟他说啥?”崔沃见店主突然开口道歉,忍不住问纳特。

  “哦,传统的问候语。麻烦把球递给我好吗?”纳特接过球,在地上摔了一下。

  咕隆!
  “我猜你大概会做硫黄橡胶?”

  “我……我爷爷的名字就叫硫黄橡胶。”格朗结巴了。

  “啊,真巧了。”崔沃接过球,又抛到地上。

  咕隆!
  “你做里面的气囊,我可以缝制外层。”纳特提议,“事后我们付你十五元,外加授予许可证,你想复制多少个都可以。”

  “你发财啦。”崔沃帮腔。

  球说:咕隆!咕隆!崔沃又补充:“大学给的许可,别人不敢仿冒。”

  “你是怎么知道硫黄橡胶的呢?”格朗是那种即便明知道寡不敌众也不肯轻易认输的人。

  “因为六个月前矮人王赖斯曾给玛格洛塔女爵送过一套用皮革和硫黄橡胶制成的裙子,我很清楚其中的原理。”

  “啊?黑暗女爵?就是动动念头就能杀人的那个!”

  “她是我的朋友。”纳特平静极了,“我来给你帮忙。”

  格兰达也说不清自己为何给了巨怪两便士的慷慨小费。那巨怪又老又慢,不过坐具保养得不错,还配了两把雨伞。巨怪不爱跑这么远的地方,因为街头小混混太多,没等离开从腰到脚就都被画满了涂鸦。

  她把朱丽叶送到门口,觉得似乎有人在暗处偷窥。不过,没关系。

  “就这样吧。”她叮咛朱丽叶,“今晚你休息,好吧?”

  “我跟你回去干活。”朱丽叶的反应出乎预料,“咱们那五十块得藏好,不能跟我爹说,对不?”

  格兰达心中一阵矛盾,朱丽叶继续说:“你说得对。这工作稳定,不能丢。我那么笨,万一把另外那头搞砸了怎么办?跟他们干活确实好玩,可我想吧,你一直帮我拿主意,靠谱。我还记着那回油头达米安跟我动手动脚,你一脚踹在他那地方,后来他整整一星期走路都佝偻着。再说了,我要跟他们走就得搬家,想想都害怕。你说别拿童话当真,说得好哇,童话里好坏对半儿开吧。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你是实在人,打我记事儿起咱俩就在一起。刚才还有个姑娘笑你衣服土气,我跟她说你工作可上进了。”

  格兰达想:以前你在我眼里就像本书,图多字少那种,一看就懂。可现在我怎么读不懂了?这是怎么回事?你赞同我,我该高兴才对,但心里怎么这么不是滋味儿呢?不知怎的有点心痛。

  “你睡一觉起来再想想吧。”格兰达建议。

  “不用,我肯定不行,我知道。”

  “你没事吧?”格兰达简直想咆哮了。

  “好着呢。”朱丽叶回答,“确实又好玩又那啥的,可那是贵气姑娘干的事儿,我不行。好看不能当饭吃。馅饼就不一样了,能吃饱,实在!再说了,我走了谁照顾我爹和我哥呢?”

  不对,不对,不对,格兰达在心里呐喊,不是这个!这不是我想要的!真的吗?如果不想要这个结果,那我对她唠唠叨叨是为什么?她崇拜我,我就给她做了个榜样!为什么?因为我要保护她,这姑娘太……脆弱。唉,我把她活活教成了我的模样,甚至连学我都学得不像!
  “好吧,那你跟我回去。”

  “咱能去宴会看看吗?我爹都快唠叨死了,总说维第纳利会把赴宴的全弄死。”

  “他总那么干吗?”

  “是啊,先杀人再封口,俺爹说的。”

  “来赴宴的有好几百人呢,得封多少口啊。”说完格兰达又想:到时候我要是对结果不满,全世界一起上也别想封住我的嘴。

  纳特和矮人老板研究足球的时候,崔沃就在店里到处闲逛。房顶上不知有什么东西发出刮擦声,像是爪子。大概是鸟吧,崔沃安慰自己,安迪不可能从天而降。还有另外一件要紧事儿,这地方有茅房吗?不知道,不过最起码店里有扇后门,后门外边必然是小巷。小巷干什么用的?不就是给流浪汉睡觉和给别人拉尿的吗?你要是不在乎人道问题甚至可以把这两大用途放到一块儿。

  崔沃对着一面臭烘烘的墙解开腰带。正如此情此景之下所有男人的常见动作,他漫不经心地抬头往上看。不过大部分人撒尿时抬头都不会看见两个长得像鸟的女人满脸惊愕地站在,不,蹲踞在屋顶上。鸟女尖叫:“嗷呜!嗷呜!”接着飞进夜幕。

  崔沃湿着裤子跑回店里。如今,城里真是一天比一天怪。

  后面的时间在崔沃看来就过得很快了,每一秒都弥漫着硫黄的臭气。他看过纳特滴蜡烛,可那跟他眼下裁皮革的速度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其实速度也没什么特别的,纳特向来做事麻利,让人心里发毛的是他竟然从来不用尺。崔沃终于忍不住了,凑过去指着一块儿多边形的皮子:“这是多长?”

  “一又十六分之十五英寸。”

  “你不量是怎么知道的?”

  “我量过,用眼睛。这是门本事,可以学的。”

  “学会了就能让你有价值?”

  “对。”

  “有没有价值谁说了算?”

  “我。”

  “来了,纳特先生,还热乎呢。”格朗捧着个不知什么东西从店后冒了出来。看样子像是从什么动物体内掏出来的。希望那动物已经安息了吧。

  “要是多给些时间,我还能做得更好,”格朗继续说,“你只要往这根小管子里吹气……”

  崔沃惊讶地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辈子的成就也就是几根蜡烛和大量狼藉,能有多少价值?
  咕隆!咕隆!
  两个足球成双对,崔沃心想。纳特和格朗握手庆祝,他也鼓掌迎合。趁那两位欣赏自己大作的时候,崔沃偷偷伸手从背后的长凳上顺走一把匕首,藏在口袋里。

  崔沃不是小偷。哦,他是从摊位上摸过几个水果,众所周知那不算偷。扒阔佬的口袋也不能算,那是社会财富的再分配。有时碰见看似别人丢的东西,你不捡也总有别人捡,何不抢先下手呢?
  可武器是会要人命的,往往还是因为你自己手里拿着武器。但现在局面乱套了,方才安迪的手骨吱嘎作响,纳特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彻底制伏。那至少有两个因素有必要多加提防:首先,如果你制伏了安迪,那最好再加把劲当场把他制死,否则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会回来找你算账;其次,现在的纳特似乎比安迪更加危险,至少崔沃对后者知根知底……

  他俩每人一球赶回大学。崔沃的眼神一直盯着高楼顶部:“这城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太多了。刚才我在后院看见俩吸血鬼还是啥玩意儿的,你知道不?”

  “哦,那两个人啊,她们是为女爵工作的。来这儿是执行保护任务的。”

  “保护谁?”

  “你不用操心了。”

  “哈哈!今晚还有更怪的事儿呢,知道吗?”大学出现在视野中,崔沃又问,“你给那矮人十五块,他没还价。新鲜事儿啊。他让咕隆迷住了?”

  “是吧。不过其实我给了他二十元。”纳特答道。

  “啊?他也没说十五块不够啊。”

  “但是他工作很努力,而且额外的五元足够赔偿你趁我们转身时偷拿的那把匕首了。”

  “我没偷!”崔沃激烈反驳。

  “你那不假思索、本能化、自动化的反应我记下了,崔沃先生。我还记得匕首放在长凳上的样子,以及片刻过后匕首原本所在位置只有一片空白的样子。我并不生气,因为我还看见你明智地把杉克先生的短剑扔到了墙外,而且我理解你在紧张。即便如此,我必须指出这就是偷窃。所以请你明天早上把匕首送回去吧,我的朋友。”

  “那他就白挣了五块,还保住了匕首。”崔沃叹着气走进大学后门,“算了,至少咱俩每人还能有点余钱。”

  “不可以,崔沃先生。你得把剩下的五块和这张虽然脏兮兮却绝非赝品的二十块收据交给斯蒂本先生,证明他认为你是小偷无赖的成见并不成立,这对你今后的事业有好处。”

  “我不是——”崔沃没能说完,摸着口袋里的匕首,自己实在心虚,“纳特,你真是跟别人不一样啊。”

  “是的。我正要说到这个结论。”

  哎呀哈!
  《安卡时报》头版用巨大的字号写着几个大字,旁边配的大图里是朱丽叶身着微链甲,面对读者笑得春光灿烂的样子。格兰达正拿了片吐司往嘴里送,看见头条新闻后,惊得过了十五秒才终于咬下第一口。

  她眨眨眼,扔掉剩下的吐司,开始阅读正文。

  昨日一场精彩绝伦的时尚秀在晒塌揭幕,神秘模特“珠宝”震惊四座,可谓微链甲在人间的化身。所谓微链甲是一种奇特的“金属布”,近几个月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经“珠宝”本人证实,微链甲正如传闻所说,绝不磨皮。“珠宝”女士风趣健谈、语言质朴。笔者确信在场的各位名流毕生从未说过“哎呀哈”。他们似乎觉得本次会晤清新脱俗,毫无摩擦……

  到这儿格兰达就再读不下去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我们这下闯了多大祸”。没闯祸吧?应该没。首先,谁能想到图中那个宛如矮人女神下凡的银须女子居然是大学厨娘的助理呢?其次,没人找碴儿就没事,有人找碴儿的话自己也会立即反击。格兰达不得不承认小朱丽是了不起的人,她让报纸头版大放异彩。突然间一切都明朗起来了:把朱丽叶的光辉与美埋葬在厨房里无异于犯罪。她只认得不到七八个词又怎么样?有的人满肚子都是墨水,可他们上过报纸头版吗?
  格兰达穿上外套想:无所谓,反正就是一阵风的热度,过去就完了。而且谁也认不出那是朱丽叶呀,她戴着假胡子呢。说起来真了不起,女人戴假胡子就不可能漂亮,可朱丽叶偏偏做到了。想想吧,万一流行开了呢!做个造型就要花双倍时间。肯定会有人想到这个。

  斯托洛普家那边没动静,格兰达并没有感到意外:朱丽叶向来没有守时的概念。格兰达去隔壁瞧了眼克劳迪寡妇,就穿过蒙蒙细雨往夜厨去了。走到一半她突然意识到胸衣里有东西硌得慌,这才想起自己还有大事要办,于是壮起胆子走进安卡-摩波皇家银行。

  恐惧与倔强的交织下,格兰达颤抖着走到一名出纳的办公桌前,把带着体温的五十元钞票拍在桌上:“我要开个银行账户,行吗?”五分钟后她揣着一本亮闪闪的存折离开银行,心里回味着刚才有座上流建筑里的上流桌子后面坐着的上流青年叫她“女士”。那感觉真是好极了……直到梦想终于撞上现实,“女士”也得挽起袖子去干活。

  要干的活可真不少。格兰达平时都会提前一天准备馅饼坯子,留足熟成的时间,但昨晚纳特先生突然爆发的食欲给她的后厨留下个大亏空。所幸至少不用操心明天晚上,即便是巫师,吃完了酒席也没多余的肚子再要个馅饼。

  对了,说到酒席,还有宴会的事。雨水开始渗进格兰达的外套。宴会啊,得混进去。有时候想要出席舞会,你就得自己给自己当神仙教母。

  眼下就有几宗障碍迫切需要神仙教母来挥个魔杖。第一项困难是,维特矮夫人在日厨和夜厨之间弄了一套种族隔离似的制度,仿佛上下差了一层楼就不是一个物种。第二项困难就是,根据大学传统,格兰达不具备上桌侍酒的身材,至少有外人来的时候不行。第三项困难,格兰达也没有侍酒的脾气。倒不是说她不会笑,只要给足了警告,她就挺能笑的,就是面对颐指气使的人笑不起来。她还忍不了盘子里有剩菜,总想说“早知道吃不了,你一开始就别盛那么多啊”“看你还剩一半没吃,一磅就要一块呢”“你就知道用脚在桌子底下跟对面的姑娘勾勾搭搭,根本没心思吃饭,这不是放凉了吗”,如果说什么都不顶事,还有她跟妈妈学来的那句“克拉奇还有吃不饱饭的小孩子呢……”,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克拉奇的小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走在通往夜厨的石头长廊里,格兰达想着自己是何等的厌恶浪费。只要厨师规划精明、食客吃得用心,根本就不会浪费食物。她知道自己在喃喃自语。时不时地,她会把《安卡时报》头版掏出来再看看。上面的新闻真的发生过,这就是证据。说来确实搞笑:每一天都必定要发生几件值得登上头版的大事,她还从未见过哪期报纸头版写着“今日无事,对不住啊”。可甭管朱丽叶的照片再怎么漂亮,到明天这报纸也会被人们拿去包炸鱼、薯条,新闻转眼就被忘了个干净。想到这里,她如释重负。

  身边传来轻轻的咳嗽声,咳得礼貌极了,格兰达立刻认了出来:“什么事,纳特先生?”

  “格兰达小姐,崔沃先生差我给朱丽叶小姐送封信。”纳特似乎在楼梯旁恭候已久。他向格兰达奉上信封的姿势就像托着一把双刃剑。

  “她还没来呢。”格兰达走上台阶,“我先把信放这边架子上,她一来准能看见。”说完,她发现身后的纳特正死死盯着馅饼架,便补充道,“对了,我似乎多做了一个苹果馅饼。不知你可否赏光把它带走?”

  纳特报以感激的笑容,拿了饼匆匆走了。

  厨房只剩下格兰达自己,她开始打量那信封。是最便宜的那种,材质似乎是再生的厕纸,不知怎的,信封显得比之前大了一些。

  格兰达莫名其妙地想起这种廉价信封的胶水质量极差,还不如重感冒的人擤把鼻涕糊得牢。随便谁都可以拆开信、看完内容,再挖块耳屎粘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但那么做就太糟糕了。

  这想法在格兰达脑子里回荡了十五遍,朱丽叶终于来了,进门就把外套挂在钩子上,开始穿围裙。“车上有人看报纸,头版照片里有我。”她兴奋地说。

  格兰达点点头,递过她自己的那份报纸。

  “哎,真是我。”朱丽叶歪着脑袋打量报纸,“现在怎么办?”

  “打开信!”格兰达喊道。

  “什么?”

  “呃,哦,崔沃给你送来一封信。”格兰达从架子上取下信递过去,“赶紧拆开看看吧。”

  “他瞎胡闹的吧。”

  “不是!你倒是赶紧拆开看啊!我一直忍着没拆!”

  朱丽叶接过信封,封口几乎自动打开。格兰达内心的阴暗面想:果然跟没粘一样,我刚才就应该打开看看来着!
  “你在旁边,我看不下去。”朱丽叶抱怨。她动着嘴唇读了一会儿。“看不懂,全是长词儿。字体倒是曲里拐弯儿挺好看的。有个地方说我像夏日,啥意思?”她把信又塞回来,“格兰达,你帮我念一遍呗,你知道我看不懂长词儿。”

  “我忙着呢。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读一遍吧。”

  “我头回看见不是一笔一画写的信。”

  格兰达坐下开始读信。毕生研读即便自己也要承认都是糟粕的言情小说,今天终于有了回报。写信人似乎突然诗兴大发,然后就信马由缰扯远了。不管怎么说,辞藻是挺华丽的。比如有个词儿是“仰慕”,一看就知道主旨了。此外还写到了好多花、好多看着像是恳求的语句,书法也龙飞凤舞的,真漂亮。她读了一会儿,掏出手绢扇了扇灼热的脸庞。

  “看完啦?里边说啥?”

  格兰达长叹。从哪儿说起呢?这篇字迹漂亮的诗歌里有明喻、暗喻、破格等各种手法,怎么给朱丽叶讲呢?

  她只好尽力而为:“啊——基本意思就是说,他真喜欢你,说你真漂亮,快来约个会,保证不乱摸。底下还打了三个小叉。”

  朱丽叶听完就哭了:“想想他坐那儿给我写了这么多字儿,太感动了。他给我写了首真诗,我要放枕头底下天天睡觉都想着。”

  “是啊,我猜这就是他的意图。”格兰达心中起疑:崔沃郤莱克利会写诗?别逗了。

  佩佩醒来,他膀胱鼓胀,动弹不得。说得直白一点,他被夹在了莎恩夫人和一面墙之间。夫人还没醒,鼾声恢宏浩荡,是传统的多声部打鼾法,有些不得不夜夜忍受的朋友可能会将之称为“齁儿,齁儿,齁儿,噗噜噜噜噜交响曲”。夫人压在他腿上,屋里一片漆黑。佩佩抽出被压麻的腿,踏上寻找厕所的著名旅程。第一脚踩在空香槟瓶上,瓶子滚走,他摔了个四仰八叉。他又摸黑找到瓶子,确认过里面真的空空如也——谁知道,万一运气好呢——于是释放自我把瓶子灌满,撂在旁边可能是桌子的什么东西上。不过黑灯瞎火的,佩佩又稀里糊涂,看似桌子的东西完全有可能是一只犰狳。

  有另一个声音夹杂在夫人的女声演唱之间,想必就是它把佩佩吵醒的。他摸索着找到内裤,只反复穿了三回就把前后里外都找准了。内裤有点凉,这正是微链甲的缺点之一:它毕竟还是金属制品。然而它的好处是既不磨皮,也不用洗,扔火里烧上五分钟就干净如新。更何况佩佩独家设计的内裤里还有秘密机关。

  拾掇完毕,佩佩觉得自己的模样可以见人了,至少上半身没问题。于是他跌跌撞撞走向店门,沿途检查所有酒瓶,居然发现一瓶半满的波特酒,顺手拿来就当了早饭。

  店门被砸得哗哗响。他打开门上便于店员查看来人的滑动窄窗,对面人头攒动,一双双眼睛左蹿右挤,抢着引起佩佩的注意:“我们要见‘珠宝’。”

  “她歇着呢。”佩佩祭出万能回答,可以有无数种解读方法。

  “《安卡时报》的头版你看了吗?”有人又问,“瞧啊。”一张朱丽叶的照片被举到窄窗前。

  该死,佩佩暗骂:“她昨天累坏了。”

  “全城人都等着她的新闻呢。”另一个更严厉的声音说。

  又一个比较温和的女声响起:“她好迷人哪。”

  “没错,没错。”佩佩赶忙临场现编,“不过她非常在乎隐私,还有点艺术家气质,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要下个大订单。”一个人挤了过来。

  “好哇,下订单不用打扰她。稍等片刻,马上回来。”佩佩又灌了一口波特酒,等他回身时发现夫人已经站在身后了,她那件睡衣足足能装下一个野战排。夫人一手拿着高脚杯,另一只手里是佩佩之前放下的香槟瓶。

  “汽儿都跑光了,真难喝。”夫人抱怨。

  “我去找瓶新的。”佩佩连忙抢下酒瓶,“外面有拿报纸的人,还有要下单的,全都要见小朱丽。你记得她住哪儿吗?”

  “她跟我说过,”夫人回忆着,“我想不起来了。另外那个,好像叫格兰达吧,在城里一个什么大地方工作,是个厨子。他们要见小朱丽干什么?”

  “她的照片上《安卡时报》啦。记得之前你说咱们要发财了吗?看这样子,你想得还是太保守了。”

  “那你说怎么办,亲爱的?”

  “我说?”佩佩反问,“先把订单接了,有钱赶紧赚,再告诉其他人小朱丽回头就会见他们。”

  “他们会信吗?”

  “爱信不信,反正他们也不知道她在哪儿。这可就是长了腿满街走的百万巨款啊。”

  矮人低王理思仔细研究着那张美女图片。分辨率相当不错,如今用通信塔传送黑白照片的技术已经相当成熟。想必驻扎安卡-摩波的联系人认为这张照片关系重大,值得为之占用大量带宽。很多矮人对这图片反响激烈,但以低王的经验,甭管你说起什么,总会有什么人从什么地方蹦出来反对。真羡慕维第纳利,低王心想,他只要对付宗教就好了。我们这儿没有宗教,身为矮人本身就是种宗教。每个矮人都相当于该教的牧师,而且任意两个牧师之间都没有共识。

  “我不觉得这图片有什么不妥。”低王说。

  一名典师[23]答道:“我们认为这胡子是假的。”

  “假的也没什么问题。”低王回答,“从来没有任何先例禁止矮人佩戴假胡子。长胡子困难的人都指望它呢。”

  “但是她的模样,嗯,勾引人。”另一名典师说。所有典师都戴着尖顶的大号蒙头长袍,看起来全一样。

  “确实有吸引力。”低王有些不耐烦,“先生们,你们还要扯多久?”

  “必须制止。这不合矮人规矩。”

  “这明明就是纯粹的矮人,哪儿不合规矩了?”低王忍不住反驳,“微链甲是百分百的链甲,矮人极了,不能更矮。虽然矮人不爱笑,起码来见我的人都不笑,但我觉得她这个笑法值得借鉴。”

  “这是赤裸裸地挑战道德。”

  “怎么挑战?挑在哪儿了?都是你自己胡想的吧。”

  个子最高的典师再度开口:“您要听之任之吗?”

  低王盯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不,我要做点什么。首先,我要派人去查查比杨克今天收到多少微链甲订单。我猜晒塌应该不介意他们的账本被查,尤其是在我邀请莎恩夫人回来开店之后。”

  “您要请她回来?”

  “当然。签订《库姆山谷停战协定》的事儿快弄完了,谁能想到我们有朝一日能和巨怪和平相处呢!先生们,我受够你们无穷无尽的抱怨了,你们总想重打一场已经输掉的战争。依我之见,这姑娘为我们展示了更美好的未来。你们都出去,十秒钟内再不走我就要收房租了。”

  “这么做,会惹麻烦的。”

  “先生们啊,麻烦从来也没断过!再不出去,我就要找你们的麻烦了!”

  典师退下,大门关闭,低王坐回王座。

  “干得好哇,陛下。”秘书恭维道。

  “他们以后还会继续纠缠。简直想不出矮人一天不吵架是什么样。”低王在王座上扭了扭,“真像他们说的,这东西一点不磨皮,而且不像想象中那么凉。托人传话给莎恩夫人,说我感谢她的厚礼。”

  虽是大清早,幽冥大学的大礼堂却已经热闹非凡。礼堂里的桌子大多被推到墙角,有些还被想要炫技的巫师用魔法抬了起来,悬浮在天花板上。黑白石板铺成的地面被千余年来的脚步磨得溜光锃亮,今天更是格外光滑——眼看大礼堂空了,师生们纷纷来抄近路前往他们要去的各种地方,极少部分人实在编不出说得通的借口,只好去上课。

  大吊灯也被卸下来摆在一旁重装蜡烛。幸好礼堂里还剩下一片宽阔的空地,可供瑞克雷使用。

  瑞克雷看到他在等的人匆匆走来:“怎么样啊,斯蒂本先生?”

  “好极了,校长。”庞德打开他背着的口袋,“这里面有一个是咱们本来的球,还有一个是纳特和崔沃郤莱克利昨晚做的。”

  “啊,猜球时间到啦。”瑞克雷用两只巨掌分别捏起一个足球,再松手丢在地上。

  咕隆!咕隆!
  “完全一样啊。”瑞克雷赞叹。

  “崔沃郤莱克利说他们花二十元请了个矮人做的。”

  “是吗?”

  “是的,校长。他还给了我收据。”

  “你看起来有些疑惑啊,斯蒂本先生?”

  “是的,校长。我对他真是刮目相看。”

  “俗话说,豹子不能换内裤[24],说不定小豹子就能呢?”瑞克雷愉快地一掌轰在庞德背上,“就算给人性加了一分吧。这俩球哪个是要送回奇物柜的?”

  “想不到吧,校长,他们竟然记得在新球上做个标记。这个球上有一小点白漆……不,我是说这里……哎,我记得就在这儿来着……啊!找到了。这是咱们的球。还剩一个半小时,等下我就找个学生把球送回去。”

  “别,我希望你亲自去送,斯蒂本先生。耽误不了几分钟。快去快回,我要做个小实验。”

  庞德回来时发现瑞克雷正低调地在一扇大门旁晃悠。“斯蒂本先生,准备好笔记本了吗?”瑞克雷小声问。

  “好啦,铅笔也削好了,校长。”

  “很好。实验开始。”

  瑞克雷轻轻把新足球滚到大礼堂里,直起腰杆看着秒表。

  “球被非文学教授踢开了,很可能是偶然之举……又来了个监役,我记得好像叫西普尼,也踢了一脚,有点犹豫;来了个学生,好像叫庞德利夫吧,把球踢了回来……咱们的开端不错啊,斯蒂本先生。欠缺方向,可是有前途。我们不能……”

  “不许用手碰球,先生们!”校长突然大喝一声,灵巧地伸脚截住球,“这是规矩!真应该把那哨子找回来,斯蒂本。”

  说完,他把球摔在地上。

  咕隆!
  “别像小孩子踢铁罐似的瞎胡闹!这是足球!空眼爱奥在上,我是一校之尊!拿不出妈妈写的请假条,谁也别想开溜!否则就要被惩罚甚至开除啦!哈!”

  咕隆!
  “你们分成两队,架好球门,要努力取胜!除非受伤,否则谁也不许离开球场!不许用手,明白吗?还有什么问题?”人丛中升起一只手,瑞克雷顺着胳膊寻觅连在一起的脸。

  “啊,灵思风。”说完他觉得不妥,又改口道,“我是说,灵思风教授。”

  “我要请假回家找我妈拿请假条,校长。”

  瑞克雷叹气:“灵思风,你曾经说过你妈早在你出生之前就撇下你跑了,至今我还没想通她是怎么做到的。我记得很清楚,事后还写在日记里了。给你个机会,要换个新借口吗?”

  “请假去寻找妈妈?”

  瑞克雷犹豫了。残酷与异常地理学教授灵思风的手下并没有学生,职责仅限于别惹麻烦。虽然瑞克雷从未承认,细论起来也不合常理,这教授头衔其实只是个名誉职位。灵思风是懦夫、跳梁小丑,却误打误撞救过几回世界。瑞克雷发现他就是个厄运吸引器,就像一根专供命运发泄的避雷针,总是替旁人挨劈。这样的人才应该留下,虽然瑞克雷觉得他有些唠叨。免费饭票、免费洗衣(包括数量远高于平均水准的脏内裤),再加上一天一桶煤,这些开支完全值得。说来这人还跑得挺快,眼下正好有用。

  “一个神秘的老瓮,偏巧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主题就是足球。”灵思风解释,“太巧了,肯定不是好兆头。”

  “别扯了,说不定是好事呢。”瑞克雷不敢苟同。

  灵思风似乎正经思考了一会儿:“说不定是好事,那最后一定是坏事。对不住,每回都这样。”

  “这可是幽冥大学啊,灵思风。你在学校里还有什么好怕的?”瑞克雷说,“当然,除了我以外,老天,这不就是体育运动嘛。”他提高了嗓门,“分成两队,踢足球去!”

  说完,瑞克雷就退到场边,跟庞德一起旁观。球员们虽不情愿,无奈上司已经用大嗓门下了明确的命令,只好凑成一堆,嘀嘀咕咕讨论具体该做些什么。

  “难以置信!有什么可商量的?所有男孩子碰见能踢的东西不都会忍不住踢吗?”瑞克雷用双手拢成喇叭形高喊,“快呀,选两个队长,是谁无所谓。”选队长花的时间比预期的要长,因为那些尚未偷偷摸摸离开大礼堂的人已经看明白这职位非常容易成为校长发泄怒火的目标。终于有两个牺牲品被推到前排,他们想要缩回到群众中去,却发现单凭一己之力根本挤不动。

  “我再说一次,两队轮流选人。”瑞克雷摘下帽子摔在地上,“怎么可能有人不懂呢?这不该是个男的天生就会的吗?跟女孩子天生就爱粉红一样!你们知道怎么做!轮流选人,直到一队挑到书呆子,另一队挑到胖子为止!足球队长们为了不要书呆子还创过心算速度的纪录呢——灵思风,你不许跑!”

  庞德突然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往事历历在目,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班里的胖小子姓拉夫,人称“猪仔”,爸爸是开糖果店的,所以在学生中非但有分量,而且有地位。于是书呆子就成了其他男孩唯一的欺凌对象。庞德长期忍受压迫,直到某天他的指尖爆出火花点燃马丁郤索格尔的裤子。至今他还能闻到那股裤子燃烧的味道。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就被霸凌给毁了。现在这位校长虽然为人粗鲁,有时不讲道理,至少不会在身后突然把你的内裤后腰揪起来勒屁股沟——

  “斯蒂本,你在听我说话吗?”

  庞德眨眨眼:“呃,抱歉,校长,我……做心算呢。”

  “我问你,那边晒得漆黑的高个子是谁啊,留小胡子的那个?”

  “哦,那是本戈郤马卡罗纳教授,校长。从热努阿来的,记得吗?他跟我们的铁线蕨教授交换一年。”

  “啊,对。可怜的铁线蕨老伙计,希望他在那边不会被人用外语嘲笑得太惨吧。马卡罗纳先生是来自我完善的吧?给简历镀个金,显然的。”

  “算不上镀金,校长。他一共有十三个博士学位,来自各种高等学府:安大、QIS、查大,还曾是巴嘎铺大学的客座教授。其著作一共被二百三十六篇论文引用过,呃,还有一份离婚申请。”

  “啊?”

  “他的故乡不太重视贞操什么的,校长。很冲动的热血民族。他家有好大的牧场,还有克拉奇以外最大的咖啡种植园,另外我记得他奶奶是马卡罗纳航运公司的老板。”

  “那他来这儿干吗?”

  “说是想和最杰出的学者共事。我估计他是认真的。”

  “是吗?行吧,至少他眼光不错。呃,那离婚是怎么回事呢?”

  “不太清楚,校长。好像是被封口了。”

  “老公不乐意了?”

  “我听说是老婆不乐意了。”

  “哦,就是说他结婚啦?”

  “据我所知没有,校长。”

  “那我就想不通了。”

  庞德不大擅长解释这个,只好慢慢道来:“那是别人的老婆……我,呃,记得是这样,校长。”

  “可是——”

  瑞克雷刚开了个头,脸上就绽放出开悟之光,让庞德如释重负:“哦,你是说他跟海顿教授是同道中人啊。我们以前给他取了个外号……”

  庞德开始准备听校长讲古。

  “叫蛇蟒。他特别喜欢蛇,连蛇带蜥蜴,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能讲上好几个小时。特别喜欢。”

  “您能泰然处之就好,校长。据我所知有几个学生——”

  “还有老小子波斯图勒,赛艇队的,给我们掌了两年舵。”庞德表情没变,脸膛却有几次涨得通红发亮。瑞克雷还在继续:“那种事很多啦,老有人大惊小怪。要我说,这世上的爱总是越多越好。再说了,要是不喜欢男人的陪伴,打一开始就不应该上大学啊。嘿,那位踢得漂亮!”趁瑞克雷打岔的时候,场上的队员们已经开始试着踢球,并展现出一点相当出色的脚下功夫。

  “什么事?”

  一个监役出现在瑞克雷身旁。

  “有位先生求见校长。他也是个巫师,呃,就是以前的院长。不过院长说他现在也是校长了。”

  瑞克雷犹豫了,只有片刻而已,像庞德这样的资深瑞克雷观察家才会察觉。然后校长开了口,语气冷静、谨慎,每个字都在克制的铁砧上锤过。

  “真是意外之喜啊,诺伯斯先生。请院长进来。不用看斯蒂本先生的眼色,谢谢。我还是一校之长,唯一管事儿的。有问题吗,斯蒂本先生?”

  “校长,大庭广众之下不太好——”庞德没说完,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别处。他没看到足球飞向监役诺伯斯先生,也没看到后者像踢开街头混混的铁罐般飞起一脚把球踢回。他只看到球划着优美的弧线飞往大礼堂对面,直奔管风琴后面那扇为了纪念阿巴斯蒂校长而安装的巨大彩绘玻璃窗。彩绘玻璃窗共有几千幅以神秘学或宗教为主题的画面,时时轮换。根据庞德对距离和足球弹道的测算,这幅《荷恩主教发现鳄鱼肉馅乳蛋饼不是一个好选择》恐怕将成绝唱。

  正当此时,一道铁锈色身影腾空而起,正如新的行星总要闯入夜观天象者的视野。那身影舒展四肢,凌空抓住足球后落在管风琴的键盘上,奏响一声降B调的“咕隆”!
  “好猿,接得好!”校长高声喝彩,“救得漂亮,只可惜还是犯规了!”

  庞德没想到所有球员竟一致低声抗议。一个小声音还在他们背后说:“窃以为判犯规的裁断值得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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