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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废柴巫师5:最后的大陆》(2)

2022-12-17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巫师足球队(1)

  午夜,安卡-摩波皇家艺术博物馆[1]。

  新员工鲁道夫郤斯卡特林每分钟都要后悔一次,为什么当初没有向馆长报告他有黑夜恐惧症,以及怪声恐惧症。离夜班结束还遥遥无期,他看见(或看不见)、听见、闻见什么都害怕,总觉得有东西在顺着脊梁悄悄往上爬。告诫自己博物馆里一切都是死物根本没用,因为这只能让他这个活人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这时传来了一阵啜泣声。如果是尖叫反而更好些,至少他能确定那是尖叫声。若有若无的啜泣声最可怖,让人心里没准儿,只能提心吊胆地等着那声音再来一遍,好听个真切。

  斯卡特林用颤抖的手举起提灯。这时间馆里应该没人啊,大门锁着,谁也进不来。不过门上有锁也意味着谁都出不去。想到这里,斯卡特林不禁后悔刚才乱想什么门锁。

  他身处地下室,这并不算守夜时最瘆人的地方,里面堆的大多是陈年的架子和抽屉,装满了几乎没用但显然还不算彻底没用的破烂儿。博物馆嘛,什么都舍不得扔,万一以后从垃圾堆里发现哪件宝贝呢?

  又一声啜泣,伴随着像是刮擦……瓷器的声音?

  兴许是后排哪个架子上有老鼠吧,可是老鼠会哭吗?
  “嘿,里边的听好了,我可不想进去收拾你哈!”这是真话,不是恐吓。

  架子爆裂,斯卡特林只觉得接下来的一切都是以慢动作呈现的:陶瓷和雕像的碎片在空中散开并向他飞来,自己向后跌倒,碎片云从头顶飞过,把房间对面的架子打个粉碎。

  一片黑暗中,斯卡特林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时刻等着被自己疑心生出的暗鬼撕碎……

  次日早上,白班员工发现斯卡特林满身尘土熟睡不醒。他们听完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又对他好生安抚,一致认为他的性格不适合做这行。大家探究了一会儿斯卡特林昨晚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毕竟值夜班的人都有点古怪,但疑虑一闪即逝……因为他们马上被一个重大发现转移了注意。

  后来斯卡特林在佩里库石阶的一家宠物店里找了份工作,不过只做了三天,因为小猫盯着他看的眼神让他晚上做噩梦。他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那天晚上他曾看到一个高举大球、金光闪耀的女人一笑后便消失不见的事,唯恐被人认为脑子不正常。

  那么我们来谈谈床的事儿。

  有门学问叫“床理学”,可以根据床及其所在的周边环境推知关于床主人的大量宝贵信息,至少能推断出一部分床主人是渊博老到的装置艺术家。

  比如幽冥大学的校长瑞克雷,他的床有八根柱子,尺寸至少可称为“一床半”。床上有一座小型图书馆、一个酒吧,还有一间藏得很艺术的隐蔽式厕所,里里外外全是红木加黄铜,在寒冷的长夜里为主人省去了许多短途的跋涉和被绊倒的风险。床的周围散落着套鞋、拖鞋、空酒瓶以及其他种种障碍物,若没有内置的厕所,摸黑如厕的人只能对天祈祷下一脚踢到的就是马桶,或者是其他什么容易清洁的容器。

  崔沃郤莱克利的床则无所不在:朋友家的地板、忘了锁的马厩里的干草堆(气味一般都比朋友家里好得多)、闲置的房屋(现如今不多见了),或者也可以在上班的时候打个盹儿(但必须特别小心,因为斯密姆大人从不合眼,这么干随时可能被抓)。崔沃随便在哪儿都能睡,不挑拣。

  格兰达睡的是张年代久远的铁床[2],上面的床垫和弹簧已经习惯了她的身体曲线,留下一个颇为可观的凹陷。床下叠着一堆纸张发黄的言情小说,撑住了凹陷的最低点,使铁床免于挨地。那都是些最廉价的小说,“胸衣”的字样随处可见。如果被人瞧见了,格兰达很可能就没脸再活下去,或者她会先下手为强,把发现的人灭口。她的枕边总放着个很古老的泰迪熊,名叫晃晃先生。

  按照悲情叙事的传统,此处的泰迪熊应该仅有一只眼。不过童年时期的格兰达一个不小心就给晃晃先生缝了第三只眼,使晃晃先生显得比普通泰迪熊更睿智。

  朱丽叶郤斯托洛普的床是她妈妈买的,广告里说是公主床,实际样子跟校长的床颇有些相似,只不过各方面都要差上一截,纱布帘子围着一张超级廉价的小窄床。随着朱丽叶长大成人,床也被她与日俱增的体重压垮,可又被什么人用啤酒箱子垫了起来。由此可以推知朱丽叶的妈妈已经不在人世,否则她至少会把啤酒箱子漆成粉色,再画上小皇冠,好跟屋子里的其他所有东西保持一致。

  纳特先生则是在七岁那年才听说有些人睡觉居然还有专门的家具。

  凌晨两点,幽冥大学的古老回廊间充斥着甜腻的寂静。沉默的图书馆、沉寂的厅堂,寂静如此恢宏浩荡,甚至充耳可闻,所到之处仿佛用看不见的棉球堵住了所有耳朵。

  咕隆!
  细小的声音飞过,像一闪而过的黄金,划开幽深的寂静。

  楼上寂静依旧,直到掌烛吏斯密姆那双厚底官拖鞋的声音打破静穆。长夜漫漫,斯密姆仔细检查了每个烛台,换上从官篮里取出来的新蜡烛。今夜给他打下手的是一名滴蜡工,然而从斯密姆偶尔发出的抱怨声判断,这下手打得并不合格。

  斯密姆的职务叫“掌烛吏”,根据校史记载,近两千年前开设此职位时用的就是这名字。给大学里数之不尽的烛杆、灯台、枝状大烛台换蜡烛真是永远忙不到头的工作,事实上这是全校最重要的工作,至少掌烛吏本人是这么想的。如果施予足够的压力,斯密姆也肯承认学校里还有戴尖顶巫师帽的人,但他们来来去去的只会碍事。幽冥大学的建筑窗户不多,要是没有斯密姆,不到一天就保证一片漆黑。“巫师们走出校门从乌泱乌泱的人群里再雇一个会揣着蜡烛爬梯子的人”这种事儿,斯密姆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是不可替代的存在,正如之前的每一任掌烛吏。

  斯密姆身后传来铿锵一声,那是他的官梯被展开了。他闻声转身,从牙缝里发出呵斥声:“该死的,扶稳了!”

  “对不起,大人!”临时学徒正在与官梯搏斗。和所有折叠梯子一样,官梯逮住空儿就夹人手指,只可惜往往找不到机会。

  “小点声!”斯密姆怒吼,“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当个滴蜡工吗?”

  “其实我挺喜欢滴蜡的,大——”

  “哈!缺乏抱负正是劳动阶级的诅咒!来,梯子给我!”

  掌烛吏大人伸手去抓,正赶上学徒把梯子合拢。

  “对不起,大人……”

  “再这样就给你降格,去蘸烛芯!”斯密姆吹着自己被夹疼的手指头。

  “遵命,大人。”

  斯密姆凝视着学徒那张敦厚的灰色圆脸,那脸上雷打不动的亲切和蔼神情让人心里颇为不安,尤其是当你想到脸的主人。斯密姆当然知道脸的主人是谁,除了他的名字。

  “你叫什么来着?我又不可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

  “纳特,斯密姆大人,特别的‘特’。”

  “是什么特重要吗?”

  “不重要,大人。”

  “崔沃呢?今天该他的班。”

  “生重病了,大人。他让我来替他当班。”

  掌烛吏不满地哼了一声:“想在楼上工作,就要显得精明点儿,纳兹!”

  “是纳特,大人。对不起,大人。我天生就笨,大人。”

  “算了,至少现在没旁人看到。”斯密姆表示赞同,“跟紧了,记着显得别那么……得,什么都别显吧。”

  “遵命,大人。但是我想——”

  “人家雇你来不是让你想事儿的,年轻……人。”

  “那我尽量不想事儿,大人。”

  两分钟后,斯密姆来到帝王烛脚下,纳特面露得体的惊讶之色。

  两条石头回廊的交会处几乎被堆积如山的银灰色油脂填满。古往今来的千万根蜡烛头被融成一根超巨型蜡烛,烛火远在天花板上,只有隐隐约约的一个亮点,并没有什么照明效果。

  斯密姆挺起胸膛。面前是历史的化身。

  “看,纳兹!”

  “遵命,大人。看着呢,大人。是纳特,大人。”

  “两千年的历史高坐在这蜡烛之巅俯瞰我们呢,纳兹。当然,看你比看我要俯得更低些。”

  “诚然如此,大人。说得好,大人。”

  斯密姆哼了一声打开梯子,只稍微被夹了一下拇指,接着他小心地爬上了梯子,一直爬到尽头。从这儿开始,一代代掌烛吏在帝王烛轴向的那面雕出了向上延伸的台阶。

  “睁大眼睛看好了,小子!”斯密姆向下喊道,近距离接触伟岸的帝王烛,他的坏脾气仿佛也好了些,“说不定有一天,也能轮到你来爬这神圣的蜡烛!”

  有那么一瞬间,纳特就像一个不希望未来只有一根大蜡烛,却又要努力掩饰失望表情的人。他还年轻,还没有老骨头们对年龄的那种憧憬。转眼工夫,似笑非笑的愉快神情又重新回到他脸上,快乐的表情总不会缺席太久。

  “好嘞,大人。”这么回答一般都不会出错。

  据说帝王烛在幽冥大学成立的第一天就被点燃了,此后从未熄灭。它体积庞大,你每天在旧烛火上点燃一根新的大粗蜡烛再把它按进温暖的蜡油里,如此坚持差不多两千年,得到的当然就是这个效果。烛台如今早已不见踪影,在楼下堆积的海量烛泪里的不知什么地方埋着呢。

  大约一千年前,当时帝王烛已经高达十七英尺,校方干脆在下面那层走廊的天花板上开了个大洞。如今它已有三十八英尺高,纯粹由天然滴落的烛泪堆积而成。这是斯密姆的骄傲,他为守护千载不灭烛而自豪。帝王烛是世人的楷模,是从不熄灭的光明,是驱散黑暗的火焰,是悠久传统的信标。幽冥大学特别在乎传统,尤其是记起来的时候。

  这时……

  远方某处传来大号鸭子被踩了一脚似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大喊:“抓营巢鸟哇!”[3]紧接着就炸了锅。

  一个……怪物从黑暗中冲了出来。

  有句俗话形容东西长得“四不像”,叫“不是人,不是鸡,也不是红鲱鱼”,眼前这玩意儿三者皆是,还得外加一些科学家没听说、噩梦里梦不到,甚至连烤串儿的都不认识的冷僻异兽身上的零件。确实有一点红,还玩了命地扑腾。纳特确信自己看到一只大木屐一闪而过,但更抢眼的是疯狂旋转颤抖的眼珠和红黄相间的巨喙,转眼间怪物就消失在另一条幽暗的走廊里,边跑边不停发出猎鸭人诱捕猎物的那种嘎嘎声,一般这么叫上一阵子铁定就会被其他猎鸭人射中。

  “噢!抓营巢鸟哇!”说不清这喊声从何而来,似乎来自四面八方,“往那边跑啦!抓营巢鸟哇!”

  每个方向都传来应和之声,除了怪物逃进的那条走廊,其余每条走廊的阴影中都窜出若干奔腾的怪影,在帝王烛摇曳的光辉之下才能认清那是幽冥大学的高级教员。每个巫师都骑在戴小圆帽的监役背上,按照传统手举长杆,尽头还吊着一瓶啤酒,刚刚好让监役够不着,充当驱赶他们快跑的动力。

  嘎嘎声再次消失在远处。一个巫师挥舞着法杖:“鸟飞啦!抓营巢鸟哇!”

  巫师们已经撞成一团,胯下坐骑们的钉鞋把斯密姆的梯子踩得七零八落。见有人领头,巫师们立即重装上阵,争抢着追随怪物的足迹。

  “抓营巢鸟哇”的喊声又闹了一阵才终于消停。藏在帝王烛背后的纳特悄悄冒出头,捡起梯子的残骸四下张望。

  “大人?”纳特怯生生地问。

  头上传来一声闷哼。纳特抬头问道:“大人,您还好吗?”

  “不怎么样,纳兹。能看见我的脚吗?”

  纳特举起提灯:“能,大人。不瞒您说,梯子坏了。”

  “你想个办法,我得全神贯注抓紧了别掉下去。”

  “人家雇我来不是让我想事儿的,大人。”

  “不许耍小聪明!”

  “那我可以适当地聪明一下,把您弄下来吗,大人?”

  无言便是严厉的回答。纳特叹了口气,打开他的帆布大工具袋。

  斯密姆奋力攀在蜡烛上,听见下面传来莫可名状的叮咣之声。一阵寂静中,突然有件长杆形的东西探到他身旁,还轻微摇摆,吓得他差点叫出声。

  “我把三根大灭烛杆拧到一起了,大人,最上面有个吊灯钩,您看见了吗?挑着根绳子,您看见了吗?只要用绳子在帝王烛上绕一圈,应该就能让您撑着身子慢慢下来。哦,还有一盒火柴。”

  “要火柴干什么?”斯密姆探身去抓钩子。

  “帝王烛灭了,大人。”

  “才没灭呢!”

  “您再看看,灭了。我看不见——”

  “纳兹!我们是大学最重要的部门,可容不下眼神不好的工人!”

  “请您原谅,大人。我一时眼神儿不好。突然又能看见烛火啦!”

  顶上传来擦火柴的声音,从未熄灭过的烛火被再度点燃,天花板上泛起一圈黄色光晕。没过多久,斯密姆很小心地溜回地面。

  “干得好,大人。”

  掌烛吏从他油腻的袖子上弹掉一截同样油腻的烛泪。

  “很好。”斯密姆赞许道,“早上你还得回来一趟,收……”没等他说完,纳特已经像蜘蛛一样麻利地爬上绳子。帝王烛背面当地一响,灭烛杆应声落地,随后纳特夹着钩子回到大人身边,一副干净利索(虽然衣冠不雅)的样子整装待命。那个样子让斯密姆有点不自在,他决定灭灭这小子的气焰,给他上一课。

  “大学里的所有蜡烛必须用还在燃烧的蜡烛借火点燃,小子。”他板着脸,“你这火柴哪儿来的?”

  “我不想说,大人。”

  “就知道你不想说!小子,你给我老实说!”

  “我不想给人惹麻烦,大人。”

  “你想得倒是周到,可我命令你说。”

  “呃,您爬蜡烛的时候从您口袋里掉出来的,大人。”

  远处传来最后的喊声:“抓到营巢鸟啦!”然而在帝王烛脚下,只有寂静张口聆听。

  “你看错了,纳兹。”斯密姆缓缓开口,“你再想想,肯定是哪位教员先生掉的。”

  “啊,对,一定是这样,大人。我要考虑周全,不能妄下结论。”

  斯密姆觉得自己又被摆了一道,只好勉强回答:“好吧,这事儿就放下不提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大人?”纳特问。

  “哦,那个啊,那是教员先生们的魔法研究里面的重要魔法活动,小子。世界秩序全靠他们维护,定然没错,嗯,说不定他们在设定星辰的轨迹呢。我们什么都管,知道吗?”他特别留心模糊措辞,暗示自己也是巫师中的一分子。

  “只是那东西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头上捆着木鸭子的、皮包骨的人。”

  “你这么一说确实像。但我们肉眼凡胎,所见未必为真。”

  “您是说那有什么象征意义吗?”

  斯密姆的回答极为深刻,如此之深,以至于沉到海里说不定能引来藤壶:“正是。有些事看似滑稽,实际上却有形而上学的意味。”

  “太对了,大人。”

  斯密姆低头看着小学徒——生成这样又不是他的错。他心中突然泛起一阵不合性格的暖意。

  “你是个好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滴蜡工工头的。”

  “谢谢大人。但是如果您不介意,这么说吧,其实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多享受些新鲜空气。”

  “啊,那就有点儿……难啊,可以这么说。”

  “是的,大人,我明白。”

  “只不过实在是太——唉,你看,不是我的问题,是……是……知道吧,是旁人啊!你知道旁人什么样子吧!”

  “是的,我知道旁人什么样子。”

  细细瘦瘦的,一副稻草人的样子,说起气派话来就像巫师一样,其貌不扬,脑子倒聪明。斯密姆想到这里一时心动,想要拍拍小……学徒那颗圆得不自然的脑瓜儿,终究还是忍住了。

  “还是融蜡缸最适合你,又温馨又暖和,你有自己的铺盖卷儿,安全自在,你说呢?”

  小学徒一言不发,顾自走路。正当斯密姆要松一口气时,纳特突然用沉思后的口吻开了腔:“大人,我在想……从来不灭的帝王烛……没灭过几次吧?”

  斯密姆本想反驳,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他隐约觉得这事儿越争越麻烦。

  “这从来不灭的帝王烛,自从我担任掌烛吏以来就只灭过三次,小子。创纪录啦!”

  “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啊,大人!”

  “可不是嘛!算上最近那么多怪事也才三次!”

  “真的吗,大人?最近有比平时更怪的怪事?”

  “年轻……人,比平时更怪的怪事总在发生的。”

  “有个在洗碗间工作的小子告诉我说超立方楼层的所有厕所都变成绵羊了,真想去看看。”

  “给你个忠告,到洗碗间就好,就此打住吧,别管先生们的闲事儿。跟你说,他们可是全世界顶尖的聪明人,你要是问他们……”斯密姆顿了顿,想找个特别困难的问题当例子,“八百六十四乘以三百十六等于几……”

  “二十七万三千零二十四。”纳特的声音有些大。

  “啊?”斯密姆被杀了个猝不及防。

  “随口乱说的,大人。”

  “哦,好吧。就是这意思,明白吗?甭管你问什么,他们转眼就有答案,全世界最顶尖的。”斯密姆相信重复即真理,“最顶尖的聪明人。人家思考的都是整个宇宙层面的事儿。最顶尖的聪明人!”

  “太有意思了。”幽冥大学校长马斯特朗郤瑞克雷一屁股坐在教员休息厅的大扶手椅上,力道之猛差点将他反弹起来,“以后抽时间再玩一次。”

  “好的,校长,得再过一百年。”新上任的传统师翻着大书,沾沾自喜地答道。他翻到写着“捕捉营巢鸟”那页,写下抓到营巢鸟的日期和所用时长,大笔一挥签上名字:庞德郤斯蒂本。

  “营巢鸟到底是什么东西?”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斟了一杯波特酒。

  “一种鸟吧,我猜。”校长朝酒水车挥挥手,“跟我来。”

  “最早的营巢鸟出自下层管家配餐室,”传统师回答,“饭正吃到一半,它突然跑了出来,用我那位一千一百年前的前任的原话来说……”

  他查了查书,“那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地鸡毛’。教员们欢乐尽兴地追着鸟满学校跑。”

  “为什么?”死后沟通专业的负责人顺势拦下装满好酒的醒酒器,尽了个兴。

  “哦,你不能让营巢鸟到处乱跑,希克尸博士[4]。”瑞克雷答道,“无论谁都会这样告诉你。”

  “不,我是问为什么每过一百年都要重抓一次。”希克尸博士继续问。

  资深数学家背过脸压低声音:“唉,又来了……”

  “那是传统。”主席卷着香烟,解释道,“传统可不能缺。”

  “尊重传统本身就是种传统。”瑞克雷召来一名仆人,“不瞒诸位,忙活半天,我有点饿了。麻烦把一号到五号干酪盘取来,哦,烤牛肉冷盘也来一点,还有火腿,再加几块饼干,当然,把泡菜车也推来。”他又看看其他巫师,“谁还要加点什么?”

  “再来点水果便再好不过了。”晦涩现象学教授接过话茬儿,“图书管理员,你说呢?”

  “对——头。”独自霸占炉火的身影回答。

  “当然。”瑞克雷对待命的仆人挥挥手,“把水果车也推来,拜托你了,娄下。顺便……让新来的姑娘来送餐,得让她习惯习惯会客室的环境。”

  此言一出,如同突然施了个法术,青烟缭绕的会客室立即被心事重重的沉寂笼罩,沉寂背后是心驰神往,甚至还有一点遥远的回忆。

  新来的姑娘……只要想想这名字,巫师们年迈的心脏就不顾安危地躁动起来。

  幽冥大学的日常生活浸润着阳刚之气,也就是陈年旧袜子和烟斗灰的气息,鉴于教员们懒散邋遢、随处乱磕烟灰,也可以说是烟熏旧袜子的气息。总之,很难找到美的影子。管家维特矮夫人是位了不起的女子,腰间的钥匙叮当作响,巨大的胸衣吱吱嘎嘎,无主题研究专业主席听了就神魂颠倒。维特矮夫人挑选下人时格外谨慎,必须是女性,但不能太女性,要勤快干净,要有红脸蛋,简而言之,就是那种让人一提起来就想到方格子花布和苹果馅饼的淳朴姑娘。这样的下人正适合巫师,后者也离不开苹果馅饼,至于方格子花布嘛,要不要都随意。

  那么维特矮夫人为什么会雇朱丽叶呢?她在想什么呢?朱丽叶之于幽冥大学,就像太阳系里来了颗新星球,整个天体系统的平衡都岌岌可危。每当维特矮夫人走近,朱丽叶总追随在她身边。

  无论按理论还是按实际,巫师们都是禁欲主义者,因为女人使人分心,对魔法器官也不太好。但朱丽叶来到校园的这一周,教员们纷纷(总体而言)被陌生的渴望和奇怪的梦境俘虏,做什么都难以专心,却又说不清是哪儿别扭:朱丽叶的容貌已经超越了美,那是美的蒸馏浓缩,时时刻刻挥发在她四周的以太中。朱丽叶所过之处,巫师们心中无不燃起作诗或是买花的冲动。

  “先生们,诸位或许还不知道,”新上任的传统师发言,“自从抓营巢鸟的传统诞生以来,就数今晚的追逐时间最长。我提议大家掌声感谢今晚扮演营巢鸟的……”

  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根本没人在听。“呃,先生们?”传统师提醒在座的各位。

  他从书本中抬头,发现巫师们全都在倾注灵魂地凝视着,不知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先生们?”这次他收到一片白日梦破碎的叹息声。

  “你说什么来着?”校长问。

  “我刚才说今晚的营巢鸟无疑是有史以来最会跑的,校长。那是灵思风,让他戴官方营巢鸟头冠真是太合适了。不过这会儿他先离开了,得回去歇息。”

  “啊?哦,那个啊。嗯,对,没错。干得好,那位。”瑞克雷话音刚落,其他巫师便开始缓慢地拍手、敲桌子,在年龄、层次和腰围到了某一水准的人而言,这就是表示赞赏的意思,还要配上“那位干得真不错”“忒好了”之类的赞颂之词。大家手和嘴都忙着,眼睛却一直死死盯住门口,支棱着耳朵等着捕捉小推车哗啦啦的声音。小推车响,就意味着新来的姑娘到啦,当然还有一百零七种奶酪、七十多种泡菜和酱汁等小食。新来的姑娘或许是美的化身,可人在幽冥大学,最起码的本事是鉴赏奶酪。

  有这姑娘在,至少会引人分心,庞德合上书暗自想,学校眼下正需要分心。自从院长离职,校内的氛围就变得很微妙。哪有人从幽冥大学辞职的?自古以来就没这种事儿!有人引咎退隐,有人被装在盒子里送走,还有几位被炸得太碎收不成一盒,可主动辞职真是闻所未闻。幽冥大学的教职是终身制,甚至终生过完还能再持续很久很久。

  学校里凡是需要遵守时间、算清数字的工作,最终大多都会落到庞德头上,传统师的位子也不例外。

  遗憾的是,他去找前任传统师交接工作时却发现大家一致表示此人消失已久,再追查下去才知道那人两百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这种事在幽冥大学不算稀奇。庞德已经在这里混了许多年,至今还认不齐所有教员。幽冥大学的建筑结构颠覆一切常理,外面看只有一扇窗子,里面却是几百个各不相同的书房,还有的房间入夜就甩开房门飘走,在校园里游荡,指不定落在何方。在这种地方,认不清人简直天经地义。

  常言道:“巫师的书房就是他们为所欲为的小天地。”早年间这话是说巫师们在自己房间里可以尽情吸烟、大声放屁,如今却变成了躲在书房里胡乱塑造维度。连校长都在自己的浴室里弄出了长达半英里的溪水钓鱼,还坚称在书房里胡搞就是为了不出去胡搞,弄得庞德也不好意思抗议。不过大家发现校长在外面确实不会胡搞,只会把事情搞煳。

  庞德决定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此刻他的人生使命就是尽量维持瑞克雷的好心情,给学校营造个好氛围。正如主人的心情能影响狗,校长的心情也足以影响整个大学。作为全校绝无仅有的自认为讲道理的人,庞德只能尽量避免有人提起前任院长,同时还要设法给校长找点事儿做,免得给自己帮倒忙。

  庞德正要收起传统之书,古书突然自动翻开。

  “奇怪。”

  “老书嘛,装订线硬。”瑞克雷插嘴,“有时候它们有自己的生活。”

  “谁听说过H. F. 套头衫教授,或者毛毛虫博士?”

  教员们从门上收回视线,面面相觑。

  “谁有印象?”瑞克雷问。

  “没印也没象。”近代如尼文讲师干脆利落。

  校长转向左手边:“院长你说呢?这些陈年掌故你最……”

  庞德暗自叫苦。其他巫师则闭上眼准备迎接暴风骤雨。事情不妙。

  瑞克雷的目光落在两张并排的空椅子上,两边分别有半个屁股印儿。有一两个教员拉下巫师帽遮住脸。都两个星期了,校长的情绪还不见好转。

  瑞克雷深吸气,怒吼出声:“叛徒!”这么称呼留在皮坐垫上的两个坑,真是太过火了。

  主席杵了杵庞德,意思是说今天又该你当炮灰啦。

  又该。

  “为了几个臭钱就背叛我们!”瑞克雷向宇宙控诉。

  庞德清清嗓子。他本以为抓营巢鸟能让校长分心,奈何瑞克雷的心思总往院长身上跑,正如舌头总忍不住去舔牙齿脱落留下的伤口。

  “呃,其实呢,我认为他的薪酬至少……”庞德话说到一半就被瑞克雷打断,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错误答案。

  “薪酬?巫师什么时候要为钱工作了?我们是纯粹的学术人,斯蒂本先生!我们不在乎区区金钱!”

  不巧,首先,庞德正是逻辑清晰的思考者,在心绪混乱时会诉诸理性和诚实,而这两者在与愤怒的校长沟通时,用学术词汇来讲可以说是无效的;其次,他欠缺与学术人交流时所必需的战略思维;再次,庞德误认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以用常识讲道理。

  “那是因为我们买东西从来不给钱啊,谁需要零花钱就自己去公共存钱罐里拿——”

  “我们是大学的立校之本,斯蒂本先生!我们各取所需!不求富贵!当然不肯接受什么‘薪资优厚的重要岗位’!天晓得那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其他福利包括丰厚的退休金’!退休金,你听听!谁听说过巫师退休的?”

  “这个嘛,耳夹子博士——”庞德忍不住嘴欠。

  “他那是结婚去了!”瑞克雷继续驳斥,“等于死了,不算退休!”

  “毛脚燕博士呢?”庞德坚持不懈。

  近代如尼文讲师一脚踹在他脚踝上,庞德只是“哎哟”一声,却没被打断,继续说道:“他不是严重工伤变青蛙了吗,校长?”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瑞克雷小声指责。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房间里的尖顶巫师帽陆续怯生生地直了起来。校长每次发火就只持续几分钟,要不是他每隔大约五分钟就想起来前院长的不义之举,其实还不算太糟。按报纸广告上刊登的给另一所大学投简历然后跳槽,这岂是魔法俊才的所作所为?前院长坐在布行老板、杂货商、制鞋匠(这些当然都是俗世里不可或缺的好人,即便如此……)组成的董事会面前像条狗似的被人品头论足(想必也被数了牙齿),这已经不是个人行为,而会是整个魔法界的耻辱——

  走廊传来小推车的轮子响,所有巫师翘首以待。大门打开,第一辆堆得冒尖的食品车随即出现。

  众巫师看到推车的女仆,纷纷松了口气,紧接着意识到来者不是盼望的那个女仆,又更大声地叹了口气。

  这女仆长得不赖,相貌大概可以称为“家常”,而且是很温馨的那种家,干净整洁,大门口种着蔷薇,脚垫上写着“欢迎”,炉子里还烘着苹果馅饼。只可惜巫师们的心思眼下千载难逢地并不在吃上,虽然确实有几位依稀有些挂念馅饼。

  其实这位女仆的相貌挺不错的,胸部也大,放在比她高两英尺的姑娘身上正合适。只可惜此她非彼她[5]。

  教员们垂头丧气,食品车队却大大改善了室内的气氛。众所周知,凌晨三点来一轮小吃最能提振士气。

  庞德心想:至少今晚校长没摔盘子打碗,比星期二强。

  有一条尽人皆知的规律:无论在什么组织机构里,如果想完成某项工作,就必须把它推给已经很忙的成员。这种做法已经引起了几起杀人案,其中一位资深主管的死因是头被放在超小号的文件柜门里反复挤压致死。

  在幽冥大学,庞德就是那个忙人。第一,他喜欢忙碌,因为被推给他的工作大部分根本不需要做,派工作的高级巫师也不在乎工作是否完成,只要不让他们亲自动手就好。第二,他非常善于发明节约时间的新系统,尤以他的会议记录书写机为傲,那是他用幽冥大学的思维引擎小六做的。只要详细分析以往的会议记录,加上小六强大的预测能力,只需输入日程(本来就由庞德来定)、委员会名单、距离早餐的时间、距离晚餐的时间等基本变量,大多数会议记录还没等开会就写完了。

  总之,他自认为上述各种努力很好地维持了幽冥大学校园里亲切友好的动态胶着局面。想想一旦打破僵局会有什么后果,成就感就油然而生。

  然而在庞德眼中,古书自动翻页绝非吉兆。伴随着他人享用早餐前餐的声音,他摊平打开的那一页,仔细读了起来。

  左等右等,朱丽叶终于来夜厨报到了,格兰达急得真想抄起盘子痛打她那颗完美无瑕却空无一物的脑袋瓜儿。不过格兰达最多只能暗自想想,发脾气也没用,因为朱丽叶极不擅长察言观色。朱丽叶从来不会伤害别人,同时也从来不会想到别人可能伤害她。

  所以格兰达的满腔怒火从嘴里喷出来就成了:“你跑哪儿去了?我跟维特矮夫人说你不舒服先回家了。你爸担心死了吧!当心被其他姑娘看见影响不好。”

  朱丽叶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动作优雅无比,身下的椅子简直在歌唱。

  “我这不是看球去了嘛。你知道的,咱们队和黑井队的王八蛋踢。”

  “踢到早上三点?”

  “这不是有规矩吗?踢完全场、踢死人、踢进球才能结束。”

  “谁赢了?”

  “不知道。”

  “你看了球还不知道?”

  “我走的时候他们正在算哪边脑袋受伤多呢。我不是那啥,跟烂强尼一起去的嘛。”

  “我记得你已经跟他分手了。”

  “这回他不是请我吃饭嘛。”

  “你就不该去,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好像你知道?”朱丽叶有时候只会用问题回答问题。

  “算了,算了,你洗盘子去。”格兰达嘴上这么说,可看见好姐妹朱丽叶真的飘向那一排石头洗碗槽,她心里想的却是“等你洗完我还得再补一遍”。朱丽叶对碗做的事儿不能叫清洗,只能算敷衍的洗礼。巫师们粗枝大叶,看不出盘子上沾着昨天剩下的鸡蛋,可维特矮夫人隔着两个房间都能看见。

  格兰达真心喜欢朱丽叶,可有时候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这份友情是从何而来的。当然,她们肯定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朱丽叶从小就漂亮得不可方物,男孩子到了她身边就紧张,有的还会晕倒。但是格兰达至今也想不通朱丽叶怎么可能这么笨,长这么大还干啥啥不成。也许长大的只有格兰达,至于朱丽叶,就算两人的年龄全都长到格兰达身上了吧。

  “看,你必须得使劲刷,明白了吗?”格兰达看朱丽叶拿着盘子在水里胡乱蘸了几秒钟,终于忍不住从她的漂亮小手里夺下刷子。看着油渍被冲进下水道,格兰达不禁想:我又替她干了一次活,事实上,不是“一次”,是“一次又一次”。这是第几次了?我以前甚至还替她玩洋娃娃!
  一个个盘子在格兰达手中被洗得闪闪发光。压抑的怒火是世上最好的清洁剂。

  烂强尼,格兰达继续忖度,一身猫尿味儿!想追朱丽叶的男孩子太多了,只有他蠢到以为自己有机会。朱丽叶条件那么好,怎么整天专跟蠢蛋厮混?要是没有我,她可怎么办啊?

  经过短暂的小插曲,夜厨又恢复了平常的秩序,被称为“其他姑娘”的妇人们继续忙活自己熟悉的工作。必须解释一句,她们之中大多数人的姑娘时代早已远去,但她们工作卖力,深得格兰达的喜爱。海琪斯夫人做的奶酪拼盘无人可比。米德莱和瑞秋(工资单上的官方名字叫“管蔬菜的女人”)也很靠得住,前者更是著名的甜菜根软奶酪三明治的发明人。

  每个人都熟悉本职工作,做得干净漂亮。整个夜厨秩序井然,格兰达喜欢秩序。

  她有自己的家,每天至少回去一次,但夜厨才是她生活的地方,是她的堡垒。

  庞德郤斯蒂本盯着眼前摊开的书页,满脑子都是沉甸甸的疑问,其中最大、最沉的是:这帮人有没有可能意识到这都是我的过失?没有,好!
  “呃,这儿有条传统,我们有相当长时间没遵守了,校长。”他尽量显得沉着镇定。

  “重要吗?”瑞克雷伸了个懒腰。

  “这是传统啊,校长。”庞德用责备的语气答道,“不过事到如今,不遵守这条传统已经成为传统了。”

  “那不挺好的吗?要是能让不遵守传统成为传统,不就成了双倍传统吗?有什么问题?”

  “关系到比戈尔校长的遗产。”庞德解释,“咱们学校全靠比戈尔家族的财产才活得滋润。他们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家族。”

  “嗯,对。这名字有点印象,真得谢谢他。然后呢?”

  “呃,如果我的前任管理某些传统的时候能多用点心思就好了。”庞德相信坏消息要扯成丝儿慢慢说。

  “他死了。”

  “正是。校长,也许我们可以,那个,把检查传统师的健康状况定为一项新传统?”

  “哦,他的健康没问题,就是死了。很健康的死人。”

  “他化成骨灰了,校长。”

  “骨灰又不是病。”瑞克雷从不认输,“广义地讲,骨灰是一种稳定状态。”

  庞德道:“遗产有个附加条件,用小字体写着的,校长。”

  “我从来不看小字,斯蒂本!”

  “我看小字儿。这写的是:……尔等须依言行事,整饬队伍参与竞技,名曰足球,或曰穷人乐。”

  “穷人乐?”主席问。

  “胡闹!”瑞克雷怒道。

  “无论是否胡闹,校长,遗嘱的条件就是这么写的。”

  “我们多少年前就不玩了!”瑞克雷说,“一帮街头混混拳打脚踢瞎喊……我说的是球员!观众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队几百人!踢一场要好几天!就因为这个才没人玩的。”

  “其实一直都有人玩啊,校长。”资深数学家插嘴,“是我们和各大行会不玩了,绅士玩这个不体面。”

  “不管怎么着,”庞德用手指比着书页继续讲解,“条件就这么写的,还有其他好多条。哎呀,天哪,啊呀,不好,啊哟,不会吧……”

  他嘴唇微动,无声默读。满屋脖子整齐划一地抻了过来。

  “继续说啊你!”瑞克雷咆哮。

  “我得先确认几件事。”庞德继续卖关子,“我真不想给您徒增虚惊。”说着他低头瞟了一眼,“哎,我的天哪!”

  “你说什么呢?”

  “这个,看起来似乎——算了,大晚上的败了您的兴致就太不好了,校长。”庞德抗辩,“肯定是我看走眼了。他不可能是那个意思——哎哟喂呀……”

  “长话短说,斯蒂本。”瑞克雷愤然,“学校里我说了算吧?记得我办公室门上是这么写的。”

  “当然,校长,可要是那什么就太不应该了——”

  “感谢你今晚不败我的兴,但我明天败你的兴可绝不会留情,你记住了。说,你叽叽歪歪到底有什么事?”

  “呃,可能是这样的,校训,那个,呃……您知道咱们上次玩穷人乐是什么时候吗?”

  “谁记得?”瑞克雷向满屋子人发问。大家低声讨论了一阵,最终得到的共识是“二十年前左右吧”。

  “左几年、右几年?”庞德受不了含糊其词。

  “哦,左右差不离儿,大概就那样,约莫凑合吧。你懂的。”

  “约莫?能精确点吗?”

  “为啥?”

  “因为如果咱们学校有二十年以上不玩穷人乐,遗产就要转赠给比戈尔校长在世的亲属。”

  “可是穷人乐被禁了!”校长依旧坚持观点。

  “呃,没禁。众所周知,维第纳利大人不喜欢穷人乐,但只要比赛场地不在城中心,安排在僻静的小街上,警卫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穷人乐的支持者和运动员数量远超城市警卫队,我认为对警卫队来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比两只眼都被打得睁不开强。”

  “俏皮话说得好,斯蒂本先生,”瑞克雷说,“真让我刮目相看。”

  “谢校长夸奖。”其实那句俏皮话是庞德从《安卡时报》上抄来的。巫师们不大爱看《安卡时报》,因为那报纸要么只字不提巫师的观点,要么偏偏在应该委婉时一字不差地原样刊载。

  庞德又壮了壮胆子:“然而我必须指出,校长,根据幽冥大学的条例,禁不禁足球其实对巫师没影响。我们不受世俗法律制约。”

  “话是这样讲,不过尊重世俗法律行事更方便。”瑞克雷万分谨慎,字斟句酌。打个比方,他会把每个字儿都拎出去对着阳光挑一遍才放出口。

  巫师们纷纷点头。他们听到的是:“维第纳利或许有不足之处,可他毕竟是王座上几百年来心智最健全的统治者,跟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而且天晓得他藏了多少后招。”无可辩驳。

  “那好吧,斯蒂本,你说怎么办?”校长询问,“碰见问题,你心里要是没有对策也不会跟我说。这很好,虽然我觉得有点阴险。你其实已经想到解决办法了,是吗?”

  “我想是的,校长。我们可以组个球队。条件里又没说我们必须赢,只要去踢就好了。”

  融蜡缸所在的地方永远都是暖洋洋的,可惜的是与此同时,那儿也总是潮乎乎、闹哄哄的,非常人所能想象。这是因为幽冥大学中央供暖和供热水管就在融蜡缸上方,用一系列铁皮条吊在天花板下,铁皮的线性膨胀系数参差不齐。然而这些管道只是冰山一角,此外还有在校内各区之间均衡秘质的巨大管道,有最近运行不大利索的人类粒子流动压缩器管道,有的换气管道自从充当动力源的驴子们病了就再没好使过,更有古时候某任校长搭的一堆管子,他计划用驯化的小狨猴当信使、搭建一套校内通信系统,最终未果……整个管道网一天中总要有几次齐鸣,咕噜咕噜、叮叮当当,交织出一段刺耳的地下交响曲,时而还有无法解释的咕隆咕隆声响彻大学下层。

  管道网的架构已是七拼八凑,铸铁大热水管上还裹了一层旧布头,用绳子捆着。有些布头是用巫师的衣服裁的,无论怎么洗也无法清除所有残留的法术,所以热水管上常常会爆出彩色火花,有时还夹带着乒乓球。

  即便有上述种种弊端,纳特还是把融蜡缸当作自己的家,这可有些不妙。地表上的人都嘲笑纳特是从实验缸里造出来的。燕麦修士安慰说那都是蠢话,纳特却真的从汩汩冒泡的油脂中感到了召唤。在这里,他找到了平静。

  如今融蜡缸都归纳特管。斯密姆不知道,因为他从不肯屈尊下来查看。崔沃当然知道,可纳特是在替他工作,好让他有更多时间去垃圾场上踢铁皮罐子,所以他不抱怨。其他滴蜡工和浸蜡工的意见一文不值。既然你在融蜡缸工作,那就说明你在就业市场上已经一路跌到谷底,而且还在继续加速,一直钻到岩层里;说明你连当乞丐的本钱都没有;说明你在逃避什么,不是神明的怒火就是内心的魔鬼;说明如果你有胆量抬头往上看,上方很远处还是社会底层的渣滓。所以不如就在这温暖的黑暗里安家吧,有吃有喝,不用和外人打交道,纳特暗自又加了一条:不用担心挨打。

  浸蜡工不是问题,纳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照顾他们。这帮人已经被自己的人生揍得够惨,没力气再揍别人。这样很好,否则一旦别人发现你是个妖精,就处处都有找碴儿的。

  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总被村里人吼,话音刚落石头就飞到。

  妖精,一个词,含义沉重得需要用车来拉。无论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什么成就,车轮总会从你身上碾过。纳特给村民看过自己的作品,每次都会被他们投石砸烂,他本人则像只小猎物似的被村民们围住吼叫咒骂。

  这情形一直持续到燕麦修士来到镇上的那天,姑且把几处茅草房和一条烂泥路称作“镇子”吧。修士带来了……宽恕。然而那一天,没有任何人希望被宽恕。

  黑暗之中,名叫混凝土的巨怪工人躺在垫子上抽泣。混凝土吸毒成性,厚片、薄片、光片、趴片,逮什么嗑什么,要不是有纳特拦着,连铁屑都能吸两管儿。

  纳特点上一支新蜡烛,给他自己做的自动滴蜡器上紧发条。机器欢快地嗖嗖旋转,烛火垂直向上。滴蜡的熟手在工作时从不旋转蜡烛,因为普通蜡烛在燃烧时烛泪只往一个方向滴,即气流的反方向。无怪乎巫师们更喜欢纳特的手艺:往四面八方同时滴蜡的蜡烛可不常见,这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6]。

  纳特干活很利索。当身后响起铁皮罐撞击走廊石头地面发出的叮当声时,他正要把第十九根滴好的蜡烛放进送货篮。

  “早上好,崔沃先生。”纳特头也不回。片刻之后,一个空铁皮罐直立着落在他面前,干净利落,像一块拼图刚好落在它该去的位置。

  “小妖,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听见了你的伴奏音呀,崔沃先生。我叫纳特,谢谢。”

  “什么音?”身后的声音问。

  “就是特定的人物或地点专属的主题曲或和弦,崔沃先生。”纳特小心翼翼地又往篮子里放了两根还有余温的蜡烛,“我指的是你踢铁罐的爱好,你今日精神飒爽啊,战果如何?”

  “你……说的啥玩意儿?”

  “昨晚幸运之神是否眷顾了黑井队?”

  “你叽里咕噜说啥哩?”

  纳特再让了一步。要入乡随俗、要乐于助人、要多加小心,否则会有危险。

  “赢了吗,先生?”

  “没,零比零平,浪费时间。还行,就是场友谊赛,哪边也没死人。”崔沃瞧见了那满满一篮滴得巧夺天工的蜡烛。

  “他妈的,你小子干得够快的哈。”他温柔地赞赏道。

  纳特犹豫片刻,试探着问:“虽然使用了不雅的词汇,可你是对我为你滴的这些蜡烛表示满意吗?”

  “我的天呀,你到底在说些啥呀?小妖。”

  纳特慌了,搜肠刮肚寻找更合适的语言:“我做得还成不?”

  崔沃一掌拍在他背上:“成!可好了!可是你得学会好好说话呀。像你这样五分钟不到就得让人用板砖拍回来。”

  “诚然——我是说,可不是嘛。”纳特全力以赴注意措辞。

  “我就不明白了,这些人有啥好咋呼的。”崔沃体贴地安慰纳特,“不就是打过仗吗?打仗怎么了?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巨怪呀、矮人啥的也没比你们好到哪儿去,是吧?妖精怎么了?有啥大不了的?你们不就是杀个人、抢个劫吗?搁咱们地界,文明人不也这么干吗?”

  或许吧,纳特想。黑暗战争席卷尤伯瓦尔德深山的年月,没人能置身事外。说不定当年确实有过真正的邪恶,可说来也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邪恶似乎永远都在对立的一方。不知怎么搞的,在口头或纸笔流传下来的那些扑朔迷离的史料中,妖精总是肮脏懦弱的小浑蛋形象,挖块耳屎都舍不得扔,永远和所有人对着干。呜呼!当书写本族历史的时机到来时,纳特的同胞们甚至没有一支笔。

  保持微笑,待人亲切,乐于助人,积累价值。纳特喜欢崔沃,他很善于亲切待人。当你对他人表露出明显的善意后,他们便有可能稍微倾向于多喜欢你一点点。一点一滴都值得争取。

  崔沃则是发自内心地对历史毫无兴趣。他只觉得有个既不偷吃油脂,又肯替他干活,而且比他本人干得还利索的工人在融蜡缸这儿管事真是太好了,应该给予保护。此外,崔沃热爱偷懒,只有踢足球时除外,种族歧视什么的太麻烦了,他懒得做。他从来不肯出力,只让人生在拈轻怕重之中流逝。

  “斯密姆大人找你来着,”纳特说,“我搞定了。”

  “啊。”崔沃的回答就这么简单,从来没有疑问。纳特真喜欢崔沃。

  不过他还站在原地,盯着纳特,仿佛要看透他。

  “这么着吧,”崔沃提议,“跟我上楼,到夜厨捞点吃的,怎么样?”

  “啊,不了,崔沃先生。”纳特吃了一惊,差点掉了根蜡烛,“我想——对不起,我想——最好别吧。”

  “来嘛,外人不知道。夜厨有个胖姑娘做饭可好吃了,保证你没尝过。”

  纳特犹豫了。永远赞成,永远给予帮助,永远礼仪得体,绝不惊吓别人。

  “那我还是跟你去一趟吧。”

  把煎锅刷得光可照人这件事妙处无穷,尤其当你可以边刷边想象用锅温柔地敲击身后某人的脑壳的时候。崔沃走上石阶,在格兰达后颈一吻,欢快地问:“亲爱的,你好哇,今晚有啥吃的?”

  格兰达没心思和他纠缠,一锅将他赶开:“你这样的人啥吃的也没有,崔沃郤莱克利。还有不许动手动脚,谢谢!”

  “没给你的好哥们儿留点啥?”

  格兰达叹了口气:“保温炉里烘着土豆炖卷心菜,别说是我给的。”

  “给人干了一整宿活,有吃的太好啦!”崔沃过于亲昵地拍拍姑娘,直奔保温炉去了。

  “你踢球去了吧!”格兰达抢白道,“一天到晚踢球!你说踢球算是干的什么活?”

  崔沃笑了。格兰达瞧见了他的同伴,不过同伴正在快速后退,好像在逃避锋利的目光。

  “来之前要洗干净啊。”格兰达继续数落着,有个既不会嬉皮笑脸也不会抛飞吻的谈话对象真不错,“这儿是做饭的地方!”

  纳特咽了口唾沫。除了女爵和希尔斯黛瑟小姐,他还从未跟其他女性聊过这么久,即使他还没机会开口。

  “我向你保证,我经常洗澡。”纳特抗议。

  “你身上都是灰色的!”

  “有人生来黑,有人生来白。”纳特几乎要哭出来了。他为什么要离开融蜡缸呢?下面的世界舒服又简单,混凝土不吸铁锈的时候还很安静。

  “话可不能那么说。你不会是僵尸吧?我知道僵尸已经很努力了,而且生死不由人,但是出过一次的岔子我决不许再来第二遍。手指蘸到汤里没问题,断在碗底还到处滚就太不应该了。”

  “我是活的,小姐。”纳特感到绝望。

  “对,可你是活的什么呀?我是在问这个。”

  “我是妖精,小姐。”纳特说得有些犹豫,听起来像撒谎。

  “我以为妖精头上长角呢。”

  “成年的才有角,小姐。”确实如此,某些妖精长角。

  “你们妖精不会干什么坏事吧?”格兰达逼视纳特。

  纳特认出那是惯性的逼视:这位小姐该说的都说完了,剩下的全是演戏,摆个架子让他瞧瞧这地方谁做主。做主的可以开恩打赏,尤其是当对方看起来有一点点害怕,再加上恰到好处的敬畏的时候。计划奏效。

  格兰达说:“崔沃,给这位叫什么的先生……”

  “纳特。”纳特回答。

  “给这位纳特先生也拿点土豆炖卷心菜。看他饿得半死不活的。”

  “我新陈代谢快。”纳特解释。

  “管你什么快呢,别拿出来表演给我看就行。我已经够……”

  身后一声巨响。

  崔沃手里的菜盘子掉落在地。他瞪着朱丽叶,惊得目瞪口呆,朱丽叶则报以憎恶透骨的目光。终于,她用珍珠似的美妙声音说:“看什么看?胆儿够肥的,脖子上缠块破布在这儿晃。谁不知道黑井队是废物啊?比斯利拿麻袋兜着球都带不稳。”

  “找碴儿是吧?行啊,我听说上星期垂破布队把你们踢得满地找牙。垂破布队!就一帮老太太嘛!”

  “找碴儿,来啊!钉钉郤直上前天从阗谛大牢里放出来了!等着看他踩死你们黑井队吧!”

  “钉钉?哈!别看他块头大,可他跑得慢啊!他磨蹭的工夫我们早就……”

  格兰达的煎锅轰然砸在铁灶台上:“都给我闭嘴!今天我打扫卫生,你们足球来足球去把好好的台面都喷脏了。朱丽叶你先在这儿等着。你,崔沃郤莱克利,滚回地窖去,明晚之前把盘子洗干净送回来,不然以后找别人要吃的去。带上你那小朋友。很高兴认识你,纳特先生,可惜你交友不慎。”

  说到这儿,格兰达顿了顿。纳特一副困惑无助的样子。天哪,格兰达心想,我真像我妈。“停,等等。”她低头打开保温炉,端出个大盘子,烤苹果的香气顿时充满整个夜厨,“这是给你的,纳特先生,我的一点心意。你要多长肉啊,不然一阵风就把你吹跑了。别分给这饭桶,他这人贪得无厌,你随便问,大家都知道。现在我要开始打扫了,你们要是不帮忙就别在这儿杵着!啊,对,这个盘子得给我送回来!”

  崔沃抓住纳特的肩膀:“走吧,人家不高兴了。”

  “好的,其实我不介意帮……”

  “走啊!”

  “真谢谢你啊,小姐。”纳特被拖下楼梯,抢着留下一句话。

  格兰达把烤炉垫布叠得整整齐齐,目送他们离开。

  “妖精啊。”她若有所思,“你见过妖精吗,小朱丽?”

  “啥?”

  “你以前见过妖精吗?”

  “不知道。”

  “你说他真是妖精吗?”

  “啥?”

  “你说,纳特先生他是妖精吗?”格兰达尽量保持耐心。

  “那他还挺上档次的。听说话好像念过书。”

  格兰达觉得按照朱丽叶的水平,这已经算是刑侦级的敏锐洞察力了。她回过身,发现朱丽叶竟然在读什么东西,至少是装出盯着字儿认真看的样子。“你看什么呢?”格兰达问。

  “这个叫《泡泡泡》。讲那什么,大人物们都在干啥的杂志。”

  朱丽叶继续翻阅,格兰达从她肩后探出头,想看看里面都写了些什么,结论是大人物们笑起来全都一个模样,还穿着跟季节不配的怪衣裳。“怎么才算大人物?”她问,“上杂志就算?”

  “还有时尚新闻呢。”朱丽叶辩驳,“看看,这儿写着,本季度流行铜铬合金微链甲。”

  “那页是给矮人看的。”格兰达叹道,“走吧,收拾东西,我送你回家。”

  等马拉巴士时朱丽叶仍然“手不释卷”,这种突如其来对字纸的专注让格兰达心里不安。她生怕自己这位好姐妹看了坏书异想天开。朱丽叶的脑壳空空如也,那么大的地方任由想法东弹西撞是要出事的。格兰达本人则在读一本廉价小说,外面用《安卡时报》包了书皮。她看书就像猫吃饭——偷偷摸摸的,不敢让任何人注意到。

  马车慢慢悠悠地向多莉姐妹区走去,格兰达从包里扯出一条围巾,心不在焉地缠在手腕上。她不喜欢足球这样的暴力运动,但不能不合群。尤其是在重要比赛之后,不合群不利于健康。人在主场就要注意穿戴,一定要融入群众。

  不知怎的,这念头让她突然想到纳特。真是个怪人啊。有点丑,却很干净,满身肥皂味,紧张兮兮的,身上有些什么东西让她很在意……

  会客厅里的气氛冷如冰水。

  “斯蒂本先生,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参加恶棍、野人、大老粗的运动?”主席问道,“不可能!”

  “很难想象?没错。要说不可能嘛,未必。”庞德厌烦地应付着。

  “当然绝对不可能!”资深数学家点头赞同主席,“我们才不跟阴沟里来的粗人互踹!”

  “我爷爷有次跟黑井队踢,进了两个球。”瑞克雷平淡地说,“当年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进不了一个球。我记得一辈子得分最多的记录是四分,当然,就是球王大卫郤莱克利得的。”

  一片紧急改口和半途闭嘴的声音。

  “啊,就是,时代不一样了嘛。”资深数学家的嘴突然就甜了起来,“我觉得即便是训练有素的熟练工偶尔也要踢场球找个乐。”

  “碰上我爷爷就乐不起来喽。”瑞克雷嘴边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他是职业拳手,专门收钱揍人,酒馆打架闹得太凶都找他帮忙。当然,严格来讲他去了闹得更凶,不过那时他们都已经在街上了。”

  “是你爷爷把人从楼里扔出去的?”

  “是啊。不过大部分都是从一楼扔,扔之前还要先开窗。据我所知,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平时以做音乐盒为生,手很巧,还得过奖,替人打架只是业余消遣。凡是缝不回去的零件他绝不胡乱扯,怎么看都是个好人哪。只可惜我跟他无缘见面,真希望他能给我留点念想。”

  众巫师齐齐低头望向瑞克雷煎锅大小的一双手。校长掰响指节,有回声。

  “斯蒂本先生,我们只需要找支别的球队踢一场,然后输球就行了?”

  “正是,校长。认输就行。”

  “可输的意思就是被人看见没踢赢,对吧?”

  “是,没错。”

  “那我觉得还是应该赢,你说呢?”

  “别,马斯特朗,你过分了啊。”驯兽师插嘴。

  “什么?”瑞克雷扬起眉毛,“根据学校条例,校长乃是平等同袍中的第一人,要我提醒你吗?”

  “当然。”

  “好。我就是校长。‘第一’放在这里正好切题。斯蒂本先生,我看你拿着小本在做笔记啊?”

  “是啊,校长,我算算没有比戈尔的遗产还能不能过日子。”

  “好小伙子。”资深数学家怒视瑞克雷,“我就知道没必要慌。”

  “其实我正想宣布只要学校稍微削减一点开支就能过得不错。”庞德继续说。

  “瞧瞧,”资深数学家洋洋得意地看着平等同袍中的第一人,“遇事不慌,总有办法。”

  “是啊。”瑞克雷一片平静,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驯兽师,“斯蒂本先生,请不吝赐教,给我们讲讲‘稍微削减一点开支’是要削多少?”

  庞德还在忙着计算:“比戈尔的遗产是个信托基金,受托人投资手腕高明,收益颇丰,我们可以使用基金收益,但不能碰本金。即便如此,单是收益就足以支付——计算不够精确,请见谅——大学伙食费的87.4%。”

  说罢,他耐心等待骚动平息。真有意思,庞德想,有些人单凭一句“肯定出错了”就敢跟数字较劲。

  “庶务长肯定不会同意。”驯兽师酸溜溜地驳斥。

  “确实。但恐怕庶务长之所以不同意是因为他从来不看小数点。”

  教员们面面相觑。

  “现在咱们学校谁管钱?”瑞克雷问。

  “从上个月开始算的话,我管。”庞德回答,“但只要有人志愿接班,我乐意交权。”

  一言既出,立竿见影,总是如此。满室寂静中,庞德继续说道:“那么我已经对照食物热量表算出一套方案,可以让每人每天吃上营养丰富的三餐——”

  驯兽师皱起眉头:“三餐?三顿?什么样的人一天只吃三顿啊?”

  “吃不起九顿的。”庞德斩钉截铁,“如果我们以健康的谷物和新鲜蔬菜为主,钱不是问题,而且奶酪拼盘里还能剩下……嗯,有三种奶酪可供选择吧。”

  “三种奶酪不能叫选择,那是苦修!”近代如尼文讲师抗议。

  “或者我们可以去踢场球啊,先生们。”瑞克雷兴高采烈地抚掌道,“就一场,能有多难?”

  “大概有满脸鞋钉那么难?”主席发表异议,“曾经有人被活活踩进地里去了!”

  “就算凑不到人,我们可以找学生志愿者嘛。”瑞克雷提议。

  “学生够呛,从‘学死’里找吧。”

  校长靠在椅背上:“先生们,巫师的本质是什么?是使用魔法吗?诚然如此。但在座的各位都应该清楚,只要心思对路,学会魔法并不难。魔法并不晦涩,不信请看看那些女巫。巫师的本质是一种心态,是比常人更深入地研究世界及其运行的原理,是探寻世界的运行如何影响凡人的命运,如此等等。简而言之,所谓‘做巫师的料’应该是这样的人——能权衡利弊,明白为了让学校保证授予双科一等学位,偶尔吃些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的道理。”

  “你是认真的?你要单纯因为四肢发达就给人发学位?”主席严正抗议。

  “当然不是。我在认真建议给四肢极度发达的人发学位。容我提醒各位,我曾在本校赛艇队里划了五年,赢得了棕袍奖。”

  “那有什么用呢?”

  “我门上不是写着‘校长’三个字吗?记得门牌怎么来的吗?当时的校理事会审时度势,要选个不傻、不疯、没死的人当校长。上述三条在正常情况下都算不上门槛,但我倾向于认为在赛艇队学到的领导力、战术思维、创意作弊等本事都为我增加了不少竞争力。虽然自己不觉得,但想必我的能力深受理事会重视。入围名单上总共一人,我名列榜首。斯蒂本先生,你说有三种奶酪可选?”

  “是的,校长。”

  瑞克雷身子前倾:“我就是问问。先生们,我提议明天早上,错了,是今天早上晚些时候,去找维第纳利摆明立场,告诉他幽冥大学即将重返足球场。既然我是平等同袍之中的第一人,这任务就交给我。如果你们哪位想去长方形办公室试试运气,尽管开口。”

  “他会起疑的。”主席提醒道。

  “他见什么都起疑,所以才能在执政官的位子上坐到今天。”瑞克雷起身,“我宣布本次会议——本次格外加长的小吃时间——到此结束。斯蒂本先生,跟我来!”

  庞德把书本抱在胸前,紧跟校长步伐,庆幸有理由趁早离开,不用留下当众矢之的。带来坏消息的人从来不受欢迎,事关口粮的坏消息尤甚。

  “校长,我……”没等庞德说完,瑞克雷就竖起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安静。

  使人腻烦的寂静之后,突然扭打声大作,像是很多人在一言不发地斗殴。

  “活该。”校长沿着走廊走远,“我刚刚还纳闷他们得多久才会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冒尖儿的点心车。真想留下看看他们袍子里塞满吃的晃悠着出来的模样。”

  庞德看看瑞克雷:“校长,您在故意消遣他们吗?”

  “当然不是。”瑞克雷两眼放光,“怎么能那么说呢?何况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去找海夫拉克郤维第纳利当面挑明我们要跟他对着干。泥腿子们互相踹是一码事,要是我们也加入,他肯定不高兴。”

  “明白了,校长。呃,还有件小事,小疑问,可以这么说……纳特是谁?”

  经过一段在庞德看来异常漫长的停顿,瑞克雷终于开腔:“纳特是那个……”

  “在融蜡缸工作的,校长。”

  “你怎么知道的,斯蒂本?”

  “我算工资,校长。掌烛吏说纳特是某天夜间突然不请自来的,拿着张小纸条,上面说给他份工作,最低薪水就行。”

  “然后呢?”

  “我就知道这么多,校长,问过斯密姆才打听到的。斯密姆说纳特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点怪。”

  “那么他融入学校就没问题,不是吗?其实我们都判断他会适应得不错。”

  “确实,校长,毫无疑问。可他好像是个妖精,而且说起来还有个奇怪的传统,其他种族第一次进城都是先去警卫队找工作……”

  瑞克雷大声清清嗓子。“斯蒂本,警卫队有个毛病,就是太爱问问题。我们不要仿效。”他看看斯蒂本,似乎拿定了主意,“你知道自己在幽冥大学前程似锦吧!”

  “是的,校长。”庞德阴郁地回答。

  “那我建议你记住这一点,彻底忘掉纳特先生。”

  “请原谅,校长,那可不行!”

  瑞克雷身子向后躲闪,像被一只昏迷至今的绵羊杀了个措手不及。

  庞德不依不饶。既已跳下悬崖,生还的唯一希望就是逼迫引力消失。

  “我在本校有十二个职位,”他说,“起草文件归我,算术的事也归我,但凡需要出一点点力气、担一点点责任的活全都归我。即便厚脸皮大学请我去当庶务长,我也没打算放弃!他们还答应给我配助手!我是说活人助手,不是让人住手的‘住手’!现——在——您——肯——相——信——我——了——吗?为什么那么看重纳特?”

  “那帮不要脸的想把你撬走?”瑞克雷炸了,“有一个吃里爬外的院长还不够吗?他到底是有多自轻自贱?他们许给你多少钱——”

  “我没问。”庞德小声回答。

  片刻沉寂,瑞克雷拍拍庞德的肩膀。

  “纳特先生的问题啊,就是有人想要他的命。”

  “什么人?”

  瑞克雷直视庞德的双眼,嘴唇翕动,双眼眯起上下打量,像是在做复杂的计算。

  “可能是所有人。”校长耸耸肩。

  “请尝尝这块绝佳的苹果馅饼吧。”纳特邀请道。

  “那是人家给你的,”崔沃笑了,“我要敢吃一口,她还不把我唠叨死。”

  “可你是我的朋友啊,崔沃先生。这是我的饼,所以我有权决定怎么分配。”

  “不要。”崔沃挥手拒绝,“倒是有个事儿要你帮忙。你看我是好老板不?知道你爱干活,让你随便加班。”

  “什么事,崔沃先生?”

  “格兰达上午上班。其实她可能都不下班。你帮个忙,找她问问今晚那姑娘叫啥。”

  “对你嚷嚷的那位吗,崔沃先生?”

  “就是她。”

  “当然可以。可你怎么不自己去问格兰达小姐呢?她和你比较熟。”

  崔沃又笑了:“对。这不就是因为熟,我才知道她肯定不告诉我嘛。我看人可准,要我说啊,她想了解你。我见的姑娘多了,就没有像她这么体贴人的。”

  “我没什么可熟的呀。”

  崔沃向他投来心事重重的漫长一瞥,纳特继续闷头工作。崔沃从没见过有谁像纳特这么容易专注。在融蜡缸工作的其他人都有些古怪,“怪人”几乎成了应聘标准之一,然而这位深灰色小家伙的怪法跟别人相反。“那啥,纳兹,你得多出去遛遛。”

  “哦,我不喜欢出去。而且请容我善意地提醒一句,我的名字不叫纳兹。”

  “你看过踢球吗?”

  “没看过,崔沃先生。”

  “明儿我带你去看呗。我不踢,光看,场场不漏。别带开刃的武器啊。赛季要开始了,大伙都毛躁着呢。”

  “啊,感谢你的善意,但是——”

  “就这么办。下午一点钟我下来接你。”

  “可别人都会盯着我看的!”纳特脑海中响起女爵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冷静:融入人群,不要吸引注意。

  “甭担心,听我的。我能搞定。你吃饼吧,我先撤了。”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铁皮罐子丢在脚面上,踢到空中后用脚尖颠了几次,直到罐子开始像天体一样旋转闪光。紧接着他猛开大脚,罐子从融蜡缸上方几英尺处掠过,直奔幽暗的大房间对面。接近对面墙壁时,罐子突然在空中停住了,蔑视一切物理规则,原地旋转了一阵,开始折返。纳特惊奇地发现罐子飞回时的速度不减反增。

  崔沃若无其事地凌空接住罐子,放回口袋。

  “你是怎么做到的,崔沃先生?”纳特满脸惊讶。

  “没想过。我反倒是总纳闷为啥别人都不会呢。关键就是让罐子转起来,不难。明儿见,好不?记着帮我问名字哈。”

  马拉巴士的速度比走路快不了多少,可至少能让人省些力气。更何况车上有座位、有房顶,还有个手持战斧的卫兵,林林总总加起来,在黎明前又黑又潮的时段花两便士坐一趟还挺值的。格兰达和朱丽叶并排坐着,随车体的颠簸轻轻摇摆,各自沉浸在心事中。至少格兰达沉浸在心事中,毕竟朱丽叶心里装半件事儿可能就淹死了。

  格兰达极为擅长预判朱丽叶何时将要开口讲话,正如水手会预感风向的变更。有些细微的迹象可供观察,就仿佛一个念头诞生后先得把朱丽叶那颗美丽的脑子预个热,等完全发动起来才能开口。

  “上来要土豆炖卷心菜的那小子是谁啊?”朱丽叶淡漠(或者说自以为淡漠,又或者假如她知道世上有个词儿叫“淡漠”则也许会自认为淡漠)地问。

  “崔沃郤莱克利,”格兰达答道,“你别跟他来往。”

  “为啥不行呢?”

  “他是黑井队那边的!还总以为自己是个名角儿。他爸是球王大卫郤莱克利!哪怕你跟他说句话,让你爸知道还不得气疯了啊?”

  “他笑起来真好看。”朱丽叶语气里的神往之情为格兰达敲响了各种警报。

  “他就是一流氓,啥事都能干出来,手脚还不老实。”

  “你怎么知道他手脚不老实?”

  这是朱丽叶的又一个愁人之处。她俩耳朵之间夹着的那个器官可以好几个小时静如止水,然后冷不防就给你抛出个带刺儿的问题。

  “知道吗?你得学着好好说话。”格兰达及时切换话题,“你长得那么漂亮,和谁在一起都行,不光是那帮只会喝啤酒踢足球的。以后说话有点档次行吗?别一张嘴就……”

  “买票啦,这位女士?”

  格兰达和朱丽叶抬头,只见一个警卫用差一点就不带威胁性的姿势握着战斧。个头甚矮,她俩甚至无须把头抬高。

  格兰达轻轻推开斧头:“别拿着到处晃,罗杰。吓不着人。”

  “啊,对不起啊,格兰达小姐。”拿斧的矮人脸上没被大胡子覆盖的部分臊得通红,“值班太久,精神不太好。一共四便士,女士们。斧子的事儿对不起,最近有人不买票就跳上车。”

  “就该把他送回老家去。”朱丽叶看着警卫远去的背影低声抱怨。格兰达决定不插嘴。据她所知,至少到今天为止,她这位朋友从来没有自己的观点,只会重复别人说过的话。然而她又忍不住:“那就是送回蜜矿路。他是城里出生的。”

  “就是矿工队的球迷呗?那还行吧。”

  “我觉得矮人不怎么在乎足球。”

  “我觉得吧,不支持本地球队的不配叫摩波人。”朱丽叶又祭出一条老生常谈的民间智慧。这次格兰达没接话茬儿。有时候跟朱丽叶争论就像挥拳殴打薄雾。拉车的马吭哧吭哧地走上了她俩住的那条街,两人准点下车,一步不差。

  朱丽叶家的房门上盖着一层层油漆留下的远古遗迹,或者毋宁说是多年来层层油漆起泡结块形成的微型山脉。她家总买最便宜的油漆。毕竟就那么多钱,要么买啤酒,要么买油漆,油漆又不能喝,除非你是家住十四号的约翰逊先生,看他那样子好像天天都喝漆。

  “你迟到的事儿我不跟你爸说。”格兰达替朱丽叶打开房门,“但是明早你要提前来,知道吗?”

  “知道了,格兰达。”朱丽叶温顺地回答。

  “还有,别想崔沃郤莱克利的事儿。”

  “知道,格兰达。”依旧温顺,但格兰达捕捉到了反抗的火花。她照镜子时曾在自己身上见过。

  街对面的寡妇克劳迪腿脚不好,格兰达做好早饭,把老寡妇伺候舒坦后,又借着破晓的曙光打扫,最后终于回到自己的床上。

  进入梦乡前,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妖精不是偷鸡的吗?奇怪啊,他看起来不像那种……

  早上八点半,一个邻居往格兰达的窗子上丢石子儿,叫醒了她,叫她去瞧瞧他爸爸,说老头子“不太好了”。新的一天由此开始,格兰达向来不需要闹钟。

  为什么其他人要花那么多时间睡觉呢?这是困扰纳特的永恒难题,他自己觉得睡觉太过无聊。

  从前住在尤伯瓦尔德城堡时,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人可以聊天。女爵昼伏夜出,阳光下从不出门,所以访客大多白天驾到。纳特当然要避开客人,但他熟知城堡里所有的墙中密道和偷窥孔。他看到优雅高贵的黑衣绅士们,还有甲胄闪耀宛如黄金的矮人(后来伊戈[7]在充斥着盐和暴风雨气息的地下室里向他演示了如何制造这种盔甲)。访客中也有巨怪,比平时他在林子里见了就躲着走的那种看着更光滑些。让他印象尤其深刻的是有个巨怪全身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伊戈说那皮肤就是活钻石构成的)。光是皮肤就足以让纳特毕生难忘,更值得铭记的是有一天那钻石巨怪和其他宾客围坐在桌边,不经意抬起头看破了躲在房间对面小孔后偷看的纳特。纳特确信自己已经暴露,连忙躲避,慌乱间一头撞在后面的墙上。

  日复一日,他熟悉了女爵城堡里的所有地窖和工房。任意来往,与人交谈,随意发问,总有答案。只要想学习,必有人传授。图书馆里应有尽有。

  那是美好的日子。无论纳特走到哪儿,人们都愿意停下手头的活计,教他如何刨平、雕刻、塑形、铺渣、熔炼、铸造马蹄铁。不过换掌没人教,因为纳特一进马厩,所有马就都会发疯,曾有一匹还踢开了后墙上的木板。

  那天下午他也去了图书馆,希尔斯黛瑟小姐给他找了本关于气味的书。纳特读得飞快,目光简直能在书页上画出痕迹。他确实在图书馆留下了自己的痕迹:早参的二十二卷著作《气味概要》很快就被堆在了读经台上,接下来是斯喷特的《骑术赞》。然后纳特在史料区绕了个弯,一头扎进民俗传说区。希尔斯黛瑟小姐蹬着移动式踏脚梯紧随其后。

  她满足而敬畏地看着纳特。小纳特刚来时大字不识一个,但他像奋力备战的拳击手一样努力阅读。纳特确实在与什么东西战斗,只是希尔斯黛瑟小姐还不大说得准,女爵也没解释。纳特就坐在读经台边挑灯通宵苦读,眼前放着正在读的书,左右两边是字典和词典,誓要榨出每一个字的含义,无休无止地猛击自己的无知。

  第二天早上希尔斯黛瑟小姐发现读经台上又多了一本矮人语字典和一本波斯塔鲁姆的《巨怪语言》。

  这么学习肯定不对劲,希尔斯黛瑟小姐暗想。读书不能像填鸭,塞得太快记不住。学习在于消化,不光要了解,更要理解。

  她跟铁匠法塞尔提到这事儿,铁匠说:“小姐,有天他来找我,说他看过铁匠干活,问我能不能让他练练手。女爵不是有令嘛,我就给他一小块铁,教他怎么用锤子和夹子,转眼工夫,他用得那叫一个熟练!他打了把挺漂亮的小刀,手艺真不错。这孩子爱想,小丑脑瓜儿里想的事儿多着呢。你以前见过妖精吗?”

  “说起这个,”希尔斯黛瑟小姐说,“图书馆目录里说我们应该有J. P. 邦德铃的《在尤伯瓦尔德深山与妖精共度的五小时十六分》,我到处找也找不到。那可是稀有书,几乎失传了,价值连城。”

  “五小时十六分可不算长啊。”

  “你以为这算短吗?邦德铃给安卡-摩波非法入侵协会[8]做过演讲,提到五小时十六分里面还可以再减去五小时。他说妖精体形千差万别,有的丑又大,有的小又脏,文化水平跟细菌差不多,每天就会挖鼻孔和迷路,完全浪费空间,他真这么说的。当时引起了一阵轰动,人类学家不应该说这种话。”

  “小纳特是那种吗?”

  “是啊,我也觉得怪呢。昨天你看见他没?马不是一见他就受惊嘛,他就来图书馆找了本关于马语会的老书——马语会是个秘密结社,会制造独门精油,让马乖乖听话。然后他在伊戈的地下室里忙活了一下午,不知道造了些什么,今早就能在院子里骑马了!马看着不高兴,可毕竟被他驯服了。”

  “学那么多,他那小脑袋居然还没爆炸。”

  “哈!”希尔斯黛瑟小姐带着几分讥讽,“等着瞧吧,他刚刚发现了比杨克学派。”

  “那是啥东西?”

  “不是东西,是人。哲学家,名义上是哲学家,其实……”

  “哦,猥猥琐琐的那帮人。”法塞尔愉快地回答。

  “我觉得不能用猥琐……”诚然,淑女风范的图书管理员不好在铁匠面前用粗俗的词汇,尤其是脸上带笑的铁匠,“姑且说‘不雅’吧,如何?”

  铁砧上的活计没什么雅不雅的,所以铁匠依然故我:“就是那帮说女人吃不够羊肉就会怎么怎么样,还说雪茄代表——”

  “纯属谬论!”

  “就是啊,我看书上说的。”铁匠显然兴致高昂,“女爵让他看这玩意儿?”

  “几乎是坚持让他必须看。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说起来我也不知道纳特在想什么,希尔斯黛瑟小姐在心里默默补上了一句。

  崔沃嘱咐过纳特每天做的蜡烛得有个上限,一人做太多就显得别人没面子,说不定尖帽儿们看了就觉得其实用不上那么多工人呢。纳特觉得有道理。要是没脸、混凝土、哭哭穆克他们被裁员可怎么办啊?他们太容易被生活击倒,只能活在简单的世界里,离了融蜡缸根本没处可去。

  纳特曾在大学地下的各个房间里游荡,不过夜间没什么热闹事儿,旁人还总对他投以奇怪的眼光。这可不是女爵的领地,巫师们吊儿郎当的,向来也没什么人愿意打扫整理,于是留下众多无人问津的储藏室和堆满破烂儿的工坊供纳特使用。在夜视能力过人的小纳特眼中,这儿简直有无尽的宝藏。他见过夜光窃勺蚁扛着叉子跑,还惊讶地发现大学错综复杂的地下室里居然生活着极稀有的宅食动物——罕见食袜怪。还有东西住在管道里,不时低声鸣叫:“嗷呜!嗷呜!”天晓得是什么奇珍异兽。

  纳特全神贯注地擦拭馅饼盘子。格兰达对他很好,他务必回报这份善意,与人为善很重要,而且他知道去哪儿能找到酸液。

  维第纳利大人的私人秘书悄然走进长方形办公室,几乎没有带动一丝气流。伏案工作的大人抬起头来:“啊,壮纳。我大概又该给《安卡时报》写信了。纵一、横六、纵九这三处的词之前出现过,就在三个月前,位置一模一样,应该是星期五的报纸。”他轻蔑地把填字游戏那版扔在桌上,说:“自由媒体的水平不过如此。”

  “大人英明。校长刚刚大驾光临。”

  维第纳利笑了:“他终于想起来看日历了。谢天谢地,学校里还有个庞德郤斯蒂本。让他照例等一会儿,然后领进来。”

  五分钟后,马斯特朗郤瑞克雷被带进办公室。

  “校长!有什么急事儿让你亲自来啦?按惯例我们会面的日子应该是后天啊。”

  “呃,是啊。”瑞克雷刚落座,一大杯雪莉酒[9]就被端到面前,“海夫拉克,其实这事儿呢——”

  “其实你今天来访真是天意。”维第纳利顾自说道,“刚好出了些事情,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哦,真的?”

  “诚然。事关一种卑下的运动,叫足那个球……”

  “是吗?”

  瑞克雷手中的酒杯纹丝不动。他在校长的位子上坐了好些年,刚上任时多眨一下眼他都可能没命。

  “生逢其时,抱残守缺可不行,要顺势前行啊。”执政官摇着头感叹。

  “我们不跟《安卡时报》一起前行,给点好脸色他们就纠缠个没完。”

  “人民不明白暴政的权力有极限,”维第纳利似乎仍在自说自话,“他们以为我身为执政官就能为所欲为。只要稍稍动脑就知事实并非如此。”

  “魔法也一样。”校长附和,“要是像世界末日似的玩命使用法术,搞不好就真的世界末日了。”

  “总之,”执政官对着空气说,“我决定正式批准足球运动,希望与足球相关的过激行为可以在解禁后得到更好的控制。”

  “盗贼行会就是这么干的,效果不错。”瑞克雷不禁佩服自己的定力,“如果不能消灭犯罪,就把它变成可控的有组织犯罪,记得你当时是这么说的。”

  “正是。我必须承认,除非为了身体健康、保家卫国、帮助消化,否则所有的肢体运动都是野蛮行径。”

  “是吗?农耕怎么算?”

  “农耕是保护国家不受饥饿侵袭的行为。然而在我看来,一群人跑来跑去实在没意义。对了,你抓到营巢鸟了吗?”

  他怎么知道的?瑞克雷暗想,怎么可能呢?嘴上说的却是:“抓是抓到了,可你的意思不会是说我们只不过在‘跑来跑去’吧?”

  “当然不,上述三大例外对此全部适用。传统至少和消化同样重要,虽然实用性略有不如。而穷人乐作为一种运动有着悠久的传统,某些人可能愿意钻研。实不相瞒,马斯特朗,我不能用个人好恶对抗公众压力。好吧,深究起来其实我可以,然而免不了要不厌其烦地施行暴政。为了区区一种运动,不值得。在我看来,足球运动无非就是几队壮汉互相推搡踢打,带着渺茫的希望,要用一个破球击中远方的得分柱。我是不在乎球场暴力的,死几个人无关痛痒。只是现在足球运动死灰复燃,造成了财产损失,这就无法容忍了。《安卡时报》刊载了社评抨击此事。智者理应顺势而为,不能强行扭转,而应因势利导。”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打算把任务交给你。幽冥大学向来有优秀的运动传统。”

  “应该说‘曾经有’吧。”瑞克雷叹气,“我年轻时那年月,我们在……在竞技场上真是不屈不挠。现在嘛,都完蛋了,哪怕我提议来个完蛋大赛,估计他们也只会嚷嚷着要吃蛋。”

  “哀哉,没想到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啊,马斯特朗。”维第纳利大人面带微笑。

  平时就很安静的办公室突然更静了几分。

  “你瞧——”瑞克雷刚开口就被打断。

  “今天下午我要和《安卡时报》的主编谈谈。”维第纳利是操纵会议走向的天才,他恰到好处地拿捏着嗓音,刚刚好盖过校长,“主编先生关心民生,对于我邀请幽冥大学驯服足球运动一事想必赞成。而你三思之后,已经决定接受我的邀请。”

  我可以不接受,瑞克雷暗自三思。话说回来,既然我为了足球而来,又不用亲自开口,拒不接受未免不智。可恶,又中了他的计!
  “如果我们自己组个队伍,你不会有意见吧?”瑞克雷小心地问。

  “怎么会?我甚至坚持要求你务必组织球队。不过用魔法可不行,必须先说清楚。魔法不是体育,当然,除非贵校在球场上碰到其他巫师。”

  “哦,我是极有体育精神的人,海夫拉克。”

  “甚好!对了,院长在厚脸皮大学还习惯吗?”

  瑞克雷暗想:别人这么问,可能只是礼貌寒暄。不过这位是维第纳利,莫非……

  “太忙了,没留意。”瑞克雷端起架子,“等他站住脚之后想必不是问题。”说完他在心里又加了一句:那个死胖子,要是没有一面镜子照着都看不见自己的脚。

  “看见老友兼昔日同事在俗世中出人头地,你应该很欣慰吧。”维第纳利一脸无辜地继续,“说起这伪都,那儿的民众在尝试这个叫……叫什么民主的东西,着实可贵。看他们屡败屡战我真是深感欣慰,甚至有些乐在其中。”

  “民主可不是一无是处。”瑞克雷抱怨。

  “确实,相信你在学校实施的正是民主制,”执政官微微一笑,“但具体到足球,我们还是求同存异。届时我会把你的计划告诉文字德先生,如果有人逐个讲解较长的单词,活跃的足球选手想必也会大感兴趣,甚好。请尝尝雪莉酒,我听说颇为适口。”

  维第纳利起身,理论上暗示着会谈事项已经讨论完毕。他踱到一张镶着光滑石板的正方形小木桌旁:“顺便一问啊,马斯特朗……贵校那位年轻的访客如何了?”

  “访——哦,你是说那个,啊……”

  “正是。”维第纳利向石板笑了笑,仿佛刚给石板讲了个笑话,“如你所说,就是那个‘啊’。”

  “别语带讥讽,作为巫师,我要告诉你言辞皆有魔力。”

  “作为政治家,我要告诉你我对此非常了解。他如何了?有人关心此事。”

  瑞克雷瞟了一眼石棋盘,好像担心棋子会偷听。某种意义上说,棋子确实在偷听。众所周知,操纵一半棋子的幕后主使隐居在尤伯瓦尔德的大城堡里,是位几乎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女士。

  “斯密姆说那孩子不太与人交往,他觉得那孩子很会讨巧。”

  “好啊。”维第纳利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研究棋子排布。

  “好?”

  “安卡-摩波需要会讨巧的人。我们不是有条街就叫能工巧匠街吗?”

  “是啊,可——”

  “啊,所以魔力就在语境当中。”维第纳利转过身,脸上浮现出不加掩饰的喜悦,“不是刚说了吗?我是政治家。心机就是取巧、狡诈、欺骗、精明、伶俐、聪明、灵敏、诡诈。一个词,既可以承载种种褒义,也可以表达一切贬义。心机嘛……是个充满心机的词。”

  “你不觉得这项……实验有些过火了吗?”

  “人们对吸血鬼也颇有非议,不是吗?都说这孩子的种族没有像样的语言。可我听说他会讲好几种语言。”

  “斯密姆说他讲话拿腔拿调的。”

  “马斯特朗啊,跟斯密姆相比,巨怪讲话都可以算拿腔拿调的。”

  “那个小……小孩子是由一个牧师带大的,这我知道。可他长大后会变成什么呢?”

  “看现在这样子,会变成语言学教授吧。”

  “别顾左右而言他,海夫拉克,你明白我的意思。”

  “也许明白,可你明白自己的意思吗?我以为他单凭一己之力不太可能成为一支四处劫掠的部落。”

  瑞克雷叹了口气,再次望向棋盘。微小的动作没能逃过维第纳利大人的眼睛。

  “看看这些棋子,”执政官向棋盘挥了挥手,“排兵布阵,只要对弈者一动念头就开始无尽的厮杀。战斗、阵亡,它们不能回头,因为有皮鞭在身后驱策。它们心里就只有皮鞭,不杀戮则被杀。前面是黑暗,后面也是黑暗,脑子里想的是鞭梢和黑暗。然而假设我们赶在鞭梢到来之前从棋盘上取走一子,把它放在没有皮鞭的环境里,它会成为什么?一个生物,独立于其他个体的存在。你会拒绝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吗?”

  “上星期你刚绞死三个。”瑞克雷不经脑子地反驳。

  “我给过他们机会,他们却用宝贵的机会杀人,甚至从事更恶劣的行径。世上没有神恩,人能期望的就只有多一次机会。他被锁在铁砧上过了七年,你不觉得应该给他个机会吗?”

  说到这里,维第纳利突然笑了。

  “算了,别说得那么沉重。我拭目以待,等着你用一流的体育精神为足球运动开启活跃、健康的新时代。传统站在你这边。我就不再多占用你的宝贵时间了。”

  瑞克雷举起雪莉酒一饮而尽。味道至少可以下咽。

  宫殿与幽冥大学只有几步的距离,权力的核心喜欢互相监视。

  瑞克雷逆着人潮,偶尔跟熟人打个招呼。在城里这片地方,所谓熟人基本可以指所有人。

  巨怪呢,他想着,只要他们记得落脚前先看看脚下,就能跟我们相处得不错。城市警卫队里就有巨怪,处处都有。总体上都是好样的,除了一小撮坏分子,可人类里不也有坏的吗?至于矮人,自古以来就在城里落户。有点滑头,钻进钱眼儿就不要命——想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把刚才的念头修改成“讨价还价特别凶猛”。矮人认路,跟着他们永远不会迷路,而且矮人贵在矮,低头就能看见他们在忙活什么,心里舒坦。吸血鬼呢?嗯,尤伯瓦尔德戒血联盟的管理效果好像不错。街头传闻,或者地窖还是随便什么地方的传闻,都说他们在种族内部整肃风纪。他们有熟知吸血鬼思维方式和厮混地点的猎人,听说只要有不接受改革的吸血鬼胆敢在城里擅开杀戒,就必定会被捉拿归案。

  玛格洛塔女爵是这一切的幕后功臣。就是她用外交(也许还有其他更直接的手段)让尤伯瓦尔德重归平静,而且她和维第纳利之间有某种……关系。尽人皆知,皆知皮毛。一种“点点点点点点”的关系,就那样。谁也不知道怎么把点连起来。

  女爵来过城里,外交访问。即便是安卡-摩波城最能见微知著的贵妇,也只能在她和维第纳利之间嗅到亲善友好、国际合作的气息而已。

  维第纳利总是通过通信塔[10]系统和女爵没完没了地远程对弈。除此之外就是,啊,那个……对吧,直到现在。

  接着,女爵就送来了纳特,让维第纳利多加保护。除了他俩,还有谁能说出个原委?大概是政治吧。

  瑞克雷一声长叹。一个妖精,孑然一身,真难想象。通常妖精来的时候总是成千上万的,跟跳蚤似的,见活物就杀,见死物就吃,包括同伴的尸首。邪恶帝国在庞大的地下室里大批培育妖精——一群不受地狱拘束的灰皮魔鬼。

  天晓得邪恶帝国土崩瓦解后妖精们都怎么样了。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至今仍有部分妖精在深山老林里活动。他们能干什么?嗯,其中一个正在瑞克雷的地窖里做蜡烛。他会长成什么呢?

  “累赘?”瑞克雷不留神说出了声。

  “哎哎哎,说谁累赘呢,先生?这路不是你家开的啊。”

  瑞克雷低头看见了一个小伙子,一身行头像是从全城各处的晾衣绳上七拼八凑出来的,唯独脖子上那条红配黑的破围巾应该是自己的。他看起来有些紧张,身子不停地左摇右晃,仿佛随时可能向难以预测的方向奔逃。年轻人反复抛接着一个铁皮罐子。此情此景唤醒了瑞克雷心中鲜活的记忆,甚至让他有些心痛。即便如此,他还是板起了仪态。

  “我是马斯特朗郤瑞克雷,幽冥大学的校长兼主人。年轻人,我看你穿得艳丽,是要参加比赛吗?或许是足球赛?”

  “巧了,没错。那又怎么样?”小矮子说完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根据正常的引力定律,现在他手里应该有个罐子。铁罐最后一次被抛起后并没落下,而是在空中二十英尺处缓缓旋转。

  “我知道此举未免幼稚,”瑞克雷再度开口,“但我希望你能注意听。我想见证一场足球赛。”

  “证什么证?嘿,我可啥也没瞧见——”

  瑞克雷叹道:“我是说我想看球,懂了吧?最好今天就有比赛。”

  “你?真的?走大运了你。赏我一先令?”

  空中传来叮当一响。

  “等罐子落下来,里面会有六便士。请说时间和地点。”

  “我怎么知道你耍没耍我?”小矮子不肯轻信。

  “答不上来,大脑工作的原理我也不熟。可无论什么原理,总之我不会愚弄你。”

  “说啥哩?”小矮子耸耸肩,决定赌一把,反正早上没吃饭。

  “转圈巷,往渣滓街那边走。死抠门儿,有人问起来就说我以前没见过你啊。”

  “很有可能没见过。”瑞克雷打了个响指。

  铁罐落回矮子手中,他倒出一枚银币,笑了起来:“好运气啊,大人。”

  “赛事场地附近有吃的吗?”午餐对瑞克雷而言是神圣的仪式。

  “有馅饼,大人,豌豆布丁馅饼、鳗鱼冻馅饼、土豆泥配馅饼、龙虾……馅饼,反正主要都是饼。只有饼,大人,都是饼做的。”

  “哪种馅饼?”

  矮子满脸震惊的样子:“馅饼就是馅饼,大人,别多问。”

  瑞克雷点点头:“最后一项交易。给你一分,那铁罐让我踢一脚。”

  “两便士。”矮子答得不假思索。

  “小土匪,成交了。”

  瑞克雷松开铁罐,用脚尖接住顶了一会儿再高高颠起,趁铁罐落下时凌空回旋踢出,罐子旋转着从人群头上飞过。

  “大人好脚力。”矮子称赞。远处一声惨叫,有人要找踢罐子的算账。

  瑞克雷在口袋里抓了一把,低头看看:“两块,拿了就快跑吧,小子,今天再没便宜让你捡啦。”矮子笑着抓起钱币拔腿就跑。瑞克雷泰然前行,被暂时遗忘的如雪年华,掩盖了他再次焕发的青春。

  瑞克雷回到学校,看见庞德正在大礼堂门口的公告板上贴告示。庞德总贴告示,瑞克雷猜想大概靠这个他能感觉好点吧。

  瑞克雷一掌打在庞德后心,庞德身形摇晃,图钉撒了一地。

  “这是安卡安全委员会发的公告,校长。”他忙不迭地去捡满地乱滚的图钉。

  “斯蒂本,这可是魔法院校,跟安全不沾边儿。身为巫师就已经不安全了,天经地义。”

  “说的是,校长。”

  “但我要是你啊,我就把图钉都捡起来,得多加小心。对了,咱们以前不是有个体育大师吗?”

  “对,校长。纹袍巫师埃文斯,我记得四十年前他就消失不见了。”

  “死了?当年巫师晋升可全靠杀人夺位,你记得吧?”

  “很难想象谁会想夺他的位。据说有一天他正在大礼堂里做俯卧撑,就原地蒸发了。”

  “蒸发?哪有巫师这么死的?丢人啊。巫师要死总得留下点什么,哪怕只有一股烟呢。唉,俗话说‘时辰将至,自有……’有什么来着?管他呢。总之,就是‘时辰将至’了吧。你那个思考机最近怎么样了?”

  庞德顿时来了兴致:“说到这个,校长,小六刚刚发现了一种新粒子,比光速还快,会同时往两个方向运动!”

  “能让它做点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吗?”

  “能啊!这种粒子轰爆了斯波特维尔的跨叠合理论!”

  “好。”瑞克雷也很高兴,“有东西爆了就好。等它爆完让它去找找埃文斯,或者找个替补也行。体育大师嘛,也算是挺基本的粒子,应该不难找。然后召集理事会十分钟后开会,咱们要踢足球啦!”

  人们只赞赏真理之美,却从不夸真理帅,因此可推知真理是女性。瑞克雷边看着校理事会成员们发着牢骚入场,边在心里想。这就解释了一句俗话:“真理不出门,谎言行千里。”真理它,抱歉纠正一下,她出门得先穿鞋呀,而且要决定穿哪双鞋。有资本选择的女性不可能只有一双鞋,这有违常理。而作为一位女神,真理的鞋想必多得很,选择也多得很:家常真理穿的便鞋、不中听的真理穿的钉鞋、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穿的圆头鞋,可能还有不言自明的真理穿的拖鞋。眼下最关键的是要对这帮同事透露哪种真理。瑞克雷已经决定不会透露全部真相,止于“句句皆为真话”就够了,根据他们对诚意的需求再决定具体透露多少。

  “好啊,继续讲,执政官怎么说?”

  “我跟他讲道理,他同意了。”

  “同意了?有什么条件?”

  “没条件,就是要求新版足球规则更贴近传统。”

  “做不到!现在的规则已经是史前遗迹了!”

  “而且他要求咱们学校牵头办成这事,速度要快。先生们,有一场足球赛将在约三个小时后开幕,我建议大家都去观摩。正因为如此,我要求你们都穿……裤子。”

  瑞克雷静待片刻,掏出怀表。那是小恶魔驱动的老式怀表,一贯不准。他打开金表盖,耐心地盯着里面蹬着脚踏板驱动表针的小妖怪,足足看了一分半钟,同事们的异议还没发表完。瑞克雷就扣上表盖,咔嗒一响,效果胜过大声咆哮。

  “先生们。”瑞克雷语气沉重,“我们出身于人民,必须参与人民的体育活动。在座的各位有哪个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看过哪怕一场足球赛?学校里有数百名员工辛勤工作,为我们驱逐饥寒的侵扰。诚然,我们备受其他很多种侵扰,但正餐的召唤从不迟到。今天我让各位去看球,不是为了我本人,甚至不是为了学校的员工。同袍们啊,我们是城市面临逆境时的最后防线,然而我们自己比任何一种逆境都要危险。连我也无法想象巫师们吃不饱肚子会有何等后果。恳请各位,为了奶酪拼盘破例一次吧。”

  瑞克雷不惮承认上面一番话绝非历史上最高贵的动员演说,但它至少是为听众量身定制的。有人零星抱怨了几句,算不得什么,习惯使然。

  “午饭怎么办?”近代如尼文讲师狐疑地问。

  “提前开饭。我听说赛场那儿卖的馅饼真是棒——极——了。”

  巨大的步入式衣橱中,真理女神为这句厚颜无耻的真理挑了一双黑色的细高跟鞋。

  格兰达来到夜厨时,纳特已经带着自豪而焦虑的表情等候多时了。一开始她没留意纳特,把大衣挂在钉子上再回身时才瞧见他,举着两个盘子护在身前,像举着盾牌似的。

  盘子真亮,格兰达几乎无法直视。

  “洗成这样,希望还算得体吧。”纳特紧张地说。

  “你把盘子怎么了?”

  “镀了一层银,小姐。”

  “怎么弄的?”

  “哦,地下室里有好多旧玩意儿,我又懂得手艺。不会给谁添麻烦吧?”纳特突然焦虑起来,补了一句。

  格兰达想了想。应该不会惹麻烦,但是在维特矮夫人手下做事,说不准。嗯,她可以把盘子先藏起来,等镀的银发黑了再拿出来。

  “你真是不怕辛苦。平时我都得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催着要盘子。你是个绅士。”说到这里,格兰达的脸庞红得像朝阳。

  “你也是体贴的好人。”纳特眉开眼笑,“飒爽的女士啊,两块庞大的胸膛象征着慷慨与丰饶——”

  清晨的空气冷凝成庞大的一坨。纳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没猜到错在哪儿。

  格兰达四下看了看。幽暗的大厨房里除了他俩空无一人,她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站着不许动。一寸也不许动!”格兰达想了想补充一句,“不许偷鸡!”说完她大步走出厨房,靴子在石板上咔咔作响,所过之处几乎留下一道蒸汽。胡说什么呢!他以为自己是谁啊?说起来,她又以为他是谁,是什么?
  幽冥大学的地窖和地宫是个自成一家的小城市,格兰达所过之处,面包师和屠夫们纷纷回头。不能停步,太丢人了。

  假如你熟知所有楼梯和小径,且上述楼梯和小径可以在原地坚持五分钟不乱跑,则理论上可以无须经过地表就到达大学里的任何地方。巫师们对地下世界一无所知,他们不关心家务管理等无聊琐事,以为饭菜都是魔法变出来的。

  一小排向上的石阶通往一扇小门。如今这门几乎没人走,其他姑娘都不愿意进去,格兰达却不在乎。纵使有过第一次午夜听见铃声召唤去送香蕉的经历——或者毋宁说因为尖叫逃窜而没能送上香蕉的经历,她也知道自己迟早还会再来。她妈妈说过,人生什么样自己做不了主。维特矮夫人等她尖叫消停后告诉她魔法事故把人变成什么样也不由自己做主。于是格兰达拾起香蕉,再接再厉。

  时至今日,她已经觉得大学中知识的守护者是个挂在办公桌上方几英尺处的红褐色猩猩简直再正常不过,而且还学会了“对——头”的至少十四种含义。

  现在是白天,小门后面的巨大建筑按图书馆的标准可以算熙来攘往。她逮住一位没能及时转头的助理图书管理员:“我要一本字典,那种专收不雅词汇的,F开头的![11]”

  看见来者是个厨子,助理管理员冷傲的眼神柔和了一些。厨子在巫师的心里占有一席特别的位置,因为心靠近胃。

  “啊,那么窃以为伯德凯切尔的《词不达意误用词典》刚好适用。”他愉快地把格兰达引向读经台。经过茅塞顿开的几分钟,格兰达原路折返,脑子里多了一点知识,心头添了许多尴尬。

  纳特还在格兰达让他站着别动的地方,惊慌失措。

  “对不起啊,我刚没听懂你什么意思。”这么说着,她心想:丰产、高产、富饶。好吧,我知道他这话从何而来,可那说的不是我,不太是我,我以为,嗯,我希望。“嗯,我感谢你的夸奖,但你该用恰当的语言。”

  “啊,对,万分抱歉。”纳特辩解,“崔沃先生也告诉过我,讲话不能端着腔调,该说你有一对大……”

  “停停停。崔沃教你辩才?”

  “等等先别解释,这词我会翻译……你的意思是好好说话,对吧?”纳特自豪地补充道,“是的,他还答应带我去看足球呢。”

  说到这儿就涉及了更多解释,让格兰达颇为沮丧。崔沃说得没错,不认识生僻词的人在认识的人身边总是紧张。正因如此,她的男性邻居们(例如斯托洛普先生和他的伙计们)才信不过几乎所有人。而他们的老婆的词汇量就大多了,只是有些偏重于某个特定的领域,完全得益于那些像走私货一样在餐具室和洗衣房间偷偷传阅的廉价言情小说。拜这些小说所赐,格兰达认识了“辩才”“炽烈”“深闺”“手袋”,然而深闺和手袋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有些拿不准,还好她平时的生活环境也用不到这俩词,回避不算难事。她非常怀疑自己对深闺的理解不对,却不敢开口问,哪怕在图书馆也生怕丢人。

  “他要带你看球?纳特先生,那你可就像扫烟囱的耳朵上戴钻石——惹眼啊!”

  不要显得与众不同。要遵守的规矩太多了!
  “他说会照顾我。”纳特垂着头,“呃,顺便请问昨晚在这里的那位漂亮女士是谁呀?”百般无奈,他尽量若无其事地问。

  “他让你来问的吧?”

  快撒谎,安全第一。女爵不在这儿!而给他馅饼的好心女士就在眼前!太复杂了怎么办?
  “是的。”纳特温顺地回答。

  格兰达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如实相告:“她叫朱丽叶,住我家隔壁,告诉崔沃别去人家门口晃悠,明白吗?对了,朱丽叶全名是朱丽叶郤斯托洛普,你看他什么反应。”

  “你怕他上门求婚?”

  “朱丽叶的爸爸要是发现他是黑井球迷就不只是求婚那么简单了!”

  看到纳特面无表情,格兰达继续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黑井老伙计队?足球队的名字?多莉就是多莉姐妹足球俱乐部。多莉和黑井是死对头!一直就这样!”

  “双方因为什么产生了如此大的分歧呢?”

  “啊?除了队服不一样之外没区别。不过两支球队都不是好东西!多莉姐妹的队服黑配白,黑井的粉配绿。他们敲闷棍、捅刀子、抡拳头、抠眼睛,就为了足球!”格兰达的口吻能把奶油变成酸奶油。

  “可你戴着多莉姐妹的围巾!”

  “住在多莉的地盘,这是为了保命。而且总得支持本地球队。”

  “足球不是种游戏吗,就像拼图、跳棋、攻防游戏那一类?”

  “不是!更像战争,没有仁慈和体贴什么的。”

  “哎呀,可是战争不是本来就没有仁慈吗?”纳特脸上笼罩着一层困惑。

  “没有!”

  “哦,懂了。你是在反讽吧。”

  格兰达斜眼瞥了瞥纳特:“本来就是反讽。你真是个怪人,纳特先生。说实话,你从哪儿来的?”

  慌乱再次袭来。不要有恶意,要乐于助人,要多交朋友,要撒谎。可怎么能对朋友撒谎呢?
  “我得走啦。”纳特连忙跑下石阶,“崔沃先生等我呢。”

  古怪的好人,格兰达望着纳特跳下台阶。而且聪明,隔着十码就注意到我挂在墙上的围巾。

  没等纳特走到通往融蜡缸的拱门,就已从铁罐的叮当声判断出上司就在里面。融蜡缸区域的其他住客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无精打采地观赏。鉴于他们平时的工作效率已经慢如蜗牛,停不停也没啥区别。至少他们在看嘛,连混凝土都依稀有点意识。纳特注意到他嘴角有一缕棕色液体,又有人给他喂铁屑了。

  崔沃用脚接住罐子踢向空中。铁罐从他头上掠过,又斜斜飞回,像是从看不见的斜坡上滚落,正落在他手中。看客们发出一阵低声赞叹,混凝土咣咣砸着桌子,意思是喝彩。

  “怎么那么慢呢,小妖?想泡格兰达呀?听我劝吧,没戏。我早试过啦,没机会的,兄弟。”说着,他向纳特抛来个脏兮兮的大包,“快穿上,不然你那样就像扫烟囱的耳朵上……”

  “戴钻石?”纳特替他补完。

  “对!你开窍啦。别磨蹭,要赶不上了。”

  纳特怀疑地看着那条很长、很长、很长的粉配绿色长围巾,还有一顶大号毛线帽子,帽尖垂着一个粉色绒球。

  “使劲往下拽,把耳朵遮上。”崔沃催促着,“抓紧时间!”

  “呃……粉色的?”纳特犹豫着举起围巾。

  “粉的怎么了?”

  “足球不是男人的游戏吗?粉色呢——如有冒犯实在抱歉,是种非常……女性的颜色?”

  崔沃笑了:“是啊,想去吧。这地方数你聪明,说话想事儿两不耽误,跟别人一点儿不搭调。”

  “啊,我好像明白了。粉色是用几近挑衅的方式宣告男儿气概,意思是说:我的雄风无与伦比,甚至可以容许你质疑。你的质疑会得到暴力作为回应,让我再次宣告自己的男儿气概。你有没有读过奥夫勒伯格的著作《男性气质表现中固有的不确定性》[12]?”

  崔沃抓住纳特的肩膀,将他转了个身,红色的脸庞几乎紧贴上来:“你想啥呢,小妖?你啥毛病啊?满嘴都是洋气词儿,走一路说一路。你那么厉害,怎么还到这地方给我打工呢?说不通啊!你是不是犯事儿了得躲着?别怕,只要不是宰了个老太太啥的,有事尽管说!”

  太危险了,纳特绝望地想。我得转移话题!“她叫朱丽叶!”他气喘吁吁地喊,“你问的那姑娘!她就住格兰达家隔壁!不骗你!”

  崔沃满脸狐疑:“格兰达跟你说的?”

  “对!”

  “她知道你要告诉我,骗你的吧。”

  “我觉得她不会骗我,崔沃先生。她是我的朋友。”

  “我昨天一整宿心里都惦记她。”崔沃说。

  “是啊,她厨艺真棒。”纳特附议。

  “我是说朱丽叶!”

  “对了,格兰达让我告诉你朱丽叶姓斯托洛普。”纳特真不想传递坏消息。

  “啥?她是斯托洛普家的?”

  “是啊。格兰达让我看你什么反应,但我知道什么叫反讽。”

  “简直是一朵鲜花开在粪坑里啊,是吧?斯托洛普家全是浑蛋,有一个算一个,暗算咬人啥都干,是那种能把你的宝贝从嘴里踢出来的杂种。”

  “可是你不踢足球,对吧?你只看。”

  “可不是嘛!不过怎么说我也是个名角儿啊,随便找人问问,哪个不认识崔沃郤莱克利?我爹是大卫郤莱克利,城里的球迷全知道。一场得过四分!别人一辈子也拿不了那么多分!我爹踢球那才叫拼呢,有一回把多莉那边拿球的连人带球举起来一起砸在得分柱上。我爹厉害,可拼了。”

  “那么他也是暗算咬人的浑蛋喽?”

  “啊?你玩我呢?”

  “我真不想对你做那种事,崔沃先生。”看着纳特那副认真的样子,崔沃只好报以笑容。

  “但你看,如果他比对方球队更卖力,岂不就是说他……”

  “他是我爹!不许你瞎想,明白不?”

  “明白。但是你不想追随他的脚步吗?”

  “啥脚步?让人用担架抬回家?我脑子随我老娘。我爹人不错,踢球厉害,就是脑子不太好,被抬回来那天脑浆还在顺着耳朵淌。多莉那帮人把他堵着揍惨了。我可不干,小妖,我聪明。”

  “是的,崔沃先生,我看得出来。”

  “准备好了就走呗,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赶不上了。”纳特本能地纠正崔沃的用语,同时把巨大的围巾缠上脖子。

  “啊?”崔沃皱起眉头。

  “什么?”纳特的声音有点闷闷的。围巾缠得相当厚,几乎把他的嘴堵了个严实。

  “小妖,你耍我呢?”崔沃又递过一件已经开始褪色的文物级毛衣,松弛变形的毛线承载着光阴的重量。

  “请别这样,崔沃先生,我不懂!怎么稍不留意就惹到你了?”纳特戴上粉绒球的大帽子,“太粉了,崔沃先生。咱们的男性雄风都快喷出来了吧!”

  “小妖啊,我不管你喷什么玩意儿,教你一句话,你记好了。‘有胆儿的动我一下试试。’来,你说一遍。”

  “有胆儿的动我一下试试。”纳特遵命。

  “行吧。”崔沃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比赛的时候要是有人推搡你,找你碴儿,你就这么说。他们看见你戴的黑井围巾就不敢乱动了,懂不?”

  埋在大帽子和大围巾之间的某个地方的纳特点了点头。

  “哟,小妖,你这模样就是个……球迷啊。你亲娘都认不出来!”

  短暂的停顿,接着从那堆远古的毛线下面传出一个声音:“我相信你说得对。”整套行头看起来就像一对不知即将诞生的小宝宝是男是女的巨人夫妇胡乱准备的婴儿连体服。

  “那不是好事吗,对吧?快走吧,跟兄弟们碰头去。走快点,别跟丢了。”

  “记住,这是赛季开始前的友谊赛,天使队对重拳队,知道了吗?”崔沃领着纳特走进蒙蒙细雨,鉴于安卡-摩波上空永远围着一层污染云,细雨逐渐变成了雾霾。

  “两队都是垃圾,一辈子也没啥出息,但是黑井的人要给天使喊加油,知道不?”

  这话又费了些口舌来解释。按纳特的理解,核心思想是这样的:黑井给全城所有足球队评了个级,标准就是他们与死对头多莉姐妹队的(生理或心理)关系亲疏,以及朴素的感情。这是自然而然的发展结果。出去看任何两支队伍踢球,你都得根据某种极为复杂且变幻莫测的好恶亲疏算法给你本地(或者说本街)球队最接近于盟友的队伍加油。

  “明白了吗?”崔沃讲完了。

  “你说的每个字儿我都记在心里了,崔沃先生。”

  “哟,布鲁萨呀。你那么说我就信了。不用叫我先生,在外头叫我崔沃就行。咱俩一起叫好啊?”他在纳特胳膊上顽皮地捶了一拳。

  “你怎么能那样对我呢,崔沃先生?”纳特的双眼差不多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可见的部分,此时正流露出受伤的失落,“你打了我!”

  “不是打你,小妖!那是跟你关系好的意思!不一样!你不知道吗?胳膊上拍一下,意思是咱俩好兄弟。来,你也拍我,来来来。”崔沃挤眉弄眼。

  ……要彬彬有礼,不得对任何人动怒动粗……

  但眼下的情况不适用吧,纳特暗自忖度。崔沃是朋友,这是友好的互动。朋友之间怎么能算打呢?他友好地在胳膊上轻轻打了一拳。

  “你这也敢叫拳?这叫哪门子拳?小女孩都比你有劲!就这小细拳头,你怎么活这么大的?正经点,给我来下结实的!”

  纳特遵命。

  融入群众?巫师的根本信念就是傲然孑立。虽然巫师只要能坐着就绝不肯站立,那也得傲然孑坐。当然,有时袍子挺碍事,尤其是进行实用魔法实验、制造魔力金属或加工附魔玻璃的时候,最好别把自己一把火点着了。所以每个巫师都备了至少一条皮裤和一件被酸液烧得千疮百孔的脏衬衫。这是业内皆知的肮脏小秘密,不算很秘,却相当脏。

  瑞克雷叹了口气。他的同事们打算以普通人为装扮目标,但是他们对如今的普通人到底是什么样却只有些模糊的概念。眼下他们正吃吃窃笑,互相打量,说些“噫,老兄弟,你这洗涮得莫净哉”之类半文不白的昏话。身边跟着的两名学校监役尴尬得坐立不安,只想找个僻静暖和的角落抽支烟。

  “先生们,”瑞克雷目露精光,“或许可以把各位称为我劳心劳力的工友们,今天下午我们要——资深数学家,什么事?”

  “工友?就事论事,我们哪能算工人啊?再怎么说这也是大学呀。”

  “驯兽师说得对呀。”近代如尼文讲师附和道,“大学条例明确禁止我们在学校辖区之外使用四级以上法术,除非应世俗政权要求,或者根据第三条款,我们坚持要用。我们是做样子的,所以不能工作。”

  “那你觉得‘省心省力的懒友’可以吗?”瑞克雷总是乐于试探边界。

  “根据条例,省心省力的懒友。”资深数学家一本正经地纠正。

  瑞克雷决定放弃,这么扯皮可以扯一整天,人生总有不如意之处,忍了吧。

  “行,就那么定了。为了今天这次小冒险,我邀请了高大健硕的直白切先生和阿尔夫郤诺伯斯先生一路同行。诺伯斯先生说既然我们没穿戴足球队的标记,就最好不要招惹关注。”

  巫师们看看两位监役,紧张地点头。当然了,监役只是大学员工而已,巫师则是大学本身。所谓大学自然不止校舍,更包括人,也就是巫师本身。只不过大学里的人怕监役。

  监役高大壮硕,浑身腱子肉,跟他们的先辈一模一样。先辈当年曾追着更加年轻灵巧的巫师们在夜间雾气蒙蒙的街道上发足狂奔。而有两个监役在身后追赶,巫师的奔跑速度也足以让人大跌眼镜。监役非常乐于行使幽冥大学的私家律法,将抓到的巫师以“举止不当酗酒未遂罪”拉到校长面前发起公诉。这还算好的,巫师如果拒捕,下场更加凄惨,据说监役会抓住机会耍耍手腕。尽管上述都是多年前的旧掌故,可如今这些名字后面的头衔比拼字游戏卡片连起来还长的体面人们,在出其不意碰到监役时还是会不由得感到一阵阴冷而羞愧的恐惧。

  直白切先生发现气氛不对,便邪魅一笑,摸摸帽檐向巫师们致意:“下午好,先生们。各位不用多虑,我和阿尔夫是来给你们当保镖的。咱们还是早点动身吧,还有半小时就开始了。”

  一行人刚出后门,久不穿裤子的巫师们就被布料摩擦膝盖的陌生感觉烦得频频皱眉。资深数学家天生受不了冷场,突然问诺伯斯:“诺伯斯……这姓氏不常见。我说,你不会跟警卫队里著名的诺比郤诺伯斯下士有亲戚关系吧?”

  诺伯斯先生被问了个措手不及,瑞克雷觉得他应对得还不错。

  “不是的,长官!”

  “啊,说不定是同一本家谱上的远亲……”

  “不是的长官!两本家谱!”

  幽暗的客厅里,格兰达看着行李箱慨叹、绝望。她每周都用棕色鞋油仔细擦拭,架不住箱子是廉价商店的便宜货色,表层的假皮已快磨穿,露出了底层的纸板。客户们似乎向来不注意此类细节,但格兰达本人在乎,眼前看不见时心里也挂念。

  这是她秘密生活中的秘密一面。她每周休半天假,要花一两个小时在这上头,如果哪天运气不错则可能还要额外耗些时间。

  格兰达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活力满满地开始排练。“我们都知道腋下植被脱落带来的困扰。保持健康的地衣实在不容易……但是,”说着她掏出个蓝绿相间的瓶子,瓶口塞着金色盖子,“青葱山泉喷雾,只需轻轻一喷,即可保持腋下湿润,植被茂密一整天……”

  然后她有点结巴了,活力四射真不是她的性格。就这玩意儿每瓶一英镑!谁买得起?好吧,很多女巨怪买得起。壮臂先生说没关系,人有钱就行,而且喷水什么的确实有利于苔藓生长。行就行吧,但一瓶包装精致的白水里加点肥料就卖一英镑,是不是太贵了?壮臂先生回复道,一点不贵,你卖的可是梦想。

  女巨怪真肯为梦想掏钱,这是最愁人的。她们不但自己买,还给朋友推荐。格兰达从报纸上听说如今城里迎来了力工经济。安卡-摩波自古以来就有巨怪,他们在城里打零工卖力气,从不引人注意,在背景里当摆设,或者干脆充当背景本身。如今他们已经成家立业,做起了买卖,甚至社会地位还有所提升,变成了消费者,终于被大家视为正经人了。于是就有了壮臂先生这样的人,一个矮人,向巨怪小姐和太太们推销化妆品,让人类格兰达当推销员。虽然现在矮人和巨怪名义上友好共处,可《库姆山谷停战协定》[13]这种东西除了签字的几个人之外还有谁在乎?就格兰达每周一次拖着半革半纸的破箱子贩卖梦想的那条街,哪怕心肠最善的矮人都不敢凑近。对格兰达而言,推销既能让她出门走走,还能顺便赚点外快,存些钱以防不测。壮臂先生心思挺活络,总有新点子。毕竟谁能想到女巨怪会买美黑霜呢?他的货总有市场。虽然梦想浅薄且昂贵,还让格兰达自我感觉卑劣,可毕竟那玩意儿卖得好。而且——

  格兰达时刻紧绷的听觉捕捉到隔壁大门缓缓打开的声音。哈!下一秒她就突然出现在朱丽叶身边,把后者吓了一跳。

  “这是去哪儿啊?”

  “这不看球去嘛。”

  格兰达望向街道尽头,一条人影迅速消失在拐角处。她冷酷一笑。

  “哦,对,好呀。我正好也没事干。等等啊,我回去拿围巾。”说完她在心里补充道:烂强尼,你就别回来了!
  图书管理员落在他选中的屋顶上,扑通一声,惊得鸽子四散奔逃,像一朵爆炸的菊花。

  他喜欢足球,球场上的吵嚷斗殴唤起了他的祖先记忆。如此说来真是有趣,因为认真论起来,向前追溯几百年,他的祖先们全都是卖玉米和饲料的商人,而且祖传恐高。

  他坐在屋顶边缘的矮墙上,脚悬在外,鼻孔大张,捕捉下面传来的气息。

  都说旁观者清,图书管理员置身人类之外,不只旁观,而且旁闻。他每天都会感谢那次魔法事故让自己的基因距离人类远了一些。当猿类挺好的,不用操心物我之辩之类的哲学思考。猿的思维方式是:“香蕉存在,我吃香蕉。香蕉不存在了,我还是要香蕉。”

  他心不在焉地剥着香蕉,眼睛盯住下面涌动的人潮。棋局之外的旁观者非但看得清,还能同时看好几盘棋。

  街道呈新月形。如果球员们有图书管理员这样高瞻远瞩的视角,说不定会根据地形调整战略。

  人流从街道两端和几条小巷纷纷涌入,大部分是男性,纯爷们儿那种。被拖来的女性可分两类,因为血缘关系的、为了婚配机会的(婚配后就不再假装对这种胡闹运动有任何兴趣),此外还有几个看似和蔼可亲的老太太胡乱打成一团,扬起一阵薰衣草和薄荷味的烟雾,叫嚷着“撂倒了踹他”或其他此类的劝世良言。

  出现了一股新的气味,图书管理员对它并不陌生,却难以理解。是纳特。与之交杂的还有油脂、廉价香皂、地摊衣物的气息,那是被图书管理员称为“踢罐男”的味道。踢罐男是大学地下迷宫里的下人,现在是纳特的朋友,纳特则是位重要人物。重要,而且错位,身在尘世当中,却没有归属的位置。很快世界就会发现他的存在。

  又一股气味浮现,这个很容易辨认:尖叫的香蕉馅饼女人。图书管理员很喜欢她。第一次见面时她尖叫着跑了,所有人都这样。但后来她又折了回来,身上散发着羞愧的气息。她不苟言笑,和身为猿类的图书管理员一样。有时她还会出于友善给他烤个香蕉馅饼。图书管理员不了解爱情,觉得那玩意儿虚无缥缈,友情就不一样了,看得见、摸得着,交情如何一看便知,尤其是你手里还托着友情亲手烤的馅饼。她也是纳特的朋友。凭空冒出来的纳特倒是很会交朋友啊。挺有意思……

  图书管理员看起来不修边幅,实际上极爱秩序。关于卷心菜的书放在芥属植物那排架子上,编号(毕维)UUSSFY890-9046(反毕维1.1),《菜花先生大冒险》当然要归到UUSSJ3.2(〉毕维)9,《卷心菜之道》则应该属于UUSS(毕维+)60-sp55-o9-hl(毕维)。对于熟悉毕维空间七维图书管理法的人,这些事情一目了然,只要盯紧毕维就行。

  啊,他的同僚巫师们也来了,因为不习惯裤子的摩擦而步履笨拙。他们尽量低调,不愿显得傲然孑立,但如果旁人稍微留心一点,这份低调的努力都只会让他们立得更孑然。

  没人留意。真是既扣人心弦又让人兴奋,瑞克雷这样总结。正常情况下,尖顶帽、巫师袍和法杖的开路效果甚至要强过手持巨斧的巨怪。

  他们被推了!被挤了!其实感觉没有字面上那么糟啦。随着人群陆续涌入,巫师们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像是站在齐胸深的海水里,身子不由自主地随着人潮起伏而缓慢摇摆。

  “哎呀,”主席感慨,“这就是踢足球啊?不觉得有点无聊吗?”

  “谁说有馅饼来着?”近代如尼文讲师抻着脖子找。

  “还有人往里面挤呢,大人。”直白切说。

  “我们怎么看比赛?”

  “靠挤大堆的人,大人。前排的要把战况喊给后排听。”

  “啊,我看见卖饼的了。”主席向前几步,人墙变幻,掩盖了他的身影。

  “好点了吗,崔沃先生?”纳特问。四周人头攒动。

  “妈呀,疼死了,对不住,原谅我的克拉奇语[14],”崔沃捂紧受伤的胳膊,“你真没在袖子里藏锤子?”

  “没锤子,崔沃先生。对不起,你让我——”

  “知道,知道。你哪儿学的打人,打那么狠?”

  “没学过,崔沃先生。我不能对别人动武的!你催着我打一拳,我——”

  “你瘦皮猴一个,哪儿来的力气!”

  “瘦皮猴骨头长,崔沃先生,肌肉也长。真是太对不起了!”

  “是我不好,小妖啊,我不知道你那么大劲——”话没说完,崔沃突然一头撞在纳特身上。

  “兄弟,你跑哪儿去了?”刚在崔沃背上猛击一掌的人说道,“不是说好了在鳗鱼馅饼摊子那儿碰头吗!”

  来者看看纳特,眯起眼睛:“这谁啊,敢戴咱队围巾?”

  他并没有正眼看纳特,但显然在打量权衡,而且并不友好。

  崔沃拍掉身上的土,神色竟有些害羞:“哟,安迪。呃,这是纳特,给我打工的。”

  “打啥工?刷厕所啊?”安迪身后那群人爆发出笑声。除了他眼里的凶光,初次见面的人率先注意到的就是安迪抖完包袱大家必须笑。

  “安迪他爹是黑井的队长,小妖。”

  “认识你很荣幸,先生。”纳特友好地伸出手。

  “哟,认识你很荣幸,先生。”安迪模仿着纳特的腔调,伸出盘子那么大、布满老茧的手,握住纳特干瘦的手指。

  “小手跟姑娘似的。”安迪狠捏了一把。

  “崔沃先生给我讲了黑井队的好多壮举,先生。”安迪一声闷哼,崔沃注意到安迪手上正拼命用劲,指节都攥得发白。纳特继续说道:“赛场上的情谊一定格外美好。”

  “啊,对。”安迪哼哼着好不容易抽出手,脸上全是愤怒和疑惑。

  “这是我伙计麦克西,”崔沃赶紧打圆场,“这是屁精卡特——”

  “现在叫屁神了。”卡特纠正。

  “行,好。这是大块儿。在他身边你得留神,大块儿是当贼的,撬锁比你抠鼻屎都快。”

  名叫大块儿的人举起一块铜徽章:“行会的,有执照。没执照的要被抓住弄死。”

  “你是说你以违法为生吗?”纳特惊恐万状。

  “怎么的,你没听过盗贼行会?”安迪问。

  “小妖新来的,”崔沃帮忙辩解,“不怎么出门。山里来的妖精。”

  “下山跟咱们抢饭碗的?”卡特问。

  “你从来不干活,有啥饭碗?”崔沃反问。

  “说不定哪天我想干活了呢?”

  “别人干完你再去装样儿?”安迪话音刚落,众人准时发笑。短暂的介绍就这么完了,让纳特颇感意外,他以为肯定有人要提起偷鸡的事儿呢。卡特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铁罐,扔给纳特和崔沃。

  “我这不刚在码头给人卸了半天船嘛,”卡特急着辩解,好像从事体力劳动有损尊严似的,“从四叉来的船上顺来的。”

  大块儿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偷来的手表。

  “再过五分钟比赛开始。”大块儿宣布,“开始挤吧……呃,安迪你说呢?”

  安迪点点头,大块儿如释重负。甭管干什么,安迪首肯最是重要。安迪呢,则还在打量着纳特,像猫在研究一只意外猖狂的老鼠,同时揉着自己被攥疼的手。

  直白切先生脸涨红到脖子根儿。他清清嗓子,喉结上下跳动,像一轮不知该升还是该落的夕阳。在公共场合喊话是他的强项,但公开演讲则算是一种另类的羞辱了。

  “那个,呃,先生们,各位即将看到的就是足球赛了,核心部分叫作‘挤大堆’,你们很快就会开始——”

  “足球赛难道不是指两队人互相比着看谁先用球打中对方的得分柱吗?”

  “也可以那么说,先生,很可以的。”直白切附议,“但是在街头踢,嗯,这么说吧,两边的球迷会根据球场上的局面想办法缩短赛场的尺寸。”

  “组成人墙往里面推吗?”

  “是的,校长。差不多,校长。”直白切如实回答。

  “那得分柱呢?”

  “哦,他们可以挪的。”

  “啊?”庞德震惊,“看球的可以挪得分柱?”

  “说得非常正确,先生。”

  “那不就全乱套了吗?胡闹!”

  “确实,先生,有些老人也说这些年足球在走下坡路。”

  “岂止下坡,要我说这是到了坡底下还要挖个坑从世界背面钻出去啊。”

  “倒是挺适合用魔法作弊的,”希克尸博士插嘴道,“值得一试。”

  “我有一言相劝,”直白切不识相地泼起冷水,“球场上有些人特别拿足球当回事。您要是那么做,可能会被人把肠子扯出来当袜带穿。”

  “直白切先生,我很确定我这些汉子不穿袜带——”这时庞德凑上来耳语一番,瑞克雷听完继续说道,“哦,可能有一个例外的吧,最多俩。我说,要是全世界人人都一样,那可多没意思啊。”他看了一圈,耸耸肩,“这就是足球?不觉得挺枯燥的吗?像我吧,就不乐意淋着雨站一天,看别人找乐子。走吧先生们,咱们找球去。咱们是巫师,应该有特殊待遇。”

  “咱们现在不是要自称汉子吗?”近代如尼文讲师问。

  “一码事。”瑞克雷踮着脚从人群头顶眺望。

  “两码事!”

  “嗯,”瑞克雷解释,“所谓汉子不就是身边没女人、总跟其他伙计出去喝酒的人吗?反正我受够了,你们在我身后排好队,看足球去喽。”

  巫师们适应足球的速度让直白切和诺伯斯着实吃了一惊,迄今为止他俩一直以为巫师都是不谙世事的圆润丰满型生物。但要成为高级巫师并保住位子,必须拥有坚定的毅力、恶毒的手段,以及每个真正的绅士都应该具有的那种掩盖在风度之下的狂妄自大,就像“哦,那是你的脚吗?还真对不起呀”。

  当然,希克尸博士也是善于应付眼下状况的好人,因为按大学的官方定位,他是坏人。幽冥大学经验老到,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15],堵不如疏。

  比较幼稚的机构倾向于顶着巨大的风险和成本把所有不良分子缉拿归案。幽冥大学则给希克尸和他的团队单独建立院系、拨派专款、设置晋升途径,偶尔还放他们出去捕猎官方不认可的邪恶巫师。只要没人指出所谓“死后沟通专业”深究起来其实就是死灵术换个名头,大家就都相安无事。

  所以许多巫师都把希克尸博士视为理事会中有些烦人但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员,因为他(根据学校条例)可以尽情说出其他人想说却又不便说出口的坏话。额头修成美人尖、手戴骷髅戒指、法杖造型凶恶、身穿一袭黑袍,所有人都指望这样的巫师作一点点恶。学校条例中规定的“可接受的恶行”标准差不多是把别人两只脚的鞋带系在一起,或者短暂地使人胯下瘙痒。如此安排不算尽如人意,却颇符合幽冥大学的传统:和蔼可亲的希克尸博士占据了一个必不可少的空缺,防止那些可能大搞尸山血海死人头的死灵巫师上位。虽然他痴迷业余小剧场,总给同事们发免费戏票,给人造成了一些困扰,不过二害取一,小剧场总好过死人头。

  希克尸在人群中如鱼得水。密集的人群不仅意味着有好多鞋带可以系,更意味着大量的衣袋。他的博士袍[16]里总揣着新剧的宣传单,看见衣袋就往里塞。塞东西嘛,不算扒窃。

  那天纳特过得稀里糊涂,至今也还糊涂着,而且每过一分钟就更糊涂一些。人山人海,翻涌、挤压、碾轧,大部分还在酗酒。远处有人吹响哨子,似乎有比赛开始了。他看不见,只能听崔沃讲。远处有人惊呼喝彩,人潮应声涨落流转。崔沃和他的朋友们(好像自称“黑井大饼坛”,人群太吵了,纳特听不太清)见缝插针,一步步向传说里的球赛靠拢,人潮涌来时坚守阵地,人潮退却时则顺势猛挤。推、摆、挤……在一次次的重复中,纳特感到了某种召唤。那感觉从脚底和掌心发起,悄然传到大脑,给他温暖,使他超脱自我。仿佛涌动的人潮是一个生物,而纳特则是它身上的一个细胞。

  一阵喝彩传来,声音起源于赛场另一端。无论最初喊的是什么,传到纳特身边时已变成四个无意义的音节从千百张嘴和无数加仑啤酒中爆发的一声咆哮。喝彩退去,带走了温暖的归属感,留下一个空洞。

  纳特与崔沃对视。

  “开窍啦?”崔沃问,“够快的。”

  “那是——”

  “我知道。咱不细说。”崔沃没让纳特说完。

  “但是我感觉到——”

  “不细说,明白不?说不清楚。哎,开始往回推了!有机会!挤呀!”

  纳特擅长挤……非常擅长。在他势不可当的努力下,人群向两侧分开,或者旋转着滑开。钉鞋在石板路上刮出痕迹,头晕眼花、疑惑且愤怒的鞋主人们则被纳特和崔沃纷纷甩在身后。

  这时纳特感到有人狠拽他的腰带。

  “别推了!”崔沃喊道,“别人都掉队了!”

  “其实进度已经被一个卖豌豆布丁和浓汤的摊子拖慢了。我尽了全力,崔沃先生,可是摊子太难推。”纳特回头答道,“还有格兰达小姐。你好,格兰达小姐。”

  崔沃看看身后。后面有人打架,他能听到安迪的怒吼。安迪身边总有人在打架,如果别人不想打,他自己也可以起头。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喜欢安迪,因为……嗯,不许不喜欢。他——等等,格兰达在前头?也就是说,那谁也在?

  更远处又是一阵骚动,一个裹着破布的椭圆形物体腾空而起,又落回地面,叫好声和嘘声四起。崔沃曾经凑到前排好多次,没什么了不起的。球嘛,见多了。

  但是纳特把那个布丁摊顶在前面像雪铲一样推了多长时间?哎哟,我这是找到了个足球天才。他平时一副饿得半死不活的样子,哪儿来的力气?
  四面全是人,无路可绕。情急之下,崔沃从纳特两腿中间钻了过去。起先他看到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衣下摆和两只靴子,紧接着出现的是比刚经过之处要漂亮许多的一双腿。他站起身,距离朱丽叶淡蓝色的眼眸只有寸许之遥。朱丽叶没有惊讶的意思,因为惊讶在于突然,等朱丽叶的脑子回过神来,“突然”就已经过了。而格兰达则在惊讶刚露头时就赏了它一顿暴捶,生生把它打成了愤怒。朱丽叶与崔沃视线交汇,空中出现一群比喻意义上的小蓝鸟,清清嗓子准备歌唱。格兰达突然出现在他俩中间,开口逼问:“崔沃郤莱克利,你来这儿搞什么鬼?”

  小蓝鸟们,消失了。

  “你怎么跑前头来了?”答得不算巧。但崔沃心里小鹿乱撞,管不了那么多。

  “被挤过来的。”格兰达怒道,“你们那帮人一直在挤!”

  “我?我没啊!”崔沃愤愤不平,“那是——”说着他犹豫了。是谁?纳特?看他那样子,紧张兮兮的,皮包骨,好像一辈子都没吃过饱饭。说是纳特我都不信,对,自己说的都没法信。“那是后面那帮人。”他假惺惺地收了尾。

  “一帮糙汉,是吧?”格兰达的声音酸得能滴出醋来,“要不是纳特先生拽着你们,我俩都被挤到球场上去了!”

  这话说得太过偏心,让崔沃觉得挨了兜头一棒,但他决定放弃争辩。在格兰达眼里纳特做什么都是好事,而崔沃向来只做坏事。这么说来他也没立场反驳,只是觉得应该略加补充:“倒也没做过太过分的坏事。”

  朱丽叶正冲他笑呢。趁格兰达转头跟纳特讲话,朱丽叶往崔沃手心里塞了个东西,紧接着就转过身假装若无其事。

  他激动地摊开手掌,是枚黑白相间的珐琅徽章,死对头多莉姐妹的队徽,还带着朱丽叶的体温。

  崔沃连忙握拳,四下看看,确定没人瞧见他有辱黑井队好名声的通敌行径。万一被哪个巨怪撞倒,有人在他身上发现了队徽呢?万一是安迪呢?

  可这毕竟是朱丽叶的礼物啊!崔沃把它放进口袋,一直塞到最深处。事情尴尬了,而且他可不是喜欢面对问题的人。

  布丁摊主抓紧机会,一路上卖了不少货,此时又凑过来给崔沃送上一袋热腾腾的豌豆。

  “你那哥们儿挺厉害,啥品种的巨怪?”

  “不是巨怪,是妖精。”崔沃回答。球场上的喧闹离他更近了一些。

  “妖精不是偷东西的——”

  “这个不是。”崔沃巴不得赶紧把他打发走。

  突然一阵局部的沉默,就是人屏住呼吸时的声音。崔沃抬头,在本场比赛中第二次看到球的真容。

  球中间是白蜡木,外头裹着一层皮,再加十几层布,便于抓握。球的落点正是朱丽叶那不装事儿的漂亮脑瓜儿。崔沃不假思索飞身扑出,抱住朱丽叶滚到布丁摊的轮子底下。足球落地,正中朱丽叶刚刚所在之处。

  球落地的瞬间,崔沃心里闪过千头万绪。虽然朱丽叶在抱怨泥巴弄脏了外套,总归是被他抱在了怀里。他救了女神一命,从言情的角度看算是赚到了。可不管黑井队还是多莉队,让任何铁杆球迷知道这事,他的小命都要不保。

  朱丽叶咯咯笑了。

  “嘘!别吱声。那么漂亮的头发,让人削了多难看!”

  崔沃从车底探出头,没任何人注意。

  那是因为纳特已经捡起了球,放在手里转啊转,脸上可见的部分满是疑惑。

  “就是这东西?”纳特问同样搞不清状况的格兰达,“一次愉快的社交集会,还有可口的小点心,就这么结束了吗?这丑陋的东西应该放在哪里?”

  格兰达身不由己地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街道另一端。

  “那根大杆子?刷白漆的……哦,下面还有红漆……”

  “哦,看到了。好吧,既然那样,我——你们别挤了好吗?”纳特对推搡着看热闹的观众们喊。

  “但是你过不去的!”格兰达叫道,“放下球快跑吧!”

  崔沃听见纳特一声闷哼,除此之外世界一片寂静。哎呀,绝对不可能,距离得分柱至少一百五十码,而且木头足球扔不远。他不可能——

  远处啵的一响。令人窒息的寂静立时告破,又随即合拢。

  崔沃越过前面那位的肩头,看到六十英尺高的得分柱在白蚁、腐朽、日晒、雨淋、引力和纳特的合力作用下轰然倒地,尘埃四起。他惊异于自己居然没注意到朱丽叶就站在旁边[17]。

  “这是不是……老天显灵?”朱丽叶相信鬼神之说。

  那一瞬间,崔沃指着街道反向大喊“他往那边跑了”,然后扶起朱丽叶,又踹了纳特一脚。“追啊!”他补上一句。格兰达就没办法了,不过无所谓,只要他还拉着朱丽叶的手,格兰达就肯定像归巢的秃鹰一样跟在他们身后。人群拥向倒下的得分柱,还有一些分流去了刚才远射的发源处。崔沃又随便指了个方向:“是那个戴黑帽的大壮!去那边了!”给别人制造混乱总是好的,搅乱局面时切记要撇清关系。

  他们跑了几条巷子。远处还有骚动,不过城市的人群比森林更容易让人迷路。

  “我应该回去道个歉。”纳特说,“我可以给他们做一根新的柱子,不麻烦。”

  “不想打击你,小妖。你得罪的那帮人不爱听道歉。”崔沃催促,“继续走,别歇着。”

  “他们为什么觉得被得罪了呢?”

  “纳特先生。首先,你是看球的,不是踢球的,轮不到你得分。”格兰达解释,“其次,那么大力的远射,射偏了是要死人的!”

  “不会的,格兰达小姐,我向你保证。我瞄准得分柱射的。”

  “那又怎么样?瞄准得分柱就一定能打中吗?”

  “呃,一定能!格兰达小姐。”

  “你怎么做到的?把柱子都砸烂了!得分柱又不是随处能捡的,你给我们惹大麻烦了!”

  “为啥他不能踢球?”朱丽叶欣赏着自己窗户上的影子。

  “啊?”格兰达问。

  “妈呀,”崔沃答道,“他一个人上场就能顶一整支球队。”

  “那不省事了吗?”朱丽叶再问。

  “说得简单,”格兰达接上,“那球赛还有什么好看的?还能叫足球吗——”

  “抱歉,打断一下,”纳特突然说,“有人正在看我们。”

  崔沃四下打量,街上相当热闹,不过大家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小妖,咱们跑得挺远。”

  “我能感到视线落在皮肤上。”纳特依旧坚持。

  “隔着那么厚的衣服也行?”格兰达不肯相信。

  纳特转身,深邃的眼神望向格兰达。“是的。”他想起女爵曾测过他对视线的反应,当时他觉得那只是游戏。

  纳特抬头,看见一颗大头快速缩到房顶的矮墙后。空气中有极微弱的香蕉气息。啊,是那一位,他很友善。纳特见过他几次,总是长臂交替地在管子上悠荡。

  “你得送她回家。”崔沃要求格兰达。

  格兰达耸耸肩:“不行。老斯托洛普肯定会问她在球场上看见了什么。”

  “那怎么办?”

  “她也肯定会说实话,还有在球场上见了谁——”

  “她不会撒个谎?”

  “不如你会,她编瞎话不怎么在行。这么办,咱们先回学校。咱们都在那儿工作,而我总去查岗。现在我和她直接回去,你俩绕远路。要是有人问,就当今天咱们从来没见过面,明白吗?千万看好了,别让他再犯傻。”

  “抱歉,格兰达小姐。”纳特讷讷地打断她。

  “怎么着?”

  “你让我俩谁看好谁?”

  “我对不起你。”漫步在赛后的人群中,纳特说。说崔沃是漫步没问题,但纳特走的姿势有些古怪,像是骨盆有伤。

  “没事儿,能搞定。”崔沃安慰纳特,“没有搞不定的事儿,全交给我吧。他们看见啥了?啥也没看见,不就是个戴黑井围巾的汉子嘛,街上好几千名呢,别愁。那啥,小妖,你怎么这么大劲呢?天天举重啊,还是怎么的?”

  “你的推断完全正确,崔沃先生。我诞生之前确实举重来着,那时我还是个孩子。”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崔沃再度开口:“刚才你说啥?再说一遍。我一直在想,总觉着啥地方不对劲。”

  “啊,是的,也许我的说法给你造成了困惑。曾经有段日子我的心中满是黑暗,燕麦修士给我带来了光明和新生。”

  “啊,信教的那一套。”

  “我活到了现在。你问我为什么力气大,我小时候住在阴暗的锻造厂里,经常举重。起先是铁钳子,然后是小锤子,一直到最大号的锤子,终于有一天我把铁砧也举起来了。那是个好日子,有了一点点自由。”

  “为啥要举铁砧?”

  “因为我被链子拴在铁砧上。”

  他们又在沉默中走了一会儿,崔沃谨慎地开了口,每个字都在试探:“山里的日子不好过吧?”

  “现在没那么糟了,我想。”

  “凡事多往好处想吧。”

  “比如某位女士的出现吗,崔沃先生?”

  “你都那么说了,我就承认吧。我一天到晚惦记她!我是真喜欢她!她怎么偏巧是多莉的人呢!”一小堆多莉球迷投来疑惑的目光,崔沃压低声音,“她那几个哥哥的拳头有牛腚那么大!”

  “崔沃先生,我看书上说爱情在锁匠面前放声大笑。”

  “真的啊?爱情让牛腚捶在脸上怎么办?”

  “诗人没有提及这种可能,崔沃先生。”

  “锁匠不是闷头过日子的嘛,心细,耐心好,跟你差不多,开个玩笑啥的应该没人见怪。对了,你泡过妞吧?虽说你长得不怎么样,好歹说话上档次。只要使开手腕,小妞儿还不手到擒来?嗯,你那手腕子得先洗洗。”

  纳特犹豫了。他认识的女性包括女爵和希尔斯黛瑟小姐,两者都不太能算作“小妞儿”。当然还有永动小姐妹,她们够年轻,看起来也像女性,但模样嘛,更接近人面鸡,而且想把她们擒来着实不易。总之,“小妞儿”这词放在她们身上也不合适。

  “我没泡过妞。”纳特如实回答。

  “还有格兰达嘛,她对你有意思。但要留神啊,别不注意就让她处处牵着鼻子走。她就那样,对谁都一样。”

  “你们有一段过往吧,我猜。”

  “眼挺尖嘛,你是说我俩有一腿?平时不吱声,眼睛没闲着,厉害。算是有过一腿吧,我想再往上挪挪,她总打我手。”崔沃停了会儿,仔细在纳特脸上寻找笑意。“我刚才那句是要逗你乐。”末了他只好不抱什么希望地亲自解释道。

  “谢谢你为我解释,崔沃先生。我回头一定研究哪里好笑。”纳特说。

  崔沃叹了口气:“我现在不是那样的人了,而且朱丽叶……哪怕在碎玻璃碴子上爬出一里地我也想拽她的小手,这回没逗你。”

  “写情诗往往是虏获芳心的好办法。”纳特建议。

  崔沃乐了:“啊,我嘴可甜了。要是我给她写封信,你能帮我送不?我找张上档次的纸,写啥呢,我想想啊……‘你啊,真漂亮,快来约个会。保证不乱摸,爱你的崔沃。’怎么样?”

  “中心思想纯洁高贵,崔沃先生。但是,啊,或许我可以帮忙润色……”

  “要用花花词儿对吧?拐着弯儿说话?”

  纳特没注意听。

  “我看行。”崔沃头顶传来一个声音,“你认识的那些人有认字儿的吗?”

  斯托洛普两兄弟可有一样值得称道:他俩都不是安迪。宏观上讲他们几个差不多,反正你满脸是血也看不清。简单总结一下,斯托洛普哥儿俩知道暴力永远好用,所以从来也不考虑其他手段;安迪虽然是个铁石心肠的武疯子,身后却聚集了一批小弟,因此只有在他前面挡路的才有危险。安迪的性情忽冷忽热,兴致好时风度翩翩,还能让你抓紧时机逃跑;斯托洛普嘛,旁人不怎么费力就能看出朱丽叶是他们全家最聪明的。崔沃的优势在于斯托洛普兄弟自以为聪明,因为向来没人敢当着他们的面说实话。

  “哈,这不是那什么崔沃先生嘛。”比利郤斯托洛普用河马肉香肠似的粗手指戳着崔沃,“你那么聪明,跟我们说说谁砸的得分柱呗。”

  “我在挤大堆来着,比利,啥也没瞧见。”

  “黑井的新人?”比利不依不饶。

  “比利,你爹状态好的时候,都不能把球扔到他们刚才吹的一半远。你还不清楚吗?你也不行。我听说天使队的得分柱是自己塌的,有人编了套瞎话。我能骗你吗?”崔沃撒起谎来几可乱真。

  “能。因为你是黑井的。”

  “行,算你说准了,我跟你交底。”崔沃摊开双手,“实话实说啊,比利……就是这位纳特扔的球。彻底坦白了。”

  “再瞎扯我砸掉你脑袋。”比利对纳特嗤之以鼻,“看这小子的模样,球都举不动吧。”

  崔沃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怎么着比利,你家人没拴狗绳就把你放出来啦?”

  纳特听到崔沃喃喃自语:“哎呀,我差点就混过去了。”说完他转身提高了音量:“安迪,大街不是咱家的,聊两句不碍事。”

  “你爹就是让多莉打死的,崔沃。你还要不要脸?”

  站在安迪身后的黑井大兵团成员们的表情挺复杂,有的面带挑衅,有的则意识到自己再次被拖进争端。他们站的可是主街,警卫不愿插手小巷子里的斗殴,但主街上发生的就必须做点什么,免得纳税人抱怨。而且警卫们此时已经忙了一天,一般不想动手,可一旦被迫必须动手往往又快又狠,指望着一次绝根,起码短时间内不会再费心思。

  “他们都说有个黑井的小伙子跟个多莉骚货勾搭上了,手拉手挤大堆,你听说了吗?”安迪把大手压在崔沃肩头,逼问斯托洛普兄弟,“说啊。你俩那么聪明,消息肯定特灵通。”

  “骚货?”安迪的话从比利的耳朵传到大脑颇花了些时间,“多莉的姑娘哪瞧得上你们那帮垃圾!”

  “我们垃圾,你们也不是好东西!”屁精卡特发了话。

  纳特发现这在此情此景下是句煽动性的挑衅。或许仪式就是这样的,他暗想,先是幼稚地对骂,直到两边都有充足的理由发起攻击为止,正如冯郤茅斯伯格在著作《发情期鼠类的仪式性敌对》中所述。

  安迪从衬衫里掏出短剑。真正的足球精神慷慨包容一切吓唬人的、能打瘀青的、能打骨折的武器,考虑到一时冲动等因素,能打瞎眼[18]的武器也凑合,但短剑之类的利器不在其中。安迪是个异数,一旦你身边有了一个安迪这样的人,转眼就会冒出更多安迪。本来看比赛时只带一对铜手指撑场面的小伙子们,走路时纷纷开始叮当乱响,一个跟头栽倒没人扶一把都起不来。

  在场的各位纷纷亮出兵器。

  “大伙听我说。”崔沃退后几步,高举双手示意没有武器,意在息事宁人,“街上人多,看见了吗?要是让警卫抓到,他们能用大棒子把你们的早饭打出来。为啥要打?因为你们给人添乱。为啥添乱?因为要是没你们闹事,人家早回去歇着了。”

  说完他又退了几步:“然后你们要是用脑袋砸坏人家的棒子,那就是损坏公物,还得蹲一宿大牢。都去过吧?里边好玩吗?还想再去吗?”

  崔沃对演讲的效果相当满意:所有人脸上都挂上了丧气的神色,除了两位。一个是纳特,完全搞不清情况;另一个是安迪,他几乎以大牢为家。但即便是安迪也不愿和警卫对着干。只要打死一个警卫,维第纳利就要来试试你的脖子到底有多硬。

  众人放松了一点点。气氛紧张得让人连屁也不敢放一个,这时候只要有一个白痴……

  事实证明特别聪明的人也可以完成白痴的工作。纳特转向斯托洛普兄弟中最年轻的阿格尔农,兴高采烈地说:“先生,你知道吗?现在的局面特别像冯郤茅斯伯格在他关于鼠类的研究论文里说的那样。”

  壮硕的阿格尔农胡乱思考了一秒,扬起大棒猛砸在纳特身上。

  崔沃抢在纳特倒地之前一把扶住了他。棒子正中胸口,古董毛衣被打烂了,血从毛线里渗了出来。

  “你个蠢货打他干啥?他啥也没干,怎么得罪你了?啊!?”崔沃大吼。即便是斯托洛普自家兄弟都得承认阿格尔农脑袋确实缺弦儿。没等阿格尔农挪动脚步,崔沃就撕下了自己的衬衫给纳特包扎伤口,想止住血。半分钟后他站起身,把鲜血浸透的衬衫抛向阿格尔农:“心都不跳了,你个傻子!他怎么得罪你了?”

  连安迪也惊呆了,从来没人见过崔沃这样。多莉的人知道崔沃聪明、奸猾,但从没想过他会不要命到向一帮剑拔弩张的人扯着嗓子吼。

  阿格尔农顶着崔沃灼热的怒火喃喃道:“那啥……他是黑井……”

  “那你是啥?你是个蠢货啊你!”崔沃嘶吼。接着他转身,用颤抖的手指着其他人,“你们!你们是啥?屁也不是!你们是垃圾!狗屎!”

  他指指纳特:“他,他会做东西,他懂得多,他今儿头回看球!他戴黑井围巾就为了不打眼!”

  “哥们儿,崔沃,你别急。”安迪凶狠地举起短剑,“今天这事儿咱没完!”

  崔沃像愤怒的马蜂,挡在安迪面前:“你怎么样?你就是个疯子!你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吗?”

  “安迪,戴头盔的往这边来了。”大块儿在后面催促。

  “我?我怎么了?”

  “你跟斯托洛普家的傻子没区别!黑井?多莉?老天有眼,拉你们一头稀屎吧!”

  “警卫快到跟前了,安迪。”

  斯托洛普兄弟还没傻透,准备开溜了。城里到处都是佩戴球队标志的人,警卫不可能挨个追捕。但待在一个大量流血且停止呼吸的人身边就等同于谋杀了,警卫绝对能突然积极起来。

  安迪愤然指向崔沃:“你个蠢货。没了朋友,看你挤大堆的时候怎么混。”

  “跟挤大堆没关系!”

  “醒醒吧,小子,处处都在挤大堆。”

  黑井大兵团快速撤离。大块儿抽空回了个神,看口型在说“对不起”。其他人也一哄而散。街头群众都爱看热闹,可是这场热闹有些麻烦,例如可能会被人问“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之类危险的形而上学的问题。警卫总说“无辜的人无须畏惧”,但眼看着他们就朝这边来了,谁还顾得上无辜的人怎么样?
  崔沃跪在纳特正在变冷的尸体旁。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刚才几分钟里好像都没喘气。在对安迪发火的那一瞬间他就停止了呼吸——得罪安迪就等于死路一条,何必费劲喘气呢?
  这时候应该做点什么吧?比如捶他的胸口,给破碎的心脏演示怎么跳动?崔沃没学过,而且警卫马上就到,临场现学也没用,容易引起误会。

  所以当两个警卫匆匆赶到时,崔沃正捧着纳特的尸体向他们蹒跚而来。看见带头的是警员哈多克,崔沃心里放松了些:至少这位会先问问题再动手。在哈多克身后霸占了几乎整个视野的是巨怪警官蓝萤石,以他的身形,在路中间走一趟就能给整条街清场。

  “哈多克先生,求你把他送到西比尔女士爱心医院吧,太沉了。”崔沃央求。

  警员哈多克拉开被血浸透的衬衫,嘴里发出惋惜的啧啧声。见得多了自然熟。

  “停尸房更近点儿,小子。”

  “不!”

  哈多克点点头:“你是大卫郤莱克利的儿子吧?”

  “不告诉你!”

  “不用告诉,我知道你是谁。”警员哈多克语气平静,“好吧,崔沃。让蓝萤石把这个想必你以前从没见过的人送走,咱俩就跑步在后面跟着。前天刚下过一场大雷雨,说不定他运气好能救活呢,你也跟着运气好。”

  “不是我干的!”

  “你当然说不是。现在……咱们看谁跑得快?先去医院。”

  “我要陪着他。”崔沃说着把纳特轻轻放进蓝萤石的巨大掌心。

  “不行,小子。”哈多克否决,“你得陪我。”

  崔沃的案子到了哈多克手里还不算完。哈多克从来不站最后一班岗。他人称“和事佬”,为人和气,举手投足间的潜台词是“既然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何苦互相添堵呢”。不过嫌疑人到了他手上迟早要被转交给另一位高级警察,关在小房间里专门添堵,门口还有个额外的警察站岗。眼下这位女警官看起来就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像一人站了两班岗。

  “我是安谷娃中士,先生,希望你没惹什么乱子。”她打开记事本,展平内页。

  “我们先来重温一遍事件始末。你告诉警员哈多克说你目睹了一场斗殴,可你出现时所有打架的都跑了。说来真巧,你发现工友纳特先生流血过多致死。嗯,连我都能猜出来打架的那些人是谁,一个不漏。你怎么就说不出名字呢?还有,崔沃郤莱克利,这东西你怎么解释?”女警拿出一枚黑白花纹的珐琅胸针,隔着桌子抛过来。不知是她手法巧妙还是运气好,胸针的尖头刚好扎在崔沃手边的木头里。

  西比尔女士爱心医院的非官方座右铭是“某些伤患未必会死”。诚然,自从西比尔女士爱心医院开张营业后,城里至少某些伤病的致死率大大下降。西比尔的医生甚至知道手术前要洗手。但目前行走在医院白色走廊里的这位,深知那句非官方座右铭在现实里完全不成立。

  死神站在洗刷干净的石板前,低头审视。纳特先生?真是意外啊。他在袍子里摸索着,看看你还剩多少时间。

  知道吗?死神说,我一直纳闷为什么人垂死还要挣扎。毕竟与永恒相比,人生短得几乎可以忽略。即使你也是一样啊,纳特先生。虽然我看得出以你目前的情况挣扎一下或许有些效果。

  “我看不见你。”纳特说。

  无所谓。死神回答,反正你事后也不会记得我。

  “那么说,我要死了?”

  是的。死而后生。死神从袍子里摸出个生命沙漏,里面的沙粒正在向上飞,回头见,纳特先生。恐怕你的一生将多姿多彩。死神说。

  “黑井的小子身上戴着多莉队徽?真见鬼了。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总之都是挤大堆的事儿。”

  崔沃闭口不言,他没话可说。而且他以前跟安谷娃中士打过交道,她好像总瞄着他的咽喉。

  “警员哈多克说今天西比尔医院的伊戈在值班,希望他刚好有颗合适的心脏给你朋友换上。说真的,就算你朋友明天能亲自过来,这也是桩谋杀案。维第纳利大人定的规矩:如果必须要伊戈才能把你救回来,那你就算死人了,短暂地死了一会儿。所以杀人凶手也要被短暂地吊一会儿,四分之一秒就够。”

  “我没碰他!”

  “我知道,但是你要对哥们儿讲义气,对不对?那几个没在场的哥们儿,有大块儿、卡特,哦,对,还有安迪郤杉克。我们没逮捕你,目前还不算,你是在配合警卫队回答问题。你可以自由行动,胆子够大尽可以去用厕所,要是不怕死也能去食堂。但如果试图逃跑,我就一定会把你抓回来。”她像狗一样嗅了嗅空气,“我擅长追踪,明白吗?”

  “我能去瞧瞧纳特啥情况吗?”

  “不行,和事佬在医院守着呢。哦,你得叫他警员哈多克。”

  “大伙儿都叫他和事佬啊。”

  “或许吧,但你和我讲话时不能那么叫。”安谷娃心不在焉地把桌上的队徽拨来拨去,“纳特先生有亲属吗?就是说家里人。”

  “我知道啥叫亲属。他说在尤伯瓦尔德有亲人,我就知道这么多。”崔沃本能地撒了个谎,这时候说纳特幼年被绑在铁砧上只能起到反效果,“他跟融蜡缸的工人处得都挺好。”

  “他来这儿干什么?”

  “没问过。一般都不愿意让人知道。”

  “有人问过你吗?”

  崔沃盯着安谷娃。警卫都这样,先是一脸和气,等你放松戒备就突然当头一棒。

  “这是警察问事儿,还是你瞎打听?”

  “警察从来不瞎打听,崔沃先生。不过有时我们会问些跟正题不太相关的问题。”安谷娃说。

  “就是私下问呗?”

  “也不算……”

  “那就别管了。”

  安谷娃露出警卫的专业笑容:“你手里没牌还敢继续玩,而且居然这么说话。如果是为了保护安迪,我可以理解,但和事佬说你是聪明人。你要大智若愚到什么程度才能这么笨啊?”

  有人犹豫不定地敲门,一个警卫从门缝里探头进来。有人在外面用官威满满的大嗓门儿吼着:“你不是总处理这种事吗?天哪,能有多难——”

  “什么事,诺比?”

  “中士,有情况。在西比尔医院躺尸那位,劳恩医生刚来过,说他爬起来回家去啦!”

  “他们让伊戈看过了?”

  “对,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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