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废柴巫师5:最后的大陆》(4)
2022-12-17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最后的大陆(3)
“这叫好消息?”
“戴上这个,他们肯定得给你额外多写一段词。铁头奈德之后还没谁戴着镣铐被吊死呢。”
“不是说什么监牢都关不住他吗?”
“哦,他是能逃出去没错,就是跑不远。”
灵思风望着铁球:“天哪……”
“文斯问你体重多少,要把你的体重和镣铐加在一起再决定怎么吊。”
“有关系吗?”灵思风声音空洞,“反正我不都要死?”
“哎,这个不愁。可如果他算错了,要么你脖子被拉到六英尺长,要么——你听了别笑啊——要么你的脑袋就像瓶塞子似的飞出去。”
“哦,好啊。”
“吊恶棍拉里那回,我们找脑袋找了一下午呢!”
“了不起,一下午哦?你不用担心我,吊我的时候我人就已经在别处了。”
“要的就是这份精神!”狱卒快乐地捶了他胳膊肘一拳,“顽抗到底啊?”
文斯山脉发出一阵轰隆声。
“文斯说他给你套绞索时你能朝他眼睛上啐一口就太好啦。”狱卒翻译道,“那可是能给孙子辈儿讲的好故事——”
“都出去好吗?”灵思风大吼。
“啊,你需要时间筹划逃脱对吧?”狱卒顿时心领神会,“不愁。我们让你一个人待着。”
“谢谢。”
“直到早上五点。”
“好。”灵思风阴郁地说。
“对最后的早餐有什么要求吗?”
“要做得特别特别慢的那种?”
“精神可嘉!”
“走开!”
“不愁。”
一行人离开,稍后狱卒自己回来了,好像还有话要说。
“关于绞刑,有些事得给你讲明白。说不定能让你晚上高兴一点。”
“嗯?”
“如果活板门卡住三次啊,我们有个人道的传统。”
“哦?”
“听起来有点怪,但确实有过那么一两次,随你信不信。”
希望之树焦黑的枝头上,一点绿芽正悄然生长着。
“什么传统?”
“如果三次都失败,让人那么站着等就太残忍了,随时都可能……”
“对对对——”
“然后啊这个……”
“对对——”
“我觉得最糟糕的就是你——”
“是的我都懂!那么……第三次之后?”
“就让犯人回牢里等着,我们找木匠修活板门。如果修得久还额外给顿晚饭。”
“然后?”
“木匠修好了活板门,经过仔细测试后,再把犯人带出去吊死。”狱卒看到灵思风的表情,“脸色别那么难看嘛,总比站一早上吹着冷风等强,不是吗?那就太残忍了。”
狱卒终于走了,灵思风坐着看墙。
“咩!”
“闭嘴。”
这就是结局了吗?只剩短短一夜,如果这帮浑球说得没错,欢乐的民众就要满大街地给他找脑袋了。天理何在!
然,伙计。
“不是吧?”
我就是想入乡随俗。这儿的人相当欢快友好,不是吗?死神坐在灵思风身边。
“你就不能等等吗?”灵思风伤心地问。
不愁。
“看来这真的是末路了。我本该拯救这片大陆的,知道吗?可我竟然要死了。”
哦,对,恐怕确实如此。
“这一切都太蠢了。想想我曾经那么多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我差点被龙烧死,对吧?或者被触手怪吃掉,或者被解离成粒子飞往四面八方。”
你的一生确实丰富多彩。
“都说人之将死,整个人生都会在眼前闪过,真的吗?”
对。
“可怕的想法。”灵思风颤抖了,“啊,天哪,我有了另一个可怕的想法。说不定我已经濒死,现在就是我的人生闪回?”
你可能有所误解。人死前确实会看到整个人生在眼前经过,这个过程叫“活着”。吃虾吗?
灵思风看看死神腿上摆着的桶。
“免了,谢谢。还是不吃为好,虾有时候能要人命哩。你专程跑来炫耀,还吃虾刺激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什么?
“虽然我明早就要被吊死,你也不用这样吧?”
是吗?那我等着看你怎么逃脱吧。我是来见……见……死神努力回忆着,眼窝烁烁放光,啊,对了……见几百英里外鳄鱼肚子里的一个人。我记得是这样。
“啊?你是为这个来的?”
哦,我以为你会想见见老朋友。我赶时间,先走了。死神站起身,真是个宜人的城市。离开前记得去看歌剧院啊。
“等等……你等等,你刚说过我一定要死!”
人固有一死。
石墙在死神面前分开,随即合拢,宛如无物。在死神永恒的视角看来,石墙确实等于无物。
“但是怎么弄?我又不会穿——”
灵思风坐回床上,羊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
他看着动都没动的肉饼漂子,戳了戳那块饼。饼缓缓没入鲜艳的绿汤里。
窗外传来城市的嘈杂。
过了一会儿,肉饼像一块被遗忘的大陆般又浮了起来,掀起小小的涟漪,拍打碗壁。
灵思风躺在薄毯子上仰望天花板,那上边也有涂鸦。写的是……
然,记得看合页。奈德。
灵思风像是被无形的线牵着,慢慢站起,转身看向牢门。
那合页可够大的,而且没有被螺丝拧在门上,不给犯人留下任何拆卸的机会。所谓合页其实是两个砸进石墙里的大铁钩,焊在铁门上的两个重铁环刚好套在钩子上。那个叫奈德的在鬼扯什么呢?
他又凑到近前仔细研究门锁。锁里伸出一根大铁棍,直插进侧面门框,看起来丝毫没有撬开的希望。
灵思风又盯着门看了一会儿,然后摩拳擦掌咬紧牙关,试着把靠合页的那侧抬起来。没错,活动的余地刚刚好……
铁环能从铁钩上抬起来。
接下来只要轻轻一拉,拼上力气抵着门往侧边走一步,就能把门闩扯出来,再把整扇门抬进牢房里。
接下来就能离开牢房,小心地把门挂回去,再静静地离开现场。
这么干的,灵思风一边认真把门挂回合页上一边想,就是纯傻子。
像这样的关键时刻,懦弱就成了一门精密的科学。有的场合需要不假思索、被恐惧驱动的恐慌,有时则需要精打细算、思虑周全的恐慌。他正处在安全环境中。诚然这是死牢,但目前大概也是整个大陆上最安全的地方,暂时不会发生什么坏事。四叉人不像喜欢酷刑的样子,虽说他们保不齐又要逼他再吃些本地特色菜。此时此刻,他有足够的时间未雨绸缪,考虑下一步行动,再用头脑解决眼前的问题。
他对着墙看了一会儿,站起来握住铁栅栏。
对,已经想得够久了,现在得玩命跑呀。
南瓜船的绿色甲板被划成男区和女区,以正风化。也就是说维特矮太太占了大部分甲板,她可以花很多时间在屏风后面晒太阳。她的隐私由巫师们来保护,目前至少有三个巫师随时准备把任何胆敢凑到棕榈叶屏风十英尺之内的人当场击杀。
船上显然有被抚养庞德长大的婶婶称为“气氛”的玩意儿。
“我还是觉得要到桅杆上面看看。”庞德抗议着。
“哈!想偷窥吗?”资深数学家吼道。
“不,我就是想去看看船在往哪边走。前面有一大团乌云。”
“好啊,下场雨才舒坦。”主席抢白道。
“那么说,就由我来给维特矮太太搭个得体的避雨场所吧。”院长说。
庞德回到船尾,校长正在那儿黑着脸钓鱼。
“这架势,好像全世界除了维特矮太太再没第二个女人似的。”
“你认为只有她一个女人吗?”
庞德快速思考,飞驰的想象力撞上了残酷的减速带:“当然不了,校长!”
“谁也说不准啊,庞德。算了,多看看光明面。我们至少没淹死嘛。”
“呃……校长?您往地平线上瞧瞧?”
永不停歇的风暴障壁长达七千英里,却只有一英里宽。旋转翻涌的激荡气流环抱着最新出现的大陆,像一家子狐狸包围着鸡窝。
云墙高耸,直达大气层边缘。这是古老的云层,多少年来只能原地打转,逐渐形成了个性、怒气,还有最重要的——电压。
那不是风暴,而是一场战斗。呼啸数百英里的疾风在云深处争雄,闪电纵横其间,雨点落下,离地半英里即被烤成蒸汽。
空气在闪耀。
云墙之下,新生的大陆冒着滔天暴雨,从深不见底的海洋中升起。
巴嘎铺监狱,一间空牢房的墙上遍布划痕、简笔画,以及犯人计算日子的符号。墙上画的一只羊先是变成袋鼠,然后渗入石头里不见了。
“怎么着?”院长问,“要起大风啦?”
灰色的天际线填满了即将发生的未来,好像牙医的预约本。
“可能比大风可怕多了。”庞德答道。
“那拐弯绕过去呀。”
“船没有舵,先生。我们也不知道往哪儿绕,而且剩下的饮用水不多了。”
“不是都说有大片云层的地方就有陆地吗?”
“多大的陆地才能有这许多云。××××吗?”
“希望吧。”庞德头顶的风帆被风吹得翻腾抖动,“风力在加大,前面的风暴好像正在把空气吸过去。还……我想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真不该把秘子计留在海滩上。这片区域似乎有非常强的背景魔法场。”
“为什么那么想?”院长又问。
“因为大家都紧张兮兮的。大量魔法能量让巫师很容易就会勃——不,猛然大怒。但最先让我起疑的是庶务长头上出现了行星。”
行星一共有两颗,在距离庶务长脑袋几英寸的地方打转。正如一般常见的魔法现象,行星并没有实体,呈半透明,互相碰撞或碰到庶务长脑袋时就宛若无物地穿过去。
“妈呀,马格鲁普综合征,”瑞克雷说,“思维化形。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庞德脑袋里的一段子程序开始倒计时。
“记得人称‘靠不住’的老博德吗?”主席果然开了口,“他……”
“三!不,不记得!不许讲!”庞德没料到自己会吼起来,嗓门比他直抒而出的胸臆还大。
“我偏要讲,斯蒂本先生。”主席淡然道,“他对高能魔法场非常敏感,一旦走神,比如打个瞌睡,脑袋上就出现一圈,嘿嘿嘿,一圈小……”
“是啊没错,”庞德赶紧插嘴,“我们要严加提防,留心不寻常的行为。”
“你是指在巫师之间吗?”瑞克雷说,“斯蒂本先生,不寻常的行为就是巫师的寻常行为啊。”
“那就看谁做了不符合性格的事!”庞德吼道,“比如两分钟不说胡话!举止像个正常的文明人而不是一帮自以为是的乡下傻子!”
“斯蒂本,这可不像你的性格。”
“我就是这个意思!”
“马斯特朗,别难为人家。大家压力都挺大的。”院长劝解。
“他不符合性格了!”庞德用颤抖的手指着院长,“院长从来不说好话!突然这么讲理,简直是挑衅!”
历史学家指出,人们多在丰年好勇斗狠,荒年则只求果腹;物资够用时彼此彬彬有礼,盛宴摆在面前时,则会忙于争吵餐具的若干摆法[38]。
即便巫师也能在刚接近潜意识的粗浅层面察觉到,幽冥大学最终极的魔法莫过于以极富创造力的方式阻止魔法。碟形世界很久很久以前已经见识过巫师掌握强大魔力所造成的后果,至今人们还不敢走进某些魔法大战的遗迹,一进一出说不定就要多或少几条腿。
曾经,“巫师”一词的复数形式就是“战争”。
幽冥大学伟大而有创造性的使命就是为魔法戴上镣铐,让钉头锤一样致命的魔法像钟摆那样沉稳规矩地摆动。巫师们不再缩在戒备森严的塔顶互丢火球,而是围绕如何解读教员理事会的会议记录和同事们争吵,并且发现斗嘴和斗法一样乐趣无穷。他们胡吃海喝,即便是最邪恶的黑魔君,享受过一顿大餐和一支好烟后也忍不住小憩片刻,并且与人为善。再来杯白兰地就更好啦。不知不觉,点滴积累,他们接受了世上最重要的魔法,就是让你不再使用其他魔法。
问题是,由奢入俭难。
“好像确实有什么……味道。”近代如尼文讲师说。魔法的味道类似白铁皮。
“等等。”瑞克雷忽然抬手打开自己帽子上众多小抽屉之一,取出一个青色的玻璃方块。
“有啦。”他把玻璃块递给庞德。
庞德接过秘子计,看看读数。
“我是从没用过这东西,”瑞克雷说,“沾湿手指举起来测一测也挺准的。”
“它坏掉了!”庞德敲打秘子计,船在风浪中摇摆。
“指针……啊!”
他吃痛撒手。秘子计落地前就已被烧化。
“不可能!这玩意儿的上限是一百万秘子!”
瑞克雷舔湿手指举起来,指尖散发出一圈紫光和第八色光:“嗯,差不多。”
“如今世上任何地方都不会有这么强的魔法!”庞德叫道。
“创造大陆需要多少魔法?”瑞克雷问。
众人抬头望云,再眺望远方。
“我们下去,关上舱门吧。”院长提议。
“这船没有舱门。”
“至少先把维特矮太太安置好。再给庶务长和图书管理员找个安全地方——”
话没说完,船已冲入风暴。
灵思风钻进小胡同,意识到刚才的监狱还不算太糟。四叉大陆的人民和蔼可亲,喝醉了的、要你命的或既喝醉了又要你命的除外。灵思风对好监狱的要求是狱卒不会在走廊里逛来逛去扰人清梦,又总是聚在同个房间里喝着小酒打打小牌。这多……友好,当然了,也方便逃犯溜出去。
他猛转身,那只袋鼠果然就在身后,好大的个子,光芒万丈,顶天立地。他又退了几步才意识到那是远处山下房顶上的广告牌,有人在下面装了反光镜和灯。
袋鼠身穿马甲,头戴帽子,帽子上面还傻乎乎地开了两个孔好把耳朵露出来。可不管怎么打扮那就是小踹踹没错,再没第二只袋鼠会这样皮笑肉不笑地举着罐啤酒。
“你是从哪儿来的呀?”有人在身后说。
声音好耳熟,是一种略带抱怨的哄骗腔调,一听就是一副风向不对立即跑路的架势。音调也百转千回,能当开瓶器拔酒塞子。
灵思风转身,眼前的身影除少数几处细节外和声音同样熟悉。
“你不会……刚好叫迪布勒吧?”
“嗯?不行吗?”
“因为——这个,你怎么来这儿啦?”
“啊?走伯克街来的啊。”那人头戴大帽子,身穿大裤衩,脚蹬大靴子,除外简直就是安卡-摩波城酒馆打烊后沿街兜售独家秘制肉饼那个小贩的复制品。灵思风一直有个理论:世界各个角落都有个叫迪布勒的小贩。
这位迪某人的脖子上挂着个托盘,正面写着“迪布勒流动咖啡厅”。
“得赶紧到监狱那边卖一拨。绞刑吊人胃口。伙计你要点什么不?”
灵思风看看巷口,外头的街道挺繁华。两个卫兵就在他眼前踱了过去。
“你都卖什么?”他退到阴影里,狐疑地问。
“大页的歌谱,是歌唱他们要吊死的那位江洋大盗的?”
“谢谢,不要。”
“纪念品,他们等会儿吊人要用的绳子哦!保真!”
灵思风看着对方满怀希望举到他面前的粗短绳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晾衣绳呢。”
迪布勒兴趣浓厚地看看自己的绳子:“别看它短,解开一点就长啦,伙计。”
“说不定会有人挑毛病的,从哲学角度讲,你不可能在绞刑之前就卖绳索吧?”
迪布勒定住了,笑容凝固在嘴角:“就是这根绳,好吧?粗四分之三英寸,纯用麻线绞的,简称绞索毫无问题。绝对保真……说不定是同家厂子做的。别犹豫啦,我就想卖个公道价。这绳子没套上那伙计的脖子纯属偶然——”
“你这最多也就半英寸粗。我都看见商标了,希尔斯晾衣绳公司。”
“有吗?”
迪布勒再度以初次邂逅的劲头研究着自己的商品,然而迪布勒家族的优良传统就是:巧舌如簧的推销话术绝不会被区区一点重大事实打断。
“再怎么说都是绳子嘛。”迪布勒说得斩钉截铁,“保真绳子,有错吗?不愁。还有保真的土著艺术品,你要吗?”
他在满满的大托盘里翻了一阵,掏出一张方形的纸板。灵思风挑剔地看着那东西。
他在这红土国已经见过几次类似的玩意儿,但不确定他们所说的和安卡-摩波人理解的艺术是不是同一码事。这就是一张把地图、历史书和菜单统统捏到一起的产物。家乡的人们在手绢上打结记事,这鬼地方没人用手绢,所以他们都在脑子上打结吧。
土著人可不怎么画成串的香肠。
“这叫《梦中的香肠和薯条》。”迪布勒解说道。
“我好像没见过这样的,里面怎么还有番茄酱瓶呢?”
“那又怎么样?照样是土著艺术,货真价实,画的是传统城市美食,土著人画的。我就卖个公道价。”
“啊,我突然开悟了。这画画的土著人不会就是阁下吧?”灵思风问。
“对啊,保真。有意见吗?”
“唉,别逗了。”
“怎么着?我生在布拉德利的糖蜜街,我爸爸也是,爷爷也是,爷爷的爸爸也是。才不像某些人是抱着浮木漂来的呢。”迪布勒耗子似的小脸蒙上一层阴影,“不请自来,抢我们的工作……你说怎么样,嗯?我就卖个公道价。”
有那么一瞬间灵思风在考虑投案自首。
“看到有人维护原住民的权益真是太好了。”他嘟囔着再次窥视街道。
“原住民?他们知道啥叫工作?根本不知道,甚至都不想工作。他们也该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对你有利,我看出来了。否则也抢你的工作,对吧?”
“要我说,我比他们更原住民。”公道价迪布勒用愤怒的大拇指戳着自己,“我的原住民资格是打拼出来的。”
灵思风又叹了口气,逻辑只能帮你到这里,剩下的全靠摸着石头过河:“你就是卖个公道价,对不对?”
“对!”
“那……有你不希望的,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的人吗?”
公道价迪布勒沉思一阵:“啊,我自己呗,显然的。还有邓肯,他是我的好伙计[39]。当然了,还有迪布勒太太。还有炸鱼薯条店的几个小子。挺多人呢,真的。”
“那,说实话呢,我是真想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那好哇。”
“你的社会政治分析论对我当然适用。”
“棒!”
“要么你给我指个路,比如港口在哪儿呀?”
“可以啊。”迪布勒显然内心正在天人交战,“可再过几小时绞刑就开始了,我得抓紧时间热热肉饼。”
“其实我听说绞刑取消啦,”灵思风故作神秘,“那小子跑啦。”
“不可能!”
“他就是跑了!不跟你‘掰虾’。”
“他留遗言了没?”
“好像是‘再见’。”
“你是说他没跟卫兵来场名垂千古的大决战?”
“看来是没。”
“这叫哪门子跑?太不像话。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就为这,我还牺牲了庆典上的好位置呢。没有肉饼的绞刑像什么样子。”他鬼鬼祟祟地前后看看,“随你怎么说,庆典的生意挺好做。有钱人、穷人,要我说,谁的钱不都是钱嘛。”
“那……可不是嘛。显然的,要不就成……不一样的钱了。”灵思风附和着,“既然你今晚的生意做不成,不如告诉我怎么去港口吧?”
迪布勒还是有些疑虑。灵思风咽了口唾沫,他遭遇过蜘蛛、拿长矛的怒汉、从天而降的熊,这块大陆现在又要让他面临最危险的挑战。
“这么着吧,”灵思风勉强道,“我……我甚至……可以……买……买你几件东西!”
“绳子?”
“不是绳子,绳子不要。嗯……这问题可能不太容易理解,我就直接问了啊。肉饼是啥馅儿的?”
“肉馅。”
“什么肉?”
“啊,看来你是要来个精制肉饼?”
“哦,明白了。买精制肉饼,你才肯说是什么肉?”
“对。”
“那么你是在肉饼进嘴前还是进嘴后说?”
“你是绕弯子说饼有毛病吗?”
“姑且这么说吧,我越琢磨越怀疑你的饼可能有毛病,是不?算了,来块精制的。”
“选得好啊。”迪布勒从大托盘上有加热的部分取出一块饼。
“说吧……什么肉?猫肉?”
“你在乎吗?羊肉可比猫肉便宜。”迪布勒把饼扣在碟子里。
“那可就——”灵思风的脸拧成一团,“哎呀别,你怎么也往饼上浇豌豆汤呢,怎么人人都往饼上浇汤?”
“不愁,伙计。先用汤在胃里垫一层。”迪布勒又掏出个红瓶。
“这又是啥?”
“锦上添个花,伙计。”
“你往豌豆汤里扣了块饼,现在又淋番茄酱……你指望我吃这个?”
“不漂亮吗?”公道价迪布勒递过一把勺子。
灵思风捅捅肉饼,饼撞到碟边,轻轻弹开。
这个嘛……他曾吃过自割喉咙迪布勒的面包夹肠,吃过自绞肠子迪巴拉颜色古里古怪的古董蛋。身经百战也没死,虽然有几分钟他觉得生不如死。他还吃过阿尔-吉布勒做的库斯库斯,喝过自瞎双眼迪布朗沏的牦牛酥油茶,强逼自己咽过迪布·迪布罗之子之子的自助宴,生吞过冻死价迪不齐不可言喻的鲸鱼油(想到这里他的胃一阵抽搐。分食搁浅的死鲸鱼是一码事,把死鲸摆在那里待其自然膨胀爆炸成一口能吞的小块则是完全不同的体验)。至于自吞飞镖迪朗-迪朗酿的绿啤酒嘛……
上述这些他全都尝过。放眼天下,无论到哪儿,总有同个模子抠出来的小贩向他推销难吃无比的特色美食。眼下这不就是个饼吗,能有多糟?不,换个说法……总不会比之前那些更糟吧?
他吞了满满一口。
“好吃吧?”
“妈呀。”只见灵思风眼神仓皇,凝视虚空。
“这不是普通的豌豆泥,”公道价迪布勒略微有些尴尬,“这是碾豆大师亲手做的精制豆泥。”
“哎呀……”
“先生,你还好吗?”
“这饼……完全如我所料……”
“先生,没那么差吧——”
“你确实是迪布勒家的人没错。”
“这话是什么意思?”
“把饼脸朝下扣在稀溜溜的豆子里,再淋上一层番茄酱。曾经某人突发奇想——我随口猜一下应当是午夜之后——觉得这么做肯定好吃,会有人买账的。”灵思风看着浸没在汤里的肉饼,“我不跟你客套,这玩意儿太扯了,相比之下会走路的巨型李子布丁都太缺乏想象力。难怪你们这儿的人喝那么多啤酒……[40]”
说罢,他摇着头走上街灯摇曳的大路。
“你居然真的吃了里面泡的饼。”灵思风悲哀地说。他抬起头,发现自己正和那个狱卒脸对脸,对方身后还站着几个卫兵。
“就是他!”
灵思风欢快地点点头:“然!”
嗒嗒两声,他的自制木屐就落在地上,人没影了。
大海蒸腾,噼啪作响的闪电球在水面上纵横驰骋,像掉在热盘子上的水珠。
波涛之大已经不能再称之为浪,差不多是水做的山。庞德一直紧盯甲板,只抬过一次眼,刚好看到船沿着水坡滑向峡谷一样的深沟。
庞德身边,院长正抱着他的腿呻吟。
船触及谷底,开始攀登下一座浪峰,剧烈的起伏使人作呕。
“这种事你最熟,庞德,我们是不是死定了?”
“我……觉得不会,院长……”
“真是可惜……”
灵思风跑到路口时才听到身后响起的哨声,但他绝不会为这种事感到烦恼。
这可是城里!在城里逃亡最容易了。他在城里摸爬滚打许多年,知道有很多地方可以——
前方也响起哨声。
这里人群更密,大多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可灵思风就爱逆流奔跑。作为被追捕的一方,他具有先手优势,可以出其不意地从人潮中挤出一条路。他经过后,路人才开始回头查看、耽搁、抱怨,没心情给后面的追逐者乖乖让路。灵思风像弹珠台上的小球一样碰撞弹跳着前进,还比别人多一次游戏机会。
最好往山下跑,港口大多都修在山下,离水近。
他一路躲闪穿过街道,突然就到了水边。有几条船在浅水处等着被拖进港,但是——
黑暗中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这些卫兵太厉害了!
不应该呀!
卫兵不应该兜回来,他们不应该思考啊!
他只能奔向最后的方向——河岸。
前面有座建筑,那东西……只能是建筑。没人会露天摆放着那么大一盒开了封的抽纸。
灵思风以为所谓建筑,外形基本应该是个加了尖顶盖的房子,颜色则和当地的泥巴差不多。然而哲人李·廷·韦德曾经说过:逃命时挑剔藏身之所的装修,是非常不明智的。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绕着那白色建筑狂奔。这似乎是某种音乐厅,听声音里边好像正在唱歌剧,可谁会在造型这么别扭的建筑里唱歌剧啊?很难想象头戴角盔的女歌唱家在一座像是随时可能扬帆起航的剧院里登台演出。算了,没时间多想,前面有扇门,门口摆了几个垃圾桶,而门正开着……
“你是经纪公司派来的吗,伙计?”
灵思风透过室内的蒸汽窥探。
“你最好会做布丁。大厨正急得用脑袋撞墙呢。”从蒸汽里走出的人戴着白色高帽。
“不愁。”灵思风看到了希望,“啊,这是个厨房?”
“你逗我呢?”
“我以为这是个歌剧院——”
“全世界最棒的歌剧院,伙计。来吧,这边走……”
厨房不是很大,而且和灵思风到过的其他厨房类似,里面满是忙碌的人。
“楼上的大老板打算给首席女歌唱家办场晚宴,”带路的厨子分开人群,“突然间查理就接到命令让做个布丁。”
“哦,是啊。”灵思风敷衍着,觉得只要顺水推舟,迟早能摸清状况。
“大老板就说,查理啊,给她做个布丁吧,没问题的。”
“这么简单?”
“他说,要做就必须做最好的,查理。”
“不愁?”
“他说,大厨南柯给温蒂·萨克维尔女士做了草莓萨克维尔,名厨因普索给玛格琳·格雷泽女士做了苹果格雷泽,还有你爸爸,查理,他做了橙子奥慕鲁献给詹宁·奥慕鲁女士。查理,今晚该你露脸啦。”厨子摇摇头,他们来到一张桌子前,一个穿白制服的小个子正捂着脸坐在桌边痛哭,面前摆着一堆空啤酒罐。
“然后这倒霉蛋就闷头喝酒,所以我们琢磨最好找个别人吧。我是管牛排和大虾的。”
“所以你们打算让我做个布丁?用女歌唱家的姓氏命名?”灵思风问,“这是传统吗?”
“是啊,你最好别让查理丢人,伙计,又不是他的错。”
“哦,好吧……”灵思风想了想布丁的做法,基本就是水果加奶油加蛋奶酱对吧?还有蛋糕之类。他看不出有什么难的。
“不愁。看我马上就给你凑出来一道。”
厨房静下来,忙碌的厨师们纷纷停下看着灵思风。
“首先,我们有什么水果?”
“夜里这个时间,我们只能找到桃子。”
“不愁。有奶油吗?”
“有啊,当然。”
“很好,很好。那么我需要知道这位女士的姓……”
寂静似乎在他面前敞开。
“她唱得可好了,跟你说。”厨师的语气充满戒备。
“那很好啊。她姓什么?”
“呃……毛病就出在姓氏上。”另一个厨师说。
“为什么?”
庞德睁开眼。海水挺平静,或者说至少比之前平静。头顶甚至还能看见小块的蓝天,只是拥积的云团正在空中纵横交织,似乎每一团都有自己的风向。
他嘴里一股怪味儿,像是嘬过白铁皮勺子。
身边又有几个巫师挣扎着跪起来,院长皱着眉头摘下帽子,从里边揪出一只小螃蟹。“船不错。”他嘟囔着。
绿色的桅杆依旧耸立,但叶帆看起来破破的。破帆依旧兜着风,把船推向——
大陆。这块大陆就像一面红墙,在雷光中闪耀。
瑞克雷摇晃着站起来,指向大陆:“不远了!”
院长闻言咆哮道:“你那股乐观劲儿可太烦人了,我真忍不了。闭嘴好吗?”
“你才闭嘴。你是院长,我是校长。”
“那我们谈谈吧?”说这话时,庞德确信自己看到院长眼中闪过了凶光。
“现在不是时候,院长!”
“瑞克雷,你凭什么发号施令?你是什么地方的校长,嗯?幽冥大学还不存在呢!资深数学家,你给他讲!”
“我也没必要听你使唤,院长!”
一分钟后,当庶务长爬上甲板时局面已经相当混乱。每个巫师都自成一派,因此很难说甲板上到底有几个派系。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可以划成两党,势力此消彼长,好比跷跷板上架了个鸡蛋。
事后回忆这一幕,庞德不禁惊讶于竟然没有任何人使用魔法。在巫师们平时生活的环境里,言辞比魔剑更锋利,一张构思缜密的便签总是比火球威力更大,使人乐此不疲。兼且大家手头都没有魔杖,也没准备任何趁手的法术,故而在此等情况下直接动手更为方便。只可惜巫师们的非魔法战斗能力只有胡踢乱打、笨拙躲闪的水平。
庶务长万古不变的微笑消失了一点点。
“我期末考试比你高三分!”
“你怎么知道我分数的,院长?”
“你被指定为校长的时候我去查考卷了!”
“啥?隔了四十年还查考卷?”
“管他多少年,考卷就是考卷!”
“呃……”庶务长试图开口。
“天哪,你简直可悲!正是那种单备一支笔蘸红墨水的学生才能干出来的事!”
“哈!至少我没一天到晚在外边喝得昏天黑地,还赌钱!”
“哈!我喝酒赌钱,没错。我见识了花花世界,酒都没醒就回来考试,分数还跟你差不多,猪油桶!”
“啊?啊?现在开始人身攻击了吗?”
“对,一人占俩座的死胖子!来人身攻击吧!我们都说走在你后边容易晕船!”
“我认为这时候或许……”庶务长又说。
周围的空气噼啪作响。发怒的巫师吸引魔法的能力堪比烂熟的水果勾引苍蝇。
“庶务长,你说我是不是更适合当校长?”院长逼问。
庶务长眨着泪汪汪的双眼:“我……呃,你俩……呃,都有道理……呃,现在是不是应该……呃,同仇敌忾……”
校长和院长思考了一个瞬间。
院长:“说得好。”
校长:“有道理。”
“我一直瞧不上近代如尼文讲师……”
“总是自鸣得意的样子。”瑞克雷表示赞同,“不合群。”
“啊?是吗?”近代如尼文讲师摆出一副特别邪恶的自鸣得意脸,“至少我分数比你高,也比院长瘦多了!虽然比院长瘦没啥难度!斯蒂本,你说对不对!”
“叫斯蒂本先生,胖子!”庞德感到自己似乎被催眠了,说话也不过脑子。只要想停,他随时可以停,但目前他不怎么想停。
“我能不能,呃,说一句……”
“庶务长,闭嘴!”瑞克雷吼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瑞克雷指向院长:“你给我听好……”
他手上射出一道红色的电光,冒着烟从院长耳边擦过,击中桅杆。桅杆炸裂。
院长深呼吸,把大气层里的空气吸得所剩无几,接着一口气吼出来:“你竟然敢对我放魔法?”
瑞克雷盯着自己的手:“可是我……我……”
庞德终于成功分开自己咬紧的牙关,挤出一句话:“‘窝法’在干扰‘我文’!”
“啥?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近代如尼文讲师问。
“你个自大狂,我让你开开眼!”院长吼叫着举起双手。
“别被魔法冲昏了头!”庞德按住自己另一条胳膊勉强说道,“你并不想把校长轰成渣渣,院长!”
“不,我就想!”
“抱歉,我不想打扰……”维特矮太太从舱门里探出头。
“维特矮太太,什么情况?”搭腔时院长的法术正从庞德的头上掠过。
“我知道各位在讨论学校的正事,可这些裂缝正常吗?船正在漏水呢。”
庞德低下头,甲板在脚下吱嘎作响。
“我们要沉了……你们这些老蠢——”他硬生生截住话头,“船要散架了!看啊,颜色都变黄了!”
甲板上的绿色正在消退,像暴风雨中逐渐消失的阳光。
“是他干的!”院长喊。
庞德奔向船舷,身边噼啪之声不绝于耳。
现在最重要的是集中精神,保持冷静,想想美好的事物,比如蓝天和小猫猫,最好是没溺水的小猫猫。
“听着。”庞德说,“我们再不消灭分歧,就要被分歧消灭了。明白吗?船……这是熟了还是怎么着,我们离陆地还很远,明白吗?水下可能有鲨鱼啊。”
他低头,再抬头。
“真有鲨鱼啊!”
巫师们纷纷凑向船舷,船身随之倾斜。
“你说那些是鲨鱼?”瑞克雷问。
“说不定是金枪鱼。”院长回答。就在他们身后,剩余的船帆静静倒下。
“你怎么有把握分得清楚?”资深数学家问。
“被吞下去时数数牙就知道了。”庞德叹口气,至少现在没人乱丢法术。巫师的肉身虽然已经离开了幽冥大学,大学的精神却永远与他们同在。
船更斜了,维特矮太太也走了过来:“我们落水会怎么样?”
“必须做个计划。”瑞克雷说,“院长,搞个工作组,研究我们如何在鲨鱼出没的未知水域里求生。”
“游上岸去?我年轻时游泳可厉害了。”
瑞克雷报以温暖的微笑:“回头再说,维特矮太太。但我们已经把你的建议列入参考。”
“再过一分钟就没别的可参考了。”庞德提醒道。
“那你负责什么,校长?”院长反唇相讥。
“我负责给你们制定目标,你们自己决定方案。”
“那么说来,我提议弃船。”
“弃了船去哪儿?”主席问,“去找鲨鱼吗?”
“那是次要矛盾。”院长立即回应。
“对,”庞德也说,“到时候我们还可以投票决定是否弃鲨。”
船猛然一抖,资深数学家摆出伟岸的造型。
“维特矮太太,我来救你!”他一声大喝,把维特矮太太铲倒,至少是尝试着那么做。可惜驯兽师是个纤细的巫师,维特矮太太则是位丰满的女性,且后者身上露肉的地方太多,驯兽师实在也无从下手。于是他抓着几个边角旮旯的位置勉强把维特矮太太稍微抱起了一点点——这意味着两人的重量都着落在驯兽师的一双小脚上,脚似钢棍,插破了甲板。
船已经干若火绒、软如朽木,随即温柔散开。
水冷极了。巫师们扑腾得水花四溅。一块船板砸在庞德头上压他入水下。他眼前一片湛蓝,耳中咕隆咕隆。
等浮上水面才发现咕隆声是其他人还在争吵。幽冥大学的魔力再次显现:即便在鲨鱼环绕的险境中踩着水,巫师们也会把同僚当作最紧迫的威胁。
“别指责我!他……我觉得他睡着了。”
“觉得?”
“他变成床垫了!红床垫!”
“我们就这么一个图书管理员啊!你怎么那么不长心呢!”瑞克雷吼完,深吸一口气潜到水下。
“弃海啦!”庶务长快乐地叫唤。
庞德一个激灵:有个黑黝黝的流线型的大玩意儿在他面前浮起,接着落回浮沫里,翻了个身。
更多黑玩意儿在踩水的巫师们周围陆续浮出水面。
院长在其中一个上敲了敲:“哟,这鲨鱼比我料想的友好嘛。”
“这是船里的种子!”庞德大喊,“快爬上去!”
有什么东西从他腿边擦过。不过危机中的人动作快得不可思议,经过一番激烈的人种大战,连院长都顺利登上了种子。
水花四溅,瑞克雷也浮了起来:“没用!我尽力往下探了,没找到!”
“快上种子啊,校长。”资深数学家叫道。
瑞克雷对一条路过的鲨鱼挥舞着胳膊:“只要奋力扑腾、大喊大叫,它们就不咬人。”
“我以为它们专吃那样的人,校长。”
“啊,这个实验有意思。”院长抻着脖子看热闹。
瑞克雷终于爬上了一粒种子:“一团乱。那我们就漂上岸吧。呃……维特矮太太呢,先生们?”
他们四处寻找。
“啊,不是吧……”资深数学家呻吟道,“她朝岸边游过去了……”
大家追随他的目光,只看到一个发型走走停停,坚毅地游向岸边。泳姿嘛,让瑞克雷说可能应该叫“箱泳”。
“她那样游不靠谱啊。”院长评价。
“鲨鱼呢?”
“在咱们身下呢。”资深数学家回应,种子在他脚下颠簸着。
庞德看看下面:“没人把腿泡在水里,鲨鱼好像要走了。它们朝……也朝岸边去了呢。”
“算了,她应聘的时候就该知道职业风险。”院长又补了一句。
“什么?”资深数学家反问,“你是说在大学应聘管家时还要斟酌自己可能会在出生前几千年的神秘大陆岸边被鲨鱼吃掉?”
“她又没问。我记着呢。”
“其实吧,我们多虑了。”主席说,“所谓鲨鱼吃人名不副实。你们也许听过很多故事,但并没有任何一起有据可考的鲨鱼袭击人类事件。它们是平和、深邃、家庭意识强烈的动物,并不是什么凶恶的灾星,甚至偶尔还会救助迷途的旅人呢。鲨鱼是捕猎高手,一条成年鲨鱼甚至可以咬死驼鹿……那个……”
他看了看众人的脸色。
“那个……我好像记混了,这说的是狼吧?”
众人齐齐点头。
“呃……鲨鱼是另一个?海洋中残酷无情的杀手,吃东西都不嚼的?”
众人又齐齐点头。
“哎呀,我这张脸要往哪儿放啊……”
“往鲨鱼够不到的地方放。”瑞克雷毅然决然地说,“先生们,那是我们的管家!你们今后想自己铺床吗?我看还是火球齐射吧。”
“她游得太远——”
瑞克雷身边的水里跃起一条红影,弯曲着身体在空中飞过,又扎进水中,流畅得像剃刀切开丝绸。
“什么东西?谁干的?”瑞克雷问。
一道弧形波纹像球道中滚动的保龄球般冲向露在水上的鲨鱼鳍,水面炸开。
“天哪,瞧那东西收拾鲨鱼的威风!”
“是海怪吗?”
“显然是海豚……”
“红毛海豚?”
“显然不会是——”
一条被击中的鲨鱼飞速逃走,从资深数学家身边经过。它身后的水面再次炸开,露出全世界绝无仅有的一只红毛海豚,他还在咧嘴笑呢。
“对——头?”图书管理员说。
“干得好啊,老小子!”瑞克雷隔水大叫,“我就说你不会让人失望!”
“不,校长,您没说过。您说您以为……”庞德插嘴。
“造型也选得好!”瑞克雷置若罔闻,继续大声嚷嚷,“现在麻烦你把我们推到一起,然后说不定你还能把所有人一起推到岸边,人齐了吗?庶务长呢?”
庶务长已经化作右手边的一个小点,正心不在焉地划着水。
“算了,他迟早能到岸。加把劲,咱们也上岸去。”
种子像一排超载的驳船,向海岸驶去。资深数学家的声音紧张兮兮:“这波涛,波涛啊……你们说是不是有点‘围困’的意思?”
“波涛确实挺大。”近代如尼文讲师说,“我觉得这么大声音不光是雨声。说不定有大浪。”
“一点风浪算不了什么。”瑞克雷不屑一顾,“水又不硬。”
一阵漫长的浪涌经过,庞德感到脚下的种子随波起伏。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子的形状真怪。当然了,大自然创造种子时花样百出,给它们装备了翅膀、风帆、气舱等各种机巧,只求在竞争中胜过其他种子。这些船种就相当于图书管理员目前形状的扁平版,显然是为了在水中快速移动。
“呃……”他对着茫茫宇宙说。意思是:我们好像从没认真考虑过这个。
“前方没有礁石。”院长在留心观察。
“围困。”资深数学家似乎被这个词困扰住了,“很明确的词,不是吗?有些军事意味。”
这时庞德才想到水未必不硬。他虽不是运动健将,却记得小时候和本地其他孩子一起玩的情景,经典游戏比如“把小庞德·斯蒂本推进荆棘丛”“把斯蒂本捆起来就回家喝茶”……有几次他就被从悬崖上抛进水潭,落水可疼了。
船队终于追上维特矮太太,后者正抱着一棵漂浮的树踩水。树上已经有了不少乘客,有鸟、蜥蜴,不知为什么还有头小骆驼舒舒服服地卧在枝头。
浪涌更强了。雨声遮掩着深沉连续的轰鸣。
“啊,维特矮太太。”资深数学家称赞着,“真是棵好树哇,上面还有叶子呢,你看。”
“我们来救你了。”院长睁眼说瞎话。
“我认为维特矮太太最好还是抱个种子,”庞德说,“我真的认为这是个货真价实的好主意。我觉得这浪好像……有点大……”
“围困。”资深数学家忧郁地说。
他眺望前方,海岸不见了。
海岸在下面,在一座绿色山丘的脚下,水做的绿山。不知怎的,山越长越高。
灵思风说:“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姓什么?她的姓氏怕是尽人皆知吧,我是说肯定会印在海报之类的东西上。不就是个姓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厨师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开了口:“她……她叫……奈莉……屁古……女士。”
“譬如什么?”
“就姓这个,姓屁古。”
灵思风的双唇无声地颤动:“哦。”
厨师们纷纷点头。
“我说,查理喝的啤酒还有剩的吗?”灵思风一屁股坐下。
“说不定我们还能找来几根香蕉,罗恩。”另一个厨师说。
灵思风眼神涣散,嘴唇又动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事儿你们告诉查理了吗?”
“说了,他听完就崩溃了。”
外面传来奔跑的脚步声,一个厨师看了看窗外:“是卫兵,大概在追哪个倒霉蛋吧……”
灵思风往后挪了挪,以免被人从窗外看见。
罗恩不安地前后蹭着双脚:“要是去找埃德尔·阿魅,让他临时开个张,说不定能弄到些……”
“草莓吗?”灵思风问。厨师们战战兢兢,查理又发出一声啜泣。
“他一辈子都在等这天。”一个厨师说,“天啊,太不公平了。记得那个退隐嫁给家畜贩子的女高音吗?查理活活难过了一个礼拜。”
“对啊,叫莉莎·喜悦,”罗恩说,“中音部分不太稳,但绝对有前途。”
“查理把全部希望都押在她身上了,说有这么好的姓氏配什么都成啊,哪怕大黄都没问题。”
查理号哭。
“我想……”灵思风沉思着缓缓开口。
“请讲!”
“我想到法子了。”
“你想到了?”连查理都抬起了头。
“你们听说过吧,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咱们就用桃子吧,加奶油,如果你们能做冰激凌就也来点,再加点白兰地试试……我看看啊……”
“椰蓉?”查理仰起头。
“好啊,为什么不呢?”
“呃……再来点番茄酱?”
“这个不好。”
“你得加快速度,他们最后一幕都唱一半了。”罗恩催促道。
“全都好着呢,”灵思风说,“来……桃子切两半,跟其他材料一起放在碗里,然后浇白兰地,完啦!”
“这是什么外国货吗?”查理有点疑惑,“我没听过哪个食材叫‘丸啦’。”
“放双份白兰地。大功告成。”
“可这玩意儿叫什么呢?”罗恩赶忙问。
“我正要说呢。查理,请把碗端来,谢谢。”灵思风举起碗,“先生们……鄙人向各位呈上……桃子奈莉。”
一个平底锅在炉火上咕嘟咕嘟冒着泡,远处传来歌剧的声音,除此之外厨房里一片寂静。
“你们觉得如何?”灵思风欢快地说。
“这……不一样啊……”查理语气迟疑,“这一点我肯定。”
“可这名字没纪念意义啊,不是吗?”罗恩质疑道,“天下的奈莉多了去了。”
“否则难道你想让天下人记住另一个名字吗?”灵思风反问,“你想把毕生杰作取名叫桃子屁——”
一声号叫,查理又哭了起来。
“这么说来也不算糟。”罗恩说,“桃子奈莉……行吧。”
“用香蕉也行。”
罗恩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几下:“算了,就桃子。”
灵思风决定趁机撤退:“很荣幸能助各位一臂之力。麻烦给我指个道吧,从这儿出去有几条路啊?”
“今晚大家都忙着呢,又是庆典又是什么的。”罗恩说,“当然不合我的品位,但可以带来客流。”
“对啊,明早还有绞刑呢。”查理说。
“绞刑我就不看了,”灵思风说,“麻烦各位——”
“我是希望犯人能逃跑啦。”
“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灵思风立刻赞同。大皮靴的声音从门口路过,停住了。他能听到远处有人说话。
“据说他打退了十几个卫兵。”
“三个,”灵思风纠正罗恩,“三个,我听说的。有人告诉我不是十几个,就三个。”
“肯定不止三个,胆大包天的巡林匪,肯定远不止三个卫兵。听说他叫灵子。”
“有个伙计从尼戴啤酒勒玛来,跟我说灵子五分钟给一百只羊剪了毛。”
“我才不信哩。”灵思风当场反驳。
“都说他是巫师,但不可能,谁见过老老实实干活的巫师啊。”
“其实……”
“好吧,但有个在监狱工作的小子说他有一罐棕色的怪玩意儿,吃了就有无穷怪力。”
“那是啤酒汤!”灵思风嚷嚷,“我的意思是,我听人说的。”
罗恩扬起一边眉毛打量着灵思风:“话说你就有点像巫师啊。”
有人重重地敲门。
“你穿的袍子和巫师一样。”罗恩的目光片刻不离灵思风,“席德,去开门。”
灵思风一再后退,手背在身后,在一张摆满刀具的桌子上摸索着,抓到一根刀柄。
他不喜欢武器。拿了武器就等于加大赌注,但至少可以唬人。
房门打开,几个人向里面张望,其中之一正是那位狱卒。
“就是他!”
“警告你们,我要拼命了。”灵思风把手转到身前,厨师们纷纷散开寻找掩护。
“你手里的是个长柄勺,伙计。”卫兵和蔼极了,“但是无所谓,有种。真不错。查理你觉得如何?”
“不能让人说这么有种的江洋大盗在我的厨房里被逼到穷途末路。”查理一手抄起大菜刀,一手端起桃子奈莉,“灵子,从那扇门走,我们来和卫兵论一论。”
“我们没意见。”卫兵们也说,“大决战在厨房里打可不像话……你先跑,我们数到十再追,好吧?”
灵思风又一次觉得他的人生剧本和别人的不大一样。
“你是说,虽然已经把我围死了,但不打算现在抓捕?”
“那可不是,被写成歌多难听啊!”卫兵倚在门框上,“我们得考虑周全。格若特街上有个老邮局,我估摸一个人在里面能坚守两天,保不齐三天,不愁。然后你冲出去,我们乱箭把你射翻,你再说句有名的遗言……未来好几百年的娃娃们都会在课本里学到你。还有,看你这身行头。”他无视长柄勺的威胁踏步上前,戳戳灵思风的袍子,“这能挡住几支箭,嗯?”
“你们都疯了吧!”
查理摇摇头:“大家都喜欢能打的,先生。这就是四叉人之道,死也要战斗着死。”
“我们都听说你怎么对付拦路劫匪了。”另一个卫兵说,“干得真他妈漂亮。有这等本事的人不该被绞死,你得来场名垂千古的大决战。”
所有人都进了厨房,门口空了出来。
“有人听说过名垂千古的大逃跑吗?”
“没听过。什么意思?”
“然!”
灵思风顺着漆黑的河边加速狂奔,后边传来一阵叫好:“要的就是这股劲儿,我们数到十啊!”
灵思风抬起头,发现酿酒厂顶上的大招牌黑了,接着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身边跳。
“不会吧,又是你!”
“然。”小踹踹追上灵思风。
“看你给我惹的乱子!”
“乱子?本来你都要被吊死啦,现在你不是在神创的国度里享受健康的空气吗?”
“可我就要被乱箭射死了!”
“那又怎么样?你可以躲啊。这地方需要英雄。剪毛冠军、公路战士、巡林匪、偷羊贼、骑术大师……你要是还能学好一种尚未问世的用棒击球的蠢运动,再用借来的钱盖几座高楼,那就齐活了。他们不会急着杀死你。”
“这算安慰吗?反正那些事全不是我干的,啊,我干了,可是……”
“重要的是群众怎么想。现在他们相信你从锁死的牢房里奇迹脱身了!”
“我不过就是……”
“不重要!知道有多少狱卒想跟你握个手吗?想吊死你都得等到中午才有工夫!”
“听好,你个蹦蹦跳跳的大耗子,我已经到港口了,好吗?我可以把他们甩掉!可以找地方藏起来!我很擅长藏在船上,然后晕船,被发现,被扔下海,抱着旧木桶漂流两天,吃胡子缝里透进来的浮游生物,再小心地越过珊瑚礁,吃红薯维生!”
“你的才能很特别嘛。”小踹踹跳过一艘船的钢缆,“你在安卡摩波见过几艘四叉来的船?那儿可是全世界最繁华的港口,是吧?”
灵思风脚下减速:“这……”
“洋流,伙计。从这儿开始离岸十里,能控制船不在世界边缘上翻出去的船长一百个里都找不到一个。他们只在近海活动。”
灵思风停住脚步:“你是说整个大陆是个监狱?”
“对,但四叉人以为这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反正也没必要出去。”
后面又传来喊声。这儿的卫兵数数比别处的快。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小踹踹已然不见了。
灵思风拐进旁边的街道,发现整条街都被马车塞得水泄不通,一辆赛一辆地浮夸。
灵思风停住脚步。关于逃跑这码事,他是个“逃离”的大行家,甚至可以写一本《逃离论》,却向来不大关注“逃往”。但有时冥冥之中会有种微妙的感觉提醒他逃往何处同样重要。
例如前面围着马车聊天的人里有好多都穿着皮衣。
皮革的好处说不完,又持久,又实用,还耐磨。像野蛮人克恩那样的人物,其身下持久耐磨的兜裆革甚至只有铁匠出马才脱得下来。但眼下这些人似乎不在乎皮革的上述特性,彼此问的都是:“有多少铆钉?”“够亮吗?”“能在不寻常的部位开洞吗?”
在任何星球求生,最基本规则之一都是别惹穿黑皮衣的[41]。灵思风礼貌地在他们之间悄悄穿过,发现有人往这边看就点点头、挥挥手。可不知为何,他反而吸引了更多注意。
队伍里还有女士,显然××××是个平等的社会,女性和男性同样顶天立地。有些女士非常漂亮,非常夸张的那种漂亮,只可惜偶尔有胡子破坏画面。灵思风出过国,知道偏远地区的民风可能比较怪异。
在别处可见不到这么多亮片儿,还有羽毛。
灵思风突然开悟,顿时轻松多了。
“噢,这是狂欢节吧?”他大声说,“这就是他们说的庆典?”
“说什么呢?”一位身穿缀满亮片儿蓝色裙子的女士问。她正在给一辆紫色大马车换轮子。
“这些是狂欢节的花车吧?”
女子咬紧牙关,装好车轮,放开车轴。车轮砸在碎石路面上,弹了几下。
“该死,好像弄断了一根指甲。”她瞧瞧灵思风,“对,就是狂欢节。你裙子太破了吧?上唇的胡子不错,下边的胡子就寒碜了,染个色更漂亮。”
灵思风看看身后的街道,花车和人群为他制造了掩护,但撑不了多久。
“呃……女士,可以帮我个忙吗?那个……卫兵正追我呢。”
“他们总是阴魂不散,是挺招人烦的。”
“我们因为一只羊产生了些误会。”
“正常事啊,伙计。”女子上上下下打量着灵思风,“看你样子不像乡下人嘛。”
“我?我看见草都紧张,小姐。”
“你……才来没多久吧?怎么称呼?”
“灵思风,女士。”
“好,上车吧,灵思风先生。我叫乐蒂莎。”女子伸出一只大手。灵思风和她握了手,趁上车的工夫偷偷按摩自己被捏白的手指,活了活血。
马车里漆满了大片的粉色和淡紫色,还有些像是纸折的玫瑰装饰。车厢中间垒了一堆箱子,上面盖着一块布,权当讲台。
“漂亮不?”乐蒂莎问,“姑娘们忙活了一下午。”
车里的颜色太阴柔,不合灵思风的品位,但他从小就被教育要有礼貌。他坐在地上,尽量远离旁人的视野。
“真漂亮,真艳。”
“承蒙夸奖。”
前方有乐队开始演奏,人群一阵骚动,有的上车,有的排好队形准备游行。两个戴着长手套的女人爬上紫车,也是全身亮片儿,一下子就看到了灵思风。
“这是……”其中一个问。
“达琳,我们来谈谈。”车前端的乐蒂莎说。
灵思风看着她们凑成一团,三个女人中不时有人抬头用奇怪的眼神瞥来一眼,好像要确认他还在不在。
这儿的姑娘们可真高啊,他不禁好奇她们去哪儿买鞋。
灵思风不算特别熟悉女性。他生活节奏较慢的日子大多都花在幽冥大学的校园里,那地方把女性和墙纸、乐器归为同个大类:可以怡情,是文明结构中微小而重要的一部分,但真要论起来算不上不可或缺。
和他近距离接触的女性要么想砍他的脑袋,要么想劝他走上不归路并被别人砍掉脑袋。灵思风真没多少对付女人的缜密心思,但某些不受重视的直觉还是告诉他这几个女人有点不对劲,却说不清究竟哪儿不对。
被称为达琳的女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灵思风恭敬地摘下帽子。
“你瞎掰的吧?”达琳逼问。
“我?当然不是,小姐。没有虾。让我藏一阵,过几条街就行,我就这么多要求——”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知道,小姐。狂欢节啊。”灵思风咽了口唾沫,“不愁。大家都爱盛装打扮,不是吗?”
“难道你要告诉我你真的以为……我是说我们……你盯着我头发看什么?”
“呃……我在想你怎么弄那么亮的。你要上台吗?”
“出发了,姑娘们。”乐蒂莎回过头,“记住……笑得漂亮点儿。别理他,达琳,你不知道他的来头。”
第三个女人被另外两个称作内莉特,正好奇地看着他。灵思风觉得这姑娘有什么地方挺古怪:发型固然不赖,但跟两个旅伴相比则黯然失色,另外她抹的化妆品也没那么多,总而言之这姑娘有点不合拍。
这时他突然发现前方有个卫兵,连忙扑倒在马车围栏下边。随着车转过街角,他从木板中的缝隙看到了等待的人群。
他参加过不少狂欢节,虽然大多是无意之举。他甚至在热努阿参加过号称世界第一狂欢节的盛餐会,可惜现在只恍惚记得当时正倒挂在花车下面逃避追捕,至于为什么被追则毫无印象,停下来打听又未免不智。灵思风的足迹在碟形世界上遍布四方,旅途留下的记忆大多如此模糊。不是记性不好,只怪速度太快。
参加这场狂欢节的群众看起来倒挺正常,真正的游行应该在酒吧开张后很久才开始,这样自发加入的人会更多。四周有人欢呼,有人吹口哨,嬉笑和嘘声也不绝于耳。前面有人吹响号角,舞者们旋转着从灵思风的偷窥孔前经过。
他坐好,拉过一块塔夫绸盖在头上。狂欢节上扒手众多,定要占用卫兵大量时间。游行的终点也总是一片狼藉,他姑且先藏在此处,届时悄悄溜走便好。
灵思风低下头。
这几位姑娘买鞋的瘾头真大,起码有好几百双。
几百双鞋码得整整齐齐,上方是一大堆女装。灵思风偏开头,盯着没装女人的女人衣服看或许有伤风化。
他又转头回来再看看鞋,确信刚才有几双动了——
一个瓶子在他头顶砸得粉碎,玻璃四溅。上边的达琳说出个他从没想到能在女人嘴里听到的词。
“又有贱货撒欢,”达琳咬牙切齿,“总有人捣乱——哎你玩真的?”
“赏个吻吧,先生!”一个男青年跳上马车,快乐地挥舞着啤酒罐。
灵思风见过高手过招,但达琳抡拳的架势让他大开眼界。只见她眯起眼,拳头似乎抡了一个整圈,半途击中那青年的下巴,对方向上飞起,顿时退出灵思风的视野。
“你看!”达琳挥着手怒道,“扯破了!晚装手套可贵了,这王八蛋!”一个啤酒罐从她耳边擦过。
“谁看见了?谁扔的?谁?我看见你了,就是你!瞧我不顺着喉咙把你裤子揪上来!”
人群中同时爆发出赞赏和奚落的喊声,灵思风看到几个卫兵的帽尖目标明确地向他们移动。
“呃……”
“嘿!就是他!巡林匪灵子!”有人指着灵思风大叫。
“没林的事儿,就是只羊而已!”
灵思风有点纳闷谁接的茬儿,接着发现正是自己,无路可逃。卫兵们正仰头看他呢,真没路了。街上水泄不通,前面又有一拨人打架,两侧也没有逃犯最爱的小胡同。卫兵们顶着困难分开人群向他靠近。头顶的袋鼠啤酒广告牌烁烁放光。
这就是结局了吗?接着就是名垂千古的大决战。
“什么?”灵思风大叫,“什么时候也不能大决战!”
他转身对乐蒂莎说:“感谢各位伸出援手。能结识几位纯粹的淑女,鄙人不胜荣幸。”
姑娘们交换了一圈眼色。
“该我们荣幸才对。”乐蒂莎回答,“终于碰到一个纯粹的绅士,对吧,姑娘们?”
达琳飞起一只穿渔网袜的脚,踢落试图爬上车的男子。传说在茶里加溴化物,连喝几个礼拜即可禁欲泻火,但达琳的一只高跟鞋就能达到同样效果。
“太对啦。”
灵思风跳出马车,落在某人肩头,接着跳上另一人的头顶。效果不错,只要脚下别停就行得通。有人伸手抓他,有人投掷啤酒罐,但高呼“干得漂亮”“就这么跑”助威的也大有人在。
前方终于出现一条胡同。灵思风跳下最后一人的肩膀,抬腿换挡,然后才发现这胡同……怎么形容呢,说好听的叫死胡同,说难听一点就是“有三四个卫兵躲在里面抽烟的小胡同”。
卫兵们对他投来世界各地被骚扰警察的通用目光,意思是说打扰我们抽烟的不速之客必然有罪。接着卫兵头儿的脸上闪过开悟之光。
“是他!”
胡同外的街上,人们呼喊、尖叫,不是狂欢节上带着酒意的喊,是当真疼得叫唤。人群挤了个结实,逃出去是不可能了。
“所有误会我都能解释,”灵思风依稀觉得外面的喊声更大了些,“不,是大部分误会……一部分误会肯定能解释……一小部分误会好了吧。那只羊啊——”
一件明晃晃的物事从他头上飞过,落在他和卫兵之间的碎石路上。
那玩意儿看起来像穿着晚礼服的桌子,下边有几百只小脚。
每只脚上都穿着高跟鞋。
灵思风缩成一团,双手抱头,捂着耳朵等待混战结束。
大海之滨,浪花泛着白沫亲吻沙滩,流回大海时经过了一段支离破碎的树干。
聚在浮木上的螃蟹和沙蚤静待时机,谨慎爬下木头,赶在下一波浪头之前登上沙滩。
雨打沙滩,积水流向大海,在沙地上留下一条条正在崩塌的小峡谷。螃蟹们争先恐后地越过小峡谷,赶着在一望无际的处女地上开疆拓土。
它们沿着涨潮线上的海藻和贝壳互相踩踏,寻找能让螃蟹自豪地横行霸道,开辟新生活并畅享自由之沙的宝地。
几只螃蟹探索过一顶缠着海藻、湿漉漉的尖顶帽,又爬上一堆湿漉漉的衣服。那儿的孔洞和褶皱更多,希望也更大。
其中一只钻进庞德·斯蒂本的鼻孔,旋即被喷了出来。
庞德睁开一只眼,转动脑袋,耳朵里灌的水发出鸣响。
之前几分钟的历史一言难尽。他记得自己被卷进一条绿色的水塑成的管子(如果真有这种东西),有那么几次,空气、大海以及庞德本人缠得难解难分。现在他觉得好像被人用锤子在全身上下精确地砸了个遍。
“你给我下去!”
庞德抬手从耳朵里又揪出一只螃蟹,这时他才意识到眼镜丢了。眼镜大概已经沉到海底,正翻滚着惊吓龙虾吧。只剩他流落在异国他乡的海滩,什么都看不清,除非这个“什么”本来的长相就是一团模糊。
“这次我死了没?”海滩上稍远处传来院长的声音。
“没,还活着呢。”庞德说。
“该死,你确定吗?”
更多呻吟声响起,潮水冲来的好多杂物原来都是缠着海藻的巫师。
“人都在吗?”瑞克雷挣扎着要爬起来。
“我不知道我在不在。”院长呻吟道。
“我没找到……维特矮太太,”瑞克雷又说,“还有庶务长……”
庞德坐起来。
“那边……哎呀……嗯,那是庶务长……”
一个巨浪正在赶来。浪头越来越高,庶务长就在浪山之巅。
“庶务长!”瑞克雷扯着嗓子。
远方的小人脚踩种子,向他挥手。
“他站着呢。”瑞克雷说,“那玩意儿是用来站的吗?他不应该站着,对吧?我觉得不合适。你不应该站着,庶务长!怎么搞的……这不对呀?”
浪峰弯曲,但庶务长顺着侧面溜了下来,沿着巨大的绿色水墙滑动,有如滑雪。
瑞克雷看看其他巫师:“他可以那么干吗?他还在那玩意儿上走来走去呢,可能吗?浪卷起来了,他就在上面滑……哎不要啊……”
泛着白沫的波涛吞噬了正在加速的庶务长。
“哎哟,完蛋喽。”
“呃……不会吧……”庞德说。
庶务长在沙滩上重新现身,像一支离弦的箭,从卷成筒状的浪里射出。浪在他身后着陆,带着报仇的架势猛击海岸。
种子调转方向,随着退回的潮水满满向后漂了一段,停在沙滩上。
庶务长走了下来:“万岁!我的脚湿啦。森林真漂亮。喝茶去吧。”
他捡起种子,尖头朝下扎进沙子,沿着海滩走远了。
“他怎么做到的?”瑞克雷问,“他都疯成那样了!当然,记账还是挺厉害的。”
“大概是心智的不平衡解放了物理平衡。”庞德按摩着僵硬的双腿,暗自查数。
“有吃的吗?”主席问。
“四。”庞德答。
“说什么?”
“什么?哦,我查数呢。海里可能有鱼和龙虾,陆地上我只看见光秃秃一片。”
确实如此,陆上只有一片红沙铺向远方,沙土以上是灰色的毛毛雨和蓝色的山,仅有的绿色全在院长脸上。庶务长留下的冲浪种突然爆出嫩芽,在雨中舒展枝叶,随着一串啵啵轻响,绽放出小小的花朵。
“好哇,至少我们很快就有新船了。”资深数学家说。
“大概不会。”庞德持反对意见,“那位神不太擅长搞繁殖。”果然,船种结出的果实看起来不太像船的形状。
“嗯,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把眼下的挑战看作一次宝贵的机会!”瑞克雷宣布。
“是啊。”院长坐起身,“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穿越到自己出生前几千年,在荒芜的大陆上饿死呢?死前抓紧享受吧。”
“我的意思是征服大自然的过程将把我们锻炼成一支攻无不克、无坚不摧的团队。”不过瑞克雷的这个观点无人响应。
“我觉得肯定有东西吃,”主席茫然四顾,唠唠叨叨,“总得有点什么。”
“毕竟对我们这样的人才而言,没有不可能。”瑞克雷又说。
“是的,哎呀天哪,没错。”庞德说。
“巫师至少可以随时生火。”
庞德瞪大了眼睛,瞄准瑞克雷扑了过去。还没等他落地,校长已经朝一堆浮木抛出了个小火球。刚飞到中途庞德已撞到校长后背,两人扑倒在潮湿的沙滩上,整个世界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
等他们抬起头,那堆浮木已成了焦黑的弹坑。
“哟,谢谢啊。”院长就在他们身后,“现在我又干爽又暖和,你还顺便给我刮了个眉。”
“高能魔法场,校长,”庞德气喘吁吁,“我提醒过您。”
瑞克雷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本来还想点个烟斗呢……”他又把手举得远远的,“只是个十号小火球而已。”
院长站起来,拍掉一些烧焦的胡子。
“简直难以置信。”他指着附近的一块岩石。
岩石的大部分已被轰飞,散落在几百码开外,剩下的是一团红热的熔岩,正在冒烟。
“我能试试吗?”资深数学家跃跃欲试。
“我真觉得您不能——”
又一块岩石炸裂。“干得漂亮,驯兽师。”院长赞许道。
“哎呀,你说得对,斯蒂本。这儿的魔法场超级强。”
“是的,校长,但我想我们不该使用这儿的魔法。”庞德咆哮。
“我们是巫师嘛,年轻人。巫师就是要用魔法。”
“不对,校长!巫师的追求是不用魔法!”
瑞克雷犹豫了。
“这是远古魔法,校长!”庞德连珠炮似的说,“是创造大陆用的魔法!如果我们不小心,不知要闯什么祸呢!”
“好吧好吧,大家暂时什么也别做。然后……你说什么来着,斯蒂本先生?”
“我认为这地方好像还没完工,校长。没有任何动植物,不是吗?”
“胡扯,我刚才还看到一只骆驼。”
“校长,那骆驼是跟我们一起来的。沙滩上的海藻和螃蟹也是潮水冲来的。您看见哪儿有青草树木了吗?”
“有意思。这地方秃得像婴儿的屁股。”
“还在施工中,校长。进化之神说过这地方还在建设。”
“真难以置信。凭空制造的一整块大陆?”
“正是,校长。”
“海量魔法注入了我们的世界。”
“说得对,校长。”
“那些现在是山峦、悬崖、海滩的地方,原本都是空无一物。”
“没错,校长。”
“可以说是个奇迹了。”
“当然是奇迹,校长。”
“强大到难以想象的魔法能量正在运行。”
“惊心动魄,校长。”
“所以稍微偷上一点想来也没人发现。”
“不对!道理不能那么讲啊,校长!如果我们滥用魔法,就等于……等于踩蚂蚁,校长!这和……和在壁橱里翻出一根老魔杖,把上面残存的魔法用掉可不一样。这是真正的原初魔法!我们做的任何事都可能产生严重的后果。”
院长拍拍庞德的肩膀:“那你说怎么办,斯蒂本?我们被困在无人大陆的海滩上,离家几千年。坐下等救兵吗?再过几十个世纪,那个叫灵思风的一定会来?”
“呃,院长啊……”资深数学家突然开口。
“什么事?”
“哪个是你?站在斯蒂本身后的,还是坐在石头上的?”
院长看到另一个自己坐在石头上。
“哦,该死。”院长低声说,“又来了,时序紊乱。”
“啥?”庞德问。
“以前在5b教室发生过一次。”资深数学家解释说,“莫名其妙。进门前得先咳嗽几声提个醒,以防屋里有另一个你。总之不要慌,年轻人。过量的魔法可以干扰任何物理维……”
正说着,资深数学家就不见了,只剩下一堆衣服。
“要习惯一阵。”瑞克雷说,“我记得当……”
他的音调突然升高。庞德猛回身,只看见一小堆衣服上摆着一顶尖帽子。他小心地抬起帽子,一张满头乱发的粉红色小脸正仰头看着他。
“该死!”瑞克雷尖叫,“先生,我现在看起来几岁?”
“呃……您大概六岁吧,校长。”庞德后背突然一阵刺痛。
焦虑的小脸皱成一团:“我要妈妈!”小鼻子抽泣着,“刚才那句是我说的?”
“呃,是……”
“只要集中精神就可以控制,”校长带着哭腔说,“可以重置时——我要吃糖!——可以重置时元——我要吃糖,回到家我就要猛吃一顿——可以重置生物——扑腾先生呢?——可以重置生物钟——我要我要扑腾先生!——不愁,我好像搞定——”
身后传来的哭声让庞德再次转身,巫师们原来所在的位置只剩更多的空衣服。他掀起院长的帽子,同时听到“噗”的一声轻响,说明马斯特朗·瑞克雷终于恢复了正确的年龄。
“斯蒂本,那是院长吗?”
“可能吧,校长。呃……有几位完全消失了!”
瑞克雷不慌不忙:“高能魔法场造成时元腺紊乱。可能时元腺认为既然回到几千年前,他们应该彻底不存在吧。不愁,过些时候他们迟早要回来……”
庞德突然觉得自己喘不上气:“还有……唏……这个可能是近代如尼文讲师……唏……当然……唏……所有婴儿长得……唏……都差不多。”
资深数学家的帽子下面也传来哭声。
“好像……唏……幼儿园啊,校长。”庞德想站直身子,后背却吱嘎作响。
“放心,他们没奶吃自然就变回来了。你的问题比他们大,小伙子。不,我是说,老先生。”
庞德把双手举到眼前,手上的皮肤苍白,血管清晰可见,几乎能看到骨头。
巫师们陆续恢复年龄,一堆堆衣服又站了起来。
“我……有……唏……多……老?”庞德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剩下的时间……唏……够不够看一本长篇小说?”
“一个长句子都有困难。”瑞克雷欢快地搀起庞德,“你自己感觉呢?有多大岁数?”
“我……唏……感觉……唏……大概二十四岁,校长。”庞德呻吟着,“就像……唏……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唏……被高速行驶的……唏……八十年撞飞。”
“坚守信念。你的时元腺记得自己多大岁数。”
庞德想要集中精神,却实在难以做到。他想睡觉,同时还想说:“哈,这也敢叫时元腺紊乱?应该让你见识见识我年轻时应该已经将要正在曾经发生的时元腺紊乱。”他的本能中还有一部分在威胁说再不去撒尿他就要随地解决了。
“你头发还挺密的。”资深数学家安慰庞德。
庞德又听到自己说:“记得人称‘老脏头’的特鲁塞特吗?他那才叫好……头……发……”他努力管住舌头,“他还没死呢是吧?他跟我同岁来着。啊,不要……我只能想起昨天的事,感觉就像……唏……七十年前!”
“你能撑过去。”瑞克雷说,“心里千万别接受现实,明白吗?最重要的是别慌。”
“我正慌呢,”庞德尖声叫着,“就是慌得特别慢!我感觉糟透了,怎么好像总……唏……往前倒……唏……呢?”
“哦,那是对死亡的恐惧,人人都有。”
“还有……唏……我的记性不行了……”
“为什么那么说?”
“说什么说?大点声,小伙……唏……子……”
庞德的眼球后面有什么东西炸开,爆发力将他抬离地面,他觉得自己似乎跳进了冰冷的水中。
血液重新流回双手。
“干得好,小子。你头发也恢复棕色了。”
“唉……”庞德跪倒,“这感觉就像被铅制防护服捂着!我再也不想重来一遍了!”
“那还是趁年轻赶紧自杀吧。”
“您是说还要再来一遍?”
“说不好,至少还得有一回吧。”
庞德目光如炬地站直身躯:“不管这地方是谁造的,我们找他去,让他送我们回家。”
“他可能不爱听。神不好伺候啊。”
庞德甩甩袖子腾出双手,这动作之于巫师就相当于开战前检查霰弹枪。
“那就逼他听。”
“斯蒂本,你认真的?说好的保护魔法生态呢?”
庞德向瑞克雷投来足以劈开保险柜的锐利目光。瑞克雷七十多岁,在巫师圈里还算壮年,大多数巫师只要能撑过前五十年,总能活个两百多岁。庞德不知道刚才他究竟有多老,但他确信自己听到了死神磨刀的声音。人在旅途是一码事,看见终点就在眼前则完全不同。
“魔法生态先放一放。”庞德宣布[42]。
“好想法,斯蒂本先生!看得出你是个可造之才。啊,院长……哦……”
院长的衣服鼓了起来,却没恢复到原有的规模,尤其是帽子,架在院长的耳朵上直打晃。说起院长的耳朵,庞德记得没有那么红、那么大。
瑞克雷抬起那顶帽子。
“滚蛋,老头子。”
“哦,大概是十三岁。”瑞克雷估算了一下,“那就都说得通了。院长,可以帮我们照顾其他人吗?”
“凭什么?”青春期的院长攥起拳头,掰得指根关节咔咔作响,“哈!我恢复青春了,转眼你就要挂了!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首先,你的人生要在这破地方度过。其次,院长,你以为院长的记忆加上十三岁的肉体很爽对不对?可再过一两分钟你就要开始丧失记忆了,知道吗,时元腺不允许十三岁的肉体保存十四岁的记忆,明白?除非你已经开始忘事,否则这些你都该明白。你只能把人生老老实实地全部重复一遍,院长……啊……”
大脑对身体的控制力远不如身体控制大脑。青春期不是什么好日子,老年当然也不好,但至少没有青春痘,而且各种容易惹祸的腺体也都冷静下来,大下午睡觉、对姑娘挤眉弄眼都没人见怪。院长年轻的肉体还没尝过衰老的滋味,而青春痘和少年的苦恼都深深印在他年迈的思维上。思维决定一次就够受了。
院长开始膨胀,庞德注意到脑袋涨得尤其厉害,显得耳朵正常多了。
院长揉着自己没有青春痘的脸颊:“年轻五分钟也好嘛,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时元紊乱。你从前见过的,还记得吗?刚才你想什么呢?”
“性。”
“哦,对,当然了……我真蠢,真的。”瑞克雷眺望空无一人的沙滩,“斯蒂本先生认为我们可以——哎呀,那边有人!”
一个青年女子正向他们走来,摇曳生姿。
“哟,这儿不会刚好是斯拉基岛吧?”
“我记得斯拉基岛民穿草裙……斯蒂本,她穿的什么?”
“纱笼裙。”
“我看差不多,哈哈。”院长笑了起来。
“真让人不禁希望自己年轻五十岁呀。”主席感慨。
“我回溯五分钟就够了。”院长又说,“真巧,你们注意到了吗,刚才有个无心插柳的笑话,真逗。斯蒂本说‘纱笼’,我……”
“她拿的什么东西?”瑞克雷问。
“不,听我说完。我听错了,以为……”
庞德抬手挡住阳光尽量远眺:“好像是……几个椰子……”
“这还差不多。”资深数学家说。
“我听错了,以为他说的是‘杀了我’,你看……”
“一个椰子!”瑞克雷评价道,“不是我挑剔,这种风情万千的性感美女一般不都是黑发的吗?红发可不多见。”
“我说……”
“我觉得这儿有椰子合情合理吧?”近代如尼文讲师也说,“椰子不是能漂吗?”
“你们听我说啊,斯蒂本说‘纱笼’的时候我以为他……”
“这女人有点眼熟。”瑞克雷沉思地自言自语。
“你们见过奇物博物馆里收藏的那个果子吗?”资深数学家问,“名叫海底椰……哈,形状太有意思了,你绝对猜不到我看见它想起谁……”
“不会是维特矮太太吧?”庞德问。
“实话实说,不得不承认那果子……”
“这就是维特矮太太。”瑞克雷得到结论。
“只是枚果子,但……”
这时资深数学家才意识到自己周围世界的颜色都变了。他转了一圈,口中“呜啊啊啊啊……”叫喊着轻轻摔倒。
“我不知道图书管理员先生这是怎么了。”维特矮太太的声音让晕倒的资深数学家一阵抽动。
椰子睁开双眼,表情好像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可那就是红毛猩猩幼崽的正常表情,不管怎样,他现在正盯着院长。
“对——头!”小猩猩叫道。
瑞克雷清清嗓子:“至少他形状还挺正常的嘛。呃,你呢,维特矮太太?感觉如何?”
“呜啊啊啊……”资深数学家说。
“感觉好极了,谢谢。”维特矮太太回答,“我在这儿如鱼得水。可能是刚游过泳吧,我有好多年没这么活泼啦。这只可爱的小猩猩当时就坐在我旁边。”
“庞德,把资深数学家扔海里去。”瑞克雷吩咐道,“不用太深。看见水冒热气也别奇怪。”说着,他握住维特矮太太空闲的那只手。
“我不是要吓唬你,亲爱的维特矮太太,但我认为你很快就要遭受强烈的打击。首先,别误会我的意思啊,你也许应该把裙子松一松,”他咽了口唾沫,“稍微松一点就行。”
庶务长在湿漉漉的不毛之地上瞎逛时,也遭遇了年龄变化,可是对可以当一下午花瓶的人来说变老变少何足挂齿。
一堆火吸引了他的注意。用浮木生的火,木头上沾着盐,腾起的火焰镶了一圈蓝边。
火堆旁有个用不知什么动物皮做的口袋。
身边的湿土翻动,一棵树苗破土而出。树木生长极快,以至于雨点打在正在舒展的叶片上的时候,纷纷化为蒸汽。这番景象并没惊到庶务长,能让他吃惊的事情世所罕见。更何况他从没见过树木生长,本来也不知道正常速度是什么样。
又有几棵树拔地而起,其中一棵生长得尤其迅猛,几秒就从树苗变成半朽的枯木。
庶务长觉得附近似乎有人,但他看不见人影,听不到人声,只是从骨子里觉得有人在。他非常习惯与旁人看不见听不见的人为伴,经常与历史人物促膝长谈,有时候跟墙也能聊上半天。
总之,庶务长是最适合或最不适合与神灵发生近距离接触的人,适不适合取决于你的出发点。
从一块岩石背后走出个老头,老头往火堆挪去,半路上他发现了庶务长。
与灵思风一样,庶务长脑子里也没地方装种族主义思想。他见过的肤色多种多样,黑色算是让人看了比较安心的,然而他从没见过黑成这样的。黑老头正看着他,或者说庶务长以为黑老头在看着他。那人的眼窝如此之深,庶务长都说不清他在往哪儿看。
庶务长受过良好的家教,他问候道:“好啊,这里有玫瑰花丛吗?”
老头困惑地点点头,来到死树边扯下一根枝条插进火堆。接着他坐下盯着火堆,好像看木头烧焦是全世界最有趣的事。
庶务长坐在石头上等待。要比耐性,这两位绝对可以一战。
老头不时抬头看看庶务长,庶务长则一直保持着微笑,有一两次还挥挥手。
终于,老头从火堆里抽出燃烧的树枝,另一只手提起皮袋,走进乱石堆中。庶务长亦步亦趋。
他们来到一处小悬崖脚下,头顶有个探出的石台,保护下面垂直的石壁免受雨打。岩壁平整诱人,要是有这么一面墙摆在安卡-摩波城里,上面早就被糊了厚厚的一层海报、招牌、涂鸦,哪怕把墙拆掉,剩下的那些都还能立住。
有人在岩壁上画了棵树。那是庶务长自从学会看不全是画的书以来生平所见最简单的画,同时不知怎的也是他所见过最精准的画。说它简单是因为化繁为简,似乎画师先画了根棍子挑着一蓬绿叶,然后层层反复精练,在每根线条的细微曲折之间寻找写着“树”的地方,继续精练,直到最终只剩下一根线,就是树的精髓。
看着那幅画,简直能听到风在枝头吹过。
老头弯腰捡起一块沾着白浆的扁石头,在岩壁上又画出一条线,有点像个压扁的V字,接着往线条上抹了一把泥巴。
鸟儿破壁而出,从庶务长身边飞过,他放声大笑。
庶务长再次注意到空气中的奇异感应,那让他想起……对……“橡皮人”豪瑟,是叫这名字来着。豪瑟早已死了,但他作为复写机的发明人永远活在同辈心中。
庶务长刚来到幽冥大学的那年头,有魔法天赋的孩子都被尽早送去培养,入学年龄大约都在会走路之后,在操场上欺负女孩子之前。当年放学后留校的常见惩戒手段之一是罚写,庶务长也和其他孩子一样,试过把好几支笔捆在格尺上,一次写三行。而豪瑟是个深思熟虑的孩子,他弄了一堆破木头,又从床垫里拆了弹簧当发条,设计了四行、十六行,乃至三十二行复写机。他的机器人气极高,男孩子们甚至故意违纪留校受罚也要体验一把。用一次机器三分钱,帮忙给机器上发条就只要一分钱。当然,设置机器花费的时间比用机器复写省下的时间还多,不过其他类似的科学领域也是如此嘛,大家都把这视为进步的标志。只是某天有人在不巧的时间开了扇门,豪瑟的二百五十六行复写原型机上积蓄的能量喷涌而出,把他从四楼窗户里顶飞出去,实验不得不就此告终。
除了没有尖叫声外,老头在石壁上描绘无限简洁的线条的场景顿时让庶务长想起豪瑟,就是那种小小的行为导致大大的结果的感觉。
他坐着旁观。后来,等他的精神状态稳定到可以回味的时候,庶务长发现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等灵思风抬起头,一个卫兵的头盔还在地上慢悠悠地打转。
他没想到卫兵们居然还在,横七竖八到处都是,昏迷程度深浅不一,其中或许有聪明的正在装晕。行李箱在这方面跟猫差不多:踢上几脚后不见目标还手,它就没兴趣了。
地上到处都是鞋,行李箱正在深一脚浅一脚地绕圈。
灵思风叹了口气站起身:“把鞋脱了吧,跟你不搭。”
行李箱静止了一会儿,剩下的鞋四下飞散,打在墙上。
“裙子也脱了。那些善良的女士看见你穿成这样会怎么想?”
行李箱抖搂身上残破的亮片衣裙。
“转过去,让我看看把手。不,我说转过去,请你正经一点转过去。啊,我就知道……我说转过去。那些耳环……对你没什么用,你知道的吧?”灵思风凑近了些,“那是个铆钉?你在盖子上打孔了?”
行李箱退后。那意思似乎在说虽然它在鞋、裙子,甚至耳环问题上全都可以让步,可为了铆钉必须顽抗到底。
“好……算了。把我的干净内衣拿出来,我身上这套硬得都能当搁板了。”
行李箱打开盖子。
“很好,现在——这是我的内衣吗?我穿成那样有脸见人吗?哪儿来的脸?我说我的内衣,里面绣着我名字的。虽然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竟让人在内衣里绣名字,不过现在看来这很有必要。”
箱盖关闭,箱盖打开。
“谢谢。”
推究其中原理乃是徒劳,更不用考虑为什么每次放进行李箱的换洗衣服拿出来时都会被熨得服服帖帖。
卫兵们继续明智地保持昏迷状态。不过出于习惯,灵思风还是躲到了一堆旧箱子后面更衣。他是那种即便独处孤岛也要躲在树后换衣的人。
“发现这胡同哪里奇怪了吗?”灵思风的声音从箱子堆后面传来,“没有雨水管,没有排水沟,这地方从来不下雨。你是我的行李箱吧?不会是袋鼠变的吧?我为什么这么问?哎,这衣服真舒服。对了,我们去……”
行李箱再次打开盖子,里面出现一名少女,正仰头看着灵思风。
“你是……哦,你是那个瞎子。”
“啥?”
“对不起……达琳说你肯定瞎了眼。好吧,她原话说你肯定瞎了狗眼。能扶我一把吗?”
灵思风这才想起眼前这名正在爬出箱子的少女叫内莉特,乐蒂莎一行的第三名成员,和另外两个相比要朴实得多,而且没那么……说“吵闹”不太确切,准确的形容词大概是“铺张”,另外那两位简直恨不得铺开、张开,占满四周的每一英寸空间。就说达琳吧,灵思风脑海中关于她的最后一幕是正揪着个男人的领子,一顿老拳往脸上招呼。无论走进哪个房间,屋里都能感受到达琳已经驾到。
内莉特就很……普通。她拍拍裙子上的土,叹了口气。
“我看又要打架,就藏进了箱箱里。”
“啊?箱箱?”灵思风问。行李箱知耻地做出羞怯的样子。
“无论达琳走到哪儿,迟早都要打架。你可想不到她的高跟鞋有多少种用法。”
“我刚刚见过一种。其他的就免谈了。嗯,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要不我和这位箱箱——”说着他赏了行李箱一脚,“就要上路了。对吧,箱箱?”
“哎呀,别踢它。它帮了我们好大的忙。”内莉特劝阻道。
“当真?”灵思风问。行李箱慢慢转身,让灵思风看不见它锁头上的表情。
“真的。坎古力的矿工们要……欺负乐蒂莎,幸亏箱箱及时插手。”
“我猜是插足。”
“你怎么知道的?”
“哦,这行——箱箱是我的。我们走散了。”
内莉特整理着发型:“她们都不在乎头发,换顶假发就好了。啤酒当洗发香波是挺好用的,可还装在罐子里的时候可不是。”她又叹了口气,“好吧,看来我得自己想办法回家了。”
“你住哪儿?”
“沃拉洛拉色法,往边缘向走。”内莉特第三次叹气,“回归在‘香蕉掰弯’工厂上班的生活吧,演艺生涯到此为止。”
说着,她重重地坐在行李箱上,哭了起来。
灵思风不确定要不要祭出“拍拍摸摸”安慰大法。如果这内莉特跟达琳一样,他搞不好要丢条胳膊。权衡再三,他献上一番自认为舒缓人心、无进攻性的叽里咕噜。
“我知道自己唱歌不在行,也不会跳舞,可是,乐蒂莎和达琳也一样啊。达琳每次唱《欢腾的女王》时,那声音尖厉得都能切面包。”即便沉浸在痛苦中,内莉特也不忘赶紧礼貌地加上解释,“她们都是好人没错啦,但所谓的演艺生涯肯定不只是被人扔啤酒罐、每天晚上都被赶出城吧?”
灵思风攒够了信心来个“摸摸”,至于“拍拍”暂时还不敢。
“我加入队伍只是因为诺琳要退出。”她抽泣着,“我和诺琳差不多高,乐蒂莎一时找不到别人,我又需要钱。她说,没问题的,只要别让人注意到我手这么小……”
“诺琳是?”
“我哥哥。我提醒过他的,参加冲浪锦标赛没问题,穿晚会长裙也可以,但两样放在一起就行不通啦。你知道滚一回珊瑚后起的皮疹有多厉害吗?第二天早上乐蒂莎就准备出发巡演,当时我觉得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诺琳……”灵思风陷入沉思,“这名字可不像是……”
“达琳就说你不懂。”内莉特凝视着不近不远的地方,“我哥哥大概在工厂干太久了吧,他太容易受环境影响。总之,我……”
“噢,我明白了,他是男扮女装吧?这个我懂,自古以来笑闹剧表演里就有,塞俩气球,戴一顶干草做的假发,讲几个荤段子。我念书时每逢圣猪节晚会,屁精卡特和姓裤子的那位就轮流……”
灵思风注意到内莉特在用那种悠长深远的目光打量他。
“告诉我,你去过很多地方吗?”她问。
“说出来你都不信啊。”
“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不得不承认,大多都是不友好的那种。”
“有些人……”内莉特停住了,“真的姓裤子?那是人名吗?”
“不算名字。他名叫罗纳德·裤子,每每有人听见他的名字就要问——”
“啊,就这样而已?”内莉特站起来擤擤鼻涕,“我跟她们说我到了庆典就脱团,她们可以谅解。唉……女扮女装不容易呀,我偏巧是个女的。换别人应该很容易看出来,既然是你我还是解释一句吧。箱箱,你能带我们出去吗?”
行李箱走到胡同尽头开始踢墙,直到踢出一个尺寸可观的洞,折回来时它顺便在一个竟敢乱动的守卫身上赏了几脚。
“呃,我都叫它行李箱。”灵思风绝望地说。
“是吗?我们叫它箱箱。”
墙对面是个黑房间,靠墙根的地方码着一堆堆布满蛛网的板条箱。
“啊,是老酿酒厂,其实该叫新酿酒厂。我们找扇门出去吧。”
“好想法。”灵思风打量着蛛网,“新酿酒厂?看着挺老的……”
内莉特握着一扇门晃了一阵:“锁着的。走,换一扇。我们建这座酿酒厂是为了替换河对岸的老厂,所以叫新酿酒厂。但酒厂不好用,啤酒总跑汽还是怎么着。他们都说新酒厂闹鬼,这事不是尽人皆知吗?然后我们就搬回原来的厂子了。我爸爸差点赔得倾家荡产。”
“为什么?”
“因为酒厂是他的啊。他都要伤心死了,就传给了我。”内莉特又试试另一扇门,“他跟诺琳一直都合不来,因为你懂的,不,你明显不懂……但生意就毁啦。从前袋啤一直是最棒的。”
“卖掉不行吗?我是说卖地。”
“这儿?在这儿酿的啤酒五秒钟就跑汽,白送都没人要。”
灵思风瞄着那些大金属发酵罐:“说不定盖在什么宗教圣地上了吧,这种事以前也有过。在我家乡有个做鱼的餐厅就盖在……”[43]
内莉特又换了扇门,依旧徒劳无功:“大家都这么想。爸爸向所有本地部落打听了一圈,他们都说不是圣地,是邪地。有几个酋长还到监狱里去找首相说‘伙计,叫你的人把那地连根铲了,扛到世界边缘扔出去吧,不愁’。”
“为什么要去监狱?”
“我们把当选的政客都扔到监狱里。你们不这么干吗?”
“为什么?”
“省时间。”内莉特尝试的下一扇门也纹丝不动,“该死!窗户太高……”
大地震动,金属在黑暗中叮当作响,尘土在地上涌动,形成诡异的小波浪。
“唉,又来了。”
不只是尘土,还有大量小生物在地上爬动,绕过灵思风的双脚从锁着的门下面逃了出去。
“蜘蛛都跑了!”内莉特喊。
“跑了好啊!”
墙壁也随着震动吱嘎作响。
“从来没有这么严重。”内莉特自言自语道,“找梯子,我们试试窗户。”
头顶的梯子从墙上脱落,在地上摔成一堆金属拼图。
“现在大概不是问这个的时候。”灵思风忽然说,“可是,你不会是袋鼠变的吧?”
头上传来的金属吱嘎声不断,像呻吟一般绵延不绝。灵思风抬头看到酿酒厂的拱顶慢慢散成上百块碎玻璃,袋啤的广告袋鼠也夹在碎玻璃中间一同下落,照亮广告牌的灯有些还在燃烧。
“箱箱,打开!”内莉特高喊。
“不——”灵思风刚叫了一声就被她抓住拖走,眼前只剩下敞开的箱盖……
世界陷入黑暗。
灵思风脚下都是木头。他非常小心地敲了敲。前面也是木头,后——
“打扰一下。我们在行李箱里面?”
“为什么不呢?我们上周就这么逃出了坎古力。我觉得这可能是个魔法箱。”
“你知道这里面装过什么吗?”
“我知道乐蒂莎用它装过酒。”
灵思风战战兢兢地摸向上方。
行李箱里可能有不止一个内部空间,灵思风曾经这么考虑过。就像那种变戏法的箱子一样,扔进去一分钱,抽屉就在里边乾坤大挪移,接着就把钱变没了。小时候,灵思风也收到过这样的一个礼物,他零零碎碎玩丢了将近两元钱才觉得真是受够了,终于把那玩意儿给扔了……
他摸到似乎是盖子的东西,然后向上推。
他们还在酿酒厂里,想到进了箱子的人可能会从哪儿出来,眼前的景象不禁让人颇为安心。颠得人七荤八素的地震还在继续,夹杂着可致命金属坠物的叮当碰撞声。
大袋鼠广告牌烧得正旺。
火焰腾起的烟雾里有几个尖顶帽。烟雾围着空气中的几处空洞回旋鼓荡,那空洞的形状看起来像极了一群巫师的三维剪影。
灵思风爬出行李箱:“啊,不不不不不,我刚来才两个月,这不是我干的!”
“看起来好像一群鬼魂。”内莉特说,“你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但他们跟这些地震脱不了关系,还有叫什么‘大潮’的玩意儿,不晓得是啥东西!”
“那不是古代传说吗?总之巫师先生,你还没发现这地方灌满了烟吧!我们从哪儿来的?”
灵思风绝望地四处寻找,烟雾遮蔽了一切。
“有地窖吗?”他问。
“有!我小时候总跟诺琳在下面玩过家家。快在地上找活板门!”
三分钟后,胡同里古老的木头活板门在行李箱的不懈撞击下终于散架,几只老鼠涌出,随后是灵思风和内莉特。
没人留意他们。一根烟柱耸立在城市上空,守卫和市民组成了水桶接力队,大家正在想办法用破门槌砸穿酿酒厂大门。
“算是脱险了。”灵思风看着热闹,“太好了。”
“嘿,怎么了?这些该死的水哪儿去了?”
惊呼声来自正在街边操作手压水泵的男子,水泵咕噜了一阵,手柄就垂下不动了。一个守卫抓住他的胳膊:“那边院子里还有个泵!快点啊伙计!”
另外的水泵在几个人的操作下发出噎住似的声音,挤出几滴水和一些潮湿的铁锈,再也不动了。
灵思风咽了口唾沫,平淡地说:“我看好像没水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内莉特问,“水永远在,地底下是一片大海啊。”
“对,但是……海只出不进,对吧?这儿又不下雨。”
“你又说——”内莉特打住话头,“你是不是知道内情?巫师先生,你看起来鬼鬼祟祟的。”
灵思风阴郁地看着烟柱,里面卷着翻滚旋转的火星,驾着热气飞走,落在城里四面八方。这儿的一切都干透了,他想,从来不下雨——等等。
“你怎么知道我是巫师?”
“你帽子上写的,不过是错别字。”
“你知道巫师什么意思吗?我认真问的,我没在开玩笑。”
“谁都知道巫师是什么意思啊!我们有个巫师大学,里面全是废物!”
“能不能带我去这大学看看?”
“自己找去!”内莉特大跨步走向人群,灵思风连忙跟上。
“求你了别走!我需要你!给我当翻译!”
“什么意思?我们说的是同一种语言!”
“是吗?可你们说的‘小短’究竟是超短裤还是小啤酒瓶?初来乍到的人是不是总搞混?”
内莉特居然笑了:“最多搞混一次。”
“你就带我去刚才说的大学,好吗?我好像能感到名垂千古的最后一战已经不远了。”
头上传来一阵短暂的金属尖啸,一座风车的风扇砸在街上。
“得赶快走,”灵思风又催促道,“要不就只剩下啤酒可以喝了。”
一系列炭笔画的黑点伸展小腿,组好队形,沿着石壁穿过沙地,从庶务长面前经过,庶务长又笑了。他身后的树上已经传来鸟儿响亮的歌声——
可惜好景不长,随后就是巫师们的声音。
巫师们的声音来自远处。虽然他们永远在探寻宇宙真理,可问题都是提给其他巫师听的,而且他们也毫不在乎对方怎么答。
“来的时候我绝对没看见树。”
“我们说不定是因为下雨没看见,资深数学家则是因为维特矮太太才没看见。院长,有点自制力好吗?我看你又要变年轻了!没人想看!”
“那我肯定是天生年轻,校长。”
“有什么好得意的!来人,抓住资深数学家,别让他抓自己了——哦,有人在野餐啊……”
画师沉浸于自己的创作,根本没注意到巫师们。
“我确信庶务长是往这边走的——”
一点红泥加上一条复杂的曲线,一只身体像大兔子、表情像骆驼、尾巴像蜥蜴的生物便天经地义般的凭空诞生。等巫师们转到岩石这边,正赶上看那生物挠耳朵。
“哎呀,这是啥啊?”
“某种耗子吧?”主席说。
“瞧,庶务长找到个本地人……”院长大摇大摆地走向画师,后者大张嘴巴看着巫师们,“早上好,兄弟,这玩意儿叫啥?”
画师顺着院长的手指望去:“袋鼠?”声音细如蚊蚋,堪堪可闻,但大地随之颤抖。
“袋鼠哦?”
“袋鼠可能不是名字。”庞德提醒说,“说不定是本地土语,‘我不知道’的意思。[44]”
“我看不像。这位看着就像土著人,”院长反驳,“晒得漆黑,不穿裤子,看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是野生动物行家。”
“这是他刚画的。”庶务长说。
“是吗?有些土著人艺术天分可高着呢。”
“这位不会就是灵思风吧?”瑞克雷向来记不住脸,“我知道这位有点黑,可是换谁在太阳下晒几个月都得黑呀。”
其他巫师凑上前,四处寻找会走路的四方形物体。
“没帽子。”庞德一锤定音。
院长看看石壁:“就土著艺术而言还不错嘛,有趣的……线条。”
庶务长点点头,在他看来那些图画都是有生命的。虽然是抹在石壁上的彩色泥土,可每一幅画都和刚跳走的袋鼠一样鲜活。
老头又开始画蛇,一条曲里拐弯的线。
“我记得在丛林里见过特祖曼人盖的神殿,”院长望着画师,“整个建筑一丁点儿灰泥都没用,石头挨石头,中间连刀刃都插不进。哈,特祖曼人见什么都恨不得来一刀,好像唯独对插神殿没兴趣。很奇怪的民族,真的,人祭和可可批发买卖做得特别大,这俩东西我真觉得扯不上关系。杀个五万人,然后来杯香喷喷的热巧克力放松一下?哦,请借我一用,当年我画画可厉害了。”
院长说着就从画师手中抽出脱了皮的树枝,轻轻点在石壁上,连瑞克雷都看得心惊胆战。
“看见没?这叫点睛。”院长把树枝还了回去。
画师对他露出像是笑容的表情,就是说他龇了龇牙。像各种星界位面中的生物一样,老头面对巫师们也挺摸不着头脑的。这帮人个个都有好几人份的自信,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用承担后果。他们四周似乎环绕着一种潜意识场,告诉旁人“我本来就应该出现在这里,你们不必专门打扫迎接,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好”。易受影响的群众甚至会以为巫师们手里还拿着记分板给人打分。
院长身后,一条蛇蜿蜒着游走了。
“还有谁觉得不对劲?”近代如尼文讲师问,“我手指感到一阵麻。刚才你们谁用魔法了?”
院长捡起一根烧过的木棍,在石头上画出一条线,画师惊得合不拢嘴。
“您可能冒犯他了。”庞德说。
“胡扯!优秀的画师就要不断学习。”院长说,“有意思,这些人好像从来都不懂透视法——”
庶务长心想,或者被谁强塞了个念头:“因为透视法是假的。如果我知道池塘是圆形的,为什么要画成椭圆?我应该画成圆形,因为圆形才是现实。因为眼睛对我撒了谎,我就要用画笔对你们撒谎吗?”
那念头好像挺生气。
“你画什么呢,院长?”资深数学家问。
“你看像什么?当然是鸟啊。”
庶务长头脑里的声音想:“但是鸟会飞,它的翅膀呢?”
“这鸟站在地上,看不见翅膀。”院长说完一脸迷惑的样子,似乎刚刚回答了个没人提出的问题,“该死的!你们看着当然容易,在石头上画画可比想象的难多了……”
“我永远能看见翅膀。”庶务长头脑里的声音继续想。他连忙去找干青蛙丸——平时自己听到的声音可没这么精确。
“非常扁平的鸟。”瑞克雷发话了,“走吧院长,咱们这位朋友不怎么高兴了。我们去研究特棒的造船术……”
“我看像黄鼠狼,”资深数学家批评道,“尾巴画得不对。”
“是笔打滑。”
“鸭子比你画的肥。”主席也插了一嘴,“院长,你不该乱炫耀。鸭子旁边总要配一堆豆子,你上次看见没豆子的鸭子是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
“是啊,上个星期我们吃的脆皮鸭,配李子酱,我想起来了。给我,我来……”
“你给画了三条腿!”
“我问你要木棍儿!你抢什么!”
“听我的。”瑞克雷加入战局,“我熟悉鸭子,你们画的这什么玩意儿简直可笑。拿来给我……谢谢。鸭子嘴要这么画……”
“你把嘴画屁股上了,尺寸还太大。”
“你以为那叫嘴?”
“你们三个都在缘木求鱼。棍子给我……”
“画鸭子呢,鱼什么鱼!哈!没必要这么抢——”
幽冥大学用石头建成,石材应用如此之广,以至于在某些地方很难分清从哪里开始是“家养石头”,从哪里开始是“野生石头”。
很难想象除了石头还能用什么东西盖大学。如果让灵思风做一份可用材料列表,上面一定没有瓦楞铁皮。
基于巫师们的某种祖先记忆,校门口的铁皮被巧妙地弯曲捶打成石拱门的形状,正上方的薄铁皮上烙着一行大字:
NULLUS ANXIETAS
“真不出人所料,不是吗?”灵思风慨叹道,“校训是‘不愁’。”
紧锁的大门也是瓦楞铁皮做的,用二手钉子钉在木框上。一大堆人挤在前面正猛力拍门。
“好多人跟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内莉特说。
“还有别的入口。”灵思风离开正门,“肯定有条巷子……啊,果然。不是石头墙,就意味着没有松动的砖块,换言之……”他戳戳铁皮,其中一张略微晃动,“哈,有了,松的铁皮,可以推到一边,让学生在宵禁之后自由进出。”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大学吗?来吧。”
松动的铁皮旁边写了一行字。
“Nulli Sheilae sanguineae,”灵思风大声念道,“茜拉[45]不许进。你不叫茜拉,所以我们进去应该没问题。”
“要是我没理解错,他们是说不让女人进。你应该带达琳来的。”
“啊?”
“算了,当我没说。”
栅栏里是一小段漂亮的草坪,这让灵思风有些意外。草坪被一座大型低层建筑里透出的光照亮。这地方所有建筑都是低层建筑,上头有超宽的大屋顶,就像有人踩扁了一大堆方形蘑菇。如果建筑曾上过漆,想必也是历史事件,年代大约在发明火和发明轮子之间。
扁房子中间居然有座塔,大约两层楼高。
“这叫哪门子大学。”灵思风允许自己表现出一点点轻蔑,“塔才这么点高,我尿——我吐一口痰就能吐到顶。唉……”
他走向一扇房门,光线越发明亮,闪耀着第八色光的颜色,就是跟魔法密不可分的第八种颜色。大门紧锁着。
灵思风大力砸门,砸得铁皮哗哗响:“同僚来问候啦,兄弟们!我带来——哎呀妈——”
眼前的世界瞬间改头换面,前一秒灵思风还站在生锈的铁门前,转眼他就钻在了一个圈子里,被五六个巫师围观。
灵思风站稳脚跟。
“手法漂亮,满分。”他勉强说,“说我无聊也好,都随你们,反正我家乡那边都是直接开门的,可没这么复杂。”
“哎哟!咱们手艺越来越熟了。”一个巫师说。
他们确实是巫师,灵思风确信无疑。这些人戴的是尖顶帽,虽然帽檐比灵思风见过所有不带柱子的东西都宽。他们的巫师袍刚刚过腰,再往下则是大裤衩、灰长袜、皮凉拖,大部分行头都跟灵思风从小见惯的巫师装束不一样,但他们的确是巫师,个个都饱满圆润,一副热气球即将升空的神情,不会有错。
有个像是领头的人向灵思风点头致意:“晚上好,无聊先生。不得不承认,你来得比我们预料的快。”
灵思风直觉感到回答“因为我就在门口嘛”恐怕不合适。
“呃……有人帮我过来的。”
“他不怎么像恶魔。”一个巫师说,“记得咱们上次召唤的吗,六只眼睛三条……”
“厉害的恶魔会伪装,院长。”
“那这位想必是天才级的了,校长。”
“谢谢啊。”灵思风说。
校长对灵思风点点头。他当然是个老头,有一张像是先被拧干再被摊平的脸,留着斑白的短须。灵思风觉得那脸有些眼熟,又说不清为什么。
“无聊先生。我们召唤你来,是要你回答水都到哪儿去了。”校长说。
“水都没了,对吧?”灵思风说,“我就知道。”
“不可能没。”院长反驳,“只要挖得够深,总会有水的。”
“再深挖就要挖到大象了。”校长说,“所以我们……”
“咣当!”大门落地。巫师们纷纷后退。
“那是什么鬼玩意儿?”一个巫师问。
“哦,是我的行李箱。”灵思风回答,“材料是……”
“我不是说长腿的箱子!那难道是女人吗?”
“别问他,他反应慢。”内莉特从行李箱背后走出来,“抱歉,箱箱等不及了。”
“大学里不能有女人!”院长吼道,“她们不喝啤酒!”
“不愁。”校长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水哪儿去了,无聊先生?”
“我觉得是用光了。”灵思风回答。
“那到哪儿去弄更多水?”
“怎么都问我?就没有造雨术什么的吗?”
“又是那个字。”院长说,“就是从天上降水的意思对吧?等亲眼看到了我才会相信。”
“我们造过那个——叫什么来着?白色大包的水?某些水手说在天上见过的那玩意儿?”
“云。”
“对。飘不起来,无聊先生。上周我们从塔顶扔出去一团,砸到院长了。”
“都是民间传说,我才不信呢。”院长哼哼,“而且我觉得你们是专门等我从下面经过才撒手的。”
“不用你们造,云是自然形成的。我不会下雨术,可我以为哪怕半吊子巫师也会造雨术呢。”灵思风赶紧补上一句撇清关系。
“当真?”校长的眼中闪过凶光。
“真没有冒犯的意思,”灵思风连忙解释,“我知道贵校想必是所好大学,当然是冒牌货,不过能仿到这个程度挺不错的。”
“我们大学有毛病吗?”
“啊……你们的塔有一丁点儿矮不是吗?就算跟本地建筑比也不算高!我不是说……”
“我们应该带无聊先生登塔参观。他好像没拿我们当回事。”
“我看过了。”
“在塔顶看的?”
“不,当然不是——”
“没时间了,校长。”一个小个子巫师说,“把这家伙送回地狱换一个吧。”
“打扰一下!”灵思风插嘴,“你说的地狱可是那个通红火热的地方?”
“对!”
“是吗?你们四叉人怎么分辨这里和地狱?地狱的啤酒比较热?”
“别吵了。我们召唤的恶魔里数这位来得最快,就用他。”校长一锤定音,“无聊先生,你来,用不了多长时间。”
庞德摇着头走向篝火。维特矮太太端庄地坐在石头上,图书管理员在她身前,尽量凑近火堆,还是只很小的猩猩。大概他的时元腺要多花些时间才能适应环境吧,庞德想。
“先生们在做什么呢?”维特矮太太得抬高嗓门才能盖过争吵声。即使她看到巫师们在草坪上向来自地牢维度的怪物们投掷火球也要亲自问上一句“有困难吗”,她就是要听个官方的说法。
“他们碰到一个人,那人的画是我见过最活灵活现的。”庞德解释着,“所以他们正忙着教那人艺术呢,组了个委员会。”
“先生们总是乐于助人。”维特矮太太很是赞赏。
“总是多管闲事。我不知道巫师都什么毛病,就是不肯好好旁观。他们正争论鸭子该怎么画呢,我从不觉得鸭子该有四条腿,可现在就画成了那样。说实话,维特矮太太,场面跟捅了马蜂窝似的,乱糟糟的……那是什么?”
图书管理员倒提起火堆旁的皮口袋,正在把掉出来的东西挨个塞进嘴里尝尝味道,跟所有地方哺乳动物幼崽的习惯一模一样。
他捡起一根扁平弯木头,上面漆得五颜六色,比老头画画用的颜色丰富多了,庞德看了不禁纳闷。图书管理员试了试不能吃,于是带着些渺茫的希望用它砸地,末了就扔飞了。然后他又摸出一块带绳子的椭圆形扁平木头,想要嚼绳子。
“那是悠悠球吗?”维特矮太太问。
“我小时候大家都把这个叫牛吼球。抓着它在头顶抡就能发出有趣的声音。”说着庞德抬手做出抡的姿势。
“对——头?”
“哦哟,真可爱!他学你的样子呢!”
图书管理员学样抡起牛吼球,结果脸被绳子缠住了,后脑勺也被球砸了。
“可怜的小家伙!斯蒂本先生,请帮他解下来吧。”
图书管理员对正在解绳子的庞德露出几颗小獠牙。
“希望他快点长大。”庞德自言自语,“不然图书馆里就全是童书啦……”
这真的是一个很矮的塔。塔的底部是用石头砌的,大概工人在盖到一半的时候烦了,又改用木头架子钉锈铁皮。一架晃晃悠悠的梯子通向塔顶。
“真壮观。”灵思风说。
“上边景色更漂亮,上去吧。”
梯子在灵思风的体重下颤抖,他一口气爬到木板铺成的塔顶这才有机会躺在地上喘了一口气。一定是刚才的啤酒加折腾搞得自己没力气了吧,他想。爬一架短梯子不应该这么累。
“上边空气清爽吧?”校长走到塔顶边缘,朝城市的方向挥挥手。
“啊,是呀。”灵思风晃悠着凑向瓦楞铁皮钉成的城垛子,“在这儿想必能看见——啊啊啊啊啊啊!”
校长及时抓住了他,并把他拉回来。
“这是——那是——”灵思风大口喘着气。
“要下去吗?”
灵思风盯着校长,一寸寸慢慢蹭回梯子旁,随时准备缩头。他数了一遍梯子一共有多少个横档,又战战兢兢地回到塔顶边缘的矮墙旁,冒险探头往外看。
下面有个火光四射的小点儿是燃烧的酿酒厂,四周是巴嘎铺,还有港口……
他抬头远望,红色的沙漠在月光下闪耀。
“这塔多高?”灵思风哽咽着问。
“外面?我们估摸有半英里高吧。”校长回答。
“里面呢?”
“你刚爬过,两层楼。”
“你的意思是你们这塔从上面看比从下面看高?”
“挺不错的吧?”校长高兴地说。
“真是……太机智了。”
“我们全国都挺机智——”
“灵思风!”
下面传来招呼声。灵思风很小心地顺着梯子往下看,是一个巫师。
“啥事?”
“不是你,”那巫师抢白道,“我找校长!”
“我就是灵思风。”
校长拍拍他的肩:“真巧,我也是灵思风。”
庞德极为小心地把牛吼球还给小小图书管理员。
“给,拿着。我把这个送给你,作为交换,你把牙从我腿上拔出来好不好呀?”
岩石背面传来理性的声音:“先生们,不要吵。我们来投票:认为鸭子有蹼的请举手……”
图书管理员捡起牛吼球又抡了几圈。
“不算太好。声音还不够响……唉,他们还要吵多久?”
嗡……
“对——头!”
“对,对,非常好……”
呜……呜……嗡嗯嗯嗯嗯……
庞德抬头,金光正四散着扫过平原。
头顶的云层开了个圆孔,露出了蓝天。雨停了。
“对——头?”
这时庞德才想到为什么一个小老头要在新生大陆的不毛之地上独自画画……
接着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老头露出似乎满意的笑容,目光离开了刚刚完成的画面。画里有好几顶尖帽子,笔触已经渗入了岩壁。
他高高兴兴地又画了一堆蜘蛛和几只负鼠,然后他才发现缺了点什么。
画师根本没注意到有一只长着鸭嘴的奇怪生物正很不爽地悄悄溜进了附近的小河。
“肯定是有点亲戚关系。”校长说,“灵思风可不算大姓。再来罐啤酒吧。”
“我查过幽冥大学的记录,”灵思风闷闷地回应,“从没有其他姓灵思风的。”他一口气干掉一罐啤酒,连沫子都不剩,“说来我也没见过亲戚,从来没有。”他又打开一罐,“从来没人为我做亲戚该做的事,比如……比如圣猪节送我那种超难看的毛衣什么的。”
“你有名字吗?我叫比尔。”
“好名字啊,比尔·灵思风。我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别人怎么称呼你,伙计?”
“啊,他们平时都叫‘抓住他!’”灵思风闷了一大口啤酒,“当然了,那是昵称。正式称呼是‘别让他跑了’。”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啤酒罐:“比另外那个牌子好喝多了。这写的什么?漏斗蜘蛛?好奇怪啊。”
“你读错了,那是配料表。”灵思风校长纠正道。
“真的啊?”灵思风嘀咕着,“说到哪儿了?”
“尖帽子,水不见了,袋鼠会说话,岩画会动。”
“对啊,”院长插了一句,“要是你清醒时说话都这样,我们还真想看看喝了酒会变什么样。”
“天一亮,”灵思风校长说,“我就得去监狱里给首相汇报,解释为什么我们搞不清水都跑哪儿去了。你能帮我们任何一点忙都可以。院长,再给他开一罐。人们已经开始砸校门了,等啤酒也喝光了我们就都得完蛋。”
灵思风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如沐春风。他正身处巫师们的环绕之中,听他们拌嘴抬杠的劲头就知道了。不知怎么着,啤酒下肚,思路顿时开阔多了。
一个巫师从他身后探过头,把一本书摊在他面前:“这是坎古力的岩画复制品,我们一直闹不明白画中人物头上的那些点点是什么玩意儿……”
“那是雨点啊。”灵思风瞥了一眼就看出门道。
“刚才你就提到过。”灵思风校长问,“天上飞的小水滴,对吧?”
“落下来的。”灵思风纠正道。
“打到人不疼?”
“不疼。”
“水挺沉的。白色的一大团水在头顶飘,想想都害怕。”
灵思风虽然当了一辈子气象的终端用户,却从未研究过气象学。
他挥挥手,打着酒嗝儿:“云嘛就像……水蒸气。对,软绵绵的水蒸气团。”
“烧开的?”
“不,不,不不不。云啊,非常冷。有时候飘得很低,都快碰到地了。”
巫师们大眼瞪小眼。
“看来咱们的啤酒真有劲啊。”灵思风校长说。
“云什么的好像很危险。”院长也说,“撞到树木房子就不好了,对吧?”
“啊,但是,但是!云是软的,明白吗?跟烟一样。”
“你刚说过不烫!”
灵思风突然找到了完美的解释:“你们往凉镜子上哈过气吗?”
“偶尔为之,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对,那就是云!再给我罐啤酒好吗?真棒,不管喝多少都没有醉的意思,越喝思路越清晰。”
灵思风校长用手指敲打着桌面:“你和这个雨,你们肯定有关联,对吗?我们的水用完了,你就突然出现……”
灵思风打了个嗝儿:“我来给你们搞定。尖帽子,浮在空中……”
“你在哪儿看到的?”
“在那个不酿酒的酿酒厂。听说那地方闹鬼,哈哈。尖帽子鬼,哈哈哈……”
灵思风校长凑得极近,凝视自己的灵思风远亲。“好。我们去酿酒厂。”校长又看看他,似乎思考了一阵,“带上啤酒。”
庞德想要思考,但他的思维似乎运行得极慢。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他不能动弹,却不知为何感觉并不太糟,就像起床前半梦半醒的瞬间,意识刚刚苏醒,却发现自己还在梦中。
时光飞逝。
灭火队已经组成超长的水桶接力,从港口一直延伸到酿酒厂。四叉人酿造的霞多丽白葡萄酒虽以烟熏风味著称,实际上他们却并不喜欢让酿酒厂真的失火。这是原则问题,但酒厂里有没有酒却并不重要。
巫师们穿过人群,人们交头接耳,靠后排的安全位置那儿偶尔还传来几声嗤笑。
正门已经被破门槌撞开,里面冒着黑烟和水汽。
灵思风校长拉着他满脸幸福笑容的亲戚走进大门。
袋啤广告牌烧得只剩下架子,仍倒在酒厂中央。
“他总对牌子挥手,还说尖帽子什么的。”内莉特说。
“测一下有没有魔法,院长。”灵思风校长吩咐道。
院长挥动一只手,火花四射:“这儿没有。我建议……”
尖头的人形在空中一闪即逝。
“那不是魔法。”随行的一个巫师说,“是鬼吧。”
“这地方闹鬼尽人皆知,他们说是因为有恶灵。”
“搞什么烈酒,好好酿啤酒不就好了?”灵思风校长颇为不满。
内莉特指向地上的活板门:“可下面哪儿也不通啊。有个活门能到外面,还有几个储藏室,再就没什么了。”
巫师们探头向下看。
一片漆黑,有什么小东西窸窸窣窣地跑远了,听声音远不止四条腿。空气中弥漫着文物级的馊啤酒味儿。
“不愁。”灵思风动作夸张地挥舞啤酒罐,“我先下去好吗?”
真好玩。
灵思风踩上一架钉在墙上的旧梯子,梯子在他脚下吱嘎乱响,就差几英尺到底时从墙上脱落,把他摔在地上。巫师们听到他在底下笑。
接着他朝上面喊:“你们谁认识一个叫迪布勒的?”
“哪个——公道价?”灵思风校长问。
“就是他。应该正在街上卖货呢吧?”
“差不多。”
“烦请哪位找他买份肉饼漂子好吗?多加番茄酱!我特想吃一个。”
院长看看灵思风校长:“他喝了多少?”
“三四罐吧。倒霉蛋,他可能酒精过敏。”
“我觉得自己能吃俩。”底下的灵思风又喊道。
“两个?”
“不愁。谁有火把?下边太黑了。”
“普通的还是精制的?”院长问。
“普通的就行。不用太隆重。”
“可怜人啊。”灵思风校长低头摸零钱。
地窖里真的一团黑,活板门里透下来的光线刚好够灵思风看见一连串大管子。
显然在酿酒厂关门后,大家想起来把出入口锁死前,这地方曾被那些跟父母住一起又觉得家里待不下去的小青年当成集会场地。那会儿还没人发明汽车,小伙子们去不了别处。
简言之,他们满墙涂鸦。灵思风能辨认出一行工整的字迹,告诉子孙后代B. 斯摩司是个“泼炸”。他虽不知“泼炸”究竟为何物,但可以推断B. 斯摩司本人听了显然不会高兴。俚语脏话就是这么神奇,就算是外语,意义也一目了然。
身后“咚”的一声,行李箱砸在石头上。
“我的箱箱老伙计啊,不愁。”
又一架梯子探了下来,巫师们陆续进入地窖。灵思风校长的法杖顶端闪闪发光。
“有发现吗?”
“有哇。我不想跟一个叫B. 斯摩司的交朋友。”灵思风答。
“其实院长人不坏,你跟他熟络了自然知道——怎么了?”
灵思风指向远处的一个房间。
房门上被人用红色颜料画了几顶尖帽,红色在法杖的光芒下闪烁。
“呀,血。”灵思风说。
另一个灵思风在颜料上抹了一把:“赭石,这是黏土……”
门后又是一间地窖,有些空酒桶、几个破板条箱,除此之外只有霉味和黑暗。
他们的脚步牵动浮尘,形成一系列大头朝下的微型旋风,又是尖帽子。
“嗯,四面都是实墙。”灵思风校长说,“选个方向吧,伙计。”
灵思风灌了口酒,闭上眼随机指了个方向:“那边!”
行李箱冲上前去猛撞砖墙。墙倒了,露出一片漆黑的空间。
灵思风探头张望。当年的建筑工人好像在洞窟里围出了个地窖,根据气流判断,洞窟很大。
内莉特和其他巫师陆续跟上他的脚步。
“建酿酒厂时还没这个洞呢!”内莉特说。
“真大。”院长问,“怎么形成的?”
“水搞的。”灵思风说。
“什么?水在岩层里挖出这么大的洞?”
“是啊。别问我为什么——那是啥?”
“啥是啥?”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我听见你说‘那是啥’。”
灵思风叹了口气,凉爽的空气让他的酒醒了几分。
“你们真是巫师吧?是不是?”他说,“半点不假的巫师。虽然你们的帽檐比帽尖大,学校是用铁皮凑合的,你们还有一座小小的塔,不得不承认塔外侧比内侧高多了,即使如此,你们也是真巫师啊。所以求你们闭嘴好吗?”
一片寂静中传来极细微的声音:滴答。
灵思风望向洞窟深处。法杖的光芒投下大量阴影,反而让人看不清楚。黑暗就是黑暗,但阴影里却藏污纳垢的,说不准有什么。
“这些洞窟肯定已经被探索过了。”这是灵思风的主观愿望,不是客观陈述。这儿的历史飘忽不定。
“从来没听说过。”院长说。
“看,又是尖帽。”校长说。
“那是石笋和钟乳石,”灵思风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形成的,总之水滴啊滴,留下一堆什么东西。要好几千年才能成形,很正常的。”
“你说的是那种在天上飞、在石头里挖洞的水吗?”院长又问。
“呃……对……啊,当然。”
“幸亏我们只有做饭洗衣用的那种水。”
“曾经有过。”灵思风纠正道。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青年巫师托着带盖子的盘子匆匆赶来。
“抢到最后一个!”新来的巫师说,“还是精制肉饼!”
他打开盖,灵思风看看里面的东西,咽了一口唾沫:“唉……”
“怎么了?”
“还有啤酒吗?我精神有点……涣散……”
灵思风校长拉开一罐啤酒递上来。
“卡特莱特,先把饼盖上,别凉了。灵思风,把这个喝掉。”
大家看着灵思风干掉一罐啤酒。
“行了,伙计。”校长发问,“一块精制肉饼倒扣在软绵绵的豌豆汤上,还淋了层番茄酱。想吃吗?”
灵思风的脸应声变色。校长点点头:“再来一罐。”
大家看着灵思风又干掉一罐。
“好,”校长又等了一会儿,“灵思风,公道价的上好肉饼漂子,尝一口吗?肉饼泡豌豆汤淋番茄酱。”
灵思风的五官略微抽搐,肚里的啤酒关闭了自我保护系统。
“听起来……不错,上面再撒点椰蓉?”
巫师们松了口气。
“现在明白了,得让你喝到认为迪布勒的饼好吃,又不能喝成永久性脑损伤。”
“那可是毫厘之差呀。”院长说。
比尔抬头看看洞顶,阴影在石笋,或者钟乳石之间舞动。
“洞窟就在城市下方,”他问,“为什么我们却从没听说过?”
“好问题。”院长说,“盖酿酒厂的工人肯定应该见过。”
灵思风努力思考:“当时还没有洞窟。”
“你刚说过什么钟笋的要好几千年才能成形——”
“上个月可能还没有吧,突然就存在了几千年。”灵思风打着嗝,“跟你们的塔一样,外面比里面高。”
“啊?”
“大概是本地特色。地理越多,历史就越少,还没发现吗?空间多了时间就少。我打赌,这地方只要凭空出现一两秒,然后就已经存在了几千年,明白吗?从外面看的时候历史短。清清楚楚的。”
“我可能还不够醉,听不懂。”院长总结道。
有什么东西在顶他的腿,是行李箱。行李箱有个习惯,喜欢偷偷凑到人身边,等对方低头就用脚的数量把人吓一跳。
“这玩意儿我也不懂。”院长补充道。
这时洞里亮了起来。小说家胡说八道在现实世界的遗毒之一就是每当毫无远见不带火把的主角需要暗中视物时,附近就总有大量的发光蘑菇或彩虹水晶。此时发光的正是岩石本身,不是从内部发出神秘的光线,而是被外来的光线照亮,像沐浴着破晓的晨光。
人脑里运行有若干条规矩,其中之一是空间越大,说话声音越要小,就是说人走进巨大的开阔空间时总要不自觉地把声音压到极低。所以灵思风校长走进大洞窟后立即低声道:“天啊,这东西好大!”
院长则放开嗓门:“哦!”因为此时也一定会有个不识相的角色出现。
大洞窟里同样满是石笋,正中央的分外巨大,几乎和它上方倒垂的钟乳石尖端相接。空气热得让人喘不上气。
“不对劲——”灵思风说。
滴答。
他们找到了声音的源头:钟乳石上有一股极细微的水流在尖端聚成水滴,掉在下方不远处的石笋尖上。
他们眼看着又一滴水出现,悬在空中。
一个巫师爬上坡,凑近观察。
“水滴不动了。后面的水流好像干了……在蒸发。”
校长转向灵思风:“我们跟你走了这么远,伙计,现在怎么办?”
“我大概还需要一罐啤……”
“喝光啦,伙计。”
灵思风绝望地环视洞窟,看看面前半透明的巨型石笋。
石笋真尖,而且还立在洞窟的正中央,一看就有玄机。
真奇怪,黑暗的地下居然能形成如珠母般闪亮的石笋。地上的人们应该已经相当口渴,用四叉人特有的方式咒骂着风车。水没了,真糟糕,等啤酒也没了,人民就要爆发……
巫师们都在等他做点什么。
好吧,就从石笋下手。关于地下洞窟和石笋,都学过什么来着?
眼下的微妙处境居然给了他自由。既然无论做什么都可能惹大麻烦,不如放手一搏……
“我要颜料。”灵思风说。
“干什么用?”
“干我想干的事情。”
“有个叫萨理德的小伙子。”院长吩咐道,“他平时挺爱画画。咱们去把他叫起来。”
内莉特拍拍灵思风的肩膀:“你要用魔法吗?”
“不知道算不算魔法,以防万一,你退后。”
“有危险?”
“不,只是等会儿我可能会掉头就跑,怕撞到你。不过……这石头是热的,发现了吗?”
内莉特摸摸石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在想……假设有人出现在他不该出现的地方,会怎么样?”
“哦,会被卫兵抓起来吧,我猜。”
“不,不是说人会怎么样。土地本身会有什么反应?我还得再来点啤酒,现在思路……”
“来了来了,没找到多少,这儿有白灰、红漆,还有罐说不清是黑漆还是沥青的玩意儿。”巫师们匆匆赶来,“刷子有点破,就凑合用吧。”
灵思风接过刷子,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是先在超粗糙的墙面刷过白灰,然后又给某大型动物——也许是鳄鱼,刷过牙。
他对艺术一窍不通,这在许多教育系统都是不可能达到的成就。巫师的早期教育就要求掌握基本艺术技能和熟悉秘符书法,可在灵思风手里,粉笔会断裂,铅笔会崩碎。也许是因为他觉得知识放在脑袋里就挺好,从内心深处不信任纸笔的缘故。
内莉特递来又一罐漏斗蜘蛛啤酒,灵思风猛灌一口,用刷子蘸上也许是黑漆的东西,在石笋上画了几个倒扣的V字,又在每个尖尖下面画个圆,里面点上三个点,再加一条笑容可掬的弯弯嘴。
他又灌了口酒,发现画得不对。按现实作画没用,他需要的是写意。
于是灵思风在石笋上大笔挥洒,胡乱哼着小曲儿。
“猜到我画的是什么了吗?”他回头问。
“太现代,看不懂。”院长说。
灵思风已经进入状态。谁都会依样画葫芦,灵思风除外。关键是要画得跃然纸上,表达出那个、那个、那个——
总之,表达那啥。让颜料和色彩自行表达,画师只须随波逐流。
“光线照在上面的样子……好像一群巫师……”内莉特说。
灵思风半闭着眼。也许是阴影造成的错觉,他觉得自己画得着实不错。这么想着,他又甩上几笔。
“简直要从石头里走出来了呀。”身后有人说,声音听不太真切。
灵思风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坠入地洞,这种感觉从前也有过,大多是真掉进地洞的时候。洞壁变得模糊不清,似乎在高速从他眼前掠过。大地颤抖着。
“我们动了吗?”
“感觉像在动,对吧?”灵思风校长回答,“实际上我们就站在原地呢!”
“动中有静。”灵思风自言自语,“说得好!”他又眯着眼看看啤酒罐,“在家乡我酒量不大,可你们这玩意儿就跟柠檬水似的!那个肉饼谁拿——”
一声巨响,轰然像平地惊雷,轻柔如棉花相击,过去与现在冲撞融合了。
得到的结果是一大堆人。
“这是啥?”
“院长?”
“啥事?”
“你不是院长!”
“满口胡言!你是什么人?”
“对——头!”
“哎呀有猴子啊!”
“不!不!不是我说的,他说的!”
“校长?”
“哎?”
“哎?”
“什么?有几个校长?”
黑暗变成深紫,又过渡成紫罗兰色。
“你们全闭嘴,听我说!”
灵思风万万没想到,他们真闭嘴了。
“你们看,墙壁正在往中间挤呢!这地方马上就要不存在了!”
社会责任已经完成,他掉头就跑。
几秒钟后行李箱就超到了前面,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听见身后有人声。巫师们很难理解什么叫“命悬一线”。他们比较习惯那种可以拿来吵的线。但即使最坚定的抬杠精看到下压的天花板时也不得不正视现实。
“维特矮太太,我来救你!”
“往隧道跑!”
“洞窟坍缩的速度有多快?能估个数吗?”
“闭嘴快跑!”
一只红毛大袋鼠超过了灵思风。图书管理员的形态场起先把他变成了一根红毛大石笋,颇适合在洞穴中生存,但很快就决定与其在不断缩小的洞窟中永垂不朽,还不如变成速度型的本地物种赶紧跑路。
人、箱、袋鼠冲出地窖,撞上对面的墙,摔成一团。
身后隆隆作响,巫师们和女人被高速喷出,有几个正砸在灵思风身上。墙后的岩石吱嘎呻吟,用地理学意义上的呕吐排出异物。
一件小玩意儿从洞里飞出来,打中了灵思风的耳朵,不过相比之下更主要的问题是肉饼,肉饼正在空中挥洒着豌豆汤和番茄酱,塞进他的嘴里。
味道其实没那么糟啦。
有能力追问“我在哪儿”“问我在哪儿的这个我是谁”等终极问题是人类和墨鱼[46]等低级物种的关键区别之一。
幽冥大学的巫师们也许算得上同时代知识分子中的佼佼者,他们几分钟就走完了追问的过程。巫师对某些概念的适应力特别强,前一分钟还在争吵鸭子的脑袋应该是什么形状,后一分钟就被人告知他们已经在石头里被困了几千年,因为里面的时间比外面慢。不过能在幽冥大学找到厕所[47]的人,在接受上述转折时都没什么难度。
眼下他们围坐在巴嘎铺大学校园里,正在思考更重要的问题。
“有吃的吗?”瑞克雷问。
“现在是半夜,校长。”
“你是说我们错过晚饭了?”
“错过了几千年的晚饭,校长。”
“真的?赶紧想办法补上吧,斯蒂本先生。说起来……你们这地方不错啊……校长。”
瑞克雷非常仔细地把“校长”三个字念得小了两号。
灵思风校长向他致以兄弟般的点头:“承蒙夸奖。”
“当然,按殖民地标准算挺不错。想必你们已经尽力了。”
“谢谢夸奖,马斯特朗。迟些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塔吧。”
“看着挺矮的。”
“有人也这么说过。”
“灵思风,灵思风……名字有些耳熟……”
“我们就是来找灵思风的,校长。”庞德耐心地解释道。
“就是他?有出息了啊。多呼吸新鲜空气,脱胎换骨了嘛。”
“不是,校长。我们的灵思风是那个大胡子瘦皮猴,帽子耷拉着的。您忘了吗?坐在那边呢。”
灵思风羞怯地举起手:“呃,是我。”
瑞克雷抽抽鼻子:“好吧。灵思风,你玩什么呢?”
灵思风举起牛吼球:“这个和你们一起出现在洞窟里。你们用它做什么?”
“哦,这是图书管理员捡来的玩具。”庞德回答。
“那就都清楚了。我说,这啤酒不错啊,可以入口。对了,咱们之间可以互相学习,当然了主要是你们跟我们学。说不定还可以搞个交换生项目什么的。”
“好想法。”
“六个学生换你们一台好用的除草机。我们的坏了。”
“校——校长的意思是说我们想回家不容易,校长。”庞德解释着,“原本以为我们来到××××局面就会有所改观,结果并没有。”
“贵校的灵思风也认为只要把你们带来,就会下雨。”灵思风校长说,“实际上并没有嘛。”
嗡嗯嗯嗯嗯……
“不许玩那玩意儿了,灵思风。”瑞克雷继续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比尔?我们在魔法方面的经验比你们丰富多了,有的是办法下雨。没问题。”
嗡嗯嗯嗯嗯……
“拿外面玩去!”
图书管理员坐在铁皮塔顶端,头上顶着一片树叶。
“发现哪儿奇怪了吗?”灵思风提着牛吼球的绳子,“我只要稍稍动一下手腕,它就开始转。”
“对——头……”
图书管理员打了个喷嚏。
“对——头……”
“呃……怎么变成大鸟了……你病得挺重啊!放心,只要我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们……”
图书管理员再次变形,动作极快,短时间内发生了许多事情。
“啊。”形势恢复平静后,灵思风冷静地开始分析,“好,我们从已知条件开始。我看不见,看不见的原因是袍子垂下来挡住了眼,由此可以推断我大头朝下;你抓着我的脚脖子——不,纠正——抓着我的一边脚脖子,所以显然我是被你拎得头朝下;我们在塔顶,这意味着……”
他陷入沉默。
“好吧,重新开始。”灵思风再度开口,“从我不会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们开始。”
图书管理员松手。
灵思风坠落了几英寸,掉在塔顶的木板上。
“你这么耍人就不好了。”
“对——头。”
“这话就此不提了,可以吧?”
灵思风仰望空荡荡的广阔天空,现在应该下雨才对。他能做的不是都做了吗?结果唯一的区别就是幽冥大学教员团集体来了巴嘎铺,优越感爆棚地见什么鄙视什么。他们根本不会用法术造雨,所谓造雨术是用现有的雨造更多雨,看见滚滚乌云往这边飘来才有用。
既然没雨,他们说的那些环绕大陆的洋流应该也还在。
话说这儿其实也不错,大家都爱戴帽子,爱戴大帽子。他可以存几个钱,买个农场放羊。羊自己找吃的,繁殖后代,他只要偶尔剪个毛就行。行李箱说不定可以当牧羊犬。
只不过……已经没水了。羊,不会有农场。风狂、鳄鱼鳄鱼,还有可爱的达琳和乐蒂莎两位女士、后悔哥和他的马队、所有那些教过他如何在野地里找不会让人太频繁上吐下泻的食物的好人……全都会干透,被吹飞……
他自己也不例外。
然。
“对——头?”
“唉,又来……”灵思风呻吟一声。
喉咙干吗?
“还没轮到你——”
别怕,我在城里有个约会。他们为最后一瓶啤酒打起来了。请容我提醒一句,我永远在关心着你。
“谢谢。等我活腻了,当然首选死神的服务。”
死神的身影淡去。
“他怎么有脸突然冒出来?我们还没死呢。”灵思风对炙热的天空高叫,“我们能做的还多着呢!去中轴撬座冰山搬过来,我们就有水了……只要我们能去中轴!有希望就有活路,你记住!我迟早会想到办法!总有办法造雨的!”
死神消失了。
灵思风凶恶地挥舞牛吼球:“别回来了!”
“对——头!”
图书管理员抓住他的胳膊,嗅着空气。
灵思风讲的是一种相当原始的语言,里面并没有专门的词形容“雨后的味道”,非要强说也只是“雨,后,的,味,道”而已。人们描述那种味道时只能在潮、热、蒸等字眼之间挑选,如果吹来一阵风还能加个“散”字。
虽然语言无法描述,可他闻到的正是雨后的味道,在一片焦土的国度,那气息简直像空气中一闪即逝的宝石。
灵思风又抡了两下,牛吼球发出声音,同时又传来那种味道。
他看看牛吼球背面,就是一块椭圆木头,什么标记都没有。
灵思风抓住绳子末端试着又抡了几圈。
“你有没有发现每次我这么干……”
牛吼球转起来就不肯停,他收不回胳膊。
“呃……它好像希望被抡。”
“对——头!”
“你说我该继续抡?”
“对——头!”
“多谢提醒,啊哦哦——”
图书管理员俯身闪避。
灵思风整个人都随着牛吼球一起旋转,现在球已经没了踪影,因为每抡一圈,绳子就加长一些。塔尖外围的空中出现一圈残影,半径逐渐扩大。
残影发出悠长的嗡嗡声。
牛吼球到达城市上空时炸裂开来,爆出一声惊雷。绳子末端拴着的东西变成了一团银色云朵,所到之处撒下一片白色粒子,形成不断扩散的螺旋形。
图书管理员趴在地上,双手抱头。
空气沿着塔壁向上翻涌,带起尘土、风、热气和虎皮鹦鹉。灵思风的袍子下摆在下巴旁鼓动着。
撒手已然无望,灵思风觉得大概只有等牛吼球自己飞够了才能让他松开。
螺旋像轻烟似的散开,混入蒸腾的热气。
(越过红色的沙漠,越过浑然不觉的袋鼠群,螺旋的尾巴飞过海岸,进入风暴障壁。交战的乱风化敌为友,原本围绕大陆打转的云团停下脚步,带着涌动的雷霆迟疑了片刻,掉头飞向内陆……)
绳子挣脱灵思风的手,刺痛了他的手指。牛吼球飞向远方,灵思风没看到它坠落。
之所以没看见是因为他仍在原地转圈。终于,重力战胜了惯性,他躺倒在木板上。
“我的脚尖好像着火了。”他嘟囔着。
高温像裹尸布似的笼罩大地。克兰西擦掉额头上的每一滴汗水,把抹布上的汗拧进一个空果酱罐。看这架势,还是把汗存起来备荒吧。他小心翼翼地拿着罐子爬下风车。
“钻的坑没问题,老大。就是没有水。”
后悔哥摇摇头:“你看马,躺着半死不活的。不是好兆头啊,克兰西。我们坎坎坷坷都经历过,但这个坎儿怕是过不去喽。不如把它们杀了吃肉——”
一阵风吹飞了他的帽子,一股气息拂过枯萎的金合欢,一匹马仰起头。
乌云滚滚而来,争抢碾压着,像海滩上的浪潮,黝黑的云朵中间呈现出蓝色,电光闪烁。
“那是什么鬼玩意儿?”克兰西问。
那匹马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风车下锈迹斑斑的水槽前。
乌云下垂着一道银帘,横扫大地。
有东西打中后悔哥的脑袋。
后悔哥低头,“噗”的一声,什么东西落在他脚边的红土里,留下一个小弹坑。
“是水啊,克兰西。天上掉水了啊!”
他们对视着,合不拢嘴,身边暴雨骤降,马群骚动,红土化为泥巴,溅到齐腰高。
这不是普通的暴雨,是“大潮”。
后来克兰西回忆说,那天第二幸运的事是他们就在高地旁边。
第一幸运的则是他的帽子上绑了很多软木塞,等水退了还能找回来。
鉴于天旱,今年尼戴啤酒勒玛赛艇会到底还办不办一直有争议。可赛艇会是传统,很多人特地跑来参观。另外,主办方头一天晚上在酒馆里奋力讨论了良久,最终结论是:不愁,全都好着呢。
赛艇会分为好几个项目,有骆驼拉船、风力帆船……,高潮项目是把小帆船的底凿掉,让队员们自己提着船舷用腿跑,这是每年爆笑的压轴戏。
现在是半决赛,两队选手正提着船往上游猛跑,观众忽然发现滚滚乌云像烧开的果酱一样从信标山头淹了过来。
“着火了。”
“着火是白烟,别逗了……”
要是着火,所有人都会赶去扑灭。火烧起来真是火烧火燎的。
正当他们要转头离开时,河床上传来一阵尖叫。
两对选手齐头并进拐过河弯,提着船舷,速度无与伦比。他们同时到达下水滑道,撞成一团,互相纠缠着爬上岸瘫倒在地,到处都是碎木片和尖叫声。
“别赛啦!”一个选手尖叫,“河……河……”
此时所有在场观众都看到河道转弯处出现了洪流。洪水推着一大坨缠在一起的灌木、马车、石头、树木,速度并不快。
洪流奔腾而过,带着它的移动水坝,把河床刮得平平整整。泛着白沫的水填满了河道。
他们终止了赛艇会。河里全是水,这还怎么赛啊。
巴嘎铺大学的正门已被砸开,愤怒的民众正聚在广场上砸墙壁。
屋里,巫师们顶着喧嚣,疯狂查阅资料。
“你们有没有麦克斯韦的分离术?”瑞克雷问。
“干什么用的?”灵思风校长回问。
“把混在一起的两种东西分开,例如……糖和沙子。用‘那里恶魔’。”
“您说的大概是纳米恶魔。”庞德不耐烦地小声提醒。
“哦,就是猛人查理的好筛术啊,我们有。”
“哈,殊途同归。好,找出来。”
灵思风校长对身旁一个巫师点点头,露出笑容:“你想用它把盐分离出来?”
“正是!一个法术、一桶海水,问题全解决了……”
“呃,并不是这样。”庞德说。
“我觉得没问题啊!”
“那法术需要大量魔能,校长,而且恶魔分离速度很慢。”
“啊,很有见地,斯蒂本先生。”
“谢谢校长。”
“然而,不合用不代表行不通。外面的人闭嘴吧!”
外面的叫声停了。
“他们可能听见您说的话了,校长。”
梆、梆、梆……
“怎么了?他们开始往房顶上扔东西了吗?”灵思风校长问。
“没,大概是雨点吧。”瑞克雷说,“想必你已经试过蒸发——”这时他发现根本没人在听,所有人都仰着头。
零散的敲击变成密集的鼓点,外面传来阵阵欢呼。
巫师们好不容易才挤到门外,房檐上的雨水已经形成了一道水帘,在草坪上冲出了一道沟。
比尔·灵思风校长猛地停步,伸手摸摸雨水,像在试探炉子烫不烫。
“天上落水?”他分开人群走进雨幕,摘下帽子承接雨水。
民众已经塞满了大学校园,漫到周围的街道上。所有人都仰着脸。
“那些黑的是什么?”
“那是云啊,校长。”
“云真多啊!”
诚然,乌云堆积在塔周围,酝酿着雷电。
几个民众低头看见湿漉漉的巫师们。欢呼声起,巫师们成为新的目光中心,被人们抬起,高举过头。
“他们以为是我们干的!”被举在空中的灵思风校长叫道。
“说不定就是我们呢?”瑞克雷老谋深算地用指尖点点自己的鼻梁。
“呃……”有人企图插嘴。
瑞克雷头也不回:“闭嘴,斯蒂本先生。”
“闭嘴了,校长。”
隆隆声滚过城市。
“听见雷声了吗?找地方避雨吧……”瑞克雷说。
像洪水遇到水坝,云层在铁皮塔周围堆积。后来庞德分析可能是巴嘎铺大学的铁皮塔既高又矮,导致风暴既想从旁边绕过去,又想从上面飘过去,还想从中间穿过去,三者同时进行。
从下面看,云层似乎缓缓张开一道闪烁的竖井,里面是充满静电的蓝雾……
雷霆万钧,电光落下。一道蓝色闪电同时击中铁皮塔的所有高度,虽然这从严格意义上讲是不可能的。碎木和破铁皮飞上半空,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
接着只剩下咝咝的水汽和倾盆大雨。
人们伫立着等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焰火表演到此为止。
“我们称那个为闪电。”瑞克雷及时讲解。
灵思风校长爬起来想拍掉袍子上的泥点子,发现越抹越脏。
“正常的闪电没那么猛啦。”瑞克雷继续说。
“啊,那就好。”
铁皮塔的废墟中“当啷”一响,一片铁皮被推开,从下面跌跌撞撞地爬出两个互相搀扶的黑色人影,其中一个还戴着帽子。雨浇灭了帽子上的火苗。
他俩搀扶摇晃着走向巫师们。
其中一个很小声说了句“对——头”,接着就仰面倒下了。
另一个则眼神呆滞地看看两位校长,敬了个礼,指尖放出一道电光击中了自己的耳朵。
“呃,灵思风报到。”
“我们忙得要死,你都干吗去了?祈祷吗?”瑞克雷责备道。
灵思风非常缓慢地看看周围,胡子里不时闪过蓝色电光。
“总而言之还都挺顺的。”他说完就瘫作一团。
下雨。下了又下,下完还下。海岸上空的云团像焦急徘徊的包机航班,燃油即将耗尽,它们正使尽一切手段抢占机位,同时滴着雨。最重要的是下雨了。
洪水冲刷石块,淘净古老的泥泞水洞。一种小虾在石头下的小水坑里生活了几千年,突然被水流冲进了湖里,而湖泊正在以比人跑步还快的速度扩张。原本小虾的整个种群不到一千只,一夜之间便大量增殖。就算虾能点清自己的数量,现在也顾不上了。
新形成的入海口里突然出现了被冲来的大量淤泥和前所未见的食物,几条鱼决定尝试健康低钠的新型饮食。红树林开始用定格动画的速度缓慢征服刚出现的泥滩。
雨一直下。
下了又下。
历经波折,终于下雨了。
几天后。
船在码头边随波起伏,旁边的水里还悬浮着些冲来的淤泥,略微泛红,水上漂着数片落叶、几根断枝。
“一两个星期就能到无物津,到那儿就差不多等于到家啦。”瑞克雷说。
“差不多跟家在同一片大陆上。”院长说。
“这个长假真充实。”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这大概是史上最长的假期了吧,”庞德说,“维特矮太太喜欢她的豪华客舱吗?”
“像我吧,就非常喜欢在货舱里打地铺。”资深数学家忠诚地说。
“是船底下的污水舱。货舱早被宝石、啤酒、羊、羊毛和香蕉占满了。”庞德说。
“图书管理员呢?”瑞克雷问。
“在货舱里,校长。”
“哦,是我多此一问。他能恢复健康真是太好了。”
“可能雷击有治疗效果吧,校长,现在他活蹦乱跳的。”
码头边,灵思风正坐在行李箱上。
他总觉得应该发生些什么。人生中最糟糕的时刻莫过于风平浪静,因为平静预示着坏事即将发生,不知为什么。
再过一个月他终于可以回到学校图书馆继续码书了,枯燥的日复一日,时而夹杂无聊。想到这儿他简直等不及了,不能虚度光阴,其实……就是在虚度光阴嘛,刺激是给别人玩的。
他在观赏商人们装船。现在船吃水已经很深,因为里面装满了世界各地需要的四叉特产。返航时就要轻多了,因为外面有的四叉都有,而且比外面的都好。
甚至还有几个旅客想要登船出去看看世界,大部分是年轻人。
“喂,你不是跟那帮外国巫师一起的吗?”
说话的是个男青年,背着超大背包,上面又捆了一卷铺盖。与他同行的还有几个满脸老实忠厚、略带忧愁的超载青年,他是队长。
“你看出来啦?”灵思风问,“呃……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你说我们在那个叫无物津的地方能买到马车吗?”
“我觉得没问题。”
“我、克莱文、雪莉、格林想弄辆车开到……”他回头看了看同伴。
“安卡-摩波。”雪莉提醒。
“对,然后卖了车找份工作,见见世面……住一阵。行得通吗?”
灵思风扫了一眼另外几个正在登船的青年。自从神创造屎壳郎以来(说实话也没多久),大概还没哪种生物扛过这么多重物。
“人挺多的嘛。”灵思风说。
“不愁!”
“但是……呃……”
“啥事,伙计?”
“可不可以别哼那首歌?一只羊而已嘛,主要又不是我偷的……”
有人在背后拍灵思风的肩膀,他回头看见了内莉特、乐蒂莎和达琳的笑脸。现在是上午十点,但她们都穿着布满亮片的晚礼服。
“挪一挪。”内莉特也坐在行李箱上,“我们就是想……来道个谢。乐蒂莎和达琳决定跟我混,一起重开酿酒厂。”
灵思风打量着几位女士。
“我挨了那么多啤酒罐,怎么说也算对酒略知一二。不过我觉得可以给包装换个更讨喜的颜色。现在的设计太……”乐蒂莎不满地挥动戴满戒指的大手,“太男性化、攻击性强。”
“粉色不错。”灵思风附议,“每罐啤酒再配一个木扦子扎起来的腌洋葱头。”
“好主意!”达琳在他背后猛击一掌,震得他帽子滑落,挡住了眼睛。
“真不留下吗?”内莉特问,“你点子挺多的。”
“多谢挽留,我还是去做自己最擅长的事吧。”
“可所有人都说你不擅长魔法呀。”
“呃……没错,不擅长魔法就是我最擅长的事,”灵思风答道,“不管怎么说,谢啦。”
“至少让我给你一个大大的吻吧。”达琳说着就抓住灵思风的肩膀。灵思风用余光看到内莉特在跺脚抗议。
“好好好!”达琳放开灵思风闪到一旁,“至于吗,小姐?我又不是要吃了他。”
内莉特在灵思风的脸颊上轻轻一吻:“以后路过记得回来看看。”
“一定的!”灵思风答道,“就是门口有紫色阳伞的酒吧,对吗?”
内莉特挥手道别,达琳做了个他看不懂的手势,差点和一队白衣人撞个满怀。其中一个白衣人叫了起来:“嘿,他在那儿呢……抱歉,女士们……”
“哦,你们好啊,查理、罗恩……”灵思风向厨师们致意。
“听说你小子要走啦,”罗恩嚷嚷,“不握个手告别就让你溜了,哪儿说得过去?查理是这么说的。”
“桃子奈莉大受欢迎。”查理笑得阳光灿烂。
“恭喜呀。看见你这么高兴真好。”
“岂止!”罗恩又说,“新来了个女高音,要我说她水平一流……不,查理,你来告诉他女高音叫什么……”
“格曼妮·脆芙!”查理笑得上半个脑袋都要掉了。
“真不错。那还不快去准备脆皮?”
罗恩拍拍他的肩膀:“厨房缺人手。来不来全在你一句话,伙计。”
“多谢盛情。以后我每次用抽纸都一定会想到你们这帮小子和歌剧院,但……”
“他在那儿呢!”
狱卒和卫兵队长沿着码头一路小跑,前者热情地挥着手。
“喂喂,不愁,你别跑!”狱卒叫道,“给你拿到赦免令啦!”
“赦免?”
“是啊!”狱卒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灵思风身旁,“首……相……亲自签的。说你是……好小子,不……用……绞刑……”他缓过气直起腰板,“其实本来也没打算绞刑,暂时没计划。自从铁头奈德之后就数你的逃狱最精彩!”
灵思风低头阅读那张首相签署的监狱便条。
“好啊。终于有人相信我没偷羊了。”
“不,所有人都知道就是你偷的。”狱卒欢快地说,“但是经过大逃亡……和大追捕,嘿,这位伙计说他从没见过谁跑得像你那么快,半点儿不假!”
卫兵队长也开玩笑地在他胳膊上擂了一拳:“厉害呀,伙计。下次保证抓住你!”
灵思风茫然地看着赦免令:“你的意思是我拿到这玩意儿就因为跑得精彩?”
“不愁!”狱卒说,“一堆农民排着队求你下次偷他们的羊呢,到时在歌词里给他们留一节就行。”
灵思风决定放弃:“我还能说什么?我住过的牢房不少,你们的能排进第一流。”他看看二人一脸崇拜的样子,决定既然承蒙好运得以脱身,不如回馈社会造福后人,“呃……但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们不要重新装修那间牢房。”
“不愁。有个礼物送给你。”狱卒递过一个彩纸包装的东西,“留着也没用不是嘛。”
灵思风解开包装上的麻绳。
“感动得我说不出话啊。你们太体贴了,我肯定能给它找个用途。我看看这是……三明治?”
“记得你那罐黏糊糊的黑玩意儿吗?兄弟们尝过都说恶心,可恶心过后还想尝,所以我们就做了一大批。”狱卒说,“现在我打算拿出去卖呢[48]。你不会介意吧?”
“不愁。尽管卖。”
“谢谢啊!”
目送狱卒和守卫离开时,又来了一位。
“听说你要回去了。”灵思风校长说,“考不考虑留下?我和你们院长谈过,他对你评价很高。”
“是吗?他说什么了?”
“他说要是能让你出半点力就算我厉害。”
灵思风看看雨中亮晶晶的城市。
“感谢盛情。不过……哦,怎么说呢……阳光啊,大海啊,浪花啊,沙滩啊,这些不适合我,抱歉了。”
“你认真的?”
“认真的。”
灵思风校长伸出手:“不愁。等圣猪节我给你寄贺卡,还有不合身的衣服。我得回学校了,所有员工都在房顶上补漏呢……”
告别到此为止。
灵思风又坐了一会儿,看最后一批乘客登船,看雨水浸透的海港。然后站起身。
“走吧。”
行李箱跟他上船,回家去了。
雨还在下。
古老的河床上水声潺潺。洪水漫出两岸,沿着密布交织的沟壑流向四面八方。
更多的雨水还在路上。
接近大陆中央的地方,雨水汇成数道瀑布,从一块红色巨岩的侧面流下。红岩历经万古长夏的曝晒,在雨中蒸汽腾腾。附近一棵树上,有个赤裸的小男孩坐在枝头,树上除了他还有三只熊、几只负鼠、无数鹦鹉,以及一头骆驼。
除红岩之外,四处皆是汪洋。
有人涉水而来,是个背着皮口袋的老人。
打着旋的洪水淹到老人腰际。他停住脚步,抬头望天。
有什么东西飞来了。云朵旋转扭曲,让出一个银色的小孔,直通青天。云上传来难以描述的奇异的声音,像是取来一卷雷霆,摊开又抻薄。
空中出现一个小点,渐渐变大。老人抬起一条瘦骨嶙峋的胳膊,“啪”的一声,他手中不知何时便多了块连着一条绳子的椭圆形木头。
暴雨骤停。
最后几滴雨点敲出一段旋律,像是在说:既然知道你在这里,我们改日再会……
男孩笑了。
老人抬头,也对男孩报以微笑。他把牛吼球别在腰间的绳子上,取出一支色彩斑斓的回旋镖。男孩从未见过哪件东西上有那么多颜色。
老人抛接几次,侧头看看,确定男孩仍在旁观,于是扬手向上抛出回旋镖。
回旋镖飞向天空,一路攀升,超越正常物体应该开始下坠的顶点,还在不断变大。它分开云层,突然停在半空,像是钉在了天幕上。
回旋镖飞过,云团像被赶到牧场的羊群,悠闲地四散而去。午后阳光从云缝间洒落,照在静水上。回旋镖仍旧悬在空中,男孩望着它,觉得该找个新词,用来形容斑斓色彩闪耀的样子。
男孩低头看着积水,试着说出从爷爷那儿学来的一个词。那词几千年来口耳相传,由爷爷的爷爷传给爷爷,只为用得到的那一天。
它的意思是“雨后的味道”。
这一刻值得等待千载,男孩想。
* 戏仿著名物理学家薛定谔提出的量子力学思维实验:把一只猫关在有镭的密闭密容器里。如果镭衰变,会触发打碎有氰化物的瓶子,杀死猫;如果镭不衰变,猫就会存活。猫有可能死了,也可能活着,而不是同时处于两种状态。该思想实验引起一个谜题:到底量子叠加是在什么时候终止,并且坍缩成两种可能状态中的一种状态?——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