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废柴巫师5:最后的大陆》(3)
2022-12-17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最后的大陆(2)
偶尔放弃理智反而对健康有利,比如眼下灵思风除非疯了才会辩称自己没疯。他跟袋鼠聊过天,能在沙漠里找到奶酪和酸辣酱卷,应该也算疯吧。有时候就是得直视荒诞不经的现实。
“疯起来没的比呀。”他带着自认为足以消弭芥蒂的谦逊回答。
“好小子!咱把武器和吃的装上车就走喽!”
“要武器干吗?”
“值钱。”
“尸体怎么办?”
“扔,一毛不值。”
趁风狂忙着把捡来的铁片钉在车上,灵思风犹豫地走到那具绿里透黄的尸体旁……哦现在还出现了大块黑斑……用棍挑起了帽子。
一团毛茸茸的八腿黑家伙愤怒地跳出来抓住棍子,木头上立即冒起青烟。灵思风极为小心地放下棍子,抓起帽子就跑。
庞德叹了口气。
“我不是质疑您的权威,校长。我就是估摸着,如果有只大怪物在您眼前突然变成鸡,您合情合理的反应不该是把鸡吃了。”
校长舔着手指:“换成你会怎么做?”
“那个……研究一下。”
“我们就在研究啊,死后查验。”院长说。
“仔细查验。”主席幸福地打了个嗝儿,“失礼了,维特矮太太。你要不要再来一块鸡……”他感受到瑞克雷钢铁般的凝视,连忙改口,“……鸡的前半身?”
“通过研究,我们发现该怪物不再对来访巫师造成任何威胁。”瑞克雷再下结论。
“可我觉着正式的科学研究绝不只是四处寻摸调味料树。您不是也看见它变身的速度有多快了吗?”
“所以?”院长问。
“这不自然。”
“一种东西可以自然演变成另一种东西,这可是你说的,斯蒂本先生。”
“可没这么快的呀!”
“你亲眼见过这什么进化的任何一个环节吗?”
“啊,当然没见过,谁也没——”
“那就对了嘛。”瑞克雷用盖棺论定的语气答道,“说不定这就是正常速度呢。我早说过,这个速度才合理。就说变鸟吧,一次变一点有用吗?这次变根毛,下次变个喙……那我们不是会瞧见一堆蠢乎乎的怪动物到处跑吗?”众巫师哄笑起来。
“那只怪物可能就是琢磨着‘哎呀他们人太多,且让我变成他们喜欢的什么东西’。”
“而我们喜欢吃的。”院长补充。
“合理的生存策略,”瑞克雷说,“除了最后那部分。”
庞德气得直翻白眼。好多事在他心里是顺理成章的:先读几本古书,再坐下沉思良久,一系列闪闪亮的小积木块就缀成一套小理论了。只要开口,这理论就一定会传到教员们的耳朵里,可他们之中总有一个要蹦出来提些蠢得要死的问题,偏偏庞德一时还答不上。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怎么可能有任何进步?如果某处的某个神说“要有光”,教员里一定会有人抬杠说“为什么要有光?一直黑着也挺好的”。
问题的症结就是老头子。庞德对老传统没多大热情,作为一个二十多岁就在学校混到中层的家伙,按老传统他理应成为年轻人致力于消灭的目标。幸亏现在的年轻人都忙着彻夜捣鼓小六,没心思琢磨别的。
反正他对升职也没兴趣。庞德只希望有人能用心聆听自己五分钟,而不是用套话胡乱应付,例如“干得好啊,斯蒂本先生,但我们已经试过了,不好使”,或“我们可能没有预算”,还有最糟的,“现在简直找不到正经的(此处填入名词)啦。记得人称(此处填入绰号)的那个(此处填入一个死在五十年前、庞德不可能记住的巫师名字)吗?那才是(此处填入名词)的真行家呢。”
庞德觉得自己头上堆着许多死人留下的鞋子,这些鞋穿在活人脚上,而活人正在奋力往下踩。
那帮老东西从来不想学习,什么都不愿意记,就会感慨今不如昔,一天到晚毛孩子似的吵个没完,唯一明事理的却是只红毛猩猩。
庞德恶狠狠地戳着篝火。
巫师们用树枝和编起来的大叶子给维特矮太太搭了间简陋的小棚子,维特矮太太向大家道过晚安,进了棚子,端庄地扯了些叶子挡住门。
“真是位可敬的女士啊,”瑞克雷感叹道,“那我也去睡了。”
篝火边已经响起一两组呼噜声。
“我想该留个人站岗吧。”庞德提醒。
“你真是好人。”瑞克雷嘟囔着翻了个身。
庞德气得咬牙,转身向着图书管理员。图书管理员暂时回到了双足生物的世界,裹着毯子阴沉地坐在那儿。
“我猜这岛至少会让你觉得宾至如归吧,先生?”
图书管理员摇头。
“你想不想听听这岛还有哪些地方不对头?”
“对——头?”
“那些浮木。他们都不听,但这很重要。我们捡了好多浮木回来当柴火,全是自然木材,你注意到了吗?没有任何加工过的木板,没有破箱子、旧木屐什么的,都是普通木头。”
“对——头?”
“也就是说我们一定远离了正常航线……啊,别……不要……”
图书管理员绝望地皱起鼻子。
“快!集中心思,想着胳膊腿!我是说活物的胳膊腿!”
图书管理员痛苦地点头,打了个喷嚏。
“对——头?”他再次定型了。
“好吧,”庞德无奈地说,“至少还会动,虽然你作为企鹅太大了些。我想这是你身体的求生机制,自动寻找实用的稳定形态。”
“对——头?”
“真逗,怎么变也消不掉红毛……”
图书管理员瞥了他一眼,蹒跚着沿海滩走了几步,瘫坐成一堆。
庞德看看篝火周围,站岗大概只是他的责任,因为其他人显然没那个意愿。果不其然啊,果不其然。
林间有东西在鸣叫。海上鬼火闪烁,星汉灿烂。
庞德仰望星空,值得依赖的至少还有——
突然他意识到还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校长!”
你疯了几年啦?不,没有这样开头的……主动搭讪好难啊。
“那个……真没想到这儿有矮人。”灵思风说。
“哦,我家是从无物津搬来的,那时我还小呢。”风狂答道,“本想沿着海岸再走远点,却碰上风暴沉船了。真庆幸搬到了这儿。在家乡,我只能在冷冰冰的矿井里凿石头,但在这儿,矮人也能活得顶天立地。”
“是嘛。”灵思风谨慎地做出面无表情的样子。
“不是真的顶到天啦。”
“当然不是。”
“所以我们就住下啦,我爸在巴嘎铺开了个连锁面包店。”
“矮人面包?”
“对呀!全靠这个我们才成功穿过几千英里鲨鱼出没的海域。要是没有那袋矮人面包,我们……”
“拿什么锤鲨鱼啊?”灵思风及时接茬儿。
“啊,你是行家!”
“那什么巴嘎铺,是大城市吗?有港口吗?”
“他们都说有。我没去过,我喜欢野外生活。”
大地颤抖,车辙旁的树木无风自动。
“好像风暴要来了。”灵思风说。
“风暴是啥?”
“那还能是啥,刮风下雨呗。”
“唉,瞎编鬼扯,你不会也信那些浑话吧?我爷爷喝多了就爱说下雨什么的,满口胡言。水会从天上掉下来?别逗了!”
“这儿从来不下雨?”
“当然不!”
“我家乡总是下雨。”
“嗯?那水是怎么到天上的?水可沉了呢。”
“哦,水啊,这个……我想是太阳把它吸上去,差不多。”
“咋吸?”
“不知道,自然而然的事。”
“然后掉下来?”
“对!”
“不要钱?”
“你真的从来没见过雨吗?”
“嘿,尽人皆知,水是在地底下埋着的,这才合理。水沉,往低处流。我可没见过水在空气里飘,伙计。”
“那你认为地上的水是打哪儿来的?”
风狂满脸惊讶:“那你说地上的山是打哪儿来的?”
“啊?山本来就在地上啊!”
“哦,所以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当然不是!山比空气重多了!”
“水不也是吗?我车底下就有两桶水,举起来可费劲了呢。”
“你们这儿……没河吗?”
“当然有河!我们什么都有,伙计!”
“那你说河里的水是哪儿来的?”
风狂脸上写满发自心底的困惑:“河里要水干什么?有什么用?”
“流到海——”
“真浪费呀!你们那儿的人就让水往海里流?”
“不是我们让不让,它……自己就流了……河就是干这个的。”
风狂长久地瞪着灵思风:“你疯得比我狠。”
灵思风决定放弃。天空万里无云,地面又颤抖起来。
校长瑞克雷怒视星空,仿佛星空是为了跟他找别扭才故意长成这样。
“什么?一个也没有?”
“严格讲,是一个熟悉的星座都没有。”主席回答,“我们数了三千一百九十一个可能是三角座的星座,但院长说不能那么算,有的星星重复了……”
“一颗我认识的星星都没有。”资深数学家也说。
瑞克雷在空中挥舞双手:“星星总是会变的。神龟在宇宙里游荡——”
“可不会变这么快!”院长说。
衣衫凌乱的巫师们仰望着迅速变得拥挤的夜空。
碟形世界被巨龟驮着在宇宙里穿行,人们观察到的星座经常改变,也就是说占星术在这里绝非逃避正经工作的巧妙手法,而是一门前沿科学。想想人生和人世都受到几十亿英里外一系列巨型等离子球体长期可靠的引导就觉得真不可思议,要知道好多等离子球可从来都没听说过人类,不知人类为何物呢。
“我们被困在别的世界上了。”资深数学家呻吟着。
“呃……我想不是这样的。”庞德有不同意见。
“难道你有更好的解释?”
“呃……你们看到那边的一大片星星了吗?”
巫师们凝视着地平线上集结的一大片星星。
“真漂亮。”瑞克雷发言,“然后呢?”
“我认为那就是被我们称为‘一小撮无聊的昏暗小星座’的星座,形状差不多对得上。校长先生,我知道您要说‘但那些星星看起来就像天空中的一块斑,而我们平时看到的都是蒙在好几块斑上的一团影’。那是因为几千年前,巨龟大阿图因离它们更近的时候,那星座可能就是这样。换而言之,校长,”庞德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我认为我们穿越了时间,倒退了几千年。”
说来这也是巫师的另一项怪癖。他们可能花上半小时争论今天是不是星期二,但碰上不可理喻的大事反而二话不说就接受了。资深数学家甚至有些宽慰。
“哦,这样啊?”
“迟早的事儿。”院长也说,“毕竟没有哪本书上写过次元洞的两端必须开在同一个时代。”
“回家有点难喽。”瑞克雷评论道。
“呃……”庞德再次开口,“可能没那么简单,校长。”
“你是说没有想办法穿越时空那么简单吗?”
“我是说我们可能无家可回。”庞德闭上眼,他已经预见到接下来的对话有多艰难。
“当然有家可回。”瑞克雷驳斥道,“我们今早——昨天才来的。也就是说未来几千年后的昨天,自然如此。”
“如果我们不谨小慎微,就可能改变未来,您明白吗?我们出现在过去可能就已经改变了未来,改变了历史的走向。我必须跟您讲明白这道理。”
“他说得有理,瑞克雷。”院长插嘴,“顺便,朗姆酒还有剩吗?”
“反正这地方没什么历史,不就是个破海岛嘛。”
“只怕在世界上任何角落发生的微小行动都可能导致巨大的后果,校长。”
“我们当然不希望产生啥后果。那你到底想说什么?有建议吗?”
对话如此顺利,巫师们几乎就快开窍了。也许正因为如此,庞德不禁有些欣欣然,正如空中自由落体几百英尺而毫发无伤的人也会觉得触地之前的最后几英寸不过是个过场。
“打个经典的比方,最重要的事是千万别杀死你自己的爷爷。”现在庞德触地了。
“我为啥要杀他?”瑞克雷立刻发问,“我们关系挺好的。”
“不,当然不是故意的,我是说意外杀死。”庞德辩解,“但总之——”
“真的?我天天意外杀死人,可我爷爷没在岛上——”
“我就是打个比方,校长。重点是因果效应,我是想说——”
“斯蒂本先生,你想说你突然认为我们穿越到过去是为了弑亲。这么说吧,如果真能见到我爷爷,我要请他喝一杯,告诉他千万别以为对着蛇大吼大叫,蛇就不敢咬人。他晚年可能要回来感谢我的忠告呢。”
“为什么?”
“因为不听我的,他就没晚年了。”
“不,校长,那可不行!那样可能比射死他更糟糕!”
“是吗?”
“是的,校长。”
“你的逻辑推演里有一两处我听不懂,斯蒂本先生。”瑞克雷语气冰冷,“你不会打算射死你爷爷吧?”
“当然不!”庞德矢口否认,“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
“啊哈!”
“我不是说——”
“喂,我们穿越的跨度比那远多了,”院长说,“有好几千年呢,我们的爷爷都还没出生。”
“那么斯蒂本的爷爷有幸捡了条命。”瑞克雷作了结论。
“不对,校长。”庞德赶紧开口,“请听我说!我想说的是您在过去做的任何事都会改变未来。最细微的行动也可能有巨大的后果。您可能……在当下踩死一只蚂蚁,结果却导致未来的某人根本就没能出生。”
“是吗?”
“是的,校长!”
瑞克雷顿时高兴起来:“那敢情好哇!有几个人还是不出生的好,到哪儿找他们的蚂蚁?”
“不,校长!”庞德绞尽脑汁想在校长的头上找条缝,撬开脑袋把道理灌进去,有那么几秒他一无所获,“因为……因您踩的蚂蚁可能是您自己的啊,校长!”
“你是说……我可能踩死一只蚂蚁,导致历史变更,结果我自己没能出生?”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您说得对,校长!”
“怎么可能呢?”瑞克雷一脸迷惑,“我又不是蚂蚁生的。”
“因为……”庞德只觉得互不理解的沟通障碍越垒越高,但他决不放弃,“那个……呃……那个,假设……那蚂蚁咬了某人骑的马,马受惊,骑士跌落。骑士正好要去传达一条重要的消息,因为消息没传到,引发了一场可怕的战争,您的祖先就战死了——不,抱歉,我是说没战死——”
“蚂蚁怎么过的海?”瑞克雷发问。
“抱着浮木漂过去。”院长立即接过话茬儿,“你可猜不到有多少东西能抱着浮木漂到边远海岛上。有昆虫、蜥蜴,甚至还有小型哺乳动物呢。”
“然后爬上沙滩,一路奔往战场?”
“抱鸟腿呗。”院长又说,“以前在书上看过,有的鱼卵就粘在鸟腿上,被带到了别的池塘。”
“真是执著的蚂蚁啊。”瑞克雷捋着胡子,“也对,必须承认,还有比这更离奇的事儿呢。”
“天天都有。”资深数学家也说。
庞德眉开眼笑,他们自己补完了比喻,自圆其说。
“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瑞克雷再度开腔,“谁来踩蚂蚁?”
“啊?”
“不是很明显吗?我踩蚂蚁,我就不存在了;如果我不存在,就没人踩蚂蚁,所以我又存在了,再所以我又不存在。明白了吗?”他用善意的粗手指戳着庞德,“斯蒂本先生,你很聪明,但有时你好像不知道要用逻辑思维处理手头的事务。讲道理嘛,既成事实就是事实。哦,别这么伤心。”他也许是发自内心地把庞德脸上徒劳的愤怒错认为惭愧的沮丧,“如果你有什么复杂的事儿想不通,我的大门随时敞开[27]。毕竟我是你的校长啊。”
“打扰一下,所以到底能不能踩蚂蚁?”资深数学家催促道。
“想踩就踩吧。”瑞克雷大度回答,“正因为你踩了刚好踩到的蚂蚁,所以才有后来的历史。如果你踩到哪只蚂蚁,说明你从前已经踩过,重踩一次就是补上了第一次,现在踩蚂蚁就是因为过去已经踩了蚂蚁,过去就是现在。”
“真的?”
“真的。”
“那我们是不是该穿大几码的靴子?”庶务长问。
“尽量跟上我们的思路,庶务长。”
瑞克雷伸了个懒腰打起哈欠:“就这样吧。我们都回去睡觉好吗?明天还要忙呢。”
某人夜不能寐。
巫师们都睡着了,一团鬼火似的幽光正围着他们打转。
这是个无所不在的神灵,但“无所不在”有着特殊的定语。他也是无所不知的神灵,然而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无所不知”,一切都仅限于他的海岛。
该死!他就知道香烟树要惹麻烦。它刚发芽时就该制止来着。他可没打算让局面失控成这样。
当然,另外的那个……“尖头生物”挂掉了,这还挺可惜的。但那不是他的错,对吧?所有东西都要吃饭嘛。岛上冒出来的某些东西连他这个神都预料不到,其中一部分甚至难以保持五分钟的稳定形态。
即便如此,他还是没忍住流露出一丝自鸣得意的笑容。首先那个叫院长的生物说想抽支烟,灌木就开始进化、生长,只用两小时就结出了第一批富含尼古丁的果实。这就是现在进行时的进化论。
麻烦的是,他们四处探索,并且不断提问。
这尊神灵大概是所有神灵中的异数,他觉得有问题是好事。实际上他特别眷顾敢于质疑假说、抛开迷信观念、打破非理性偏见……总而言之,那些善于使用天神赐予的大脑的人。当然,脑子其实并不是哪个神灵给的,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善用千万年来受外界刺激发育出来的大脑来控制长有对生拇指的双手的人”。他为如此科学严谨的说法而万分自豪,或者说如果世上当真有神,则他作为一尊神灵肯定会自豪。
万事皆有限度。自由思考是好的,但绝不能信马由缰什么都思考。
幽光消失,在山巅的神圣洞窟里重新出现,依旧打着转。他知道严格意义上说洞窟并不神圣。必须有信徒才能让某个地点带上神圣的属性,可这位神根本不想要信徒。
一般来说,没有信徒的神就像暴风雨中的羽毛,孱弱无能,但出于某种连这位神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他没有信徒也能照常活动。也许是因为他狂热地信着自己吧,是相信,不是信仰,因为信仰神灵是非理性思维。
他曾经颇为内疚地想过要不要再做几只雷电蜥蜴把这些外来者吃掉,转念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这不是思想进步的现代神灵该想的事儿。
洞穴一角堆放着一层层的种子,他从南瓜科里选了一粒,抄起工具。
他的工具非同凡响,你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这么小的螺丝刀。
一根绿芽伴着第一缕曙光在丛林里萌发,展开两片叶子,继续生长。
落叶构成的肥沃腐殖土深处,白色的嫩芽蠕虫般扭动,这是必须全力以赴的时候。土壤深处,一根根须探索着找到了水源。
几分钟后,绿芽已经长成一株庞大且还在运动的植物,四周的灌木纷纷枯萎。
领头的芽向着大海继续生长,须卷紧跟着茎,就势缠住其他植物的枝条,用大树当支撑,连根拔起小灌木再丢开,每留下一个土坑就用一条新生的根填满。
神灵没时间讲究细节,只是告诉那植物多利用现有资源,他知道这样能行。
终于,第一根芽穿过沙滩,到达大海。根系钻进沙子,叶片舒展,植物生出孤零零的一朵雌花,在茎上绽放。
这部分和神灵的设计无关。神发现进化论最大的问题就是造物不听命令,有时候偏要自作主张。
一根须卷蜷成一团,突然舒展开,套住一只路过的蛾子。须卷收回,把吓坏了的蛾子的腰部以下插进雄花的花粉中,接着飞速扬起,一个空中大灌篮把蛾子扔进雌花的花心。
几秒钟后,雌花凋落,基座部的小绿球膨胀起来。地平线上泛起鱼肚白,学名叫作“独一海船藤”的植物结出第一枚,也是仅有的一枚果实。
一座大风车在铁塔顶部吱吱呀呀转个不停。塔上的牌子写着:“欢迎来到尼戴啤酒勒玛,请检查你的武器。”
“嗯,全都在,不愁。”风狂催马向前。
他们经过一座木桥,但灵思风想不通有什么必要造桥。一条干沙沟而已,直接踩过去简单多了。
“沙沟?那是倦怠河!”
果然不假,一条小船从河里经过,前边由一匹骆驼拉着,下面四个大轮子跑得可快了。
“船。”灵思风说。
“以前没见过?”
“没见过用脚踏板蹬着走的。”小小的独木舟从灵思风眼前经过。
“风向不对,不然他们要升帆的。”
“但……这么问可能有点奇怪……为什么要做成船形?”
“因为船就是这个形状呀。”
“哦,好吧,我就知道是这种理直气壮的答案。骆驼是哪儿来的?”
“都说是抱着浮木漂来的。靠海的地方,洋流冲上岸的怪东西多着呢。”
正说着,尼戴啤酒勒玛出现在视野中。要不是有刚才那块牌子,说不定他们从城镇中间穿过还浑然不觉。此地建筑用专业术语该叫“民族特色”,换个领域则可称之为“土破矬”。然而灵思风觉得既然此地异常炎热,又从不下雨,房子的唯一功能就是在“里面”和“外面”之间画个界。
“你不是说这是大城镇吗?”他问。
“有一整条街哩,还有个酒吧。”
“哦,这就是街啊?那边的木头堆是酒吧?”
“你会喜欢上它的。老板是鳄鱼。”
“为什么把老板叫鳄鱼?”
在沙滩上睡了一夜,幽冥大学教员们的心情并未好转,校长的存在则进一步阻碍了大家心情好转。瑞克雷是夜猫子,偏偏又爱早起,有时候晚睡早起连成片,中间的睡眠就省了。
“起床了兄弟们!谁跟我去环岛晨跑啊?跑第一的有小奖励!”
“妈呀,”院长翻了个身呻吟道,“他开始做俯卧撑了。”
“大家别误会,我不是主张恢复老传统,”主席抠着耳朵眼里的沙子,“可要在从前啊,他这样的巫师早被宰了。”
“没错,但要在从前,我们这样的巫师也被宰啦。”院长提醒说。
“记得以前有这么个说法吗?永远别相信六十五岁以上的巫师。怎么都没人提了?”
“我们都已经超过六十五岁了,驯兽师。”
“啊,对。事实证明我们过了六十五岁依旧靠得住。”
“能活到现在真是太好了,嗯?”
“有只螃蟹在爬树呢。”近代如尼文讲师仰天躺着,“真螃蟹。”
“对。”资深数学家立刻解说,“这种叫爬树蟹。”
“为什么?”
“小时候我看过一本书,”主席说,“讲的是一名男子遇到海难被困荒岛,跟这岛差不多。他以为岛上只有自己,但某天他在沙滩上发现一个脚印,旁边还配了幅木版画。”
“一个脚印?”院长坐了起来,捧着脑袋。
“啊……对,他看到脚印就知道……”
“自己被困荒岛,岛上还有个独腿跳远冠军?”院长的心情不太好。
“不,显然他后来发现了更多脚印……”
“我也想孤身一人被困荒岛。”资深数学家看着正在原地跑步的瑞克雷说。
“是我多心了,还是我们确实被困在离家几千英里外加几千年的海岛上?”院长问。
“后者。”
“我也这么想。有早饭吗?”
“斯蒂本找到些溏心蛋。”
“真是个有用的年轻人。从哪儿找到的?”
“树上结的。”
院长陆续回忆起昨晚的点点滴滴。
“溏心蛋树?”
“没错。”资深数学家答道,“软嫩嫩的,配上面包果可好吃了。”
“接下来你不会告诉我说他又找到棵勺子树吧……”
“当然没有。”
“那就好。”
“是勺子灌木。”资深数学家举起一把小木勺,上面还连着几片小绿叶。
“结勺子的灌木……”
“斯蒂本说合情合理,院长。他说正因为勺子有用,我们才会去摘,而勺子总是转眼就丢。说完他就哭了。”
“真有道理。说实话,这地方像人间天堂似的。”
“我建议咱们及早离开。”主席说,“今天抓紧研究一下造船的事儿,我可不想再碰上那种蜥蜴怪了。”
“每样东西只有一个,记得吗?”
“说不定还有比蜥蜴更糟的呢。”
“造船不会很难啦,连原始人都会。”
“不。”院长打断主席,“我们已经把岛搜了个遍,也没找到像样的图书馆。哪儿都没有!不可理喻。没有书,能干成什么事?”
“我觉得……我们可以……动手尝试一下?”资深数学家说,“比如……看看哪些材料能浮起来之类的。”
“哦,如果你愿意搞得那么粗鄙……”
主席看看院长的脸色,觉得是时候活跃一下气氛了。
“我啊,哈哈,刚才在想,”主席打着哈哈,“就是心里没事瞎琢磨……如果你被困在孤岛上,院长……你会想听什么类型的音乐呢?”
院长的脸色更阴沉了:“主席,我想听安卡-摩波歌剧院里的音乐。”
“啊。哦?是啊。好的……非常……非常……非常直率的想法啊,院长。”
灵思风摆出呆滞的笑容:“那个……你是条鳄鱼?”
“你有意见?”酒保问。
“不!没意见!他们没给你取个名字什么的吗?”
“啊……他们给‘偶’取了个外号……”
“哦?是吗?”
“是。叫‘鳄如鳄如’。但大多数人叫‘偶’东哥啦。”
“那……呃……这玩意儿呢?你们把这叫啥?”
“叫‘啤肘’。”鳄鱼说,“你们叫它什么?”
酒保穿着脏兮兮的衬衫和一条短裤,在亲眼看见为腿特别短、尾巴特别长的人量身定制的短裤之前,灵思风一直都以为做裁缝没什么难的。
灵思风举起啤酒对光端详,对光看是必须的,因为光居然能透过来。透明的啤酒啊。安卡-摩波所谓的啤酒其实应该是麦酒,就是加了啤酒花的浓汁儿。灵思风熟悉的啤酒具有层次感,有味道,虽然有时你可能不会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味儿。安卡-摩波的啤酒有酒体,有酒渣,杯里剩下的最后半寸酒渣还得用勺子舀着吃。
这儿的啤酒则清淡透亮,还充满气泡,恰似已在某人肚里走过一遍。不过味道不错,不像家乡的啤酒喝下去那样坠胃。当然,清淡的啤酒没劲儿,但侮辱别人的啤酒可是大大的失礼。
“真不错。”灵思风说。
“你从哪儿来?”
“呃……我抱着浮木漂来的。”
“那么多骆驼抱着,你还有地方哇?”
“呃……有。”
“好运气哈。”
灵思风需要一张地图,不是地理图,虽然来一张也挺实用。眼下他需要一张地图告诉他自己的脑袋在哪儿。鳄鱼酒保可不常见,可酒馆里的其他客人貌似都挺习以为常。“其他客人”包括三只穿工装连衣裤的羊和两只正在射飞镖的袋鼠。
说是羊,又不完全是羊,更像是……人羊。支棱着耳朵,白色长毛,标志性的羊类特征,但直立行走,似乎还有手?灵思风非常确定人和羊不能杂交,否则大家早就发现了,尤其是边远地区的人。[28]
袋鼠们也是,有尖耳朵、长嘴,却倚在吧台上喝着稀溜溜的怪啤酒。其中一只还穿着脏背心儿,透过灰土隐约可见上面印着的广告语“哇嘎干草,是大麦草!”。
总之灵思风觉得自己看到的动物不是动物。他又咂了一口啤酒。
他心里有话却不方便跟东哥讲。提醒一条鳄鱼说他的店里有两只袋鼠,这话怎么想都不对味儿。
“还要‘啤肘’哇?”
“好,好。”
他看看啤酒泵上的标志,上面画着一只微笑的袋鼠,酒标上写着“袋啤”。
他再看看墙上的海报,也是袋啤的广告。同一只袋鼠,同样的笑容,拿着一扎啤酒。
这袋鼠有些眼熟。
“我刚巧‘意注’……”灵思风捋直舌头又说了一遍,“我刚巧注意到,这‘肘吧’里的客人长得和别人不大一‘让’哈。”
“啊,那边的空木头巢伊最近胖了。”东哥擦着玻璃杯。
灵思风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哎,这谁的腿哈?”
“先生,你还好哇?”
“‘可楞’被啥玩意儿叮了吧。”灵思风突然感到一阵内急。
“厕所在房后。”
“房子后面是房后,”灵思风跌跌撞撞向外走去,“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头撞上一名铁柱子似的大汉,大汉一只手就把他拎了起来。顺着胳膊,灵思风看到一张愤怒的大脸,表情像是在说有很多啤酒想找碴打架,而裹在啤酒外面的身体其他部分乐于从命。
灵思风恍惚间也觉得他自己这边有大量啤酒想要逃跑。这是一场啤酒与啤酒的对话。
“俺都听见了,你哪儿来的?”大啤酒问。
“安卡-摩……”这当口上还有什么好撒谎的?
酒吧里突然安静下来。
“你来俺这儿就为了取笑俺们喝酒打架、说话有口音?”
灵思风体内的一部分啤酒开口:“不愁。”
大汉把灵思风拉近,脸贴脸。真是见所未见的大鼻头。
“你知不知道俺们的葡萄酒也顶顶好?霞多丽物美价廉,锈厕谷的赛美蓉酒体丰满、层次分明,口感清新,是美食家的上佳之选……你小子知道吗?”
“好哇,我要一扎霞多丽。”
“你搞笑呢?”
“没,我要搞尿——”
“把我的伙计放下。”一个声音说。
风狂站在门口,大家窸窸窣窣地往门外蹭。
“你也找揍啊,矬子?”大汉攥着拳头转向风狂,灵思风被扔在一旁。
“我不找揍。我进了酒吧,揍自然来找我。”风狂抽出一把刀,“不关他的事,听见没?”
“你那也叫刀?”大汉抽出一把放在正常尺寸的手里可以称为剑的玩意儿,“这才叫刀呢!”
风狂看看大刀,把手伸到背后,抽回时带出一件东西。
“是吗?不愁。这个,叫十字弓。”
“这是一段原木。”瑞克雷正在检查造船委员会目前的工作成果。
“不只是原木——”院长辩解。
“哦,看出来了,你们还做了根桅杆,把庶务长的浴袍挂上去了。这就是原木,院长,一头有根,另一头的枝丫还没掰干净。你们还没挖空呢,它就是原木。”
“我们所有人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弄好的。”资深数学家说。
“而且它能浮起来。”院长指出。
“我觉得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载浮载沉,”瑞克雷说,“而且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坐上去?”
“这是单人版。”院长解释道,“我们打算先测试一下,然后再把很多个捆在一起……”
“你是说筏子?”
“我想是吧。”院长很不情愿,他希望取个更带劲儿的名字,“显然这些工作需要时间。”
瑞克雷点了点头,感到一种奇怪的满足。巫师们只用一天就重新概括了全人类也许花了数百年才完成的科学进展。照这样下去,到星期二没准儿就发明皮划子了呢。
“你们谁下水试试?”瑞克雷问。
“我们认为开发项目进展到这个环节,庶务长或许可以提供协助。”
“他要当志愿者?”
“我们确信他不会拒绝的。”
其实庶务长人在别处,正漫无目的地在甲虫飞舞的森林里欢快游荡。
说庶务长精神状态不稳定,他自己大概会第一个承认。说他是个冲茶器他也会第一个承认。
但他只是看起来疯癫。他从小就对魔法没多大兴趣,却特别擅长玩数字,即便是幽冥大学也需要个会算账的。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丝不苟地算账是他的生存之道。他就这样度过了那段腥风血雨的日子,任凭外面的人用人命做着除法和减法。
那时候法术暗杀是巫师合法升级的优先途径,可他安然无恙,因为没人想当庶务长。
接着瑞克雷就当上了校长,为传统画上了休止符,一则因为此人杀不死,二则因为他是个古怪而独特的现代化改革家。高级巫师们都跟他处得不错,因为处不好就会被他吼。经过了幽冥大学校史上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能安心吃饭而不用找人试毒,每次起床不用先检查自己是否被变了形,这一切真是太好了。
但瑞克雷的到来对庶务长而言却是人间地狱。关于瑞克雷的一切都在反复刺激他的神经。如果把人比作食物,庶务长就是溏心蛋,瑞克雷则是厚重的板油布丁配大蒜汁。瑞克雷说话的嗓门顶得上旁人扯着嗓子吼,走路都是用跺的,处处可闻他的咆哮,弄丢了重要文件偏说从没收到,一无聊就用十字弓射墙,整个人透着一种挑衅似的乐观。瑞克雷从不生病,他认为别人生病是因为思想倦怠。并且他没有一点幽默感,又偏偏爱说笑话。
按说瑞克雷不该对庶务长有如此大的影响,因为庶务长也没幽默感,并且以此为傲。庶务长不是爱笑的人,但他以一种机械化的方式理解笑话的工作原理。可瑞克雷讲笑话就像牛蛙做庶务长,加不到一块儿去。
所以庶务长发现还是活在自己的臆想世界里更舒坦,不用听任何人废话,处处有白云和鲜花。即便如此,外面的世界总有些东西要透进来,他不时踩着蚂蚁蹦蹦跳跳,以防大家期望他这么干。其实他内心深处非常希望踩死的某只蚂蚁按某种难以想象的迂回算法,刚好是瑞克雷的远亲。
正是在忙着改写未来的过程中,他发现地上有根好像特粗型绿色胶皮管子的东西。
“嗯?”
管子略微透明,似乎还在有节律地脉动。他伏在管子上聆听,里面有咕嘟咕嘟的声音。
庶务长虽然神志轻微失常,却还保留着真正的巫师漫不经心地踱进危险境地的本能。所以他顺着管子摸了过去。
灵思风醒了。被人踢肋骨时想继续睡下去可不容易。
“啊嗯?”
“你是不是想逼我往你头上泼水?”
灵思风立即认出那絮絮叨叨的嗓音。他扒开眼皮:“啊,怎么是你?你是我想象出来的!”
“那我在你肋骨上再来一脚?”小踹踹说。
灵思风挣扎着站起来。天光已亮,他就躺在酒吧后边的灌木丛里。
记忆闪回,像一场默片电影,眼皮就是破破烂烂的银幕。
“有人打架……风狂用十字弓射了那个……那个谁!”
“射到脚了而已,把他钉在原地让他乖乖挨打。袋熊酒量不行,总惹麻烦。”
灵思风乌漆墨黑的脑海深处,闪过更多记忆片段:“对,有好些动物在里面喝酒!”
“对,也不对。我跟你解释过……”
“我洗耳恭听。”灵思风说完忽然愣了一下,“不,我先洗个肾,稍等啊马上回来。”
嗡嗡的苍蝇和一种放之四海皆准的气味把灵思风引到附近的一间小屋。有人把这地方叫“卫生间”,但开门进去谁都会怀疑这名字是否妥当。
灵思风又跑了出来,憋得蹦蹦跳跳:“呃……里面有只大蜘蛛蹲在马桶座上……”
“你打算怎么办?等它用完厕所自己出来吗?用帽子把它撵走啊!”
真奇怪,灵思风一边把蜘蛛请出去一边想,人类在千里荒野之中随便找个小树丛就能便溺,可一旦附近有茅厕,大家就宁可大打出手也要抢着用。
“滚远点,别回来了。”他确定蜘蛛已经走远了才敢小声说。
人类的头脑经常无法专注于手头的正事。灵思风的视线四处游走。正如其他所有的私密场所,这厕所的访客们也无法抑制在墙上作画的冲动。
也许是光线落在古老木刻上的方式不同寻常,在常见的征友启事和问候先人之下刻着一群戴尖帽的人像,笔画入木三分。
灵思风满腹心事地悄悄溜出厕所,藏身在灌木丛里蹭着逃跑。
“不愁。”袋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灵思风不禁庆幸自己刚刚尿过。
“我不信!”
“你走到哪里都能看到,那些画是大陆的一部分,甚至已经扎根人心深处。伙计,你逃不过命运的。”
灵思风甚至不想争论。
“你会搞定这些麻烦事的,”小踹踹又说,“都是你引起的。”
“不是我!向来都是麻烦事找我,我不可能创造麻烦事!”
“我能一脚给你开膛。要试试不?”
“呃……免了。”
“你还没注意到吗?你越逃,碰上的危险就越多。”
“是的,但新来的危险也能逃掉。这就是逃跑之美啊。死亡只有一次,逃亡是永恒的。”
“啊,可据说懦夫要死一千次,而英雄只死一次。”
“一次胜千次。”
“你不知道羞耻吗?”
“不知道。我要回家,要找到这个叫巴嘎铺的城市,到那儿找条船,打道回府。”
“巴嘎铺?”
“别跟我说这地方不存在。”
“哦,不,是个大城市呢。你要去那儿?”
“不要试图阻拦我!”
“看来你决心已定啊。”
“看我的口形!”
“胡子挡着看不见。”
“那看我的胡形!”
袋鼠耸耸肩:“那么说来我就别无选择了,只能继续帮你。”
灵思风挺直了身板儿:“我自己找路。”
“可你不知道路啊。”
“我找人打听!”
“吃的怎么办?你会饿死的。”
“啊哈!那你就错了!”灵思风厉声道,“我有超能力。你看!”
他抬起附近的一块石头,在下边抓了一把,举在空中挥舞着。
“看见没?厉害吧!啊?”
“太厉害了。”
“啊哈!”
小踹踹点点头:“从来没见过这么甩蝎子的。”
神灵高坐枝头,忙着创造一种大有可为的新品种甲虫。庶务长溜达着从树下经过。
终于!他们之中终于有一个发现它了!
神灵参观过巫师们的造船现场,没太看懂这帮人究竟要干啥。就他所看懂的部分,他们好像对木头会漂的事实颇有兴趣。木头会漂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神灵把甲虫抛向空中,甲虫在到达抛物线的顶点时突然有了生命,飞向远处,化作树冠之间的一点虹彩。
神灵飘离树梢,跟随着庶务长。
他还未确定要怎么处置这些生物,岛上就已经炸开了锅,稀奇古怪的东西层出不穷,打乱了他的精心规划。这些显然是社交生物,其中一部分具有特定的功能,例如长红毛的那个是爬树的、心不在焉踩蚂蚁的这个是撞树的。神灵希望探明这种设计背后的原因。
“啊,庶务长!”院长关切地问道,“你想不想去水里兜一圈啊?”
庶务长看着泡在水里的那段原木,考虑着措辞。在他迫切需要的时候,大脑和嘴巴也会暂时合作。
“我曾经有条船。”
“好哇!这儿又有一条,只要……”
“是绿色的。”
“是吗?我们可以……”
“我又找到一条绿色的船。在水里漂着呢。”
“对对,真能干。”瑞克雷和善地敷衍道,“好多帆的大船对吧。说认真的,院长——”
“只有一张帆,”庶务长继续,“前面还有个光溜溜的女士。”
浮在空中的神灵暗自骂了一句。他的设计里可没有船首像。有时候他真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光溜溜的女士?”院长问。
“冷静,院长,”资深数学家说,“他大概是干青蛙丸嗑多了。”
“在水里上上下下地漂着呢。上,下,上,下。”
院长看着他们自己的杰作。尽管满载众望,它还是没能在水里上上下下。原木定在原位不动,海水围着它上上下下。
“这是个岛,有人开船过来也合情合理,不是吗?什么样的光溜溜女士?黑皮肤的吗?”
“严肃点儿,院长!”
“这是探索精神,驯兽师。重要的生物地理知识。”
庶务长等大脑恢复正常才回话:“绿色的。”
“那可不是人类的正常肤色,穿没穿衣服都不该是绿色。”资深数学家说。
“大概晕船了吧。”院长心里只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徒然渴望,他不想轻易放弃。
“上上下下。”庶务长又说。
“我觉得我们得去看看。”院长表了态。
“维特矮太太怎么办?她还在小屋里没出来呢。”
“我觉得不该带维特矮太太去看光溜溜的女士,绿色的也不行。”资深数学家说。
“为什么不?她肯定见过至少一个裸女,当然,不是绿色的。”
资深数学家挺直了身板儿:“没必要这么诋毁人。”
“什么?显然她……”
院长的话只说了一半。维特矮太太移开小屋门口挡着的大树叶,走了出来。
她头上插的花太过抢眼,裙子也和平时的不大一样。
例如,最明显的一点,裙子“变少”了。
碟形世界上没有比基尼岛,因此巫师们没听过以该岛命名的比基尼泳装。把它称为比基尼也不太合适,因为维特矮太太用裙子缝制的泳装比那宏伟得多,足以称为新西兰——两块很大的土地,被一条窄窄的海峡从中间分开。剩下的布料则被她围在腰间,像岛民穿的纱笼裙。
总之那其实是非常得体的服饰,只不过看起来也许不甚得体。哪怕是一片六平方英尺的无花果叶,也只不过是一片叶子。
“我觉得这样可能更适合炎热的天气,”维特矮太太说,“当然,在校园里我不会穿成这样,但既然我们得在这儿住一阵子,我就想起以前见过的一张萨米特里岛扎尊巴女王像。对了,这里有什么可以洗澡的地方吗?各位知道吗?”
“呜啊啊啊啊。”资深数学家说。
院长清清嗓子:“丛林里有个小池塘。”
“池里有睡莲,”主席赶忙补充,“粉色的。”
资深数学家:“呜啊啊啊啊啊。”
“还有个瀑布呢。”院长又说。
“呜啊啊啊啊啊。”
“其实还有一棵肥皂树。”
维特矮太太在大家的注视下走远了。
“上,下,上,下。”庶务长说。
“真是位淑女啊。”瑞克雷赞叹,“她脱了鞋走路的姿势好像有点不一样!驯兽师,你还好吗?”
“呜啊啊?”
“你好像中暑了,红彤彤的。”
“我呜啊啊啊……我……哎呀真是热死人了……我可能要凉快一下,去……”
“去海里。”瑞克雷的语气意味深长。
“海盐对皮肤害处可大了,校长。”
“确实。算了,或者你可以等维特矮太太回来再去用池塘。”
“你这么说太伤人了,校长,难不成你以为——”
“行了行了。现在可以出发去看船了吗?”
半小时后,巫师们在海岛另一端的沙滩上集合。
确实是绿的,在水里随波上下。那当然是艘船,造船的人仿佛有本极为详尽的造船指南,就是没插图。船的一切细节都很模糊,例如船首像,明显是女性的轮廓,但细节堪比被嗍过一遍的小人软糖,让院长很是失望。
看到船首像,资深数学家就想到了维特矮太太,但眼下他这样子,看见什么都会想到维特矮太太,石头、树木、云彩、椰子,都一样。
还有船帆,毫无疑问是片叶子。一旦注意到这点,你就会逐渐意识到整艘船都有些南瓜的气质……
庞德咳嗽一声:“某些植物靠飘浮的种子扩散繁殖,例如普通的椰子……”
“椰子有船首像?”瑞克雷问。
“呃……有一种红木的果实里面生有龙骨……”
“还有带索具的帆?”
“呃……没有……”
“还有,顶上那些花是怎么回事?”瑞克雷逼问。桅杆顶端原本是瞭望台的位置生了一蓬喇叭形的花朵,像绿色的水仙。
“管他呢。”主席说,“就算这东西本质上是个大南瓜,那也是船啊,而且容量可真不小,这瓜绝对能坐下一窝人。”
“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我怀疑这背后的动机。”
“我刚才说‘能坐下一窝人’,”主席解释说,“因为南瓜有个别名叫倭瓜——”
“明白明白。”瑞克雷看着船若有所思。
“我是想说——”
“谢谢你的讲解,主席。”
“其实这船真挺宽绰的。”院长无视主席痛苦的表情,“我主张大家带好口粮,上船出发。”
“去哪儿?”瑞克雷问。
“随便哪儿,找个凶恶的爬行动物不会突然变成鸟的地方!”
“你希望鸟突然变成凶恶的爬行动物吗?”瑞克雷走向海里,一直到海水漫到腋下的地方,举起法杖敲击船身。
“你这就有点抬杠了,马斯特朗。”院长说。
“是吗?斯蒂本先生,世界上一共有多少种肉食植物?”
“好几十种,校长。”
“它们捕获的最大猎物尺寸是——”
“萨米特里岛的萨普树捕猎时没有尺寸上限;梆梆嘟岛的大锤草偶尔猎食人类,就是那些没看见绿叶掩映中藏着一把木槌的倒霉蛋;多种植物可以捕杀老鼠那么大的猎物;金字塔绞杀藤严格来说只捕食比它更蠢的植物,但——”
“正当我们需要船的时候就冒出一株船形植物,我觉得有蹊跷。”瑞克雷慷慨陈词,“巧克力椰子可以忍,带过滤嘴的香烟果也凑合了,但是一整艘带船首像的船?”
“正经船都有船首像。”资深数学家说。
“对,可植物怎么知道?”瑞克雷蹚着水向岸上走去,“反正我不上当,先搞明白有什么诡计再说。”
“该死!”
大家都听到了——微弱、尖厉、愤怒,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声骂。
空中出现一系列柔和的小白光球,互相围绕着越转越快,向内爆发。
神灵眨眨眼,前后摇摆着找平衡。
“哎呀天啊,”神灵说,“我长什么样子?”
他把手抬到面前,试探着活动手指。
“啊。”
手拍了拍脸,又拍了拍光头,在花白的长须上逗留片刻。神灵迷惑了。
“这是啥?”他问。
“呃……胡子?”庞德回答。
神灵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色长袍:“哦,父权的象征?啊,好吧……我看看……”
神灵似乎在努力把自己集中成一堆。他盯着瑞克雷,两道宽大的白眉拧得像愤怒的毛毛虫。
“尔等速速离开此地,否则必遭神罚!”神灵发令说。
“为什么?”
神灵大吃一惊:“为什么?这里不容你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容?”
神灵有点慌张:“因为……尔等速速离开此地,否则我必带着脓疮登门降灾!”
“真的?别人登门拜访都会带瓶酒。”瑞克雷说。
神灵犹豫了:“什么?”
“或者蛋糕,”院长也说,“做客的时候带蛋糕也不错。”
“得看你带的是哪种蛋糕。”资深数学家补充,“我总觉得带海绵蛋糕就有点瞧不起人的意思。最好是那种杏仁糖的。”
“尔等速速离开此地,否则我就带着蛋糕登门!”神灵重新措辞。
“比脓疮强。”瑞克雷。
“海绵蛋糕可不行。”资深数学家。
现在神灵面临的问题是:显然他从未跟巫师们打过交道,这帮家伙可都是被吓大的,当学生时每天都要提防挣脱束缚的恶魔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再对脖子上的洞做些难以描述的事情。相比之下脓疮什么的根本不值一提。
“听着,我就是这地方的神,明白吗?我是全能的!”
“我希望,那个,最好是带粉色和黄色方块的那种蛋糕——”驯兽师还在嘀咕。巫师们大多是一根筋,开启一个话题就要讨论到底。
“那你有点矮呀。”院长评价。
“外面撒上杏仁糖,最棒了……”
神灵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掌握尺寸比例可不容易。三英尺的身高对增加权威毫无助益。
“该死!”神灵又骂一句,“我怎么这么矮?”
“身高不能代表一切,”瑞克雷劝解道,“人们说这话时总要嗤笑,真想不通为什么。”
“说得太对了!”神灵怒道,似乎被瑞克雷引上了一个全新的思路,“你看阿米巴原虫。哦,你看不见,因为阿米巴原虫太小了。人家适应能力强、效率高、长生不老,多神奇的生物。”说着,泪水弥漫了他的双眼,“我最成功的造物。”
“抱歉,先生,您究竟是管什么的神?”庞德问。
“究竟有没有蛋糕?”资深数学家也问。
神灵抬头看着他们:“什么?”
“我说您究竟是负责掌管什么的神。”
“我说你到底带没带蛋糕?”
“驯兽师?”
“校长有何吩咐?”
“我们不讨论蛋糕。”
“但他说……”
“驯兽师,你有话先憋着,等离了港口再对大海说。神啊,请你继续说。”
神灵气鼓鼓的,像是随时准备大发雷霆,随后便泄了气,跌坐在石头上。
“那些降灾什么的说法根本没用,对不对?”他忧郁地问,“直说吧,不用给我面子,我能看出来。我真能让你们生脓疮,你要明白,只不过我想不出这么干有什么意义。脓疮嘛,过几天自然就好了。而且那不是欺负人吗?实话跟你说吧,我差不多是个无神论者。”
“啊?”瑞克雷重复一遍,“无神论的神?”
神灵看看大家的表情:“对,我知道,听起来挺没谱的是吧?”他捋着自己花白的长须,“为什么我有这玩意儿?”
“早上忘刮了?”瑞克雷再度回应。
“我就是想用个你们认为有神灵范儿的形象出现,就是长胡子加睡衣嘛,但长胡子有点让人搞不懂。”
“那是智慧的标志。”瑞克雷率先表态。
“据说是。”从没长过大胡子的庞德说。
“智慧——洞察、敏锐、知识,”神灵沉吟,“啊,毛发增长能改善认知功能的运作?也许是某种散热装置?”
“从没仔细考虑过。”瑞克雷果断回答。
“随着智慧的积累,胡子会变长吗?”神灵问。
“胡子和智慧,我不确定哪个是因哪个是果。”谨慎的庞德说。
“恐怕我知道的也不够多,”神灵听起来有点悲伤,“说老实话,我觉得宗教真是讨厌极了。”他长嘘一口气,看起来更矮小了。
“真的,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有时生活还是要背叛我……啊,抱歉,好像有液体从我的呼吸管里冒出来……”
“擤擤鼻子吧!”庞德建议。
神灵一脸的恐慌:“怎么擤?”
“我是说,您就拿着……嘿,用我的手绢。把它盖在鼻子上,然后……用鼻子往里面吹气。”
“吹气?有意思。这片白叶子真有趣。”
“不,那是棉手绢,这是……造出来的。”话说到这儿就打住。庞德当然知道手绢是造出来的,跟棉花有关系,他还有一点点关于织布机什么的模糊印象,但说到手绢究竟是怎么来的,他就只知道走进店里跟老板说:“我要一打加厚的白手绢,谢谢。另外在角落绣上姓名首字母要加多少钱?”
“你是说……创造出来的?”神灵突然满腹狐疑,“你们也是神吗?”
神灵脚边,一棵嫩芽钻出沙土,快速生长。
“不,不。呃……只要拿点棉花,然后……用锤子打扁吧,我记得……然后就得到手绢啦。”
“哦,你们是使用工具的生物。”神灵放松了一些。脚边的嫩芽已经长成完整的植物,正在舒展绿叶,还长出了一个花苞。
神灵很大声地擤鼻涕。
巫师们凑近了些。他们当然不怕神,但众神的脾气变幻莫测,聪明人都敬而远之。不过一个奋力擤鼻涕的……不管是人是神,都很难让人畏惧。
“你真是这地方的神?”瑞克雷问道。
神灵叹道:“是。我以为没什么难的,不就是个小岛嘛,我完全可以重新来过,用正确的方式。但一切都彻底乱套了。”花苞绽开了,是朵毫无特色的小黄花。
“重新来过?”
“是的。就是……做神嘛。”神灵向着中轴地的方向挥挥手。
“我以前在那边工作,基本的日常神务,用黏土和脚指甲创造人类什么的,明白吧?然后就是坐在山巅往下丢闪电,以及再往后的全套。然而呢,”他也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其实没几个神能做到啦。”
“真的吗?”瑞克雷听得很入神。
“控制闪电可难了。我们平时就胡扔,直到刚巧劈中哪个倒霉蛋,这时我们就跑出来用打雷似的声音说这人有罪,活该被劈。他们肯定犯过什么错,对吧?”神灵又擤擤鼻子,“非常压抑,真的。反正……要说一切的根源,大概得从我想创造一种更易燃的牛说起吧。”
他看看巫师们疑惑的脸。
“焚烧献祭,懂了吧。可牛明明一点都不好烧,天生就是湿漉漉的生物,而且本来大家的柴火就不宽裕。”
众巫师还是一片茫然,神灵继续解释:“说实话,我真搞不懂这一套有什么意义。时时刻刻都在吼叫、降灾、发火……对所有人都没好处。但最糟糕的部分……你们知道是什么吗?最糟的就是一旦你停止降灾,人们就都跑去崇拜别的神了。难以置信啊,是不是?他们会说‘降灾多的时候世道要好得多啦’‘神灵要是多降灾,街上肯定更安全’之类的。所谓的降灾其实就是某个倒霉的牧羊人刚好在雷雨天站错了地方,又刚好被闪电劈中。接着祭司们就跑出来说‘你们都知道放羊的行为不检,现在天神发怒了,我们要修座更大的神庙,谢谢’。”
“典型的祭司行径。”院长嗤之以鼻。
“但是群众真信啊!”神灵几乎在号叫,“真的让人郁闷极了。我猜最初创造人类的时候大概把模子弄坏了吧。天上有雷雨,几个弱智牧羊人在不巧的时间出现在不巧的位置,紧接着献祭台就被围得密密匝匝,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浓烟熏得人什么都看不见。”他在庞德的手绢上找到一块还算干爽的地方又擤擤鼻涕,“我尽力了,神灵做证,我尽力了。我就是神灵,所以我给自己做证。我告诉他们‘尔等在雷雨天必躺平’,告诉他们‘尔等的粪堆应远离水井’,甚至告诉他们‘尔等真的应该团结友爱’。”
“有效吗?”
“不知道,所有人都被隔壁山谷那神的信徒弄死了,他说凡是不信他的都该杀。真是个坏蛋。”
“那火牛呢?”瑞克雷再问。
“什么东西?”神灵还沉浸在痛苦之中。
“更易燃的牛。”
“哦对。那是另一个没有成功的好想法。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你在,比如说橡木里吧,找到表示‘易燃’的部分,再用它替换掉牛里表示‘湿漉漉’的部分,那不就成了嘛。可惜最后得到了一种叫声烦人且四处喷奶的灌木,但我证明了基本原理是说得通的。可当时我的信徒不是死了就是皈依到隔壁山谷了,所以我就想,去他妈的,我要找个地方重新来过,这次我会干得更合理。”说到这儿,他的情绪好转了一些,“你们可猜不到把最普通的牛拆解成极微小的零件后能得到什么。”
“牛肉汤。”瑞克雷插话。
“因为只要一直拆解下去,万事万物都是一堆指令而已。”神灵似乎没听到,自顾自说了下去。
“那不是我经常说的嘛!”庞德突然说。
“你也赞同吗?”神灵瞥了他一眼,“总之……就是这么开始的。我认为应该创造能根据需求改变自身指令的生物……”
“哦,您是说进化。”
“是吗?”神灵好像在思考,“随时间改变……对,真是个好词儿。进化,对,我就是做这个的。可惜进化并不是很顺利。”
“啵”的一声,那株植物结果了,果荚绽开,里面菊花般皱成一团的是一块新鲜的白手绢。
“看到没?”神灵评价着,“这就是我反对的,所有生物都只想着自己。”他心不在焉地摘下手绢,擤了鼻涕,又把它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船的事儿我真抱歉。”神灵继续说,“赶工的结果。我不希望你们扰乱环境,又不相信降灾那一套,所以我想既然你们打算离开,那就帮你们尽快出发。我自认为随机应变做得还不错。我估摸着这船也会自己寻找陆地。你们为什么不走?”
“船前面光溜溜的女士露馅儿了。”瑞克雷坦承。
“前面啥?”神灵望着船的方向,“我眼神有点不济……哦,天啊,对,船首像。又是该死的形态共鸣。能不能别添乱?”
手绢草刚结出第二枚果实。神灵眯起眼睛伸出手指,当场将之焚化。
巫师们齐齐退后。
“我五分钟没留神,所有东西就都不讲纪律了。”神灵怒道,“全都想着怎么能让自己更有用,怎么会这样?”
“打断一下,我没听错吧?您是进化之神?”庞德问。
“呃……有什么问题吗?”神灵颇有些焦虑。
“进化古已有之啊!”
“是吗?我才搞没几年啊!难道说还有别的神也在做?”
“恐怕是的,先生。人们培育凶猛的狗和飞快的赛马……甚至我叔叔都能用坚果做些了不起的事情——”
“而且所有人都知道逢河搭桥,啊哈哈。”瑞克雷突然插嘴。
“可以吗?”进化之神严肃地问,“我以为河和桥搭在一起只能得到更加湿漉漉的木头。”
瑞克雷对庞德挤眉弄眼。神灵们显然缺乏幽默细胞,眼前这位连瑞克雷都不如。
“我们回到过去啦,斯蒂本先生。”瑞克雷又说,“你的古已有之可能还没发生呢。”
“啊,对。”
“就算有两个进化之神也不是坏事嘛。两个更有意思,胜者为王。”
神灵张着大嘴瞪向校长,然后稍稍合拢嘴巴,重复了一遍瑞克雷的话,接着打个响指,就化作白光不见了。
“让你给吓跑了。”近代如尼文讲师作结。
“没蛋糕吃了。”庶务长补刀。
“我就说了句胜者为王啊。”
“其实他好像并不难过,”庞德说,“看他那样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瑞克雷望着岛屿中央的小山,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吧,我们走。这岛之所以这么奇怪,是因为有个白痴神胡搞瞎搞。我觉得这解释足够了。”
“但是校长……”庞德还有话说。
“看见资深数学家旁边那棵植物了吗?十分钟前才冒出来的。”院长开口了。
那植物像小黄瓜藤,结出的黄色果实是长条形的。
“小刀借我一用,斯蒂本先生。”
瑞克雷把果实剖成两半,里面还没熟透,但已经看出是些粉色和黄色的方块,外面裹着黏乎乎的甜蜜物质。
“我十分钟前才想到蛋糕啊!”资深数学家感叹。
“我觉得正合逻辑。”瑞克雷慷慨陈词,“我们,巫师们,来到岛上,四处游荡,即将离去……我们想带什么走?谁来说说?”
“显然是食物。”庞德说,“但……”
“对!如果我是植物,我就要赶紧显出自己的用途,对不对?虚掷千年光阴让种子长得更大有什么用?不要怕!其他植物都在思考更好的创意!看见机会就要抓住!说不定过多少年都不会有第二条船来岛上!”
“几千年。”院长重复。
“可能还不止呢。”瑞克雷再度强调,“快者生存,嗯?所以我建议大家快快装船走人。”
“什么,就那么走?”庞德又问。
“当然,为什么不走?”
“但……但……但您想想我们能在岛上学到多少知识啊!无穷多种可能!终于有了个理念正确的神!我们终于可以给所有重要的问题找到答案了!我们可……我们能……您看,我们不能就这么走。我是说,别走啊!我说……我们不是巫师吗?”
他发现刚刚的一席话已经赢得了所有巫师的关注,这可不寻常。要知道巫师们所理解的“听”一般是指“用来思考我下一步该说什么”的时间。庞德有点不安。
僵局很快就被打破了。资深数学家摇着头:“有趣的观点。”说着他就转过了身,“那……我建议多带点奶酪果,校长。”
“成功的探险以充足的口粮为本。”院长也说,“船大得很,我们不必节制。”
瑞克雷顺着藤条爬上船,嗅嗅空气:“真像南瓜啊。我一直挺喜欢南瓜,用途丰富的蔬菜。”
庞德抬手遮住眼:“真的吗?一群幽冥大学的巫师,当真考虑坐一艘能吃的船出海?”
“可炸,可煮,可做汤底,当然,做馅饼也很棒。”校长高兴极了,“南瓜子也是很好的零食。”
“配黄油超好吃。”主席附议,“岛上好像没有黄油,对吧?”
“很快就会有的。”院长说,“校长,拉我一把好吗?”
庞德大发雷霆:“难以置信!天赐良机,你们居然不管不顾——”
“没错,斯蒂本先生。”瑞克雷在船上站定,“不是针对你,是选海底大冒险还是跟想创造易燃牛的疯子一起困在小岛上,我选跳海。”
“这是尾楼甲板吗?”院长问。
“希望不是吧。”瑞克雷匆匆回答,“斯蒂本啊——”
“你确定?”院长又问。
“我确定,院长。斯蒂本啊,等你再老练一点就明白了,世上最危险的莫过于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神——”
“除了愤怒的老母熊。”这是资深数学家。
“不,神危险多了。”
“不,近身还是老母熊危险。”
“我们怎么确定这是不是尾楼甲板?”院长还在问。
庞德摇摇头。有时候他攀登学术之塔的欲望会严重受挫,比如当他看见坐在塔尖儿上的都是些什么人时。
“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可理喻。”
“好啊,小伙子。那你就去摘香蕉好吗?挑青的,不容易烂,别那么难过。说到神啊,那种抟土造人然后降灾的还可以打打交道,我随时恭候。”
“就是那种跟人类没什么区别的。”院长补充。
“没错。”
“你嫌我过度挑剔也无所谓,”主席也说,“那种说不定啥时候就突然认为我再长三条腿会跑得比较快的神,我才不想在他附近晃悠呢。”
“正是。有什么问题吗,斯蒂本?哦,他走了。好吧,他迟早要回来。还有……院长?”
“校长有何吩咐?”
“你一直念叨着尾楼甲板,不会是想用尾楼危楼什么的编个蠢笑话吧?要是可讲可不讲,最好别讲。”
“你还好吗,伙计?”
世界上大概还从没有谁见到鳄鱼会如此高兴。
灵思风被酒保拉着站起来。他以为自己的手一定被蝎子蜇得乌青,肿到三倍大,其实并没有。
“该死的袋鼠……”他用那只手赶开无所不在的苍蝇,嘟囔着。
“什么袋鼠啊,伙计?”鳄鱼搀着灵思风往酒吧走。
灵思风看看四周,无非是些司空见惯的本地景观:干巴巴的灌木、红土、数不清的苍蝇。
“刚才跟我说话那只。”
“‘偶’在扫地,就看见你跳舞喊叫,没有袋鼠哇。”
“可能是个魔法袋鼠。”灵思风无力地说。
“哦对,魔法袋鼠。不愁,你‘啤肘’喝多了,‘偶’给你点东西醒醒‘肘’。”
“用什么醒酒啊?”
“更多‘啤肘’。”
“我昨晚到底喝了多少?”
“哦,大概二十扎。”
“别唬我,谁肚子里也装不下二十扎。”
“不,你没装多少,伙计。不愁,憋不住‘肘’的都是好人。”
灵思风脑海深处的垃圾堆里,几卷关于昨晚记忆的老胶片缓缓开映。记忆闪回,他不禁战栗起来。
“我……唱歌了?”
“是呀,你指着袋啤的海报唱……”鳄鱼回忆着昨晚的情景,大嘴巴一张一合,“‘把我的袋鼠捆起来’。唱得可好听哩。”
“然后我……”
“然后你跟羊毛工大给他们玩猜两枚,输光了钱。”
“猜两枚……就是……两个硬币抛起来,然后猜掉下来后哪面朝上?”
“对,你一直赌硬币不会掉下来,说迟早的事。赔率可高啦。”
“风狂给我的钱,全输光了?”
“对。”
“那我用什么付的酒钱?”
“他们都抢着替你付,说跟你玩比赌马来钱还快。”
“然后我……有个什么跟羊有关的事……”灵思风的脸上浮现出恐惧,“啊,不是吧……”
“是呀,你说‘该死的,给羊剪毛一块钱一次?我闭着眼睛都能干,就是不愁怕啥呀哎这“啤肘”真好……’”
“天哪,我挨揍了没?”
“没,伙计。他们说你真有意思,特别是你还赌五百块说他们所有人剪羊毛都不如你快。”
“这不是我干的,我就不是会打赌的人。”
“我打赌呀。你要是瞎吹牛,我才不会在你身上下注哩,灵子。”
“灵子?”灵思风无力地看看啤酒杯,“你们的酒里加了什么料?”
“你那个风狂伙计说你是大巫师,喊一声就能要人命。我想见识一下。”
灵思风绝望地抬起双眼,刚好看到墙上的袋啤海报。海报上画着本地的特色树木和干旱的红土,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哈?”
“啊?”
“袋鼠哪儿去了?”灵思风嗓音沙哑。
“啥袋鼠?”
“那海报上昨晚还有只袋鼠来着……不是吗?”
鳄鱼瞥了一眼海报,犹豫地承认道:“‘偶’眼神不好,鼻子好使。闻起来好像真的没了哎。”
“这地方太古怪了。你们国家怪得很。”
“‘偶’们有歌剧院,”鳄鱼反驳道,“有文化。”
“还有九十三个不同的词表达恶心?”
“是啊,那个,‘偶’们……语言丰富。”
“我真的和人打赌押了五百……叫什么玩意儿来着?”
“块。”
“我口袋空空还押了五百块?”
“对。”
“那如果我输了就死定了,是不是?”
“不愁。”
“你们能不能别总说——”
灵思风又瞥了一眼海报:“袋鼠又回来了!”
鳄鱼笨拙地转过身走到海报前闻了闻,谨慎地说:“是吧。”
“袋鼠的方向反了!”
“冷静,伙计。”他忧心忡忡地看着灵思风。
灵思风打个冷战:“你说得对。一定是暑气和苍蝇把我搞疯了,一定的。”
东哥又给他倒了杯啤酒:“‘啤肘’消暑。苍蝇就没办法了哈。”
灵思风刚要点头,突然定住了。他摘下帽子仔细端详着,接着举起一只手在面前上下挥舞,暂时赶开了几只苍蝇。最后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吧台后的一排酒瓶。
“有绳子吗?”灵思风问。
经过几次实验,以及一点轻微的脑震荡,东哥认为还是软木塞更合适。
行李箱走丢了。往常它总能找到通往时空中任何一点的路径,但现在的情形就像两只脚同时踩在两条反向运行的自动人行道上,寸步难行。它知道自己被困在地下很长时间,但同时也知道自己在地下被困了仅仅五分钟左右。
也许旁观者以为箱子会思考,实际上它却并没有脑子。它无非是用很复杂的方式对其所在的环境作出种种应激反应,此过程往往涉及找个东西踹一顿出气,和大多智慧生物一样。
眼下它正顺着一条尘土飞扬的小道晃悠,偶尔用箱盖夹夹苍蝇,但没多大劲头,裹在身上的那层蛋白石外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哇啊啊!真漂亮!你们两个快去搬来!”
行李箱没留意到有辆颜色鲜艳的马车在它前面不远处停了下来。它或许多少有些意识到从车里下来的几个人正盯着自己看,但那些人动手搬它的时候它也没抵抗。行李箱不明白要去何处,也不知道马车的目标所在,说不定顺路呢。
它在车上静了好一会儿,研究自己周围的环境。它的身下压着一大堆盒子和其他的行李箱,挺舒服的。刚在地下埋了几百万年,行李箱觉得应该享受一下生活。
有人打开行李箱盖,往里面塞满了鞋,它也没抵抗。行李箱注意到鞋的尺码都不小,其中许多有着怪怪的鞋跟以及创意四射的丝绸和亮片儿装饰,显然是女鞋。好事,行李箱认为(以为、应激为)女士们的生活会比较平静。
紫色的马车颠簸着又上了路。车背面潦草地用漆写了一行大字:“矮牵牛花,沙漠公主”。
灵思风死死盯住羊毛工头手里的剪刀,怎么看都很锋利。
“你知道我们怎么对付打了赌又反悔的人吗?”那个叫大给的工头问。
“呃……但我当时喝高了呀。”
“我们也高了,那又怎么样?”
灵思风眺望羊圈。他知道羊是什么东西,也与其打过很多次交道,虽然一般来说那些羊都被夹在各种蔬菜中间。他小时候还有只绒毛羊布偶呢。不过羊身上总有种气质让他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就是那种让人抓狂的湿羊毛和恐慌的气味。许多宗教都极为赞赏绵羊之温驯,但灵思风从不信任它们,温驯的动物也有凶猛的时候。
但换个角度想……羊全身都是毛,剪子也挺好使,剪个毛能有多难?他的直觉在说,试一下然后失败,这也比试都不试就认输要强多了。
“可以让我先练练手吗?”
一只羊被从圈里拖出来,甩到他的面前。
灵思风看看大给,露出个他觉着是手艺人之间的会心一笑。大给岿然不动。
“那个,我还要椅子、毛巾、两面镜子和一把梳子。”
大给脸上的狐疑更深了:“干啥?要那些有啥用?”
“要剪就要剪得像样,不是吗?”
剪毛工棚背面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只袋鼠的轮廓悄悄出现在被阳光漂白的木板上。白线在木板上漂移,像晴空中丝丝缕缕的白云。轮廓开始变形……
灵思风很久没正经剪过头发,但他知道理发师怎么工作。
“嗯……今年去度假了吗?”他嘁里喀喳地剪着毛。
“咩哎哎哎哎哎!”
“天气真好啊,嗯?”灵思风绝望地问。
“咩哎哎哎哎哎哎!”
绵羊甚至没有挣扎的意思。这羊已经很老了,牙比脚还少,可即便如此浅薄昏庸的羊脑也知道毛不该这么剪。剪羊毛就是一阵短暂的挣扎,然后全身凉爽荣归故里,不该有无穷无尽的问题,比如天气怎么样呀,周末有没有什么计划呀,尤其是身为一只羊对“周末”为何物毫无概念,这么说它连“什么”是什么也没概念。还有往耳朵后面扑薰衣草香水算怎么回事啊。
工人们寂静地围观。看热闹的把整个羊毛站的所有人都叫来了,他们从灵魂深处预感到即将目睹值得很多年后讲给孙子听的壮举。
灵思风退后几步,挑剔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然后拉过镜子让绵羊看自己的后脑勺。羊当场就慌了,站起来蹿回羊群。
“等等,我还没上卷发棒呢!”灵思风对着绵羊的背影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剪毛工人围观。终于,围观者中传出个震惊的声音:“你们那儿,都这么剪羊毛?”
“呃……你觉得如何啊?”灵思风问。
“不觉得有点慢吗?”
“需要剪多快?”
“啊啊啊,这位大给兄曾经一小时剪了小五十只。你得奔着他的记录努力,明白?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套路全不要。后面、前面、上面、侧面,完了。”
“好好一只羊让你剪成那样。”一个剪毛工惆怅地说。
羊群中传来一阵咩咩声。
“练够了吗,灵子?”大给问。
“妈呀,那是啥?”一个剪毛工惊道。
围栏被撞得稀碎,断口处站着一只山羊,晃着脑袋甩落犄角上卡着的碎木片。羊鼻孔里喷着热气。
说到绵羊,不算肉汤和薄荷酱,灵思风还能联想到的就是……温驯。可这是山羊,他就只能想到狂暴。那山羊用蹄子刨着地,体形比普通绵羊大好多,大到能填满灵思风的余生。
“这可不是我养的!”羊群的主人叫道。
大给把剪刀交到灵思风的另一只手上,拍拍他的背。
“这只归你了,伙计。”大给边退边说,“你不是要给我们开开眼吗?”
灵思风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脚。一动不动,稳稳扎根于大地。
山羊逼近,喷着响鼻,和灵思风充血的眼睛对视。
“对,”山羊凑近时突然小声说,“你就握紧剪子,剩下的都交给羊。不愁。”
“是你?”灵思风看着远处围观的人群。
“哈哈,真好笑。准备好了?它们都会学我的样子,像绵羊那么乖。明白吗?”
霎时间,剪毛工只见毛落如雨。
“这可不常见。”一个工人说,“那么多羊脑袋顶地倒立……”
“侧手翻真漂亮,”另一个工人点起烟斗,“我是说按羊的标准。”
剪刀像有了生命似的,灵思风必须死死抓住。羊群则投胎一般前赴后继地冲了过来。散落的羊毛堆到灵思风的脚踝,堆到膝盖,堆到腰际……然后就剪完了,滚烫的剪刀咝咝响着,剪着空气,渐渐冷却。
几十只搞不清状况的羊疑惑地看着他,剪毛工人也一样。
“那个……比赛开始了吗?”灵思风问。
“你刚刚用两分钟剪了三十只羊!”大给咆哮。
“这是好话?”
“好?哪有两分钟剪三十只羊的?”
“那对不起哈,实在不能再快了。”
剪毛工凑成一团。灵思风四处寻找山羊,未见踪影。
工人们终于达成了某种共识,谨慎地迂回靠近灵思风,既想往前又想退后。
大给站了出来,不过是相对地站出来:他的伙计们不约而同地、谨慎地集体退后一步。
“然!”大给紧张地说。
灵思风对他友好地挥挥手,挥到一半才想起手里还攥着剪刀。大给可没忘。
“那啥……我们要到发工资才有五百块给你——”
灵思风不知该怎么回答。“不愁。”这是适用于大多数场合的万能回答。
“所以你要是肯等一阵……”
“我就想赶紧去巴嘎铺。”
大给保持微笑,转身又和其他人凑成一团,商量了一阵才转回来。
“或许我们可以卖点东西……”
“其实我不在乎钱啦。”灵思风提高嗓门,“告诉我巴嘎铺在哪个方向就行。不愁。”
“你不要钱?”
“不愁。”
工人们再度聚成一团。灵思风听见有人龇着牙小声说“赶紧把他打发走”。
大给第三度转了回来:“我有匹马可以送你,值几块钱。”
“不愁。”
“然后你就骑马上路?”
“没问题,不愁。”
这真是个神奇的词,本身就堪称一种魔法。只要说出来……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被鲨鱼咬了腿?不愁。让水母蜇了?不愁!你死了?没问题,不愁!说来也怪,这废话居然真挺有用。
“不愁。”灵思风重复一遍。
“值几块钱,那马。”大给又说,“说是赛马都不过分。”
人群中响起一阵嗤笑。
“不愁?”
大给愣了一阵,似乎在慎重考虑说不定他的马真值五百块,但灵思风仍旧魂不守舍地攥着剪刀,他没敢反悔。
“骑着马转眼就能到巴嘎铺。”
“不愁。”
几分钟后,即便是灵思风这样的外行也能看出大给的马固然可以赛,但对手绝不能是其他马,至少不能是活马。这是一匹棕色的马,五短身材,鬃毛凌乱,蹄子有汤碗大小,还有四条灵思风从没在绑了鞍的动物身上见过的短腿。要想从这马背上跌下去,你得先在地上挖个坑。很好,跟灵思风正般配。
“不愁。等等,其实有一点小事。”
他扔下剪刀,工人们退后一步。
灵思风回到羊圈打量着被羊蹄子踩个稀烂的地面,接着他又看了看工棚后头,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好像看到了一只袋鼠的轮廓……
他敲击着被太阳晒得发白的木板高喊:“我知道你在呢!”剪毛工们小心地凑近。
“呃,我们把这个叫木头。木——头。”大给又贴心地为思维障碍人士补充说明了一句,“木头做成的这个叫墙。”
“你们看见有只袋鼠走进墙里了吗?”灵思风逼问。
“没看见,老大。”
“这次的袋鼠是只羊!我是说它平时是袋鼠,但这次我保证它变成了羊!”
工人们尴尬地挪动着。
“你接下来不会要说毛罩衫什么的吧?”一个工人几乎是怯生生地说。
“啊?跟衣服有什么关系?”
“谢天谢地。”小个子工人嘀咕着。
“它总是神出鬼没的,我就知道那啤酒海报有古怪!”
“你对啤酒也有意见?”
“我再也受不了这鬼袋鼠了。走人,回家。”灵思风说,“马呢?”
马还在原地。他竖起一根手指对马摇了摇。
“不许讲话!”灵思风抬腿跨上马背,结果他站在了马的上方。
他确信蓬乱的马鬃里面有东西嗤笑一声。
“得把胯往下沉一点,”大给指导着,“然后那什么,把脚抬起来。”
灵思风照办,感觉像坐在扶手椅上。
“你这当真是匹马?”
“跟一个从咕拉拉来的小子玩猜两枚赢的。山里马,皮实又稳当,翻山越岭都不会跌下去。”
灵思风点点头。是他喜欢的马,安静、可靠。
“去巴嘎铺怎么走?”
工人们指明方向。
“好,谢谢。驾……这马叫啥?”
大给思索了一阵,然后才回答:“白雪。”
“为什么叫白雪?马叫这名儿有点怪。”
“我……从前有只狗叫白雪。”
“啊,对,那就说得通了,按你们这儿的逻辑说得通。那好……诸位,然。”
众人目送他远去。以白雪的速度,也就是说送了颇有一阵子。
“得赶紧打发走。”大给心有余悸,“不然他一天就能让咱全破产。”
一个工人说:“你怎么不提醒他那个方向有掉掉熊?”
“他不是巫师吗?到时候自己会发现的。”
“是,但发现的时候他就已经被熊砸了啊。”
“那样最快。”
“大给?”
“啊?”
“你说你什么时候有的马来着?”
“好些年了。从一个小子手里赢的。”
“是吗?”
“是嘛。”
“是吗……”
“啥?”
“但是……好些年的意思是半小时前吗?”
大给皱起粗眉毛,摘下帽子用胳膊抹了一把额头。他看看远去的马,再看看工棚,再看看其他工友。好几次他想开口,却没能说出一个字。他又看了一眼工友们。
“你们都知道我好些年前就有这马,对不对?”大给逼问。
“对。”
“好些年呢。”
“从一小子手里赢来的。”
“对,嗯,对,肯定的。”
维特矮太太正坐在石头上梳头。当她需要梳子时,就有一蓬灌木伸出几根枝条,上面长着一排排紧密排布的钝头刺。
她的躯体庞大、粉嫩,非常干净,摆在水边就像个放大版的海妖。
鸟儿在枝头歌唱,闪亮的甲虫在水面上飞来飞去。
如果资深数学家在场,恐怕要被人从地面上刮起来盛在桶里拎回去。
维特矮太太丝毫不觉得自己身处险境,毕竟有巫师们在呢。她稍微有些担心女佣们趁她不在偷懒,但也很期待在回去的那一天让她们把偷的懒都还回来。至于再也回不去,这种可能她压根儿没想过。
维特矮太太从来没想过的事儿多着呢,很久以前她就发现想得越少世界越美好。
她对外国的看法就非常直白,所谓外国就是比她在奎尔姆的妹妹家更远的地方,她每年假期都去住一个星期。对外国人要多怜悯、少责怪,因为外国人其实就像小孩子[29]一样,举止则像野蛮人[30]。
林子里风景优美,天气暖和,也没有特别难闻的气味。她能明显感到放松身心之后的舒适感。
说得直白些,维特矮太太没穿胸衣。
连院长都不得不承认,被资深数学家称为“瓜船”的那玩意儿真的挺不错。
甲板下面空间宽敞。船舱里黑洞洞的,覆盖着脉络,墙上镶嵌着弯曲的黑色扣板,像巨型葵花子。
“那是船种。”瑞克雷说,“当压舱的货物大概不错。驯兽师,请不要吃墙壁。”
“我就是琢磨着把船舱扩大一点。”资深数学家立刻辩解。
“普通船舱就可以了,不用搞成特大包房。”校长又爬上甲板。
“水手们,都别动!”院长随即把一堆香蕉抛上船,自己也跟着爬上来。
“没动。这瓜怎么开,院长?”
“哦,这种事情庞德肯定知道。”
“庞德在哪儿?”
“不是去摘香蕉了吗?”
他们俯视海滩,庶务长正在囤积海藻。
“庞德好像有点……不高兴。”瑞克雷说。
“真不明白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瑞克雷抬头眺望岛中央的山,山峰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不会做什么蠢事吧?”
“校长,庞德可是受过正规培训的巫师。”
“谢谢,真是简短有力的回答,院长。”瑞克雷又俯身探头查看底舱,“驯兽师!咱们去找找斯蒂本,还得把维特矮太太接回来。”
底舱传来一声尖叫:“维特矮太太!我们怎么把她给忘了!”
“你呀,驯兽师,你得冲个冷水澡才能把她忘了。”
以马的速度而论,这匹可真够慢的,那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漫步,仿佛在说“我能用这速度走一整天”,唯一能让它加快位移速度的方式就是找个悬崖把它推下去。马的步伐也微妙得很,比慢跑快,比快跑慢,左摇右晃,震动频率刚好和所有已知人类器官的运动方式均有轻微偏差,颠得灵思风七荤八素。另外,如果他一不留神放下双腿,白雪就会把他留在原地,自己走掉,也就是说他就得跑到马前头,像门球球门一样劈腿站在路中等马重回胯下。
可是白雪不咬人、不乱跳、不打滚,也不会狂飙突进,而以上是灵思风迄今为止对马的全部印象。
灵思风停下准备过夜,马自己跑了一小段路去啃一株灌木的叶子,其厚度、味道和可食用性大概都跟油地毡差不多,露营地的边上是被本地人称为“哔哩邦”的玩意儿,就是一片被翻了个底朝天的土地,中间有一小摊水。一群蓝绿相间小小鸟聚在塘边,沐浴着傍晚的阳光快乐歌唱。灵思风俯身喝水,鸟群四散,落在枝头说三道四。
等他直起身,一只小鸟停在他的手指上。
“谁这么漂亮呀?”灵思风问小鸟。
鸟鸣停止。枝头的小鸟们面面相觑。它们小小的脑袋里装不下什么事儿,但此刻一个新想法正在萌发。
日头西斜,灵思风很谨慎地把手伸进一段空木头,摸到一块火腿三明治和一碟香肠。
树上的虎皮鹦鹉围成一圈。
其中一只非常小声地说:“谁?”
灵思风躺在地上放松身心。此刻连苍蝇也不过是一般烦人而已。灌木丛中发出什么东西被烤焦的声音。白雪来到小水塘边喝水,声音像不太利索的水泵里卡了只乌龟。
总的来说,这是非常平静的一刻。
灵思风猛地坐起,他知道每当生活貌似平静的时候,就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暮色中的枝头,一只鸟嘀咕着:“……漂亮……”
灵思风放松了一点点。
“……么漂……”
突然小鸟们安静了。
树枝吱嘎作响。
一只掉掉熊……掉了下来。
掉掉熊是考拉的近亲,但这层亲戚关系没什么意义,毕竟和普通大象关系最近的亲戚不论外观和尺寸都和兔子差不多[31]。掉掉熊最抢眼的特征是屁股,长得特别厚,有一层结实的肉垫,在给猎物造成最大冲击的同时能让自身承受的反作用力最小化。先一屁股把猎物砸晕,然后大家就来分食。那实在是种了不起的捕食方式,因为掉掉熊的其他部分天生就不具备捕猎的能力。这只熊尤其不幸,选择在这样的夜晚瞄准一个虽然全身上下都写着“猎物”,但帽子上却绣着“巫帅”的目标,最重要的是,那帽子顶上有尖儿。
灵思风笨拙地踉跄着,双手握着帽檐想把帽子摘下来,在此过程中撞了几棵树。
他终于成功摘下帽子,他惊恐地看着帽子尖上满脸疑惑的熊,把它甩进树丛。其他熊显然没料到会有这样的转折,咚咚咚地纷纷从树上掉下,砸在地上四处乱弹。
树梢上的虎皮鹦鹉们也被惊醒,过了这么久,那句简单的话终于渗透进它们的脑细胞里。它们叫着:“谁这么漂亮呀?”一只疯狂翻滚的掉掉熊从灵思风脸旁擦过。
灵思风转身奔向白雪,跨步坐上“马背”——或者说如果马更高一点的话应该是背的那个位置。白雪得令,一路颠三倒四地小跑起来,冲进夜幕。
灵思风低头看了看,骂了一句,就追马去了。
他抓紧白雪,白雪像小发动机似的稳步前行,把掉掉熊们甩在身后,直到沿路跑出很远,两边的灌木比马还矮时才减速。灵思风滑下马背。
这是个什么鬼国家呀!
夜幕中传来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突然间树丛里落满了小鸟。
“谁这么漂……”
灵思风对小鸟们挥舞帽子,吼了几声释放情绪。没用,鸟以为他逗它们玩呢。
“滚蛋吧!”鸟儿重复。
灵思风放弃了,他狠跺几下脚,打算睡觉。
很快他又被一阵噪声惊醒,这声音像一头驴正在被活活锯成两半,那是种有节奏的号叫,痛苦而凄凉,听得整个世界浑身不自在。
灵思风谨慎地把头探出灌木丛,看见一架风车在风中转动,小风吹动桨叶,风车来回往复。
远处还有更多风车点缀着风景,他不禁想:如果所有水都被埋在地下,用风车汲水可真是个好主意……
这架风车下聚了一群羊。羊群小心地看他走近却没有退却。走到近前,灵思风就发现了原因:水泵下的水槽空空如也,风车悲伤地吱嘎转动,管子里却没有水。
干渴的羊群仰头望着他。
“呃……别看我呀。”灵思风嘟囔着,“我是巫师,修理机械不是巫师的本职工作。”
诚然,但作为巫师理当擅长魔法才对,一个指责的声音在心里说。
“算了,我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松了还是怎么着。”他继续嘟囔。
被略微带有指责意味的羊之凝视推动,灵思风攀上摇摇晃晃的风车塔,假装颇为在行。乍一看没什么不对劲的,就是吱嘎声更响了。
“没毛病——”
风车塔下层有什么东西终于受不住折磨,断裂了。塔身摇晃,风车脱落,拖着一根折断的棍子,每转一圈都重重砸向风车的外壳。
灵思风半滑半跌地回到地面。
“好像是有点机械故障,”一块铸铁砸在他脚边,“得找个有执照的巧匠瞧瞧,让我胡搞说不定就不给保修——”
头顶传来一声巨响,灵思风飞扑出去寻找掩护,藏在一只吓着了的羊身下。噪声过去,风车已滚向灌木深处,剩下的部分嘛,就算本来有什么可以让用户自行维修的部分,现在显然也没了。
灵思风摘下帽子擦擦汗,可动作还不够快,一条粉色的舌头像潮湿的砂纸般在他额头滑过。
“哎呀天哪!你们就渴成这样?”他戴上帽子,一直扣到耳朵尖,以防万一,“说实话,我也想来一杯……”
灵思风推开几只羊,终于捡到一块风车的碎片。他从寂静的羊群中挤出条路,来到一处比周围灌木丛略低的地面。那儿有两棵树,叶子比其他树更精神一点。
“哎呀天呀!”鸟儿围着他叽叽喳喳。
挖两三英尺就足够了,灵思风用风车碎片挖着土想。真神奇,地上一滴雨也没下过,地下却那么多水,整片大陆简直就是漂在水上。
三英尺深,土壤堪堪有些潮气,灵思风叹了口气,继续挖。
坑挖到齐胸深,脚趾间终于渗出点水流。羊群争抢着他抛上去的湿土。而坑底的积水就在灵思风眼前缩回土里。
“嘿,别跑哇!”
“跑哇!”鸟儿们叽叽喳喳。
“闭嘴!”
“嘴?”
灵思风一阵猛掘,又挖了几英寸才追上回落的水位。他又努力挖了一阵,直到水已齐膝,然后用帽子在泥浆里舀了一兜,浑身滴着水爬回地面,再把帽子里的水倾进水槽。
水槽边顿时挤满了羊,都在默默使着劲,抢着舔一舔里面薄薄的水底。
灵思风赶在水位落下前又舀了两帽子。
他从废风车塔上拆下梯子扔进洞里,自己也跳了进去。他奋力挖着,湿土喷泉般飞出土坑,刚一落地就引来一片苍蝇和小鸟。
他又舀了十几帽子,此时坑已经比梯子还深了,水槽边甚至出现了几头牛,牲口脑袋密密匝匝的,根本看不见水。现场的声音就像巨大奶昔杯里不停搅动的吸管,想吸干杯底剩下的最后一点浮沫。
灵思风最后看了一眼洞底,目送最后一点水缩回土里。
“真是个怪地方。”他抱怨道。
白雪在一株灌木稀稀拉拉的影子里耐心等待。灵思风走了过去:“你不渴?”
白雪喷了个响鼻,晃晃鬃毛。
“好吧,说不定你有点骆驼的基因呢。我知道你的血统不可能全是马。”
正午将至,灵思风走上一条挺宽阔的大路。蹄印和车辙表明此处交通繁忙。他提起兴致,沿路穿过越发浓密的树林,享受阴凉。
又是一处吱嘎作响的风车,下面围着一群耐心等待的牛。
灌木越发稠密,地面上升,通往风化的橙色石山。至少这地方有风,灵思风想。满天诸神啊,求一滴雨就那么难吗?从未下过雨是不可能的,任何地方保不齐什么时候都要来场雨。地下水不都是从天上落下再渗进土里的吗?
身后传来密集的蹄声,他停住脚步。
道路拐弯处是正在全速奔跑的无主马群。擦身而过时,灵思风发现头马神骏非凡,见所未见,简直像跟引力有什么黑幕交易。马群在他面前分开,像溪水流过岩石,然后就只剩渐行渐远的嘈杂和一团红尘。
白雪鼻孔大张,加快了速度。
“哎哟!没戏的,伙计。你不能跟大孩子一起玩。不愁。”
没等尘埃落定,后面又传来蹄声,拐弯处冒出一群骑手。他们呼啸而过,对灵思风视而不见,但队尾骑减慢了速度。
“伙计,看见一群马跑过去了吗?”
“看见了,伙计。不愁。不愁。不愁。”
“一匹大棕马领头?”
“对,伙计。不愁。不愁。”
“后悔老哥说谁抓到那匹马就能拿一百块!不过没戏啦,前面是峡谷。”
“不愁?”
“你骑的是个啥玩意儿?熨衣板吗?”
“呃,抱歉。”灵思风刚说了一个词儿,那人就催马追逐队友去了,“往这个方向去是不是巴嘎……”
尘土飞扬。
“你们四叉人不是号称热心又友善吗?啊?”灵思风对着空气喊。
等拐进丘陵地带,又听到坡上的林子里传来噼啪的鞭子声和叫唤声。野马再度冲上大路,根本没留意灵思风,这次白雪下了大路,沿着被踩倒的灌木追上去。
灵思风已经学了个乖,拉紧缰绳唯一的后果就是胳膊发酸。要在白雪自己不想停的时候把它逼停,只能下马跑到前头再挖条壕沟把它拦住。
骑手们再次从灵思风身后出现,马嘴边喷着白沫。
“打扰了。这条路是不是去……”
骑手们就没影了。
十分钟后,他在一片花楸林里追上了骑手们,后者正在犹疑地乱逛,领头的大喊大叫。
“我说,谁来给我指个……”灵思风壮着胆子问。
这时他发现了骑手们为何停步——前面没路了,一条峡谷横在前方,几乎直上直下,稀稀拉拉的草和灌木趴在崖壁上。
可是白雪张开鼻孔,脚下不停,顺着断崖下去了。
以灵思风所见,他应该已经滑了下去,不,其实是已经自由落体掉了下去。崖壁几乎与谷底垂直,就算是山羊也得好几只捆成一组才敢攀爬。石子就在他身旁弹跳着落下,还有几块大的正中他的后颈,但白雪依旧不紧不慢地往下走,速度与在平地时相当。灵思风就决定抱着马尖叫好了。
半途中他看到野马群顺着峡谷飞奔,转过一块岩石,消失在两排崖壁间。
白雪到达谷底,驻足片刻,碎石散落如雨。
灵思风冒险睁开一只眼。小马再次张开鼻孔,沿着狭窄的峡谷望向远方,犹豫地用一只蹄子蹬地。接着它看看几米外令人望而眩晕的另一面崖壁。
“哎不是吧,”灵思风呻吟着,“求你了,别呀……”他想分腿下马,但腿早已缠住马身,两只脚脖子在马肚子下勾在一起。
白雪又顺着崖壁上去了,仿佛蹄下不是岩石,而是垂直的地板。灵思风自忖道,这马一定有什么法子操纵引力。帽檐上吊着的软木塞不停敲打着他的鼻头。
前面……或者说上面……是一块凸出来的石台。
“不,求你了,别,千万别……”
灵思风闭眼,感到白雪停住脚步才松了口气。他壮着胆子向下瞄,马的大蹄子确实踩在结实平整的岩石上。
帽檐上吊的软木塞全都不见了。
怀着紧张和不断滋长的恐惧,他抬头望向一直以为是上的方向。
上面还是石头,只是距离……上面的石头好远啊,或者说是下面的石头。软木塞们全都集体朝上垂着,或者说,朝下垂着。
白雪正站在石台的底面上,仿佛在欣赏风景。接着它又张开鼻孔,摇晃鬃毛。
它肯定会掉下去,它随时可能发现自己居然大头朝下,紧接着就要摔下去。马从这个高度落在地上就会变成一摊东西,我是给那一摊东西垫背的。
白雪终于下定决心,再次前进,沿着石台侧面的弧线走上去。
软木塞落回原位,打在灵思风脸上,所有树木总算都是绿的那头朝上啦!只不过这鬼地方树尖上都被烤得发灰。
灵思风眺望峡谷对面的骑手们。
“然!”他挥舞帽子,白雪又走起来,“我眼前晕得慌!”说着他就吐了。
“先生?”对面有人答话。
“啊?”
“吐得真猛啊!”
“就是!不愁!”
他在的那片地原来只是两道峡谷中间夹的一窄条,紧接着又是一上一下。白雪在悬崖边转个弯,顺着边缘走,灵思风松了口气。
“哎呀不要,求你了……”
一棵倒下的树在悬崖上搭了个桥。非常窄,但白雪脚下一点不慢地踩了上去。
独木桥颤颤巍巍,两头时有碎石滚落。白雪则小皮球似的弹弹跳跳地过了桥,刚到对面,身后的树就坠入峡谷。
“求你了……”
断崖终于结束,前方是松散碎石堆成的一长条山坡。白雪踏了上去,鼻孔大开,整个石坡都开始下滑。
灵思风看到马群在下面很深处的谷底跑过。
大石在他身边翻滚,白雪则踏着私人定制的山体滑坡继续向下。几块大石抄近路砸在谷底,刚好落在马群末尾。
灵思风已经对恐惧和颤抖麻木了,他看看峡谷尽头,死胡同,尽头又是断崖……
石块堆叠,形成横跨峡谷的石墙。最后一块落石就位,白雪近乎优雅地落在上面。它低头看着石圈里迷惑乱转的马群,张了张鼻孔。灵思风非常确定马不会窃笑,但这匹马此刻浑身都是窃窃的笑意[32]。
十分钟后骑手们赶了上来,野马几乎已被驯服。
他们看看野马,又看看灵思风。灵思风瘆人地笑了笑:“不愁。”
他缓缓地……没有跌落马背,因为腿依旧箍在马肚子上,身子则绕着马侧向旋转,直到脑袋轻轻落地。
“你这骑术绝了,伙计!”
“谁帮我把脚脖子解开?好像焊到一起了。”
几个骑手应声下马,费了些工夫才把他拆下来。
领头的后悔哥低头看着灵思风:“你那小马,开个价吧,伙计!”
“呃……三……三块?”灵思风迷迷糊糊地答道。
“啥?这么结实的小宝贝儿?至少值两百块!”
“我就剩三块了……”
“他怕是被石头砸脑袋了吧。”一个搀着灵思风的骑手说。
“我是说我要买你的马,先生,”后悔哥耐心地解释,“这么着吧,两百块,外加一袋吃食,然后就送你上路去……他要去哪儿来着,克兰西?”
“巴嘎铺。”灵思风嘀咕一声。
“那地方没啥好去的。除了老古板就是娘娘腔。”
“没事,我喜欢鹦鹉。”灵思风只盼他们早点放手,好让他抓稳大地,“呃……你们四叉方言里面怎么形容吓到脱力、怵到发疯、怕得瘫成一摊烂泥?”
骑手们面面相觑。
“是‘吓成袋熊’?”
“不不不,吓成袋熊是丢个圈儿的意思吧?”
“啊?该死,不对。丢个圈儿是说……说……对,就是说你……嗯,就是说你的鼻子——等等,那是‘编机灵’才对。”
“呃——”灵思风抱着脑袋不知所措。
“啥呀,‘编机灵’是说在水下耳朵堵住了什么也听不见。”克兰西好像拿不准主意,接着又作了决定,“对,就是这。”
“扯。伙计,你说的那是‘负鼠腋窝咣咣响’。”
“打扰一下——”
“不对。‘负鼠腋窝咣咣响’是砸个壳的意思。要是你耳朵塞得好像麻德基家的水壶连过七个星期五,那得叫‘卡得就像摩根的驴’。”
“不不不,你说的那是‘高兴得像摩根的驴进了巧克力地’。”
“那是‘快得就像摩根的驴吃了老妈的乌鸦肉饼’!”
“那到底是多快啊?”灵思风逮空插话。
众人齐齐凝视灵思风。
“就是快得像蛇窝里的鳗鱼啊,伙计!”克兰西回答,“说大白话你听不懂吗?”
“是啊,”另一位骑手附和道,“这人骑术不错,可脑瓜蠢得像……”
“全都给我闭嘴!”灵思风叫起来,“我感觉好多了,行了吧?你们……行了吧,行了吧?”他整整褴褛的长袍,扶正帽子,“现在麻烦你们给我指个去巴嘎铺的路,我绝不再多占用你们一点点时间。白雪就送你们了,在天花板上找个旮旯给它睡觉就行。”
“那可不行,先生。”后悔哥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卷钞票,舔湿手指数出二十张,“我从不欠债。要么咱先搭个伴?我们需要人手,你自己上路也太危险,前边有巡林匪。”
灵思风又揉揉脑袋。他的各种器官差不多已经颤巍巍地回到原位,可以降级到普普通通一般化的低调恐惧。
“巡林的犯不着找我麻烦啊。”他嘀咕道,“我保证老老实实的,不乱点火、不乱喂动物。不过这其实也不取决于我,大多数时候动物会自己跑来拿我当粮食。”
后悔哥耸耸肩。
“只要没有那种从天而降的熊,怎么都行啊。”灵思风又说。
骑手们哄堂大笑。
“掉掉熊?谁跟你说的掉掉熊?”
“啥意思?”
“根本没有掉掉熊这东西!伙计,你让人骗了吧!”
“啊?掉掉熊就是……就那样,”灵思风挥舞胳膊,“砰砰砰的……到处乱弹……老大的獠牙……”
“这位疯得比摩根的驴还厉害啊伙计们!”克兰西说。
冷场。
“那是多厉害?”灵思风追问。
克兰西倚在马鞍上,紧张地看看同伴,润润嘴唇:“那个,就是……”
“是啥?”
“就是……就是……”他的脸皱成一团,“就是嘛……”
“非……”灵思风给他提个醒。
“非……”克兰西重复着,抓住救命稻草般品咂着一个单字。
“嗯?”
“非……常……”
“继续继续……”
“非……常……厉害?”克兰西试探着。
“干得漂亮!看见没?这多简单啊,”灵思风说,“刚才谁说有吃的来着?”
后悔哥对一名手下点点头,手下拿来个口袋。
“里边有啤酒蔬菜什么的,看你是把好手,我们额外给你一罐果酱。”
“醋栗酱?”
“对。”
“还有我一直在琢磨你这帽子。”后悔哥说,“挂一圈软木塞是干啥用的?”
“打苍蝇。”灵思风回答。
“有效果?”
“当然没效果,”克兰西断言,“要是有效果,早就有谁想出来了。”
“没错,我就是那个谁。”灵思风说,“不愁。”
“戴着有点呆啊,伙计。”
“那挺好。巴嘎铺往哪边走?”
“峡谷走到头往左拐就行,伙计。”
“这么简单?”
“你先走着,碰见巡林匪再问路吧。”
“他们有没有据点或会所什么的?”
“他们……只要记住你走丢了肯定会被他们找到就行。”
“真的吗?看来这是巡林的职责吧。祝你然。”
“然。”
“不愁。”
骑手们目送灵思风远去,直到他消失在视野尽头。
“他好像不太在乎?”
“要我说,他有点缺心眼儿。”
“克兰西?”
“老大请吩咐。”
“你那句是瞎编的吧?”
“这个……”
“就是你编的,克兰西。”
克兰西似乎有些尴尬,很快又打起精神,激动地说:“好吧。那你昨天说的那句呢?‘忙得像死马卡路的独臂木匠’?”
“那句怎么了?”
“我查地图了,没有死马卡路这地方。”
“胡说,当然有!”
“真没有。就算有吧,谁愿意雇个独臂的木匠?所以这木匠不可能忙,对不对?”
“克兰西你听我说——”
“他肯定闲得去钓鱼什么的,对不对?”
“克兰西,我们的目标是在荒野里发明一种全新的语言——”
“独臂的话,钓鱼都得找人帮忙穿鱼饵,但是——”
“克兰西,闭嘴,赶马去。”
清理落石用了大约二十分钟,又过了五分钟,克兰西回来报告。
“找不到那小破马,老大。我们找遍了其他马的肚子底下。”
“它不可能从我们身边溜过去!”
“有可能,老大。你也见过它怎么上悬崖了,现在说不定已经跑出好几英里了。要去追那小子吗?”
后悔哥想了想,啐了一口:“算了,我们把带头的野马带回去,值钱。”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峡谷尽头。
“老大你还好吗?”
“克兰西,回去之后你进趟城,到牧歌旅店,把他们的软木塞全包了,听见没?”
“老大你觉得那有用?那小子古古怪怪的就像……”他打住,看看老大的眼神,“就是挺怪的。”
“怪,但聪明。他身边没苍蝇。”
他们身后的峡谷尽头,一匹小马的画像在乱石和灌木的遮蔽下变成袋鼠,消失在岩壁中。
对马斯特朗·瑞克雷发脾气时,最糟糕的部分就是他根本察觉不到。
面对危险时,巫师们会立即放下手头的事,开始争论眼下遇见的是哪种危险。及至所有团队成员达成共识,接下来就只有两种结果:其一,他们所面临的局面已经变得一目了然,必须马上挑个方案采取行动,否则就死翘翘;其二,危险实在等得无聊已经走了。危险也是有自尊的。
庞德·斯蒂本小时候以为巫师都是超凡入圣的强大存在,动动手指就能翻天覆地,长大后才发现原来他们全是只关心鸡毛蒜皮的糟老头子,面对岌岌可危的险境甚至会为“岌岌可危”的词源典故而忙着抬杠。
他从没想过进化还可以向后进。如今某些老建筑上还留有深深的伤痕,记录着远古巫师们的无上威能。
庞德心不在焉地任由双脚引路,漫步在通往山顶的小道上。古怪的生物在路两旁的绿荫中窥视,有些就像——
巫师喜欢用书打比方,眼下的情景也让庞德想到一本书,是他儿时收到的礼物。其实那书他现在还留着,掖在某处的某个纸箱子里[33]。
那本书有许多小页,小页上的每个部分都画着鸟、鱼、兽的一部分身体,分为头、躯干、尾巴三块。如果你足够无聊,就可以用小页自由组合,拼出例如马头虫身鱼尾的怪物。封面上写着“乐趣无穷,足够看上好几个小时”,然而看上三分钟你不禁就会思考什么样的人才能在这鬼玩意儿里找到好几个小时的乐趣,以及尽早用尽量人道的方式把此人掐死是否可以在多年后为连环犯罪侦查队省掉大量麻烦。但庞德真的乐此不疲地看了好几个小时。
绿荫中的生……怪物们就像从那书里跑出来的。喙和身体一样长的鸟,巴掌大的蜘蛛。时而还能碰到水一样闪烁的空气团,庞德试着穿过去,起初有些轻微的阻力,接着气团就让步了,鸟儿和昆虫似乎也不太愿意继续跟着他。
到处都是甲虫。
小路渐渐到了山巅,山巅之下是个小山谷,远处则有个闪着蓝光的大号洞口。
一只大甲虫嗡嗡地从庞德耳边飞过。
洞窟里充满蓝色迷雾,有复杂的影子在雾中浮动,还有声音——尖啸声、吱吱声,偶尔夹杂着叮当声,深处好像还有谁在工作。
庞德拂掉落在他脸上的甲虫,紧盯着眼前的躯体。
那是一只大象的前半身。
大象的后半身用违反一切自然法则的方式靠两条腿立在洞穴深处,距前半身有好几码远,二者之间的是……大象其余的部分。
庞德以为把一头大象从中间切开,再把瓤子舀出来,得到的会是……一团乱七八糟。可眼前这头大象的内部却井井有条,一条条粉色和紫色的管子整齐地码在工作台上,旁边杵着架小梯子,顶端又是一团复杂的管子和大号器官,像是有人正在有条不紊地工作。这可不是一头正在爆炸中的死大象,而是制造大象的施工现场。
小团的白光从洞窟的各个角落聚拢,旋转了一会儿,在梯子顶端凝结成进化之神的形象。
神眨眨眼:“啊,是你啊,尖头生物。我要在这里操作一下,你告诉我有什么效果。”
他把身子探进大象的前半身,大象的耳朵动了一下。
“耳朵动了。”庞德紧张地尖声回答。
神喜滋滋地钻出来:“真想不到动动耳朵那么难。总之……你觉得怎么样?”
庞德咽了口唾沫,勉强答道:“很……很好。”他退后一步,撞到什么东西,回身看到一条大鲨鱼的血盆大口。鲨鱼四周围着……他只能认为那是某种生物学脚手架。鲨鱼翻个白眼,后面是一条正在装配中的大鲸鱼。
“就是说,很好吧?”神问。
庞德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大象身上:“但是……”
“但是什么?”
“真的要装轮子吗?”
神面露焦虑的神色:“轮子太小了吗?不适合草原地带?”
“那个,可能不太合适……”
“知道吗,设计有机轮子可难了。”神有些嗔怨,“这可是我的小杰作。”
“你不觉得,那个,用腿走路更简单吗?”
“哦,一味因循守旧永远不可能有突破嘛,关键是要多样化,要尝试一切可能。”
“掉进坑里侧翻了,轮子空转翻不过身也是值得尝试的重要手段之一吗?”
神看看庞德,又阴郁地看看半成品大象。
“要是把轮胎再做大一点呢?”神用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语气问。
“恐怕也不行。”
“嗯,你说得好像有理。”神颤抖着两只小手,“怎么办,我在努力尝试多样化,但有时候也太难了……”
突然他奔跑着穿过满满当当的洞窟,推开另一端的两扇大门。
“抱歉,我必须得去做一个,我全靠这个释放压力。”
庞德跟上去,门后是个更大的洞窟,里面照得通明,空中飘着无数小亮点,像被隐形的线绳穿起来的珠子。
“甲虫?”
“最好的减压方式就是做甲虫!”神来到一张大号金属工作台前,狂热地翻着抽屉和盒子,“麻烦递一下触须盒子好吗?就在那边的架子上。对,心情不好就做个甲虫。有时我真觉得甲虫就是万物的意义。”
“什么万物?”
神舒展胳膊,做了个囊括一切的姿势,兴高采烈地说:“就是万物呗,一切,树、草、花……你以为万物的意义是什么?”
“我从来没想过是甲虫。既然如此,大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正说话的工夫,神已经做好了半只甲虫,绿色的。
“为甲虫造粪呀。”神得意地回答。没有哪个头被拧上身体时会发出压酒塞的声音,但神为这只甲虫装脑袋时就是这么一个声音。
“啊?费那么大力气就为了造粪,不觉得太夸张吗?”
“这就是生态学。”
“不,肯定不是这样的吧?”庞德追问,“那高等生物有什么意义?”
“高?你是说……鸟?”
“不,我说的高等是指……”庞德犹豫了。这位神似乎对巫师毫无兴趣,大概因为他们不像甲虫吧。但按照现在的话题走向,庞德可以预见到一定程度的神学理论上的争执。
“比如……猿类。”
“猿?哦,确实挺有意思的,显然可以给甲虫提供娱乐。但……”神望着庞德,似乎豁然开悟,“天哪,你不会以为猿是万物的意义吧?”
“我是假设……”
“唉。你瞧,万物的意义其实就是成为万物的意义,如果这意义刚好就是甲虫,我是不会反对啦。”
“但这个意义——我是说,如果选一种会思考宇宙本源的生物不是更好吗?”
“哎呀,我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神暴躁地回答,“造物现在的状态已经满是漏洞了,再添个会思考的物种只能乱上加乱。大陆上的诸神至少在这方面做得对。智力就像腿,数量太多反而碍事,我觉得六条刚刚好。”
“可是终究有一天某个物种……”
神放开他最新的造物,它飞到空中加入数不清的甲虫大军,停在两只跟它几乎一样但略微有些不同的伙伴间。
“想明白了?你说得当然对,看得出来你有个相当高效的大脑——该死!”
空中爆出一点火花,一只鸟出现在神身边。鸟显然活着,但一动不动地定在半空,身边围绕着闪烁的蓝光。
神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庞德见所未见的复杂工具,明面上稀奇古怪的各种零件预示着暗处可能还有更怪的零件,甚至其他没拿出来的工具。
“然而,”神这么说着,用工具切掉鸟喙,蓝色光晕封住切口,“我得想个办法重新组织一下造物的计划,否则什么也干不成。最近的问题就是喙太多。”
“做大事,‘开会’在所难免——”
“大喙、小喙、从树皮里挖虫子的喙、开坚果的喙、吃水果的喙,”神自顾自说道,“这些生物该自己进化,搞进化不就为了这个嘛,不能让我一天到晚忙起来没完啊。”神挥挥手,身边出现一个挂满各种喙的展架,他挑了个在庞德看来和刚切掉那个没啥区别的喙,用工具装在鸟头上。蓝光闪了一会儿,鸟消失了。消失的瞬间庞德似乎看到它的翅膀开始扑动。
此时庞德意识到虽然眼前这位神对甲虫有着特殊癖好,可这就是自己一直梦想的所在,是学术快车道的最前沿。
当年他以为巫师们通晓宇宙运行的原理,所以才踏上奥法之道,但幽冥大学简直是一潭死水。
比如驯服闪电吧,庞德已经用事实证明了其可行性。他成功让庶务长的头发竖起、指尖爆出火花,这才用了一只猫、两根琥珀棒而已。他还设计了一套合理的方案,把几千只猫绑在同一个旋转的大轮上,再去摩擦几百根琥珀棒。可学校居然否决了他的计划,理由很扯:太吵。他还精心设计了分离秘法能量的图纸,可以源源不断地生产廉价清洁的魔法能量,学校却嗤之以鼻,说可能污染环境。但庞德已经用数字证明过这套方案摧毁世界的概率并不比过马路被车撞到更大——虽然刚刚说完校门口就发生了六车连撞事故——可那也不是他的错呀。
这孤岛就是他有所成就的机会,而且他自认为已经看出进化之神的纰漏。
“抱歉,”庞德问,“您需要助手吗?”
“真的,整个局面都失控了,”神充耳不闻的功力堪比巫师,“闹到这个地步,我真需要一个——”
“嗨嘿!我说,这个地方真不错呀!”
庞德闻声翻起白眼。如果巫师来到真不错的地方一定会主动告诉你,很大声的那种告诉。
“啊,”神转过身来,“这不是你的……群落吗?”
“我得赶紧拦住他们。他们肯定会到处乱戳,还会问‘这东西戳了会有什么效果’。”庞德这么说着的同时,其他巫师已经像游戏厅里小孩子一样四下散开,见什么按什么,企图发现一台投过币的游戏机,能让他们捡个便宜。
“不是应该先问问清楚然后再戳吗?”
“不,他们会说不先戳一下怎么知道有什么效果。”庞德愤愤地说。
“都戳过了,还问什么?”
“他们就那样,见了东西先咬一口,嘴塞得满满的才问‘哎,这是不是有毒’。最讨厌的就是从来也没见他们被毒死。”
“真奇怪。直面危险放声大笑并不是合理的生存策略。”神评价着。
“不,他们不笑。”庞德忧伤地回答,“他们只会说‘这也配叫危险?跟我们年轻时见过的相比这啥也不是嘛。唉,驯兽师啊,什么什么?还记得人称窗户的老麦克普朗德吗……’”他耸耸肩。
“记得人称窗户的老麦克普朗德怎么着?”神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有时候我觉得这些名字都是他们编出来的!院长,你不能碰那个!”
正在检查鲨鱼牙齿的院长转过身。
“为什么不能,斯蒂本?”他身后的鲨鱼猛地闭上嘴。
校长钻进四分五裂的大象体内,只露出两条腿。鲸鱼体内也传来隐约的响动,听起来像极了近代如尼文讲师的一个声音说:“我扭一下这东西看看……啊,那个紫玩意儿开始颤啦。”
“手艺真棒。”瑞克雷钻了出来,“真是一套好轮子。你是先上漆再组装的吗?”
“这不是模型,校长。”庞德从瑞克雷手里抢下肾脏塞回大象体内,“这是一头真大象,正在施工中!”
“哦。”
“正在被制造呢,校长。”瑞克雷似乎没开窍,庞德进一步说明,“这可不是家常便饭。”
“啊,那么一般的大象是怎么制造的?”
“是被其他大象造出来的,校长。”
“哦,对……”
“是吗?真的?”神插嘴问,“怎么制造?连我也要承认象鼻子确实灵巧,但还不太能胜任精细工作呀。”
“哦,不是这种制造法,显而易见。它们的做法是……您知道的……性交……”庞德感到脸颊开始泛红。
“性什么?”
这时庞德才想道:独岛。
哎呀……
“呃……就是雄性和雌性……”他勉强回答。
“那是什么?”进化之神问。巫师们纷纷僵住了。
“继续说,斯蒂本先生。”瑞克雷鼓励道,“我们洗耳恭听呢,尤其是关于大象的部分。”
“那个……”现在庞德确信自己已经满脸通红,“呃……您现在是怎么得到花果什么的?”
“自己造呀。造完了仔细观察,等它们死了就总结经验,根据实验结果创造改良版。”神皱起眉头,“但是最近植物的活动非常奇怪,总是产生种子,有什么意义呢?我想阻止,它们不听。”
“我认为……那个……它们是在创造性交,先生。性交嘛……就是您……它们……生物们创造下一代……生物的法子。”
“你是说……大象会制造更多大象吗?”
“正是。”
“天哪!真的啊?”
“没错。”
“它们怎么做?调整耳朵运动的部分特别费时间。还是说大象有特别的工具?”
庞德看到院长仰头盯着天花板,其他巫师也都在寻找看似有趣的东西研究,总之都在避免与其他人的视线交汇。
“嗯,算是吧。”庞德意识到前方困难重重,决定放弃,“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那想必还有车间。”神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从耳朵后取下一根铅笔,“介意我做个笔记吗?”
“它们……那个……雌性啊……”庞德试着讲解。
“雌性。”神乖乖地写在本子上。
“雌性嘛……有种很流行的方法……她呀……差不多就是在体内……制造新大象。”
神停下笔:“等等,我看出毛病来了。不可能在大象里面再造个大象——”
“呃……造个小大象。”
“啊,我要再次指出你的错误。这么造上几回,大象不就跟兔子差不多大了嘛。”
“那啥,小大象会变大……”
“真的?怎么变?”
“大概就是……它自己扩建……呃……从里面建。”
“另外那个呢,就是那个,啊,不是雌性的?它干什么用?你的朋友不舒服吗?”
资深数学家猛力拍打院长的后背。
“不愁,”院长尖着嗓子回答,“……时不时就……这么咳嗽……”
神奋笔疾书了几秒,停下笔,若有所思地咬着铅笔头。
“那么这个,嗯,性交工程,是由没受过训练的劳动力完成的?”
“哦,对呀。”
“没有任何品控措施?”
“呃,没。”
“你们这个物种是怎么做的?”神盯着庞德。
“这个……那个……嗯……啊……呃……”庞德语塞。
“我们不做。”瑞克雷帮腔回答,“院长啊,你这咳嗽可够厉害的。”
“是吗?真有趣。那你们怎么制造自己?分裂吗?分裂在阿米巴原虫身上很好用,但长颈鹿就很不适应,这个我知道。”
“啊?不,我们专注于更崇高的事情。”瑞克雷又答,“还有洗冷水澡、晨跑什么的。”
“哎呀,我最好再做个笔记。”神拍着自己的袍子,“具体怎么操作?有雌性陪伴吗?这个崇高的事情……到底有多高?这个概念真有趣。需要额外开孔吗?”
“啊?什么?”庞德问。
“让生物自己制造自己,不是吗?我一直以为产生种子什么的都是吃饱了撑的,但现在我明白了,这能给我省好多力气啊,相当多。当然在设计阶段增加了工作量,但往后嘛,我想整个体系大概可以自我维持……”神飞快地写着,手化作一团残影,“驱动力和规则至关重要……这个……树怎么制造自己?”
“把庞德他叔叔找来再配上一把刷子就行了。”资深数学家说。
“说啥呢!”庞德愤然抗议。
神带着一种智慧的困惑瞧了他们一眼,就像听人用完全陌生的外语讲了个笑话,还不确定讲没讲到笑点,然后耸了耸肩。
“我觉得我唯一不太明白的地方啊,”神说,“就是为什么会有生物在这个什么来着……”他瞟了一眼笔记本,“在这个性上面浪费时间,而不去干点更有乐子的事……哎呀,你朋友这次好像哽住了……”
“院长!”瑞克雷吼道。
“我发现每次一提到性,你脸上就泛红,身子还紧张兮兮左拧右拧的。这是什么信号吗?”神问。
“这……”
“麻烦你给我讲讲这是什么原理……”
空气中充满潮红色的巨型尴尬。如果尴尬是石头,此刻你都能在上面刻出一整座看不见的红色城市。
瑞克雷挤出一丝石化的微笑:“失礼了。先生们,教员会议?”
“……我爸爸说的。我当然不信……向来都耷拉着……院长你能不能闭嘴?我们可不能……冷水澡,真的……”
瑞克雷转过身,再次亮出石化的笑容:“性啊,就是……呃,我们不谈论的东西。”
“不太谈论。”院长说。
“哦,我明白了。”神说,“能亲身演示就直观多啦。”
“这个,我们没……呃,没打算……”
“哎呀!先生们,你们在这儿呢啊!”
维特矮太太走进洞窟。巫师们突然安静了,纷纷意识到维特矮太太在这个节骨眼上登场无异于在生命的游泳池里通电。
“啊,又来了一个你们的同伴。”神高兴地说,“还是说这位属于另一个物种?”
庞德觉得他必须说点什么。维特矮太太正看着他呢。
“韦……维特矮,那个,太太,她是位女士。”
“啊,让我做个笔记。”神说,“女士是干什么的?”
“女士,嗯,跟我们啊,呃,是同一个物种的。”庞德艰难地开口,“这个……那什么……嗯……”
“弱势性别。”瑞克雷替他补完。
“抱歉,我没听懂。”
“呃……她嘛,她是个……雌性。”庞德回答。
神高兴地笑了:“啊,那可太巧啦!”
“实在抱歉。”维特矮太太用平时对巫师说话的尖嗓子问,“谁来给我介绍一下这位先生?”
“哦对,当然了。”瑞克雷说,“真不好意思。神啊,这位是维特矮太太。维特矮太太,这位是神。就是这座岛上的神。啊……”
“不胜荣幸。”维特矮太太说。在她的观念中,神是非常体面的社交阶层,至少长着人头穿着衣服的神足够体面,可以排在大祭司之上,跟公爵平起平坐。
“我要下跪吗?”她问。
“呜啊啊啊。”资深数学家哽咽了。
“他说不用。”庞德替他翻译。
“那如你所说吧。”维特矮太太伸出手。
神抓住她的手,捏着拇指前后晃动。
“非常实用。两边相对的,我明白了,得做个笔记。你用双臂交互攀缘吗?双足直立行走是种习惯吗?我发现你和其他这几位形状不一样,而且没胡子。是不是说你不如他们聪明?”
庞德注意到维特矮太太眯起双眼,鼻孔扩张。
“先生们,有什么困难吗?我跟着大家的足迹到了那艘怪船那儿,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条路,所以……”
“我们在讨论性呢。”神热情回答,“真是令人激动的话题,你们不这么想吗?”
巫师们屏住呼吸。相比之下,院长的床单已经不算什么事儿了。
“我不方便发表愚见。”维特矮太太谨慎地回答。
“呜啊。”资深数学家叫道。
“他们都不想给我讲。”神不悦地说。指尖爆出一点火星,在地上砸出个小坑。神似乎和巫师们同样震惊。
“哎呀,这可太失礼了,真抱歉!”神忙不迭地道歉,“我……我焦躁的时候就有这种自然反应。”
所有人都望着地上的坑。庞德脚边的石头缓缓冒泡,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晕倒。
“这只是……焦躁而已?”瑞克雷问。
“好吧,说不定更接近……苦闷吧。天生的反射,真的忍不住。作为一个……嗯,物种,我们不太能接受,那个,被忤逆。真对不起,太抱歉了。”神擤擤鼻涕,一屁股坐在一只半成品熊猫上。“唉,又来了……”他的拇指尖射出一道细小的闪电,电光炸裂,“希望昆特城的故事别再上演,你们知道那儿发生了什么……”
“我都没听过叫昆特城的地方。”庞德说。
“是的,我猜你大概没听过吧,没听过就对了。那地方本来也不算什么城,到处都是泥巴。我是说原本到处都是泥巴,后来就全是陶瓷了。”他转向巫师们,面带怒色,“你们知道的,有时候心情不好,见谁都发火!”
庞德用余光看到同伴们难得地放下分歧,以极缓慢的速度整齐一致地侧身蹭向洞口。
一道粗得多的闪电射来,在洞口附近的地面上烧出了一个窟窿。
“唉,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摆?”神无奈地说,“这都是潜意识啊。”
“你早射的毛病不能治治吗?”
“院长!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对不起,校长。”
“他们自寻死路,竟敢瞧不起我的易燃牛。”神的胡须上火花四射,“好吧,我也承认,天热时在某些特殊条件下牛会自燃,烧平整个村庄。可因为这个就不知感恩,合适吗?”
维特矮太太向神投过一道漫长、冷酷的凝视:“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啊?”瑞克雷说。
“我不想冒犯各位先生,但我可不想满头着火地从这儿出去。”
神抬起头,抽着鼻子:“关于这个雌性和雄性的概念,似乎大有前途,但没人给我讲细节……”
“哦,那个啊。”维特矮太太扫了一眼巫师们,轻轻把神扶了起来,“先生们请容我失陪片刻……”
巫师们带着比目睹闪电时更为震惊的表情目送维特矮太太和神离开。主席用帽子遮住了眼睛:“我不敢看呀。他们干什么呢?”
“呃……就是聊天……”庞德回答。
“聊天?”
“然后她……好像是……挥手呢。”
“呜啊啊!”资深数学家哀鸣。
“快来人,帮他透透气,”瑞克雷说,“她好像在笑?”
维特矮太太和神回身看看巫师们。前者点点头,似乎向后者保证所言之事绝无虚假,接着他俩都笑了。
“那好像是嗤笑。”院长严厉批判。
“这事我可能不该批准。”瑞克雷端着架子,“天神和凡间的女人,你们都听过故事的。”
“天神会变牛。”院长说。
“还会变天鹅。”主席也说。
“还有金雨。”院长又说。
“对。”主席停顿片刻,“我就一直想不通这金雨……”[34]
“她现在说什么呢?”
“老实讲,我可不想知道。”
“哎,你们谁快来帮驯兽师一把好吗?”瑞克雷催促道,“给他松松领子什么的!”
他们听到神在喝问:“它怎么着?”维特矮太太看看巫师们,压低了嗓门。
“有人见过维特矮先生吗?”瑞克雷问。
“这……没。”院长回答,“我是没印象。大家都以为他死了。”
“谁知道他怎么死的?”瑞克雷继续追问。
“啊,小声点……他们回来了……”
神笑眯眯地走来,向他们点头示意。
“好,全理顺啦!”神搓搓手,“真等不及进行实际操作。就算我在这儿枯坐一百年……真的,谁能相信呢……我是说……”神对着巫师们的僵硬面孔又笑起来,“那部分,就是这个雄性啊……然后雌性啊……真的,真不敢相信居然没人嘲笑我……总之我现在明白是什么原理了,顺着这个思路有很多有趣的可能性……”
维特矮太太聚精会神地望着天花板,她的架势和她那宽广胸怀的运动方式似乎暗示她正在努力憋笑。维特矮太太几乎从来不笑,现在这样子看得人毛毛的。
“啊?哦?”瑞克雷蹭向洞口,“是吗?干得好啊。那你就不需要我们了吧?失陪了,我们赶着上船……”
“对啊,当然,我就不耽搁你们了。”神挥挥手,“我越想就越觉得性这码事儿几乎可以解决我的一切问题。”
“那可真难得。”瑞克雷一本正经地说,“你……也跟我们来吗?韦……维特矮太太?”
“当然,校长。”
“呃……很好。非常好。啊哼,当然,还有你呢,斯蒂本先生?”
神回到工作台前,在各种盒子里翻腾着。空气在闪烁。庞德抬头看看鲸鱼,它显然有生命……但眼下还不算活着。他的目光滑过施工中的大象,越过一组组看似有机结构的神秘脚手架。蓝光笼罩着叫不出名字的形体,其中一个好像有一部分是半头牛。
庞德轻轻从耳朵上取下一只四处探索的甲虫。重点是,如果他现在离开,就永远……
“我打算留下。”他说。
“好……呃……”忙碌的神头也不抬。
“人类。”庞德提醒。
“好人类。”神说。
“你确定?”瑞克雷问。
“我好像从来也没休过假。现在我要申请休假搞研究,校长。”
“但我们被困在过去了呀!”
“那就搞基础研究。”庞德坚毅地回答,“有太多东西值得学习了,校长!”
“真的?”
“您自己看啊,校长!”
“既然你已经决定,我也不好阻拦。当然,你的薪水可要暂停了。”
“我可从没领过薪水,校长。”
院长戳戳瑞克雷,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我们得打听一下那艘船怎么操作。”瑞克雷说。
“嗯?哦,没问题的。”神从工作台上抬起头,“船自己会寻找具有不同生物地理特征的地方,全自动的。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多没意思呀!”他挥舞着一条甲虫腿,“顺时向有块大陆正在升起,那么大一块陆地,船会直奔过去的。”
“新大陆?”瑞克雷问。
“是啊。我对造大陆什么的没兴趣,但施工的声音通宵达旦,在这里都听得到,烦死了。”
“斯蒂本,你真要留下?”院长再次确认。
“呃,是的……”
“我相信斯蒂本先生会发扬我校的优良传统!”瑞克雷衷心祝福道。
庞德见识过学校的传统,极轻微地点点头。他的心在猛跳,上次这么激动还是因为终于搞清了如何给小六编程。
终于,他找到了自己在这世上的归宿。未来在向他招手。
破晓时分,巫师们沿山路折返。
“我觉得这神不错呀,以神的标准。”资深数学家说。
“他给我们煮的咖啡相当好。”主席说。
“就是,我们刚讲完咖啡是什么,他转眼就把树种出来了。”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他们这么走着,维特矮太太哼着小曲在前面领路,巫师们留心拉开一段体面的距离。他们不明所以地觉得维特矮太太赢了,虽然还不清楚究竟赢了什么。
“庞德那小子怎么会想留下呢?”资深数学家没话找话,想把眼前的一片红云抛在脑后。
“那神好像挺高兴的。”近代如尼文讲师回忆着,“他说要设计就得把其他所有东西全都大改一遍。”
“我小时候还用黏土捏蛇呢。”庶务长快乐地说。
“真能干,庶务长。”
“捏脚最难了。”
“可是我总忍不住想啊,我们是不是……修改了历史,校长?”资深数学家问。
“不可能。”瑞克雷答道,“我们来之前历史就已经发生了。”
“是啊,但我们一来就给改了。”
“那也是我们在过去改的。”
说到这里,巫师们觉得已有定论。虽然时间旅行导致的时态变化很容易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在足够分量的自大面前,大部分问题都不是问题。
“大学教员参与创造了一种设计生命形态的全新方式,想想就好厉害啊。”主席赞叹着。
“是的,一点没错。”院长说,“谁说读书无用?”
“一派胡言。”瑞克雷说,“谁会这么说?”
“如果有人这么说,我们就指着庞德·斯蒂本给他们看,说瞧瞧这位,努力学习,尊重师长,如今坐在神的右首——”
“坐在右手上神不就没法……”近代如尼文讲师没说完就被院长打断了。
“说的是坐在神的右手边,如尼文讲师。这么说来,严格意义上讲,他就是天使。”
“肯定不是,他恐高。而且他是血肉之躯,我确定天使是……用光还是什么做的。不过他可以是圣人嘛。”
“他会行神迹?”
“不知道。咱们离开时他在说给雄狒狒设计更有吸引力的屁股。”
巫师们沉思了一阵。
“要我说,这就是神迹了。”瑞克雷说。
“我可不愿意做这个打发时间。”资深数学家若有所思。
“按那个神说的,重新设计是为了让生物们产生……从事……学习如何制造下一代,而不是把时间花在更……更有利可图的事上。好像很多动物都要彻底重新设计呢。”
“从屁股开始,哈哈哈。”
“不要打岔,院长。”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资深数学家问,“雌狒狒看见雄狒狒,就琢磨‘哎呀真是个颜色鲜艳的好屁股,没错,让我们来……结合看看’?”
“必须承认,有时候我也会考虑这类问题。”近代如尼文讲师说,“比如青蛙吧。如果我是个青蛙女士,要找先生,我关心的是腿长不长、抓苍蝇在不在行——”
“舌头的长度。”瑞克雷说,“……院长,你那咳嗽就不能吃点药吗?”
“正是。”近代如尼文讲师又说,“得看看他有没有好池塘之类的。把喉咙鼓得跟肚子一样大,咕咕叫什么的,我才不在乎呢。”
“如尼文讲师,我觉得那是咕儿呱叫。”
“你确定?”
“我确定,对。”
“哦对,一直是那么叫,我想起来了。”
“我一直以为要保持物种延续,性是种很没品的行为。”眼看要到海滩时,主席开口了,“肯定有更好的方法。性嘛,太……老套了,我认为。而且太激烈。”
“我大体上同意,但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瑞克雷问。
“桥牌。”主席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认真的?桥牌?”
“打的那个很多卡片的牌?”院长问。
“我不觉得哪里不合适。桥牌也是一项激动人心的活动,非常社交化,还不需要特殊装备。”
“可是打桥牌需要四个人。”瑞克雷指出。
“啊,对。我没想到这一层。对,这是个问题。好吧,那……门球呢?两个人就能打。事实上,我自己安安静静打门球也很享受。”
瑞克雷在自己和主席之间制造了一点距离。
“我看不出来门球怎么能跟生育扯上关系。”瑞克雷谨慎地说,“作为生活方式嘛是没问题的,我承认。但跟生育方式不沾边。你说该怎么做?”
“他是神,”主席吸吸鼻子,“具体的操作不是该他决定吗?”
“你认为女人会因为男人门球打得好就跟他过一辈子?”院长问。
“是啊,说到这个,跟那什么相比,门球还不算特别扯——”瑞克雷说到一半突然打住,“我们换个话题吧。”
“我上个星期还跟他打了场门球。”趁主席走远了,院长龇牙咧嘴地告诉瑞克雷,“恶心死了,我得好好洗个澡!”
“等回去我就把他的球槌全锁起来,跟你保证。”瑞克雷小声回答。
“他房间里有一大堆关于门球的书,知道吗?有的还带彩图呢!”
“画的什么?”
“著名的击球场面。还是把他的球槌没收了吧。”
“英雄所见略同啊,院长,略同。”
从前有个一般般快乐的巫师,扎营在干涸的水洞边,就在他完全认不出是什么树的阴凉下。他一边砸呀,砸呀,砸一罐啤酒,一边骂道:“多蠢的人才会用铁罐装啤酒?[35]”
终于,他用尖石头在铁罐上凿出个洞,一道泡沫激射而出,他尽量用嘴巴接住。
除了这点麻烦,一切都挺顺利。他检查过树木,没有掉掉熊,最妙的是连小踹踹的影子也没有。
他又小心地砸开一罐啤酒,边思考边嘬着里面的液体。
什么鬼地方啊!一切都和表面上不一样,连喜鹊都会说话,虽然南腔北调吧,总归是一句“谁这么漂亮呀”,而且这儿从来没下过雨。地下倒藏着那么多水,还得用风车泵上来。
灵思风离开峡谷时又经过一架风车,起初还能泵出一点点水,但细小的水流就在他眼前断掉了,偶尔才有一滴。
该死!他应该抓紧机会打些水走的。
灵思风看看口袋里的食物,里面有尺寸和重量都与炮弹相仿的一坨面包,还有些蔬菜,至少都叫得出名字,甚至还有个土豆呢。
灵思风举起土豆对着夕阳。
他曾经在碟形世界上的许多国家用过餐,有时甚至能赶在逃跑前吃完一整顿饭。然而每顿饭都感觉缺了点儿什么。啊,厨师们用香料、橄榄、红薯、大米等施展了精妙的手艺,到头来他最渴望的却是简简单单的土豆。
曾经,土豆泥或炸薯条是那样的唾手可得,只须走到厨房说一声就行。不管幽冥大学别的东西如何,至少那儿的食物总是能“张口就来”,哪怕嘴里已经塞得满满当当。尽管现在想来有些不可理喻,灵思风在学校却几乎从未开口要过饭。饭桌上,一盘土豆从面前掠过,有时他会顺便尝上一勺,有时他竟没有出手!就!让!土!豆!溜!走!了!却选择了米饭。米饭啊!固然挺有营养,但只有水太多,土豆沉不下去的地方才不得不种大米呀。
午夜梦回,灵思风总会想起那些过往,醒来时还嚷着:“劳驾递下土豆好吗?”
特别糟糕的日子里,他甚至会记起烤土豆上融化的黄油。
灵思风虔诚地把土豆摆在地上,再倾出袋子里剩下的所有东西。一个洋葱、几根胡萝卜、一罐……闻起来像茶叶的东西,还有一小盒盐。
一道灵光闪过,带着一种创意穿过啤酒时的光彩和力道。
熬汤啊!营养又方便!只要把所有东西烩到一起就好啦!对,可以用空啤酒罐当锅,生个火,把蔬菜全切碎,那边的土地有些湿润,表示下面有水……
他蹒跚着走过去。地上有个圆形的坑,似乎曾经是个水塘。一如在其他类似的地方,坑周围的树木比别处要稍微健康一点点,但地面上没有水的影子,他也没力气挖。
这时他又被另一道灵光以啤酒的速度击中。啤酒啊!啤酒就是加了料的水,不是吗?加的料大部分是酵母,能够入药,绝对可食。这么想来,啤酒无非是一种液态的面包,对,用啤酒熬汤更好嘛!啤酒汤!此时有几个脑细胞表示疑虑,却被其他脑细胞揪着领子吼道:“不是还有人用葡萄酒炖鸡吗?”
砍掉第三罐啤酒的顶部花了些时间,但最终灵思风还是把打开的啤酒架在了火上,切碎的蔬菜正在泡沫中漂浮。这时又有几点疑虑向他展开攻击,却被胳膊肘推到一边。罐里飘起的香味让他口角流涎,于是顺手又开了罐啤酒,用于在餐前开个胃。
过了一会儿,啤酒蒸发了不少,他用棍子戳戳蔬菜,觉得还是挺硬。是不是缺点什么?
盐!对,就是盐!盐,了不起的东西。他曾在什么地方读过,说人两个星期不吃盐就要发疯。难怪他现在哪哪儿都挺别扭。于是他打开盐盒,往汤里丢了一撮。
盐是药啊,能治伤,古时士兵的军饷不都是用盐发的吗?这肯定是大大的好东西。一个当兵的,急行军一个星期,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接着跟不要命的蓝脸野蛮人打上一架,再急行军回家。到星期五,百夫长拎个大口袋就过来了:“干得好啊,小伙子们!给你们发盐!”
他的脑筋真是灵得不可思议。
灵思风又看看盐盒,耸耸肩,把一盒全倒了进去。经过上述论证,盐定然是超厉害的食物。自己几个星期没沾盐,所以这会儿才眼神飘忽脚下打绊子。
接着他把啤酒也干了。
灵思风躺在地上,枕着石头。不找麻烦,不管闲事,这才是重点。你看那些星星,自古以来没事干,就坐在天上闪啊闪。从来没人对星星发号施令,多走运……
他颤抖着醒来,嘴里好像钻进了什么怪物,原来是舌头啊。天气寒冷,地平线上隐约有些曙光。
还有一种可怜兮兮的吮吸声。
一群羊夜间闯进了他的营地,其中一只正努力想把嘴塞进空啤酒罐里。羊发现灵思风醒了,稍稍后退留出不算太远的一段距离,死死地凝视他,像被驯服的动物在提醒它的驯服者:我们说好不互相伤害的!
头疼。
附近总该有水吧。灵思风爬起来,望着地平线眨眨眼。那边……不是有风车什么的吗?他想起昨天那些破败的风车。不管别人怎么说,这附近一定有水。老天爷呀,他也渴坏了。
他黏糊糊的目光移向昨晚那场伟大烹饪实验的战果。啤酒蔬菜汤,多美妙的想法,正是那种凌晨一点酩酊大醉时才能想出来的绝佳创意。
灵思风打了个冷战,想起自己曾在类似场合下做过的伟大创造:意面配蛋奶酱,这个挺不错;脆炸豌豆,也好吃。可还有一次实在没面包了,他决定生吃面粉和酵母然后再喝些热水。面包到了胃里不就这样吗?午夜下厨,当时总觉得说得通,逻辑非常完整,只不过午夜的逻辑和中午的逻辑不是同一种逻辑。
不管怎么说,他必须吃点东西,而那半罐深棕色的黏液是这附近唯一不带至少六条腿的食物。灵思风根本没想过吃羊肉。羊肉正可怜巴巴地望着你呢,如何忍心。
他用棍子戳戳黏液,黏液像糨糊似的抓紧棍子。
“给我下来!”
灵思风终于扯开了一点,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说不定把酵母、啤酒和蔬菜混合起来就能得到——
没错,只能得到咸齁齁啤酒味的棕色黏胶。
说来也怪……虽然味道骇人,但他又忍不住尝了一口。
妈呀,现在真要渴死了。
灵思风捡起啤酒罐,摇摇摆摆走向树丛。那边有水……只要跟着树走就行;不管有没有力气,只管往下挖就成。
他花了半小时把空啤酒罐砸扁,再用铁皮当锹,挖到齐腰深。脚趾间感到丝丝潮意。
又过了半小时,洞已齐肩,水漫至脚踝。
随便怎么说,那棕色黏胶还真不赖,相当于液体版的矮人面包。你先尝上一口,接着不肯相信味蕾上传来的反馈,还要再确认一口。可能富含维生素和矿物质吧,毕竟难吃到让你不肯相信味蕾的东西大多富含这些玩意儿……
再次抬头时四周已经围满了羊,渴望地看着潮湿的坑底,不时向灵思风投来谨慎的一瞥。
“你们盯着我也没用。”羊不为所动,继续盯。
“又不是我的错,”灵思风嘟囔着,“我才不管袋鼠怎么说呢。我初来乍到,天气跟我没关系。”
羊继续盯。灵思风笑了。跟羊比板脸,任何人都要败下阵来。羊实在不太可笑。
“唉,算了,要不做一套滑轮汲水系统吧,反正今天也没什么安排。”
他继续挖了一阵,希望在积水彻底流失之前把坑加深一点。这时却听到一阵不成调的口哨声。
他抬头,在若干条羊腿之间看到有个人正穿过干涸的水洞。那人只顾看羊,显然没瞧见灵思风。接着他就扔下背包,从里面取出个口袋,小步靠近一只落单的羊,飞扑过去,羊连咩一声的机会都没捞着就已落网。
那人正忙着把羊塞进袋里,也听到了一个声音:“这羊说不定有主哟。”
那人飞快地四下张望,声音是从羊群中传来的。
“偷羊是要惹大麻烦的。以后你定会后悔。说不定有人真心关爱这些羊呢。来,把羊放了吧。”
那人慌乱地左顾右盼。
“我说,你想想。”那声音还在继续,“多好的地方,又有鹦鹉又有啥的,还有人倾尽心血养的羊,你却非要偷走搞破坏。你不想作为偷羊贼遗臭万——哦。”
那人扔下口袋,飞快地跑了。
“喂别跑啊,我就是想唤醒你的良知!”灵思风从洞里爬上来,把双手拢在嘴边当喇叭筒,对着绝尘而去的人影大叫,“你露营的东西掉啦!”
口袋说:“咩。”
灵思风捡起口袋,听到身后一阵响动,刚转过身就发现有个人在马背上对他怒目而视。
那人身后还有三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坎肩,戴着一模一样的头盔,面无表情,全身上下简直写满了“警卫”两个字。三人各持一把十字弓对准灵思风。
灵思风心里一沉,意识到又惹上了与自己全不相干的麻烦事,难以脱身。
他努力微笑。
“然!不愁,哈?真高兴见到你们,千真万确!”
庞德清清嗓子:“您想让我从哪儿开始?要不我先把大象做完……”
“从做史莱姆开始怎么样?”
庞德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史莱姆设计师,但万事总有开头。
“可以,可以的。”
“当然了,史莱姆会从中间一分为二。”神带着他走过一排排装满生物的闪烁方块,甲虫在头顶飞来飞去,“其实没多大前途。分裂虽然能适用于低等生物,但说老实话,对更复杂的生物来说就不太体面了,用在马身上会死的。可这个‘性’会非常非常实用,庞德。有了性,生物就有事干了,可以给我们腾出时间搞大工程。”
庞德叹气。啊……他就知道肯定有个大工程。神做这么多事可不是为了给可燃牛改善生活的。
“我能帮忙吗?我一定可以贡献力量。”
“真的?我以为动物和鸟类可能更适合你的……你的……”神不耐烦地挥挥手,“随便你的什么东西吧。”
“那个,是这样没错,但您不觉得那些都有点太局限了吗?”庞德说。
神笑了。身处快乐的神旁边,就像给大脑洗了个热水澡。
“正是!局限!太恰当了!每个物种都被局限在一种环境里,或沙漠,或丛林,或山地,只能以一两种东西为食,还要面临来自宇宙中的各种威胁,气候稍稍变化就要灭绝。这是何等之浪费啊!”
“就是说呀!”庞德附和道,“您需要的是一种灵活又适应性强的生物,对不对?”
“太对啦庞德!你来得正是时候!”两扇大门在他们面前敞开,后面的圆形房间中间安置着金字塔形的一组台阶。顶端有一团蓝色迷雾,雾中幽光明灭。
庞德双眼发烫,连眼镜片都起了雾,他简直能用目光把薄纸烧穿。仿佛未来正在眼前展开。是呀……这不就是自然哲学家的最高理想?他已经有了理论,现在就要实践。
这次一定要拨乱反正。去他妈的改变未来!未来就是拿来改变的。嗯,他曾经反对过,确实,可是那……那时候是别人在主张改变未来。现在有神的支持,说不定创造智慧生物时可以多用些智慧呢。
首先要重整人类大脑,让它不要把长胡子和智慧联系到一起,年轻、精瘦、不戴眼镜看不见远处才是智慧的象征!
“那么……您已经完成了?”庞德问。
“大体上说,是的。那是我最伟大的成就,大象与之相比简直是儿戏。但还有很多细节有待完善,看你有没有能力吧。”
“不胜荣幸。”
蓝色迷雾在他们面前分开,看那火花四射的样子,里面似乎有非常了不起的东西。
“您把这些东西放出来前需要先下指令吗?”庞德的呼吸开始急促。
“简单的指令而已。”神挥挥手,闪烁的光球开始收缩,“主要靠它们自己决策。”
“当然,当然,就算它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定几条圣约就能纠正吧。”
“没必要的。”神回答道,蓝色光球消失,露出臻于化境的完美造物,“我发现最简单的指令就很好用。比如……‘造个适应暗处的头’之类。看!是不是非常完美?何等的杰作!就算太阳熄灭,即使海水干涸,这生物也永生不灭,不信你就——哎?庞德?人呢?”
院长举起一根沾湿的手指:“右舷正侧面来风。”
“那是好事吧?”资深数学家问。
“可能,可能。希望风能带我们去神说的那片大陆吧,我真是受够海岛了。”
瑞克雷终于砍断船蔓,把断茬抛进海里。
绿色桅杆顶端喇叭花样的花朵似乎在风中颤抖,叶子帆缓缓调整角度。
“要不是见过造船的神,我肯定要说这是大自然的奇观。见到神就没惊喜了。”院长说。
巫师们大多不爱冒险,却深知成大业者以口粮为本,因此整艘船漂在水里明显比之前沉了不少。
院长挑出一根天然雪茄点着,做了个鬼脸:“不算很好,太青了。”
“暂且将就吧。”瑞克雷说,“驯兽师,你干什么呢?”
“给维特矮太太弄个点心,精选几样合口之物。”
巫师们望向他们在船头搭起的粗糙凉棚。维特矮太太甚至没提过凉棚的事,只是很正常地抱怨了几句太阳真热,转眼间巫师们就争先恐后地去砍竿子、编叶子。也许从没有哪个凉棚集成了如此大量的智慧结晶,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凉棚才立得不太稳吧。
“我记得该轮到我了啊。”院长冷冷地说。
“不,院长,你给她端的果饮,还记得吧。”驯兽师边说边把奶酪果切成精致的小块。
“就那么小一杯饮料!”院长反驳道,“你这是整整一大盘呢。看,你还在椰子壳里弄了个插花。”
“维特矮太太就喜欢这些摆设,”驯兽师平静地回答,“不过她确实说过还是有些热。或许你可以用棕榈叶给她扇风,我来给她剥葡萄。”
“我必须再次指出这提议中根本性的不公之处。与剥葡萄相比,摇叶子是极为枯燥的活动。而且我是你的上司,驯兽师。”
“是吗,院长?你为什么那么想?”
“不是我想,那是学校组织结构图里写着的。”
“哪儿的结构图?”
“你跟庶务长一样傻啦?当然是幽冥大学啊!”
“幽冥大学又是什么地方?”资深数学家仔细地把百合花摆成赏心悦目的形状。
“天哪,你这人……”院长向着地平线的方向挥手。这时他意识到关于时空的某些事实,话音渐渐断了。
“你在这儿慢慢想,好吧?”资深数学家虔诚地捧着托盘站起来。
“我来帮忙!”院长也蹒跚着站起身。
“挺轻的,你放心——”
“不不,我不能让你一人受累!”
他俩每人一只手抓着托盘,空出另一只手想把对方推开,于是两人齐齐向前倾倒,留下一片椰奶和花瓣。
瑞克雷翻起白眼,心想这两位肯定热晕了头。他转向主席,看到后者正在用藤蔓把一节小木头绑在长棍上。
“我刚才还在想,所有人都有些不正常,除了我们俩……呃,你干什么呢?”
“说不定维特矮太太想要打一局门球啊。”主席心照不宣地对瑞克雷挤眉弄眼。
瑞克雷叹口气,顺着甲板走开了。图书管理员又变回躺椅的形状,正适合船上的生活,庶务长正躺在他身上睡觉。
叶子帆轻轻一动,瑞克雷觉得桅杆顶上的绿喇叭花似乎在闻味儿。
船离岸已经有些距离,突然一道烟柱顺着山路袭来,停在海边,变成了一个小点儿,又“扑通”一声扎进海里。
叶子帆再次吱嘎作响,在风中抖动。
“啊嘿,那位!”瑞克雷喊。
远方的人影挥挥手,继续游泳。
于是他装满烟斗,饶有兴致地看庞德游泳追船。
“容我夸一句,游得挺好啊。”
“校长,请求批准上船。”庞德踩着水,“劳驾扔根藤下来好吗?”
“哦,当然啊。”
瑞克雷抽着烟斗,看庞德爬上甲板:“这距离游这么快,说不定创纪录了啊,斯蒂本先生。”
“谢谢校长。”庞德湿淋淋的,滴得甲板上都是水。
“还要再夸你仪容保持得不错,尖顶帽也没掉。帽子可是巫师在公开场合不可或缺的服饰。”
“谢谢校长。”
“帽子真挺好的。”
“谢谢校长。”
“都说巫师没有帽子则与裸体无异,斯蒂本先生。”
“我也听说过呢,校长。”
“但是你,我不得不指出啊,虽然戴着帽子,可还是字面意义上的裸体呀。”
“我怕穿着袍子游得慢,校长。”
“能见到你真好,虽然有些部位还是不见为好吧。不过我忍不住想问问,你为什么回来了?”
“我突然觉得不能为学校贡献力量未免对学校有失公道,校长。”
“真的?突然就思念母校了吗?”
“可以那么说,校长。”
瑞克雷被烟雾遮挡的双眼中光芒一闪,庞德不禁再次怀疑此人也许比外表要更聪明,不过比瑞克雷的外表聪明并不算难事。
瑞克雷耸耸肩,取下烟斗,弹掉特别碍事的一团烟灰。
“资深数学家的泳装在什么地方摆着呢,我要是你,就赶紧找来穿上。现在这气氛,我怀疑唐突了维特矮太太怕是要被绞死。如果你有什么心事,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谢谢校长。”
“当然了,现在我没有大门。”
“谢谢校长。”
“你就假设大门敞开着。”
“谢谢校长。”
庞德感恩戴德地溜走,心想幽冥大学的巫师原来只不过是狂而已,连庶务长也算不上真疯。
现在他闭上眼,还能看到蟑螂抽动时进化之神满脸狂喜的样子。
灵思风摇晃着铁栅栏:“不给我来个审判吗?”
过了一会儿,有个狱卒从走廊上过来:“你要审判干什么呀,先生?”
“干什么?你当我傻的吧,审一遍说不定就知道我没偷羊了呀,不是吗?我那是在救羊啊。你们要能把贼抓来,他也会这么说的!”
狱卒靠在墙上,双手插在腰带里:“对啊,说来真逗。我们搜啊搜啊,告示也贴了,啥都弄了,偷羊的王八蛋居然没脸出来自首!人性何等龌龊,是不是?”
“那我怎么办?”
狱卒挠挠鼻子:“勒着脖子吊到死吧,伙计。明儿个一早。”
“你们不能勒着脖子吊到我道歉吗?”
“不行,伙计。非死不可。”
“哎呀,说来说去不就是只羊嘛!”
狱卒笑得更开心了:“啊,之前好多人上绞架的时候都那么说。说实话,你是我们多少年来抓到的头一个偷羊贼。我们的大英雄全是偷羊贼,你肯定能引来一大批观众的。”
“咩!”
“说不定还能来一大批羊呢。”
“说到这个,”灵思风问,“把羊关在我的牢房里算怎么回事?”
“证据啊,伙计。”
灵思风低头看看羊:“哦,好,不愁。”
狱卒走远,灵思风坐在床板上。
要看人生的光明面嘛,这是文明啊!虽然他被捆在马背上,没看见多少,可地上到处都是车辙和蹄印,闻起来臭烘烘的,正是文明的味道。明早就要被吊死了。这是他在整个大陆上见到的第一座石头房子。甚至还有卫兵呢。明早就要被吊死。高高的牢房窗外传来车和人的嘈杂声。明早吊死。
他上下打量牢房,设计这地方的人真不负责,忘了做活板门。
活板门……不,不能想这个词。
灵思风去过远比这儿凶险的地方,凶险多了。如此一想感觉更糟。现在他被关押在石头盒子里,明天一早就要被这些彬彬有礼的人(若是在酒吧里相见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押出去,套上紧领子,站到非常不安全的活板上。相比之下从前遇见的那些凶恶丑陋的魔法怪物突然就不算什么了。
“咩!”
“闭嘴。”
“咩?”
“你就不能洗个澡或者沾沾水吗?弄得屋里一股农业味儿。”
他的眼睛适应了暗光,发现墙上遍布涂鸦,多是之前的囚犯计算日子画的道道。明早他就要被吊死,算日子的麻烦可以免了……闭嘴,闭嘴。
凑近再看,大多数囚犯只算到一。
灵思风躺在床上闭上眼。当然会有救兵,他总能绝境逢生。虽然仔细想想,有救兵出现的场合往往比牢房危险多了。
可他进过的牢房也不少嘛,总有办法处理此类状况,第一条原则就是要直接。他立刻爬起来继续敲铁栅栏,直到那狱卒又从走廊上踱过来。
“啥事,伙计?”
“我就是想确认几件事。我没多少时间可浪费了,明白吧?”
“嗯?”
“有没有可能,你坐在这间牢房对面的椅子上睡着了、钥匙就摆在面前的桌上?”
两人一起望着空空如也的走廊。
“得先叫人搬张桌子下来,”狱卒迟疑地回答,“不成啊先生,对不住。”
“好,明白。”灵思风又想了一会儿,“给我送晚饭的是不是一位年轻女士,而且——注意啊,关键的部分是——这女士还托着个被布遮住的盘子?”
“没影的事儿,我来做饭。”
“好吧。”
“拿手菜是面包和水。”
“好,我就是问问。”
“跟你一起进来的那罐黏糊糊的棕色东西就给你当抹面包的酱吧,先生。”
“悉听尊便。”
“吃了那东西里的维生素和矿物质,我浑身来劲儿。”
“不愁。这个……啊,对。洗衣服。这附近有没有大号脏衣篓,里边的衣服被倾倒进滑槽再送到外面那种?”
“对不住,先生。只有个老太太来收衣服。”
“当真?”灵思风兴奋了,“啊,洗衣妇。身材高壮,衣服宽松,或许还扎着头巾,可以拉下来把脸挡住一大半那种?”
“嗯,差不多。”
“好哇,她什么时候——”
“那是我妈。”
“好,好吧……”
两人再次对视。
“我想差不多就这样了。希望你不介意我问题太多。”
“哪儿的话,不介意!不愁!乐意效劳。想好在绞架上说什么遗言了吗?要是你不介意,有几个写歌的想打听打听。”
“写歌?”
“啊,对呀。已经来了仨,等明天我估计得有十个。”
灵思风翻起白眼:“他们之中有几个会在和声部分写‘嘟啦啦嘟啦啦啊滴滴’的?[36]”
“全都会。”
“天哪……”
“还有你介不介意改个名?他们说灵思风不好配词儿,‘且说有个巡林匪,名字唤作灵思风……’不对味儿……”
“真抱歉哈。要不你放我走吧!”
“哈,想得美。给你点建议,在绞架上遗言别说太长。最有名的遗言全都短小精悍,简洁明快效果好。骂人的话可以收一收。”
“你看,我不过就是偷了只羊!何况羊都不是我偷的!你们兴奋个什么劲儿啊?”灵思风绝望极了。
“哦,偷羊可是大罪。”狱卒欢快地回答,“能激起共鸣。小人物对抗暴力机器,大伙就爱看这个。你的故事将被代代传颂,特别是再像我说的那样来两句响当当的遗言。”说到这里他提提裤子,“实话跟你说啊,这年头好些人连羊都没见过,听说有人偷羊就顿时觉得自己是个纯正的四叉人了。我也高兴啊,整天关的都是些浑蛋政客,来个正经的罪犯多好。”
灵思风又坐到床上,双手捂脸。
“当然,越狱几乎跟被吊死一样火爆。”狱卒像是在给人打气。
“真的啊。”
“你还没问地上的小铁栅栏底下是不是下水道呢。”狱卒主动提醒。
灵思风从手指缝里看着他:“是吗?”
“我们没有下水道。”
“谢谢,你真是助人为乐。”
狱卒吹着口哨走开了。
灵思风躺在床上,又闭起眼。
“咩!”
“闭嘴。”
“打扰了,先生……”
灵思风呻吟着再次坐起。这回的声音来自高处装着铁栏杆的小窗户。
“什么事?”
“你记得被抓时的情景吗?”
“嗯?有什么关系?”
“呃……当时你在一棵什么树下?”
灵思风抬头望着被犯人们称为天空的那一窄条蓝色:“问这干啥?”
“写歌。最好是三个字的树……”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研究植物的!”
“好吧好吧,有道理。”看不见的人说,“能不能讲讲你偷羊前在干什么?”
“我没偷羊!”
“对对,好……你没偷羊之前在干啥?”
“不知道,不记得!”
“你会不会刚巧在‘烧哔哩’?”
“我才不承认呢!你们说的那些怪话,天晓得什么意思!”
“就是用铁罐煮东西。”
“哦,这个呀,我确实刚好在做那个。”
“好哇!”灵思风似乎听到做笔记的声音,“真可惜你最后怎么没死呢,不过明天你要被吊死,也凑合。我谱了个迷人的曲子,哼起来就停不住……哦,当然,你能停住。不愁。”
“多谢吉言啊。”
“你搞不好要跟铁头奈德齐名啊。”
“真的啊。”灵思风又躺下了。
“对。当年他就被关在你这间牢里,可他总能逃脱。谁也不知道怎么逃的,门上有好大一把锁,他也没掰铁栅栏。他说无论什么监狱都关不住他。”
“他是个瘦子?”
“不是。”
“他有钥匙还是怎么着?”
“没有。我得走了,伙计。啊对,想起来了。呃……后人经过那个‘哔哩邦’,能不能听见你的鬼魂在讲话?”
“啥?”
“最好能听见,给歌词收个漂亮尾。顶级好货。”
“不知道!”
“好……好吧。我就说能听见了哈,可以吗?反正死无对证。”
“那你自便。”
“好嘞。我赶在绞刑前把歌谱印出来,你别担心。”
“我不愁。”
灵思风躺下。又是铁头奈德,这肯定只是个恶作剧。告诉被关押的犯人曾经有人从这牢房里逃脱过,这真是一种折磨。他们想看他满屋子乱跑、砸铁栅栏什么的。但即便是灵思风也能看出铁栅栏装得结实着呢,上面的锁比他脑袋还大。
正当他要再次躺下时,狱卒回来了。
狱卒身后还跟了两个人。灵思风非常确定这地方没有巨怪,一来天气太热不适合巨怪生活,二来浮木上趴着那么多骆驼,没有巨怪下手的地方。但这两位看架势从事的就是那种站在门口挨个盘问姓名的工作。他俩挤了三次,终于挤进牢里。
狱卒满面笑容,捧着个托盘:“送晚饭啦!”
“我什么也不说,给我吃多少东西也不说。”灵思风警告他。
“你肯定喜欢,”狱卒推过托盘催促道,上面是个带盖的碗,“我专门给你做的,本地特色菜,伙计。”
“你不是说拿手菜是面包和水吗?”
“这个,对……可反正我都做了……”
灵思风面色阴沉地看着狱卒揭开盖子[37]。
里面的东西看起来挺安全,但不能仅凭外貌就轻信本地特色。实际上那东西有点像——
“豌豆汤?”
“是呀。”
“豆科蔬菜?长在豆荚里?”
“是呀。”
“我就是想确认一下。”
“不愁。”
灵思风看着那疙疙瘩瘩的绿色表面。难不成竟有人做出了能给人吃的本地特色菜?
这时有个什么东西从豌豆深渊中涌出。有那么一瞬间灵思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超小号鲨鱼。那东西露了个头旋即沉下,被汤淹没。
“那是啥?”
“肉饼漂子。肉饼漂在豌豆汤里,全天下最棒的晚饭啊伙计。”
“啊,晚饭。”灵思风豁然开悟,“又是那种半夜三更喝多了想出来的点子对吧?肉饼用的是什么肉?算了,就当我没问,蠢问题。这种烹饪我懂的,知道问什么肉说明醉得还不够。你吃过意面配蛋奶酱吗?”
“上面可以撒椰蓉吗?”
“没准儿能。”
“谢谢啊伙计,我保证回去试试。”狱卒又说,“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你要放我走?”
“不,怎么会呢,你这样响当当的恶棍不会想走。格雷格和文斯这两位等一下要来给你戴镣铐。”
狱卒闪身让路,那两个墙形的汉子手持一段铁链、几个镣铐,还有个尺寸不大但看起来非常非常重的铁球。
灵思风叹了口气。人生为你关闭了一扇门的同时,顺便也关了另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