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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废柴巫师5:最后的大陆》(2)

2022-12-17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最后的大陆(1)

  碟形世界既是一个世界,也是万千世界的缩影。

  当然本故事的背景绝非澳大利亚,书中所述地点也均与澳大利亚毫不相干。如若行文之间时时处处点点滴滴偶然透出些许的澳大利亚风情……则纯属巧合。

  所以……不愁[1],对吧?
  巨龟在浩瀚星海中游过,背上驮着四只大象。

  龟和象也许都比人们预料的要大一些,但在茫茫宇宙的宏伟尺度上,“大”和“小”的相对差别便无足轻重了。

  而以正常龟和象的标准来说,这几只动物那可就大得很了。碟形世界就坐落在它们的背上,那里有广袤的土地、云图,和一望无际的海洋。

  其实人们并不能算是生活在碟形世界上,正如多元宇宙中其他做工粗糙的角落里,人们并不能算是生活在球形世界上。唉,世界只是肉身吃喝拉撒的场所,精神永远生活在别处——在他们脑海中以自我为中心旋转的小天地里。

  众神齐聚时总免不了谈起某个球形世界的掌故。那儿的居民曾心不在焉地目睹毁天灭地的巨型冰坨撞击另一个世界。以天文单位计算,被撞的世界可就在他们隔壁啊,而他们就这么眼睁睁瞧着,啥都没干,似乎觉得那是外宇宙的事情,事不关己。按说一个智慧种族看到此情此景至少也会找人吐个槽吧?众神都认为这掌故是编造的,怎么可能有如此之蠢的物种?愚蠢至此者甚至不可能发现秘质[2]嘛!
  然而人各有志,信什么的都有。例如有些人认为整个宇宙都被装在一个皮口袋里,再被一个老头扛在肩上。

  他们也是对的。

  有人反驳说,不对呀,宇宙包含万事万物,包括老头,当然还有皮口袋。如果老头扛着皮口袋,皮口袋装着宇宙,那岂不是说老头的皮口袋里还装着老头和皮口袋吗?
  老头皮口袋的信徒这样驳斥质疑:“哦?”

  所有的部落传说都是真的,只是真实程度各有不同。

  测试众神威能的方法之一就是看他们能否察觉到一只小小鸟从空中坠落。只有一尊神非但看见了,还做了笔记,他略加调整,让小小鸟下次落得更快更远。

  我们说不定可以探究为何如此。

  我们说不定还能查明为什么人类存在于此时此处,只不过回答这个问题要困难得多,而且势必引出新的问题:“否则我们还能存在于何时何处?”试想一下这样的恐怖场景:某个不耐烦的天神拨开云幕俯瞰众生,说道:“见鬼,你们还没走啊?我以为你们一万年前就发现秘质了呢。哦,我订了十万亿吨冰坨子,星期一就来送货。”

  我们甚至还可能查明“为什么鸭嘴兽”[3]。

  幽冥大学,碟形世界上的顶级魔法学府。黏乎乎、湿漉漉的积雪在草坪和屋顶上积了厚厚一层,让整个校园显得像一件昂贵却毫无品位的装饰品。监役长麦克阿贝踏着雪,吱吱嘎嘎地在寒冷的冬夜中穿行。

  从廊柱边的背风处又走出两个监役[4],跟在麦克阿贝身后,一起庄重地走向大门。

  这是一项流传了几百年的古老传统,在夏季常引得游客们驻足围观。但其实传钥匙仪式在每个季节的每个夜晚都照例进行,冰雪风霜均不中断。古时候的监役先烈们顶着触手怪的袭击也要坚持举行仪式,他们蹚过洪水,挥舞小圆帽驱散碍事的鸽子、鹰身女妖和巨龙。与这些相比,区区几个大学教员打开卧室窗子咒骂几句“别他妈吵了好不好?有意义吗”又算得了什么呢?监役们的脚步从未歇止,甚至连停步的想法都从未有过。凡人无法阻止传统,只能为之添砖加瓦。

  三人已走入大门口的阴影,旋风裹着雪花几乎遮掩了他们的身形。值班的监役正在门口等待。

  “止步!来者何人?”值班的监役高喊。

  麦克阿贝敬礼:“校长之钥是也!”

  “请进,校长之钥!”

  麦克阿贝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手掌勾回朝向自己,在胸前拍了一气。曾经,如今早已作古的监役们胸前这两处各有一个口袋。啪嗒啪嗒。接着他又把手伸到侧面,动作僵硬地拍拍下摆两侧,啪嗒啪嗒。

  “该死!余发誓钥匙片刻之前还在兮!”他咆哮道,像斗牛犬似的认真咬死每一个音节。

  护门人敬礼。麦克阿贝还礼。

  “尔曾遍查所有衣袋乎?”

  麦克阿贝敬礼。护门人还礼。积雪在他的小圆帽上堆成小山。

  “定落家中!丢三落四在所难免。”

  “尔之物,理当记得!”

  “且慢。也许在吾之替换长衫中!”

  担任本周“替换长衫守护者”的年轻监役应声上前。三人相对,彼此间两两敬礼。最年轻的监役清清嗓子,勉强说道:“非也。吾……今晨,曾检查过!”

  麦克阿贝对小监役微微点头,意思是说任务虽然艰巨但你干得不错,然后再拍拍自己的口袋。

  “稍等。真气人啊,钥匙竟然在吾之口袋里!吾太蠢了!”

  “不必不必,孰能无过!”

  “惭愧惭愧!下次可能会忘了项上人头!”

  黑暗中,一扇窗子打开了一道小缝。

  “呃……抱歉打扰了,先生们——”

  “钥匙在此!”麦克阿贝抬高了嗓门。

  “承蒙托付!”

  “不知各位可否……”黑暗中那位继续小心措辞,似乎仅仅动一动抱怨的念头都有失礼之嫌。

  “平安稳妥!”护门人高喊着把钥匙递回去。

  “天佑万民!”麦克阿贝也大吼着,粗脖颈儿憋得通红,青筋暴露。

  “妥善保管,下次莫要忘了!哈!哈!哈!”

  “嗬!嗬!嗬!”麦克阿贝怒气冲冲地叫道。他僵硬地敬礼,转身,并加入大量毫无必要的跺脚动作。古代仪式终于执行完毕,监役长匆匆走向宿舍,一路小声絮叨。

  监役们一走,校园隔离病房的那扇窗子也关上了。

  “我真想骂那家伙。”庶务长说。他从口袋里翻出个装满干青蛙丸的小绿盒,仓促打开时还掉了几颗。

  “我都留了不知多少条子,他非说这是传统,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也……太当回事儿了……”庶务长擤擤鼻涕,“这边呢,怎么样了?”

  “情况不妙啊。”院长答道。

  图书管理员病得相当相当严重。

  雪肆意糊在紧闭的窗子上。

  炉火烧得正旺,炉边放着一堆毛毯,偶尔还抖上一抖。巫师们焦虑地望着毛毯堆。

  近代如尼文讲师捧着本书,飞快地翻着:“我们怎么知道他算不算老年?红毛猩猩多少岁算老?再说了他可是个巫师,一天到晚泡在图书馆里。那么强的魔法辐射,长年累月照着。流感病毒不知怎的正在扰乱他的形态场,但真正的病因可能是任何东西。”

  图书管理员打了个喷嚏。

  同时变形了。

  巫师们惆怅地看着一把挺舒服的扶手椅,上面被不知什么人出于什么原因裹了一层红色皮毛。

  “我们能为他做点什么呢?”大学教员中最年轻的庞德·斯蒂本问。

  “给他几个靠垫,说不定能舒服些。”校长瑞克雷说。

  “你这品位有点儿糟糕啊,校长先生。”

  “啊?感冒发烧时有个软乎乎的垫子能舒舒服服靠着就会感觉好一些,难道不是吗?”从不知感冒发烧为何物的人反问道。

  “他今早还是张桌子呢,我记得是红木的。至少……他还能保持颜色不变。”

  近代如尼文讲师叹了一声,合上书本:“他显然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形态了,我认为这尚在预料之中。只要变过头一回,往后再变形就容易多了。这是广为人知的事实。”

  他看看瑞克雷冰冷的笑容,再叹了口气。校长马斯特朗·瑞克雷是出了名的一根筋,周围没人解释的话,他就从不主动了解情况。

  “改变生物的形态非常困难,但只要成功过一次,再变形就容易多了。”讲师详细解释道。

  “你说啥?”

  “他原本是个人,后来才变成猩猩的。记得吗,校长先生?”

  “哦,对。”瑞克雷说,“说来真逗啊,不知不觉就习惯成自然了。人和猿是亲戚,我们这位小伙子庞德是这么说的。”

  其他巫师满脸茫然,庞德的脸拧成一团。

  “他给我看了几篇《未成论》,内容很有趣。”

  其他巫师对庞德怒目相向,就像抓到了在鞭炮厂里抽烟的愣头青。现在大家知道该让谁来背锅了。一如既往……

  “校长,你这样不太好吧?”院长问。

  “学校里刚好我说了算呢,院长。”瑞克雷平静地答道。

  “有目共睹,校长先生。”院长尖厉的声音可以切开奶酪。

  “我必须参与。为了士气,对吧。我的大门永远敞开。我自认为是团队的一分子。”瑞克雷说到这里,庞德不禁又皱起眉。

  “我可不觉得自己跟猿类是亲戚,”资深数学家若有所思,“我的意思是,要真有这层关系,我肯定知道,不是吗?猿肯定要来邀请我参加它们的婚礼什么的。我爸妈免不了跟我说什么‘别在意你查理叔叔,他身上本来就那个味儿’,而且我家墙上还得挂他们的画像——”

  椅子打了个喷嚏,形态场飘忽不定,接着图书管理员恢复了原形,摊开四肢倒在地上。巫师们小心翼翼地围观,等着看下一步要发生什么。

  要回忆起图书管理员还是人形的日子着实不易,全校也找不出记得他从前长什么样的人,连他叫什么名字都没人记得。

  图书馆这种地方,有那么多处于不稳定状态的魔法书挤在一起,迟早要出事。多年前一次魔法爆炸把管理员变成了一只猩猩,从那以后他就在猿之道上越走越远,从不回头,甚至很少低头。他用一只手攀着书柜顶部,毛茸茸的巨大身形在书柜间悠荡,用脚整理图书,这一幕已成为整个校园的著名风景。他坚守岗位的执著精神更是让他成为全校师生的楷模。

  瑞克雷这么想着,不知不觉脑袋里的句子就变了味儿。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下意识地为图书管理员起草讣告。

  “医生来过了吗?”他问。

  “下午我们让面包圈·吉米[5]医生来瞧过。他想量个体温,结果被图书管理员咬了。”院长答道。

  “嘴里叼着体温计还能咬人?”

  “啊,你刚好说到点子上了。体温计插的不是嘴,所以才有如此结局。”

  一阵深沉的寂静。资深数学家抬起图书管理员一只有气无力的黑爪,轻轻拍了几下:“书里怎么说的?猴子有脉搏吗?猴鼻子平时就凉冰冰的吗?”

  一声轻响,就像五六个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其他巫师悄悄从资深数学家身边闪开。

  接下来的几秒钟室内鸦雀无声,只有炉火毕剥燃烧,窗外寒风呼啸。

  巫师们又蹭回原位。

  资深数学家非常缓慢地摘下尖顶帽,那是巫师们在最庄重的场合才有的动作。他用一种发现自己竟然还五体俱全的惊讶语调说:“嗯,就这样吧。这位苦命的兄弟要回家乡啦,回天上的大沙漠去啦。”

  “呃,说不定是天上的雨林。”庞德打着岔。

  “要么让维特矮太太给他煮碗营养热汤?”近代如尼文讲师建议。

  瑞克雷校长回想了一下维特矮太太的营养热汤,低声道:“死马当活马医吧。”他谨慎地拍拍图书管理员,“撑住啦,老小子。很快我们就能让你重新站起来继续给大学贡献力量。”

  “蹲。”院长善意地提醒他。

  “啥?”

  “你该说蹲。”

  “现在得用小车推。”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这个人品位不佳嘛。”校长评价道。

  巫师们离开了房间,走廊里还不断传来他们的对话:
  “我觉得椅子套周围的皮肤非常缺血色啊。”

  “肯定有什么办法能把他治好!”

  “没有他,整个学校都不一样了。”

  “绝对是不可或缺的人才。”

  等他们走远,图书管理员小心翼翼地抬手拉过一张毯子盖住脑袋,抱紧暖水瓶,打了个喷嚏。

  转眼间毯子下就有了两个暖水瓶,其中一个比另一个要大得多,上面还印了个红色毛发的泰迪熊。

  碟形世界上的光速较慢,重量也比其他地方的光略大,很容易堆积在高耸的山脉上。

  科研巫师推测世界上必然还有一种速度更快的光,有它照着才能让大家看见慢光。但快光跑得那么快,根本看不见,巫师们也没能给它找到什么用途。

  这也意味着虽然碟形世界是个平面,但上面的各个地点——换个更好的说法——在同一时间感受到的并不是同一时间。在安卡-摩波,夜色至深之时已是凌晨,而在另外的某处…………另外的某处还没有“小时”的概念。那里有清晨、黄昏、上午、下午,想来或许也有午夜和正午,但更主要的还是温度和处处可见的红褐色。“一小时”这种人造的玩意儿扔在那里断然撑不过五分钟,几秒钟就晒成干了。

  尤其引人注意的就是寂静,不是无尽太空中那种冷冰冰的残酷死寂,而是一种灼热的、有机的寂静,就像千里焦土热气蒸腾、万物都被烤得没力气发声的那种寂静。

  但随着我们的耳朵掠过沙漠,不难听到有种吟唱似的声响,一段尖厉的祷文反复敲击着笼罩一切的寂静,像苍蝇一再撞击宇宙的玻璃窗。

  我们看不到那位上气不接下气的吟唱者的身影,因为他正站在红土中挖出的坑底里,不时抛出一锹土。土在他身后已落成一堆。又脏又破的尖顶帽随着不成调的调子摇摇晃晃,依稀看出曾用亮片儿绣过“巫帅”[6]二字,如今亮片儿早已丢光,露出帽子原本的红色,字却显得比原来更加鲜艳。几十只小苍蝇正围着帽子打转。

  他吟唱的词儿是这样的:

  “蛆啊!今晚儿咱吃蛆!为什么叫土里刨食?蛆打哪儿来?土里挖呀!好啊!”又一锹土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在坑外的土堆上。他的声音小了些:“你说苍蝇能不能吃?”

  人们说酷热和苍蝇能让人发疯。请不要相信此等无稽之谈,也不要相信刚刚蹬着自行车路过的那头紫色大象。

  讽刺的是,距此几千英里外,几米之下的蛋白石矿井中有个被工友称为“该死”的矿工即将碰到他职业生涯中最宝贵,也是最危险的发现。如果说整个大陆上有任何人了解此事的一星半点内情,那就只能是坑里的这个疯子。

  “该死”用镐头拨开积淀千年的石块和尘土,下面的东西被烛火照得闪闪发光。

  绿色的光,像冻结的绿色火焰。

  他的脑袋也像烛火一样被冻住了。他轻轻撬掉松动的石块。随着石块落下,露出的蛋白石反射着更多烛火,照亮他的脸。蛋白石的闪光一直延伸下去,似乎无休无止。

  许久,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该死!”

  如果找到一小块绿蛋白石,比如豆子那么大吧,他会把工友们都叫来,喝几杯啤酒庆祝一番;如果有拳头那么大,他肯定乐得捶地。但眼下这么大的……他呆呆地站在那儿用手指轻轻拂去矿石上的尘土,其他矿工看见光亮连忙凑了上来。

  ……至少一开始是连忙凑上来的,接着他们的步子越来越慢,最终变成敬畏的小碎步。

  终于有一个矿工小声打破沉默:“运气好啊,‘该死’兄。”

  “全世界的钱加起来都买不起啊,伙计。”

  “小心,搞不好就只有薄薄一层……”

  “薄薄一层也值钱。上啊,‘该死’兄……把它起出来。”

  矿工们像猫似的围观着。镐头撬落更多石块,渐渐挖到一个边缘,又一个边缘。

  “该死”的手指颤抖起来。

  “当心了伙计……整整一大面……”

  最后一堆土石掉落,人们纷纷退后。那玩意儿是长方形的,但底边线条并不规则,扭曲的蛋白石和沙土纠缠在一起。

  “该死”掉转镐头,用木柄抵着闪烁的蛋白石。

  “该死,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儿。我就知道……”

  他用木柄敲敲矿石。

  有回声。

  “不会是空心的吧?”旁边一个矿工问,“没听说过这样的。”

  “该死”捡起一根撬杠:“没错!让我……”

  “丁零!”一大块蛋白石从底部掉落,也就盘子那么厚。

  剥落的地方露出两根脚趾,正在五彩斑斓的宝石壳子里缓缓扭动。

  “哎呀该死,”一个矿工叹道,大家齐齐后退,“活的。”

  庞德知道他不该给校长看自己的《未成论》。职场基本原则不就是千万不能让老板明白你每天都在干什么吗?

  但不管你再怎么小心,迟早有一天老板会从天而降,东看西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例如“你就在这儿工作呀”“记得我之前群发过通知说不许带盆栽上班来着”以及“你把那个带键盘的玩意儿叫啥”。

  这对庞德来说尤其让人头大,因为阅读《未成论》是一件机巧缜密的工作,适合那种有闲心观看大陆漂移锦标赛、侍候山那么大的盆景,甚至开沃尔沃的耐心强者。阅读《未成论》需要一丝不苟,需要在黑屋子里玩拼图的自虐,而最不需要的就是马斯特朗·瑞克雷。

  《未成论》背后的假说复杂得可笑:所有书籍都通过L空间[7]相互连接,因此只要仔细研究已经存在的书本内容,在合适的条件下便可推知历史上曾经写过的任何书籍,甚至目前尚未写成的未来之文。未来的书籍以潜在形态存在,正如仔细研究过几种原始的泥泞状物质后终将发现存在于未来的零食虾片。

  只是迄今为止的所有研究都基于原始方法,依赖“威真铠的算不准算法”等古代法术,效率极为低下,光是拼凑一本未成之书中一张单页的虚影都要花上几年。

  天才过人的庞德从一句话里发现了解决该问题的捷径:“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能?”使用幽冥大学的思维引擎小六做过一系列试验后,他发现很多事情确实试过了才知道不可能,只要没试过就总有可能。

  正如繁忙的政府总是通过成本高昂的立法禁止大家用有趣的新方法办事,宇宙的运行严重依赖“不要胡乱尝试”。

  庞德发现:一旦某件事被尝试过,它很快就要被变为不可能状态,但这个过程需要花一点点时间[8],要等疲于奔命的因果律匆匆赶到现场,假装这事儿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小六可以用每次都略微不同的方法高速重复尝试,因此成功率非常高,现在只要几小时就能凑出大段的《未成论》。

  “和变戏法差不多,”瑞克雷评论道,“猛地抽走桌布,没等上面的瓶瓶罐罐想起来要倒下就完成了。”

  庞德皱着眉答道:“是的,确实如此,校长先生,说得好。”

  说到这个就引出了《如何在短时间内动态地用关爱赋能的动态方式动态管理员工以实现动态成效》。庞德不知道这书是几时写的,甚至不知道它是在哪个世界出版的,但这书貌似非常流行,因为庞德在L空间里随机捕捞《未成论》时总能翻到它的节选。说不定还是个系列呢。

  那天瑞克雷来他办公室东看西看时,此书的节选刚好摆在桌上。

  很不幸,许多人越不擅长某事就越爱张扬,瑞克雷也未能免俗。他管理员工的能力和希律王管理伯利恒儿童协会[9]的能力不相上下。

  瑞克雷的企业管理理念可以画成一张流程图,最上面是个圈,写着“我,发号施令的”,下面一根线,连到一个大圈,写着“其他所有人”。

  直到目前为止,他的那套管理方法都相当成功,因为他虽然不擅长管理,可大学也不擅长被管理,于是双方一拍即合,万事顺利。美好的生活本来还能继续,直到他突然发现“职业发展规划”和“工作职责描述”也挺有意义的。

  用近代如尼文讲师的话说:“他把我叫进去,问我究竟是做什么的。闻所未闻!这叫什么问题?这可是大学啊!”

  “他问我有没有个人顾虑。”资深数学家说,“真有顾虑我能忍吗?”

  “你们看见他桌上摆的牌子了吗?”院长问。

  “你是说那块写着‘责有旁贷’的?”

  “不,另一块,写着‘如果你深陷鳄鱼群,就及早准备后事吧’。”

  “他这话的意思是……”

  “我觉得这牌子没任何意思,就是摆着给人提个醒。”

  “提什么醒?”

  “未雨绸缪吧。他总说这个词儿。”

  “啥意思?”

  “没等下雨就先犯愁怎么办吧,我猜是这样。”

  “真的?听着危险。以我的经验,又是愁又是谋的准没好事儿。”

  总的来说,整个大学的氛围目前并不快乐,吃饭时最糟糕。庞德被教员们孤立,自己坐在角落里的高桌边,全拜校长一人所赐,因为他突然抽风想要给团队“加油瘦身”。巫师们完全没有被瘦身的意愿,脾气却大得正像浇了油的火。

  除此之外,瑞克雷突然对管理学心血来潮就意味着庞德也不得不向他解释最近在忙什么项目——不管瑞克雷再怎么变,根本不变的是他曲解信息的能力,而且庞德怀疑他是故意的。

  有件事一直让庞德很困惑,那就是图书管理员身为一只猿(总的来说是猿,当然今晚是特例,变成了一张摆着红毛茶具的小桌子),形状和人也忒接近了些。其实好多东西都像是从基本同样的模子抠出来的,例如我们所见的所有玩意儿基本都可以归结为在一根结构复杂的管子上插两只眼睛和四条胳膊或腿或翅膀。哦,还有鱼、昆虫,好吧,还有蜘蛛,以及零零星星的奇怪玩意儿(例如海星和海螺)。即便如此,万物的设计还是极为缺乏想象力。怎么就不见六条胳膊六只眼睛的猴子像风车似的旋转着从树冠上滚过呢?
  哦对,还有章鱼,但章鱼恰好是力证之一:不就是水里的蜘蛛嘛……

  庞德在人烟稀少的校办奇物博物馆里泡了很久,发现有些事情真不寻常。创造生物骨骼的那位比造皮囊的更缺想象力。造皮囊的至少还知道用斑点、毛发、条纹什么的玩些花样,造骨骼的就千篇一律了:一个骷髅头下面插副排骨,再往下安个骨盆,最后随便插几条胳膊腿就回家歇着去了。有的排骨长,有的腿短,有的手改成翅膀,但总的来说就那么一款,均码,拉伸或者缩水一下到处能用。

  毫不意外,庞德似乎是唯一对该重大发现感兴趣的。他曾对几个人指出过:“你说鱼怎么能长得这么像鱼呢?”对方均报以看疯子似的目光。

  巫师们对古生物学、考古学等不正经的学科没什么兴趣。东西被埋起来都是有原因的,究其根本则毫无意义。随便乱挖更是要不得,万一挖出来的东西不让你把它埋回去那可就热闹了。

  最合逻辑的说法是他儿时保姆的说教:猴子都是叫名字不应的坏小孩变的,海豹都是躺着不肯上学的懒孩子变的。虽然保姆没说小鸟都是离悬崖太近的坏小孩变的,不过无所谓,要变也是变水母更靠谱。但现在庞德不禁觉得虽然那婆娘脑子不大正常,她的话里说不定还真有一点真理的火花……

  庞德在小六旁边守了无数个夜晚,从机器拼凑出的《未成论》里寻找蛛丝马迹。鉴于L空间的性质,理论上万事万物都摆在他面前,只是基本不可能从信息的海洋里找到他需要的内容,这正是发明计算机的目的所在。

  庞德刚巧是那种不幸的人,相信只要对宇宙了解得足够多,终有一天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他的目标是寻找一套“万物理论”,实际上只要有“千物理论”他也能凑合,而每当夜深人静,小六拖工不干活的时候,他就不禁绝望地想,就算有“一物理论”也可以啊。

  得知高级巫师们批准小六立项时庞德真有些惊讶,因为“想当年我们可不会让机器替人思考”之类的负面评价不绝于耳。眼下幽冥大学正处于格外漫长的平静时期,一直以来,魔法都是一项竞争激烈的事业,各种背地里的暗算谋杀让学术生涯分外刺激。高级巫师永远信不过前程远大的年轻人,因为他的前程说不定就会用你的骨灰铺路。

  庞德这样的聪明人在上一代势必要发明些陷阱地板、爆炸墙纸之类的刺激玩意儿。能让他窝在高能量魔法大楼里教小六说“文身女士莉迪亚”之类的废话、花六小时做些从街上随便花两分钱雇个人就能办的事、吃点香蕉寿司外卖就在键盘边打盹……大家心里都觉得安心。高级巫师们把这个叫“魔法科技”。得知庞德和他的学生们无觉可睡,其他人就睡得安稳多了。

  庞德一定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凌晨两点,他被一阵尖叫声吵醒,半张脸埋在剩下的晚餐里。他从脸颊上揪下一片香蕉味的鲭鱼片,留下小六继续做日常计算,自己循声摸了出去。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来到图书馆大门前的门厅里。庶务长躺在地上,资深数学家正用帽子给他扇风。

  院长说:“校长,就我们能掌握的情况,这个可怜的老小子睡不着,想来借本书——”

  庞德看看图书馆的大门。那里原本横拉了一条黄黑相间的胶带,旁边还有块牌子写着“危险,无论如何不许入内”,现在胶带垂在地上,门虚掩着。预料之中,所有巫师看到“不可打开此门。切记,我们是认真的,不开玩笑。打开此门则毁天灭地。”这样的牌子一定会不由自主地开门看看到底啥东西这么厉害。如此一来制作告示就彻底成了浪费时间,但至少当你把巫师的遗骸凑成一堆交给家属,趁他们抱着罐子悲痛时你就可以说上一句:“我们警告过他别犯傻。”

  门里的黑暗一片沉寂。

  瑞克雷伸出手指,在一扇门上轻轻戳了一下。

  门后有什么东西扑棱起来,大门猛地关闭。巫师们跳起向后闪避。

  “别冒险啊校长!”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惊道,“刚才我试着进去,差点让一整排批判论文给批死!”

  大门下面的缝隙里蓝光闪烁。

  换作别处,旁人也许会说:“不就是书嘛!书有什么危险的!”但即便是普通书籍也够危险的,《制造爆燃凝胶专业指南》之类的著作只是诸多危险之一。一个人坐在某处的某个图书馆里写着一本看似无害的政治经济学著作,突然间根本没读过这书的人就死了成千上万,只因为读过那本书的人钻了牛角尖。知识就是危险,所以各类政府才忙着消灭思想高于某一水平的人。

  幽冥大学里的可是魔法图书馆,所在之处时空稀薄。馆内遥远的角落中收藏着尚未问世的著作,以及永远不可能问世的著作——至少不会在图书馆以外问世。图书馆建筑的周长有几百码,至于半径则还没人探到尽头。

  在这样的图书馆里,书籍泄露知识,互相学习……

  “书都疯了,谁进去就打谁。图书管理员不在,谁也管不住啊!”院长呻吟着。

  “我们可是大学!必须有图书馆!”瑞克雷回答,“图书馆是增加情调的。如果不进图书馆,我们都成什么人了?”

  “成学生了。”资深数学家愁眉苦脸。

  “哈,我想起自己还是学生的年代,”近代如尼文讲师兴致勃勃,“‘吓人小子’斯瓦列带我们去图书馆远征,寻找传说里失落的阅览室。后来我们转了三个星期还没找到路,饿得只能吃自己的靴子。”

  “后来找到了吗?”院长问。

  “没,但我们找到了前一年远征队的尸体。”

  “那你们怎么办?”

  “把他们的靴子也吃了。”

  门后远处传来像是皮封面扑棱的声音。

  “里边有些魔典相当厉害呢,一下就能把人的胳膊削掉。”资深数学家心有余悸。

  “是啊,不过至少它们不会拧门把手。”院长说。

  “那可不一定,万一有本《门把手入门》什么的呢,”资深数学家立刻反驳,“这些书会互相读对方。”

  瑞克雷瞥了一眼庞德:“有这样的书吗,斯蒂本?”

  “根据L空间理论,几乎一定有,校长。”

  巫师们整齐划一地从大门口闪开。

  “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校长发话道,“必须把图书管理员治好。既然他得的是魔法病,我们就一定有办法做出魔法药,不是吗?”

  “这么做可能极端危险,校长。”院长提醒道,“他整个身体里的各种魔法力量已经乱成一锅粥,谁知道再添加其他魔法会有什么结果?他的时元腺[10]正在信马由缰,再加魔法……唉,我也说不准结局如何啊。”

  “我们试试。”瑞克雷坚毅地说,“必须夺回图书馆,这么做是为了大学。幽冥大学可不止一两个人而已——”

  “还有猿——”

  “谢谢,对,还有猿。我们必须时刻谨记,字母表里最小的字母就是I(我)。”

  门后又传来扑通一声。

  “其实吧,”资深数学家忍不住开口纠正,“这完全取决于你用了大写还是小写。c和u更小,嗯,更矮,总而言之……”

  “当然。”瑞克雷无视校园里充斥的日常逻辑,自顾自说道,“我可以重新任命一名图书管理员……资格得够老,熟悉情况……嗯……我看看,你们谁想推荐啊,院长?”

  “好好好!”院长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老样子。”

  “呃……不能那么干啊,校长。”庞德怯生生地开口。

  “哦?你要自荐清理书架吗?”

  “我是说真不能用魔法治疗图书管理员,校长。这么干有个巨大的问题。”

  “斯蒂本先生,世上没有问题,只有机遇。”

  “是,校长。机遇就是查到图书管理员的名字。”

  其他巫师纷纷附和。

  “小伙子说得好。”近代如尼文讲师复议,“要对巫师用魔法,先得知道对方的名字。这是基本原则。”

  “我们就叫他‘图书管理员’。大家不都叫他这个吗?不能凑合?”

  “那是职称,校长。”

  瑞克雷打量着在场的巫师们:“肯定有谁知道他的名字,是吧?哎呀,我觉得作为一个团队,大家至少要知道同事的名字嘛。这有什么……”他看看院长,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院长?”

  “他当人猿可有些年头了……校长。他原来那些同事大部分都……凋零了。参加天上的盛宴去了。那段日子学院的原则是适者生存[11]。”

  “没错,可他总得在什么地方留了档案吧?”

  巫师们不禁想到大学里堆积如山的档案堆。

  “档案保管员没找到他的文件。”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档案保管员是哪个?”

  “图书管理员,兼档案保管员,校长。”

  “至少他毕业那年的年鉴里能有点线索吧?”

  院长立刻回答:“说来搞笑,发生了一场没来由的事故,波及了那年的每一本年鉴。”

  瑞克雷注意到院长木然的表情:“所谓的事故不会是指所有年鉴里的某一页都被撕掉了,而且残页上还留着某种香蕉的味道吧?”

  “猜得准呀,校长。”

  瑞克雷挠着下巴:“这里边有规律。”

  “你瞧,他坚决反对别人查他的名字,生怕我们把他变回人。”资深数学家意味深长地看着院长,后者脸色一变。

  “某些人到处散布流言,说让猩猩当图书管理员不体面。”

  “我就是想说这样有违学校的传统——”院长辩驳道。

  “传统就是斤斤计较、胡吃海喝,还有大半夜不睡觉鬼吼鬼叫什么钥匙的破玩意儿,”瑞克雷打断院长,“所以我觉得我们不必……”

  这时他察觉其他巫师面色有异,随着他们的视线转过身。

  图书管理员进入门厅,脚步迟缓,因为穿得太多迈不开步。数不清多少层外套和毛衣把他的前肢箍得笔直,几乎平伸在身体两侧,无法像平时那样当第二双脚用。然而他全套行头中最可怕的还要数那顶红色毛线帽子。

  帽子的风格是欢快的,顶上还有个摇晃的小绒球。始作帽者维特矮太太从严格意义上讲针织技术极佳,美中不足之处便是经常忽略模特的精确体形。有几名巫师收到过维特矮太太的造物,但没有三个脚踝或两米粗的脖子断然无法穿得合体。这些衣物大多被捐给慈善机构。安卡-摩波可有这一样好:无论多奇形怪状的衣服,总能找到严丝合缝的主人。

  维特矮太太给她敬爱的图书管理员织了顶帽子,并一厢情愿地认为后者肯定喜欢红色绒球,两侧还带两片帽耳朵,可以拉下来在下巴处打个结的帽子。但实物套在图书管理员身上,结就只能打在大腿根了。于是图书管理员决定让帽耳朵就那么垂着。

  他在图书馆大门口停步,忧伤地看着巫师们,然后伸手去拉门把手,以极微弱的声音说了声“对——头”,接着打了个喷嚏。

  一堆衣物落在地上。大家把衣服清开,在下面找到一本超大开本的厚书,红毛皮革装订。

  “封面上写的‘对——头’。”资深数学家看了半晌,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

  “有作者署名吗?”院长问。

  “这位先生品位不佳啊。”

  “我的意思是说不定上面署了他的真名呢。”

  “可以翻开看看吗?”主席问,“可能有目录。”

  “有谁自告奋勇把图书管理员翻开?一个一个来,不要抢。”瑞克雷说。

  “形态场不稳定,但随环境变化。这不是很有趣吗?他在图书馆门口,就变成一本书,好像……保护色,可以这么讲。他的形态变化好像要混入……”庞德自言自语。

  “多谢讲解,斯蒂本先生。说这个有用吗?”

  “嗯,我觉得翻开看看也无妨吧,书就是给人看的。瞧见没?里面还夹了个黑皮书签呢。”

  “哦,那是书签啊?”主席一直紧张地盯着那黑东西。

  庞德接过书,书页还是暖的,轻易就翻开了。

  内页里写得满满的都是“对——头”。

  “对话真棒,只是情节有点枯燥。”

  “院长!我恳请你严肃一点!”瑞克雷点了两下脚,“有谁有什么想法吗?”

  巫师们面面相觑,纷纷耸肩。

  “我认为……”近代如尼文讲师开了口。

  “好,如尼文讲师……你叫阿诺对吧?”

  “不对,校长……”

  “嗯,管他呢,你说。”

  “我觉得……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扯,但……”

  “继续说,我们都等着呢。”

  “我觉得至少还有……灵思风。”

  瑞克雷盯着他瞧了一阵。“瘦皮猴?大胡子?屁用不顶?有个长腿的箱子还是什么的?”

  “就是他,校长。完全正确。呃……他曾经当过一阵图书管理员助理,记得吗?”

  “不记得,但是你继续。”

  “实际上当图书管理员……变成现在这个图书管理员的时候他就在现场。我记得有一回我们围观图书管理员同时给四本书盖章,他还在旁边说‘了不起。真的,土生土长的安卡-摩波人竟这么有文化’,如果有谁知道图书管理员的名字,那肯定是灵思风。”

  “那就把他找来!你知道他身在何处吧?”

  “严格说来我确实知道,校长。”庞德连忙插话,“但我们不知道他所在的那个地方位于何处。您明白吧。”

  瑞克雷又瞪了他一眼。

  “校长,我们认为他在××××[12]。”庞德答道。

  “××——”

  “××,校长。”

  “我以为世上没人知道那地方在哪儿呢。”

  “确实如此,校长。”有时候你得把一件事情往四面八方发散着讲上一圈才能曲线传达进瑞克雷的脑袋[13]。

  “他在那地方干啥?”

  “我们也不知道。校长,他是在阿加丁帝国那码事之后才到了××××……”

  “他怎么会想起去那地方?”

  “我认为他自己不是很想去。呃……我们送他去的。归根结底是双重定位魔法出了一点小差错。小错误嘛,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偏巧是你犯的,这个我记得。”瑞克雷的记性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突然就好了起来。

  “我只是团队成员之一,校长。”庞德针锋相对地答道。

  “算了,既然他不想去,我们又想他回来,那就把他弄回——”

  淹没后半句的不是噪声,而是轰鸣的寂静。沉闷而温柔的寂静从巫师们身上滑过,让他们甚至无法听到自己的心跳。学校的魔法无舌钟“老汤姆”敲击着寂静,告知现在已凌晨两点。

  “呃——”庞德说,“没那么简单。”

  瑞克雷眨眨眼:“怎么?用魔法把他变回来啊。能变过去就能变回来。”

  “那个……要把他弄回来,光准备工作就要好几个月。而且如有半点差错,他着陆时就是半径五十英尺的一个圆。”

  “这算什么问题?我们让出来那么大地方,他爱落哪儿就落哪儿。”

  “您可能误解了,校长。考虑到不确定距离魔法传送的信噪比,再加上碟形世界的自转,最终结果几乎一定是把抵达的物体平均分布在方圆几千平方英尺的范围内。”

  “你说啥?”

  庞德深吸一口气:“我说的不是降落范围,而是他会变成一个圆,半径五十英尺。”

  “啊,所以到时候他来到图书馆也派不上用场了。”

  “只能当特大号书签用,校长。”

  “好吧,现在变成单纯的地理问题了。咱们学校谁懂地理啊?”

  矿工纷纷逃出竖井,场面就像蚂蚁逃离着火的蚁穴。井下咚咚之声不断,“该死”的帽子在匆忙逃离的途中被掀掉,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才落在地上。

  随后是短暂的寂静。蛋白石纷纷剥落,那东西恰如新孵化的小鸡抖搂身上粘着的蛋壳,接着它跑出竖井……

  然后环视四周。

  蹲在各种树丛和小屋里的矿工们非常确信那东西正在往四处瞧,虽然它看起来并没有长眼睛。

  那东西移动着几百条小腿转身,动作相当僵硬,貌似在土里埋了很长时间。

  接着它摇摇晃晃地上了路。

  远处蒸腾的红色沙漠中,戴尖顶帽的男子小心地爬出自己挖好的坑,双手捧着一个树皮做的碗。碗里装的是……大量维生素、宝贵的蛋白质和必不可少的脂肪。你瞧,扭动翻涌什么的,一个字儿都没提。

  不远处有一堆闷燃的篝火。他谨小慎微地把树皮碗放在地上,拾起一根大木棒,悄然伫立片刻,突然围着篝火上蹿下跳,用棒子猛击土地,口中呼喝声不断。折腾了好一阵,他似乎终于觉得把地面打服了,转身又带着挟私报复般的热情去胖揍附近的小树丛,顺手还抽了两棵大树。

  末了他又逐一掀起附近的几块平石头,背过脸,一声怒喝,看也不看就用大棒打向石头下面的土地。

  终于在可以接受的限度内征服了四周的一草一木,他坐下捧起碗,趁晚饭还没逃跑赶紧吃掉。

  晚饭的味道有点像鸡,只要你够饿,不管什么吃起来都可以像鸡。

  附近的水洞里有眼睛正在观望他。说起来现在他每掬起一捧水都要先留神看看里面有没有甲虫和蝌蚪,免得一不小心就死从口入。不,这不是那些东西的小豆豆眼。这眼睛要古老得多,而且目前还没有物理形体。

  他找水的本事仅限于抬脚看看鞋底是否沾水,能活过这几个星期全靠不停地跌进各种水洞。他还一直觉得蜘蛛不过是无害的小生物……按说如此麻痹大意,现在他本该胳膊肿成啤酒桶而且夜间还会发光,实际上却只受了区区几次惊吓。他甚至还去海边玩了一遭,游到远处仔细观察那些漂亮的蓝色水母。追随他的观望者拼尽本事才勉强保得他只被轻蜇一下,剧痛几天而已。

  水洞泛起气泡,地面颤抖,仿佛万里无云的天空里,一场风暴正在某处发生。

  现在是凌晨三点。瑞克雷特别擅长通宵达旦地使唤别人。

  幽冥大学的内部面积远比看起来要大。维度在碟形世界上主要取决于概率,幽冥大学作为几千年来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实用魔法学府,校园往往在不该存在的地方凭空冒出来。比如一个房间套着另一个房间,进了内层房间你才发现里面又套着外面的那个房间。在这儿跳康加舞[14]的人可能会比较苦恼。

  正因校园如此广袤,幽冥大学几乎可以容纳无限大的教学团队。一旦成为教员你就自动获得终身教席资格,或者说得更准确些,“终身教席”的概念压根儿不存在。你只要找个空房间住下、平常按时到食堂吃饭,基本就不会有人觉得哪里不对。然而要记得注意保持低调,不然一不小心就可能招来学生。在校园外围,只要肯花心思就能找到任何一个知识领域的专家,甚至还有“寻找专家”领域的专家呢。

  晦涩建筑学与地图折纸学教授这天忽然被人叫醒,拉到素未谋面的校长面前,向后者呈上一张大概未来几天内都还算准确的学院地图,那形状像极了一朵正在爆炸的菊花。

  巫师们终于来到一扇门前。瑞克雷狐疑地看看铜牌:“残酷与非常地理学杰出教授。好像就是他。”

  “咱们走了有好几英里了吧?”院长靠墙歇着,“这地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瑞克雷四下看看。墙是石头墙,曾经被漆成很特别的一种学院绿,就是杯底剩下的一点点咖啡放几个星期后得到的那种颜色。墙上挂了块板子,上面蒙的那层深绿色绒布已经开始掉毛。有人乐观地用图钉在上面钉了行字:“告示栏”。可看样子过去从未有人贴过告示,并且未来也不会有。空气里弥漫着文物级的剩菜味儿。

  瑞克雷耸耸肩,敲了敲门。

  “我不记得这人。”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我有点印象。”院长回答,“不是很聪明的一个男孩,有耳朵。平时不太露面,身上总晒得漆黑。肤色有古怪。”

  “他在教员名录里。要说有谁懂地理,就得指望这位了。”瑞克雷又敲敲门。

  “他大概出去了吧,研究地理不能靠家里蹲呀。”院长说。

  瑞克雷指指门上的一个小木头装置,每个巫师的书房门口都有这玩意儿。装置是个木头框,中间嵌了块能来回滑动的小木片。目前没被木片遮住的地方写着“在家”,那么我们可以假设被遮住的部分是“不在家”,然而此推论对某些巫师可能不成立[15]。

  院长试着用木片挪动木片,后者纹丝不动。

  “他迟早得出来。”资深数学家说,“另外,有常识的人凌晨三点都在床上歇着呢。”

  “说得对呀。”院长意味深长地附和着。

  瑞克雷大力砸门,吼道:“我是一校之尊!我命令你开门!”

  房门在瑞克雷的老拳之下终于开了,但只挪动了一点。巫师们大力推了好一阵才看到堵门的是一大堆文件。院长捡起一张泛黄的纸:“这是份通知,说我被擢升为院长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啊!”

  “他迟早总要——”资深数学家话说到一半,“天啊……”

  其他巫师已然猜到他要说什么。

  “记得我们可怜的老伙计瓦利·斯拉沃吗?”主席惊惧地四下张望,小声说,“死后还教了三年课。”

  “哦,学生们当时还抱怨过这位老师有点太安静。”瑞克雷嗅了嗅空气,“不过这屋里不臭。空气还相当清新呢,真的,带点恰到好处的咸。啊哈……”

  逼仄蒙尘的房间另一端有扇门,门缝下透出光亮,能听到里面有轻柔的溅水声。

  “洗澡日,真不错。我们还是别打扰他了。”瑞克雷建议。

  他瞄了一眼房间里随处可见的书本。

  “这里边肯定有很多关于××××的书。”说着他就随机抽出了一本,“查吧,一人一本。”

  “至少叫人去弄点早餐吧?”院长嘀嘀咕咕。

  “太早,没有早餐。”瑞克雷回答。

  “那弄点晚餐呢?”

  “太晚,没有晚餐。”

  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看看房间其他角落。一只壁虎飞快地从墙上爬过,不见了。

  “有点乱啊,是不是?”他看着壁虎曾经停留过的地方,“所有东西上面都有一层灰。那些盒子里装的什么?”

  “这面标着‘石头’。”院长回答,“合情合理。要做户外研究肯定会趁天暖的时候去。”

  “那么多渔网和椰子是做什么的?”

  院长不得不赞同主席的观点。这书房确实够乱的,即便按巫师极为宽容的标准也没法忍。大部分地方都堆着书和纸,偶有空闲的地方都被落满灰尘的一盒盒石头占着。盒子上贴了各种标签,例如“更深层来的石头”“其他石头”“有趣的石头”,以及“可能不是石头”。庞德的好奇心一发不可收,他发现还有的盒子标着“难得的骨头”“骨头”和“无聊的骨头”。

  “我想,总操心那些不该他操心的事,捅娄子了吧。”近代如尼文讲师说罢也嗅了嗅空气,接着又嗅了一遍,低头看看他随机捡起的一本书,“这本书里全是他收藏的干鱿鱼!”

  “哦,那些鱿鱼品质好吗?我小时候还收集海星来着。”庞德问。

  近代如尼文讲师合上书,抬头皱起眉:“我就知道你有这爱好,小伙子。你也收集古代化石,对吧?”

  “我总觉得化石里蕴藏着很多知识,”庞德答道,随后又忧郁地补上一句,“说不定我错了。”

  “你看,像我就从来不相信什么死动物变石头。没道理嘛,变石头对动物有什么好处?”

  “那你怎么解释化石呢?”

  “啊,这是关键,我不解释。”近代如尼文讲师带着胜利的笑容回答,“为长远考虑,省了好多麻烦。斯蒂本先生,你说没有肠衣的香肠为什么不散架?”

  “啥?嗯?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真的?你连这都不知道,还敢妄想了解宇宙运行的原理?总之化石就是化石,不需要解释。为什么要把随便什么事都搞成一门学问?一天到晚都忙着问问题,哪有时间做实事?”

  “那我们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庞德发问。

  “你看你又来了。”

  “这儿说波涛围困。”资深数学家突然开口。他抬起头,迎来众人的凝视。

  “××××大陆,”他指着书本补充道,“世人对其知之甚少,只知道该地被波涛围困。”

  “还有人记得办正事,真是太好了。”瑞克雷说,“你们俩请继续‘研究’。对了,资深数学家……你说波涛围困?”

  “是这么写的。”

  “当然波涛围困……有理。还说什么了?”

  “我以前认识个博涛。”庶务长也插了一嘴。图书馆的恐怖遭遇让他原本就飘忽不定的理性直入云霄。

  “没……说什么。”资深数学家快速向后翻页,“罗德里克·普尔戴爵士花了多年寻找传说中的大陆,非常确信它不存在。”

  “很快乐的女孩子,我记得全名叫博涛露德·普拉舍,长了一张砖头脸。”庶务长继续说道。

  “是的,但是这位爵士曾经在自己卧室里都迷过路啊,”院长翻着另一本书,“后来才被人从衣柜里找出来的。”

  “你们说的不会就是这个博涛吧?”庶务长还在自说自话。

  “说不定就是呢,庶务长。”瑞克雷向其他巫师点头示意,“谁也不许给他吃糖或者水果。”

  室内短暂地安静下来,只有门后的水声、翻书的沙沙声,以及庶务长胡乱哼小调的声音。

  “瓦斯堡这本《闲人散记》里面有个注释,”资深数学家眯着眼睛辨认书中的小字,“他说曾经遇见一个老渔夫,对方说那地方冬天树掉皮不掉叶[16]。”

  “是啊,但这种人都爱信口胡编,否则显得太没趣了。”瑞克雷不屑一顾,“出趟远门,回到家就照实说你沉船了,被困在岛上吃了两年海螺,好听吗?必须编一套蠢话,说什么到了大李子布丁国,那儿的人都用一只大脚走路之类骗小孩子的故事。”

  “哎呀!”一直坐在桌子另一端埋头苦读的近代如尼文讲师突然叫起来,“这里说斯拉基岛民全都一丝不挂,女性清一色的倾国倾城。”

  “那可不像好地方。”主席假正经地答道。

  “还有几张木版画呢。”

  “没人想看那个。”瑞克雷看看其他巫师,又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我说没人想看那个。院长,你给我回来,把你的椅子扶起来!”

  “伦切尔的《万国蛇类》也有提到××××。”主席说,“书里说整片大陆毒蛇极少……哦,这儿还有个脚注。”他用手指比着向下找,“这儿写了,‘大多数毒蛇都被蜘蛛弄死了’,真奇怪呀。”

  “哦,”近代如尼文讲师又来了,“这里又说了,‘泼底岛民天真纯朴,身强体健,举止优雅,实为……蛮夷之串族也’。”

  “拿来我瞧瞧。”瑞克雷开口。书应声被沿着桌子传了过来。校长满脸不悦。

  “这写的是‘贵族’。蛮夷之贵族也。就是说……像绅士似的,明白了吗……”

  “啥……是那种猎狐狸、对女士行鞠躬礼、用裁缝不给钱……之类的绅士吗?”

  “这小子身上也没什么用得到裁缝的地方。”瑞克雷看看旁边的配图,“好了,小子们,看看还能找到点什么……”

  “他这澡洗得好长啊!”院长等了一会儿,“我也爱洗澡没错,但他在里面这么久都快泡发了吧?”

  “听起来他好像在里面胡乱泼水呢。”资深数学家说。

  “听起来像海的声音。”庶务长欢快地接茬儿。

  “别打岔行吗,庶务长!”瑞克雷有点儿失去耐心。

  “其实吧……”资深数学家又说,“既然他那么说,也有一点点像是海鸥的声音……”

  瑞克雷起身,大踏步来到浴室门前,抬拳便敲。

  “我是校长,”他抱怨着落下拳头,“我想开哪扇门谁也拦不住。”他扳动门把手。

  “看,”浴室门敞开,他指着里面的景象说,“看见了吗,先生们?完全正常的一间浴室。石头浴缸、黄铜龙头、浴帽、鸭子形的搓澡刷……完全正常的一间浴室。现在你们懂我的意思了?根本没有什么热带海滩。跟热带海滩全无相似之处。”

  接着他指向浴室的窗子。窗外碧空如洗,海浪慵懒地抚摸树木装点的沙滩。浴室的窗帘随着暖风飘荡。

  “那才是热带海滩呢!都看见了吗?完全不一样!”

  吃过一顿营养丰富、富含维生素和矿物质,但不幸味道五花八门的晚饭后,帽子上绣着“巫帅”的男子沉下心开始做家务,或者说在没有家的前提下尽可能务。

  家务内容是用石斧雕一块木头。他大概是想做块非常短的木板,看那熟练的架势,这应该不是第一回。

  一只凤头鹦鹉落在他头顶的树梢上旁观,灵思风狐疑地瞥了它一眼。

  他似乎对木板的光洁度感到满意,便用一只脚站了上去,摇摆着用篝火里取出的焦炭围着脚画了个印儿,接着另一只脚也如法炮制。然后他继续削木头。

  水洞里的观察者意识到这人其实想做两块脚形的木板。

  灵思风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麻线。他之前发现了一种藤蔓植物,只要小心翼翼地把外壳剥掉,就能得到满身斑点皮疹。而实际上他想找的是小心翼翼地把外壳剥掉就能得到凑合当麻线用的那种植物。试了好几次、体验过各种皮疹后他终于找到了。

  只要在鞋底上凿个洞,穿进一股麻线,再把脚指头插进去,就是一双土造木屐。这玩意儿套在脚上只能蹭着走,远看活像《人类进化史》图示,然而多少有些意想不到的好处。首先,穿着这鞋走路,声音噼噼啪啪听起来像两人结伴同行,危险动物(以灵思风最近的经历,就是所有动物)轻易不敢近前;其次,虽然穿着这鞋跑不动,脱鞋倒快得很。趁袭来的毒虫对着你留下的木屐纳闷另外那人在哪儿时,你已经化作地平线上远去的一个小黑点了。

  这些天他经常逃跑,每个晚上他都要做一双新木屐,每个白天则在沙漠中的某处丢掉它们。

  鞋完工后,他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卷薄树皮,树皮上用麻线拴着一截极为宝贵的小铅笔头。他保持着记日记的习惯,说不定有用。最近几条是这样的:
  大概是星期二:热,苍蝇多。饭:蜜罐蚁。被蜜罐蚁咬。掉进水洞。

  兴许是星期三:热,苍蝇多。饭:不知是莓子干还是袋鼠屎。被猎人追,原因不明。掉进水洞。

  星期四(疑似):热,苍蝇多。饭:蓝舌头蜥蜴。被蓝舌头蜥蜴打。被多个猎人追。坠崖,挂树,被失禁的灰色小泰迪熊尿,掉进水洞。

  星期五:热,苍蝇多。饭:植物根,味道像呕吐物。这省了时间。

  星期六:比昨天热,苍蝇更多。超渴。

  星期天:热,渴,苍蝇多,有幻觉。放眼所及什么都没有,偶见灌木。想死,瘫倒,滚下沙丘,掉进水洞。

  他用尽可能小的字继续写道:

  星期一:热,苍蝇多。饭:蛾子蛆。

  他盯着自己刚写下的那行字。完美概括了一整天,真的。

  为什么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喜欢自己呢?他曾经碰到一个小部落,人人都很和善。他想聊聊天,交交朋友,学学当地土语。于是他简单地找了个话题——谈谈天气,突然间大家就开始追打他。谈论天气怎么了?天下人不都这么干吗?
  灵思风一直笃信自己是个肿足主义者,字面意义上的“疲于奔命”,多远都能跑,脚都肿了。后来他不无惊奇地发现实际写法居然不是那个肿和那个足,就立即同样笃信自己不是种族主义者。他的世界观非常简单,天下人分成两种,一种想要他的命,一种不要他的命,肤色之类细枝末节的问题就不必考虑了。可如今他坐在篝火边,想和身边的人聊几句小天,突然大家就没来由地火冒三丈,把他赶跑了。怎么惹到他们了呢?他就问了一句:“唉,你们这儿上次下雨是什么时候?”哪有人因为这个生气的?
  灵思风叹了口气,抄起棒子把地面揍了一通,倒下睡了。

  他偶尔尖叫一声,腿部做出奔跑的动作,可见他在做梦。

  水洞里泛起波纹。洞不大,无非是几块石头围着一个坑,里面有个被灌木围绕的小浅塘。塘里的液体叫作“水”,只因为地理学家们不承认有“汤洞”。

  无论如何,水洞泛起涟漪,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水中央。这涟漪的奇怪之处在于它到了水的边缘也没有停止,而是化作一圈圈暗淡的白光沿着陆地继续散开。白光碰到灵思风时自动断开,绕着身体滑过。于是他的身边很快聚起一层层同心虚线,像珠串。

  水洞中,某种东西腾空而起,飞向夜空。

  它画着折线,从岩石到山峦,再到水洞。随着我们的视角不断拉高,光路也照亮了其他若隐若现的线条,轻烟似的浮在地表,从高空俯瞰就像一套循环系统或神经系统……

  距离灵思风一千英里外,白光重新着陆,出现在一处洞窟里,探照灯般在岩壁上游走。它在一块巨大的尖石上停留了片刻,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次飞向天空。

  白光返回,大地在它下方滚滚而过。它击中水洞,没溅起一滴水,却在某种物质中泛起三四圈波纹,沿着浑浊的水面和周围的沙砾荡漾开来。

  夜色重新聚拢,但地下传来遥远的撞击声。灌木丛颤抖,树梢的鸟儿惊醒飞散。

  过了一会儿,白色的线条在水洞边的一块岩石上聚成图画。

  除了藏在水洞里的那位,灵思风至少还吸引了另外一个观察者。

  死神的书房里有个柜子专门用来放灵思风的生命计时器,正如动物学家爱把最有趣的标本摆在自己眼皮底下一样。

  大部分人的生命计时器都是死神认为合适、合理的传统形状,比如一个沙漏,里面的沙子对应人生的分分秒秒,流光就没有了。

  灵思风的沙漏则像是玻璃工匠嘴上套着时间机器一边打嗝儿一边吹出来的。根据里面实际的沙子数量判断(死神极为擅长作这种估算),他很久以前就该死了。但多年来他的沙漏玻璃上长出了许多弧线、拐角和凸起,导致沙子经常倒流或者斜流。显然灵思风身上被施过无数魔法、被强扭着塞进各种时空,常常差点就和迎面而来的自己撞个满怀。想从他的生命里寻找尽头,难度大概相当于从一卷特别黏的透明胶带上找到开端。

  死神对那种永垂不朽、常死常新的英雄并不陌生,即所谓有一千张面孔的英雄[17]。对此他不予置评。死神经常碰见他们,后者往往——注意了,这点很重要——往往站在简直差一个就是全部敌人的尸骸当中,疑惑地自言自语:“发生什么了?”至于此后是否有什么特殊安排让他们转世还阳,就不归死神操心了。

  但死神也会思考:既然有不朽的英雄,那么反过来,是不是也应该有不朽的懦夫?也许可以称之为“有一千个落跑背影的英雄”。许多文明的神话传说中都提到不朽的英雄终将再次崛起,万物平衡,说不定世上也有一旦倒下就永远不会重新崛起的英雄呢!
  无论答案是什么,总之现在死神完全说不准灵思风几时才死。身为以守时为傲的死亡之神,这点令他非常恼火。

  死神的身影滑过他书房中柔顺的虚空,停在一个碟形世界的模型前,如果那真是模型的话。

  他空洞的眼窝俯视模型。

  显。

  贵重金属和宝石消失了,呈现在死神眼前的是洋流、沙漠、森林,以及像得了白化病的牛群一样四处飘浮的云层。

  显。

  视角转动,向活体地图深处俯冲。汹涌的海面,中间一点红色不断扩大。古老的山脉在视野中掠过,戈壁沙漠被甩在脑后。

  显。

  死神看到灵思风沉睡的身影,腿偶尔还抽动几下。

  嗯。

  死神感到有什么东西沿着长袍爬上他的后背,在肩头稍停片刻,然后起跳。一副穿黑袍的小老鼠骷髅落在画面当中,对着死神疯狂挥舞小镰刀,兴奋得吱吱叫。

  死神捏着鼠之死神的兜帽将之提了出来,放在眼前观察。

  不,我们不能那么做。

  鼠之死神疯狂地挣扎:吱吱?

  因为那样不合章法。必须顺其自然。

  死神貌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看看地图,把鼠之死神放在地上。接着他来到墙边拉动一条绳索,远处响起铃声。

  过了一会儿,一位老人托着茶盘走了进来。

  “对不起,主人。我刚才在刷浴缸。”

  你说什么,阿尔伯特?

  “我是说因为刷浴缸,所以耽误了给您送茶,主人。”

  茶不重要。你知道这地方吗?

  死神的手指落在图中的红色大陆上。仆人凑近端详。

  “哦,这里啊。”阿尔伯特答道,“我在世那年头大家都叫它‘未名惧土’。我本人没去过,因为有洋流。很多倒霉的水手被洋流冲到那儿,我猜他们宁可被冲出世界边缘,掉进宇宙吧。那地方旱得像石像的奶——非常旱就是了,据说如此,主人。还热,热得像魔鬼的屁——嗯,非常热。您应当亲自去过吧?”

  哦,去过。可你知道出差和旅游是两码事。忙完公事都没时间游览……

  死神指向地图。一大片螺旋状的云缓慢地围着大陆打转,像一群豺狼围着濒死的狮子。狮子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但说不定还剩下咬一口的力气。

  奇怪。一圈永久的逆龙卷,中间围着一片风平浪静的广阔土地。从未有过风暴,甚至连雨都没下过一滴。

  “适合度假呀。”

  跟我来。

  二人来到死神的大图书馆,鼠之死神尾随在后。图书馆奇大无比,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云。

  死神伸出一只手:给我一本关于四叉大陆危险动物的书籍。

  阿尔伯特抬头一看,立即飞扑出去寻找掩体。多亏他有先见之明,已团身成球,因此只受了点轻伤。

  过了一会儿,传来死神含混的声音:阿尔伯特,如果你能帮把手,我将不胜感激。

  阿尔伯特挣扎着爬起来,扒开若干本大部头,终于把死神从书山里挖了出来。

  嗯……死神随手捡起一本,看了看封面。

  《未名惧土危险哺乳类、爬行类、两栖类、鸟类、鱼类、水母类、昆虫类、蜘蛛类、甲壳类、草类、树类、苔藓类、地衣类生物大典》。他念完封面,目光又顺着书脊向下滑,卷29C,接着又加上一句,哦,第三部,明白了。

  死神望着凝神聆听的一排排书架:如果我要一份四叉大陆不危险的生物名录会不会简单一点?
  等待。

  看起来——

  “别,等等,主人。过来了。”

  阿尔伯特手指之处,有一点白东西左摇右摆,懒洋洋地左摇右摆飘了过来。等它靠近,死神抬手抓住,发现只是一张纸。

  他仔细读完,又把纸翻过去溜了一眼,以防背面有字。

  “可否容我一看?”阿尔伯特问。死神递过纸张。

  “某些羊。”阿尔伯特朗声念道,“啊,好吧。去海边玩一个星期可能好些。”

  有趣的地方。阿尔伯特,备马。想必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吱吱。鼠之死神说。

  什么?
  “主人,它说‘不愁’。”阿尔伯特翻译道。

  我想不出有什么好愁的。

  凌晨四点,老汤姆敲“不响”钟四次,四大团寂静碾过城市。

  几个仆人推着小餐车匆匆穿过走廊。校长终究还是服软了,叫人提早送来早餐。

  瑞克雷放下软尺。

  “再试一次,怎么样?”他爬出窗子,从沙滩上捡了个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海螺壳,然后又钻进浴室,走到窗边的一扇门前。

  门对面是个潮湿的天井,苔藓丛生。肮脏的二手晨光照了进来,落在惨淡的地面上。飘落的雪花只有区区几片能落到地表。

  天井这侧的窗子反射着门里透进来的光,像一汪极黑的油。

  “好了,院长。再把你的法杖伸过来,然后晃一晃。”

  浴室里,巫师们望着轻微泛着波纹的窗口。对面应当能看到伸出去了的几尺木棒。

  “哎呀呀,”瑞克雷从天井里回来了,“知道吗,这玩意儿我只听过没见过。”

  “还有人记得迷得利害校长的靴子吗?”资深数学家吃着餐车上的冷羊肉说,“他搞砸了,在左脚的靴子里开了个这东西。很难对付啊,一只脚套在其他维度里,走路都难。”

  “那可不一定……”瑞克雷用海螺轻敲下巴,望着窗外的热带风光若有所思。

  “一脚落下去都不知道踩在哪儿。”资深数学家补充道。

  “曾经还有过一个,开在地窖里,凭空出现的。看起来就是个圆咕隆咚的黑窟窿,不管什么东西放进去就没影了。所以维若蜡校长在上面盖了个茅房。”

  “合情合理。”瑞克雷仍在沉思。

  “我们也这么想,直到有一天在阁楼里又发现一个洞。其实是同一个洞的两面,一进一出,后面的事就不用我细说了。”

  “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庞德叫道,“这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开发机会啊!”

  “人人第一次听到都那么说,”资深数学家驳斥道,“但是孩子啊,等你当巫师的资历和我一样深,自然就明白这道理:每当你以为发现了改善人类社会的伟大机会,最好把那机会放回去,假装没瞧见。”

  “但如果你开个洞,出口在上入口在下,掉下去的东西从上面冒出来,无限反复……最终可以达到流星的速度,产生的能量足以……”

  “这不就是地窖和阁楼嘛。”院长啃了一口冷鸡腿,“这么说吧,幸亏有空气阻力。”

  庞德谨慎地从窗口伸出一只手,感受温暖的阳光:“从来没人研究过这些洞?”

  资深数学家耸耸肩:“有什么好研究的?洞就是洞呗。一个地方魔法聚集得太多,就把世界融穿了,差不多相当于烧热的铁球熔穿猪油。如果正好经过什么东西,就顺路开个门。”

  “时空连续体上的压力点……”庞德自言自语,“一定有上百种——”

  “哈,对啊,我说地理教授怎么总晒得一身黑。”院长恍然大悟,“我就觉得他在作弊。地理哪有那么容易就研究的?窗外就是地理,成何体统?教学期间开个小差就能让你考察一番,太不应该了。”

  “其实,这不算作弊,”资深数学家说,“他充其量也就是稍微扩建了一下书房。”

  “你们说,外头不会刚巧就是××××吧?看着挺像‘外国’的。”院长问。

  “是啊,有波涛。”资深数学家答道,“可你们说这模样算不算围困呢?”

  “这个……大概算绕着晃悠。”

  “所谓‘围困’的气势应该更……壮阔一些。”近代如尼文讲师说,“比如惊涛拍岸什么的,摆个样子给外人瞧瞧:这片海滩老子围定了,有什么意见都给我憋回去。”

  “我们不如到对面去调查一番。”庞德提议。

  “穿过去肯定没好事。”资深数学家阴沉地回绝。

  “你看庶务长就安然无恙嘛。”瑞克雷突然说。

  巫师们聚到窗口。庶务长就站在浪花之中,袍子卷到膝盖上方。几只海鸟在头上盘旋,棕榈树随风摇曳。

  “哎呀,他肯定趁我们没留意自己跑出去了。”资深数学家说。

  “庶务长!”瑞克雷高声呼唤。

  远处的人影头也没回。

  “我不是想挑事儿啊。”主席渴望地看着阳光明媚的海滩,“我的卧室里可冷透了,昨晚连羽绒被都结了霜。出去晒个太阳,我不觉得有啥坏处。”

  “我们是来帮助图书管理员的!”瑞克雷斩钉截铁。封面上写着“对——头”的大书发出微弱的鼾声。

  “我正是此意。可怜的图书管理员在海滩的树梢上想必会快乐得多。”

  “你是说要把他架在树枝上吗?他现在可还是《对——头》呢。”

  “你懂我的意思,马斯特朗。他现在这样子能在海滩休养一天总好过……好过以前在海滩休养一天。咱们动身吧,我都冻死了。”

  “你疯啦?对面可能有可怕的怪兽!你看站在水里那伙计!海里说不定全是——”

  “鲨鱼。”资深数学家接过话头。

  “对!”瑞克雷继续说,“还有——”

  “梭鱼、枪鱼、剑鱼。看样子,这地方大概靠近世界边缘。渔夫都说那儿的鱼能一口咬掉你胳膊。”

  “对,对……”瑞克雷的语气明显变了样。大家都知道他家的墙上挂满了鱼标本。只要是能被狩猎的东西都逃不过这位校长大人的魔爪。如今大学周围两百码只有一只公鸡还敢打鸣,开口前还得先钻到车底下躲着。

  “还有丛林呢。”资深数学家嗅着空气,“看起来危险极了,对我来说可能有生命危险。说不定有老虎、大猩猩、大象、菠萝什么的。我是断然不肯靠近了。校长,这事儿我支持你。宁可在学校里冻死也别去招惹吃人猛兽。”

  瑞克雷两眼放光。他捋着胡子沉吟:“嗯?老虎?”接着脸色一变,“菠萝是怎么回事?”

  “要人命啊。”资深数学家坚定地答道,“我姑妈就是被菠萝弄死的,卡在嗓子里拔不出来。我告诉她菠萝不能那么吃,她怎么就不听呢!”

  院长用余光瞥了一眼校长,那眼神就像不想在寒冷的卧室里挨冻的人突然找到了门把手。

  “马斯特朗,我支持驯兽师。穿越次元隧道,对面的海里全是大鱼,林子里满地都是猎物?不,我才不去呢,就爱睡我那张冷床。你说呢,校长?”

  “我说——”瑞克雷开了口。

  “请继续?”

  “蛤蜊。”资深数学家摇着头打断校长,“在海滩上一定得留意该死的蛤蜊。问我表弟就知道了,要跟他聊天你得先找个灵媒。我跟他说这蛤蜊颜色不对,不能是泥巴绿,冒泡就更不该了。他怎么就不肯听呢!”

  校长目前正是不肯听的群众之一:“你认为带图书管理员到海滩上是对症下药,是吧?晒俩小时太阳能治好那老小子?”

  “但我认为他需要我们随行保护,对吧,校长?”院长假装无辜。

  “啊对,我怎么没想到呢。”瑞克雷大声说,“嗯,没错。提醒得好。最好让他们把我那五百磅的十字弓取来,还有穿甲矢,还有剥制标本的工具包。还有我那十根渔竿、四个钓具盒,秤也带上。”

  “校长高见。他身体好一点说不定还想去游泳呢。”

  “那我就带上魔法实验工具和笔记本吧,出门在外也得工作。对面说不定真是××××呢,貌似挺‘外国’的。”庞德说。

  “那我最好把爬行类标本压制工具和药草匣都带上,”主席终于搞清了话题走向,“对面的植物肯定很有研究价值。”

  “我会努力研究穿草裙的原始土著。”院长眼中满是饥渴。

  “如尼文讲师,你呢?”瑞克雷问。

  “我?哦,啊……”近代如尼文讲师连忙察言观色,发现同事们都对他狂热地点头,“呃……显然我应该抓紧机会把欠的阅读补上。”

  “好。”瑞克雷总结道,“必须特别澄清,我们绝对不是为了自己玩乐,都明白吗?”

  “驯兽师怎么说?”院长奸诈地问。

  “我?玩乐?怎么可能?那边说不定还有大虾呢!”资深数学家苦恼地答道。

  瑞克雷一时语塞。他看看其他巫师,只见他们个个都在耸肩。“伙计,”他终于开了口,“我大概明白蛤蜊是怎么回事,也能隐约猜到你奶奶和菠萝——”

  “我姑妈——”

  “你姑妈和菠萝。但是……大虾有什么可怕的?”

  “哈,一整箱大虾从吊车上落到你头顶你就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了。跟你讲,我叔叔就是这么开悟的。”

  “好吧,我差不多明白了。各位听好了,安全提示,见到箱子就躲着走。明白吗?但我们绝不是为了度假!都听清了吗?”

  “听清了!”巫师们异口同声。

  他们完全理解每一个字。

  灵思风尖叫着醒来,尖叫是为了驱散梦境。

  然后他发现有个男子正盯着自己。

  那人盘腿坐着,背对朝阳,全身漆黑。不是棕黑,不是蓝黑,是太空那种纯黑。这鬼地方就是能把人烤成全身焦炭色。

  灵思风坐起来,本要伸手去抓棒子,想想还是算了。那人旁边的地上插了两根标枪。这儿的人标枪耍得极好,因为丢不中跑得快的就只能吃跑得慢的;另外他还拿着个回旋镖,不是那种扔出去还能飞回来的玩具,是大号的真家伙,分量十足,轻微弯曲,丢出去就砍进目标的肋骨里,绝不回来。你以为木头武器是个笑话?见了这地方长的都是些什么木头后,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回旋镖被漆上条纹图案,五颜六色,即便如此也不难看出它是凶器。

  灵思风尽量显得人畜无害。这本就是本色演出,无须费力。

  旁观者就那么看着,尴尬的寂静逼得人不得不说些什么。灵思风可是在没话找话的文化氛围里长大的。

  “呃……我……大家伙……家伙……属于……哦不,怎么说来着——”他放弃了搜肠刮肚的努力,抬头看看天,“又是一个艳阳天哈。”

  对方貌似叹了口气,把回旋镖别在腰间扎的兽皮带上。实际上他全身上下就只穿了一条皮带。接着他拾起一个皮口袋扛在肩头,拔起标枪,头也不回地走到一块石头后面。

  换作别人也许觉得他态度粗鲁,但灵思风不介意,他巴不得看见全副武装的人转头离开。灵思风揉揉眼,不情愿地思考与早餐搏斗的事。

  “饿啦?”传来几近耳语的声音。

  灵思风看看四周,不远处是他昨晚挖饭吃留下的坑,除此之外全是矮小的灌木丛和红热的石头,一直延伸到一望无际的地平线。

  “都被我挖光了吧。”他无力地回答。

  “不,伙计。我要教你从野地里找吃食的秘诀。只要你会找,到处都有好吃食,伙计。”

  “神秘的声音啊,你怎么会我的语言?”灵思风问。

  “我不会说你的语言,是你在用我的语言听。得给你吃顿正经的。等我唱首歌,把你变成找野生吃食的行家。”

  “那蛆就挺好的。”灵思风说。

  “站好了,别乱动。”

  看不见的鼻子似乎用看不见的声音无声地哼起了歌。

  灵思风毕竟是个巫师,虽然没什么本事,至少对魔法敏感。那声音显然引发了一些奇妙的效果,他手背上的毛发简直要顺着胳膊往上爬,后颈流汗,耳膜鼓胀。大地围着他缓缓旋转。

  他低头看地面,看见自己的脚,几乎确定是他自己的脚。脚立在地上纹丝不动,一切围着他转。他没晕,像是大地晕了。

  吟唱结束,在他脑袋里留下一点回声,似乎唱词只是某些更重要的东西投下的影子。

  灵思风闭了一会儿眼,重新睁开:“呃……可以。挺……挺好听的。”

  他看不见声音的主人,只好搬出那种“可能有人手持凶器站在你身后”场合专用,万分谨慎的礼貌语气。

  他转过身:“我就知道你……啊……总得藏在个什么地方对吧?”

  身后空空如也。

  “呃……哈啰?”

  连昆虫都静了下来。

  “那个……不知道你有没有碰巧看见一个长着脚会走路的箱子?有吗?”

  他转到一蓬灌木后面,看有没有藏人。

  “并不重要啦,只是我的换洗内衣在那箱子里而已。”

  无边的沉寂用无言的雄辩表达了宇宙对他的换洗内衣作何感想。

  “那么……呃……接下来我就该学会在野地里找吃的了,对吧?”灵思风瞥了一眼附近的树,刚刚没有果子的树梢现在依旧没有果子。

  他耸耸肩:“真是个怪人。”

  灵思风凑到一块扁石头旁,一手掀起石头,一手高举木棒,准备一旦看到下头的东西有任何反抗之意便挥棒痛打。

  下面是块鸡肉三明治。

  吃起来真是鸡肉味呢。

  不远处,水洞边的石头背面,一幅岩画渐渐消失在岩石中。

  这里是另一个地方的另一处沙漠。无论你身在何处,这里对你来说永远是别处。它既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近得只有一镜之隔,仅有一息之遥。

  这里的天空没有太阳,除非整个发着金光的天空都是太阳。脚下依旧是无边红沙,但沙土热得可以燃烧。

  一块石头上出现了一张人体草图,那图画层层叠加,渐渐变得复杂,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想要画出此人的骨骼、器官、神经系统,甚至灵魂。

  那人走出画面,脚踏红沙,放下背包。那背包到了这里仿佛变得沉重了许多。他伸展胳膊,掰得指节咔吧作响。

  至少在这里他可以正常讲话。在下界他甚至不敢提高嗓音,生怕引得山崩地裂。

  他说出一个词,那声音在岩石的另一面足以撼动森林、创造田野。那词在他真正的语言中意义近似“诡术师”。许多信仰体系中都有相当于诡术师的角色,但别被这看似文雅的名字骗了:诡术师拥有钢筋水泥般的幽默感,不惜往别人的坐垫下面塞地雷,只图个穷开心。

  一只黑白相间的鸟凭空出现,落在老人头顶。

  “你知道该做什么。”老人说。

  “他?就是个废物嘛。”鸟答道,“我已经观察过了,连英雄都不算,他只不过是在正确的时间刚好位于正确的地点。”

  老人指出所谓的英雄说不定就是这样而已。

  “好吧,不过为啥你不亲自去取回那玩意儿?”

  “必须让英雄出面。”

  “好,那我就帮你一把。”鸟嗅了嗅空气。用尖尖的鸟喙嗅东西可不容易。

  “好,去吧。”

  鸟耸耸肩,有翅膀的动物耸肩可就容易多了。它从老人的头顶飞起,并没停在岩石上,而是一头扎进岩石。紧接着石头上出现一幅鸟的图画,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造物主们不是神,也不造神。他们的任务就是创造世界,极为艰难。创造神的是凡人。这就说明了很多事情。

  老人坐了下来,开始等待。

  跟巫师讨论泳装,对方就会紧张起来:为什么露这么多肉?哪有地方做金线刺绣?连四十个衣袋都没有还敢叫衣服?用亮片儿绣的秘法符号也没地方放啊?连翻领都没有,让人怎么穿?
  覆盖率也是个问题。巫师的大部分身体必须被遮蔽,这点极为重要,以免吓到过往的无辜人马。世上或许有古铜皮肤、肌肉虬结的青年巫师,但在幽冥大学吃上六十年食堂就全变样了。高级巫师们自认为沉稳庄重,其实更准确的描述得去掉“稳庄”二字。

  还有,要让巫师摘下尖顶帽,只怕必须出动重型机械。

  主席侧目,看了看院长,他俩身上左披右挂,以红白条纹为主。

  “看谁先下水!动作慢的就在沙滩上当‘孤独的男子’[18]吧!”主席高喊。

  潮水冲刷着马斯特朗·瑞克雷的赤脚。他傲立于礁石之上,叼着烟斗,甩出渔钩。渔钩上连着令人望而生畏的一大团鱼饵和坠子,就算钓不到鱼也能砸晕几条。

  换个环境,图书管理员貌似真的好了些。晒过几分钟太阳,他就打了个喷嚏变回自己的原形,现在正裹着毯子坐在沙滩上,头顶搭了片蕨叶。

  那实在是个美好的日子。天气暖和,涛声呢喃,风儿在林间低语。图书管理员知道自己应该觉得舒服些,但他却感到极度的不安。

  他看看四周:近代如尼文讲师用书本遮着眼睛睡了。那本书原本叫《魔法传播原理》,现在由于阳光和海滩上沙粒的某种特殊高频振动交互作用,封面上的名字变成了《Ω阴谋论》[19]1。

  更远处就是那扇浮在空中的窗子,四四方方,对面是那个阴暗的房间。校长信不过窗钩,又在合页处夹了一块木头,上面写的警告文字显然经过深思熟虑:“不许移开这块木头。就算想移开看看究竟会怎样也不行。切记!”

  海滩后面是片森林,森林沿着山坡伸向一座尖顶小山的巅峰。山不高,断然不至于有积雪。

  靠近海滩的一些树异常熟悉,让图书管理员想到了家。说来奇怪,他出生在安卡-摩波城的月塘巷,邻居是位做马鞍的师傅,不该见过这种树。饶是如此,那些树木还是唤起了他骨子里对家的思念,一种想攀爬的冲动油然而生……

  但那些树也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低头看看海滩上美丽的贝壳,贝壳也有哪里不对,让人恐惧、让人焦虑。

  几只鸟盘旋着从头顶飞过,它们也有哪里不对劲。就他所知,那些鸟的形状没问题,声音也像那么回事,就是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

  唉,天啊……

  一个喷嚏在鼻腔里迅速成形,他想憋回去,然而如果他还想保全鼓膜,憋住喷嚏就是不可能的。

  阿嚏、铿锵。图书管理员变成了放在沙滩上显得非常应景的一件东西。

  总有人说沙漠里到处都有营养丰富的食物,就看你会不会找。

  灵思风心里想着这道理,把一盘巧克力海绵蛋糕从它们的栖息地揪了出来。上面还撒了椰蓉呢。

  他谨慎地转着盘子检查了一番。

  那说法果然无可辩驳,他确实在沙漠里找到了食物,甚至还在沙漠里找到了甜点。

  说不定他一直有这才能,只是几个月来偶尔与他分享食物的那些人无缘见识,毕竟他们没吃过好东西,平时用来充饥的都是碾碎的种子、干瘦的薯类,以及数不清有多少眼睛的鬼玩意儿。

  所以可见他的运气忽然顺了。一片红热的荒野当中,有什么人希望他好好活着。想到这里他不禁颇为发愁:有人想让他活着,说明后面准没好事。

  几个月下来,灵思风的尊容是这样的:巫师长袍的一部分被扯掉了,一部分被他拆了当线用,吃过几道反抗特别激烈的小菜后,衣服还被他撕下几块当绷带,剩下的相当于一件短连衣裙,膝盖往下全露着。巫师们的小腿可称不上体面,坑坑洼洼、青筋成串。有本书怎么说的来着?野蛮之串族。

  但是他的帽子还在。他给帽子织了个宽边,还用新扯下来的袍子补了一两次顶。丢掉的亮片被小贝壳取代,以草代线缝在帽子上。不管怎么说,这还是他那顶老帽子。丢了帽子的巫师不过就是个衣着品位不佳的可怜人,甚至连人都不是。

  我们这位巫师虽然保住了帽子,眼睛却不够尖,没瞧见灌木丛里的一块红石头上有幅图画正在凭空显现。

  图画起初像只鸟,被历尽沧桑的赭石和焦炭线条勾勒在石头上。接着它开始改变形状……

  灵思风向着远处的群山进发了。山在他眼前晃悠了好些日子,他完全不知道那是不是正确的方向,但至少是个方向。

  脚下的地面在颤抖。最近地面每天都要毫无理由地颤上一两次。这不像是火山活跃地带。在这地方,你盯着一大面悬崖看上几百年,兴许能看见一块石头掉落,这点事儿也足够给你提供几年份的谈资。这大陆上的一切都表明它已经度过了最活跃的地质运动期,现在是一片安静祥和的土地。若不是自然环境,这里说不定还挺适合安家落户。

  过了一会儿,灵思风发现有只站在小石头上的袋鼠正在窥视他。之前他见过这玩意儿,在树丛里蹦蹦跳跳,绝大部分看见人影就跑。

  这只非但没逃,还在跟踪他。袋鼠是素食动物吧?他身上穿的也不是草呀。

  终于,袋鼠跳出树丛,落在他面前。

  袋鼠伸出一只爪子挠挠一边的耳朵,意味深长地看了灵思风一眼。

  袋鼠伸出另一只爪子挠挠另一边耳朵,又皱皱鼻子。

  “好吧,随你,自便。”灵思风蹭着步子想从袋鼠身边绕过去,走了几步突然停步。等等,这不就是一只大号的……嗯,大号的兔子吗?只是尾巴长一点,脚丫子大一点。

  “我才不怕你呢,”灵思风挑衅道,“你有什么可怕的?”

  “那个,我可以把你的胃从嘴里踢出来。”袋鼠答。

  “啊,你会说话?”

  “反应挺快的嘛。”袋鼠又挠耳朵。

  “耳朵不舒服吗?”

  “没,这是袋鼠语,我就是练练。”

  “啊?挠左耳朵表示对、右耳朵表示不对那种吗?”

  袋鼠又挠了几下耳朵,好像突然想起来了。“对。”它说着皱了皱鼻子。

  “皱鼻子什么意思?”

  “哦,皱鼻子就是说‘快来看呀,有人掉进大坑里啦’。”

  “这句很常用?”

  “是啊,说出来你都不会信。”

  “那……袋鼠语里‘这项万分重要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怎么说?”灵思风带着狡黠而纯真的神情问。

  “真巧啊,你主动来问我——”

  木屐原地没动,灵思风从鞋上凌空而起,光脚落地,人还在空中双腿就已经飞奔起来。

  过了一会儿袋鼠才追上来,好整以暇地在他身边跳着。

  “我还没开口,你怎么就跑啦?”

  “我见多识广,”灵思风气喘吁吁地回答,“一下就能猜到后边的剧情。你要拖我去掺和原本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的麻烦事。你是什么呀?不就是谁空腹吃撑了产生的幻觉吗?别想拦着我!”

  “为什么要拦你?你跑的就是正确的方向啊。”

  灵思风想减速,但“停步等于丧命”的残酷人生哲理让他练就了一套极为高效的步法。没等停腿,他就一脚踏空,栽进一个洞里。

  袋鼠看着坑底,不无满足地皱了皱鼻子。

  “校长!”

  瑞克雷惊醒,起身。近代如尼文讲师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跑来。

  “我和庶务长沿着海滩走了好远。你猜我们到哪儿了?”

  “奎尔姆,鱼梁街。”瑞克雷从胡子上赶开一只甲虫,语气刻薄,“茶店旁边,有树的那段。”

  “了不得啦,校长。终点其实不在那儿。我们走了一圈回到原位啦。咱们所在的是个小岛。你在休息呢?”

  “我在沉思。”瑞克雷答道,“搞清我们的位置了吗,斯蒂本先生?”

  庞德从笔记本里抬起头:“恐怕要到天黑才能算出精确结果,但我认为此处非常接近世界边缘。”

  “我认为我们刚才找到了地理教授扎营的地方。”近代如尼文讲师在口袋里翻腾着,“有营地,有火炉,还有竹子家具什么的。袜子还在晾衣绳上挂着呢。还有这个。”

  他掏出一个小笔记本的残骸,幽冥大学配发的标准型。瑞克雷对笔记本的发放管得极严,每张纸两面全写满才给换新的。

  “就摆在营地里,被蚂蚁啃了。”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瑞克雷打开第一页念道:“关于独岛的有趣观察,极为独特之处。”

  接着他快速翻过剩下的内页:“罗列了一堆植物和鱼,我看没什么独特的,但地理终究不是我的专长。他为什么把这地方叫独岛?”

  “意思是说孤零零的一座岛。”庞德答道。

  “直说‘一座岛’不就完了吗?我看远处那边还有好几座。缺乏想象力啊。”瑞克雷接着问,“算了,找到他本人了吗?”

  “奇怪,没找到。”

  “说不定去游泳的时候被菠萝吃了。”瑞克雷评论道,“图书管理员怎么样了,斯蒂本先生?他感觉好点了吗?”

  “这得问您,校长。您在他身上坐了有三刻钟了。”

  瑞克雷低头看看他的躺椅,上面盖着一层红色皮毛:“这是——”

  “没错,校长。”

  “我以为是地理教授带来的呢。”

  “不是,这下面还有黑趾甲。”

  瑞克雷向更低处看了看:“你们说我是不是该站起来?”

  “他现在是张躺椅。我认为躺椅原本就是拿来躺的。”

  “我们必须得找到个治病的方子,斯蒂本。这太别扭了——”

  “你们好,先生们!”

  窗口有些动静,视野中心一片粉红,就像强效致幻剂嗑多了产生的那种效果。

  理论上到了某个年纪的女人断然不可能爬窗而过却无损尊严,这位女士却偏要试试。她举手投足之间透出的倒不是尊严,所谓尊严是帝王将相与生俱来的,而她的气场该叫威严,是自己锤钢炼铁造出来的。她在窗棂上尴尬地一点点蹭着,以免裙下露出脚踝。

  资深数学家咳了几声,如果他打了领带,则此刻正该低头整理。

  “啊,这不是无价之宝维特矮太太嘛。你们谁去给她搭把手,斯蒂本你去。”

  “我来吧。”资深数学家没能忍住内心的焦急[20]。

  大学管家维特矮太太回身对窗子另一边看不见身影的什么人嘱咐了几句,再转回来时脸上残留着的一丁点儿对下属厉声呵斥的凶恶神情,转瞬就被与巫师对话时的喜悦笑容冲得一干二净。

  主席曾评论管家太太的长相,认为她满脸都是下巴,让资深数学家很是不悦。但维特矮太太脸上确有一层光彩,让人不禁联想到在过于温暖的地方放了太久的蜡烛。她全身上下都找不出一条直线,除非发现有什么地方没扫干净,这时她的嘴唇简直可以拿去当直尺。

  教员们大多对她敬而远之。她有种巫师们难以描述的奇异能力,例如铺床和擦窗户。一个巫师可以挥舞魔杖,用雷霆之力轰击从凶恶之地袭来的可怕怪兽,可说到鸡毛掸子该握哪头就外行了,强行抄起来说不定还会把自己打个重伤。而维特矮太太只要心念一动,衣服就洗好了,袜子也补好了[21]。哪个巫师敢得罪她,书房就要经受好几遍春季大扫除。鉴于巫师们都把书房视为裤子口袋一样的绝对私密场所,这算得上极为严厉的报复。

  “我想各位先生大约想要些清早的小吃,”维特矮太太一边忙着被巫师们搀下窗棂一边说,“所以我自作主张让姑娘们拼了个冷盘。等我去取来……”

  校长连忙起身:“干得好,维特矮太太。”

  “呃……清早小吃?我觉得现在像午后啊。”资深数学家的语气显然在说虽然如此,如果维特矮太太说是清晨,他绝不反驳。

  “光线跨过世界碟的速度。”庞德说,“我们确实靠近世界边缘,我很确定。容我想想怎么通过观察太阳判断时间。”

  “等会儿再看吧。”资深数学家用手搭着凉棚,眯起眼,“太阳太亮了,看不见表针指的是几。”

  瑞克雷欢快地点头附和:“大家想必都想来点小吃,弄点适合海边吃的吧。”

  “冷猪肉配芥末。”院长悠悠醒转。

  “再弄点啤酒。”资深数学家提议。

  “还有没有那个饼,就是里边有蛋的那种?”近代如尼文讲师也加入讨论,“虽然老实说我觉得鸡肉饼里放蛋有点太残忍——”

  一声轻响,就像你七八岁时把手指咂在嘴里再猛地抽出去还觉得超级搞笑那种声音。

  庞德转过头,已经猜到将要看见什么。

  维特矮太太一手托着餐盘,另一只手拿着根木棍在空气中徒劳无功地捅着。

  “我嫌棍子碍事,挪了一下。然后这破玩意儿怎么就插不回去了呢?”

  空中原本悬着一个黑方块,通向地理教授黑洞洞的书房。现在方块不见了,只剩下摇曳的棕榈树和反射着阳光的细沙。严格来讲,岛上的风光被稍微美化了一点,当然,主要取决于你的视角。

  灵思风浮出水面,大口喘气。他又掉进了一个水洞。

  洞里……这么说吧,原本它可能是个洞窟,后来顶塌了,如今头上青天高悬。

  落石成堆,飘沙积聚,种子落地生根,在洞里形成一片凉爽、湿润、翠绿的小绿洲,免受烈日与风沙侵袭。

  灵思风挣扎着爬上岸,边晾干身体边研究环境。乱石之间藤蔓丛生,几株小树钻出石缝,水边甚至还有一小块沙滩。看看石头上留下的水渍,洞里的水位原本要比现在高得多。

  然后啊……灵思风叹了口气。怎么每次都是这样?每当你找到一个人迹罕至与世隔绝的漂亮小景点,肯定会发现早有涂鸦在上头。有一回他躲在摩波山里,发现最深处的洞窟的最深处居然都有坏小子们画的牛啊鹿啊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一气之下全给抹了。除了涂鸦,他们还扔了一地的老骨头和破烂玩意儿呢。有些人真是不知道教养二字怎么写。

  这水洞的壁上也被画了红白黑三色的涂鸦。当然了,主题又是动物,画风一点都不真实。

  他滴着水停在一幅画前,看样子当初下笔那位大概是想画个袋鼠,已经画了耳朵、尾巴和大脚丫,但每个零件都有些不对头,那么多线条交叉纠缠,整个构图显得……怪怪的。作者似乎不仅想表现袋鼠的外观,顺便还想画出袋鼠的内在、袋鼠的去年、今天和下周,以及袋鼠的思维,所有这些都堆在同一幅画上,心里揣着这么多目标,随手抄起赭石再加块焦炭就开工了。

  画面好像在他的脑海里移动。

  灵思风眨眨眼,还是头疼。两只眼忍不住总要往不同的方向转。

  他连忙沿着洞壁继续走,没再细看其他岩画。塌陷的洞顶堆在地上,顶端几乎能够到地表,但对面还有些空间,黑洞洞的一直向前延伸,貌似他正待在一条拦腰塌陷的隧道里。

  “你走过头啦。”袋鼠说。

  灵思风转身,看到袋鼠站在小沙滩上。

  “刚才没见你啊。你怎么下来的?”

  “来来来,给你看点东西。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小踹踹[22]。”

  “为啥?”

  “咱们不是好伙计吗?我是来帮你的。”

  “唉,又来了。”

  “孤家寡人的,在这地方活不成,伙计。你以为你自己怎么活了这么久?水可不好找。”

  “哦,说不清,我就是总掉进水……”灵思风说到一半停住了。

  “对啊,不觉得太巧了吗?”

  “我以为是天生好命呢。”灵思风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肯定是疯了。”

  洞里连只苍蝇都没有。池水偶尔泛起若有若无的涟漪,这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因为很明显没有任何东西在扰乱水面。上边,太阳炙烤着大地,苍蝇成群飞舞,乱得跟……嗯,跟苍蝇似的。

  “这儿怎么不见别人呢?”灵思风问。

  “你来看。”袋鼠答。

  灵思风双手护身急急后退:“看什么看?长爪子的,长尖刺的,还是长獠牙的?”

  “看幅画而已,伙计。”

  “啊?袋鼠那幅?”

  “伙计你说啥呢?”

  灵思风捋着墙看过去,原本画着袋鼠的地方空空如也。

  “我向你保证这里——”

  “我让你看的是那里,在那边呢。”

  灵思风看看那边的石头,上面用赭石描了好几十只手的轮廓。

  他叹道:“哦,好吧。看明白了,和我一个毛病。”

  “兄弟你说什么呢?”

  “跟我用小鬼留影机的时候一个毛病。取好景,拍影机里的小鬼提笔开画,画完拿出来一看,哎哟,我这大拇指在镜头前挡着呢。我给大拇指拍的照片有十好几张了吧。这位一看就是正忙着画画呢,赶时间,刷子都举起来了,一不小心就忘了抬手,咔嚓一下——”

  “不,我说的是下边那层。”

  灵思风凑近了些,下层确实还有更淡的线条,不细看说不定还以为是石头上的天然裂缝。他眯起眼细看,线条好像能拼起来……对,这是人故意画的……内容是……

  他吹掉岩壁上的浮沙。

  没错,这是……

  挺眼熟的……

  “正是。”小踹踹的声音似远非远,“有点像你,是不是啊?”

  “但这画——”灵思风站直了身子,“这画有多少年了?”

  “咱们算算看。”袋鼠说,“不见太阳,没有风沙,没人打扰……有两万年吧?”

  “不可能!”

  “好吧。环境好,保管妥当,差不离算三万年。”

  “但这些……那是我的……”

  “当然,我说三万年,主要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看。上面画的那层手印,看到没?肯定有五千年了。下面那些隐隐约约的……哦,对,肯定很老,得有几万年吧。只不过——”

  “只不过啥?”

  “上个星期它们还不存在呢,伙计。”

  “你是说,这些是历史悠久的……新画?”

  “懂了?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现在你要跟我说明你那鬼话是什么意思?”

  “正是。”

  “先等等,容我找点吃的。”

  灵思风掀起一块石头,下边是两块果酱三明治。

  巫师们都是受教育水平高、文化底子厚的文明人。一旦发现自己不经意间被困荒岛,他们都知道当务之急就是推卸责任。

  “写得够清楚了!”瑞克雷对着空气中原本开窗的地方狂热地挥手怒吼,“我还挂了个牌子呢!”

  “对,但你书房门上也挂了‘禁止打扰’的牌子,你照样指望维特矮太太早上进来给你送茶。”资深数学家反驳道。

  “先生们,冷静!”庞德插嘴,“眼下我们要先把事情理顺!”

  “对,说得好!”院长咆哮着,“就是他的错!牌子不够大!”

  “我是说我们——”

  “有女士们在场呢!”庞德被资深数学家打断。

  “女士,没有‘们’。”维特矮太太审慎地发出每一个音,像赌徒在牌局末尾亮出王牌。她一本正经地站在边上旁观,脸上的表情像在说:我才不担心呢。有这么多巫师在,万事稳妥。

  巫师们纷纷调整态度。

  “如果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还望大家原谅。”维特矮太太又说。

  “啊,不,没什么不该说的。”瑞克雷连忙回答,“算不上‘不该’。就是这样。”

  “人之常情嘛。”资深数学家打着圆场,“我都看不太清那牌子上的字。”

  “乐观地看,被困在这里至少还有新鲜空气和阳光,总好过满满当当的书房。”瑞克雷继续。

  “校长,您可太乐观了。”庞德疑虑地评价。

  “羊羔摇两下尾巴的工夫我们就回家了。”瑞克雷眉飞色舞。

  “不幸的是这里不像是农牧业发达的——”

  “比喻,斯蒂本先生,那是比喻。”瑞克雷没让庞德说完。

  “太阳要落下了,校长。”庞德还是不肯闭嘴,“也就是说夜晚将至。”

  瑞克雷紧张地先看看维特矮太太再看看太阳。

  “出什么事了吗?”维特矮太太问。

  “没,怎么可能呢,没有!”瑞克雷匆忙回答。

  “我注意到墙上的洞好像再也没打开。是恶作剧吧?各位先生总要找点乐子,我理解。”

  “是啊,那——”

  “但是,校长,如果你能把我送回去就太好了。我们今天下午要洗衣服的,院长的床单可不好洗啊。”

  院长突然体会到一只蚊子被暴露在聚光灯下的感受。

  “不愁,维特矮太太,我们这就解决。与此同时你不如坐下歇一会儿,享受美好的床单,不,我是说阳光。”

  “咔嗒!”躺椅自动合了起来,打了个喷嚏。

  “啊,图书管理员,你又回来啦。”瑞克雷对趴在沙滩上的红毛猩猩说,“斯蒂本先生,请扶他起来。请其他人到这里小叙几句。维特矮太太,容我失陪片刻?教员会议……”

  巫师们聚成一团。

  “就是点番茄酱。”院长张皇失措,“我刚好躺床上吃点东西,汤汤水水的你们都能理解吧!”

  “我确信大家对你的床单没兴趣,院长。”瑞克雷答道。

  “确实没兴趣。”资深数学家愉快地附和。

  “我们才不管。”近代如尼文讲师拍拍院长的后背。

  “咱们得回去,”瑞克雷说,“不能跟维特矮太太孤男寡女在岛上过夜,不体面。”

  “怎么会有人拿一点番茄酱大做文章?至少我把茄汁豆子里的豆子都刮掉了——”

  “那个,我们不算孤男吧?算不上。”近代如尼文讲师提出异议,“一共七个,还没算图书管理员。”

  “对,但我们是七个孤男,”瑞克雷声音紧张,“人们会说闲话的。”

  “关于什么的闲话?”主席有时候反应慢半拍。

  “你懂的。”近代如尼文讲师进一步说明,“七男一女……自不待言……”

  “嗯,有谁提议再弄六个女的来,我肯定不同意。”主席的回答斩钉截铁。

  “那洞说不定能重新打开呢?”资深数学家问。

  “我看悬。”瑞克雷回答,“庞德说我们从洞里经过,可能打乱了静魔场平衡。院长,你怎么想?”

  “就是番茄酱嘛,一时失手,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我们正在讨论被困荒岛呢!其他人有想法吗?我们必须团队协作解决困难。”

  “等会儿要怎么跟维特矮太太解释?”资深数学家压低声音,“她还以为是恶作剧呢。”

  “驯兽师,我们是年高德劭、聪明睿智、经验丰富的巫师。学生们才‘整虫’呢。”瑞克雷义正词严地回答。

  “那是整蛊吧。”庞德在边上念叨。

  “随便啦。总之我们才不是沉迷于恶作剧的人。”

  “我们要么不出乱子,要么肯定是正规正式正经地搞砸了。”近代如尼文讲师郑重作结。

  “真不知道就那么一丁儿点儿番茄酱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细看都看不出来。”院长还在嘀咕。

  “有谁准备了合用的法术吗?”瑞克雷问。

  “凌晨四点?为海滩准备的法术?”近代如尼文讲师反问,“当然没有。”

  “那我们只好因陋就简了。迟早会有船打这儿路过。”他补充道,“注意听重点,先生们。我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我很确定原始人都能在这样的地方活下去,跟粗野的祖先们相比,我们有多大的优势啊。”

  “比如维特矮太太。”资深数学家表示同意。

  “院长,你懂船吗?记得你当年还瘦的时候赛艇拿过奖。”瑞克雷说,“请注意这个问题跟床单没半点关系。”

  “是呀,造船没什么难的。”院长终于醒过神来,“原始人都会造船,我们文明人还能被难住吗?”

  “那你就是造船委员会主席了。”瑞克雷布置着任务,“资深数学家给你打下手。其他人最好去找找淡水,还有吃的,打几个椰子什么的下来。”

  “校长,那你干什么呀?”资深数学家酸溜溜地问。

  “我就是蛋白质获取委员会。”瑞克雷挥动手里的渔竿。

  “你又要站在这儿钓鱼?有用吗?”

  “晚上兴许就有鱼吃呢,驯兽师。”

  “谁带烟草了?”院长问,“我忍不住了要来支烟。”

  巫师们一边相互抱怨推诿,一边各忙各的去了。

  森林里,层层落叶之下,根系悄悄舒展,几株小植物开始疯长……

  “这是新生的大陆,”小踹踹解释道,“最后才被创造的……有些不同。”

  “我看挺老。”灵思风说,“古老。那些山就和普通的山一样老。”

  “那些啊,有三万年吧。”

  “别扯了!起码几百万年!”

  “对。三万年前的它们是几百万年前诞生的。这地方的时间嘛,”袋鼠耸耸肩,“与别处不同……拼接的方式不一样,明白吗?”

  “明白才怪。不过我一个堂堂人类正坐在这里听袋鼠讲话,没立场辩驳。”

  “我正在找你能听懂的说法。”袋鼠愤愤地说。

  “好啊,继续,迟早能想到。来个果酱三明治吗?醋栗馅儿的。”

  “不吃醋,伙计。听我说——”

  “醋栗可不常见,平时不太能碰到。覆盆子和草莓多,黑加仑也不少,但醋栗嘛,我觉得一百罐果酱里也就一罐是醋栗酱吧。对不起,你继续。”

  “你有认真听吗?”

  “我像不认真的样子吗?”

  “你有没有注意到广阔的空间里时间流逝比较慢?”

  向灵思风嘴里移动的三明治停在半路:“真的哎,但那是主观错觉。”

  “那又怎样?创造这块大陆的时候时间和空间不够用了,明白吗?他不得不凑合一下,让时空交叉加班,时间作用于空间,空间作用于时间——”

  “嘿,这里面好像有个李子。”灵思风满嘴都是三明治,“可能还有大黄。你可猜不到他们有多能凑合,总是用便宜水果充数。我在酒馆里认识了这么个人,就在安卡-摩波的果酱厂工作,他说厂里随便凑些什么破烂玩意儿加上红色素就算果酱了。我说果酱里还有覆盆子的籽儿呢,你怎么解释?他说籽儿是木头做的。木头!还说厂里专门有台机器从木头上削覆盆子籽儿。你敢信吗?”

  “能不提果酱吗?好好听我讲话!”

  灵思风放下三明治:“天啊,我真不想。我正坐在洞里,在一个从没下过一滴雨而且万事万物都会咬人的地方——这么说请别介意——听一只闻起来跟养了很多小狗的房子里铺的地毯一个味儿的草食动物讲话,我还突然就有了从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毫无道理地找到果酱三明治和松糕的特异功能,并被拉着看古代岩画里特别不对劲的地方。刚才提到的那只袋鼠正跟我絮叨什么时间空间全乱套了还让我好好听讲?!有话直说吧,这些玩意儿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块大陆没完工,明白吗?拼不进去……被翻过来了……”袋鼠看着灵思风,好像在读他的心思,其实真的在读他的心思,“你知道拼图游戏吧?只差一块就拼完了,剩下那块形状也对得上,偏偏要正反面颠倒一下才能塞进去!现在想象最后那块拼图是一整块大陆,必须穿过八九层维度翻转过来才能拼上,然后就……”

  “干旱?”灵思风问。

  “太对啦!”

  “呃……我知道这个问题可能有点蠢。”灵思风从牙缝里抠着醋栗籽儿,“为什么交给我?”

  “都怪你喽。自从你来,突然间所有事情‘自古以来’都不对劲了。”

  灵思风回头看墙。大地再次颤动。

  “再讲一遍!”

  “过去的某些事件错乱了。”

  袋鼠看看灵思风那张茫然的果酱脸,又换了个说法:“你的到来产生了一个错误的音符。”

  “什么东西的音符?”

  袋鼠挥挥爪子:“所有这些。你可以把它叫作本地化相位空间的多位结之类的鬼东西,或者简单地把它叫作一支歌[23]。”

  灵思风耸耸肩:“我不介意杀几只蜘蛛什么的,但那是你死我活的非常状况。有些蜘蛛照着我的脸就扑过来——”

  “你改变了历史。”

  “别逗了。几只蜘蛛能改变什么历史?有的还会用蛛网当蹦床,‘砰’的一声,紧接着——”

  “不是从现在开始算的历史,是已经发生过的历史。”袋鼠强调。

  “我改变了很久以前已经发生过的历史?”

  “正确。”

  “我来到这地方,导致已经发生过的历史改变了?”

  “对。时间并不像你想象的是一条直线——”

  “我从来也没以为时间是直线,毕竟我在里面转过好几个弯呢。”

  袋鼠大幅度地挥动一只爪子:“不只是未来的事件影响过去的事件。尚未发生但可能发生的事件也可能影响已经确实发生的。甚至不该发生但已经发生然后又被删除的事件也会在……姑且这么说吧,在时间里留下影子,影子又影响现在。偷偷跟你讲啊,”袋鼠摇动着耳朵,“这地方随时可能散架,从来也没人收拾。每次看到今天过去紧跟着的是明天我都特意外,实话实说。”

  “我也是,唉,我也是。”灵思风赞同。

  “然而,不愁,对吧?”

  “我还是把果酱放一放吧。”灵思风放下三明治,“为什么选中我?”

  袋鼠挠挠鼻子:“总得选个谁嘛。”

  “那我要做什么呢?”

  “给世界上紧发条。”

  “你是说还有把钥匙?”

  “可能有,说不定。”

  灵思风再次转身看看岩画,那些几周前还不存在,忽然就自古以来一直在此的画面。作画那位功底相当不错,把自己没见过的东西画得活灵活现。就算看不懂画面的内容,只要瞧瞧那些小人头上的尖帽子就够了。

  “是的。我们把这个叫‘刺儿头’。”袋鼠说。

  “他钓到鱼了,”资深数学家说,“也就是说他随时可能一脸自鸣得意地跑过来催问咱们造船的进度。他那人,你懂的。”

  院长看着他在石头上画的草图:“造个船有什么难的?鼻子里插骨头的原始人都会造,我们有几千年来积淀的智慧,还能被难住?对我们这样的人才,造船绝不在话下,驯兽师。”

  “可不是嘛,院长。”

  “我们只需遍搜全岛,找一本类似《初学者实用造船指南》之类的书。”

  “没错。再往后就一帆风顺啦,院长,啊哈哈。”

  资深数学家抬起头,狠咽了一口唾沫。维特矮太太正坐在阴凉里的一段木头上,用一片大叶子给自己扇风。此情此景触动了他内心的某些东西。他也说不清被触动的是什么,但一系列小细节,例如她挪动身体时什么东西发出的嘎吱声,撩拨着资深数学家的神经。

  “驯兽师,你还好吧?你看着快中暑了。”

  “就是有点儿……热,院长。”

  院长看看资深数学家身后,松了松自己的衣领:“哟,他们可够快的。”

  其他巫师正沿着沙滩走来。

  穿巫师袍有一样好处,就是可以当围裙用。主席的肚子鼓鼓囊囊的,比平时更鼓。

  “找到吃的了吗?”资深数学家问。

  “呃……找到了。”

  “我猜这些是水果和坚果吧?”院长发着牢骚。

  “呃……是,也不是。”近代如尼文讲师支支吾吾,“嗯……怪得很……”

  主席松开手,长袍兜住的东西撒了一地,有椰子,有大大小小的坚果,还有丰富多彩的毛茸茸或是疙疙瘩瘩的植物零件。

  “全都很原始嘛,”院长挑剔道,“说不定还有毒。”

  “庶务长一直在玩儿命吃。”近代如尼文讲师说。庶务长应声打了个欢快的饱嗝儿。

  “说不定就真把命玩儿没了呢。你们搞什么鬼?面面相觑的做什么?”院长问。

  “呃……我们也试吃了几样,院长。”近代如尼文讲师回答。

  “啊,采集队回来啦!”瑞克雷快乐地吼着向他们走来,挥舞着穿成一串的三条鱼,“小伙子们,找到类似土豆的东西了吗?”

  “说出来你肯定不信,”近代如尼文讲师嘟哝着,“一定会说我们耍诈。”

  “你说什么呢?”院长问,“这些没什么可诈的啊。”

  主席叹了口气:“吃个椰子试试吧。”

  “会爆炸还是怎么着?”

  “不,没有那种事。”

  院长狐疑地捡起一个椰子砸在石头上。椰子应声而破,碎成齐齐整整的两半。

  并没有椰汁喷溅。果壳里面是一层棕色的内壳,中间填满白色纤维。

  瑞克雷捡起一点纤维闻了闻:“我不信。这有违自然。”

  “怎么会呢?”院长问,“椰子里填满椰蓉,有什么不自然的?”

  瑞克雷掰下一块椰子壳递了过去,软软的,略有点脆。

  院长尝了一口:“巧克力?”

  瑞克雷点点头:“像是牛奶巧克力,里面包着软糯的椰蓉馅儿。”

  “‘唔’可能!”院长鼓胀着腮帮子。

  “不可能你倒是吐出来呀。”

  “等我稍微再试一点点,”院长咽下满嘴椰子,“完全出于探索精神,你懂的。”

  资深数学家捡起一颗拳头那么大、疙里疙瘩的坚果,试探着敲了几下。坚果破裂,但没碎,软黏的瓤把破掉的外壳粘在一起。

  果子的味道很熟悉,谨慎地尝上一口更是确认无疑。一片震惊和寂静中,巫师们凝视着果瓤。

  “还有蓝纹呢。”资深数学家说。

  “对,我们知道,已经试过了。”主席有点无奈,“毕竟世上确实有种果子叫面包果——”

  “我听说过。”瑞克雷表示赞同,“我也可以相信有天然产生的巧克力壳椰子,因为巧克力是一种薯类——”

  “大概是豆类。”庞德急忙纠正。

  “随便啦。但我决不相信竟然会有蓝科雷蓝纹软奶酪果这样的东西呀!”说着他就戳了戳这样的东西。

  “但大自然确实有种种滑稽的巧合啊,校长。”主席说,“比如我小时候就曾经挖到过一根胡萝卜,啊哈哈,长得可有意思了,像个男人拿着……”

  “呃……”轻微的沉吟像是在预示什么,大家齐齐望向院长。

  院长刚才在剥一个像是小豆荚的东西上的黄皮,现在他手里握的是——

  “哈,对,开玩笑的吧。”瑞克雷说,“这玩意儿可不会长在……”

  “我保证没做手脚!你看这上面还有梗什么的呢!”院长挥舞着那东西辩解道。

  瑞克雷接过那东西在耳边摇了摇,压低声音:“带我看看你们在哪儿找到的。”

  那东西生长的灌木位于一小片空地上,叶片间还垂着几根小绿笋,每根尖端都开着一朵花,但花朵已经卷曲掉落,果实成熟了。

  院长摘下一根豆荚剥开,五颜六色的甲虫纷纷被他的动作惊起。豆荚里是一根略微湿润的白色圆柱体。他检查了几秒就把那东西的一头含进嘴里,又从帽子上的一个小口袋里取出火柴,点燃另一端。

  “烟气丝滑。”院长的手微微发抖,他取下香烟吐了个烟圈,“软木过滤嘴也不错。”

  “呃……好吧。烟草和软木都是天然存在的植物制品。”主席的声音微微发颤。

  “主席?”

  “校长有何吩咐?”

  “闭嘴。”

  “遵命,校长。”

  庞德掰开过滤嘴,里面有一小圈东西,看起来像——

  “种子,这不可能呀,因为……”

  云缠雾绕的院长一直盯着附近的藤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那边的豆荚都是很规则的长方形?”

  “动手吧,院长。”瑞克雷鼓励道。

  院长剥开棕色的外壳。

  “啊,是饼干。正好配奶酪。”

  “呃……”庞德指向一旁。

  树丛对面的地上散落着两只靴子。

  灵思风的手指在洞壁上滑过。

  大地再次颤抖。

  “什么东西在震?”

  小踹踹回答:“哦,有人说是地震,有人说是大陆干涸的结果,还有人说是有大蛇从土里穿过。”

  “到底是哪个?”

  “你问的问题不对。”

  岩画里的小人真像巫师,灵思风想。去过幽冥大学的人都能认出巫师们的圆锥形身材。小人们的手里拿着法杖,古代的画师甚至用手头仅有的简单材料画出了法杖末端的木球。

  但三万年前可绝没有幽冥大学……

  这时他才注意到洞穴末尾的岩画。那地方的表层是很多赭石手印,一个念头悄悄在他脑海里萌发,当年的人们或许认为这样就可以把底层的画面按在岩壁里。他知道这想法可能有点蠢——古人害怕画里的东西跑出来。

  他擦去浮土。

  “噢,不是吧。”灵思风低叹一声。

  画上是个长方形的箱子,古代画师不懂传统透视法,但显然尝试过描绘几百条小腿。

  “是我的行李箱!”

  “总是这样,哈?”身后传来小踹踹的声音,“人平安抵达,行李箱却不知被送到哪里去了。”

  “送到几千年前?”

  “现在是值钱的古董了。”

  “我的衣服还在里面呢!”

  “过了这么多年,说不定时尚流行风又转回去了呢。”

  “你不懂!那是魔法箱子!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说不定它跟你就在同一个地点,只是时间不同。”

  “什么?哦。”

  “我跟你说过这地方的时间空间全乱套了,不是吗?等你踏上征途就知道了。有的地方几条时间线同时流动,有的地方几乎一点时间都没有,还有的时间找不到地方放。你会解决的,对吧?”

  “怎么解决?像洗牌那样吗?”灵思风在心里悄悄给“你踏上征途”画上重点。

  “对。”

  “不可能!”

  “我也想说不可能,但你能做到。现在你只要专注于这个念头就好。”小踹踹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能做到,因为你已经做过了。”

  灵思风双手托腮。

  “我刚说过这里的时间和空间都是乱的。”

  “我已经拯救过这片大陆了,是不?”

  “对。”

  “好,比我预料的简单。我也不要求太多回报,给个勋章,或者被万民景仰,或者给我一小笔退休金加上一张回家的票……”灵思风抬起头,“这些全都没有,对不对?”

  “对,因为——”

  “因为我目前还没完成拯救大陆的大业。”

  “正是!你终于开窍了!现在你要去做我们已经知道你将要做的事,因为你已经做过了。如果你之前没做过,现在我也不会跑来监督你按照未来已经发生的再做一次。所以赶快动手吧。”

  “我要面对种种危险?”

  袋鼠挥挥爪子:“一般的危险。”

  “踏上漫漫旅途,披荆斩棘,穿过焦土?”

  “哦对呀,我们这儿也没有不焦的土。”

  灵思风的情绪略微好了一点:“我会碰到一些队友,他们的力量和技能都非常有用?”

  “别指望了。”

  “至少来把魔剑?”

  “你会使吗?”

  “说得好,说得好。算了,不要魔剑。但总得给我个什么东西吧!隐形衣?大力药水?或者其他类似的……”

  “那都是给会用的人准备的。你只能依靠自己天生的智慧。”

  “什么都没有?那叫哪门子冒险?连提示都不给吗?”

  “你可能需要喝点啤酒。”袋鼠略微退缩,似乎准备迎接暴风骤雨般的抗议。

  然而灵思风没有异议:“哦,好吧。喝啤酒我在行。该往哪边走?”

  “嗯,你自然会发现的。”

  “那等我到了该去的地方,接下来要做什么?”

  “到时候……自然知道,不是吗?”

  “那我怎么知道怎样才算完成使命?”

  “‘大潮’会回来。”

  “大啥?”

  “会下雨。”

  “我以为这地方从来没下过雨呢。”

  “正是这个意思,我就知道你一点就透。”

  日薄西山,洞穴边缘的石头闪着红光。灵思风盯着石头看了一阵,作了个勇敢的决定。

  “整块大陆命悬一线,我岂能坐视不理?天神在上,天一亮我就出发,去完成我已经完成的壮举,否则我就不姓灵思翁!”

  “灵思风。”袋鼠提醒他。

  “没错!”

  “说得好啊,伙计。我要是你,现在就赶紧去休息,明天忙着呢。”

  “当使命来敲门时,我绝不会毫无准备。”灵思风把手伸进一段空心木头,摸索了一阵,揪出一盘鸡蛋和薯条,“天亮见。”

  十分钟后,他枕着那段木头舒展四肢,仰望紫色的天空。已经有几颗星星探出了头。

  有些什么事儿……哦对了。袋鼠躺在水洞对面。

  灵思风抬起头:“刚才你提到一个‘他’,说‘他’创造了这地方……”

  “是啊。”

  “但……我之前见过造物主。一个小矮子,事必躬亲,每片雪花都要亲自捏。”

  “哦?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其实我碰到他的时候,他还没造完世界呢。”[24]灵思风决定还是别提当时把海鲜三明治掉进小石塘那码事。听说自己是从某人的午餐进化来的,有人可能会不高兴。“我去过的地方可多啦。”他补充道。

  “瞎掰的吧?”

  “啊?没,当然没。什么虾?我可没,绝对不会。别说掰了,连剥虾都没有过,任何甲壳类都没碰过,尤其是小石塘里的。我没有。呃……你刚才那词啥意思?”

  “这地方不是你那造物主造的,是后来才有的。”小踹踹没理会灵思风的提问。

  “可以那样吗?”

  “为什么不可以?”

  “造物可不像加盖马厩那么随意,不是吗?有人来到一个已经创造完毕的世界,扔下一块新大陆?”

  “时常发生啊,伙计。我的天,常有的事。为什么不能呢?如果哪个造物主扔下一大片没放水的海洋就走人了,那后来总会有个谁来给它放满水,不是吗?这对世界本身也是好事,新气象、新想法、新生活。”

  灵思风仰望星空,心中想象某人流窜于各个世界,趁没人注意就塞进去一块新大陆的场景。

  “确实。比如我就绝不会想把所有蛇都做成毒蛇,把蜘蛛做得比蛇更毒。还在动物身上乱安口袋!太扯了。”

  “说到点子上了。”小踹踹表示同意。夜色已深,填满洞穴,难辨它的身形。

  “他做了好多这样的大陆?”

  “对。”

  “为啥?”

  “做得多,指望至少有一个能成功活下去。每次他都要造些袋鼠,算是签名吧。”

  “这位造物主有名字吗?”

  “没有。他就是那个背着口袋、口袋里装着宇宙的无名男子。”

  “皮口袋吗?”

  “就是他。”

  “小口袋里装着整个宇宙?”

  “是啊。”

  灵思风躺了回去:“真庆幸我不信宗教,太复杂了。”

  五分钟后,他打起了鼾。半小时后,他轻轻偏过头。

  袋鼠好像不在了。

  灵思风用几乎超越自身的速度一跃而起,爬上落石堆,翻出洞穴,奔向夜色深处。

  他随便挑了一颗星星作为方向,拔腿狂奔,全然不顾抽打在光腿上的灌木枝条。

  哈!
  当使命来敲门,他绝不会毫无准备。

  因为“使命”会发现他不在家。

  星光照耀洞穴中的池水,涟漪泛起,拍打着沙土。

  墙上有一幅红白黄三色的古代袋鼠岩画,画师似乎想在石头上实现大型粒子加速器在八维空间里才能达成的效果,在同一幅画面上表现出袋鼠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简而言之,岩画上不是袋鼠的外观,而是袋鼠的本质。

  画面笑着消失了。

  被世人称为“维特矮太太”的智慧型双足生物结构复杂,其中的要素之一是:天下没有不正之餐。维特矮太太做个三明治,哪怕是给自己吃,也要在上面放一片欧芹做装饰;她随便喝杯茶也要在腿上铺好餐巾,若是有花瓶、餐垫,以及品位高尚的景色做陪衬就再好不过了。

  维特矮太太把饭放在膝头,那是无法想象的场景,甚至“维特矮太太有膝盖”这样的想法已经令人咋舌,资深数学家稍微动动念头就要用帽子给自己扇风降温。所以巫师们搜遍整片海滩,用捡来的浮木拼凑出一张非常粗劣的桌子,又搬了些合用的石头当椅子。

  资深数学家用帽子掸掉一块石头上的浮灰:“请坐,维特矮太太……”

  女管家皱起眉头:“下人和绅士们同桌进餐,那可是亘古未有之事啊。”

  “不必客气,维特矮太太。”瑞克雷也发出邀请。

  “恕我真的无法从命,这是僭越呀。我得安分守己,否则以后可没脸再见你了呀,先生。”

  瑞克雷茫然片刻,悄声说:“先生们,开个会?”

  巫师们在沙滩上稍远的地方又聚成一团。

  “这可怎么办?”

  “她真是难能可贵,毕竟她是属于楼下世界的人。”

  “是的,没错,可岛上没有楼梯啊。”

  “咱们盖个楼梯?”

  “我是说不能让这位可怜的女人自己孤零零地坐着。”

  “光造那桌子就累死人了!”

  “校长,您注意到浮木有什么特别之处了吗?”

  “我觉得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木头,斯蒂本。有树枝、树干什么的。”

  “这就是奇怪之处,校长,因为——”

  “非常简单,瑞克雷。我希望我们作为绅士都知道如何对待女人——”

  “女士。”

  “你这么抬杠有点过分了,院长。很好,‘如果先知奥索义不去就山,山便来就先知奥索义’。克拉奇有这么句谚语。”

  瑞克雷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知道手下的巫师们肯定有话说。

  “其实我认为这句谚语是奥姆……”庞德果然插话。

  瑞克雷大手一挥:“就是那样,差不多。”

  这就是维特矮太太独自一人在桌边用餐,而巫师们在旁边围着火堆团团坐的原因。时而有巫师起身,慢慢踱到桌边给女管家送上一点大自然的馈赠。

  在岛上显然不用担心挨饿,只是很可能会消化不良或痛风。

  主菜是鱼。巫师们猛力搜索也没发现哪儿有牛排树,但其他收获颇丰,除了数之不尽的传统型水果外还发现了一丛意大利面条树、一种瓤极像奶油冻的南瓜,以及一样瑞克雷不喜欢的东西——看起来像是菠萝,剥开外壳却得到一大团李子布丁的水果。

  “这显然不是真的李子布丁,”瑞克雷严正抗议,“我们认为它是李子布丁,是因为它味道像极了……李子布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里面还有李子和黑加仑呢。”资深数学家说,“劳驾递一下奶油冻南瓜好吗?”

  “我要说的是,我们只不过认为那些看起来像是黑加仑和李子——”

  “不,我们也认为那些吃起来像黑加仑和李子。”资深数学家补充道,“校长你瞧,没什么神秘的。显然曾经有巫师来过呗。说不定就是我们的地理教授做了点实验,或是远古魔法作祟什么的。香烟树跟远古魔法比起来就是小菜一碟了,对吧?”

  “说到小菜……”院长摆着手,“劳驾谁给我递一下朗姆酒好吗?”

  “维特矮太太可不赞同喝烈酒。”资深数学家及时提醒。

  院长看看桌子那边,维特矮太太正在优雅地吃一根香蕉,常人很难做到。

  他放下手里的椰子壳:“嗯,她……我……我觉得不……唉,去他娘的,我就说这么多。”

  “也不赞同说粗话。”近代如尼文讲师补充。

  “带几只蜜蜂回去吧,”主席提议,“了不起的小东西,不满足于制造无聊的传统型蜂蜜。只要抬手摘一个蜂蜡做的小容器就全搞定了,方便得很啊。”

  “她吃之前要慢慢把整个香蕉皮都剥掉,噢,我的天啊……”

  “驯兽师你还好吧?中暑了吗?”

  “啥?哎?嗯?哦,没事。对,蜜蜂,真不简单。”

  巫师们抬起头,只见两只蜜蜂飞过。蜂群正借着最后的阳光围着一株开花灌木忙活,飞过之处留下一道道黑烟。

  “飞来飞去像小火箭似的,”瑞克雷评价着,“厉害。”

  “我还是惦记那双靴子,”资深数学家说,“仿佛一个大活人被猛地从靴子里拔走了。”

  “这岛小着呢,兄弟,”瑞克雷安抚驯兽师,“我们见到的无非就是鸟、几只叽叽嘎嘎的东西,还有一大堆虫子。丢一块石头就能从这头扔到那头,养不下猛兽。他一定是……一时觉得心无挂碍吧。再说这岛上热,穿不住靴子。”

  “那我们怎么没见到人呢?”

  “哈!说不定藏起来了,”院长嘲讽道,“没脸见我们。在书房里私藏了这么漂亮的阳光海岛,有违校规。”

  “是吗?”庞德问,“我从没见过这条校规,什么时候生效的?”

  “从我不得不睡冷冰冰的卧室开始。”院长阴恻恻地回答,“劳驾递一下面包黄油布丁果好吗?”

  “对——头。”这是图书管理员。

  “啊,你变回原形真是太好了,老伙计。”瑞克雷立刻回应,“这次坚持久一点好不好啊?”

  “对——头。”

  图书管理员面前摆了一大堆果子。换作平时,这位置完美极了,但眼下他觉得连香蕉都有些不对劲,同样的错位感。有黄的长香蕉、短香蕉,红香蕉,棕色肥香蕉——

  他又看看剩下的鱼:一条大银鱼、一条红肥鱼、一条小灰鱼、一条有点像鲽的形状扁扁的鱼——

  “显然远古时代的巫师曾经来过这里,并且想把岛屿弄得更舒服一点。”资深数学家继续分析。图书管理员忙着查数,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又望向树木:李子布丁树、奶油冻南瓜藤、巧克力椰子——猩猩突然开悟,找到了是什么让他觉得不对劲。

  资深数学家打住话头。图书管理员两手撑地蹲了起来,手脚并用奔向涨潮线。他翻腾堆积的贝壳,抓了满满两大把,带着凯旋的气势扔在校长面前。

  “对——头!”

  “什么意思啊,老伙计?”

  “对——头!”

  “对,真漂亮,但是……”

  “对——头!”

  图书管理员似乎终于意识到巫师们的智商水平。他竖起一根手指,怀疑地看着瑞克雷:“对——头?”

  “还是不太明白你——”

  竖起两根手指:“对——头,对——头?”

  “我还是……”

  “对——头,对——头,对——头!”

  庞德看着猩猩竖起的三根手指:“我觉得他在查数,校长。”图书管理员向他递过一根香蕉。

  “啊,又是那个‘你看我这是几’的游戏吗?”院长表示自己完全明白,“但我们要喝得更醉一点才……”

  图书管理员挥手指向鱼、饭、贝壳,以及远处的树木。一根手指直插天空。

  “对——头!”

  “你觉得全一样?”瑞克雷猜测着,“这是一个大地方?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地方?”

  图书管理员再次开口,却打了个喷嚏。

  一个非常大的红海螺摆在沙滩上。

  “唉,又来了。”庞德叹道。

  “有趣。”主席兴致勃勃,“他变的大海螺好得很,你从尖尖的这头往里面吹气,能发出不得了的声音……”

  “谁来试试?”院长的声音若有若无。

  “哎呀。”庞德又来了。

  “你什么毛病?”院长问。

  “只有一个。”庞德继续发言,“这就是他要说的。”

  “一个啥?”瑞克雷问。

  “所有东西,校长。所有东西都只有一个。”

  后来回忆时,庞德觉得自己这句台词充满了戏剧张力。全体在场者此时应面面相觑,逐渐开悟,再惊恐作答:“老天呀,你看,他说得对呀!”可惜在场的全是巫师,可以把很大的想法拆成极细碎的小块,慢慢想。

  “别傻了,小伙子,就说贝壳吧,怕不是有上百万个。”

  “是的,校长,但你仔细看,每个都不一样。我们找到的那些树……每种也只有一棵。香蕉树很多,但每棵结的香蕉都不一样。只有一棵香烟树,不是吗?”

  “蜜蜂也很多。”瑞克雷反驳。

  “蜂群只有一个。”庞德再驳。

  “数不清的甲虫。”院长说。

  “我认为其中没有任何两只是一样的。”

  “嗯,确实有趣,”瑞克雷又说,“但我不觉得……”

  “每样只有一个,不能持续啊,校长。不能繁殖。”

  “确实。但它们就是树而已呀,斯蒂本。”

  “树也分公母的,校长。”

  “是吗?”

  “是的,校长。有时候同一棵树上不同的部位都有公有母。”

  “什么?你确定?”

  “是的,校长。我叔叔就是种坚果的。”

  “小点声,小伙子,小点声!别让维特矮太太听见!”

  庞德大吃一惊:“什么?但是……那个……她是维特矮太太,校长……”

  “那跟我们的话题有半毛钱关系吗?”

  “我是说……有维特矮太太,想必就有维特矮先生?”

  瑞克雷的脸僵硬了片刻,嘴唇开开合合,尝试并否决了各种回应,最终拿定主意,无力地说:“或许吧,但我觉得这念头太肮脏了。”

  “没办法,这就是自然啊,校长。”

  “从前我喜欢在美好的春季清晨去林子里散步,斯蒂本。难道你要说林子里的树都在热火朝天地做那事儿?”

  这个嘛,庞德的园艺学知识有点不够用了。他试着回忆关于叔叔的种种过往,叔叔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梯子上度过。

  “我,呃,记得有时候要用到骆驼毛刷子——”瑞克雷的脸色在说没人想听这种事实,所以庞德跳过细节,“总之,校长,光棍儿绝对无法繁衍。还有一件事,树上长香烟给谁抽?我是说,如果灌木希望把过滤嘴散布到四面八方,它以为有谁会来抽烟?”

  “啥?”

  庞德叹了口气:“校长,植物结果是为了充当诱饵。鸟来吃水果,然后,呃,把种子掉在其他地方。这样植物的种子才能扩散。我们在岛上只见过鸟和几只蜥蜴,那么如何……”

  “哦,我明白了。你想问的是哪种鸟飞累了会落下来抽支烟歇口气?”

  “烟色隼!”庶务长热心回答。

  “庶务长啊,你还在听,真是太好啦。”瑞克雷头也不回地敷衍道。

  “鸟不抽烟,校长。这时候您该扪心自问,灌木长香烟是图什么,明白吗?如果岛上有人类,我觉得迟早会冒出某种形式的尼古丁树,因为人抽烟——我是说,”庞德意识到这一说法实在有违自己引以为傲的逻辑思维,遂改口道,“人抽这些看着像是香烟的东西,到处乱扔烟屁股,由此扩散了藏在过滤嘴里的种子。有些种子要有足够的热量才能萌发。但如果岛上没有人类,灌木就没意义了。”

  “我们就是人类,我就爱饭后一支烟,尽人皆知。”

  “没错,但院长先生,我们几小时前刚来到这儿,消息没那么快传到偏远小岛。”庞德耐心十足,“这么短时间根本不够植物进化的。”不过后来的发现证明此论断完全错误。

  “你是说,”瑞克雷心事重重,“我们吃苹果的时候其实是在帮苹果……”他顿了顿,“树也太过分了。”他又吸吸鼻子,“从今往后我还是吃鱼吧,至少鱼苟苟且且的时候不影响旁人,离得远远的我可以理解。斯蒂本先生,你知道我对进化论的看法吗?老实说我认为进化论有点胡扯,但假设真有进化这码事,它必须快速进行,不然就会和旅鼠一样。”

  “旅鼠?”

  “对,就是那些前赴后继跳崖的小玩意儿。有几只在坠崖的过程中变成鸟飞走了?嗯?你说啊?”

  “那个,当然一只也没有——”

  “就是这个意思。”瑞克雷得意洋洋地打断他,“就算某只旅鼠在坠落途中思考‘嘿,且让我扑动爪子试试看’,也于事无补,不是吗?这时候旅鼠需要非常正向的思维,一步到位考虑怎么长出真正的翅膀。”

  “啊?几秒钟的工夫?从悬崖到地面的距离?”

  “正是最佳时机。”

  “但是旅鼠不能说变就变成鸟啊,校长!”

  “能变的就走运了,对吧?”

  小丛林深处传来一声咆哮,颇像号角的声音。

  “你真确定岛上没有猛兽?”院长插话。

  “我好像看见大虾了。”资深数学家紧张地说。

  “校长说得对,岛太小了,”庞德奋力停住关于旅鼠会飞的思辨,“不可能养活足以伤害我们的猛兽。如果真有,它吃什么?”

  现在所有人都听到有什么东西正冲过森林。

  一只怪物来到夕阳斜照的沙滩。尺寸惊人,一颗爬行类动物的大头几乎跟身子一样大,两条长长的后腿用于直立行走。身子后面还有条尾巴,但鉴于怪物在另一端露出来的尖牙数量,巫师们不是很想关注额外的细节。

  怪物嗅嗅空气,再次咆哮。

  “啊,”瑞克雷开口,“我猜地理教授失踪之谜有答案了。干得好哇,驯兽师。”

  “我想我还是——”

  “院长先生,站着别动!”庞德从牙缝里挤出警告,“很多爬行动物看不见静止不动的东西!”

  “跟你保证,以我的速度,什么动物都看不见我……”

  怪物东看西看,缓慢前行。

  “看不见不动的东西?”瑞克雷问,“你是说我们等它自己撞树吗?”

  “维特矮太太还坐在那边呢!”资深数学家提醒大家。

  维特矮太太不仅坐着,还在用淑女的方式往饼干上涂奶酪呢。

  “我觉得她还没看见这玩意儿。”

  瑞克雷撸起袖子:“来一轮火球齐射吧,先生们。”

  “等等,”庞德又说,“说不定这是濒危物种呢。”

  “维特矮太太也濒危呀。”

  “但我们是否有权灭绝——”

  “当然有。”瑞克雷不容庞德说完,“如果造物主让它幸存,就该给它防火皮肤。你的进化论,原样奉还,斯蒂本。”

  “我们是否需要先研究一番?”

  那东西加快了步伐,速度与其庞大的体形绝不相称。

  “呃……”庞德紧张了。

  瑞克雷抬起胳膊。

  怪物停步,跳向空中,却像被踩过的橡胶球似的扁了,再次恢复原形时的吱嘎声恰似蹩脚的小丑用气球硬拗出动物的最后一条后腿时发出的声音。如若可能,此时它脸上的惊异应远多于痛苦。小闪电在周围闪烁,怪物继续扁化,卷成一根棍,接着是一系列奇趣横生却怎么都不会舒服的形状,最终成了个葡萄柚大的小球,发出一点可悲的小声音——写出来大概是“噗啦噗”——掉在沙滩上。

  “干得漂亮。”瑞克雷问,“谁放的法术?”

  巫师们面面相觑。

  “不是我们。”院长回答,“本来我要用火球一路轰到底的。”

  瑞克雷戳戳庞德:“去呀,研究啊。”

  “呃……”庞德看看沙滩上那只怪模怪样的动物,“呃……研究对象貌似变成了一只大鸡。”

  “好,干得漂亮。”看样子瑞克雷准备作个总结,“挺好的火球,别浪费了。”

  于是他抛了出去。

  一条路。

  就算不是路,至少也是沙漠中一长条平平坦坦的车辙痕迹。灵思风盯着它。

  路嘛,必然能到个什么地儿。只要沿着路一直走,早晚都能到任何地方。路的尽头一般会有墙,有房屋,有港湾……还有船。而且没有会说话的袋鼠,这显然是文明的标志之一。

  坦白说灵思风并不反对来个谁拯救世界,或拯救世界上亟待拯救的某一块。他就是觉得世界不需要被自己拯救而已。

  该往哪儿去?他随机挑了个方向,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走了一阵。

  一丛烟尘出现在曙光之中,越来越近。灵思风充满希望地候在车辙边。

  在烟尘前沿是一辆车,由一群马拉着。黑马,黑车,丝毫没有减速之意。

  巫师挥舞帽子,马车擦身而过。

  片刻过后尘埃落定,他再次上路,在灌木丛中摇摇晃晃地前进,一直来到马车停泊的地点。马们警惕地看着他。

  车不大,按说用不上八匹马,但连马带车都被各种木头、皮革、金属层层包裹,每个表面都满是尖刺和铆钉。虽有八匹马,约莫也剩不下什么多余的马力。

  缰绳的尽头可不是普通的车夫座位,而是马车前端开的一个小孔。车夫头顶扣着更多的木头和铁片:旧炉子的碎渣、盔甲的零件、锅盖,还有踩扁的白铁罐。

  给缰绳留的开口上边是截类似拐了弯的炉子烟囱的玩意儿,从车顶上戳出来,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

  “呃……你好?”灵思风试探着问,“对不起,惊到你的马了……”

  没人回答。他爬上装甲的车轮,窥探车顶,发现上边还有个被打开的圆盖子。

  灵思风压根儿就没打算探头往里看,不然他的脑袋就成了被天空映衬的黑色轮廓,而他的身体则很可能随即成为被勾勒在地面的白线轮廓。

  身后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

  灵思风叹气,缓缓下车,提醒自己千万别转身。

  “彻底投降。”他举起双手。

  “投降就对了。”一个波澜不惊的声音说,“我拿的是十字弓,伙计。转过来,让咱瞧瞧你什么德性。”

  灵思风转身,背后没人。

  接着他低头。

  十字弓几乎垂直向天,只要发射弩箭就会正中他的鼻孔。

  “矮人?”

  “你有意见?”

  “谁?我?当然没!我最好的朋友里说不定就有矮人呢,我是说如果我有朋友的话。呃,我叫灵思风。”

  “哦?好吧,我脾气暴。”矮人说,“他们叫我风狂[25]。”

  “就叫‘风狂’?这名儿……可不俗啊。”

  “这不是名字。”

  灵思风盯着对方。虽然没有传统的大胡子和铁盔,你也能从其他零零碎碎的细节看出这位是个地道的矮人。可以砸瘪椰子的大下巴、凶猛残暴的坚毅神情,以及某种子弹头似的气质,让人一望而知此人就算用脸部撞墙也定能破壁而出。当然了,就算抛开上述一切,此人将将齐平灵思风肚子的脑瓜顶也是条线索。风狂穿着和马车一个风格的皮衣,每个角落都打满铆钉,没打铆钉的地方都别着武器。

  “朋友”这个词儿突然蹿进灵思风的脑海。交朋友的原因可以有很多,“被对方用致命武器指着”当可排入前四。

  “很形象,”灵思风评价着,“真好记。”

  矮人侧头聆听。

  “该死,他们要赶上来了。”他回过头,“会用十字弓不?”那语气像是打算听到“不”字就立刻扣下扳机。

  “当然。”

  “好,上车。这条道我跑了好些年,头回看见有胆儿搭车的。”

  “那可真没想到啊。”

  车厢不大,大部分被武器所占据。风狂推开灵思风,向烟囱潜望镜里瞧了一眼,抓起缰绳就催动马车。

  灌木摩擦车轮,群马拉着车回到正路,开始加速。

  “漂亮吧?谁也跑不过它们,穿着盔甲都比别的马快。”

  “这真是辆非常……原创的车啊。”

  “我自己改了几处。”风狂坏笑着,“你是巫师?”

  “广义上说,是的。”

  “厉害不?”风狂给另一把十字弓搭上箭。

  灵思风犹豫一下:“不厉害。”

  “算你走运,要是厉害就宰了你。最受不了巫师,一帮老古板,对吧?”

  他抓住弯烟囱的手柄,来回旋转。

  “来了。”风狂念念叨叨。

  灵思风从他头顶偷瞄了一眼,烟囱拐弯处有块镜子,能照见后面的路。一片红尘中隐约可见五六个黑点。

  “都是路霸,要抢我的货。这帮家伙见啥抢啥。王八蛋都是王八蛋,但有些王八蛋他妈的特别王八蛋。”风狂从座位下抽出几个饲料袋,“你拿两把十字弓去车顶,我来搞超级增压器。”

  “啥?你想让我对人放箭?”

  “不然你想让我对你放箭?”风狂一把将灵思风推上梯子。

  灵思风爬上车顶。车子颠簸摇晃,红土呛得他喘不上气,风总把长袍往头上吹。

  他讨厌武器,不光因为他老被人用武器指,更因为他自己手持武器时引来的麻烦更多。一旦对方以为你要放箭,势必先发制人。反之你空手前来,他们还会跟你聊上两句。虽然经常是什么“朋友,你绝对猜不到我要怎么收拾你”,好歹也拖延了时间呀。区区几秒钟够干很多事了,例如多活几秒。

  远处的黑点都是车,那些车没什么载货空间,纯为速度而设计。有的四个轮,有的两个轮,还有一辆……一个轮,狭窄的车辕夹着大轮子,上边有个小座位。骑手那身行头像是在三块大陆的各种废铁回收站里拼凑出来的,不合身的地方就塞只鸡垫一垫。

  但骑手身上的所有鸡都比不上拉大轮的那只大鸡。那玩意儿比灵思风都高,脖子往下全是腿,腿往上都是脖子,跑得跟马一样快。

  “那是什么鬼东西?”灵思风大叫。

  “鸸鹋!”风狂攀着缰绳挂在群马之间,“射死一只试试,好吃!”

  车子颠簸,灵思风的帽子跌落风尘。

  “我帽子掉啦!”

  “好!破帽子丢就丢了吧!”

  一支飞箭击中灵思风脚边的铁板。

  “他们放箭了!”

  有车冲出烟尘,车夫身旁的男子在头顶抡着什么东西。飞虎爪咬紧灵思风另一只脚旁的木板,掀掉一块白铁皮。

  “他们还……”

  “你不是有弓吗!”风狂站在马背上,“找个啥抓稳,随时可能加……”

  本已飞快的马车突然猛地加速,差点把灵思风掀掉。车轴冒烟,景物化作残影被甩在身后。

  “这又是什么鬼?”

  “超级增压器!”风狂又爬进车里,“秘密配方!我得掌舵,你来击退追兵!”

  鸸鹋冲出烟尘,身后跟着几辆比较快的马车。一支箭钉在灵思风两腿之间,深入车体。

  灵思风扑倒在车顶,举起十字弓,闭眼放了一箭。

  按照自古以来的叙事套路,灵思风的箭击中了某人的钢盔,又射落远处路过的飞鸟。鸟完全就是跑龙套的,全部台词就是死前发出的一声幽默得体的咕嘎。

  鸸鹋骑士与灵思风并驾齐驱。他戴着巫师的帽子,上面“巫帅”字样依稀可见。满脸泥土的骑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颗颗磨得带尖儿的利齿,正面六颗还刻了“妈妈”字样。

  “然![26]”骑士欢快地吵吵,“把货交出来,保证不马上弄死你!”

  “那是我的帽子!还给我!”

  “你是巫师?”骑士站在座位上,任凭巨轮颠簸,稳如泰山。他把双手高举过头挥舞起来。

  “看我啊伙计们!我是巫师啦!魔法,魔法,魔法!”

  一支特别粗大的箭牵着绳索扎进马车后部,牢牢锁定。身后的骑士一片欢呼。

  “把帽子还我,不然你就死定了!”

  “哦,反正也有人死定了,”巨轮骑士用十字弓瞄准灵思风,“你来呀,让我变形啊。好怕怕——”

  没等说完,骑士的脸突然绿了。他向后急仰,离弦的箭误中侧车车夫;车夫受伤,马车偏斜,挡住了后车的路;后车闪避,撞在骆驼身上……于是后车的后车们突然发现前方冒出一堆乱七八糟的障碍物,由于所有马车都没装刹车,车堆转眼又大了几分,里面的东西还会踢人呢。

  灵思风捂着脑袋,直到最后一辆马车消失才晃晃悠悠地走回风狂身边。

  “呃,风狂先生,我觉得你可以减速了。”他壮着胆。

  “嗯?你把他们全宰啦?”

  “呃……不能说全,有几个跑了。”

  “逗我呢吧?”矮人回头看看,“哎呀,还真的是!来,用尽力气狠拉这根杆!”

  灵思风按指示乖乖拉动那根长铁杆。刹车扣住轮子,金属发出尖啸。

  “马怎么能跑那么快?”

  “燕麦加上蜥蜴腺体,”风狂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金属嘶鸣,“吃了特有劲儿!”

  马车原地转圈,又跑了好几分钟,直到马匹的肾上腺素消退。他们沿车辙回去检查战场。

  风狂又问了一句:“怎么弄的?”

  “他抢我帽子,活该。”灵思风小声絮叨。

  矮人跳下车,踢了一脚破车轮。

  “抢你帽子你就这样?往你脸上吐痰怎么办?炸掉整个国家?”

  “那是我的帽子嘛。”灵思风愤懑地说。其实他也不清楚是怎么弄的。他从来不擅长魔法,这点确然无疑。发的诅咒勉强有效的都是“愿你这辈子有时被雨浇”“愿你刚把小零碎放好转眼就找不到”这个档次。至于脸变绿……他低头又看了看……没错,还有淡黄斑点……这可不是正常效果。

  风狂在车祸现场有目的地游走,时不时拾起几件武器扔在一旁。

  “要骆驼不?”骆驼就站在稍远处,狐疑地看着他。作为刚刚对其他人造成重伤的元凶,它看起来居然相当地毫发无伤。

  “我宁可用脚踩切培根的刀片,也不骑骆驼。”

  “真的?那就把它弄上车,到了尼戴啤酒勒玛能卖个好价钱。”风狂丢开一把土造连发十字弓,他看到另一辆车,脸色顿时明朗起来。

  “啊!这次发达啦!今天运气不错呀伙计!”

  “哦,一袋干草。”

  “搭把手,搬到车上去,快来呀!”风狂打开自己马车的后门。

  “干草有什么了不起的?”

  后门开了,里面全是干草。

  “事关生死啊伙计。为了一捆干草,从现在起到明天早上指不定有多少人想弄死你。没干草就没马,在这地界,没马就是死路一条啊。”

  “等等,我刚刚费那么大劲就为了一车草?”

  风狂大有深意地抖动着眉毛:“暗格里还有两口袋燕麦呢,伙计!”他拍拍灵思风的后背,“亏我还以为你跟那帮拦路抢劫的王八是一伙的,差点把你扔下去!原来你跟我一样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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