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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废柴巫师4:我不是浮士德》(2)

2022-12-17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我不是浮士德(1)

  死神的蜜蜂又大又黑,它们嗡嗡地低飞,把蜜储进蜂房里。蜂蜡雪白,好像圣坛上的蜡烛;蜂蜜浓黑如子夜,黏稠似罪恶,甜美如糖浆。

  谁都知道八原色混合就形成了白色,不过只有少数人才能看出八种不同的黑。死神的蜂箱就放在这座黑色花园里,下方是黑色的草丛,上方是盛开着黑色鲜花的古老枝丫。至于这些树结出的果子,这么说吧,多半也不会是红的。

  草地刚修剪过,眼下并不算高。割草的镰刀倚在长满瘤子的梨树干上。死神用光秃秃的指骨轻轻拎起巢框,他正在检查自己的蜜蜂。

  几只蜜蜂嗡嗡地环绕在他周围。死神也跟其他养蜂人一样戴着面纱,倒不是怕被叮着,只不过蜜蜂有时会飞进他的骷髅头里打转,害他头痛。

  灰暗的光线照亮了他那存在于现实夹缝中的小小世界,他对着光举起一片巢框,突然感受到一丝最最微不足道的震颤。蜂箱内升起阵阵嗡嗡声,一片树叶飘曳而下。须臾间,一丝微风从花园中穿过,而这实在是诡异至极——在死神的国度,空气从来都是温暖而静止的。

  有片刻工夫,死神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什么:
  一阵飞奔的脚步声,一声“不”,一个声音在心里琢磨着:哦见鬼!哦见鬼!我死定了我死定了我死定了!
  死神是全宇宙最古老的造物之一,自有其独特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模式,凡夫俗子根本无从理解。然而他同时也是个称职的养蜂人,因此他先是轻轻将巢框放回蜂箱,又盖好了箱盖,这才作出反应。

  死神大步穿过黑黝黝的花园,回到自己的小屋。他摘下面纱,小心翼翼地抖落几只迷失在颅骨深处的蜜蜂,然后进了书房。

  他在书桌前坐下,又一阵风刮过,令架子上的那些沙漏叮当作响;大厅里,巨大的挂钟恪尽职守,不断将时间切割成易于处理的小块,可就连它也不免脚下一滞。

  死神叹口气,将目光聚焦。

  无论怎样的距离和危险都阻挡不了死神的脚步。事实上,危险越大,他反倒越可能已经去过那地方了。

  他的视线穿过时空的迷雾。

  哦,他说,是他啊。

  夏季,午后,安卡-摩波。这座城市通常是碟形世界最繁华、最喧嚣的所在,若论拥挤程度,更是世上首屈一指。可现在,锐利的阳光完成了无数侵略者、好几次内战和宵禁都望洋兴叹的伟业:双城平静下来了。

  狗躺在滚烫的阴凉里直喘气。安卡河从来都称不上活跃,如今更只在河堤间缓缓渗着,仿佛被热气吸干了精气神。街道上空空如也,热得活像烤箱。

  安卡-摩波从未被敌人占领过。好吧,严格来说这话并不准确,其实它被占领过好多回。双城很欢迎出手阔绰的野蛮人侵者,用不了几天,侵略者就会发现自己的坐骑稀里糊涂地换了主人,两个月之内他们就会化身为城里诸多少数民族中的一员,彼此间的差异只剩下天书一样的文字和有民族风味的特色小吃店。

  然而热浪包围双城,战胜城墙,像裹尸布一般盖住了颤抖的街道。在大喷灯似的太阳底下,刺客累得杀不动人,盗贼也变成了诚实的公民。在最高的魔法学府看不见大学,巫师们躲在爬满常春藤的坚固校舍内,尖头帽遮住脸打着瞌睡。就连苍蝇也筋疲力尽,懒得再往窗玻璃上撞。城市在午睡,等待太阳落山,等待夜晚带来转瞬即逝、沉闷炎热的中场休息。

  只有图书管理员挺凉快;不仅凉快,他还荡来荡去好不快活。

  这是由于他身处看不见大学图书馆的地下室,还在屋里吊上了绳子和绳圈——此处的藏书都属于较为——呃,情色[1]的类型,非得储存在一缸缸碎冰块里不可。图书管理员就在大缸上方冰凉的水汽里荡来荡去,十分惬意。

  每本魔法书都拥有自己的生命,其中一部分精力特别旺盛,光锁在书架上远远不够,必须把书页钉死,或者把整本书夹在钢板中间。至于专供行家品鉴的密宗性学魔法,它们只能存放在温度极低的水里,免得自燃起来烧焦了异常朴素的封面。

  图书管理员前前后后地晃着,一脸安详地在水缸上方的水汽里打着瞌睡。

  突然凭空冒出一串脚步声,那响动仿佛直接擦刮着灵魂;它从房间这头冲向另一头,最后消失在墙里。远远地传来一声微弱的尖叫,听着仿佛是在说:哦神啊哦神啊哦神啊!就是现在,我要死了。

  图书管理员惊醒过来,手一松,“扑通”一声落进水里。他身下存放的是由“一位淑女”所著的《供高级学员使用的密宗性事之乐(插图版)》。几英寸深的温水,就是阻隔在他与自燃之间的唯一屏障。

  假如图书管理员身为人类,结局难免会十分凄惨,所幸他目前是只红毛猩猩。图书馆内纯粹的魔法四处游走,意外事故层出不穷,大家见怪不怪。其中一场事故尤其厉害,把管理员变成了类人猿。能在有生之年脱离人类大家庭的人并不多,因此尽管不断有人企图将他变回人类,图书管理员却始终如一地坚决抵制。鉴于他是全宇宙唯一一个能用脚捡书的管理员,大学也就没有过分坚持。

  这还意味着他所青睐的异性形象也与过去大相径庭:如今想吸引他的目光,最好长得像一袋在旧内胎里滚过的黄油。因了这份运气,这回他只轻度烧伤,略微头疼,此外还对黄瓜产生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不过下午茶时间后他就恢复了正常。

  在上方的图书室,那看不见的脚步一路狂奔,穿过书架消失了——或者说消失得越发彻底了。魔法书惊诧莫名,窸窸窣窣地抖动起书页。

  安卡-摩波渐渐从梦中醒来。某种看不见的物体高声叫嚷着,出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在身后留下一连串破坏的痕迹。它所到之处,凡事都起了变化。

  在能工巧匠街,一个算命女人听见脚步声穿过自己的卧室,结果发现桌上的水晶球变成了玻璃小球,里头还有迷你农舍和雪花。

  在破鼓酒馆一个安静的角落,夜之女巫迪奥姆与红发泼妇赫瑞娜和红·斯卡隆两位女冒险家正围坐在桌边,准备说说姑娘家的私房话,再打上几局扑克。结果几人的酒都变成了黄色小象。

  “全是大学那些巫师捣的鬼,”酒保匆忙给她们换了杯子,“真该禁止他们这么干。”

  时钟走过午夜。

  巫师议会的成员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彼此对望。他们也觉得这事儿应当禁止,尤其是在允许它发生的人并不是他们自己的情况下。

  终于,新任校长伊兹洛力斯·搅拌掩下一个哈欠,坐直身子,竭力展现出领袖应有的派头。他知道自己不是当校长的料,而且打心眼里不愿揽这差事。搅拌今年九十八岁,能活到如此高寿,全凭一辈子谨慎小心,从没挡过任何人的道。他原指望埋首学术研究了此残生,好好写完七卷本的专著《论库大陆求雨仪式中某些鲜为人知的方面》——在他看来,这主题再理想不过,因为涉及的仪式从来只在库大陆有效,而那片大陆几千年前就已经滑进了大海里[2]。问题在于近年来校长的寿命似乎都不很长,以至于巫师们竟个个谦恭有礼,一起收敛了对这一位置的天然野心。某天清晨,搅拌下楼后,发现所有人都改口称他为“大人”,他花了好几天工夫才闹明白个中缘由。

  他觉得头疼,他觉得自己好几个星期之前就该上床睡觉。但职责所在,他不能沉默。

  他开口道:“先生们——”

  “对——头。”

  “抱歉,还有猴——”

  “对——头。”

  “我指的当然是类人猿——”

  “对——头。”

  校长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努力找回自己的思路。当然了,图书管理员历来就是大学议会的既定成员,而大家也没能找到任何关于禁止红毛猩猩参加议会的规定,尽管他们私底下可没少花工夫。

  “多半是闹鬼,”他猜测道,“大概是某种幽灵。一个简单的仪式就能解决,只需要铃铛、书和蜡烛。”

  庶务长叹了口气:“我们已经试过了,校长大人。”

  校长朝他倾过身去:“嗯?”

  “我说的是,我们已经试过了,校长大人,”庶务长冲着老头的耳朵抬高了嗓门,“就在晚饭之后,还记得不?用的是汉普普特普的《蚂蚁学名》,还摇了老汤姆[3]。”

  “试过了,嗯。管用吧,啊?”

  “不管用,校长大人。”

  “嗯?”

  “再说了,过去幽灵从没找过咱的麻烦,”高级导师道,“巫师压根就不去闹鬼的地方。”

  校长努力自我安慰。

  “没准儿只是自然现象,”他说,“也许是哪处的地下水,或者地壳运动。说不定是下水道里的什么东西——能发出各种怪里怪气声音的那种,你们知道的,只要风向刚好合适。”

  他靠在椅背上灿烂地微笑。

  议会的其他成员交换着眼色。

  庶务长满脸疲惫:“下水道不会发出跑路一样的声音,校长大人。”

  高级导师道:“除非有谁忘记拧紧水龙头。”

  庶务长瞪了他一眼。那个尖叫的东西从他房里狂奔而过时,庶务长正在泡澡,他可不想重温那样的经历。

  校长冲他点点头:“这不就结了。”说完他就睡了过去。

  庶务长默默地望着校长。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摘下老头的帽子,帮他垫在脑袋底下。

  “如何?”他疲惫地问,“谁还有什么想法吗?”

  图书管理员举手要求发言:“对——头。”

  “对,干得漂亮,好小子,”庶务长敷衍道,“还有人吗?”

  其他巫师纷纷摇头,红毛猩猩冲他怒目而视。

  “这是现实的材质发出的震颤,”高级导师道,“没别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哪里知道,除非咱们试试古老的——”

  “哦不,”庶务长道,“别提那个,拜托你。那实在太危——”

  他的话被一声尖叫拦腰截断。声音从房间的另一侧升起,以多普勒波的形态沿会议桌前进,其间还伴随着纷杂的脚步声。巫师们各自寻找掩护,椅子全被掀翻在地。

  烛火拉长成细细的第八色火舌,随即熄灭。

  之后是一片寂静——每当出现特别怕人的噪声,这种寂静总是尾随而至。

  庶务长说:“好吧,我投降。咱们就试试阿示克恩。”

  在八个巫师所能施行的仪式里,阿示克恩是最开不得玩笑的。它能召唤死神,死神自然对任何地点发生的大小事件全都一清二楚。

  可巫师对它却也并不如何热衷,这是因为高级巫师通常都年纪一大把,当然不愿把死神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仪式于午夜时分在学校大厅举行,耗费了无数的熏香、蜡烛、符文和魔法圆圈。严格说来这些都不是必需品,但却能带给巫师些许心理安慰。他们施展魔法,吟唱咒文,召唤的咒语也认认真真地念过了。

  巫师们盯紧八元灵符,然而灵符中央始终空空如也。片刻之后,一圈身着长袍的身影开始窃窃私语。

  “准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对——头。”

  “也许他出门去了。”

  “或者眼下正忙着……”

  “我们是不是可以就这么算了,回去睡觉?”

  咱们这是等谁呢,究竟?

  庶务长慢吞吞地转过身,面对站在自己旁边的身影。巫师的长袍很容易辨认,因为上面总是缀满了亮片、魔符、毛皮和蕾丝边,内部通常还装着一大坨巫师。眼前的袍子却很不一样,它的颜色非常黑,看材质仿佛只是为了经久耐用。袍子的主人也与寻常的巫师不同:就他那模样,写本减肥教材准能大卖特卖。

  死神望着红毛猩猩,礼貌的眼神中掩不住一丝兴味。

  “呃,”庶务长道,“事实上,其实,那个,呃,你应该在圈子里头才对。”

  实在抱歉。

  死神大步走到屋中央,仪态十分庄重,他满怀期待地看看庶务长。

  那套“哦邪恶的魔鬼”什么的就省了吧?

  庶务长道:“我们没有打扰到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对某人而言也算是挺重要的。

  “呃……呃……我们召唤你来的原因,哦!邪恶的——大人,原因是……”

  是灵思风。

  “什么?”

  你们召唤我来,想问的问题的答案是——灵思风。

  “可我们还没把问题说出口呢!”

  答案依然不变,是灵思风。

  “听着,我们想知道的是……是什么引起了这一阵的……”

  死神装模作样地从镰刀刀锋上拈起几颗看不见的微粒。

  校长抬起坑坑洼洼的手,在耳边卷成一个扩音筒。

  “他说啥?拿棍子的这家伙是谁?”

  “是死神,大人。你知道的。”

  “告诉他咱啥也不买。”老巫师挥舞着法杖道。

  庶务长叹了口气:“是我们召唤他来的,校长大人。”

  “当真?咱们召唤他干吗?傻得没边了不是?”

  庶务长好不尴尬地冲死神咧咧嘴。他本想请死神体谅校长年事已高,但却又意识到对眼前这位说这话纯属浪费唾沫。

  “我们说的可是巫师灵思风吗?就是带着一口……”庶务长打个哆嗦,“长着腿的鬼箱子的那个?可魔法师大战那回他已经给炸没了[4],不是吗?”

  炸进了地堡空间,现在他正努力想回家来。

  “有可能吗?”

  前提是需要汇集一系列异乎寻常的条件,还必须以某些出乎意料的方式削弱现实。

  “可能性不大,对吧?”庶务长焦急地问。那些公开宣称自己在某件事事发期间正巧去姑妈家住了两个月的人,总是极其害怕某些人会突然冒出来,错误地指认自己当时并没有住在姑妈家,并且基于这些错误的认知,认定自己做了某些既然身在姑妈家就根本不可能做出来的事情。

  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概率,死神道,正好百万分之一。

  “哦,”庶务长心头一块巨石落地,“哦天哪,多可惜。”他的心情明显好转,“当然了,那噪声的确挺烦人。不过很不幸,我猜他是活不长的。”

  有这个可能,死神淡淡地说,不过我敢肯定,你们总不会希望我从今往后在这一领域发布确切信息吧。

  “不!不!当然不是,”庶务长急忙否认,“行,好吧,非常感谢。可怜的家伙,多么可惜,但咱们也没法子。对这种事儿大家也许都该豁达些。”

  也许。

  “我们就不再占用您的时间了。”庶务长礼貌周到地补充道。

  谢谢。

  “别了。”

  后会有期。

  事实上,脚步声早饭前就停了。唯一对此感到难过的只有图书管理员。灵思风于他是助手也是朋友,剥香蕉皮更堪称一把好手。而他的另一绝活则是逃命,因此图书管理员想,他不是那种容易被抓住的人。

  那么,多半就是另一种情况——汇集一系列异乎寻常的条件吧。

  这比灵思风被抓住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事实也的确如此。有人就正巧在观察,研究,为一件特殊的活计寻找合适的工具。发生这一事件的概率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万分之一。

  灵思风就这样进入了他的视野。

  事情似乎太容易了些。

  灵思风睁开眼,发现头上有天花板。当然假如那其实是地板,他的麻烦就大了。

  到目前为止还不错。

  他小心翼翼地感受着自己身下的平面。有颗粒感,事实上应该说是木木的,还带零散的钉眼,像是属于人类的平面。

  他的耳朵接收到一声横笛响,还有冒泡的咕嘟声,来源不明。

  他的鼻子觉得受了冷落,赶紧汇报嗅到一丝硫黄的气味。

  好吧,这说明什么?躺在一间火光照亮的屋里,身下是粗糙的木地板,房间里还有某种冒着泡、散发着硫黄气味的东西。灵思风沉浸在如梦似幻的朦胧状态中,对自己的推理过程感到相当得意。

  还缺什么来着?

  哦,对了。

  他张大嘴巴,开始尖叫,尖叫,再尖叫。

  这让他稍微舒坦了一丁点儿。

  灵思风又躺了一会儿,乱成一锅粥的脑子里冒出了零星的回忆:小时候他常常赖在床上,努力把时间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好尽可能推延起床的那一刻,免得面对生活中的各种麻烦。现在的情形也差不多,他要解决的问题并不比小时候少,比方说他是谁,他在哪儿,以及他为什么存在?
  他的意识边缘响起一个声音:“你是个什么东西?”

  灵思风喃喃道:“我还没想到那一步呢。”

  房间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他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

  “我警告你,”声音似乎来自一张木桌,“我有许多强大的护符防身。”

  “好得很,”灵思风道,“真希望我也有。”

  一片模糊中逐渐蒸馏出各种细节。这是个细长的房间,天花板挺低,房间一头被巨大的壁炉占据着。一张工作台靠墙摆放,上头有各种玻璃器皿,吹出它们的玻璃工显然是个不停打嗝的醉鬼。玻璃瓶有着拜占庭式的曲线,内部充满各色液体,全都沸腾着直冒泡泡。一个铁钩上挂着具骷髅,仪态十分放松。骷髅旁的架子上钉着一只鸟的标本,无论这只鸟生前如何作恶多端,标本制作师也不该这样虐待人家。

  灵思风的目光扫过地板——他的目光显然是很久以来唯一从这上头扫过的东西——地上满是玻璃碎片和打翻的曲颈瓶,只在他周围清理出了一块地方,画了个——

  魔法圈。

  魔法圈看上去极其完美,不论它是谁的手笔,此人显然都很明白它的用途:把宇宙一分为二,切割成里外两部分。

  而灵思风,当然是在里面。

  “啊!”灵思风叫道。他感到惧意席卷全身,这感觉十分熟悉,几乎令他有些欣慰。

  那声音说:“哦,来自地狱的魔鬼啊,我命令汝不得有任何敌对的举动。”灵思风终于听出来了,声音来自桌子背后。

  “好的,好的。”灵思风赶紧答应,“我没意见。呃……有没有可能,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出了一点点小小的误会?”

  “恶灵退散!”

  “遵命!”灵思风道。

  他绝望地四下打量:“怎么退散来着?”

  “哦,沙姆哈罗斯的恶灵,别以为汝能用汝的谎言诱使我走向毁灭,”桌子道,“我很了解恶魔的鬼伎俩。若不遵从我的每个命令,我必然将你送回沸腾的地狱,我是说汝,抱歉,将汝送回沸腾的地狱。我可是会说到做到的。”

  那人影走上前来。他相当矮小,而且绝大部分都隐藏在各种符咒、护符和法宝底下。这些东西加一块儿,哪怕对魔法没用,至少也能挡住一剑中等程度的凌厉进攻。他戴着眼镜,帽子的护耳挺长,看上去仿佛一只近视的西班牙猎犬。

  他抖抖索索地握着把剑。剑上蚀刻的符文实在太多,剑身都有些弯曲了。

  灵思风虚弱地问:“你刚才说,沸腾的地狱?”

  “一点不错。那里充满了饱受煎熬与折磨的痛苦尖叫以及——”

  “好了,好了,你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灵思风道,“只不过,你瞧,问题是事实上我并不是恶魔。所以你看,你能不能放我出去?”

  “汝的外在形态无法愚弄我,恶魔!”那人影道。然后他又用比较正常的声音补了一句:“再说了,恶魔总是谎话连篇,这谁都知道。”

  “当真?”灵思风拼命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既然这么说的话,那——那我的确是恶魔。”

  “啊哈!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

  “听着,我懒得跟你胡扯。”灵思风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现在要去喝一杯,明白了?”

  他往圆圈外走去,结果地上的符文中溅出无数火星,没进了他体内。巫师大吃一惊,浑身僵直。

  “汝勿可——汝勿准——汝无可——”恶魔召唤师终于放弃,“听着,除非我放了你,不然你是走不出这个圈子的,明白吗?我也不想惹你讨厌,可如果我放你出了圈子,你就能恢复真身,而且我猜你的真身肯定很吓人。”他感到自己没能维持适宜的腔调,于是赶紧加上一句:“退散!”

  “行行,我退散了,我退散了,”灵思风揉揉胳膊肘,“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是恶魔。”

  “那你又怎么会应了召唤恶魔的咒语?难道你不过是碰巧从超自然维度路过,嗯?”

  “差不多吧,我也记不太清了。”

  “这谎撒的,再来一个试试。”召唤师将剑靠在一张诵经台旁,台子上摊开着一本夹满书签的大书。他疯疯癫癫地跳腾起来。

  “成功了!”他说,“嘿嘿嘿!”他注意到灵思风惊诧的目光,赶紧压下满腔喜悦,又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灵思风道:“我真的不是——”

  “我有张单子,放哪儿了来着?”那人影道,“我瞧瞧,嗯。哦,没错。我命令你——汝,我是说——命令汝,呃,满足我三个愿望。我要统治世上所有王国,我要认识古往今来最美的女人,我还要永生不死。”他递给灵思风一个鼓励的眼神。

  “全都要?”灵思风问。

  “对。”

  “哦,没问题,”灵思风挖苦道,“然后剩下的时间我就可以自由支配了,对吧?”

  “然后我还要满满一箱金子,其他的以后再说。”

  “看得出来,你全都计划妥当了。”

  “没错。退散!”

  “行,行。只不过……”灵思风飞快地思考,这人当然是个疯子,但现在疯子手里拿着剑,他唯一的机会就是用对方自己的逻辑去说服他,“只不过,你瞧,我不是那种很高级的恶魔,恐怕你布置的那些任务对我来说太难了些,抱歉。你尽可以喊我退散,可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矮子的眼睛从镜片上方往外瞅。

  “原来如此,”他气哼哼地说,“那照你说,你到底能干点什么?”

  “这个么,呃……”灵思风说,“我猜我大概可以下楼到商店给你买包薄荷糖什么的。”

  屋里一片寂静。

  “那些事你真的办不到?”

  “抱歉。听着,这样吧,你放了我,等我回了——”灵思风迟疑片刻,见鬼,恶魔究竟住哪儿来着?他索性撞大运,“回了恶魔城,我保证帮你把话传开。”

  他的俘获者有些起疑:“你是指魔界吧?”

  “对,没错,我说的就是那个。我会告诉大家,下回你们去真实世界的时候,别忘了去找……你叫什么来着?”

  “瑟斯利。艾瑞克·瑟斯利。”

  “好。”

  瑟斯利满心憧憬地补充道:“恶魔学家,伪都,垃圾巷,就在制革厂隔壁。”

  “记下了。交给我吧。现在,能不能请你放我出——”

  瑟斯利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你确定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他声音里的乞求清清楚楚地落在灵思风耳朵里,“哪怕一小箱金子也成啊。我是说,也不一定非要整个历史上最美的女人,第二美的也行,或者第三。只要是前一百……不,前一千里头的,随你选。只要你拿得出来的,其实都成。”说到最后,他话里已经充满渴望。

  灵思风想说:“听着,我给你个建议,别躲在黑屋子里搞这些化学玩意儿。刮刮胡子,理个发,泡个澡,最好泡两个,再把衣橱里的衣服通通换掉,然后晚上出门去逛逛,到时候满世界的女人随你挑。”可他没法自欺欺人,因为即便洗刷干净、刮光胡子,再浸透了止汗剂,瑟斯利也一样没什么看头——他至多只能说,满世界的女人随你挑,你想让谁扇你耳光都行。

  虽然不够理想,但总也算身体接触不是吗?

  最后他只说:“抱歉。”

  瑟斯利长叹一声。“水开了,”他问,“想喝杯茶不?”

  灵思风上前一步,立刻被噼噼啪啪的精神能量笼罩。

  “啊,”见巫师不停吮着手指,瑟斯利有些为难,“这样吧,我给你加一道监禁咒语。”

  “完全没必要,我保证。”

  “不,还是这样最好,有了它你就能四处活动。反正我也已经准备好了,预备着你也许需要,你知道,去找最美的女人什么的。”

  “好吧。”灵思风道。趁恶魔学家念念有词,他暗里琢磨起来:脚、门、楼梯,多美妙的组合。

  他已经意识到这位恶魔学家有点不同寻常,可一时还想不明白对方怪在哪里。光看外表此人与安卡-摩波那些恶魔学家并没有什么区别:弯腰驼背,满身化学试剂留下的污渍,眼睛被烟雾熏了又熏,瞳孔只有针尖大小。眼前这个跟他们正是一路货。可他就是觉得有些古怪。

  “说实话,”瑟斯利认认真真地擦去一部分魔法圈,“你是我召唤的头一个恶魔,之前从没成功过。你叫什么名字?”

  “灵思风。”

  瑟斯利想了想。“不怎么耳熟,”他说,“恶魔学里有个磷斯奋,还有个奋斯奋,可它们的翅膀都比你多。你可以出来了。我得说,你化身的水平真是顶呱呱,谁都看不出你竟会是恶灵。想装成人类的时候,绝大多数恶魔界会化身成贵族、国王或者王子。这副被虫啃过的巫师模样真够机灵的,差点连我也给骗过了。只可惜那些事儿你一样都办不成。”

  “我就不明白你干吗想永生不死?”灵思风一面说一面暗下决心,假使被他抓住机会,一定要让对方为“被虫啃过”这个形容词付出代价,“要是说恢复青春我还能理解。”

  “嗯,年轻其实也没什么意思。”话刚出口,瑟斯利立马捂紧了嘴巴。

  灵思风朝他倾过身去。

  缺了大约五十年,不能理解的就是这个。

  “那是假胡子!”他嚷起来,“你多大?”

  瑟斯利尖声道:“八十七!”

  “你耳朵后头还有挂钩呢,我看见了!”

  “八十七,不骗你!退散!”

  “你是个小孩!”

  艾瑞克傲然挺直腰杆儿。“我才不是!”他厉声道,“我都快十四了!”

  “啊哈!”

  男孩朝灵思风挥挥长剑。“反正这也不要紧!”他喊道,“不管多大岁数都能当恶魔学家,你一样是我的恶魔,一样得听我的话!”

  楼下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吼:“艾瑞克!”

  艾瑞克煞白了脸。

  “什么事,母亲?”他死死盯住灵思风,无声地做着口型:千万别出声,拜托。

  “那上头是什么动静?”

  “什么也没有,母亲!”

  “下来洗手,亲爱的,早饭做好了!”

  “好的,母亲。”他羞答答地瞅瞅灵思风,“是我母亲。”

  “她的肺活量可真不赖,是吧。”

  “那个,我……我最好赶紧下楼,”艾瑞克道,“当然了,你得留下。”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一部分可信度,于是再度挥舞魔法剑。

  “退散!”他说,“我命你不得离开这个房间。”

  “好,当然,”灵思风眼瞄着窗户道。

  “你保证?不然我可是会送你回地狱的。”

  “哦,我可不愿意那样,”灵思风道,“去吧去吧,别替我操心。”

  “我把剑什么的都留这儿,”艾瑞克去除大部分伪装后,露出了一个苗条的黑发青年,等满脸痤疮消退以后,他的长相还会讨人喜欢得多,“如果你敢碰一下,必有可怕的灾难降诸你身。”

  “想都不敢想。”灵思风道。

  等屋里只剩自己,灵思风就溜达到诵经台旁,看看那本大书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书名用闪耀的红色字母写成,十分夺目:《独眼利器之为非作歹驱动:终极控制之书》[5]。这书他知道,图书馆里就放着一本,只不过巫师从来懒得碰它。

  这话听着或许有些古怪,因为力量这东西,哪怕叫巫师拿自家祖父去换他们多半也是肯的。但除了那些五分钟之内就能把命送掉的蠢货,谁都能想明白一个道理:即使恶魔学里真有力量,那力量也在恶魔手里。想利用它为自己服务只等于拿响尾蛇打耗子。

  就连巫师也把恶魔学家当成怪物。这些人通常面色苍白,掌心潮湿,握手软弱无力,而且个个迷信,最爱在昏暗的房间里捣鼓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那不是干净利索的魔法,稍有自尊的巫师都不会跟恶魔的领域扯上关系,那地方的居民千奇百怪,会有怎样的遭遇压根儿没法预料。

  灵思风凑近骷髅审视一番,以防万一。对方似乎无意对目前的情况发表意见。

  “这是他那啥的,他祖父的。”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他身后说。

  “这遗产可有些不同寻常。”灵思风道。

  “哦,不是说他祖父的骨头。是他从哪家店里淘来的。这是那啥来着,关节那啥的。”

  灵思风若有所思似的安静下来。“呃,”他头也不回地问,“我这是在跟什么东西说话来着,究竟?”

  “我是个那啥。怎么一下想不起来了,两个字的。”

  灵思风缓缓转过身。

  “你是只鹦鹉?”

  “就是那个。”

  灵思风朝架子上的那东西瞪大眼睛。它的一只眼像红宝石似的闪闪发亮,身体其他部分则多是粉色和紫色的皮肤,上头还插满了羽毛管,整体效果活像是一把准备进烤箱的发梳。鹦鹉像得了关节炎似的在架子上蹦来蹦去,然后慢慢失去平衡,终于头下脚上倒挂了起来。

  灵思风道:“我还以为你是标本。”

  “去你的,巫师。”

  灵思风不理它,偷偷靠近窗户。窗口不大,但窗外就是坡度平缓的房顶,那里有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天空、真正的建筑。他把手伸向百叶窗……

  一股电流沿着他的胳膊往上蹿,噼噼啪啪地冲进了他的小脑。

  他坐在地板上吮起手指头。

  “他跟你说过的,”鹦鹉倒挂在架子上前后晃悠,“谁叫你不那啥。他可是逮着你的那啥了。”

  “可这本来只应该对恶魔管用的!”

  “啊,”鹦鹉终于积累到足够的动能,把自己翻了回来,然后又用残余的一点点翅膀稳住身体,“这都是相应的,不是吗?如果你从写着‘那啥’的门进来,人家就要把你当成那啥,不是吗?恶魔,我想说的是。要服从所有的规矩和那啥。算你倒霉。”

  “但你知道我是巫师,对吧!”

  鹦鹉粗声大气地叫唤一声。“我可是见过的,真正的那啥。咱们这儿来过好多,有些能让你被小米哽死。叫那啥的那个,满身鳞片还会喷火的大家伙。花了好几个星期才把熏黑的墙面弄干净。”它用赞许的口吻说道,“当然这些都是他祖父那时候。这孩子之前一直弄不好。现在终于成了,他真是个小机灵鬼。依我看都怪那啥,他爸妈,暴发户,你知道,葡萄酒生意。他们把他惯坏了,随他摆弄他那啥留下的东西。‘哦,这孩子多聪明啊,脑袋总埋在书里。’”鹦鹉模仿道,“要我说,这么个敏感的年轻人,需要那啥才能成长,可他们就从没给过他。”

  灵思风问:“你指的是关爱和指导吗?”

  鹦鹉道:“我想的是好好来一顿那啥,鞭子。”

  灵思风头疼起来,两手紧紧抱住脑袋。如果这就是恶魔必须忍受的折磨,也难怪他们的脾气总是那样坏了。

  “波利要吃饼干。”鹦鹉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那口气就跟人类说“呃”或者“我说”之类差不多。接着它又道:“他祖父对这事儿挺热心。这事儿,还有他的鸽子。”

  “鸽子?”

  “倒不是说他有多成功。全都是试验性和那啥的。”

  “我以为你说的是满身鳞片的大家伙——”

  “哦,没错。但他想要的可不是那个,他想要的是淫妖。”只长了一张鸟喙,照理说是没法挤眉弄眼的,但这只鹦鹉却做到了,“淫妖是夜里来的女恶魔,会跟你激情四溢地狂野那啥——”

  “我听说过,”灵思风道,“鬼东西危险得不得了。”

  鹦鹉把脑袋一歪:“一直没成功。到最后他也只招来个神经灵。”

  “什么东西?”

  “是个来你面前,让你犯头疼的恶魔。”

  恶魔存在于碟形世界的时间至少与众神一样久远,在很多方面二者还极为相似。他们之间的区别基本上就相当于恐怖分子之于自由战士。

  大多数恶魔界住在一个靠近现实的维度,那地方空间宽敞,传统上以火焰的色调作装饰,气温常年保持在烤肉的水平——其实倒不是非这么不可,但如果说地狱的恶魔真有什么特质,那无疑就是热爱传统。

  在冥界中央,一座宏伟的大城从熔岩替代物中升起,将“八圈”地狱尽收眼底——这就是魔界[6]。眼下它真可谓名实相副。

  新任魔王阿斯特伏戈勒[7]正大发雷霆。不是因为空调又坏了,也不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周围净是蠢货和阴谋家,甚至不是因为到现在也没有谁能念对他的名字,而是因为他刚刚收到了坏消息。前来报信的信使是抽签选出来的,此刻他夹紧了尾巴匍匐在魔王的宝座前,生怕马上会有什么好事降临到自己头上[8]。

  阿斯特伏戈勒问:“他怎么了来着?”

  “它,呃,它打开了,哦陛下,是伪都的魔法圈。”

  “啊,这个机灵鬼,我们对他一直抱着希望呢。”

  “呃,然后它又关上了,陛下。”恶魔闭上眼睛。

  “那么出去的是谁?”

  “呃。”恶魔扫了一眼自己的同事,觐见室足有一英里长,而同事们全都挤在离宝座最远的那头。

  “我问,出去的是谁。”

  “实话实说,哦陛下——”

  “怎么?”

  “我们不知道,反正是有东西出去了。”

  “我的命令很清楚,不是吗?等那孩子成功的时候,瓦瑟尼戈公爵就要现身在他眼前,许诺他黑暗的欢愉与禁忌的享乐,使他屈从于我们的意志!”

  魔王愤怒地咆哮。他不得不承认,邪恶阵营的问题就在于此:恶魔缺乏创新意识,实在需要人类的创造力来增添趣味。他对艾瑞克·瑟斯利抱了很高的期望,这孩子智力超群,同时又笨头笨脑,二者的结合实在难得。地狱总是关注着艾瑞克这样聪明绝顶而又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类。他们干起坏事来恶魔拍马也赶不上。

  “的确,陛下,”恶魔道,“而公爵多年来也一直在等待他的召唤,他抵御了所有的诱惑,坚定不移、满怀耐心地研究着人类的世界——”

  “那他当时又在哪儿?”

  “呃。魔有三急,大人,”恶魔急急地解释起来,“才转过去不到两分钟——”

  “结果就有人通过了?”

  “我们正在努力寻找——”

  阿斯特伏戈勒大人的耐心原本就像油灰一样缺乏韧性,这时候索性断了弦。他受够了,他的臣民就是这种货色,明明想说“查证”,说出来的却是“寻找”。他们简直不配下地狱。

  “滚,”他轻声道,“我会确保你受到褒奖——”

  “哦大人,求求你——”

  “滚!”

  魔王回到自己的住处,脚步声重重地回荡在闪着红光的走廊里。

  他的那些前任都喜欢牛一样的蹄子和毛茸茸的后腿,阿斯特伏戈勒大人却对这类东西不屑一顾。他认为,如果你肚子里头总在反刍,那就别指望那些高傲的浑蛋神能正眼瞧你。于是他选择了大红色真丝斗篷、深红色紧身上衣、三叉戟和蒙头风帽——帽子上还带着两个挺精致的小角。三叉戟的尖头老爱掉,不过他觉得吧,有了这么身行头,魔王才有望被大家认真对待……

  在他凉爽的房间里——哦,感谢众神,或者应该说诅咒他们,他花了不知多少工夫才让房间达到文明世界的标准,他的前任只要能四处闲荡,引诱人类走上歧途就心满意足,他们仿佛从没听说过行政压力这种东西——阿斯特伏戈勒轻轻揭开灵魂魔镜上的盖布,镜子在他眼前一闪,活了过来。

  华丽的镜框里安装着冰凉的黑色镜面,一缕缕油腻的烟雾持续不断地从中舒展,飘散。

  镜子问:您有何心愿,主人?

  魔王坐下来:“给我看过去一个钟头里伪都门附近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文件柜前寻找名为“灵思风”的档案。文件柜是他新近才叫手下装上的,用来取代过去那种装订松散、叫人心烦的老账本。不过他的归档体系还得再梳理梳理,因为搞不清状况的恶魔老是把所有以R打头的东西都归到“人”里去。

  之后他继续观看魔镜里闪过的画面,同时心不在焉地把玩书桌上的物件,好舒缓自己紧张的神经。

  阿斯特伏戈勒桌上有各种小玩意儿:附带磁铁回形针的笔记本、能分门别类的小笔筒、随时都能派上用场的便签本;几个好玩得不得了的小雕像,雕像手里还举着诸如“你是老大!”一类的标语;此外还有一串串摇摆铬球,能靠外力暂时模仿恒动状态。只消瞧一眼这桌子,谁都不会怀疑自己的的确确是到了地狱。

  “原来如此。”阿斯特伏戈勒大人爪子轻弹,让一串闪亮的小球摆荡起来。

  他不记得有哪个恶魔叫灵思风这名字。不过话说回来,那些鬼东西总有好几百万,还不停地四处蹦跶,半点不知道什么叫秩序,而他又没空好好搞一次魔口普查,把多余的家伙处理掉。这个灵思风,他身上的爪子似乎比大多数恶魔要少,名字里的元音又太多了些,但他也只可能是恶魔没错。

  瓦瑟尼戈是个自大的老傻子,他们那群恶魔勋贵总是面带轻蔑的微笑,对他阳奉阴违,而这一切仅仅因为他出身寒微,努力了好几千年才坐上今天的位置。没准那老东西根本就是故意给给自己使绊子,那老东西做得出来。

  好吧,这个问题只能以后再处理,发份备忘录什么的给他,现在再说什么都晚了。他必须亲自过问艾瑞克·瑟斯利的事儿,那孩子前途无量,错过了太可惜。要能把艾瑞克·瑟斯利搞到手,准能把众神活活气死。

  天啊!他真恨死那些神了!他们比人类,比瓦瑟尼戈之流的老顽固都更可恨。上星期阿斯特伏戈勒筹办了一个小小的晚会,动了许多脑筋,想让对方明白自己愿意既往不咎,携手共建更美好、更高效的新宇宙。他给晚会取名“增进了解”派对。为这派对他挖空了心思,该准备的都备齐了,连穿在棍子上的小香肠也没落下。

  结果人家连个话都没回,枉他还专门在请柬上注明了“敬请回复”呢。

  “恶魔?”

  艾瑞克从门背后探出头来。

  “你现在是哪种形态?”

  灵思风道:“糟糕透顶的形态呗。”

  “我给你拿了点儿吃的。你也吃东西的,对吧?”

  灵思风尝了一口。那是碗麦片,里头有坚果和水果干。他对这两样东西没有任何意见,只不过这些无辜的原料似乎在烹饪期间经历过十分不堪的遭遇,最终的结果相当于一颗中子星遭遇百万个重力的袭击。如果你吃这东西送了命,人家都不用挖坑埋人,只需要找块软和些的地方把你往地上一扔就行。

  他试着把它咽下去。这倒不难,难的是怎样阻止它一路往下突破。

  他哽着喉咙道:“很不错。”鹦鹉惟妙惟肖地模仿出人类呕吐的样子。

  “我决定放你走,”艾瑞克道,“留着你也没半点用处,对吧。”

  “完全正确。”

  “你什么力量都没有?”

  “抱歉,废物一个。”

  “说起来,你的模样也不像恶魔。”艾瑞克道。

  “他们全都会伪装,你可不能相信他们这些那啥。”鹦鹉得意地笑道。它失去平衡,再度倒挂金钩:“波利要吃饼干。”

  灵思风猛一转身:“臭嘴鸟,你少掺和!”

  他们背后一声响,就像是宇宙清了清喉咙。粉笔描绘的魔法圈突然亮起来,在磨损的木地板上化作灼热的线条;有什么东西凭空出现,重重地落到地上。

  那是个包铁大木箱,圆弧形的箱盖一头栽到地上。片刻之后它开始剧烈晃动,又伸出几百条粉红色的小短腿,费了老鼻子工夫,终于把自己翻了过来。

  它拖拖拉拉地转过身,盯住了灵思风和艾瑞克。那目光似乎格外令人不安,因为它并没有能够形成目光的眼睛。

  艾瑞克首先行动起来。他一把抓起自制的魔法剑,抖抖索索地对准灵思风。

  “你就是恶魔!”他说,“你还说你不是!我差点就信了!”

  “嘿嘿!”鹦鹉道。

  “那不过是我的行李箱,”灵思风绝望地解释道,“它只不过……那个,我上哪儿它都跟着,它是一点魔性也没有的……呃。”巫师稍一迟疑,最后毫无说服力地补充道,“至少不太多。”

  “退散!”

  “唉,拜托。”

  男孩看了一眼那本打开的大书。“我之前的命令继续有效,”他坚定地说,“史上最美的女人、世上所有的王国,还有永生不死,赶紧的。”

  灵思风呆立不动。

  “我说你倒是快点,”艾瑞克道,“你现在应该消失在一束青烟里。”

  “听着,你是不是以为我只要捻个响指——”

  灵思风打个响指。

  屋里冒出一束青烟。

  灵思风惊诧莫名,久久瞪着自己的手指,就好像它们是一杆老枪,挂在墙上几十年都没动静,却突然走火把猫给射了个对穿。

  他说:“它们过去可没这样表现过。”

  他低头往下看。

  “啊呃呃呃。”他闭上了眼睛。

  眼睑背后的黑暗国度至少比看在眼里的世界稍微强些。他可以轻轻跺跺脚,假装地板就在脚下,自己其实还站在屋里。这样一来,他就能无视其他几个感官传来的紧急信号,说服自己相信他其实并没有飘浮在碟形世界上空约莫几千英里处,相信这不过是场噩梦,自己很快就会醒过来——灵思风飞快地打消了最后那个念头。如果他正睡着,那他宁愿继续睡下去。在梦里你可以飞,如果醒过来,那可要跌上好一阵子。

  他暗想,也许我已经死了,也许我真的变成了恶魔。

  这思路倒很有点意思。

  他再次睁开眼。

  “哇哦!”艾瑞克眼睛发亮,“所有这些都归我?”

  男孩仍然站在之前在屋里的位置,行李箱也一样。就连鹦鹉都没挪地方,它蹲在空气里,老谋深算地看着下方的宇宙全景图。这让灵思风好不气恼。

  碟形世界简直就像专门设计出来给人从太空观赏的。尽管灵思风觉得这地方简直不适宜人类居住,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景象确实气势非凡。

  太阳正从世界边缘升起,将半个圆周都染成了一道火线。漫长而迟缓的黎明已经准备好横扫黑暗中的大地。

  在下方荒芜的真空里,宇宙巨龟阿图因背负着造物的重量缓步前行。在他——也可能是她,这问题一直没能真正解决——的背甲上,四头巨象奋力托起了碟形世界。

  若从构建世界的角度讲,这或许不是最高效的方式。比方说你完全可以拿个炽热的铁球,像制作老式硬糖那样把岩石一层接一层往上涂,这样就能得到一个很有效率的星球。不过它的外形肯定不如碟形世界这样好看,再说朝下的那一面东西也难免要往下掉。

  “凑合,”鹦鹉说,“波利要块大陆。”

  艾瑞克低声道:“真大。”

  灵思风的回答平淡无奇:“嗯。”

  他觉得自己似乎有责任再说点什么,于是又补充道:“可别把它弄坏了。”

  这一切都让他疑虑重重,心里不得安宁。就假定说他的确是恶魔吧,最近发生了太多事,他很愿意承认自己说不定已经死了[9],只不过当时情况过于混乱,所以他没能及时察觉。可即便如此,他也看不出世界怎么就会任由他随意处置了。他敢说世界肯定是有主的,而且在处置权这一问题上,它的主人一定与他深有同感。

  还有一点,他敢肯定恶魔的契约总该有点书面的东西。

  “我想你得先签个字,”他说,“用血。”

  “谁的血?”艾瑞克问。

  “你的,我想是,”灵思风道,“或者鸟血也成,如果一时不趁手的话。”他意有所指地瞪了鹦鹉一眼,鹦鹉冲他低声咆哮。

  “我不是应该先试用吗?”

  “什么?”

  “那个,如果它不好使呢?除非确定它好使,不然我可不签字。”

  灵思风盯着男孩,然后又低头看看世上所有王国的大全景。他暗想:不知道我在他这岁数是什么样?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是世界,”他耐心地说,“这鬼东西当然好使。我是说,你睁眼瞧瞧,飓风、大陆漂移、水循环——样样不缺,跟该死的手表似的按部就班。这么个世界,够你用上一辈子——只要你省着点用。”

  艾瑞克挑剔地审视了世界一番。看他的神情似乎很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生命中最好的礼物都少不了两节精神上的一号电池来驱动,可商店不等到假期过后是绝不会开门的。

  他直截了当地说:“必须有贡品。”

  “你说啥?”

  “世上所有的国王,”艾瑞克道,“他们都必须献给我贡品。”

  “你还真把这当课题认真研究过,嗯?”灵思风挖苦道,“只要贡品就够了?月亮要不要?反正也是顺便,本周特供,每统治一个世界附赠卫星一枚?”

  “有用的矿产有没有?”

  “什么?”

  艾瑞克长叹一声,表示耐心受到极大考验。

  “矿产,”他说,“金属什么的,你知道。如果只是一大堆石头,我拿它有什么用?”

  灵思风往下看。碟形世界的迷你小月亮刚从世界的远端升起,苍白的光芒落在犬牙交错的大陆与海洋上。

  “哦,这可不一定。至少看模样还挺不错的,”他劝解道,“我说,现在天黑着。也许大家可以明天早上再给你贡品。”

  “我现在就想要点贡品。”

  “我猜也是。”

  灵思风仔细研究自己的手指。说实话,他捻响指的本领从来都不怎么高明。

  他再次尝试。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淹没脚踝的泥里。

  灵思风最出众的天赋就是逃命,多年来他已将其升华为纯粹的科学。不管你在逃避什么,不管你在往哪里逃,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在逃着就行,这是唯一的关键。我逃故我在。或者更确切地说,我逃,故只需些许运气,我就将继续存在。

  但他同时也是语言学和应用地理学的专家。他会用十四种不同的语言高呼“救命!”,用来高声求饶的语言还要再多出十二种。他到过碟形世界的许多国家,其中一部分是以高速通过的。在图书馆工作时,他曾把无数漫长、无聊的好时光浪费在书堆里,看那些自己从未去过的遥远国度是何种风情。他还记得自己时常会长叹一声,为自己永远不必亲历那些国家而深感欣慰。

  结果呢,现在他却来了这儿。

  丛林包围了他。不是那种开阔、有趣的漂亮丛林,那种丛林是穿豹皮的英雄大展雄风的舞台。这是严肃、较真的丛林,是一片片高耸的绿色混凝土板子,上面长满荆棘和倒钩。植物王国的每一位代表都挽起树皮,铆足了劲往上长,铁了心非超过竞争对手不可。土地简直不像土,而是正在成长为堆肥的植物尸体;水珠从一片树叶滴落到另一片树叶上,昆虫在挤满孢子的潮湿空气中大发牢骚;光合作用超负荷运转,累得气喘吁吁,形成可怕的寂静。若哪位英雄好汉妄想在这里大展雄风,那还不如直接去跟菜豆切丝器一较高下。

  艾瑞克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灵思风道:“多半是有什么诀窍。”

  艾瑞克草草对自然的奇迹报以轻蔑的一瞥。

  “这看起来可不像什么王国,”他抱怨道,“你不是说我们可以去个王国的,这地方也能叫王国?”

  “这儿多半是克拉奇的热带雨林,”灵思风道,“里头可塞满了失落的王国呢。”

  “你是指古老神秘的亚马孙公主吗?听说她们会让所有男性囚犯经历各种诡异的生殖仪式,直到把他们累得精疲力竭,是这样吧?”艾瑞克的眼镜片蒙上了一层雾气。

  “哈哈,”灵思风无情地说,“看这孩子的想象力多丰富。”

  鹦鹉尖叫起来:“那啥!那啥!那啥!”

  “我在书上读到过,”艾瑞克往一片绿色里瞅,“当然了,那些王国也归我。”他瞅着自己脑子里的什么图像看了一会儿,然后感叹道:“老天爷。”语气十分饥渴。

  灵思风找到一条小径,开始往前走:“我要是你就多想想贡品。”

  他身旁有株开满鲜花的大树,明亮的花朵齐齐转过头去,目送他离开。

  话说克拉奇的中部丛林里确实存在着失落的王国和神秘的亚马孙公主,她们经常逮住男性探险家,让他们履行各种男人才能胜任的职责。要干的活也的确是强度高、消耗大,那些倒霉鬼通常都坚持不了多长时间[10]。

  同时这里还有不为人知的高原,高原上随处可见另一个时代的爬行巨怪。有大象坟场[11],有废弃的钻石矿,还有装饰着象形文字的奇异废墟,足以令最勇敢的心脏停止跳动。

  任何稍微靠谱的地图都不会给树木保留多少位置。

  少数几个来过这里的探险家为后人留下了几条有用的提示:第一,尽量避开一切长着明亮小眼睛和分叉舌头的匍匐植物;第二,千万别对那些浑身橙、黑条纹,仿佛横躺在路上抽搐的匍匐植物伸手,因为另一头通常都有一只老虎;以及第三,最好根本别去。

  灵思风晕乎乎地琢磨着,如果我是恶魔,为什么到处有东西叮我、绊我?应该只有用木头匕首穿透我的心脏才有用不是吗?又或者是大蒜才对。

  丛林终于打开,露出一片极其开阔的区域,一路延伸到远方成片的绿色火山。开阔的中央湖泊与沼泽犬牙交错,还不时点缀几座大金字塔。所有金字塔侧面都呈阶梯状,塔顶冒出青烟,盘旋进清晨的空气中。林中小径化作货真价实的道路,虽然狭窄,却是人工铺设。

  艾瑞克问:“这是哪儿,恶魔?”

  “看起来倒像是某个特祖曼王国,”灵思风道,“我记得他们的统治者叫作大姆祖玛。”

  “她是个亚马孙公主,对吧?”

  “说来也怪,竟然不是。好多国家都不由亚马孙公主说了算,数量之多能叫你大吃一惊,艾瑞克。”

  “算了,反正这地方也挺原始,像是石器时代。”

  灵思风掉起书袋:“特祖曼的祭司阶层掌握了复杂的历法和先进的测时法。”

  “啊,”艾瑞克道,“好得很。”

  “没什么好的,”灵思风看出对方又误会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于是耐心解说,“测时法的意思是指测量时间。”

  “哦。”

  “你会喜欢他们的。这些人据说是非常高明的数学家。”

  “嗯,”艾瑞克庄而重之地眨眨眼,“这么个落后的文明,我看他们也没多少东西可数。”

  灵思风瞥了一眼高速接近自己的战车:“我听说他们数的通常都是受害者的人头。”

  特祖曼帝国位于克拉奇中部谷地的丛林,有几样东西极负盛名:生态商品菜园、高超的黑曜石制品、羽毛和翡翠加工工艺,以及献给羽蛇神的大规模人牲——羽蛇神是掌管大规模人牲的神,其形态为长羽毛的蟒蛇。跟羽蛇神打交道你绝不会弄不清自己的位置:你的位置通常都是在一座巨大金字塔的顶部,挤在一大群人中间,身前站一个佩戴雅致羽毛头饰的家伙;对方手拿一柄装饰华美的黑曜石小刀,磨刀霍霍,准备稍后好好招待你一番。

  整个大陆的人都知道,你一辈子也别想遇上比特祖曼人更阴沉易怒、悲观厌世的家伙,个中缘由我们稍后再谈。此外关于时间测量的说法也是真的。特祖曼人老早就发现万事万物都在不停地走下坡路,于是这些十足一根筋的家伙便发展出一个复杂的时间系统,用来度量每过一天世界又往坏的方向走出了多远。

  一般说来,大家都认为轮子并非特祖曼人的发明,这其实是误传。轮子的确是他们发明的,只不过他们拿它派的用场与普通人很不一样罢了。

  这是灵思风第一次看见骆驼拉的车。当然骆驼拉车这事本身倒不奇怪,奇怪的是车身竟是被人抬在手里的:车轴两侧各有两人,他们跟在骆驼身后,凉鞋噼噼啪啪地踏在石板路上。

  艾瑞克问:“依你看贡品是不是在里头?”

  除去驾车的人,领头那辆战车里似乎只有个矮胖子,身子几乎是立方体,一身美洲狮皮缝制的衣服,脑袋上戴着羽毛头饰。

  扛车的人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灵思风发现他们全都佩带着武器,或许可以称之为原始的剑吧,总之就是把黑曜石碎片粘在木棍上。在灵思风看来,这些原始剑并不比极其考究的文明剑更加和蔼可亲。事实上它们似乎还更要命些。

  艾瑞克道:“嗯?”

  灵思风问:“嗯什么?”

  “叫他把贡品献上来。”

  笨重的胖子下了车,大步走到艾瑞克跟前,旋即匍匐在地。灵思风瞪出了眼珠子。

  巫师感到有什么东西抓着自己的肉,从后背一路爬上了肩头。一个仿佛金属片被扯成两半的声音道:“好多了。非常那啥,舒坦。如果你妄想把我拍下去,恶魔,我就让你跟你的耳朵那啥拜拜。瞧这事儿整的,呃?他们倒像是在等他哩。”

  灵思风问:“你干吗老说那啥?”

  “那啥有限啊。啥来着,东西。你知道,跟说话有关的。”鹦鹉道。

  “字典吗?”灵思风问。战车的其他乘客也纷纷下车,朝着艾瑞克匍匐在地。艾瑞克乐得像个傻瓜。

  鹦鹉想了想。

  “嗯哪,多半是吧。”它换了个话题道,“我得承认,刚开始我觉得你有点那啥,不过你好像还真能那啥来的。”

  艾瑞克轻飘飘地喊了一声:“恶魔?”

  “怎么?”

  “他们说什么来着?你不会讲他们的语言吗?”

  “呃,不会,”灵思风道,“不过字倒是认识。”眼看艾瑞克转身不再理会自己,巫师赶紧喊:“要不你跟他们比画比画,叫他们想说什么就写下来。”

  时值正午,灵思风背后的丛林里传出各种生物的喘息与喧嚣。蜂鸟大小的蚊子围着他脑袋嗡嗡打转。

  “当然了,”他第十次为自己辩解,“早该想到他们还没闹出造纸术来。”

  石匠退后半步,将又一把已经磨钝了的黑曜石凿子递给助手,然后满心期待地看向灵思风。

  灵思风略往后退,挑剔地审视着面前的石头。

  “相当不错!”他道,“我是说,挺像的。发型什么的都很到位。当然了,通常他倒不是那么,呃,那么方方正正,不过嘛,没错,很好。然后还有战车、阶梯金字塔,没错。好吧,看起来他们仿佛是想让你跟他们一起到城里去。”他对艾瑞克说。

  艾瑞克拿定主意:“告诉他们可以。”

  灵思风转身对领头的特祖曼人说:“可以。”

  那人凿下三个圆点,又在圆点上方凿了一个戴三顶头饰的弓背人影,然后静候灵思风回答。

  灵思风叹了口气,石匠默默拿出一把新凿子,塞进灵思风松软无力的手里,又将一块没用过的大理石板摆放到位。

  身为特祖曼人有很多不便之处,首先当然是有羽蛇神这么一位顶头上司。除此之外嘛,假如你遇到特殊情况,需要人家明天多送一品脱牛奶来,那你上个月就该着手写便条了。世上只有特祖曼人会在自杀时用自己的遗书打死自己。

  战车一路小跑,来到建在最大的金字塔脚下的城市。此时已近傍晚,石板铺就的道路两旁挤满了欢呼雀跃的特祖曼人。

  “这才稍微像话,”艾瑞克彬彬有礼地回应人群的欢呼,“他们很高兴见到我们嘛。”

  “没错,”灵思风闷闷不乐道,“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个嘛,当然是因为我是他们的新统治者啦。”

  “呒。”灵思风睨了鹦鹉一眼,对方异常沉默,趴在他耳朵旁直哆嗦,活像是闯进脱衣舞俱乐部的老处女。它正在对特祖曼人华美非凡的羽毛头饰进行深入的反思。

  “那啥的浑蛋,”它哑声道,“哪个那啥胆敢朝我伸手,这个那啥就要缺根手指头,不信等着瞧。”

  灵思风道:“有些不大对劲。”

  “哪些?”

  “全部。”

  “不信等着瞧,哪怕动我一根毛——”

  有人见到自己竟会觉得高兴,灵思风对此很不适应。在他看来这简直违背自然规律,而且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些人不仅欢呼,还朝他们扔鲜花和帽子。虽然帽子是用石头做的,但其中寄托的情感不容置疑。

  灵思风觉得那些帽子有点怪。它们没有盖,事实上它们只不过是中央有个洞的圆盘子。

  车队沿城市宽阔的主干道一路前行,来到金字塔脚下一堆挤挤挨挨的建筑物跟前。另一队使节正候着他们。

  这些人浑身戴满珠宝,不过所有饰物基本都大同小异。中间有洞的石头碟子可以派上许多用场,特祖曼人对此进行了深入发掘,只剩一种他们目前还没想到。

  不过眼下这些都无关紧要了。这些人跟前还堆着好些箱子,里头塞满了珠宝。

  艾瑞克瞪大眼睛:“贡品!”

  灵思风举手投降。竟然真成功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这么多年之后,事情终于走上正轨。当然按理说一切都属于艾瑞克,不过或许剩一些零头也够他花了……

  “那是自然,”他虚弱地说,“不然你以为呢?”

  之后是宴会和长篇大论的演讲,虽然灵思风听不明白,但至少演讲时时伴着欢呼,人家还不断朝艾瑞克点头,鞠躬。再后来对方又演奏了大段大段的特祖曼音乐,听起来活像有人在挖鼻孔时遇上了严重的困难。

  艾瑞克被众人簇拥着,骄傲地坐在火光里;灵思风郁郁寡欢,朝金字塔的方向溜达。

  鹦鹉责备道:“我正享受那啥呢。”

  “我坐不住,”灵思风说,“抱歉,可我以前从没遇上过这种事。那些珠宝什么的,一切都那么顺心,这实在不对劲。”

  火光把丑陋的金字塔映成了闪烁的红色。灵思风抬起头,只见每块大石上都刻着浮雕,画上的特祖曼人正对敌人做着各式各样极富创意的事情。它表明无论特祖曼人的天性多么简单质朴,从传统上讲,他们接待陌生人的方式都不是用金银珠宝热烈欢迎。那些浮雕的整体效果很有艺术性——吓人的只不过是具体细节。

  灵思风沿着塔身走到一扇大门前,门上以极富艺术表现力的手法描绘出一群囚犯,他们似乎正在接受全套体检[12]。

  门后是一条火把照亮的短通道。灵思风往前几步,琢磨着假如发现危险,转身就跑总还来得及。很快他就走到了一间宽敞的内室,金字塔内部的大部分空间似乎都被它占去了。

  四周墙上还有更多火把,把每个角落都照得亮亮堂堂。

  火光倒算不上什么好事,因为它们照亮的主要还是一尊羽毛大蟒羽蛇神的巨型雕像。

  如果非得跟这尊雕像同处一室,那你肯定宁愿屋里一片漆黑。

  但话说回来,也不一定。更好的选择是把那东西放进漆黑的屋子里,你自己则在千里之外彻夜失眠,努力遗忘它的模样。

  灵思风安慰自己:那不过是尊塑像,不过是他们的想象,没别的。

  鹦鹉问:“那东西叫那啥来着?”

  “这是他们的神。”

  “开玩笑吧?”

  “没,是真的。这是羽蛇神,半人、半鸡、半美洲虎、半蝎子、半疯。”

  鹦鹉的喙开开合合,默默做着算术。

  最后它说:“那那啥总共不就是三个要命的疯子。”

  “差不离,没错。”雕像说。

  “但话说回来,”灵思风立刻接口道,“我真心认为大家都有权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崇拜自己所信仰的神灵,这点真的极其重要。好吧,我想我们也该走了,那什么——”

  “请别把我留在这儿,”雕像说,“请带我一起走吧。”

  “怕有难度,怕有难度,”灵思风慌慌张张地往后退,“倒不是我不愿意,你明白,只不过你吧,身高三十英尺,长着獠牙和爪子,又戴了许多骷髅项链,我家乡那些人对你这样的有点种族歧视。我就是担心你融不进去。”

  鹦鹉使劲拧他耳朵,同时哑声说道:“声音是从雕像背后来的,你个蠢那啥。”

  声音其实来自地板上的一个洞,洞底有张苍白的面孔,睁着一双近视眼朝灵思风直瞅。那是张好脾气的脸,上了年纪,看表情略有些焦虑。

  灵思风道:“哈啰!”

  “能再度听到友好的声音真是太好了,你简直无法想象。”那张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能不能请你搭把手,帮我出来?”

  “哈!”灵思风道,“你是囚犯对吧?”

  “唉,正是如此。”

  “我好像不该这么随随便便营救囚犯来着,”灵思风道,“我是说,没准儿你干了什么坏事呢。”

  “我向你保证,我从未犯下任何罪行。”

  “啊,你瞧,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灵思风严肃地说,“可如果特祖曼人判定——”

  “那啥、那啥、那啥!”鹦鹉一面在巫师肩头上下蹦跳,一面冲着他的耳朵尖叫,“你咋一点不明白?他是囚犯!神庙里的囚犯!神庙里的囚犯是非救不可的!他们待在神庙里就是为了让你救的!”

  “才不是,”灵思风厉声道,“你懂什么!人家多半是要拿他献祭的!”他看了一眼囚犯,寻求对方的支持:“不是吗?”

  那张脸点点头:“的确,你说得没错。活剥皮,事实上。”

  “我说吧!”灵思风冲鹦鹉道,“听见了?你还当自己什么都懂呢!人家要活生生剥了他的皮。”

  囚犯好心地提供进一步信息:“每一寸皮肤都要剥掉,必然伴随极为精致的痛苦。”

  灵思风顿了顿,他自以为很清楚“精致”是什么意思,这字眼似乎不该跟“痛苦”扯上什么关系。

  他问:“什么?一点不剩?”

  “看来的确如此。”

  “天哪。你到底干了啥?”

  囚犯叹口气:“说了你肯定也不信……”

  魔王任魔镜暗下去,手指在书桌上敲敲打打。过了一会儿,他拿起一截传声筒,朝里头大喊一声。

  良久,远处才传回应答:“什么事,老大?”

  魔王厉声纠正:“要叫长官!”

  远处的声音嘟囔了句什么,又抬高嗓门道:“是,长官!”

  “有个羽蛇神在咱们这儿干活吗?”

  “我瞅瞅,老大。”声音消失片刻,又重新出现,“有的,老大。”

  “是公爵、侯爵、伯爵还是男爵?”

  “都不是,老大。”

  “那他是什么?”

  另一头沉默好半晌。

  “怎么?”魔王问。

  “他就是个小喽啰,老大。”

  魔王盯着传声筒看了半天。你拼命工作,他暗想。你制定好计划,你努力让事情井井有条,你想尽办法助人为乐,结果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他说:“让他来见我。”

  室外,音乐达到高潮,又戛然而止。火焰噼啪作响,上千双亮闪闪的眼睛从远处的丛林注视着仪仗队。

  高级祭司起身讲话,艾瑞克笑得像颗南瓜。一长串特祖曼人拿来一篮篮珠宝,尽数撒在他脚下。

  然后高级祭司又发表了第二篇演讲。这次似乎是以一个问题作为结束。

  “好,”艾瑞克道,“好得很,继续。”他挠挠耳朵,又试探着说:“你们可以全体放假半天。”

  高级祭司重复了一遍最后的问题,这回口气稍微有些不耐烦。

  “就是我,没错,”艾瑞克生怕人家还有疑虑,“你们想得一点不错。”

  高级祭司再次开口。这回可就不是稍微了。

  “咱们再从头梳理一遍,可好?”魔王往宝座上一靠。

  “有一天你碰巧路过特祖曼,然后你就想——我觉得我还记得你的原话——他们不过‘是堆石器时代的原始人,成天坐在沼泽里,谁也不招惹’,是这么说的吧?于是你就钻进一个高级祭司的脑子——当时他们崇拜的是根小短棍,我相信——你把他逼疯,授意各个部落联合起来,恐吓周围的邻居,凑成了一个新国家。这个国家只有一个主题:所有人都应该被带到举行仪式的金字塔顶上,用石头小刀切成一块一块的。”魔王把笔记拉到眼前,又补充道,“哦,对了,还有些人是要活生生地被剥皮。”

  羽蛇神踯躅不语。

  “于是,”魔王道,“他们立刻对差不多所有人发动了长期战争,把死亡和毁灭带给了成千上万相对说来还算清白无辜的人类,等等。好吧,听着,这种事再也不能发生了。”

  羽蛇神摇摇晃晃往后退开两步。

  “那不过是,您知道,一点业余爱好,”小恶魔道,“我还以为您知道。所以一直认为自己做得对,多多少少,没大错。死亡和毁灭什么的……”

  “你认为,嗯?”魔王问,“成千上万多多少少还算无辜的人类?直接死在咱们手里,”他捻个响指,“就这么一下。径直去了他们的快乐老家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这就是你们这些家伙的毛病,你们根本没有大局观。我是说,瞧瞧特祖曼人,性格阴沉、缺乏想象力、严重的强迫症……他们原本可以发明一整套官僚和税收体系,把整个大陆的人全部变成白痴。结果呢,现在他们不过是群只会挥斧头的二流谋杀犯。多么可怕的浪费。”

  羽蛇神羞愧地扭动身子。

  魔王把宝座前后转了转。

  “现在,我要你回去那边,向他们道歉。”

  “哈?”

  “告诉他们你改主意了,告诉他们你真正的愿望是要他们抓紧一切时间,努力改善人类的命运。这准能成。”

  “什么?”羽蛇神闪躲得厉害,“要我对他们现身?”

  “他们已经见过你了,不是吗?那雕像我看了,非常逼真。”

  “嗯,没错,我的确在他们梦里什么的出现过。”恶魔犹犹豫豫地说。

  “那不就得了。这就去吧。”

  羽蛇神显然有所顾虑。

  “呃,”他说,“真要我现身吗?真的现身?我是说,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现场?”

  “对!”

  “哦。”

  囚犯拍拍身上的尘土,朝灵思风伸出皱巴巴的手:“万分感谢。彭斯·达·奎尔姆。”

  “什么?”

  “我的名字。”

  “哦。”

  “这是个古老而骄傲的姓氏。”达·奎尔姆望着灵思风的眼睛,想看出对方有没有哪怕一丝嘲弄的意思。

  灵思风一脸茫然:“好。”

  达·奎尔姆继续往下说:“我们本来在找不老泉。”

  灵思风上下打量对方一番。

  他礼貌地问:“运气如何?”

  “不怎么样,说实话。”

  灵思风又往洞里瞅瞅。

  “你说了我们,”他问,“其他人在哪儿?”

  “他们皈依宗教了。”

  灵思风抬头看看羽蛇神的雕像,他能想象出那些人皈依的是什么教,半点想象力都用不着。

  “我认为,”他小心翼翼地说,“咱们最好还是走吧。”

  “再正确不过了,”老头道,“而且要快,赶在世界统治者抵达之前。”

  灵思风浑身冰凉。开始了,他暗想。我早知道事情要糟,这显然就是开端。我对这种事肯定有种本能什么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

  “哦,他们有预言,其实更像是这世界的整个历史,从始至终。在这座金字塔上都写满了。”达·奎尔姆高高兴兴地说,“说实话,那位统治者才真叫倒霉呢。他们想了好些计划来对付他。”

  艾瑞克站起身。

  “现在你们闭上嘴听我说,”他道,“我可不会容忍这种事。我是你们的统治者,嗯……”

  灵思风盯着距雕像最近的几个大石块。特祖曼人花了两层石头、二十年时间,外加一万吨花岗岩来解释自己准备对世界统治者干些什么。虽然是费了些工夫,但效果可谓相当……那个……具象。世界统治者绝不会对特祖曼人的恼怒产生任何怀疑,他甚至可能进一步推断出对方没准还相当愤懑。

  灵思风指着石头问:“可他们又先给他那么些珠宝干吗?”

  “这个嘛,他总是世界统治者不是,”达·奎尔姆道,“我猜一定程度的尊重也是必须的。”

  灵思风点点头,听上去还算公平。这么个小部落,住在潮湿森林中间的沼泽里,半点金属都没有,还摊上羽蛇神这么个神。然后突然有人告诉你说这一切都是他的手笔,你多半也想花些工夫,好好跟那人说说你对他有多么失望。特祖曼人从来不觉得跟神打交道有什么委婉的必要。

  那统治者看起来跟艾瑞克倒很像。

  灵思风的视线随故事来到下一面墙上。

  这块石头上的人物挺像灵思风,肩膀上还站了只鹦鹉。

  “等等,”他说,“那是我!”

  “你该瞧瞧他们在下堵墙上对你干了些啥,”鹦鹉幸灾乐祸道,“能唬得你脸色发那啥。”

  灵思风看看那块石头,他的脸变成了那啥的颜色。

  “咱们这就走,悄悄地,”他坚定地说,“我是说,中途也不停下来感谢他们的款待。过后再来封信补谢总是可以的。你知道,免得人家怪咱们没礼貌。”

  “等等,”达·奎尔姆想挣开灵思风拽住自己胳膊的手,“我还没把石块读完呢。我想知道世界的结局是什么样……”

  “其他人的结局我不清楚,”灵思风沉着脸,拽着他往通道里走,“我只知道我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样子。”

  他踏入晨光里,这倒没什么,问题是他同时也走进了半圈特祖曼人中间。他们手持长矛,长矛上有精心打磨的黑曜石矛尖。与那些随处可见、粗制滥造的钢铁武器相比,特祖曼人的长矛显然尚未沾染先进文明的气息。然而尽管一方代表着充满民族风情的原始文化,另一方则是由完全脱离自然的人批量生产,毫无特色可言,可是被前者给宰了难道心里就能好受些吗?

  灵思风最后断定,多半不会。

  “我总说,”达·奎尔姆道,“凡事都有好的一面。”

  被捆在隔壁石板上的灵思风费劲地扭过头去:“就目前来说,好的一面究竟在哪儿?”

  达·奎尔姆眯着眼俯视下方的沼泽和树顶:“这个嘛,首先,这上头的景致可是一流的。”

  “哦,很好,”灵思风道,“你知道,我永远不可能这么看问题。你说得完全正确,这样的风景准能牢记一辈子。我的意思是,反正时间也不会太长,还不至于就忘了。”

  “没必要冷嘲热讽,我不过是随便聊聊。”

  “我要妈妈。”艾瑞克在中间的石板上说。

  “鼓起勇气,小伙子,”达·奎尔姆道,“虽然你做了祭品,但至少死得很有意义。我不过是建议他们把轮子竖起来用,这样轮子就能滚了。恐怕这儿的人不是太能接受新点子。但老话说得好,永不绝望,有生命就有希望嘛。”

  灵思风恨恨地直喘粗气。他这辈子最受不了那些面对死亡无所畏惧的人,这似乎同他内心某种最最基本的东西格格不入。

  “事实上,”达·奎尔姆道,“我认为——”他尝试着左右滚动,又扯扯固定自己的葡萄藤。“没错,我认为他们系这些绳子的时候——是的,没错,他们……”

  “什么?什么?”灵思风问。

  “是的,一点没错,”达·奎尔姆道,“我完全确定,他们把绳子系得很牢靠,手法非常专业,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丝毫缝隙。”

  “多谢。”灵思风道。

  平顶金字塔的顶部其实相当宽大,足以容纳特祖曼人宗教大甩卖所需的所有物品:雕像、祭司、石板、天沟,用来磨刀的整条产业链以及其他的一切。在灵思风跟前,好几个祭司忙着吟唱一张长长的清单,上头列举了对世界统治者的各种抱怨:沼泽、蚊子、缺乏矿产、火山、气候,黑曜石如何难以保持锋利,羽蛇神多么难伺候,以及你把轮子放平后,不管怎样使劲往前推它们都一样不好使。

  大多数宗教祈祷的内容都是赞美感谢相关的神,这要么是出于基本的虔诚,要么就是指望各路男女神听懂自己的暗示,开始照祷告里形容的样子为神处世。特祖曼人秉性直来直去,他们认认真真打量过自己周围的世界,认定世界已经坏到了底,于是把怨天尤人发展成了一门独唱艺术。

  “快了快了。”鹦鹉站在某个低级神的雕像上说道。

  它之所以有机会站上雕像的头顶,靠的是一连串复杂曲折的事件,其中涉及许多尖叫、漫天飞舞的羽毛以及三个大拇指肿得老高的特祖曼祭司。

  “高级祭司正在主持一个那啥献给羽蛇神,”它跟灵思风聊起来,“你们可真招来不少人。”

  灵思风问:“你大概不会跳下来把绳子咬断吧,我猜?”

  “门都没有。”

  “不出所料。”

  “太阳就快出来了。”鹦鹉接着说道。灵思风觉得对方完全没必要显得那么开心。

  “这事儿不算完,恶魔,”艾瑞克呻吟道,“等我母亲听说了你才知道厉害。我父母可是有钱有势的主儿,相信我。”

  “哦,好极了,”灵思风虚弱地说,“你干吗不跟高级祭司说去?就说如果他敢挖出你的心肝,她明天一早准去学校抗议。”

  几个特祖曼祭司朝太阳鞠躬,底下围观的人则纷纷将视线转向丛林。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灌木丛噼啪作响,热带的鸟类尖叫着冲破树冠。

  当然了,这一切灵思风是看不见的。

  “你一开始就不该想着要当什么世界统治者,”他说,“你明白我意思?你指望什么呢?你总不能指望大家看见你会高兴吧。有谁喜欢见到房东的?”

  “可他们要杀我!”

  “这不过是他们表达情绪的独特方式而已,只等于是说他们受够了,不准备再眼巴巴地等你来修理下水道,重新粉刷墙面。”

  说话间整座丛林已经一片沸腾。动物从灌木里往外冲,活像有森林大火在背后撵着;沉重的砰砰声不时响起,显示有树木倒落在地。

  最后,一只惊慌失措的美洲豹碾过灌木丛,沿着小径飞奔而来。行李箱在它身后几英尺紧追不舍。

  箱子上布满匍匐植物、树叶以及各种珍稀丛林鸟类的羽毛,其中好几个品种已经变得越发稀罕了。美洲豹只须中途变向就能避开行李箱,向左向右都成,然而纯粹的恐惧让它丧失理智,铸成大错。它扭过头去,想看清身后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是它这辈子最后一次犯错。

  鹦鹉道:“说起你那口箱子。”

  灵思风问:“它怎么了?”

  “它朝这边来了。”

  祭司们往下眺望那个奔跑的身影。对于阻隔在自己与目的地之间的东西,行李箱的处理方式一向直截了当——通通无视。

  羽蛇神恰巧选择了这一刻现身于金字塔顶。这一行为彻底违背他的所有直觉,令他心中充满不祥的预感,而且最不幸的是,他完全不清楚此时的状况。

  几个祭司注意到他,匕首纷纷从指间滑落。

  “呃!”恶魔尖声尖气地唤了一声。

  别的祭司也转过身来。

  “好。现在,我要你们全都仔细听好。”羽蛇神将小手在主嘴上拢成话筒状,希望人家能听清自己说话。

  这事儿可真有些难堪。他很喜欢当特祖曼人的神,他们那种一门心思为责任献身的精神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还尤其满意金字塔里自己的雕像,每个细节都那么活灵活现。他真的不愿让对方知道,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雕像并不准确。

  他只有六英寸高。

  “我说,”他说道,“事情很重要……”

  不幸的是,谁也没法了解事情究竟重要在哪里。因为就在这时,行李箱蹬着推进器似的小短腿冲上金字塔顶,重重地落在了石板上。

  紧接着就是一声被压扁的短促尖叫。

  “这世界真有意思,”达·奎尔姆道,“你不发笑都不行。如果你硬是不笑,你就非发疯不可,不是吗?前一分钟还给绑在石板上,准备遭受极为精致的折磨,下一分钟就有人给你准备早饭、换洗的衣服和热腾腾的洗澡水,还让你免费搭车离开这国家。真让你不由得要相信世上确实有神了。当然特祖曼人就很清楚神是存在的,而且这位神已经化作金字塔顶上一小团教人伤心的油块。这还真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行李箱蹲在城市的主广场上,整个祭司阶层都围坐在它周围,全神贯注地望着它,免得错过了什么富于趣味或者宗教意义的举动。

  艾瑞克问:“你准备把它留下?”

  “事情没那么简单,”灵思风道,“它每次都会追上来,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可我们总要把贡品带走,对吧?”

  “我觉得这主意可不是一般的糟,”灵思风道,“咱们还是趁他们心情不错悄悄走人了事。要我说这新鲜感肯定长不了。”

  达·奎尔姆道:“而且我还得继续寻找不老泉呢。”

  “哦,是啊。”灵思风道。

  老头骄傲地说:“你要知道,我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它。”

  灵思风上下打量他一番:“当真?”

  “哦,没错。整个一生,从小到大。”

  灵思风的表情显示他的内心极端迷茫。

  “如果真是从小,”他用跟小孩子交谈的口气说道,“你干吗不……你知道,更明智一些的做法难道不是……干吗不直接……”

  达·奎尔姆问:“什么?”

  “唉,算了。”灵思风道。“不过我说,”他补充道,“我觉得吧,为了防止你,你知道,独处无聊,我们应当把这只能说会道、妙不可言的鹦鹉送给你。”他万分小心地保护好大拇指,然后一把抓过鹦鹉。“这是丛林的鸟,”他说,“强迫它忍受城市生活实在太残忍了,不是吗?”

  鹦鹉尖叫起来:“我可是笼子里出生的,你这胡说八道的那啥!”灵思风与鹦鹉对峙,鼻子对准鸟喙。

  他说:“要么跟他走,要么变炖肉。”鹦鹉张嘴想咬他鼻子,看见对方的表情又改变了主意。

  “波利要吃饼干,”它好容易低声挤出一句,“那啥那啥那啥那啥。”

  “属于我的乖乖小鸟儿,”达·奎尔姆道,“我会照顾好它的。”

  “那啥那啥那啥。”

  他们走进丛林,几分钟之后行李箱小跑着跟了上来。

  特祖曼王国,中午。

  大金字塔内部传来巨大雕像被肢解的声响。

  祭司们若有所思地围坐在一起。时不时某人会站起身来,发表一番简短的演讲。

  他们显然提出了许多关键性问题。比方说王国的经济有赖于不断壮大的黑曜石匕首工业;比方说被自己奴役的邻国已经习惯了依赖一个强有力政府的坚定领导,当然连带着也是习惯了依赖这个强有力政府的砍砍杀杀和开膛破肚;再比方说没有神灵保佑的民族下场会多么凄惨。

  不信神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他们可能对支撑起整个王国的古老传统——勤俭节约与拒绝自我牺牲——表示异议,他们甚至可能会开始瞎琢磨:如果连神都没有,那又要这么多祭司来干吗?总之一切皆有可能。

  这一点高级祭司玛祖玛表述得非常清楚,他说:“打烂鼻子的弓背人影、美洲豹的爪子、三根羽毛、外形传统的多刺食蚁兽。”

  片刻之后他们开始投票表决。

  日暮之前王国顶尖的石匠已经着手工作,他们要打造一尊新雕像。

  雕像大体呈长方形,还长了许多条腿。

  魔王在书桌上弹着手指。他倒并不是为羽蛇神的命运而伤感——那讨厌的小鬼得在其中一个下层地狱待上好几个世纪,重新培育形体,但这纯属活该。他也并非为事件的整体走向而心烦,毕竟这就是祈愿体系的精髓:满足的愿望要完全符合顾客的要求,同时绝对违背他内心真正的希望。

  只不过他总觉得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这感觉当然是极其可笑的。假如最后真的一切顺利,皆大欢喜,他总归可以现身,亲自动手干预。但他宁愿让人类相信自己遇到的一切坏事都不过是命运和宿命。世上能教他高兴起来的事情不多,这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魔镜,结果没过多久就不得不把时间调整一番。

  前一秒钟还是克拉奇那令人窒息的潮湿丛林,下一秒——

  艾瑞克抱怨道:“我还以为咱们是要回我的房间。”

  “我自己也这么以为呢。”灵思风抬高嗓门盖过辘辘声。

  “再捻捻手指,恶魔。”

  “想都别想!世上比这儿还糟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可这里头又黑又热。”

  这话灵思风也没法否认,这里不只又黑又热,而且还颤巍巍,闹哄哄。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终于分辨出几个零星的光点,从暗淡的光线推断他们应该是在一艘船里。一切都明显散发着木工活儿的感觉,空气里弥漫着木屑和黏胶的浓烈气味。如果这真是船,那它必定正沿着用石头润滑的泄洪道展开自己痛苦万分的首航。

  一个颠簸将灵思风抛起,重重地撞到隔板上。

  “我得说,”艾瑞克抱怨道,“如果最美的女人就住这儿,她对寝宫的选择我实在不敢恭维。她总该会放几个软垫什么的吧。”

  “寝宫?”灵思风问。

  “她肯定有的,”艾瑞克得意扬扬地说,“我在书里读到过,她就倚在那儿。”

  “我说,”灵思风道,“你就从来没觉得自己需要洗个冷水澡,再到操场上快跑一圈?”

  “从来没有。”

  “说不定值得一试呢。”

  辘辘声戛然而止。

  远处传来铿锵的噪声,类似于关闭两扇巨大木门的动静。灵思风觉得仿佛有说话声渐渐消失在远处,还有一声轻笑。那不是什么特别令人愉快的笑声,更像是窃笑,而且显然预示着某人就要倒大霉了。灵思风很想知道这个某人姓甚名谁。

  无论这是哪儿,他已经懒得再琢磨自己是怎么来的。宇宙里多半有股专爱跟他作对的邪恶力量。所幸眼下还没发生什么特别可怕的事,当然这多半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四下摸索,手指很快触到了什么,借着从旁边一个节孔透进的光看出那是张绳梯。他又在船体——就姑且先把它当作是船吧——尽头摸索半晌,最后找到一扇圆形的小舱门。门是从里头闩上的。

  他爬回艾瑞克身边。

  他窃窃私语道:“那儿有扇门。”

  “它去哪儿的?”

  “依我看,它哪儿都不会去。”灵思风道。

  “去看看它通到哪儿,恶魔!”

  灵思风谨慎地说:“没准儿不是什么好主意。”

  “赶紧!”

  灵思风沉着脸爬到门边,抓住门闩。

  舱门“吱呀”一声打开。

  下方——很远很远的下方——是潮湿的鹅卵石地面,几缕晨雾被微风吹拂着从石头上飘过。灵思风叹了一小口气,把绳梯展开。

  两分钟之后,他们下到一个黑乎乎的地方,看来仿佛是个大广场。几栋建筑从雾气背后显出身形。

  艾瑞克问:“我们在哪儿?”

  “我哪儿知道。”

  “你不知道?”

  灵思风道:“半点头绪也没有。”

  艾瑞克瞪了一眼披着晨雾的建筑物:“这么个破地方,能找到世上最美的女人才怪。”

  灵思风这才想到该看看自己爬出来的是什么地方。他抬起头。

  在他们上方——很远很远的上方——毫无疑问是匹硕大无朋的木马。更准确地说是一匹大木马的屁股。木马伸着四条长腿,站在一个装有轮子的大平台上。

  建造木马的人本来可以把出口放在某个更体面些的部位,但出于他自己的幽默感,他决定不这么干。

  灵思风道:“呃。”

  有谁咳嗽一声。

  他收回视线。

  雾气正在消散,让他看清了一大圈全副武装的人。大部分咧着嘴,全部拿着长矛——虽然是批量生产的武器,缺乏灵气,但却绝对锋利。

  “啊!”灵思风道。

  他又回头瞅瞅舱门。其实光看它就该一目了然了。

  “只一件事我闹不明白,”卫队长道,“为什么只派了你们俩?我们还以为会有百来人呢。”

  他坐在板凳上放松了身体,装饰着羽毛的华丽头盔搁在大腿上,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说真的,你们这些以弗比人!”他说,“这笑话闹的!你们准以为咱们昨天才出生呢!一整晚啥也不干,就听你们锯啊,敲啊,然后咱们大门外头就多了匹该死的大木马,于是我就想,真见鬼了,这可够逗的,一匹带气孔的大木马。瞧,我这人就这样,特别能留心这种小细节,比如气孔。于是我把兄弟们全招呼到一处,一大早出去把它拽进门来,如你们所愿嘛。然后我们就围在它四周,悄悄等着,悄悄地,等着看它能吐出啥来——当然这回倒不是吐出来的。”

  “现在,”他把满脸胡子茬儿凑到灵思风跟前,“你们可以选,明白?顶层的座位还是底层的座位,全看你们自己。我只需要递个话。你把碟子踢给我,我再把碟子踢还给你[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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