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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废柴巫师3:魔法的源头》(4)

2022-12-17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魔法的源头(3)

  他们冲到另一堵依然矗立的墙壁背后。几秒钟之后,一颗熊熊燃烧的黄色火球刚好落到他们之前落脚的地方,把大地变成了一堆挺恐怖的东西。高塔周围的区域空气闪闪发光,仿佛龙卷风过境。

  “我们需要制订计划。”奈吉尔说。

  “我们可以试试继续跑。”灵思风道。

  “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大多数问题它都能解决。”灵思风说。

  “我们得走多远才能安全?”柯尼娜问。

  灵思风冒险把墙壁打量一番。

  “很有趣的哲学命题。”他说,“我走了很远,但从没安全过。”

  柯尼娜叹口气,目光扫过身旁的一堆碎石。她又看了它一眼。这儿有什么不大对劲,可她就是理不清头绪。

  “我可以攻他们个出其不意。”奈吉尔恍恍惚惚地说。他盯着柯尼娜的后背,满眼渴望。

  “没用的。”灵思风说,“什么东西对魔法都没用,只除了更厉害的魔法。而唯一能打败更厉害的魔法的又只有比那还厉害的魔法。就这样一直到……”

  “呸?”奈吉尔帮他说完。

  “过去就是这么着。”灵思风道,“好几千年,直到一个都——”

  “你们知不知道这堆石头到底有什么古怪?”柯尼娜问。

  灵思风瞟了石头一眼,他眯细眼睛。

  “那什么,你是说除了长着腿之外?”

  他们花了好几分钟才把沙里发挖出来。他仍然紧紧攥着一只酒瓶,不过已经快见底了。他朝他们眨眨眼,似乎对这些人还有些印象。

  “够劲,”他说,然后,在费了些力气之后,“这酒,感觉……”他继续道,“就好像房子塌在我身上了似的。”

  “它确实塌了。”灵思风道。

  “啊,原来如此。”尝试过好几次之后,柯瑞索的注意力终于成功地集中到柯尼娜身上,他的身子直往后晃。“哎呀,”他说,“又是这位年轻的女士。非常不错。”

  “我说——”奈吉尔插进话来。

  “你的头发,”沙里发的上身慢慢晃回来,“就好像、好像放牧在戈布拉山一侧的一群山羊。”

  “听我说——”

  “你的胸脯就好像、好像……”沙里发左右晃了晃,又飞快地瞟了眼空酒瓶,神色很忧伤,“就好像传说中黎明花园里镶满宝石的西瓜。”

  柯尼娜睁大了眼睛:“当真?”

  “毋……”沙里发道,“庸置疑。镶宝石的西瓜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水边草地那耀眼的白光一如你的大腿,它是那么的——”

  “呃,嗯,打扰一下——”奈吉尔带着精心预备的恶意清了清喉咙。

  柯瑞索朝他所在的方向晃过去。

  “嗯?”他说。

  “在我的故乡,”奈吉尔冷酷地说,“没人这样对女士讲话。”

  奈吉尔站到柯尼娜跟前,一副保护人的派头,姿态笨拙可笑。柯尼娜长叹一声。没错,她暗想,半点不假。

  “事实上,”他使劲往外翘起下巴,只可惜它看起来仍然像个酒窝,“我真想好好——”

  “跟您聊聊。”灵思风踏步上前,“呃,先生,大人,我们需要出去。我猜您不会正好知道路吧?”

  “几千个房间,”沙里发道,“这里有,你知道,我好些年没出过门了。”他打个嗝儿,“亘古以来,亘古。一辈子也没出过门,事实上。”他脸上突然一片空白,显示他正在构思,“时间的鸟儿只有……呃,一点点路要走啊,瞧啊!鸟儿已经起立了。”

  “准是只靠燕。”灵思风喃喃地说。

  柯瑞索朝他晃过去:“事情都是阿必姆在管,你知道。管事可难了。”

  “他现在,”灵思风说,“可管得不怎么样。”

  “你知道,我们也有点想出去。”柯尼娜还在翻来覆去地想着关于山羊的那一句。

  “而且我还有这个靠燕。”奈吉尔瞪着灵思风道。

  柯瑞索拍拍他的胳膊。

  “这很好,”他说,“每个人都该养个宠物。”

  “那你会不会碰巧知道你这儿有没有马厩什么的……”灵思风循循善诱。

  “上百个。”柯瑞索说,“我拥有世界上最好的……顶呱呱……好的马。”他皱起眉头,“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

  “但你不会碰巧知道它们在哪儿吧?”

  “这倒没有。”沙里发承认。不知哪里喷出来的魔法把附近的一堵墙变成了砒霜蛋白酥皮。

  灵思风转身准备离开:“我觉得咱们还不如待在蛇坑里。”

  柯瑞索再次把悲伤的目光投向空酒瓶。

  “我知道哪儿能找到飞毯。”他说。

  “不,”灵思风高举双手保护自己,“绝不,想都别——”

  “我祖父留下来的——”

  “真正的飞毯吗?”奈吉尔问。

  “听着,”灵思风万分紧张,“我单单听到高字也头晕。”

  “哦,很,”沙里发轻声打着酒嗝儿,“真的,图案特别漂亮。”他眯着眼瞟眼酒瓶,然后叹了口气。“一种可爱的蓝色。”他补充道。

  “你不会刚好知道它在哪儿吧?”柯尼娜问话时轻声慢气,就好像对方是随时可能受惊逃跑的野生动物,需要蹑手蹑脚才能靠近。

  “在宝库。我知道怎么去那儿。我富得很,你们知道,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沙里发压低了嗓门,企图对柯尼娜眨巴眨巴眼睛,最后终于成功地把两只眼睛一起开闭几次。“我们可以坐在上面,”他身上开始冒汗,“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

  灵思风试着在咬紧牙关的同时放声尖叫。

  他的脚踝已经出汗了。

  “我才不要坐什么飞毯!”他咝咝地说,“我害怕地面!”

  “你是说怕高吧。”柯尼娜道,“别傻了。”

  “我说的是啥我自己清楚!最后要你命的是地面不是高!”

  阿尔卡里的战斗仿佛一片锤头状的云,在它翻腾汹涌的深处能听见古怪的形状,看见奇特的声音。脱靶的魔法时不时会烧到城里。在它们降落的地方,事情变得有些……有些不同。

  鳄鱼神奥夫勒是这座城市的保护神,如今它的神庙变成了一个糖做的丑东西,总共五个维度。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有一大群蚂蚁正把它当饭吃。

  此情此景无异于对失控的社会动乱发出了深刻批判,可惜几乎无人欣赏,因为大多数人都在逃命。他们在肥沃的大地上鱼贯而行。有些人选择了坐船,但这一逃脱方式很快就被摒弃了,因为港口的大多数地方都变成了沼泽,另外不知为什么,竟还冒出两头粉红色的小象筑起窝来。

  惊慌失措的道路底下是排水沟,两旁长满芦苇,行李箱正在里头游泳。它前方不远处,一堆小鳄鱼、大鳄龟和老鼠蜂拥出水,争先恐后地逃到岸上。推动它们的动物本能尽管只表现为模糊的感觉,但却准确到了极点。

  行李箱的盖子保持着一种阴沉而坚定的表情。它对这世界没什么要求,只除了其他所有生命形态的彻底毁灭,但眼下它最最需要的却是它的主人。

  沙里发的宝库很容易识别——这房间实在空得吓人。门挂在铰链上,木条封死的壁龛也被撬开。许许多多被人砸烂的箱子扔得到处都是。这景象让灵思风突然有些内疚,他花了大约两秒钟,寻思行李箱到底去了哪里。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充满敬意的沉默。每次某人损失大把金钱的时候总会有这样的时刻。奈吉尔晃到一旁,戳戳附近的箱子,妄想根据第十一章的指示找到暗格。

  柯尼娜弯腰捡起一小块铜币。

  “真可怕。”最后灵思风说,“一个没有宝物的宝库。”

  沙里发站起来,一脸灿烂的笑容。“不用担心。”他说。

  “可你的钱全被偷了!”柯尼娜道。

  “是那些仆人,我猜,”柯瑞索说,“太不忠诚。”

  灵思风给他一个奇怪的眼神:“你不担心?”

  “不怎么担心。我本来也花不了多少钱。我一直很好奇,不知道当穷人是什么感觉。”

  “现在你有大把机会可以尝试了。”

  “需要特殊培训吗?”

  “大可不必,”灵思风说,“当着当着自然就会了。”远远地传来爆炸声,一部分天花板变成了果冻。

  “呃,嗯,打扰一下,”奈吉尔说,“刚才提到的飞毯……”

  “没错,”柯尼娜道,“飞毯。”

  柯瑞索朝他们露出一个略带醉意的亲切微笑。

  “啊,没错,飞毯。沙漠黎明中那有着粉色臀部的珍宝啊,按一下你身后那尊雕像的鼻子。”

  柯尼娜红着脸,遵照指示走到鳄鱼神奥夫勒的绿色大雕像前,完成了那很有些亵渎性的动作。

  什么也没有发生。隐藏的隔间坚持不肯出现。

  “呃,试试左手。”

  她试着拧了一下。柯瑞索挠挠头。

  “或许是右手也说不定……”

  柯尼娜厉声道:“如果我是你,一定用心把这些事儿记记清楚。”刚刚的一招仍然没有奏效,“已经没剩多少我愿意碰的部分了。”

  “那边那个是什么?”灵思风问。

  “如果那不是尾巴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柯尼娜踢了它一脚。

  远处传来金属的呻吟,就好像有只平底锅受了伤。雕像开始颤动,紧接着墙里有什么东西大声地咚咚响。鳄鱼神奥夫勒沉甸甸地挪到一旁,他背后是一条通道。

  “祖父修的,用来安置那些比较有趣的财宝。”柯瑞索道,“他非常……”他搜肠刮肚琢磨半晌,“足智多谋。”

  “如果你们以为我会进去这种地方——”灵思风说道。

  “站开,”奈吉尔骄傲地说,“我先走。”

  “里头可能有机关……”柯尼娜有些疑心,她瞥了沙里发一眼。

  “哦,很可能的,我天堂的瞪羚啊。”他说,“六岁之后我就没再进去过。有几块地板最好别踩,我记得。”

  “别担心。”奈吉尔瞅瞅漆黑的通道,“相信不会有什么陷阱能逃过我的眼睛。”

  “在这方面经验挺丰富,嗯?”灵思风酸溜溜地说。

  “这个嘛,第十四章我从头到尾都能背,还带插图呢。”奈吉尔一头扎进阴影里。

  他们等了好几分钟。当时的情形大致可以称作一片惊恐的死寂,只有通道里会不时传来砰砰声和压抑的哼哼声。终于,奈吉尔的声音从远处一路回荡到洞口。

  “里头什么也没有,真的,”他说,“我全试过了。石头全都很稳定,肯定是全卡住了什么的。”

  灵思风和柯尼娜交换了一个眼色。

  “他对机关压根儿一窍不通。”她说,“我五岁的时候父亲曾经在一条道上装满了陷阱,要我从头走到尾,只为了教我——”

  “他走到底了,对吧?”灵思风问。

  有动静。声音仿佛湿漉漉的手指拖过玻璃,只不过放大了十亿倍。地板也抖起来。

  “反正我们也没别的法子。”他一头扎进了通道,其他人随即跟上。很多了解灵思风的人都把他看成是两条腿的金丝雀[29],随便哪个矿工都会愿意带他下矿坑。一般都认为,假如灵思风仍然直立不倒,也没有逃之夭夭,那么希望总还是有的。

  “真有意思。”柯瑞索道,“我,盗取我自己的宝物。如果我抓住我自己,我可以叫人把我丢进蛇坑里。”

  “不过你可以求你自己大发慈悲。”柯尼娜疑神疑鬼地瞟着盖满灰尘的石刻。

  “哦,不。我想我会给我一个教训,让我不敢再犯。”

  他们头顶“咔嗒”一声,一小块石板滑开,锈迹斑斑的金属钩子摇摇晃晃地缓缓降下。一根棍子嘎吱嘎吱地从墙上弹出来,敲了敲灵思风的肩膀。巫师飞快地转过身,先前的钩子趁机在他后背贴上一张黄色的告示,然后又缩回天花板。

  “它干了什么?它干了什么?”灵思风一面尖叫一面试图阅读自己的肩胛骨。

  “上面写着,踢我。”柯尼娜说。

  在呆若木鸡的巫师身旁,一块墙面往上滑起。在一组复杂的金属关节后头,一只穿着靴子的大脚有气无力地晃动几下,然后从膝盖处完全断开了。

  三人默默地看着它。最后柯尼娜评论道:“看得出来,这是个乖张的对手。”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揭下告示,松手让它飘落在地。柯尼娜推开他昂首阔步往前走,一脸谨慎的愤怒。一只金属手从弹簧上伸出来,挺友好地朝她晃晃,可她并不跟对方握手,反而顺着它蜕皮的电线找到了一个大玻璃罐子,里边是一对已经腐蚀的电极。

  “你祖父挺有幽默感?”她问。

  “哦,是的,总喜欢找机会好好乐乐。”柯瑞索道。

  “哦,好极了。”柯尼娜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一块石板。在灵思风看来,它跟它的同胞压根儿毫无区别。什么地方的弹簧可怜巴巴地哼哼了几声,一根掉了毛的羽毛掸子哆哆嗦嗦地从墙里伸出来,高度正好跟人的胳肢窝相当。

  “我真想认识认识这位前沙里发,”柯尼娜咬牙切齿地说,“不过不是为了跟他握手。你最好帮我搭个马扎,巫师。”

  “抱歉?”

  柯尼娜指指正前方半开的石门,满脸的不耐烦。

  “我想瞧瞧那上头。”她说,“你只需要把两只手握在一起让我可以站在上头,明白?你怎么竟能没用到这种地步?”

  “有用总是让我惹上麻烦。”灵思风嘟囔道。柯尼娜温暖的身体摩擦着他的鼻子,巫师努力无视它。

  他能听到她稳稳站到了门上。

  “不出所料。”她说。

  “是什么?悬空的可怕利矛?”

  “不是。”

  “尖利的栅栏,随时准备刺穿——”

  “是只桶。”柯尼娜冷冷地说。她推了它一下。

  “什么?里边是不是装着滚烫的、剧毒的——?”

  “石灰水。只不过是放了很久很久、已经凝固的石灰水。”柯尼娜跳下来。

  “不愧是祖父,”柯瑞索道,“永远不会无聊。”

  “哼,我可受够了。”柯尼娜指着通道的尽头,语气坚定,“跟上,你们俩。”

  他们来到离出口大约三英尺的地方,灵思风突然觉得头顶上的空气动了。柯尼娜在他腰上使劲一推,把他送进了通道后头的房间。他落地时就势一滚,有什么东西刮了刮他的脚,与此同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整个天花板,也就是四英尺厚的一块大石头,落到了通道里。

  灵思风爬过滚滚灰尘,然后伸出一根哆哆嗦嗦的手指,摸清了刻在石板一侧的字迹。

  “接着笑啊。”他念道。

  灵思风坐回地上。

  “不愧是祖父,”柯瑞索高高兴兴地说,“永远这样——”

  他接收到了柯尼娜的视线,发现它像一根铅管似的强健有力,于是聪明地闭上了嘴巴。

  奈吉尔出现在烟雾中,不停地咳嗽。

  “我说,怎么回事?”他问,“大家都还好吗?我过去的时候它可没这样。”

  灵思风搜肠刮肚地琢磨了半天,结果他能想出的最佳应答不过是:“当真?”

  高高的天花板附近有几扇贴上木条的窗户,光线从缝隙透进房间里。唯一的出路就是穿过堵住通道的几百吨石头,或者换种说法——这也是灵思风个人偏爱的说法——他们毫无疑问是给困住了。他稍微放松下来。

  至少飞毯的问题解决了。它被卷成一捆,放在屋子正中一块升起的石板上。在它旁边是一盏很有光泽的小油灯,以及——灵思风伸长脖子才总算把它看清楚——一枚小小的金戒指。他呻吟起来,三样东西上都笼罩着一圈微弱的第八色光,显示它们都带着魔力。

  柯尼娜把飞毯铺开,几样小东西滚落到地上,包括一条黄铜鲱鱼,一只木头耳朵,几片正方形的大金属片和一个铅盒子,盒子里装着块肥皂泡的化石。

  “这些到底是啥?”奈吉尔问。

  “这个嘛,”灵思风回答道,“在企图吃掉那张飞毯之前,它们多半都是蛾子。”

  “老天。”

  “这就是你们这些人从来都没明白的地方。”灵思风一脸疲惫地说,“你们以为魔法是可以随便拿起来用的东西,就好像、好像——”

  “萝卜?”奈吉尔道。

  “酒瓶?”沙里发说。

  “那之类的。”灵思风也不大确定,不过他还是成功地振作起精神,继续往下讲,“然而事实上、事实上——”

  “不是那样?”

  “更像只酒瓶?”沙里发满怀希望地问。

  “魔法会反过来利用人类。”灵思风急急忙忙往下讲,“它对你的影响就像你对它的一样多,那之类的。带魔法的东西,你摆弄它,它也会影响你。我觉得我最好先警告你们一声。”

  “就像一只酒瓶,”柯瑞索说,“那种会把你、把你——”

  “把你喝下去的那种。”灵思风帮他补全,“所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油灯和戒指都放下,而且看在老天的份上千万别跟什么东西摩擦。”

  “我祖父用它们创造了家族的财富。”柯瑞索一脸惆怅,“他的坏叔叔把他锁在一个山洞里,你们知道,他得靠手边的东西撑下去。而他手上什么也没有,只除了一张飞毯、一盏魔法油灯、一枚魔法戒指和满满一洞各种珠宝。”

  “多么艰辛的成功之路啊。”灵思风道。

  柯尼娜把飞毯摊开在地板上。它蓝色的背景上绣着错综复杂的图案,那是几条金龙,几条极尽繁复的金龙。它们有着长长的胡子、耳朵和翅膀,而且似乎都被凝固在变形的瞬间,表明完成这件作品的织布机显然不止通常的三个维度。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假如你老盯着它看,那图案就会变成金色背景上的蓝龙,而且有种感觉会偷偷潜入你心底,让你觉得千万不能再这样企图同时看到两种龙,否则自己的脑子一定会从耳朵里流出去。

  又一声爆炸,整个建筑再次摇晃起来。灵思风很费了点力气,终于把目光从飞毯上转开。

  “这是怎么用的?”他问。

  柯瑞索耸耸肩。“我从没用过。”他说,“我猜只需要说‘上’和‘下’什么的就成。”

  “说‘穿墙而过’怎么样?”灵思风道。

  三个人同时抬头,看看那些又高又黑关键还很硬的墙。

  “我们可以试试坐上去,然后说‘起’,”奈吉尔献计献策,“然后,在我们撞上天花板之前,我们可以说,呃,说‘停’。”他琢磨半晌,接着又补充道,“假如口令真是这样的话。”

  “或者‘落’,”灵思风说,“或者‘下降’‘俯冲’‘掉’‘沉’,又或者‘坠’。”

  “‘栽’。”柯尼娜沉着脸建议道。

  “当然,”奈吉尔说,“既然附近飘着这么多原始的魔力,你也可以试试利用一下。”

  “啊——”灵思风说,然后他又说,“嗯——”

  “你帽子上写着‘巫帅’呢。”柯瑞索道。

  “谁都可以往帽子上写字,”柯尼娜说,“可别看到什么信什么。”

  “嘿,我说等等。”灵思风急了。

  他们等了等。

  他们又继续多等了等。

  “听着,这事儿比你们想象的要难得多。”最后灵思风说。

  “我怎么说的来着?”柯尼娜道,“来吧,咱们还是用指甲把灰浆挖穿好了。”

  灵思风挥手示意她噤声。他摘下帽子,刻意吹了吹星星上的尘土,又重新把帽子戴上,他整整帽檐,卷起袖子,弯弯手指,接着便开始惊慌失措。

  由于没有什么更好的行动方案,他往后靠到石墙上。

  它在震动。并不是被什么东西晃动的感觉,更像是从内部传出的脉动。

  这挺像是在大法师抵达之前,他在大学感受到的颤抖。很显然,有什么事让石头非常不快。

  他顺着墙壁往前蹭,把耳朵贴到下一块石头上。这是块楔形的石头,比较小,专门切割成可以嵌进墙壁一角的形状。它不是什么惹眼的大块头,在石头里它属于羽量级,为了整堵墙的利益耐心细致地辛勤工作。它也同样在颤动。

  “嘘!”柯尼娜要大家安静。

  “我什么也没听见。”奈吉尔大声说。奈吉尔就是这种人,假如你说“现在别看”,他立马就会转过头来,活像唱片机转盘上的猫头鹰。这种人,如果你指给他们看,比方说,看他们身边那朵稀罕的藏红花,他们就会懵懵懂懂地转过身,一脚踏下去,制造出一声凄惨的“吧唧”。如果他们在广袤的沙漠里走丢了,那也很容易找:你只需要放点易碎的小东西在地上,比如一个挺珍贵的古董杯子,在你家传了几代人的那种,等听到东西碎掉的声音赶紧跑过去就成。

  扯远了。

  “问题就在这儿啊!不是打仗吗?”

  天花板上的灰浆倾泻到灵思风的帽子上,活像一道小瀑布。

  “有什么东西在捣鼓石头,”他平静地说,“它们想挣脱出去。”

  “它们中有不少就悬在咱们头顶上。”柯瑞索同大家分享自己观察到的结果。

  从他们头顶传来嘎吱嘎吱的碾磨声,接着一道日光射进了房间里。灵思风发现这道光线并没有伴随着立刻被石头压死的命运,不禁大吃一惊。头顶的硅化物又是一声嘎吱,洞口也跟着扩大。石头纷纷松动掉落,而且是往上落。

  “我认为,”灵思风说,“眼下飞毯值得一试。”

  他身旁的墙壁像狗一样抖抖身子,然后分道扬镳。它飞走时,墙上的装饰狠狠砸了灵思风几下。

  四个人一齐跳上蓝色和金色的飞毯。在他们四周,飞翔的石块掀起一阵暴风骤雨。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奈吉尔的观察力依然敏锐。

  “抓紧,”灵思风道,“我来说口令——”

  “想都别想,”柯尼娜一面厉声阻止一面在他身边跪下,“我来说,我不相信你。”

  “可你又——”

  “闭嘴。”柯尼娜说着拍拍飞毯。

  “飞毯——起。”她命令道。

  片刻的停顿。

  “上。”

  “或许它听不懂这门语言。”奈吉尔说。

  “升。飘。飞。”

  “也有可能,比方说,它只对某个特定的声音有反应——”

  “闭,上,嘴。”

  “你已经试过上了。”奈吉尔道,“试试攀登。”

  “或者飞翔。”柯瑞索道。好几吨石板呼啸而过,离他的脑袋不过一英寸。

  “如果这些是正确的口令它肯定已经飞起来了,不是吗?”柯尼娜道。飞行的石头互相碰撞,让空气中充满了粉尘。柯尼娜一拳砸在飞毯上。

  “开动,你这该死的踏脚垫!嗷!”

  墙上的一片飞檐削到了她的肩膀。她气呼呼地揉揉瘀痕,然后朝灵思风转过身去。巫师正坐在飞毯上,膝盖抵着下巴,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

  “为什么没用?”她问。

  “你得说出正确的口令。”他说。

  “它不明白我说的语言?”

  “语言跟这完全没有关系。你忽略了一些最基本的东西。”

  “嗯?”

  “嗯什么?”灵思风嗤之以鼻。

  “听着,现在可不是自尊心膨胀的时候!”

  “你接着试,别在意我。”

  “叫它飞起来!”

  灵思风把帽子拉得更低些。

  “拜托!”柯尼娜道。

  帽子升起来一点点。

  “我们都会感激不尽的。”奈吉尔道。

  “没错,没错。”柯瑞索说。

  帽子又升起来一点点。“你们当真确定?”灵思风问。

  “是的!”

  灵思风清清嗓子。

  “下。”他命令道。

  飞毯从地上飘起,满怀期待地悬浮在尘土之上几英尺的地方。

  “为什么——”柯尼娜刚说出几个字便被奈吉尔打断了。

  “巫师们掌握着古老的知识,这很可能就是原因。”他说,“很可能这张飞毯中了个靠燕,所以永远都要干与命令相反的事。你能让它再飞高些吗?”

  “能,但我不准备这么干。”灵思风说。飞毯缓缓往前飘。这种时候总是这么巧,飞毯刚飞走,一块弹起来的石雕就滚过了它先前所在的位置。

  片刻之后他们已经飞出房间,把石头风暴甩在身后。

  宫殿正把自己扯碎,而碎片又像倒转的火山喷发一般集中往天上飞去。大法之塔已经完全消失了,但石头却都在蹦弹,一齐往它曾经所在的位置冲过去……

  “他们在建另一座塔!”奈吉尔道。

  “而且用的还是我的宫殿。”柯瑞索说。

  “帽子赢了,”灵思风道,“所以它才开始修自己的塔。这就好像自然反应。巫师过去总喜欢在自己周围建塔,就好像那些……那些躺在河底的是叫什么来着?”

  “青蛙。”

  “石头。”

  “失败的歹徒。”

  “石蛾,我想说的是,”灵思风道,“当巫师决定战斗的时候,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从来都是修一座塔。”

  “它很大。”奈吉尔说。

  灵思风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咱们往哪儿去?”柯尼娜问。

  灵思风耸耸肩。

  “别的地方。”他说。

  宫殿的外围就飘在他们脚下。他们经过时它刚好开始颤动,小砖块转着圈融入了新塔周围的飞石中间。

  终于,柯尼娜开口了:“好吧。你是怎么让它飞起来的?它真的会干跟命令相反的事吗?”

  “不。我只不过是对诸如层流与空间结构之类的基本细节比较上心罢了。”

  “没听懂。”她承认。

  “想要我使用非巫师术语吗?”

  “对。”

  “你把它铺地上的时候上下放颠倒了。”灵思风说。

  柯尼娜纹丝不动地呆坐了一阵,然后她说:“我得承认,坐着其实还挺舒服。我这还是第一次搭飞毯呢。”

  “我也是第一次飞飞毯。”灵思风含含糊糊地说。

  “你做得很好。”

  “谢谢。”

  “你说你怕高的。”

  “怕得要死。”

  “倒是看不出来。”

  “我没去想它。”

  灵思风转身看看背后的塔。过去的一分钟里它又变大了许多,塔顶绽放出错综复杂的角楼和城垛。密密麻麻的瓦片盘旋在它头顶,然后一片片呼啸而下,像列队轰炸的陶瓷蜜蜂一样叮叮当当地各归各位。塔的高度简直不可思议——假如没有噼啪作响的魔法,塔底的石头肯定早给压碎了。

  好吧,有组织巫术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两千年和平利用魔法的历史化为乌有,塔楼重新竖立起来,再加上这么多原始魔法到处乱窜,总有什么东西免不了要大受其害——很可能就是宇宙。太多魔法可以把时间和空间吸附到自己身边,而这,对于已经习惯了前因先于后果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然而这些事情当然是没法解释给他的同伴们听的。他们似乎怎么也闹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更确切地说,他们怎么也闹不清末日是什么意思。他们怀着一种可怕的妄想,以为自己总能做点什么。他们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让世界照自己的意愿运行,或者至少努力到死。而努力到死的问题就在于,你会在努力时死翘翘。

  巫师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就像装在同一条口袋里的猫一样友好,所以才需要大学,好让他们基本上可以和平共处。现在大家都露出了爪子,谁要想来调停准会给挠个遍体鳞伤。这已经不是碟形世界习以为常的那种柔弱的、有点傻乎乎的魔法,这是魔法大战,白热化的、灼热的战争。

  灵思风对预言并不在行,事实上他连当前都看不大明白,但他非常肯定,在很近很近的将来,差不多三十秒吧,保准儿会有人说:“咱们肯定能做点什么的对吧?”这让他觉得非常疲惫。

  沙漠在他们脚下退却,落日的余晖将它照亮。

  “今晚似乎没什么星星,”奈吉尔说,“或许它们吓得不敢出来了。”

  灵思风抬起头。高空中有一片朦胧的银色。

  “是因为有纯粹的魔法停在大气层外面,”他说,“它已经饱和了。”

  二十七、二十八、二……

  “咱们肯定能——”柯尼娜张开嘴。

  “咱们不能。”灵思风直截了当地否决了对方,声音里只略带了那么一丁点儿得意,“巫师会战斗到只剩下最后一个胜利者为止。其他人什么也干不了。”

  “我可以来杯酒。”柯瑞索说,“或许我们可以在哪儿停一下,让我买家小酒馆?”

  “用什么买?”奈吉尔问,“你变穷了,记得不?”

  “穷我倒不介意,”沙里发说,“神志清醒才让我觉得有些困难。”

  柯尼娜轻轻戳了戳灵思风的肋骨。

  “是你在控制这东西的方向吗?”

  “不是。”

  “那它这是去哪儿?”

  奈吉尔往底下瞅瞅。

  “看起来,”他说,“它正往中轴地方向去,往环海。”

  “肯定有谁在指挥它。”

  嗨。灵思风脑袋里钻出一个友好的声音。

  你不会又是我的良心吧,嗯?灵思风想。

  我感觉糟透了。

  那个吗,很抱歉,灵思风想,不过这些没一样是我的错。我不过是这些糟心事儿的牺牲品。我可看不出我为什么要为它负责。

  没错,但你可以做点什么。

  比方说?
  你可以消灭大法师。然后这一切都会土崩瓦解。

  我半点机会也没有。

  那么你可以死于尝试,这大概比任由魔法大战爆发要来得好。

  “听着,请你现在就闭嘴好吧?”灵思风道。

  “你说什么?”

  “哦,抱歉。自言自语。”

  “我觉得,”柯尼娜说,“咱们最好还是降落吧。”

  他们朝沙漠与大海的交汇处滑过去。那是片月牙形的海滩,沙里有无数细小的贝壳碎片,在正常的光线底下它会白得炫目,但在一天中的这个时候却呈现出原始的血红色。一排排浮木堆积在高潮线上,被浪花雕琢,被阳光漂白,活像古老的鱼类化石,又或者宇宙里最大的花艺用品柜台。除了海浪,一切都纹丝不动。周围倒还有几块石头,不过它们烫得像耐火砖,无论软体动物还是海藻都不肯在此驻扎。

  就连大海看上去也毫无生气。假如任何两栖动物的原型爬上这样一片沙滩,它保准会立马打道回府,还会告诉自己所有的亲戚说,长出腿脚上岸这种事,还是干脆忘掉算了,不值当。这里的空气就好像在袜子里煮过。

  即便如此,奈吉尔仍然坚持要点上一堆火。

  “这样气氛会比较友好。”他说,“再说了,没准儿会有怪兽呢。”

  柯尼娜瞥了眼油腻腻的小浪花。看它们滚上沙滩的模样,仿佛是有点想逃出大海,但越狱的热情又并不很高。

  “就这儿?”

  “那可说不准。”

  灵思风沿着海岸线闲溜达,有时他会心不在焉地捡块石头扔进海里。有一两块被扔了回来。

  过了一阵,柯尼娜生起了火。用来生火的木头非常干燥,不含丝毫水分,盐分倒是达到了饱和。在四溅的火星底下,蓝色和绿色的火焰腾腾地往上蹿。巫师过来坐在舞动的阴影里,背靠一堆发白的木头,散发出浓烈的阴郁之气。最后连柯瑞索也不再抱怨口渴,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午夜刚过,柯尼娜从梦中惊醒。地平线上有一弯新月,冰冷的薄雾笼罩了沙滩。柯瑞索仰面躺在地上打着鼾。奈吉尔么,理论上讲应该在值夜,不过眼下他也睡得正香。

  柯尼娜纹丝不动地躺在原地,用全部感官搜索那将自己惊醒的东西。

  终于,她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那是种踌躇而微弱的叮当声,在大海沉闷的音响下几乎不可闻。

  她站起来,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像没骨头的海蜇一般滑到竖直状态,然后又轻轻从奈吉尔手里拿走了他的剑,整个过程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她穿过薄雾,空气中连一点额外的漩涡都没有产生。

  篝火往自己身下的灰烬中沉得更深了些。片刻之后柯尼娜回到火堆旁,把剩下的两个人摇醒。

  “啥?啥?”

  “我觉得你们该来看看,”她咝咝地说,“我觉得这可能很重要。”

  “我只不过把眼睛闭了一秒钟——”奈吉尔抗议道。

  “别管那个了。跟我来。”

  柯瑞索眯起眼,打量着他们的临时营地。

  “那个巫师哪儿去了?”

  “你会看到的。别弄出响动,说不定会很危险。”

  他们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后头,穿过齐膝深的水汽往大海走去。

  最后奈吉尔问:“为什么会危险——”

  “嘘!听见了吗?”

  奈吉尔竖起耳朵。

  “是那种好像铃声的声音?”

  “瞧……”

  灵思风呆愣愣地走在沙滩上,双手抱着一大块圆形的石头。他一言不发地走过他们身边,眼睛始终直视前方。

  他们跟在他身后走过冰冷的沙滩,一直来到沙丘中间一块光秃秃的平地。他停下脚步把石头一扔,动作仍然像晒衣架一样优雅。石头落地时“叮当”一声响。

  地上已经有一大圈石头。大多数都没能垒起来。

  三人蹲伏在地,仔细观察。

  “他睡着了?”柯瑞索问。

  柯尼娜点点头。

  “他想干吗?”

  “我觉得他是想造塔。”

  灵思风摇摇晃晃地走回石头中央,异常仔细地把一块石头垒在空气上。石头掉了下去。

  “看来这事儿他可不怎么在行。”奈吉尔道。

  “真让人伤心。”柯瑞索说。

  “或许我们该把他叫醒。”柯尼娜说,“可我听人说过,如果你叫醒梦游的人,他们的腿会掉下来还是怎么的。你们怎么想?”

  “说不定会有危险,对巫师来说。”奈吉尔道。

  他们调整姿势,努力在冰冷的沙地上待得更舒服些。

  “真可悲,不是吗?”柯瑞索说,“他又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巫师。”

  柯尼娜和奈吉尔努力回避对方的目光。最后男孩咳嗽一声道:“我也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野蛮人英雄,你知道。或许你已经注意到了。”

  他们注视着灵思风辛勤劳作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柯尼娜说:“真要说的话,我觉得自己在理发方面也有些欠缺。”

  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梦游的人,脑袋里各自转着自己的心事,面皮因为相同的难堪涨得通红。

  柯瑞索清清嗓子。

  “好吧,不瞒你们说,”他说,“我有时也察觉到自己的诗作还存在许多不足。”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大石头,企图把它垒到一块鹅卵石上。它落到地上,但他似乎对结果很满意。

  “作为诗人,”柯尼娜字斟句酌地问,“对眼下的情形你会怎么说?”

  柯瑞索满不自在地动了动。“生活真是个……可笑的老东西。”他说。

  “相当合适。”

  奈吉尔躺下来。他凝视着模模糊糊的星星,又突然坐得笔直。

  “你们看见没?”他大声问。

  “什么?”

  “就像一道闪光,就像——”

  在中轴向的地平线上,一朵五彩的花静静绽放。它迅速扩张,涵盖了寻常光谱上的所有色调,最后闪烁出耀眼的八色光。消失前它还把自己蚀刻在了他们的眼球上。

  片刻之后,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某种魔法武器。”柯尼娜眨眨眼。一阵暖风卷起薄雾,推着它飘过他们身旁。

  “见鬼,”奈吉尔站起身来,“我要去叫醒他,哪怕最后必须抬着他走。”

  他正要伸手去拍灵思风的肩膀,突然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掠过他们头顶,发出的声音活像是一只鹅吸进了笑气。那东西消失在他们背后的沙漠里,接着传来一种能让假牙打哆嗦的声响,外加一道绿色的闪光和一声“砰”。

  “我来叫醒他,”柯尼娜说,“你去把飞毯拿过来。”

  她爬进石头圈里,轻轻拉住巫师的胳膊。柯尼娜唤醒梦游症患者的方式极其科学,我们原本有幸目睹一次教科书式的演示,只可惜灵思风手里的石头刚好掉在了他脚背上。

  他睁开眼睛。

  “我在哪儿?”他问。

  “海滩上。你一直在……呃……在做梦。”

  灵思风依次朝雾气、天空、那圈石头、柯尼娜、那圈石头眨眨眼,最后他的目光回到天上。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魔法烟花吧,大概。”

  “哦。这么说已经开始了。”

  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出了石圈,朝快要熄灭的火堆前进。柯尼娜把他那踉踉跄跄的步态看在眼里,觉得他或许并没有完全醒过来。他走了几步,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然后说了句:“嗷——”

  就在他快走到火堆前的时候,之前一个咒语的冲击波终于扩散到他们身边。咒语的目标本是二十里之外的阿尔卡里,所以来到他们跟前时波阵面已经弥散得很厉害了,对事物的性质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它带着微弱的吮吸声冲过沙丘,顷刻间篝火闪出红色和绿色,奈吉尔的一只凉鞋变成了一只烦躁的小獾,沙里发的头巾里则飞出了一只鸽子。

  然后它便过去了,一路燃向大海。

  “这是什么?”奈吉尔踢了那只獾一下,小家伙正在嗅他的脚。

  “呃?”灵思风道。

  “这个!”

  “哦,这个啊,”灵思风说,“不过是咒语的余波。阿尔卡里的塔多半被打中了。”

  “它肯定很厉害,竟然能影响到我们。”

  “很可能。”

  “嘿,以前那可是我的宫殿。”柯瑞索没精打采地说,“我是说,我知道它是一份很大的产业,但它也是我的一切。”

  “抱歉。”

  “城里还有人呢!”

  “他们多半没什么事儿。”灵思风说。

  “太好了。”

  “无论他们现在是什么。”

  “啥?”

  柯尼娜抓住他的胳膊。“别对他大喊大叫,”她说,“他现在根本不是他自己。”

  “啊,”柯瑞索阴沉地说,“这倒是一种进步。”

  “我说,这样讲话可不大公平。”奈吉尔抗议道,“我是说,是他把我带出了蛇坑,而且他还知道许许多多——”

  “没错,巫师总害你惹上只有他们才能害你惹上的麻烦,然后又帮你搞定它。这一点他们特别拿手。”柯瑞索说,“然后他们还指望你感恩戴德呢。”

  “哦,我觉得——”

  “这话早该有人讲了。”柯瑞索气呼呼地挥舞着双手。纷乱的天空中又一道咒语飞过,暂时照亮了他的身影。

  “瞧瞧!”他厉声道,“哦,他的用意是很好的。他们的用意都很好。他们大概以为碟形世界该由自己统治,这样一切都会好得多。相信我,这种决心要为世界做好事的人,他们最可怕了。巫师!说到底,他们究竟能派上什么用场?我的意思是,有哪个巫师干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你能说出哪怕一样来吗?”

  “我觉得这话有点太残忍。”柯尼娜说。不过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波动,暗示在这个问题上她其实很愿意让人说服。

  “哼,他们让我恶心。”柯瑞索喃喃道。他感到自己的酒全醒了,这感觉很不讨他喜欢。

  “我觉得我们该试着睡会儿,这样大家都会感觉好些。”奈吉尔施展外交手腕,“阳光之下事情总会显得好很多。几乎总会,至少是。”

  “而且我的嘴里也觉得不是味儿。”柯瑞索低声嘟囔,显然决意要紧紧抓住最后一点怒气不撒手。

  柯尼娜朝火堆回转身。她意识到眼前的一幕里少了些什么——少了些灵思风的形状。

  “他走了!”

  事实上灵思风已经在黑黢黢的海面上飘了半里远。他蹲坐在飞毯上,活像尊愤怒的佛像,脑子里是一锅盛怒、羞愧和狂躁的粥,还外加一点义愤作为小菜。

  他并不奢望能得到很多,从来没有。他当了巫师,一直没转行,尽管他对这行压根儿一窍不通。他从来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现在整个世界都合起伙来对付他。好吧,他一定要让他们瞧瞧。至于“他们”究竟是谁,他又要让他们瞧点什么,这些都不过是细枝末节罢了。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帽子,想寻得一点点安慰。与此同时,帽子在气流的作用下失去了自己最后几块金属片。

  行李箱也有自己的麻烦。

  在阿尔卡里的塔底附近,大片区域遭到了魔法的无情轰炸,眼下它已经飘过现实的地平线,时间、空间和物质纷纷失去独立身份,互相穿起了对方的行头。那景象简直难以形容。

  如果实在要形容的话它大致是这样的:

  它就像钢琴被扔进井里几秒钟之后的声音。它尝起来是黄色的,触感仿佛羽状花纹。它闻起来类似月全食。当然,靠近塔底的地方那才是真的奇怪。

  任何缺少防护的东西都不可能在这里存活,就好像超新星爆炸的时候不可能下雪。幸运的是行李箱对此一无所知,它一路穿过这个大漩涡,纯粹的魔法在它的盖子和铰链上凝结。它的心情糟透了,不过话说回来,它平时的心情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眼下它的愤怒化作一圈壮观的彩色光晕环绕在它身旁,让它看起来仿佛一只怒发冲冠的两栖动物,刚刚从熊熊燃烧的沼泽爬上岸。

  塔里又热又憋闷,到处不见地板,只在墙边有一系列通道。通道上站满了巫师,中央则有一道第八色光柱噼啪作响,巫师们正把力量注入光柱。阿必姆站在它的底部,帽子上的第八色宝石闪烁着无比耀眼的光芒,就好像它们是通向某个宇宙的洞口,而通道的另一头竟是一颗恒星的内部。

  阿必姆伸长了双手,十指张开,双眼紧闭,嘴巴因为集中精神而抿成了一条细线。他正在平衡各方的力量。巫师能控制的能量通常要受他自己身体条件的限制,但阿必姆学得很快。

  你必须把自己变成沙漏的隔板,平衡的支撑点,拴香肠的绳子。

  只要做得正确,你就会成为力量,它将变成你的一部分,而你将能够——

  我们有没有提到他的双脚离开地面有好几英寸远?好吧,他的双脚离开地面有好几英寸远。

  阿必姆正在为一个咒语积蓄能量,这咒语会飞上空中,化作一千个尖叫的恶魔攻向安卡的塔。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大声擂门。

  遇到这样的情况,传统上有一句话是非说不可的,无论被敲的门是帐篷上的帘子、毡包上的一块兽皮、结结实实的三英寸橡木外加大铁钉,又或者它是一片带着桃花心木镶片的硬纸板,还附带一盏用难看的玻璃碎片拼起来的小灯以及能演奏二十首流行小调(二十首音乐迷哪怕聋了五年也不会想听的小调)的门铃。

  所以,敲门声响起之后,就有一个巫师转身面对另一个巫师,照着规矩问:“这么晚了不知还有谁会来?”

  木门又被咚咚咚地擂了一阵。

  “外头不可能还有人活着。”另一个巫师道。说话时他显得有些紧张,因为当你排除了活人的可能性,接下来自然只能怀疑那或许是个死人。

  这一次砸门的力道让铰链也嘎吱作响。

  “咱们谁最好出去看看。”第一个巫师说。

  “好样的。”

  “啊。哦,好吧。”

  他磨磨蹭蹭地走下短短的拱形通道。

  “那我可就下去看看来人是谁了?”他说。

  “棒极了。”

  那巫师迟疑着走向大门,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模样十分怪异。在塔内的高能力场里,普通袍子不足以提供足够的保护,因此在锦缎与天鹅绒之上他还穿了件厚厚的长罩衣,里面塞满花楸树的刨片,表面绣满工业化大批量生产的符咒。他在尖帽子上固定了一个带烟色玻璃的面罩,他的铁护手大得吓人,暗示此人很可能是超音速板球比赛里的守门员。他笨手笨脚地摆弄着插销,主厅里浩大的工程还在继续,制造出足以引起光化反应的闪光和脉动,在他周围投下刺眼的阴影。

  他拉下面罩,把门打开一条缝。

  “我们不需要任何——”他本该好好琢磨琢磨再开口的,因为这半句后来成了他的墓志铭。

  过了好些时候,他的同伴才注意到这人一直没回来,于是信步走下通道去寻他。门大开着,塔外是个魔力充盈的地狱,正朝着咒语编织的保护网咆哮不止。事实上门并没有完全打开,他把门一拉想看看这是为什么,结果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咋——”以这样一个音节结束一生的确有些遗憾。

  灵思风高高地飘在环海上空,觉得自己有点傻。

  这种事每个人或迟或早都会遇到。

  打个比方,酒馆里有人撞了你的胳膊肘,你飞快地转过身去冲对方破口大骂,结果却慢慢意识到,自己眼睛对上的原来是人家的皮带扣,而那个人大概根本没经过娘肚子,而是直接几大刀削出来的。

  或者一辆车追了你的尾,你冲出去跟司机挥舞拳头,结果他却像那些恐怖的折叠魔术一样,不停地伸展出更多的身体,于是你终于明白,刚才他肯定是坐在后座上来着。

  又或者你也许正领着造反的同伙往船长的舱房走,你使劲捶门,而他把大脑袋探出来,两只手里各持一把弯刀。你对他说:“我们来接管这艘船,你这浑蛋,伙计们都跟我站在一条战线上!”他回答说:“什么伙计?”而你突然感到背后有一片巨大的空洞,于是你说:“呃……”

  换句话说,假如你曾经任由怒气把自己远远抛上复仇的沙滩,你一定挺熟悉这种滚烫的不祥之感,也就是说感到自己被留在了——让我们借用日常生活中富有诗意的语言吧——深深的粪坑里。

  灵思风仍然觉得很愤怒、很丢脸以及诸如此类,但这些情绪已经稍稍减弱了一点点,让他平日的性格可以部分地重新抬头。它发现自己正搭着蓝色和金色的羊毛毯高高地飞翔在粼粼波光之上,所以心情并不怎么愉快。

  他正往安卡-摩波前进。他开始回忆原因何在。

  当然,安卡-摩波是这一切的开端。说不定这是因为大学的存在。它充盈着太多的魔法,于是就好像一颗沉甸甸的大炮弹坠在宇宙这张破布上,把现实抻得非常非常之薄。所以事情会从安卡开始,也会在那里结束。

  那儿还是他的家,虽然作为家它实在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它在呼唤他。

  我们已经暗示过,灵思风的祖先里似乎有一定数量的啮齿类动物存在,所以每当情绪紧张时,他总有种不可抑止的冲动,想要飞奔回到自己的洞里。

  他任飞毯在气流上飘着。与此同时,黎明——柯瑞索大概会管它叫如梦似幻的黎明——给碟形世界的边缘添上了一圈火红。阳光懒懒地洒下来,飘落到一个已经略有不同的世界。

  灵思风眨眨眼。光线有些诡异。不,他仔细琢磨了一下,不是诡异,而是鬼魅,这可比诡异还要诡异多了。就好像透过热气看世界,而那热气又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它舞动、伸展,拼命暗示说自己并非一点点视觉上的幻影,而是现实拉紧又膨胀的结果,就仿佛橡胶球企图装下过多的气体。

  光线的晃动在安卡-摩波的方向最为明显。那儿的空气被揉捏成一道道、一团团,显示战况仍然激烈。阿尔卡里上方也悬着一个相似的柱体,然后灵思风意识到它并非唯一一个。

  那边也有,就在环海与广袤的边缘洋相通的地方,那里应该是奎尔姆。还有别的地方也一样。

  一切都已经到了临界点,巫术在崩溃。拜拜了,大学;拜拜了,等级、门会。在内心深处,每个巫师其实都明白,巫术最自然的单位就是一个巫师。高塔会不断繁殖、再相互战斗,直到剩下唯一一座,巫师们也会战斗到只剩下最后一个。

  到那时候,此人多半会跟自己打起来。

  平衡着魔法的整个结构都在分崩离析,对此灵思风满心愤恨。他的魔法永远都会一样的菜,但问题不在这儿。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他的位置就在最底下,但至少他有个位置。一抬头他就能看见整台机器,它把碟形世界转动时产生的魔法当作养料,构造精妙,运转良好。

  他一无所有,但这也总算是有点什么。而现在,就连这一点也被人夺走了。

  他掉转飞毯,让它正对远方的安卡-摩波。双城在清晨的阳光中仿佛一个明亮的小点。灵思风脑子里,几个恰好没事可干的部分开始琢磨,安卡-摩波为什么会这样亮?天上似乎还有一轮满月,灵思风对自然哲学固然一向浑浑噩噩,可就连他也知道,前几天才刚刚月圆过。

  好吧,这也没什么关系。他受够了,他再也不想费工夫去理解什么,他要回家。

  只不过巫师是永远没法回家的。

  这是句古老而又意味深长的谚语,只不过从来没有巫师弄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单凭这一点,我们也能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有所了解。巫师是不准娶老婆的,但他们当然可以有老爸老妈。很多巫师都会在圣猪节或者灵魂蛋糕周四那天回老家去。一方面可以唱唱歌儿;另一方面嘛,眼看着童年时欺负过自己的恶霸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那景象的确能让人心里暖乎乎的。

  这就好像另外一句他们从没能理解的谚语: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他们找了条小河,又派了个腿长的巫师做实验,证明同一条河你每分钟足可以踏上三十到三十五次。

  巫师都不怎么喜欢哲学。在他们看来,两只手鼓掌的声音是“啪啪”,单手鼓掌就是“啪”。

  不过眼下灵思风没法回家是因为家已经不在了。的确有座城横跨在安卡河上,可他从没见过它。它又白又干净,闻起来也不像塞满死鲱鱼的茅房。

  他降落在过去的残月广场,感到有些震惊。这里竟然有喷泉,当然过去这里也有喷泉。但它们并不喷,而是汩汩地往外渗,渗出来的液体看起来类似清汤。而现在,灵思风脚下是乳白的石板,上面布满闪闪发光的小亮点。更奇怪的是,尽管太阳已经像早餐的半个葡萄柚一样坐在地平线上,广场上却几乎看不到人影。通常安卡从早到晚都很热闹,天空的颜色不过是背景上一点微不足道的细节罢了。

  大学被热气笼罩,其中还不断喷出油腻腻的烟雾,盘旋着飘到城市上空。除了喷泉,这是城里唯一仍然在动的东西。

  灵思风从来都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哪怕身处汹涌的人潮之中也是如此,对这他一直非常自豪。然而当周围真的只剩了他自己,形单影只的感觉就更糟了。

  他把飞毯卷起来扛在肩上,沿着阴森森的街道,蹑手蹑脚地往大学走去。

  校门早被风吹开。大部分建筑都被射偏或者反弹的魔法毁了个七七八八,只有高得过于虚幻的大法之塔看来毫发无伤。灵思风的老伙计艺术塔就没那么走运了。指向隔壁的魔法似乎有一半都反弹到了它身上,以至于它的某些部分已经融化,开始往下流淌;另外一些部分则在发光或者结晶,还有几处似乎稍微挣脱了通常的三个维度。虽然它们不过是石头,但看到它们不得不经历的一切,你也不由要心生同情。事实上,除了坍塌,能受的罪这座塔几乎已经全受过了。它看上去那样的心力交瘁,很可能就连重力也会很快放弃它。

  灵思风叹口气,绕过塔基往图书馆走去。

  或者说往图书馆曾经所在的位置走去。

  大门的拱顶还在,大多数墙壁也仍然立着,但房顶塌进去了好多,而且一切都让煤灰熏黑了。

  灵思风呆呆站住,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丢下飞毯撒腿就跑。大门被瓦砾封住一半,他跌跌撞撞地踩过去,差点滑一跤。脚下的石头感觉仍然很暖和,时不时还能看到书架的残骸在冒烟。

  如果附近有人的话,他们就会看到灵思风前前后后地在瓦砾堆中飞奔,看到他绝望地到处扒拉,丢开烧焦的家具,掀开一块块从天而降的天花板——不过他倒并没有因为情绪激昂而生出什么超人的力量。

  他们会看见他停下一两次好喘口气,然后继续一头往里扎,连手都被天花板穹顶上半熔的玻璃碴儿割破了。他们还会注意到他仿佛在抽泣。

  终于,他的手指摸索到某种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

  巫师发了疯似的把一根烧焦的横梁抛到旁边。他扒开一堆落在地上的瓷砖,然后使劲往里瞅。

  在那底下,差点被横梁压扁、被火烤焦的,是一大串熟过头的、软趴趴的香蕉。

  他拿起一根,动作非常小心。然后他坐下盯着它。

  他吃掉了它。

  “我们不该就那样让他走了。”柯尼娜说。

  “哦,拥有雌兔眼睛的美艳小鹰啊,我们怎么可能拦得住他?”

  “可他会干傻事的!”

  “要我说这非常可能。”柯瑞索阴沉地说。

  “而我们则十分聪明地坐在滚烫的沙滩上,不仅无所事事而且没吃没喝,对吧?”

  “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柯瑞索激动得有些发抖。

  “闭嘴。”

  沙里发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他哑着嗓门问:“就连个短小的奇闻趣事也没指望了,我猜?”

  柯尼娜叹口气:“生活不只有故事而已,你知道。”

  “抱歉。刚才我有些失控。”

  日头已经很高了,布满碎贝壳的海滩像盐滩一样闪闪发光。阳光并没有让大海显得好些,它动起来的模样活像稀薄的石油。

  海滩向两旁无尽地延伸,曲线平坦得让人难以忍受。地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丛没精打采的沙禾草靠浪花滋润勉强维生。到处都看不到一点阴凉。

  “据我看,”柯尼娜说,“这是片海滩,也就是说咱们迟早会遇上一条河,所以我们只需要不断地朝某个方向前进就行了。”

  “然而,埃里德山坡上令人愉悦的白雪啊,我们并不知道该选哪个方向。”

  奈吉尔一面叹气一面把手伸进自己的袋子里。

  “呃,嗯,”他说,“打扰一下,这东西能派上用场吗?我偷的。抱歉。”

  他举起宝库里的那盏油灯。

  “这是有魔力的,对吧?”他满怀希望,“我听说过这种东西,值得一试对不?”

  柯瑞索摇摇头。

  “可你说过,你祖父发家靠的就是它!”柯尼娜道。

  “一盏油灯,”沙里发说,“他靠的是一盏油灯,不是这盏。不,真正的那盏是个破破烂烂的老东西,后来有一天来了个奸诈的小贩,说是新灯换旧灯,我的曾祖母就把那盏灯给他换了这盏。我们家族把它收藏起来,不过是纪念她的意思。真真是个蠢女人。这盏自然是毫无用处的。”

  “你试过?”

  “没。可要是它有用他就不会把它给别人了,不是吗?”

  “擦擦看,”柯尼娜说,“又不会有什么害处。”

  “要是我就不这么干。”柯瑞索警告说。

  奈吉尔小心翼翼地把油灯拿在手里。它看起来光滑得有些奇怪,颇有流线型的感觉,就好像造它的人一心想弄出一盏速度飞快的油灯似的。

  他擦了擦。

  接下来的声光效果并不怎么出奇。有气无力的“噗”一声之后,奈吉尔脚边冒出几缕轻烟;在旁边几英尺远的沙地上出现了一条线,很快伸展开,圈出一个正方形。正方形里的沙子消失了。

  一个人影从沙滩上弹出来,猛地停住,然后开始呻吟。

  他裹着头巾,一身得花不少钱才能晒出来的橄榄色皮肤。他还戴了不少小金饰,身上穿的是条亮闪闪的短裤和一双脚趾部分往上弯的高级跑鞋。

  他说:“我需要先把事情搞搞清楚。我这是在哪儿?”

  柯尼娜首先恢复过来。

  “这是片海滩。”她说。

  “哈。”神灯里的灯神说,“我指的是,哪盏灯?哪个世界?”

  “你自己不知道?”

  灯神伸手拿过神灯,奈吉尔丝毫没有反抗。

  “哦,原来是这个老东西啊。”他说,“我正享受假期呢,每年八月都有两个星期。不过当然了,假总是休不成的。”

  “你有很多灯吗?”奈吉尔问。

  “我对灯确实过于投入了些。”灯神表示同意,“事实上我正在考虑多元化发展,比如戒指。眼下戒指似乎正流行。戒指界搞出了不少动静。抱歉,各位,我能有幸为你们效劳吗?”最后一句话语气一转,变成想要表现幽默时那种自嘲的口吻。很显然,灯神希望这能让他听起来不那么讨人厌。他想错了。

  “我们——”柯尼娜张开嘴。

  “我想来一杯。”柯瑞索厉声说,“而且你还应当说我的愿望就是你的使命。”

  “哦,现如今谁也不会再这么讲话了。”灯神说着凭空变出只玻璃杯,还附赠柯瑞索一个热情的微笑。笑容总共持续了一秒钟的很小一部分。

  “我们想要你带我们过海去安卡-摩波。”柯尼娜坚定地说。

  灯神一脸茫然,然后他从空气里掏出一本很厚很厚的大书[30]开始翻阅。

  “这主意听上去真是不错。”最后他说,“那就共进午餐,下星期二,如何?”

  “共进什么?”

  “眼下我有些精力过盛。”

  “你有些……?”

  “妙极了。”灯神真诚地说,然后他瞄一眼自己的手腕,“嘿,时间这就到了?”他消失了。

  三个人在一片若有所思的沉默中注视着油灯,最后奈吉尔抱怨道:“我说,以前那些穿着蓬松裤子的胖子哪儿去了?而且他难道不该说‘噢主人,我遵从你的指示’?”

  柯瑞索龇起牙。他刚刚喝完自己的饮料,结果发现那不过是冒泡泡的水,味道好似热烘烘的熨斗。

  “见鬼,绝不能善罢甘休!”柯尼娜咆哮道。她一把从奈吉尔手里抢过油灯,死命擦起来,那劲头似乎很遗憾自己没抓着一把砂纸。

  灯神换了个地方再次出现,这次仍然伴随着蔫不拉唧的爆炸和必不可少的烟雾。和上次一样,灯神成功地让自己在离爆炸和烟雾几英尺远的地方现身,没有受到那两者的伤害。

  他正把个亮闪闪的弧形东西贴在耳朵上,听得十分专注,好在他还是抽空匆匆瞄了眼柯尼娜愤怒的表情。这一眼之后他立刻弯起眉毛,飞快地挥舞自己有空的那只手,设法向柯尼娜表示很不凑巧,自己刚好让些烦人的琐事缠住了,因而眼下没法将全副精力放在她身上,不过一旦他摆脱了那个纠缠不休的家伙,请她相信她的命令——她那无疑是极富格调、超凡脱俗的命令——必定会立即成为他的使命。

  “我要把油灯砸烂。”柯尼娜轻声说。

  灯神冲她粲然一笑,同时对着夹在他下巴和肩膀之间的那玩意儿说起话来,语速相当快。

  “好,”他说,“妙极了。算我一份。叫你的人打给我的人。留在后头,OK?拜。”他把那东西放下,又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一句,“浑蛋。”

  “我真的要把油灯砸烂。”柯尼娜道。

  “这是哪盏灯来着?”灯神赶忙问。

  “你总共有多少盏?”奈吉尔问道,“我一直以为每个灯神只有一盏。”

  灯神一脸疲惫地解释说,事实上他有好几盏灯。有一盏地方虽然不大但布置得相当好,他平常都住那儿;另有一盏挺特别的灯,在乡下;还有一盏点灯芯草的,经过了非常仔细的修补,目前正在奎尔姆附近一个天然的葡萄种植区;而不久之前他还在安卡-摩波的码头找到一组被人抛弃的油灯,潜力巨大,一旦他那帮鬼机灵的弟兄过去,准能把那儿变成神秘学版本的办公区和酒吧。

  他们满怀敬意地听着,就好像一群鱼,不小心游进了教飞行课的教室里。

  “其他那些人、要打给你的人的那些人,他们是谁?”奈吉尔简直有些倾倒了,尽管他并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又或者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倾倒。

  “事实上,我目前还没有什么人。”灯神做个鬼脸,嘴角明显流露出上扬的趋势,“但我会有的。”

  “现在所有人都闭嘴!”柯尼娜语气坚决,“你,带我们去安卡摩波。”

  “我要是你就照办。”柯瑞索说,“当这位年轻女士的嘴巴变得好像一个信箱的时候,最好还是照她说的做。”

  灯神有些犹豫。

  “交通运输我不大在行。”他说。

  “学。”柯尼娜把油灯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

  “传送术真的让我头疼。”灯神满脸绝望,“咱们干吗不干脆共进午——”

  “好吧,我受够了。”柯尼娜说,“现在我只需要两块平坦的大石头——”

  “行,行。手拉手,大家。我尽我所能就是了,但这很可能是个巨大的错误——”

  过去,克鲁尔的天体哲学家曾以无可辩驳的逻辑成功地证明了一个命题,即所有的地方其实都只是一个地方,它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人类的幻觉。这消息让所有还在思考的哲学家都觉得挺尴尬,因为它没能解释,比方说,路牌。在好多年无休无止的争执之后,这个问题被交给了李·廷·韦德(尽管存在着一些反对的声音,但也的确有不少人认为此人是碟形世界最最伟大的哲学家[31])。在略微思索之后,李·廷·韦德宣布说所有的地方确实只是一个地方,这点毫无疑问,不过那个地方是个很大很大的地方。

  精神上的秩序由此得以恢复。当然了,距离完全是个主观现象,魔法的生物知道该如何调整它以符合自己的需要。

  只不过它们并不一定很在行就是了。

  灵思风垂头丧气地坐在图书馆焦黑的废墟上,努力琢磨这片废墟到底有什么不对劲。

  好吧,首先,一切都不对劲。图书馆竟然会被烧掉,这简直不可想象。它是碟形世界上魔法累积最多的地方,它是巫术的基础。从古至今所有被人使用过的咒语都写在某个地方。烧了它们简直就是……就是……就是……

  再说这里也看不见灰烬。木头的灰倒很多,还有许许多多锁链、烧焦的石头,以及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但好几千本书烧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它们会留下没烧干净的封皮,还有一堆堆皮革的灰烬。可这儿哪有它们的影子?
  灵思风用脚趾扒拉扒拉瓦砾。

  他只能看见图书馆的大门。然后还有地窖——往下的楼梯被垃圾堵得死死的——但你不可能把所有的书都藏在那底下。你同样不可能用传送术把它们送出去,对这类魔法它们会拼死抵抗;如果有人硬要尝试,最后只能把脑花戴在帽子上。

  头顶上传来爆炸声。一圈橙红色的火焰在大法之塔的中部形成,它迅速爬升,然后朝奎尔姆飞去。

  灵思风在自己临时拼凑的座位上转了个方向,抬头瞥了眼艺术塔。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塔也在看着他。塔上连半扇窗户都没有,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坍塌的角楼中间看到了什么动静。

  他不知道这座塔究竟多大岁数。反正肯定比大学老。也比双城要老,因为双城就是围绕着它建造的,就好像碎石环绕着大山。说不定它比地质结构还要老。灵思风知道,曾经有段时间大陆的模样也跟现在不同,之后很久它们才挤挤挨挨地靠得更舒服了些,就像装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小狗。没准塔来自别的什么地方,是被石头的潮汐推上了岸,没准它比碟形世界还要出现得早。不过灵思风并不喜欢往这个方向想,因为它会引起诸如谁造了它以及为什么要造它这类令人不甚舒服的问题。

  他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良心。

  结果对方说: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爱怎么就怎么吧。

  灵思风站起来,拍拍袍子上的灰尘,还从布料上弄掉了不少红色的绒毛。他摘下帽子,专心致志地把帽尖扶正,然后重新戴上它。

  他摇摇晃晃地往艺术塔走去。

  塔底有一扇小门,非常之老。他走近时门自己开了,灵思风半点也没觉得吃惊。

  “这地方真奇怪。”奈吉尔说,“墙上的弧线挺搞笑。”

  “我们这是在哪儿?”柯尼娜问。

  “这里有没有酒喝?”柯瑞索问。不等人家吭声他又自问自答:“多半没有。”

  “还有为什么它在晃?”柯尼娜道,“我还从没见过金属的墙壁呢。”她吸吸鼻子,满脸狐疑,“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子油味?”

  灯神重新出现,不过这次没有烟,也没有那种忽地一下蹦出来的特效。很明显他不大敢靠近柯尼娜,在礼貌许可的范围内,躲她要多远有多远。

  “大家都还好吗?”他问。

  “这里是安卡吗?”柯尼娜道,“当我们说想去安卡的时候,原指望你能把我们带到个有门的地方。”

  “你们正在路上。”灯神说。

  “你是说,我们在交通工具里?”

  精灵有片刻的迟疑,那模样让奈吉尔的大脑从立式起跑的姿态一举跳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油灯。

  他试着摇了摇。地板晃动起来

  “哦,不,”他说,“这完全违背物理原理。”

  “我们在油灯里?”柯尼娜问。

  奈吉尔想往壶嘴里看,房间又是一阵哆嗦。

  “不必为这担心。”灯神说,“事实上,如果可能的话,根本别去想它。”

  他解释说——尽管“解释”这个词实在包含着太多正面的含义,而灯神的做法更像是没能解释,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表达出了如下的意思:搭乘一盏小油灯环游世界是完全可能的,哪怕油灯就拿在油灯里头其中一个人的手上,油灯本身在动是因为它被里头其中一个人拿在手上,这是因为:第一,现实的不规则性,也就是说一切都可以被想象成位于一切东西里头;第二,创造性的公关。成功的关键就在于,在旅程结束之前不要让物理学的定理注意到漏洞的存在。

  “所以说,在这种情况下,最好还是别去想它,呃?”灯神说。

  “就好像出现了一头粉红色的犀牛,你却让我们别去想它。”奈吉尔发现大家都盯着自己,于是干笑几声。

  “这是一种游戏,”他说,“尽量避免想到粉红色的犀牛。”他咳嗽两声,“我又没说它是什么顶呱呱的好游戏。”

  他再次眯着眼往壶嘴里看。

  “的确,”柯尼娜说,“是不怎么样。”

  “嗯,”灯神说,“有人想来杯咖啡吗?再加点音效?或者抓紧时间玩局追索[32]?”

  “酒?”柯瑞索问。

  “白葡萄酒?”

  “恶心的烂泥。”

  灯神一脸震惊,半天才开口道:“红葡萄酒才不好呢,对于——”

  “对于任何场合都不适宜。”柯瑞索飞快地往下说,“连索德纳酒都一样,好在索德纳里头倒是没有小纸伞。”沙里发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或许不该这么跟灯神说话,于是他努力挽回,“不要小纸伞,看在纳斯里的五轮月亮的份上,也不要水果沙拉或者橄榄或者弯弯的稻草吸管和装饰用的猴子。我以萨鲁丁的十七块蓝石英的名义命令汝。”

  “我本来也不喜欢小纸伞。”灯神闷闷不乐地说。

  “这里头太空了,”柯尼娜说,“你干吗不摆些家具?”

  “我所不明白的是,”奈吉尔说,“假如我们都在我手里的这盏油灯里,那么油灯里的那个我手里肯定有盏更小的油灯,而在那盏油灯里——”

  灯神慌忙朝他摆手。

  “别谈起这事!”他命令道,“拜托!”

  奈吉尔皱起他诚实的眉头。“好吧,不过,”他说,“到底是有好多个我还是怎么的?”

  “这是个无限循环,拜托别引起别人对它的注意,好吗?……噢,见鬼。”

  他们听到一种微妙的、令人不快的声响,显示宇宙突然回过神来了。

  塔里黑黢黢的,那是古老黑暗的坚硬核心,自亘古便存在着。日光这个暴发户附着在灵思风身上溜进塔来,它的入侵让黑暗很是不满。

  门在灵思风身后关上,他感到空气在动,黑暗涌回来,将先前被阳光占据的空间完全填满,哪怕光线还在,你也不可能看见两者汇合的地方。

  塔内弥漫着古老的气息,还带着一点点乌鸦屎的味道。

  站在这样的黑暗里很需要勇气。灵思风不怎么勇敢,但他还是站着没动。

  有什么东西在他脚下呼哧呼哧,灵思风稳如泰山。他之所以没有动弹,唯一的原因就是害怕自己会踩上什么更糟糕的东西。

  然后,一只皮手套似的手碰了碰他的手,动作很轻很轻。一个声音说:“对——头。”

  灵思风抬起眼睛。

  头顶一道明亮的闪光,这一次黑暗终于退让。灵思风看见了。

  整座塔里排满了书。环绕塔身的破烂旋梯上,每一级台阶都被书挤得满满当当。地板上堆的也全是书,尽管从它们堆起来的方式看,说“依偎”或许更准确些。它们还蹲在——好吧,它们还栖息在——每一个濒临倒塌的窗台上。

  它们在悄悄地观察他,只不过所用的并非通常的第一到第六感。书是很会传情达意的——尽管传达的倒不一定是它们自己的情意。灵思风猛地明白过来:它们有话想告诉他。

  又是一道闪光。他意识到那是来自大法之塔的魔法,顺着通到天花板的洞反射下来。

  至少它帮灵思风看清了在自己右脚边呼哧的原来是旺福司,这让他安心不少。现在只要能搞清楚左耳朵边上那轻柔又固执的嚓嚓声究竟是什么……

  一道闪光再次满足了他的心愿,他发现自己正对着王公那双黄色的小眼睛。蜥蜴很有耐心地拿爪子扒拉着玻璃瓶,那是种无意义的动作,很轻柔,仿佛他并非真的打算越狱,仅仅是有点儿好奇,想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把玻璃磨穿。

  灵思风低头看看图书管理员那梨子形的大块头身躯。

  “这里足有好几千本书。”他的声音原本就低,之后又被无数排魔法书吸收、湮灭,“你怎么把它们全弄过来的?”

  “对——头,对——头。”

  “它们什么?”

  “对——头。”图书管理员用光秃秃的胳膊肘用力比画出拍击的动作。

  “飞?”

  “对——头。”

  “它们能飞?”

  “对——头。”猩猩点点头。

  “那模样肯定很壮观。哪天我也想瞧瞧。”

  “对——头。”

  并不是每本书都安然无恙。比较厉害的大魔法书大都成功脱逃,不过一部七卷本的草药书在火里遗失了目录,还有不少的三部曲在哀悼自己失去的兄弟姐妹。许多书脊上都有炙烤的痕迹,有些书没了封皮,订书线很不舒服地垂在地板上。

  一根火柴被擦亮了,墙边的书页起起伏伏,显得很不安,但那不过是图书管理员在点蜡烛。他在靠墙的地方摆了张大桌,桌面上铺满古老的工具,另有好多罐稀罕的黏合剂和一个装订台。台子上已经绑了本受伤的对开本。几道微弱的魔法火焰从书上爬过。

  猩猩把蜡烛塞进灵思风手里,自己拿起一把手术刀和一把镊子,朝那本哆哆嗦嗦的书低低弯下腰去。灵思风脸色变得苍白。

  “嗯,”他说,“呃,我走开些你不介意吧?一看见胶水我就头晕。”

  图书管理员晃晃脑袋,又伸出大拇指,心不在焉地指了指一盘子工具。

  “对——头。”他命令道。灵思风可怜巴巴地点点头,乖乖递给对方一把长剪刀。两张损坏的书页被剪下来丢到地上。灵思风脸上的肌肉一阵扭曲。

  “你要对它干吗?”他好容易挤出几个字。

  “对——头。”

  “切除阑尾?哦。”

  猩猩又拿大拇指一指,这次连头也没抬。灵思风从盘子上的一个格子里翻出针线递给对方。塔里很静,唯一能听到的只有针线穿过书页的声响。过了许久,图书管理员终于直起腰来:
  “对——头。”

  灵思风掏出自己的手巾,帮猩猩擦去额上的汗水。

  “对——头。”

  “不客气。它——它会好起来吧?”

  图书管理员点点头。在他俩头顶,一排排书很轻很轻地舒了一口气。

  灵思风坐下来。书都在害怕。事实上它们吓坏了,大法师的出现让它们脊柱发凉。每本书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灵思风身上,巨大的压力像罪恶一般从四面八方向他迫近。

  “好吧,”他嘀咕道,“可我又能怎么样?”

  “对——头。”图书管理员看他一眼。戴半月形眼镜的人常常从眼镜顶上看人,从而流露出一种困惑的神气;猩猩刚才也是同样的神态,只不过他并没有戴眼镜。他伸手拿过下一本书。

  “我是说,你知道我的魔法不灵光。”

  “对——头。”

  “现在可是大法呢,那东西很恐怖。我是说,那是万法之源,最早的玩意儿,从时间开始的时候就有了。或者至少是早饭前后。”

  “对——头。”

  “最终它会把一切都毁掉,对吧?”

  “对——头。”

  “该有人出来阻止这所谓的大法了,不是吗?”

  “对——头。”

  “只不过这人肯定不是我,你瞧。过来的时候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干点啥,可那座塔,它太大了!肯定能抵挡所有的魔法!要是最厉害的巫师都无计可施,我还能怎么样?”

  “对——头。”图书管理员一面缝合破损的书脊,一面表示同意。

  “所以,你瞧,我认为这一次可以换别人来拯救世界了。这事儿我不在行。”

  猩猩点点头,伸手从灵思风头上摘走了他的帽子。

  “嘿。”

  图书管理员没理他,径自拿起一把剪刀。

  “听着,那是我的帽子,能不能麻烦你……你要是敢——”

  巫师飞身跃起,结果脑袋上砰地挨了一下,假如他有时间思考,肯定会惊讶莫名。平常管理员总是拖着脚走在图书馆里,摇摇晃晃,活像只好脾气的气球,所以大多数人都忘了,在那张松垮垮的毛皮下面是超级坚固的骨头和肌肉,足以将裹着厚厚老茧的满把指关节送进厚实的橡木板子。撞上图书管理员的胳膊就等于撞上一根毛茸茸的铁棍。

  旺福司开始上下蹦弹,激动得汪汪直吠。

  灵思风发出一声嘶喊,那是种根本没法翻译的怒吼。他从墙上反弹回来,抓起一块石头权当大棒,抬脚就往前冲。然后他死死地定住了。

  图书管理员蹲在地板中央,剪刀挨着——不过还没开剪——他的帽子。

  而且他还在朝灵思风咧嘴笑。

  他俩定了几秒钟,活像凝固的油画。然后猩猩丢下剪刀,从帽子上拍下几粒并不存在的灰尘,扶正帽尖,把它放回了灵思风的脑袋上。

  片刻的震惊之后,灵思风注意到自己还伸直着胳膊,手上拿着块死沉死沉的大石头。此时石头尚未从震惊中恢复,一时忘记了要落到他脚背上,他好歹及时把它转移到了身侧。

  “我明白了。”巫师软绵绵地靠回墙上,双手揉着自己的胳膊肘,“这一切都是为了要告诉我点什么,对不?一堂道德课,让灵思风面对他真正的自我,让他弄明白他真正愿意为什么而战,呃?好吧,这把戏实在太廉价了。让我说点新闻给你听。如果你以为它奏效了——”他一把抓住帽檐,“如果你以为它奏效了。如果你以为我已经……你得重新想想。听着,这真是……如果你以为。”

  他结巴半晌,最后闭上嘴。然后他耸耸肩。

  “好吧。可是说到底,我到底能干什么?”

  图书管理员以一个舒展的手势回答了他的问题,表达出的意思就好像一句“对——头”一样明白无误:灵思风是巫师,他拥有一顶帽子、一图书馆的魔法书和一座塔,对于修习魔法的人,这可以说是拥有了一切。此外他还有一只猩猩、一只口臭的小猎犬和一只装在玻璃罐子里的蜥蜴呢。当然附加的这几样倒并非必需。

  灵思风感到自己脚上有些压力。旺福司的反应一向非常之慢,现在它正把空荡荡的牙龈合在巫师靴子上,使劲往脚趾所在的部位咬。

  灵思风抓住小狗的后颈和它屁股上的硬毛——在找到更合适的字眼之前,我们姑且管那叫尾巴好了——轻轻把它拎到一边。

  “好吧,”他说,“你最好跟我说说这里到底怎么回事。”

  巨大、寒冷的斯托平原中央,安卡-摩波像一袋掉在地上的杂货一样往四方伸展。从俯瞰平原的卡里克山脉上看过去,这番景象格外壮观。战场上,射偏和反弹的魔法向上、向外扩张,凝固成碗状的云朵,中心闪烁出奇特的光彩。

  出城的路上挤满了难民,路旁的旅店、客栈家家爆满。或者说几乎家家爆满。

  在通往奎尔姆的大路旁,有家挺舒适的小酒馆就坐落在大树之中,但似乎没人愿意光顾。这并非由于大家不敢进去,只不过是眼下不允许他们注意到它的存在。

  大约半英里之外,空气中有些波动——三个人影凭空掉进了一大片薰衣草丛里。

  他们挺消极地躺在阳光底下,躺在被自己砸坏、压扁的枝叶中间,等着自己的神志回到原位。最后柯瑞索问:“我们这是在哪儿,你们觉得?”

  “闻起来跟有些人放内衣的抽屉差不多。”柯尼娜回答道。

  “绝对不是我的。”奈吉尔坚决否认。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动作很慢很慢:“有人看见那盏灯了吗?”

  “忘掉它。多半是为修酒馆卖掉了。”柯尼娜道。

  奈吉尔在薰衣草丛中间摸索半天,终于碰到一个金属质地的小东西。

  “找到了!”他大声宣布。

  “别擦!”另外两个人异口同声,可还是慢了一步。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因为奈吉尔谨慎的擦拭并没产生任何效果,只在半空中出现了几行火红的字迹。

  “‘嗨’,”奈吉尔念起来,“‘不要放下油灯,因为您的生意对我们很重要。请在音乐过后留下您的愿望,然后,很快地,它就会变成我们的使命。与此同时,请愉快地度过永恒。’”念完他添上一句评论,“我说,我觉得他是有点过于投入了。”

  柯尼娜一言不发。她的目光穿过平原,落在灼热的魔法风暴上。时不时地,其中一些会脱身出来,飞向远处的某座塔。尽管温度不断升高,但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们应该尽快下去,”她说,“这非常重要。”

  “为什么?”柯瑞索问。他才只喝了一杯葡萄酒而已,还没能真正恢复之前的随和。

  柯尼娜张开嘴,然后——这在她身上是极不寻常的——又把嘴闭上了。这事儿你能怎么解释?她身体里的每一组基因都在拖着她往前走,告诉她应该参与进去。长剑和流星锤的幻影不断侵入她意识中的美发沙龙,原因就这么简单。

  奈吉尔正相反,他完全体会不到这样的压力。要让他前进有他自己的想象力就够了,而他的想象力确实不少,浮起一支中等大小的舰队都绰绰有余。他眺望双城的方向,只可惜他原本就没什么下巴,否则他的下巴上一定会显露出坚毅的线条。

  柯瑞索意识到自己成了少数派。

  “那底下有酒没有?”他问。

  “多得很。”奈吉尔回答道。

  “那还说得过去。”沙里发勉强让步,“得,带路吧。哦,粉红色胸脯的美丽——”

  “不准再念诗了。”

  他们从薰衣草丛中挣脱出来,沿着山坡往下,最后走上了大路。不久他们便经过了之前提到的小酒馆,或者,按照柯瑞索坚持的说法,那间富于异国风情的客舍。

  他们迟疑着不想进门,因为它看起来并不怎么热情好客。柯尼娜的遗传和教养都让她喜欢往建筑背后转悠——她发现院子里拴了四匹马。

  三人小心翼翼地打量它们一番。

  “这可是偷窃。”奈吉尔慢吞吞地说。

  柯尼娜张开嘴准备表示赞同,结果“有什么不可以”几个字却抢先一步溜了出来。她耸耸肩。

  “或许我们该留点钱——”奈吉尔建议说。

  “别看我。”柯瑞索道。

  “又或者写张字条塞在什么地方,诸如此类的。你们怎么想?”

  柯尼娜的回答是纵身跃上最高大的那一匹。它大概属于某个士兵,因为马上到处悬挂着武器。

  柯瑞索笨手笨脚地爬上了第二匹马。它浑身枣红,看上去有点神经质。沙里发叹了口气。

  “她又露出信箱的表情了,”他说,“我要是你就照她说的做。”

  奈吉尔疑虑重重地打量着剩下的两匹马。其中之一非常高大,而且白到了极点。不是大多数马好不容易才能保持的灰白色,而是一种半透明的象牙白。奈吉尔感到一种下意识的冲动,想把它形容成“裹尸布”。它还让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比不上它那么机灵。

  他选了另外那匹。它有点瘦,但脾气温驯,上马的时候他只失败了两次。

  他们出发了。

  马蹄声几乎完全没有穿透酒馆里的阴郁气氛。店主人觉得自己好像在梦游。他知道店里来了客人,他跟他们讲过话,他甚至能看见他们靠近火炉围坐在一张桌子周围。可如果有人要他描述他到底跟谁说了话,又看见了些什么,他就会觉得很茫然。这是因为人类的大脑很聪明,懂得该怎样把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拒之门外。此时此刻,他的大脑简直可以为银行的金库保驾护航。

  还有那些酒!大多数他连听也没听过,可稀奇古怪的瓶子不断出现,摆满了啤酒桶上边的架子。问题是每次想琢磨琢磨,他的念头都会滑开去。

  桌旁的几个人从扑克牌上抬起眼睛。

  其中一个抬起一只手。这手接在他胳膊的尽头,而且还有五根手指,店主人的大脑论证道。所以它肯定是只手。

  有一样东西就连他的脑子也无能为力,那就是这人的声音。它听起来活像是有人在拿一卷铅皮敲打石头。

  开酒馆的。

  店主人发出微弱的呻吟。恐惧像许多滚烫的喷灯,正一步步熔化他心灵的铜墙铁壁。

  让我瞧瞧,我说。再来杯——那叫什么来着?

  “血腥玛丽。”这一个声音点起饮料来也好像在宣战。

  哦,没错。外加——

  “我要一小杯蛋酒。”瘟疫说。

  一杯蛋酒。

  “里头放粒樱桃。”

  很好。那个沉甸甸的声音显然在撒谎,也就是说再给我来一小杯葡萄酒。说话的人朝桌子对面瞟了一眼,那里坐着四人组的第四人,然后他叹口气,你最好再上一碗花生。

  大约三百码之外的路上,几个盗马贼正努力适应一种全新的体验。

  “的确跑得很平稳。”奈吉尔终于挤出一句。

  “而且——而且风景也非常可爱。”柯瑞索的声音消失在气流当中。

  “不过我在想,”奈吉尔道,“我们究竟是不是做对了。”

  “我们在动,不是吗?”柯尼娜质问道,“别那么婆婆妈妈的。”

  “只不过,那个,从上往下看积云实在有点——”

  “闭嘴。”

  “抱歉。”

  “再说了,它们是层云。最多不过是一层积云。”

  “当然。”奈吉尔可怜巴巴地说。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柯瑞索平趴在马背上,紧紧闭着两只眼睛。

  “大约一千英尺。”

  “哦。”

  “也可能是七百五十。”柯尼娜承认。

  “啊。”

  大法之塔在颤抖。带拱顶的房间和亮闪闪的走廊里到处充满彩色的烟雾。在最顶上的大屋里,油腻腻的厚重空气中一股子锡烧熔的味道,好多巫师都被战斗耗尽了脑力,昏厥过去,但剩下的人还是不少。他们围成一个大圈坐在地上,全神贯注地将精力集中在一起。

  如果你用力睁大眼睛,就会看见空气在闪烁。那是纯粹的魔法,从科银手里的法杖一直流向八元灵符的中心。

  奇特的形态冒出来,片刻之后又消失不见。在这里,现实的材质被生生塞进了压榨机。

  卡叮打了个哆嗦,他转开眼睛,免得看到什么实在没法视而不见的东西。

  碟形世界的幻影悬在剩下的高级巫师面前。卡叮把目光转回去,正好看见奎尔姆城上的小红点闪烁着熄灭了。

  空气噼啪作响。

  “奎尔姆完了。”卡叮喃喃地说。

  “现在只剩下阿尔卡里。”另一个巫师接口道。

  “那儿有些力量还挺有本事。”

  卡叮阴沉沉地点点头。他其实挺喜欢奎尔姆,那是座——曾经是座叫人愉快的小城市,就建在边缘洋的岸边。

  他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人家带他去过那儿。有一会儿工夫,卡叮回首往事,不由有些伤感。他记得城里长了许多野生的天竺葵,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街上上下下,空气中满是它们散发的香气。

  “从墙里长出来的。”他大声说,“粉红色。开的花是粉红色。”

  在场的巫师全都一脸奇怪地看着他。这其中有一两个特别疑神疑鬼,甚至超过巫师的平均水平,闻言连瞟了墙壁好几眼。

  “你还好吧?”一个巫师问。

  “嗯?”卡叮道,“哦,还好,抱歉。走神了。”

  他转过头去瞥了科银一眼。男孩坐在圆圈之外,法杖横放在膝盖上,似乎睡着了。或许他真睡着了。但卡叮那饱受折磨的灵魂很清楚,法杖并没有睡。它在监视他,在窥探他的内心。

  它什么都知道。它甚至知道那些粉红色的天竺葵。

  “我从来没想让事情变成这样,”他柔声道,“我们想要的不过是一点点尊重而已。”

  “你确定自己没事吗?”

  卡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的同伴重新开始集中精神,他趁机瞅瞅他们。

  不知何时,他的老朋友们一个个都不见了。好吧,其实说不上朋友。巫师从来没有朋友,至少没有同样身为巫师的朋友。这里我们需要另一个字眼。啊,没错,就是它,敌人。不过却是一种非常有风度的敌人,是绅士,这行当里的精华。不像这些人,无论他们看起来比过去厉害了多少。

  浮到顶上来的可不只是精华而已,卡叮愤愤地想着。

  他把注意力转向阿尔卡里,用自己的精神去探究。他知道那里的巫师多半也正做着同样的事情;大家都在不停地搜索敌人的弱点。

  他暗自琢磨:我会不会是个弱点?锌尔特本来有话想跟我说。跟那法杖有关的。人应该控制法杖,而不是反过来……它在掌控他,引导他……真希望当时听了锌尔特的话……这事儿不对劲,我就是个弱点……

  他重新来过,骑在力量的潮汐上,让它们将自己的精神带进敌人的塔里。就连阿必姆也在利用大法,于是卡叮调整波频,迂回着绕开了矗立在自己面前的防御。

  阿尔卡里之塔的内部出现在他眼前,渐渐地越来越清晰……

  行李箱咚咚地走在亮闪闪的走廊上。眼下它极度愤怒。它被从冬眠中叫醒,它被人轻蔑地拒绝,它在短期内连续遭到神话中各种生物的袭击(当然如今对方已经不仅是神话中的生物,同时也变成了已灭绝的生物),除此之外它的头也痛得要命。现在,当它走进大厅,它侦察到了校长帽的存在。那顶讨厌的帽子,那造成一切痛苦的罪魁祸首。它坚定地向前迈进……

  卡叮试探着阿必姆精神上的防御,发现对方的集中力有些涣散。有一瞬间他透过敌人的眼睛往外看,看见那矮胖的长方体在石板上慢慢跑着。有一瞬间阿必姆试图收回自己的注意力,然而他就像一只猫,眼看有吱吱叫的小东西从跟前跑过,实在是不能自已。卡叮发动了攻击。

  攻势不算猛烈,也没有必要。阿必姆的精神正接收巨大的力量,想让它们保持平衡并不容易。在这样的状态下,根本不需要多少压力就能让它坍塌。

  阿必姆伸出双手准备把行李箱炸飞,结果自己却尖叫起来,叫声很快戛然而止。他内爆了。

  在周围的巫师看来,他仿佛在几分之一秒里突然变得无限小,然后便消失了踪影,留下的只有黑色的残影……

  比较机灵些的巫师已经开始逃跑……

  就在这一刻,阿必姆操控的魔法涌回来,再没有什么可以约束它了。巨大的爆炸把校长帽炸成碎片,整座塔最底下几层完全化为乌有,残存的城市也消失了好大一块。

  安卡巫师的注意力几乎全都集中在敌人的大厅里,此时他们都被共振吹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卡叮仰面落到地上,帽子滑下来盖住了眼睛。

  他们把他拉起来,为他拍干净灰尘,一路抬到科银和法杖跟前,嘴里还大声欢呼——尽管年纪比较大的几个巫师在欢呼上显得比较克制。不过,卡叮对这一切似乎都心不在焉。

  他低下头,脸朝着男孩,却似乎什么也没看见。接着,他慢慢将双手举到耳边。

  “你没听见它们的声音吗?”他问。

  巫师们全都安静下来。卡叮体内仍然流动着力量,他的语气简直可以平息雷暴。

  科银的眼睛闪出光芒。

  “我什么也没听见。”他说。

  卡叮转向其他巫师。

  “你们也没听见它们的声音吗?”

  他们摇摇头。其中一个问:“听见什么,兄弟?”

  卡叮笑了,一个灿烂而疯狂的微笑。就连科银也不禁后退半步。

  “你们很快就会听见的,”他说,“你们造出了一座灯标。你们全都会听见它们的声音。不过并不会听很久。”几个年轻些的巫师原本扶着他的胳膊,卡叮推开他们,逼近科银身边。

  “你往这个世界倾倒大法,现在别的东西也跟来了。”他说,“过去也曾有人为它们开路,但你却给了它们一条大道!”

  他猛地往前冲,从科银手里夺过黑色的法杖,使劲朝墙上砸过去。

  法杖还击了。卡叮浑身变得僵直,然后他的皮肤开始起泡。

  大多数巫师都设法转开了眼睛。少数几个——哪儿都会有几个这样的家伙——带着病态的专注看得入了迷。

  科银也在看着。他惊异地睁大眼睛,一只手抬起来捂住了嘴。他想后退,但他做不到。

  “这些是积云。”

  “好极了。”奈吉尔有气无力地说。

  重量与这没有关系。我的坐骑曾驮起军队,我的坐骑曾驮起城市。的确如此,万事万物都有自己该走的时刻,而它能驮起它们中的每一个,死神说道,但它不会驮你们三个。

  “为什么不?”

  这关系到形象是不是好看的问题。

  “不驮我们就会很好看了,嗯?”战争不耐烦地说,“末日的一位骑士,外加三个走路的。”

  “或许你可以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等等咱们?”瘟疫的声音仿佛是从棺材底滴下来的什么东西。

  我还有事情要处理。死神道。他轻轻把牙齿合拢,发出“咔嗒”一声响。我敢肯定你们自己能应付。你们通常都是如此。

  战争目送死神的坐骑越走越远。

  “有时候他真叫我心烦。为什么总要让他说了算?”

  “我猜是习惯成自然。”瘟疫回答。

  他俩回到小酒馆里。有一阵子谁也没说话,然后战争问:“饥荒哪儿去了?”

  “去找厨房了。”

  “哦。”战争伸出套着护甲的脚在灰尘里蹭蹭,他想到了从这里到安卡的距离。这天下午热得紧,末日大可以多等一会儿。

  “上路之前再来一杯?”战争提议道。

  “这样好吗?”瘟疫有些顾虑,“人家不是在等咱们吗?我是说,我可不想叫人失望。”

  “喝一杯的时间总还是有的,我敢肯定。”战争坚持道,“酒吧里的钟从来不准。时间还多着呢,世上所有的时间都多着呢。”

  卡叮向前扑倒,“砰”一声撞在闪亮的白色地板上。法杖从他手里滚出来,又自己直起身子。

  科银伸出一只脚,踢了踢他毫无生气的身体。

  “我早就警告过他,”他说,“我告诉过他要是再碰法杖会有什么下场。他说的是什么东西,它们?”

  一时间咳嗽声此起彼伏,还有无数人开始检查自己的手指甲。

  “他什么意思?”科银质问道。

  欧汶·哈喀德里,也就是魔法传承的讲师,再次发现自己周围的巫师像晨雾般散开了。虽然他自己一动没动,却仿佛突然往前走了好几步。他的眼珠子像走投无路的野兽一样前前后后直打转。

  “呃,”他恍恍惚惚地挥舞着瘦巴巴的双手,“世界,你瞧,我是说,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事实上,可以把它想成是,打个比方说,胶皮。”他略略迟疑片刻,因为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刚才那番话肯定不会出现在任何人编纂的名言警句大全里。

  “之所以这样说,”他慌慌张张地补充道,“是因为任何魔法的存在都会让世界扭曲,呃,肿胀,而且,恕我直言,太多的魔法潜能,如果全都聚集在某一点,就会迫使我们的现实,嗯,往下沉,尽管我们当然不应当照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这话(因为我绝没有暗示说我讲的是物理上的维度),并且我们断定,只要有足够的魔法发生作用,它就能……怎么说呢,呃,它就能从现实的最低点将其突破,并且可能为低层位面(也就是被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叫作地堡空间的地方)的居民,或者假如允许我使用一个更确切的术语,为那里的住户,打开一条通道,而这些生物,或许是由于能量等级与我们有差异,天然就被这个世界——我们的世界——的光亮所吸引。”

  接下来照例是一阵漫长的寂静,它总是紧接着哈喀德里的发言出现,因为大家都需要一点时间,好往段落里加进标点,再把支离破碎的句子缝一缝补一补。

  科银的嘴唇无声地嚅动半晌。最后他问:“你是说魔法会引来那些生物?”

  他的声音与之前很不一样,似乎少了许多尖锐的气势。法杖在卡叮身体上方缓缓旋转。在场的每一个巫师都注视着它。

  “看来是这样。”哈喀德里道,“据研习这类东西的人说,它们的出现总以沙哑的耳语作为开端。”

  科银似乎不大明白。

  “它们嗡嗡响。”一个巫师热心地解释道。

  男孩单膝跪下,凑近卡叮瞅了瞅。

  “他一动也不动,”他挺慎重地问,“是不是正在遭受什么不幸?”

  “有这个可能。”哈喀德里的回答小心谨慎,“他死了。”

  “真希望他没死。”

  “这一观点,据我猜测,他自己也会赞同。”

  “不过我可以帮他。”科银伸出双手,法杖滑进他手里。如果它有脸,此刻它一定会露出得意的笑容。

  科银再开口时,又恢复了过去那种遥远、冰冷的口吻,就好像他是在一座铁房子里说话似的。

  “如果对失败没有惩罚,成功也不会受到奖赏。”他说。

  “抱歉,”哈喀德里道,“我没听明白。”

  科银转过身,大步走回自己的椅子前坐下。

  “我们应当无所畏惧。”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在发号施令,“地堡空间里的怪物算什么?假如它们来惹麻烦,那就赶走它们!真正的巫师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怕!”

  他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到世界的幻象跟前。那图像的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瑕,你甚至能在地板之上几英寸看到星际空间的深处;在那里,巨龟阿图因的幻影正缓缓往前滑行。

  科银满脸不屑地把手一挥,他的手臂穿透了幻影。

  “我们的世界是魔法的世界。”他说,“在这样的世界里,还有什么能同我们对抗?”

  哈喀德里感到自己似乎应当说点什么。

  “绝对没有。”他说,“当然,神除外。”

  四下里一片死寂。

  “神?”科银的声音轻极了。

  “那个,没错。那是当然,我们不能挑战神。他们干好他们的活计,咱们干好咱们的。完全没有必要——”

  “碟形世界由谁统治,巫师还是神?”

  哈喀德里飞快地思考。

  “哦,巫师,当然是。不过是……那个……在神底下统治。”

  如果你一不小心把一只靴子踩进了沼泽,那自然是很叫人不快的。但还有件事能让你更加不快,那就是另一只靴子也跟着落了下去,并且在又一阵柔和的吮吸声之后同样消失了踪影。

  都到了这地步,哈喀德里仍然不肯收手。

  “你瞧,巫术比较——”

  “也就是说,我们比不上神强大了?”科银道。

  在人群后排,几个巫师的双脚开始不安地挪动。

  “那个,是也不是。”哈喀德里已经被沼泽淹到了膝盖。

  事实上,提到神,巫师总难免要紧张。在这一问题上,住在天居山上的神从来没有清楚地表明过态度,所以巫师干脆能躲就躲。神不是好对付的,如果他们不喜欢什么东西,你别想他们会事先给点提示什么的。常识告诉大家,最好不要把神逼到不得不拿定主意的境地。

  “你对此似乎还不大确定?”科银问。

  “假如允许我建议——”哈喀德里说。

  科银一挥手,墙壁消失了。巫师们站在大法之塔的最高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远方的天居。它的山顶就是众神的居所。

  “当你打败了所有人,还能同你战斗的也只剩下神而已。”科银说,“你们中有谁见过神吗?”

  四下里一片迟疑的否定。

  “我这就让你们看看。”

  “你还可以再喝上一杯,老小子。”战争道。

  瘟疫前前后后地晃悠着。“我敢说咱们该上路了。”他嘴里尽管嘟囔,但看来也并不是太确定。

  “哦,来吧。”

  “那就半杯,然后咱们就真得走了。”

  战争使劲拍拍他的后背,又瞪了眼饥荒。

  “而且咱们最好是再来十五袋花生米。”他补充道。

  “对——头。”图书管理员总结道。

  “哦,”灵思风说,“这么说问题出在那根法杖。”

  “对——头。”

  “就没人试过把它夺走吗?”

  “对——头。”.
  “那他们都怎么了?”

  “对对对——头?”

  灵思风大声呻吟起来。

  图书管理员已经熄灭了蜡烛,因为裸露的火焰会让书精神紧张。灵思风也渐渐习惯了塔里的光线,这时他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黑暗。书本散发出柔和的第八色光,充满了塔的内部。尽管它其实说不上是光,但却是一种让你能看见东西的黑暗。时不时地,僵硬的书页会活动活动身体,于是就会从暗处飘出沙沙的声响。

  “所以,基本上说,我们的魔法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打败他的,对吧?”

  图书管理员以一个怏怏不乐的“对——头”表示同意,同时继续以屁股为轴心轻轻打转。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或许你已经注意到了,我在魔法这方面并不能说是很有天赋?我的意思是说,要是跟人决斗,那场面绝对会非常简单:‘哈啰,我是灵思风。’紧接着就是砰砰砰砰!”

  “对——头。”

  “基本上,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得靠自己了。”

  “对——头。”

  “真是多谢。”

  借着书籍发出的微弱光线,灵思风最后看了眼那些把自己堆在内墙上的书。

  他叹口气,迈着轻快的步子昂首往门边走,不过真正靠近大门时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那我可就走了。”他说。

  “对——头。”

  “去面对天晓得什么样的恐怖危险,”灵思风补充道,“去奉献我的生命,为了整个人类——”

  “对对对——头?”

  “好吧,为了所有两足动物——”

  “汪汪。”

  “以及四足动物,好吧。”他又瞟了眼王公的果酱罐子。可怜的家伙。

  “那里头包括蜥蜴。”他最后添上一句,“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屋外,晴空中吹来一阵大风,灵思风朝大法之塔艰难跋涉着。高高的白色塔门关得非常严实,与奶白色的塔身几乎难分彼此。

  他使劲捶了几下门,却没有得到什么回应。门似乎能吸收声音。

  “真是妙极了。”他正自言自语,突然记起了飞毯。它还乖乖躺在先前被遗弃的地点,而这再次证明安卡城已经不复从前。在大法师到来之前那人人偷鸡摸狗的日子,什么东西都不可能在原地待上多长时间——除非是那些不适合出现在这本书上的内容。

  他在鹅卵石地面上把飞毯铺开,让金色的龙翻滚在蓝色的背景之上——当然也可能是蓝色的龙飞翔在金色的天空里。

  他坐下去。

  他站起来。

  他再次坐下去,稍稍往上拉了拉袍子,又费了些气力脱下一只袜子。他重新穿好鞋,四下转了转,终于在瓦砾中找到半块砖头。他把砖塞进袜子里,又若有所思似的把袜子甩了几圈。

  灵思风是在摩波长大的。对于摩波的居民,打架时获胜的概率如果能达到二十比一他们就很满足了。倘若做到这一点实在有困难,大家一般认为袜子里的半块砖跟一条可供埋伏的黑巷子也能凑合——至少比你能想出来的任何两把魔法大剑都管用。

  他又坐下。

  “上。”他命令道。

  飞毯没反应。灵思风瞅了瞅毯子的花纹,又揭起一角,想看看底下那面会不会好些。

  “好吧,”他让步了,“下,要非常,非常小心,下。”

  “羊,”战争已经口齿不清,“是羊。”他那戴着头盔的脑袋砰一声砸在吧台上,须臾间又抬起来,“羊。”

  “不不不。”饥荒竖起一根颤巍巍的手指,“是另外一种稼……假……家禽。就好像猪、小母牛、小猫咪那之类的?不是羊。”

  “蜜蜂。”瘟疫一面说话一面从自己的座位缓缓滑落到地上。

  “好吧,”战争只装作没听见,“行。那就再来一遍。从头开始。”他叩着自己的酒杯打起拍子。

  “我们是可怜的……迷途的……不晓得哪种家养的动物……”他的声音直打战。

  “咩咩咩。”地板上的瘟疫低声应和。

  战争摇摇头。“不一样了,你们知道。”他说,“没他就是不一样。有他唱低音的部分实在美极了。”

  “咩咩咩。”瘟疫还在重复。

  “哦,闭嘴吧。”战争晃晃悠悠,再次朝酒瓶伸出手去。

  大风猛烈敲击塔顶,那是阵令人不快的热风,像是古怪的声音在窃窃私语,刮在皮肤上又像细密的砂纸一样叫人生疼。

  科银站在中央,法杖高举头顶。空气中充满了尘埃,让众巫师得以看清喷薄而出的一道道魔力。

  它们弯曲成弧线,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泡,并且一路往外扩张,最后肯定比整座城还要大。气泡里出现了各种模模糊糊的形态,这些形态不断变化,还大幅摇摆,仿佛一面扭曲的镜子所照出的图像。它们不比人嘴里吐出的烟圈或者云朵构成的画面更真实,但是却又眼熟得可怕。

  在某个瞬间,巫师们看见了奥夫勒那长着獠牙的大嘴。下一个瞬间,众神的首领空眼爱奥又出现在一片翻腾的风暴中,连环绕在他周围的许许多多的眼睛都一清二楚。

  科银无声地呢喃,气泡开始收缩,里面的东西纷纷挣扎着想要逃走,让气泡表面拱起来、凹下去,模样恶心极了。但它们都没法阻止它的收缩。

  现在气泡比大学校园还大。

  现在它比塔还高些。

  现在它比常人高出一倍,而且是烟灰色。

  现在它像珍珠一样闪着斑斓的光泽,大小嘛……好吧,大小也跟珍珠差不多。

  风已经停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厚重、寂寥的平静。就连空气也在压力下呻吟。不断释放的能量让空气变得沉甸甸的,又像满宇宙的羽毛一样窒息了声音。巫师大都被压倒在地,但他们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声音大得足以震垮高塔。

  “看着我。”科银命令道。

  他们抬起眼睛,完全无力违抗。

  男孩一手托着那亮闪闪的东西,另一只手拿着法杖,法杖的两头都在冒烟。

  “众神,”他说,“被禁锢在一个念头里。谁知道呢,或许他们原本就只是一场梦而已。”

  他的嗓音变得更加苍老、更加深邃。“幽冥大学的巫师们,”他说,“难道我不是给了你们至高无上的力量?”

  就在此时,飞毯从塔的一侧缓缓升起,毯子上的灵思风拼命想要保持平衡。他瞪大了眼睛,眼底全是恐惧。这种反应很正常,站在几根丝线和好几百英尺空荡荡的空气上,谁都免不了会这样。

  他从悬在半空的飞毯上纵身跃到塔上,荷枪实弹的袜子在脑袋附近飞舞,画出危险的大圈。

  科银从众巫师惊讶的眼睛里看见了他的影子。他小心翼翼地转身看看对方,只见灵思风迈着飘忽不定的步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

  “你是谁?”他问。

  “我来,”灵思风傻乎乎地说,“向大法师挑战。他是哪一个?”

  他扫一眼匍匐在地的巫师,手上不停地掂着半块砖。

  哈喀德里冒险抬起头,拼命朝灵思风耸动眉毛。很可惜,即使在状态最好的时候,灵思风对非语言类的沟通方式也有些理解不良,更别说现在并不是他的最佳状态。

  “就凭一只袜子?”科银问,“一只袜子能有什么用?”

  拿着法杖的手臂抬了起来。科银低头看了袜子一眼,似乎略微有些吃惊。

  “不,停下。”他说,“我想跟这人聊聊。”他盯着灵思风,对方由于受到失眠、恐惧和肾上腺素过量后遗症的影响,正前前后后不住晃悠。

  “它有魔力吗?”科银好奇地问,“也许这是校长袜?力量之袜?”

  灵思风把注意力集中在袜子上。

  “我想不是吧,”他说,“我觉得这是在哪家商店还是其他什么地方买的。呃,我还有一只,就是一时想不起放哪儿了。”

  “它里头是不是装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嗯,没错,”灵思风说,接着又补充道,“是半块砖。”

  “可这半块砖头拥有巨大的力量?”

  “呃,你可以拿它撑起东西。如果你再找个一样的,你就有一整块砖了。”灵思风慢吞吞地说。他正借助一种效果十分差劲的渗透作用慢慢吸收着目前的情况,同时还要分心监视法杖。它正在男孩手里转动,模样很凶险。

  “那么,这是一块普通的砖,装在一只袜子里。放在一起就变成了武器。”

  “嗯,没错。”

  “它是怎么起作用的?”

  “呃,你把它挥起来,然后你,拿它砸什么东西,或者有时候砸到你自己的手背,有时候。”

  “然后也许它就会摧毁整座城市?”科银问。

  灵思风望着科银金色的眼眸,然后又看看自己的袜子。好几年以来,他每年都把它穿上去、脱下来好几次。袜子上有补丁,他已经很熟悉它们,还很有感——呃,好吧,熟悉就够了。有些补丁还拥有自个儿的小补丁呢。可以用在这只袜子上的形容词很不少,但城市摧毁者的名号绝对不在其中。

  “其实谈不上,”最后他说,“它倒是能杀个把人什么的,不过楼肯定不会塌。”

  此时此刻,灵思风大脑运转的速度就像大陆板块漂移的速度一样快。一部分神经告诉他,他面前这个正是大法师,但它们却与大脑的其他部分发生了正面冲突。关于大法师他听过的传闻数不胜数:大法师的力量、大法师的法杖、大法师有多可怕,等等。可就是没人跟他提到过大法师的年纪。

  他瞟了眼法杖。

  “那么,那东西又是干吗的?”他字斟句酌地问。

  这时法杖也说话了:你必须杀掉这个人。

  在场的巫师原本正小心翼翼地挣扎起身,现在又全部重新扑倒在地。

  校长帽的声音已经够可怕了,但法杖的声音却犹有过之:它带种金属的质地,精确到了极点。它似乎并不提供建议,仅仅指明未来必须往哪个方向前进。它让人感到无法拒绝。

  科银半抬起胳膊,又犹豫起来。

  “为什么?”他问。

  你不可能违抗我。

  “你不必这么干,”灵思风慌忙插话,“它不过是个东西。”

  “我看不出我干吗要伤害他,”科银道,“他就像只气冲冲的兔子,看起来完全没什么害处。”

  他公然反抗我们。

  “我没有。”灵思风拿着砖头的胳膊闪电般藏到背后,同时努力无视关于兔子的那部分言论。

  “我干吗老要照你说的做?”科银对法杖说,“我总是照你说的做,结果对大家根本一点帮助也没有。”

  因为必须让人畏惧你。难道你就什么也没学到吗?

  “可他看起来那么好笑。他拿了只袜子。”科银说。

  他尖叫起来,拿法杖的胳膊一弹,模样很诡异。灵思风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

  你要遵照我的命令行事。

  “不。”

  你知道对坏孩子会有什么处罚。

  “噼啪”一声之后,空气中有了肉烤焦的气味。科银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嘿,我说等等——”灵思风喊道。

  科银睁开眼睛。它们仍然是金色,但如今掺进了一点点棕色。

  灵思风猛地一甩胳膊,袜子嗡嗡叫着画出一个大圆,正中法杖半中央。砖块“砰”地爆成灰烬,羊毛也烧起来。法杖从男孩手里落下,在地上翻滚。巫师们纷纷抱头鼠窜。

  法杖滚到墙边,弹起来,射出墙外。

  但它没往下掉,而是在空中稳稳停住,原地转个圈又飞快地冲了回来。它背后拖着一大串第八色火花,发出的声音活像是锯子锯东西的声音。

  灵思风把呆若木鸡的男孩推到自己身后,丢开破袜子,一把抓下自己的帽子疯了似的使劲挥舞。法杖朝他冲过来,从侧面砸中他的脑袋,那股冲击波差点把他的上下牙焊死在一起。灵思风被掀翻在地,活像株歪歪扭扭、弱不禁风的小树。

  法杖闪烁出红热的光芒,它在半空中再次转身,飞也似的开始冲刺,显然准备痛下刺客。

  灵思风挣扎着半撑起身子,恐惧让他没法转开视线。他眼睁睁看着法杖从冰冷的空气中猛扑上来。也不知为什么,空气里似乎充满了雪花,还染上了一丝丝紫色,又多出了些蓝色的斑点。时间放慢脚步,最后像没上够发条的留声机一样磨磨叽叽地停了下来。

  灵思风抬起头,只见几英尺之外出现了一个穿黑衣的高个子。

  这,当然,就是死神。

  他把亮闪闪的眼眶转向灵思风,用海底裂缝坍塌一样的声音跟他打了个招呼:下午好。

  说完他转过头去,仿佛自己刚刚已经完成了任务。他盯着远处的地平线瞧了一会儿,还用一只脚在地上顶悠闲地打起拍子。那声音活像一大口袋响葫芦。

  “呃。”灵思风说。

  死神好像这才又想起他来。有事吗?他的口气还挺礼貌。

  “过去我老想着这一刻会是什么样。”灵思风说。

  死神把手伸进乌黑的袍子,从某个神秘的褶皱里掏出一个沙漏。他朝沙漏里瞅瞅。

  当真?他含含糊糊地问。

  “我猜我没什么可抱怨的,”灵思风一脸崇高,“我这辈子过得好极了。嗯,相当好。”他迟疑片刻,“那个,也不是那么好。我猜大多数人都会说它其实挺糟的。”他又考虑半晌,“至少我会这么说。”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补充道。

  你究竟在嘀咕什么呢,我说?
  灵思风彻底糊涂了:“你不是在巫师快死的时候才会露面吗?”

  当然。而且我得说,今天你们这些人可让我忙活坏了。

  “你怎么能同时出现在那么多地方?”

  组织工作到位。

  时间恢复了。法杖悬在灵思风身前,距他不过几英尺,现在它尖叫着重新开始冲刺。

  然后,只听“当”的一声,科银单手抓住了它。

  法杖发出的声音仿佛一千块指甲划过玻璃时的声响。它疯狂地上下蹦弹,拼命摇晃握住自己的胳膊,从头到尾都喷发出邪恶的绿色火焰。

  原来如此。到最后,连你也辜负了我。

  科银呻吟起来,掌中的金属红了又白,但他依然没有松手。

  他猛地伸直胳膊,从法杖喷薄而出的能量咆哮着越过他身边,在他头发上燃起火花。巨大的能量抽打着他的袍子,让它显出古怪而令人不快的形状。科银尖叫着把法杖转过来,猛砸在墙上,石头上冒出许多泡泡,留下一道长长的线条。

  然后他丢开了它。法杖乒乒乓乓地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巫师们四散奔逃,有多远躲多远。

  科银缓缓跪倒,浑身都在发抖。

  “我不喜欢杀人。”他说,“我觉得杀人肯定不对。”

  “就是这话。”灵思风热切地附和。

  “人死之后是什么样的?”科银问。

  灵思风抬头瞥了一眼死神。

  “我想这问题是给你的。”他说。

  他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死神说,除非他自己愿意。

  只听一声微弱的“咔嗒”,法杖朝科银身边滚了过去。男孩低下头,满脸惊恐地看着它。

  把我捡起来。

  “你不必那么干。”灵思风再次为他鼓劲。

  你不可能反抗我。你不可能打败你自己。法杖说。

  科银很慢很慢地伸出手。他捡起了法杖。

  灵思风瞄了眼自己的袜子。袜子只剩下一点点烧焦的羊毛;它充当战争武器的生涯固然短暂,却已经受了致命伤。如今任何缝衣针都救不了它了。

  现在杀了他。

  灵思风屏住了呼吸。围观的巫师们屏住了呼吸,就连没有呼吸可以屏住的死神也紧紧抓住了自己的镰刀。

  “不。”科银说。

  你知道对坏孩子会有什么处罚。

  灵思风看见大法师的脸色变得煞白。

  法杖的口气变了。它开始花言巧语。

  没有我,还有谁能告诉你该怎么做呢?

  “这倒是真的。”科银慢吞吞地说。

  看看你已经有了多大的成就。

  科银的视线缓缓扫过一张张惊惧的面孔。

  “我正在看。”他说。

  我教会了你我所知道的一切。

  “我在想,”科银说,“你知道的还不够多。”

  忘恩负义的家伙!是谁赋予了你命运?

  “是你。”男孩说着抬起头。

  “现在我明白,我错了。”他静静地补充道。

  那就好——

  “我刚才还扔得不够远!”

  科银腾地站起身,把法杖高高举过头顶。他像座雕塑般纹丝不动,握着法杖的手被一团光球包裹。光球的颜色仿佛熔化的铜,接着它变成绿色,又依次变幻出深深浅浅的蓝,最后它在紫色上停顿片刻,终于化作纯粹的第八色光。

  灵思风抬手遮挡强烈的光线。他看见了科银的手,那只手仍然完整,仍然紧紧抓着法杖,手指间一滴滴熔化的金属闪闪发光。

  灵思风踉踉跄跄地往后退,正好撞上哈喀德里。老巫师张大了嘴巴,呆若木鸡。

  “然后会怎么样?”灵思风问。

  “他永远别想打败它。”哈喀德里哑着嗓子回答道,“它属于他。它同他一样强。他拥有力量,但它清楚该如何引导那力量。”

  “你是说他们会相互抵消?”

  “希望如此。”

  战斗被隐藏在它自己释放的光芒中,然后地板开始颤动。

  “他们正汲取所有的魔法,”哈喀德里道,“咱们最好离开这儿。”

  “为什么?”

  “用不了多久,这座塔恐怕就会消失了。”

  的确,在光芒周围,白色的地板似乎正不断分解、消失。

  灵思风犹豫不决。

  “难道我们不去帮帮他?”他问。

  哈喀德里看看他,又看看身前斑斓的画面。他的嘴巴张开又闭上。

  “抱歉。”他说。

  “好吧,可只要稍微帮帮他就行,你瞧见那东西已经成什么样了——”

  “抱歉。”

  “他帮过你。”灵思风转向其他巫师,发现他们正忙着逃跑,“他帮过你们所有人。他给了你们想要的,不是吗?”

  “为此我们很可能永远不会原谅他。”哈喀德里道。

  灵思风发出一声呻吟。

  “等这一切结束还会剩下什么?”他说,“还会剩下什么?”

  哈喀德里垂下眼睛。

  “抱歉。”他再次重复。

  第八色光越来越耀眼,边缘甚至开始发黑。然而那并非与光明相反的黑色,那是种颗粒状的、变动不居的黑,闪耀在光芒背后。如果它知趣的话,绝不该出现在任何体面的现实里。而且它还嗡嗡作响。

  灵思风跳了一小段犹豫不决的独舞。他的腿、脚、本能和他极度发达、令人叹为观止的自我保护意识加在一起,让他的神经系统严重过载,只差毫厘就要熔化。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良心终于胜出。

  他跃进火光,抓住了法杖。

  众巫师则仓皇逃窜。其中几个下塔时还用上了飘浮术。

  相对于走楼梯的那些人,他们无疑展现出了敏锐的洞察力,因为大约三十秒钟之后,塔消失了。

  剩下的只有一块嗡嗡作响的柱状黑暗,雪花继续飘落在它周围。

  保住小命的巫师里有几个胆子挺大,他们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小东西翻滚着从空中缓缓落下,屁股后头还拖着一串火花。它猛地撞上鹅卵石,在地上闷烧了一会儿。雪越下越急,很快便把火扑灭了。

  不久它就变成了一个小雪堆。

  过了一阵,一个矮胖的身影穿过院子,在雪地里扒拉了半天,把那东西揪了出来。

  原来那是——或者说曾经是——一顶帽子。生活对它有些残忍,它宽阔的帽檐被烧掉了一大半,帽尖全没了,污损的银色字体几乎难以辨认,有些笔画早被扯掉,剩下的一点点勉强还能看出是个“巫”字。

  图书管理员缓缓转过身。他很孤独,除了空中燃烧的柱状黑暗和不停落下的雪花,周围什么也没剩下。

  惨遭破坏的校园里空空如也。地上还有几顶尖帽子,都被惊恐的脚步践踏过,除此之外再没迹象表明这里曾经有过人类活动。

  巫师并不都是好样的。

  “战争?”

  “啥——啥事儿?”

  “不是还有件……”瘟疫摸索着自己的杯子,“什么事吗?”

  “啥——啥事儿?”

  “我们应该去……有什么事我们该干的。”饥荒说。

  “没——没错。有——有。”

  “是——”瘟疫盯着自己的酒杯开始深思,“是件啥事儿?”

  他们闷闷不乐地盯着吧台。店主人老早就逃了。几个瓶子还没打开。

  “墨,”最后饥荒道,“就是它了。”

  “不是不是。”

  “魔……魔石。”战争含含糊糊地说。

  他们摇摇头。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磨石’是什么意思?”瘟疫专心致志地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世界。

  “磨东西的石头,”战争说,“我想是。”

  “那就不是它了?”

  “恐怕不是。”饥荒闷闷地回答道。

  又一阵漫长而尴尬的沉默。

  “最好还是再来一杯。”战争振作起精神。

  “没——没错。”

  在约摸五十英里之外,几千英尺之上的地方,柯尼娜终于搞定了自己偷来的马,让它在空气里轻快地小跑起来。她展现出一种坚忍不拔的悠然自得,这在整个碟形世界都是前所未见的。

  “雪?”她说。

  云从中轴地的方向静静地汹涌而来。它们又平又重,根本不该跑得这样快。暴风雪尾随在它们底下,像床单一样盖住了大地。

  这看来不是那种在深夜轻声呢喃的雪,明早你不会发现世界变成了美丽非凡、虚无缥缈的白色仙境。这种雪一看就知道已经打定了主意,它要让世界冷得要死,越冷越好。

  “这时候下雪晚了些吧。”奈吉尔往下瞄了一眼,然后立马闭上眼睛。

  柯瑞索一脸惊喜地东张西望。“原来雪是这么来的啊?”他说,“过去我只在故事里听过,还以为是地里长出来什么的。有点像蘑菇,我以为。”

  “那些云不大对劲。”柯尼娜说。

  “介意我们下去吗?”奈吉尔有气无力地说,“也不知怎么的,动起来的时候好像还没这么吓人。”

  柯尼娜只作没听见。“试试油灯。”她指示说,“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奈吉尔在背包里翻了半天,终于掏出油灯来。

  灯神的声音很微弱,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请各位少安毋躁……正在为您接通中。”接下来是一阵叮叮当当的音乐,如果你能用瑞士小木屋演奏,它应该就会发出类似的声音。之后空中描绘出一扇活板门的形状,灯神出现了。他四下打量一番,又看看他们几个。

  “哦,哇。”他说。

  “天气出了什么问题?”柯尼娜说,“这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你们不知道?”灯神问。

  “我们正问你呢,不是吗?”

  “好吧,我也不算什么专家,不过看起来倒挺像是世界末日,呃?”

  “啥?”

  灯神耸耸肩。“神全不见了,明白?”他说,“你们知道,而按照传说,这就意味着——”

  “冰巨人。”奈吉尔惊恐地压低了嗓门。

  “大声点。”柯瑞索道。

  “冰巨人。”奈吉尔稍显不耐,高声重复一遍,“神把他们囚禁起来,就在中轴地。但到了世界毁灭的时候他们会挣脱出来,驾着他们恐怖的冰川恢复古时候的统治,扑灭文明的火花直到世界也被冻结,赤裸裸地躺在冰冷可怕的星星底下。连时间也在劫难逃。总之,诸如此类的什么东西。”

  “但现在还不到世界末日的时候。”柯尼娜绝望地说,“我的意思是,末日之前要有一个暴君,还要有一场可怕的战争,四位恐怖的骑士,然后地堡空间会突入世界——”她停下来,脸色变得几乎像雪一样白。

  “反正,埋在一千尺厚的雪底下,感觉跟你说的那些事也差不多。”灯神说着伸长胳膊,一把夺过奈吉尔手里的神灯。

  “实在不好意思,”他说,“不过我在这个现实里的资产也该——那叫什么来着?亲算?斤算?——清算一下了。回头见。或者不见。”他从脚下开始消失,到腰部时停下来喊了声“午餐吃不成真是可惜”,然后就完全不见了。

  三个骑手透过飘落的雪花往中轴地看过去。

  “也许这只是我的想象,”柯瑞索说,“不过,你们俩有没有听到一种好像嘎吱嘎吱的呻吟?”

  “闭嘴。”柯尼娜心不在焉地说。

  柯瑞索倾过身子拍了拍她的手背。

  “高兴点,”他说,“又不是世界末日。”他把这话琢磨半晌,然后更正道:“抱歉,刚刚不过是修辞而已。”

  柯尼娜哀叹起来:“我们该怎么办?”

  奈吉尔挺直了后背。

  “我认为,”他说,“我们应该去把事情解释清楚。”

  他的同伴扭头面对他,脸上的表情通常只会留给救世主或者蠢到极点的傻瓜。

  “没错,”他显得更加自信了些,“我们该去解释解释。”

  “跟冰巨人解释?”柯尼娜问。

  “没错。”

  “抱歉,”柯尼娜道,“我没听错吧?你认为我们该去找那些恐怖的冰巨人并且告诉他们说,这世界上还有好多暖烘烘的人,都觉得他们还是不要横扫世界把大家全压死在冰山底下比较好,所以他们能不能,比方说重新考虑一下?你认为我们就该这么干?”

  “对,没错。你的理解完全正确。”

  柯尼娜和柯瑞索交换了一个眼神。奈吉尔仍然骄傲地坐在马鞍上,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你的靠燕让你心烦了?”沙里发问。

  “靠燕,”奈吉尔非常平静,“它并不教我心烦,只不过在死之前我必须英勇一回。”

  “可问题就在这儿,”柯瑞索道,“这整件事的可悲之处就在这儿。你会英勇一次,然后你就死了。”

  “我们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奈吉尔问。

  大家都开始思考。

  “我觉得自己不大知道该怎么跟人解释。”柯尼娜小声说。

  “这我拿手,”奈吉尔坚定地说,“我老是碰上需要解释的事儿。”

  曾经构成灵思风精神的那些微粒振作精神,重新组合到一起。它往上飘,穿过一层层黑黢黢的潜意识,犹如沉底三天的尸体浮上了水面。

  它开始探查自己最近的记忆,这一举动的实质跟人类挠自己新结的痂基本类似。

  他能回忆起一根法杖,还有十分剧烈的疼痛,就仿佛有人往他的每个细胞之间都嵌进了一个凿子,又一锤一锤使劲敲。

  他记得法杖在逃,他被它拖着。最后那可怕的一瞬间,死神出现,伸出手,越过他,法杖扭曲着,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只听死神说:红袍伊普斯洛,现在我逮住你了。

  再然后就是现在。

  单凭感觉,灵思风判断自己正躺在沙地上。真冷。

  虽然一睁眼没准儿就会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但他还是冒险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自己的左臂,以及他的左手,这实在有些出人意料——他的手仍然是过去那只脏兮兮的手,原本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截残肢。

  眼下似乎是夜里。这片沙滩,或者这片天晓得的什么东西,一直延伸到远处一排低矮的群山脚下。头顶上是无数颗白色的星星,让夜空显得仿佛结了冰。

  在比较近些的地方,银色的沙地中能看见一条不规则的线。灵思风略微抬起头,发现那是金属熔化之后滴下来的无数小点。它们是第八元素,自身便带着魔力,碟形世界上的熔炉连加热它都办不到。

  “哦,”他说,“这么说我们赢了。”

  他重新瘫倒在地。

  过了一阵,他的右手自己动起来,它拍拍他的头顶,又拍拍他脑袋侧面。接着,它开始在他身边的沙子里到处摸索,动作越来越急迫。

  最后,它的焦虑似乎终于传递到了灵思风的其他部分。巫师挣扎着站起身,说了句:“哦,见鬼。”

  到处都没有帽子的影子。不过稍远处可以看见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它纹丝不动地躺在沙里;再远些还有——

  一束日光。

  它在空气中嗡嗡地摇摆,构成一个三维的洞口,不知通向哪里。时不时会有一片急促的雪花从里头吹出来。光线中似乎有些歪歪扭扭的画面,大概是被古怪的弯曲度所扭曲的建筑物或者地表。不过他没法看得很清楚,因为它周围到处是高大阴森的影子。

  人心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东西,它可以同时在好几个层面上运转。的确,灵思风浪费了许许多多智力去无病呻吟和找帽子,但他脑子里面还是有一部分在观察、评估、分析和比较。

  现在这个部分偷偷爬到他的小脑旁边,拍拍它的肩膀,把一张纸条塞到它手里,然后转身就跑。

  纸条上的内容基本上就是:我希望我自己身体还好。现实的材质已经很脆弱了,受不了最后那次魔法的打击。它已经被打开了一个洞。我在地堡空间里,而我面前的东西就是……那东西。能认识另外的我,我很高兴。

  离灵思风最近的那东西至少二十英尺高。看它模样活像是死了三个月的马,有人把它挖起来,又介绍给它一系列全新的体验,而这些体验里至少有一样包含了章鱼。

  它还没注意到灵思风。它太忙了,精神全都集中在那束光上。

  灵思风爬回一动不动的科银身边,他轻轻戳了戳男孩。

  “你还活着吗?”他问,“如果你已经死了,那我宁愿你不要回答。”

  科银翻过身,睁开一双迷茫的眼睛盯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记得——”

  “最好还是忘了。”灵思风道。

  男孩的手在身旁的沙子里摸了几下。

  “它已经不在了。”灵思风静静地说。科银的手静止下来。

  灵思风帮科银坐起身。科银茫然地看看冰冷的银色沙地,又看看天空和远处的那些东西,最后视线回到灵思风身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

  “这倒没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办。”灵思风的声音里充满空洞的乐观,“一辈子都不明所以。”他稍一迟疑,“我猜所谓人类就是这个意思,或者诸如此类的。”

  “可我从来都知道该怎么办!”

  灵思风张开嘴,本来想说我也瞧过点你办的那些事儿,不过临到头他又改变了主意:“挺胸抬头。往好的地方想。本来可能更糟呢。”

  科银再一次看看周围。

  “你指哪方面,到底?”他的声音略略恢复了正常。

  “嗯。”

  “这是什么地方?”

  “有点像是另外一个维度。我想是魔法突破进来,我们也跟着来了。”

  “那些又是什么?”

  他们看看那些东西。

  “我想它们就是那东西。它们想从那个洞出去。”灵思风道,“这不大容易,能量等级什么的。我记得我们曾经有堂课专门讲这个,呃。”

  科银点点头,然后伸出一只苍白消瘦的小手,摸上了灵思风的额头。

  “你不介意吧——?”

  被他一碰,灵思风猛地打了个哆嗦。“介意什么?”他问。

  “介意我在你大脑里瞧瞧?”

  “啊,啊,嘎。”

  “这里头真够乱的。难怪你什么都找不着。”

  “呃,嗯。”

  “你该来个大扫除。”

  “哦,嗯。”

  “啊。”

  灵思风感到对方退却了。科银皱起眉头。

  “我们不能让它们通过。”他宣布,“它们拥有可怕的力量。它们正试图用意念扩大洞口,而且它们有这个能力。它们想要冲入我们的世界,已经等了……”他皱起眉头,“更古之久?”

  “亘古。”灵思风说。

  科银抬起另一只手,它刚才一直攥得紧紧的,原来手心里是一粒灰色的小珍珠。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

  “不知道。是什么?”

  “我——记不得了。但我们应该把它放回原位。”

  “好啊。用你的大法,把它们炸成碎片咱们就能回家了。”

  “不行,它们以魔法为食。魔法只会让它们更强,我不能使用魔法。”

  “你确定?”灵思风问。

  “恐怕在这个问题上你的记忆说得很清楚。”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灵思风想了想,然后脸上露出坚毅果决的神情,他脱下了自己仅剩的一只袜子。

  “没有半块砖,”这话也不知是对谁讲的,“只能拿沙子凑合。”

  “你准备用一袜子的沙子向它们发起攻击?”

  “不。我准备从它们身边逃走。袜子里的沙是为它们跟上来的时候准备的。”

  阿尔卡里的塔已经坍塌成一堆浓烟滚滚的石头,居民们开始回到城里。几位真正的勇士把注意力转向这堆废墟,因为那里没准儿有幸存者可以救助,或者打劫,又或者先救出来再打劫。

  于是,在瓦砾中间,没准儿会听到如下的对话:

  “这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底下?看在易姆透的两道胡子份上,你听错了吧。这东西肯定有一吨重。”

  “这边,弟兄们!”

  之后我们可以听到好多搬东西的声音,然后:
  “是个箱子!”

  “没准儿是财宝,你觉得呢?”

  “它长了脚,以纳斯里的七轮月亮的名义!”

  “是五轮——”

  “它这是要去哪儿?它这是要去哪儿?”

  “别管了,那不重要。咱们先来把话讲讲清楚,根据传说,应该是五轮月亮——”

  在克拉奇,人们对待神话的态度是很严肃的。他们不相信的是现实。

  三个骑手穿过厚厚的云层,他们全都察觉到了某种变化。这里是斯托平原靠近中轴地的一侧,空气里带上了一丝锐利的气息。

  “你们都没闻到吗?”奈吉尔问,“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冬季的第一天早晨,当你躺在床上,你好像能尝到空气里的这种味道,而且——”

  他们脚下的云层分开,只见底下全是冰巨人的牧群,整个高原都被覆盖了。

  它们往每一个方向延伸,它们奔驰时的轰隆声震天动地。

  领头的是公牛冰川,只管埋头往前冲,溅起大片的泥土,咔嚓咔嚓的咆哮声响彻天空。挤在它们身后的是大群母牛和它们的小牛犊子,它们继续践踏着已经露出基岩的大地。

  世人自以为很了解冰川,这就好像看见一头狮子在树荫底下打盹,你就自以为了解狮子。其实嘛,等到三百磅协调得叫人欲哭无泪的肌肉张开血盆大口,朝你猛冲过来时,你才会明白自己原来什么也不知道。

  “……而且……而且……当你走到窗前……”因为缺乏大脑输入的数据,奈吉尔的嘴巴渐渐停止了运转。

  平原上塞满了互相冲撞、迅速移动的冰块,它们咆哮着前进,头顶飘着一大片湿冷的蒸汽云。领头的冰川从他们下方通过,大地不住地颤抖。几个旁观者看得很明白,想单靠两磅岩盐和一把铲子去阻止它们,此事绝无可能。

  “去吧那就,”柯尼娜道,“去解释。我觉得你最好喊大声些。”

  奈吉尔心不在焉地看着牧群。

  “我觉得那边好像有几个人影。”柯瑞索热心地说,“瞧,就在领头的那些……那些啥上头。”

  奈吉尔透过雪花看过去,冰川背上确实有些生物在动。它们是人类,或者类人,或者至少跟人差不多,而且看起来块头也并不是很大。

  不过这其实是因为冰川实在太大,而奈吉尔对比例关系又有些糊涂。三匹马往领头的冰川降下去——那是头有许许多多裂缝的巨牛,早被冰碛划得伤痕累累——奈吉尔这才发现,冰巨人之所以被称作冰巨人,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他们是……呃……巨人。

  另一个原因则在于他们是冰做的。

  一个约摸房子大小的人影匍匐在公牛的背脊上,用一根带尖刺的长杆鼓励公牛多卖些力气。他长得有些坑坑洼洼,事实上应该说他身上有许多大小相近的平面,在日光底下闪着蓝色和绿色。他雪白的鬈发上有一条很薄的银带子,他的黑眼睛又小又深,就像煤块[33]。

  领头的冰川冲进了一片树林,刹那间碎片到处飞舞,小鸟全都惊恐万状地腾空而起。奈吉尔引着自己的坐骑来到巨人身边,让马儿踩着空气与冰川并肩向前。在他们周围,雪花和碎片倾盆而下。

  奈吉尔清清喉咙。

  “呃,嗯,”他说,“打扰一下?”

  在翻腾的泥土、冰雪和碎木片前方,一群驯鹿正惊慌失措地乱窜,它们的后蹄距离身后的混沌不过几英尺远。

  奈吉尔再度出击。

  “嘿?”他喊道。

  巨人朝他转过头来。

  “里显干吗?”他说,“奏开,热家伙。”[34]
  “抱歉,不过这一切难道真的有必要吗?”

  巨人带着冻到极点的讶异看着他。它缓缓转过身,瞅了眼身后的牧群——牧群似乎一路延伸到中轴地——它的目光回到奈吉尔身上。

  “没绰,”它说,“偶显是的。不然,偶们干吗要仄么干?”

  “只不过是外头有好多好多人都希望你们别这么干,你瞧。”奈吉尔绝望地说。冰川前方出现了一块高大的岩石,它晃了晃,然后就消失了。

  奈吉尔又补充道:“还有小孩和毛茸茸的小动物。”

  “它们都要为了经步的缘故受点苦。现寨时候到了,偶们要夺回肆界。”巨人的声音隆隆作响,“满肆界的冰。仄是不可杠拒的历死和热力学的渗利。”

  “没错,但你们不必这么干。”奈吉尔说。

  “偶们喜欢仄么干。”冰巨人说,“众神已经走了,扔掉你们那过时了的迷信的枷锁吧。”

  “在我看来,冰冻世界并不是一种进步。”奈吉尔说。

  “我们喜欢。”

  “没错,没错。”奈吉尔语调呆板,冥顽不灵。他就是这种人,总想把问题的方方面面都看清楚,并且坚信只要大家都抱着善意坐下来,像理智健全的人一样把问题讨论一遍,那就一定能找到解决的法子。“可现在这时机对吗?世界有没有为冰的胜利做好准备?”

  “它间鬼的最好是尊备了。”巨人举起自己的冰川杵朝奈吉尔挥过来。没打中马,倒是正中奈吉尔的胸口,把他从马鞍上挑起来,甩上了冰川。奈吉尔一个翻转,张开四肢,然后从冰川冰冷的肋部摔了下去。翻腾的碎片带着他继续往前行进了一段,不过他很快就落在迅速前进的冰墙之间,陷进了冰和泥构成的泥泞里。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无望地朝冰冷的雾气里瞅瞅。另一块冰川正朝他直冲过来。

  同时冲过来的还有柯尼娜。她的马从雾气中一跃而下,她自己身子前倾,抓住奈吉尔的野蛮人皮挽具,一把将他拉上马,让他坐到了自己身前。

  他们重新升上空中,奈吉尔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没心没肺的浑蛋。有几秒钟我还真以为能说动他呢。跟有些人简直没话好讲。”

  牧群驰向另一座小山,把山蹭掉了好些。斯托平原和平原上星罗棋布的城市躺在它身前,无助极了。

  灵思风偷偷摸摸地走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东西,他一手牵着科银,另一只手挥舞着袜子。

  “不用魔法,对吧?”他说。

  “对。”男孩回答道。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绝对不能使用魔法?”

  “没错,在这里绝对不行。只要你不用魔法,它们在这儿就没有多大力量。不过,一旦它们冲出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是挺可怕的。”灵思风点点头。

  “恐怖。”科银说。

  灵思风叹口气。他真希望自己的帽子还在,现在他只能忍受没有帽子的日子。

  “好吧,”他说,“等我一喊,你就朝光亮处跑。明白?千万别回头看什么的。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回头。”

  “不管发生什么?”科银有些犹豫。

  “不管发生什么。”灵思风露出一个勇敢的微笑,“特别是不管你听到什么。”

  他看见科银的嘴巴因为恐惧变成了“O”形,不知为什么这让他高兴了些。

  “然后,”他继续往下讲,“等你回到另外一边——”

  “到时候我该怎么做?”

  灵思风迟疑片刻。“我不知道,”他说,“尽你所能,想用多少魔法就用多少魔法。可以做任何事,只要能阻止它们。还有……呃……”

  “怎么?”

  灵思风抬头望一眼那东西,对方仍然盯着光柱。

  “如果它……你知道……如果有人能逃过这一劫,你知道,而且最后一切都没事,那之类的,我希望你能那个……那个跟大家说说,我那个……那个留下来了。也许他们会……会把它写下来什么的。我是说,我可不是想要人给我塑个像什么的。”他大义凛然地补充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上一句:“我想你该擤擤鼻涕。”

  科银拿袍子边擤过鼻涕,然后一脸肃穆地同灵思风握了握手。

  “如果你能……”科银说,“我是说,你是第一个……认识你真的……你明白,我从来没有真正……”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又添上句,“我就是想让你知道。”

  “我还想跟你说件什么事来着。”灵思风松开对方的手。他满脸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哦,对了。你要记住自己到底是谁,这至关重要,非常要紧。你不能总想靠别人或者别的东西帮你记着,你瞧,他们老是弄错。”

  “我会努力记住的。”科银说。

  “非常要紧。”灵思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现在,我想你最好赶紧跑起来。”

  他偷偷靠近了那东西。眼前的这东西长着小鸡的腿,不过谢天谢地,它的翅膀收在背上,把身体的其余部分遮了个七七八八。

  现在,他暗想,就是来点遗言的时候了。他现在说的话很可能非常重要。没准儿它们会被大家铭记,传给后世子孙,说不定甚至能被深深地刻进大理石里呢。

  也就是说字形最好不要太复杂。

  “我真希望自己不在这儿。”他低声道。

  他举起袜子,转了一两圈,然后砸上了那东西的膝盖——至少他希望那是对方的膝盖。

  它发出尖厉的嗡嗡声,翅膀噼噼啪啪地展开,转身就朝灵思风所在的方向冲。灵思风的沙袜子往上一甩,把它砸个正着。它长着秃鹫的脑袋。

  那东西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灵思风则绝望地四下打量,却发现科银仍然站在原地没动弹。科银惊恐万分地看到对方开始往自己这边走来,双手本能地抬起,准备释放魔法。在这里,这意味着他要让他俩一起完蛋。

  “快跑,你这傻瓜!”灵思风尖叫起来。那东西正从刚刚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准备反击。不知怎么的,灵思风竟脱口说出:“你知道对坏孩子会有什么处罚!”

  科银白了脸,转身朝光线跑去。他仿佛是行进在糖浆里,每一步都在熵的斜坡上挣扎。世界仿佛里外翻转的扭曲图像,它就悬在前方,几英尺,现在是几英寸,它犹豫不决似的摇摆着……

  一只触手缠上他的腿,害他向前扑倒。

  跌倒时他使劲把双手往前伸,有一只手摸到了雪。它立刻被什么东西抓住了;那触感就仿佛温暖、柔软的皮手套,而在柔和的触感底下还有回火钢一样的坚定。它用力把他往前扯,连缠住他的那东西也被一并拉了过去。

  颗粒状的黑暗与光线在他周围闪烁,突然之间,他滑上了结满冰的鹅卵石地面。

  图书管理员放开科银。他一手拿着截沉甸甸的木梁,在黑暗的映衬下长身直立,肩膀、右臂和胳膊肘尽情舒展,仿佛一首歌颂杠杆应用的赞美诗。木梁下落时又准又狠,充满了初生的智力那种不可阻挡的气势。伴随着一声“吧唧”和一声愤怒的尖叫,科银腿上那滚烫的压力消失了。

  柱状的黑暗闪烁起来,里面传出尖锐的叫唤和砰砰的声响,所有的声音都因为距离而显得有些扭曲。

  科银挣扎着站起身,转头就想冲回黑暗中,但图书管理员伸出一只胳膊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们总不能就这么把他丢下!”

  猩猩耸耸肩。

  黑暗中又是一声“噼啪”,之后几乎一片死寂。

  但只是几乎。人和猩猩都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很像是渐渐消失在远方的脚步声,非常非常遥远,却又十分清晰。

  他们身边竟也出现了那声音的回声。猩猩四下一看,赶忙把科银推开。一个矮矮胖胖的破烂玩意儿迈着上百条小短腿冲过饱受创伤的院子,纵身跃进正在消失的黑暗中,没有丝毫迟疑。黑暗最后一次闪烁,然后便彻底没了踪影。

  在曾经被它占据的位置,雪花突然急促地飘舞。

  科银挣脱图书管理员的手,跑到先前的圈子里,地面已经开始变白。他脚下踢起一片细沙。

  “他没出来!”他说。

  “对——头。”图书管理员一脸超然。

  “我以为他会出来的。你知道,赶在最后一刻。”

  “对——头?”

  科银使劲瞪着鹅卵石,仿佛只要集中精神就能改变他所看到的东西,“他死了吗?”

  “对——头。”图书管理员想表达的意思是,灵思风所在的区域、时间和空间之类的都不大可靠,因此跑去推测他在这一刻的存在状态并没有什么用处,我们连他是不是身处某一个时刻都还不知道呢。还有,说起来,他甚至可能明天就会出现,当然也可能出现在昨天。最后我们应该相信,假如存在着哪怕一丁点儿活下来的可能性,那么我们几乎可以肯定灵思风是绝对能成功的。

  “哦。”科银说。

  他看到图书管理员拖着脚开始往艺术塔走,立刻被一种绝望的孤独感淹没了。

  “我说!”他大声喊道。

  “对——头?”

  “现在我该怎么办?”

  “对——头?”

  科银含含糊糊地朝周围的一片荒寂挥挥手。

  “你知道,也许我能做点什么,为这一切?”他的声音几近恐慌,“你觉得这主意还行吗?我是说,我可以帮助大家。我敢说你肯定想变回人类,对吧?”

  图书管理员那永恒的微笑略略往上抬,刚好露出满嘴的牙齿。

  “好吧,也许还是算了。”科银赶紧说,“可总有些什么是我能干的,对吧?”

  图书管理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他的目光落到男孩手上。科银一惊,内疚地松开了手指。

  猩猩赶在银色小球落地之前接住了它,动作干净利落。他把它凑到眼睛上瞅瞅,又嗅上一嗅,轻轻摇上一摇,最后听了一会儿。

  然后他抡起胳膊,用尽全身力气把它丢了出去。

  “你——”话没说完,图书管理员已经一把将他推倒在雪地里,随后猩猩自己也往他身上扑倒。

  小球在抛物线的顶端回身下落。很快,完美的曲线被地面打断。接下来我们听到仿佛竖琴琴弦绷断的声音、一阵没法理解的嘀咕,此外还有一股热风:碟形世界的神自由了。

  他们很生气。

  “咱们完全无能为力,不是吗?”柯瑞索道。

  “没错。”柯尼娜说。

  “冰会赢,对吧?”柯瑞索问。

  “对。”柯尼娜说。

  “不对。”奈吉尔回答道。

  愤怒让他浑身发抖,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寒冷。他的脸色就像隆隆而过的冰川一样苍白。

  柯尼娜叹口气:“我说,你以为我们还能——”

  “送我去他们需要几分钟才能走到的地方。”奈吉尔说。

  “我真的看不出这能有什么用。”

  “我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奈吉尔静静地说,“只管照我说的做。带我去他们前边一点点,好给我点时间把事情想想清楚。”

  “把什么想清楚?”

  奈吉尔没吭声。

  “我问你,”柯尼娜道,“把什么——”

  “闭嘴!”

  “我看不出为什么——”

  “听着,”此刻奈吉尔的耐心已经无限接近了操起斧头实施谋杀,“冰会覆盖整个世界,对吧?人人都要死了,嗯?只除了咱们,咱们还能苟延残喘一小会儿,我猜,直到这些马想要它们的……它们的……它们的燕麦或者厕所什么的。这点时间对咱们反正没什么用,没准儿够柯瑞索写首十四行诗之类的,说说突然之间天气变得有多冷。而且整个人类的历史马上就要给抹得一干二净,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希望能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绝不准备让谁跟我争来争去,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他停下来喘口气,浑身像竖琴的琴弦一样不住颤抖。

  柯尼娜在犹豫。她的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仿佛是想争辩,可临到头又改了主意。

  他们往前走了一两英里,终于在松树林里找到一小块空地。牧群的动静仍然清晰可闻,树顶上可以看到团团蒸汽,大地也像鼓面一样蹦蹦跳跳。

  奈吉尔漫步到空地中央,练习似的挥了几下剑。他的同伴们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柯瑞索低声对柯尼娜说,“我就先走一步了。在这样的时刻清醒总会失去它的吸引力,我敢肯定,要是能透过一杯酒看过去,世界末日一定会美好许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哦,桃红色脸蛋的鲜花啊,你相信天堂吗?”

  “不怎么信,不信。”

  “哦,”柯瑞索道,“好吧,那么我俩大概是不会再会了。”他叹口气,“多么浪费啊。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一个靠燕。呃,当然,假如靠了某种难以想象的巧合——”

  “拜拜。”柯尼娜说。

  柯瑞索可怜巴巴地点点头,掉转马头从树顶上消失了。

  空地周围,树枝上的积雪被震得纷纷落下。冰川不断接近,空气中充满了隆隆声。

  柯尼娜拍拍奈吉尔的肩膀,男孩惊得一跳,连剑也掉了。

  “你在这儿干吗?”他一面厉声质问,一面绝望地在雪里摸索。

  “听着,我没想多管闲事什么的。”柯尼娜温柔极了,“不过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她能看到积雪和泥土好似被推土机推着,穿过森林朝他们压过来。领头的冰川发出震耳欲聋的噪声,很快那声音里又加进了树干断裂的节奏。而在林木线之上极高的地方,人一眼看去或许会误以为那是天空,但事实上却是冰巨人驾着他们的冰川在无情地推进。

  “我没什么打算,”奈吉尔道,“一点也没有。我们必须抵抗,就只是这样而已。我们过来为的就是这个。”

  “但这也并不会有什么意义。”柯尼娜道。

  “对我有。如果我们反正都要死,那我宁愿这样死。英勇地战死。”

  “这样死就很英勇?”柯尼娜问。

  “我觉得是。”奈吉尔道,“而且说到死,真正重要的意见只有一个。”

  “哦。”

  两只惊慌失措的小鹿闯进空地,很快又逃得无影无踪,对眼前的人类压根儿视而不见。

  “你没必要留下,”奈吉尔说,“我得接受这个靠燕,你知道。”

  柯尼娜看着自己的手背。

  “我觉得我应该留下。”说完她又补充道,“你知道,我觉得也许……你知道,假如我们能更了解对方一点——”

  “兔巴忒先生与兔巴忒夫人,你想的是这个吗?”奈吉尔脱口而出。

  柯尼娜瞪大了眼睛:“那个——”

  “你想当哪一个?”他问。

  领头的冰川紧随着强烈的冲击波冲进了空地,顶端淹没在它自己创造的云雾里。

  就在这一刻,一股热风从世界边缘吹来,让冰川对面的树木低低地弯下了腰。风里有人在说话——或许更像是暴躁任性的口角——它像跃入水中的热铁般扎进了云雾里。

  柯尼娜和奈吉尔赶紧扑倒在地,在他们身下,冰雪变成了温暖的泥泞。他们头顶仿佛有雷暴降临,里边充满了叫喊,还有一种声音,起先他们以为是尖叫,可是后来听听,似乎更像是愤怒的争执。那声音持续了很久,最后渐渐消失在中轴地方向。

  暖暖的积水淹下来,打湿了奈吉尔的马甲。他小心翼翼地爬起身,然后戳戳柯尼娜。

  两人踩着雪水和泥泞,爬过木头与岩石碎片的阻隔,好不容易来到坡顶,放眼往下看去。

  冰川正在退却,它们头顶的云层里电闪雷鸣,它们身后的地面上湖泊和水塘星星点点。

  “这是咱们干的?”柯尼娜问。

  “要能这样想可真让人愉快,不是吗?”奈吉尔道。

  “没错,不过这到底是不是——”

  “多半不是。谁知道呢?咱们还是先找匹马再说吧。”他说。

  “牟日,”战争大着舌头说,“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事儿,我觉得一定是。”

  他们已经踉踉跄跄地出了酒馆,此刻正坐在长凳上沐浴午后的阳光。就连战争也听大家劝,把盔甲脱了几样。

  “不晓得,”饥荒说,“觉得好像不是。”

  瘟疫闭上浑浊的双眼,身子往后靠在温暖的石头上。

  “我认为,”他说,“那事儿跟世界终结有点什么关系。”

  战争坐在凳子上,若有所思地挠着下巴。他打了个嗝儿。

  “什么,整个世界?”他问。

  “好像是。”

  战争深入地思考片刻。“看来咱们倒是省了不少事儿。”他说。

  双城的居民们开始回到安卡-摩波,这里不再是一城空荡荡的大理石,它变回了自己的老样子,也就是说四处蔓延,毫无章法,颜色五花八门,活像一摊秽物,正好吐在历史的通宵外卖店门外。

  幽冥大学也得以重建,或者说它重建了自己,再或者说不知怎么的,它变得从来没被摧毁过。每一枝常春藤、每一根腐烂的窗框都回到了原位。大法师原本提出要把一切变得崭新,让每根木头都闪闪发亮,让每块石头都纤尘不染,但图书管理员的态度非常坚决。他要一切照旧。

  巫师们同黎明一起溜回校园,或是独自一人,或是三三两两。他们钻进自己过去的房间,努力回避彼此的目光,同时暗暗回忆那不久之前的过去,因为它已经变得那么不真实,仿佛一场梦。

  柯尼娜和奈吉尔是早饭时候到的,他们好心为战争的坐骑找了个马厩[35]住下。柯尼娜坚持要去大学找灵思风,于是机缘巧合,成了第一个看见那些书的人。

  它们从艺术塔飞出来,绕着大学的建筑飞了几圈,然后对准刚刚重生的图书馆大门猛冲过去。一两本比较轻佻的大魔法书还撵了会儿麻雀,或者学老鹰的模样在庭院上方盘旋。

  图书管理员倚在门框上望着自己的宝宝,表情很和善。他朝柯尼娜耸了耸眉毛,这在他已经是最接近打招呼的动作了。

  “灵思风在吗?”柯尼娜问。

  “对——头。”

  “抱歉,什么意思?”

  猩猩没吱声,干脆一手拉起一个,领他们沿着鹅卵石路面往塔底走去。那幅画面活像一个口袋走在两根杆子中间。

  塔里点了几根蜡烛,科银坐在一张凳子上。图书管理员鞠了个躬,把二人交给他,然后便退下了,仿佛他是某个古老世家的老仆人一样。

  科银冲他们点点头。“别人如果没听明白他的话,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说,“真了不起,不是吗?”

  “你是谁?”柯尼娜问。

  “科银。”科银回答道。

  “你是这儿的学生?”

  “我的确学到了很多,我想。”

  奈吉尔绕着墙晃悠,时不时伸手戳戳石壁。墙没倒,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特别充分的理由,只不过俗人的工程学肯定是没法理解的。

  “你们在找灵思风?”科银问。

  柯尼娜皱起眉头:“你怎么猜到的?”

  “他告诉过我,说有些人会来找他。”

  柯尼娜放松下来。“抱歉,”她说,“我们今天神经稍微有些紧张。我觉得可能是因为魔法什么的。他还好吧?我是说,事情经过是怎么样的?他跟大法师打了吗?”

  “哦,是的。而且他赢了,非常……有趣。我全看见了。可之后他有事只好先走。”科银说话的口气好像在背书。

  “怎么,就这样?”奈吉尔道。

  “对。”

  “我不信。”柯尼娜屈膝弯腰准备战斗,指关节也开始发白。

  “是真的。”科银说,“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必须是。”

  “我要——”柯尼娜正说着,科银突然站起来,伸出一只手说:“停。”

  她僵住了。奈吉尔皱眉的表情也凝固在脸上。

  “你们马上就要离开,”科银的声音很平和,叫人愉快,“而且你们不会再提任何问题。你们会觉得完全满意,你们已经有了所有的答案,从今往后你们都会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你们会忘记听到过这些话。你们现在就走。”

  柯尼娜和奈吉尔缓缓转过身,结伴往门口走,动作愣愣的,活像两个木偶。图书管理员为他们打开门,送他俩出去后又在二人身后把门关好。

  接着他把目光转向科银,男孩已经软绵绵地坐回凳子上。

  “好吧,好吧,”男孩说,“可这只是一点点魔法而已。我也没办法。你自己说的,必须让大家忘记。”

  “对——头?”

  “我毫无办法!改变实在来得太容易了!”他双手抱住脑袋,“我必须要想个法子!我不能留下,被我碰到的东西都会出问题,这就好比想在鸡蛋堆上睡觉!这个世界太脆弱了!拜托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图书管理员以屁股为轴心转了几圈,毫无疑问,这说明他正在沉思。

  接下来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历史上并无记载,但科银微笑了。他点点头,又同图书管理员握了握手,然后他张开双手,从上到下画了个圈,抬脚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湖,远处还有几座山,树底下几个农夫疑虑重重地望着他。对于所有的大法师来说,这都是终究必须学会的魔法。

  大法师永远不会变成世界的一部分。他们不过把世界穿戴一小会儿罢了。

  科银走在草地上,走到半路他回过头,朝图书管理员挥了挥手。猩猩点点头作为鼓励。

  气泡向内收缩,最后一个大法师从世界消失,进入了他自己的天地。

  下面我们要提到的事情跟这个故事没什么关系,但却有些趣味:在约摸五百英里之外有一小群鸟——当然也许更像是兽——总之它们正小心翼翼地走在树丛中。它们的脑袋像火烈鸟,身子像火鸡,腿好似相扑选手;它们走路时动作突兀,摇摇晃晃,就好像它们的脑袋和脚是用橡皮筋拴在一起似的。哪怕在碟形世界的动物中间这也是个非常独特的物种——它们的主要防御手段是让猎食者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于是自己就可以趁人家还没恢复过来的时候逃之夭夭。灵思风或许能从它们身上得到一点模模糊糊的满足感:它们的名字就叫靠燕。

  破鼓酒馆的生意不大好。拴在门柱上的巨怪坐在阴凉之中,若有所思地拿着根牙签,想把卡在牙缝里的人剔出来。

  柯瑞索自顾自地轻声唱着歌。他刚刚发现了啤酒这东西,而且还不必付钱,因为他意识到恭维在这地方竟是硬通货(也不知为什么,安卡的情郎们竟绝少使用它),而且恭维话对店主的女儿产生了惊人的效果。她是个好脾气的大个子姑娘,肤色和——说得不客气一点——体形都跟没进烤箱之前的面包差不多。她简直被柯瑞索迷住了,过去还从没人把她的胸脯形容成镶满宝石的西瓜呢。

  “绝对没错,”沙里发一脸祥和地滑到凳子底下,“完全没有任何疑问。”不但有那种黄色的大西瓜,也有长了疣子一样血管的小绿瓜嘛,他很正直地想着。

  “还有我的头发是怎么样的来着?”她把他拉回来,斟上酒,鼓励他继续。

  “哦。”沙里发皱起眉头,“放牧在那什么山一侧的一群山羊,半点不错。至于你的耳朵,”他飞快地说下去,“那被海水亲吻的沙滩的粉色贝壳也比不上它们——”

  “具体是怎么像一群山羊的?”她追问道。

  沙里发有些犹豫。他一直觉得那是自己最棒的诗句之一。现在它将第一次与安卡-摩波著名的一根筋正面交锋。奇怪的是,他竟不由有些钦佩对方。

  “我是问,是大小、形状还是气味像?”她继续深入。

  “我认为,”沙里发道,“或许我心里所想的句子是完全不像一群山羊。”

  “啊?”女孩伸手拿过酒壶。

  “而且我认为我或许还想再来一杯,”他含含糊糊地说,“然后……然后……”他斜着眼睛瞟瞟那姑娘,然后义无反顾地问了:“你讲故事的本领怎么样?”

  “啥?”

  他突然觉得嘴唇发干,于是伸出舌头舔了舔。“我是问,你是不是知道很多故事?”他哑着嗓子问道。

  “哦,没错。多得很。”

  “多得很?”柯瑞索低声道。他的妃子大多只会讲那么一两个,而且全都老掉了牙。

  “好几百个。怎么,你想听个故事?”

  “什么,现在?”

  “如果你想听的话。现在生意也不忙。”

  也许我确实死了,柯瑞索暗想,也许这就是天堂。他抓住她的双手。“你知道,”他说,“我好久好久没有遇到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了,但我绝不想强迫你干你不愿意干的事儿。”

  她拍拍他的胳膊。这老头多么绅士啊,她暗想。瞧瞧我们这儿有些人。

  “有个故事过去奶奶常讲给我听,我能倒背如流。”她说。

  柯瑞索抿口啤酒,温情脉脉地望着墙壁。好几百个故事,他想,而且有些她还能倒背如流。

  她清清喉咙开始讲,悦耳的嗓音让柯瑞索的脉搏都融化了:“从前有个人,他生了八个儿子……”

  王公坐在窗前写着什么。对于过去的一两个星期,他脑子里简直是一团糨糊,这种感觉可不怎么讨他喜欢。

  仆人点上了一盏灯,为他驱赶黄昏,几只早起的飞蛾正绕着它打转。王公专心致志地望着它们。不知为什么,玻璃让他有些不安。不过当他直愣愣地盯着那些昆虫的时候,玻璃绝对不是最叫他烦心的部分。

  最叫他烦心的部分在于,他必须拼命抑制一种可怕的冲动,否则难保自己不会伸出舌头去够那些蛾子。

  旺福司仰躺在主人脚背上,在梦中汪汪叫着。

  城里的居民纷纷点亮了自家的油灯,但最后几缕阳光其实还没有完全消失。落日的余晖照耀着石像鬼,它们正互相搀扶着爬回高高的房顶。

  图书馆的门开着,管理员站在门边望着石像鬼。他给自己挠了个含义隽永的痒痒,然后转过身,把黑夜关在了门外。

  图书馆里很暖和。图书馆里从来都很暖和,因为零零碎碎的魔法不仅能照明,同时也在温柔地烹调空气。

  图书管理员赞许似的看着自己的宝贝书,他在安眠的书架间最后巡视一次,接着把毯子拽到自己的书桌底下,吃过最后一根晚安香蕉便睡了。

  渐渐地,寂静重新统治了整座图书馆。它拂动了一顶帽子的遗骸。这顶帽子饱受摧残,磨损得厉害,边缘还被烧焦了,但大家却郑重其事地把它搁在一个壁龛里。无论一个巫师走了多远,他总会回来取自己的帽子。

  寂静将大学填满,就好像空气填满洞穴。黑夜铺陈在碟形世界上,犹如李子果酱,当然也可能是黑莓蜜饯。

  但早晨会来的。永远都会有另一个早晨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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