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大明三百年(下)》(15)
2022-12-16 作者: 兰泊宁
大明亡国
李自成进兵代州,京师戒严。崇祯帝惶急不安,尽发内宫珍宝锞银暂充军糈,皇亲国戚王公大臣害怕捐款助饷,纷纷装穷,以至于丑态百出……
李自成破了宁武关,总兵周遇吉与全城百姓慷然殉国难。太监杜勋等人大出城门迎拜闯兵,致使李自成兵过居庸关,直逼京城。危难时刻,山海关总兵吴三桂接到勤王诏书,却屯兵观望,看风使舵……
荆州州尹马端叙一见张献忠领兵到,吓得忙出城迎接。而两名美妓却用不同的方式反抗了张献忠,尽管她们死得如此惨烈……
张献忠占了涪州后,又进行了罄竹难书令人发指的惨酷大屠杀……
这时明廷在闯兵紧迫的攻都中,君主痛泣而朝臣无斗志,报国已无人,甚至连国丈周奎都不听圣旨了。太监曹化淳开城投降,京城失陷,祟祯帝喋血深宫,亲手砍杀了他深爱的女儿昭嬛公主,周皇后自杀……
凄凉悲亡国后,崇祯帝于煤山自缢殉国,死前留下血书,希望李自成勿伤无辜百姓,忠心耿耿的太监王承恩也把自己勒死在崇祯帝的脚下……
可怕的玩笑
武昌失陷的警耗让崇祯帝又痛哭了楚王一场,同时谕知兵部,调兵赴援。兵部尚书任逢龙飞檄总兵左良玉,率部剿贼。左良玉马上统部众分水道、陆路,齐头并进。
李自成听说张献忠袭取武汉,且自称西王,又铸印录士,和自己分庭抗礼,就致书于张献忠:
曹操罗汝才、老回回马守殷、千里眼贺一龙、左金玉、袁时中等,都已见诛,现屈指算来,轮到砍你的头颅了。
张献忠虽然气得发疯,可又畏于李自成势大,只得备了金银珠玉数十车去献给李自成。李自成收下宝物,却却立斩来使。张献忠忍无可忍,正要起兵和李自成拼死,忽报总兵左良玉领兵杀到。张献忠仓卒出战而大败,飞章告捷,崇祯帝大喜,下旨加左良玉为右都督。
洪承畴被满州文皇后用计骗降了清国,清军乘明军无主,多尔兖等率劲卒掩杀,明兵立时大败,总兵吴家禄等阵亡,其余将领多半被擒投诚,而二十万大兵逃散的一小半,死伤的一半,还有一小半都投顺了清军。清军乘胜进兵,宣府日危,大同陷落,关内震骇。幸而清军恐明朝大军会剿,只是掳掠,然后把掠得的轻重饷糈、金银宝物,装载了五百多车,绵亘六七十里,一路凯歌地满载而归。
崇祯帝听说洪承畴失踪,只当他是为国尽忠了,于是下谕,赐祭十六坛,并命设立专祠,春秋祭奠。并赐洪承畴才诞生六个月的儿子以国学记名,封洪承畴公爵,谥号着礼部拟颁,子孙世袭公爵;又赐承畴家中丧葬金万两,派当日还在都中的大学士李建泰和尚书方逢年为承畴主埋葬事。
崇祯帝又谕令翰林院撰成祭文,崇祯帝亲临吊奠,由大礼官开读祭文,词意哀切,一时随驾大臣以及亲王等,无不为之垂泪。这篇祭文尝载稗史:
呜呼洪卿,智冠三军。沙场血战,昼夜不分。忠心贯日月兮,义高乎云天;为国而捐躯兮,碧血犹留膻;事迹表史册兮,名当题诸凌烟;万古不磨灭兮,豪气奠于山川。哀卿济世才兮,英毅掌握师干;拒侮定内乱兮,解人民之倒悬;是国家砥柱兮,冀朝野相周旋!
嗟天之不佑兮,悲君臣之无缘。折朝廷股肱兮,殆气数之使然?怜卿遗孤雏兮,血泪沾润衣颤。风凄凄而月冷冷兮,幸无痛乎重泉;雪霏霏而云惨惨兮,其是羽化而登仙。魂缈缈兮,遗恨河边;沙濛濛兮,魄化杜鹃。
叹国事之蜩螗兮,朕心如困重闱;患萑苻之遍地兮,卿盍骑鹤而归!噫于戏!月落霜凋兮,夜色生寒;微星隐约兮,更漏敲残。卿灵不昧,魂祈来飨。哀哉!痛哉!
这篇祭文被崇祯帝用一腔热泪和真诚,读得凄楚悲怆。待到读罢,几年来的郁愤忧愁一齐涌上心头,崇祯帝忍不住放声痛哭,文武百官、侍礼下臣、宫监侍卫也个个泣不可仰,尤其洪承畴的几个姬妾更是哭得哀痛欲绝。
最后还是经内侍入请周皇后和熹宗的懿安张皇后亲自出面,才总算把直哭得热泪流红的崇桢帝再三地慰劝住了。
谁知没几个月,塞外传来消息,原来洪承畴未曾死节,而实已降清。崇祯帝懊悔不迭,当即下谕,把赐给洪承畴的爵禄谥号一一褫夺;又命毁去专祠,将承畴的家属一齐逮系进牢,家产一例入官。
于是那一番热泪流红的悲诔一篇文就一下子变了味,都下人都暗地里当作了大笑话来讲,气得崇祯帝足足嗟叹了三四天,还恨恨不已。
罪已诏
李自成自称新顺王而颁行各处的伪檄,于二月的朔日被崇祯帝接到,见上面写道:
新顺王李,诏尔明臣一体知悉:
昔汤武兴义师而有天下,周武假伐罪以承殷祚,乃知得天下者,首在顺天而得人心。从志归,则天大事定焉。今而明朝,久席泰宁,废弛纪纲。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贿通官府,朝廷之福威日移。利入戚绅,闾左之脂膏尽竭。公仆皆肉食纨绔,而倚为腹心,宦官皆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朕本起自布衣,目击憔悴之形,心感民痛之痛。黎庶日沉水火,宁忍袖手坐视?地方频陷灾荒,自应起而拯援。普天率土,成罹困穷。易水燕山,未甦汤火。是仁人咸切齿痛痕,而忠义者之攘臂以起也。
朕上承天心,下顺民意,以十万雄师,效吊民而伐罪。维尔君若臣,末谕朕意,兹以直言正告,尔能体天念祖,度德审几。朕将加惠前人,不鄙异数。如杞如宋,享祀永延,有室有家,人民胥庆。章尔之孝,章尔之仁。赓嘉客之休声,绵商系之厚禄。今其诏告,允布腹心,君其念哉!罔怨恫于宗公,勿阽危于臣庶,臣其慎乎?尚效忠于君父,广贻谷于身家。
勉哉!檄到如律令!
崇祯帝看罢,颜色惨变。而伪檄传视于廷臣,都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崇祯帝于是叹道:“君非亡国之君,臣却都是亡国之臣了。”说时不由得潸然泪下,垂涕回宫。
这时外郡纷纷失陷的警信,络绎不绝地传入京师。祟祯帝批阅时,一阵阵大惊失色,什么李自成陷太原,俘获晋王朱求桂,什么张献忠陷重庆,杀瑞王朱常浩。怀宗是阅一行,叹一声,及至看完了军报,就又是下泪不止地对也只会面面相觑不发一言的各大臣说:“这都是朕的过失,卿等可为朕拟诏罪己就是了。”
祟祯帝颤抖着声音说完,就掩面入内。当天晚上罪己诏就由廷臣们写好了,呈入内廷,祟祯帝当即就让颁发出来:
朕嗣守鸿绪,十有七年,深念上帝陟降之威,祖宗付托之重,宵旦兢惕,罔敢怠荒。乃者灾害频仍,流氛日炽,忘累世之豢养,肆廿载之凶残,赦之益骄,抚而辄叛;甚至有受其煽惑,顿忘敌忾者。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赤子,不得而怀保之,坐令秦、豫邱墟,江、楚腥秽,罪非朕躬,谁任其责?所以使民罹锋镝,陷水火,殣量以壑,骸积成邱者,皆朕之过也。使民输刍挽粟,居送行赍,加赋多无艺之征,预征有称贷之苦者,又朕之过也。
使民室如悬磬,田卒污莱,望烟火而凄声,号冷风而绝命者,又朕之过也。使民日月告凶,旱潦荐至,师旅所处,疫疠为殃,上干天地之和,下丛室家之怨者,又朕之过也。至于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首窜而议不清,武将骄懦而功不奏,皆由朕抚驭失道,诚感未孚,中夜以思,跼蹐无地。朕自今痛加创艾,深省厥愆,要在惜人才以培元气,守旧制以息烦嚣。行不忍之政以收人心,蠲额外之科以养民力。至于罪废诸臣,有公忠正直,廉洁干才尚堪用者,不拘文武,吏兵二部,确核推用。草泽豪杰之士,有恢复一郡一邑者,分官世袭,功等开疆。即陷没胁从之流,能舍逆反正,率众来归,许赦罪立功,能擒斩闯、献,仍予封侯九赏。呜呼!忠君爱国,人有同心,雪耻除凶,谁无公愤?尚怀祖宗之厚泽,助成底定之太功,思免厥愆,历告朕意。
这道谕旨虽然痛切诚挚,怎奈大势已去,无可挽回。由此可见祟祯帝之为国,非惟不得人,抑且不得法。寇不可抚而抚之,清可与和而不和,是实为亡国之一大祸因。推测祟祯帝的意思,他是认为流寇乃吾民也,叛则剿,服则抚,抚则安民;而清国乃吾敌也,只可战,不可和,和则怯敌。
岂不知此刻的流寇流毒半天下,人人欲得而诛之,怎么能抚?更何谈安呢?而清国远峙关外,暂与言和,也没什么妨碍。假如祟祯帝一面与清讲和,一面会师内剿,待扫平流寇,休养数年,再出师征讨关东,清国虽强也不足平。
但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崇祯帝怀宗内则主抚,外则讳和,所以造成了流寇忽降忽叛,清兵自去自来,顾西失东,顾东失西,将士疲于奔命,而全国已瓦解,这岂能不亡国?
昨日华服今日敝屣
李自成又进兵代州,京师戒严。崇祯帝惶急不安,昼夜不进内宫,批答奏牍更是通宵达旦;阁臣如范景文、魏藻德等也坐守终夜,三鼓以后,内廷太监还捧着黄封到阁,外郡的警报不绝,上谕颁发更无时无之。
这时天津总兵徐标从保定入觐,对崇祯帝叩头奏道:“臣自江淮入津,道经各地,数千里荡然一空,城郭村镇不见人烟,房舍只剩得四壁,蓬蒿满目,鸡犬不闻。沿途所见田亩,未曾见一个耕田的人。外郡已成丘墟,陛下将怎样治天下?”
崇祯帝忍不住边听边下泪,随即下谕,设坛祭阵亡将士,并殉难的忠臣和亲王,宫中召僧众做佛事超度,兼祈太平。祟祯帝又令徐标师剿寇,徐标忙免冠顿首道:“仓库空虚,就是有兵,无饷也是要内乱的,怎能督师剿贼?”
第二天,由内宫发出珍宝锞银万两,着徐标收领,暂充军糈。徐标颁了兵饷,出兵往保定去了。这里崇祯帝亲自撰了一张助饷诏书,词句非常哀痛,令内监徐高悬挂各门,并命人向勋戚大珰们劝谕助饷。
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周奎家资不下三四百万,徐高领了上谕,劝周奎为皇帝首倡,助饷若干。最是鄙啬的周奎顿时脸色也如怀宗阅变奏折时一样立时惨变:“不瞒徐公公说,家乡连年荒歉,收成不好,近日来阖门连一点肉腥也不见,哪有闲钱助饷?”徐高不禁非常生气:“你是皇亲国戚,坐看国家垂亡,还这般吝啬,其他的大臣巨珰恐怕就更是要推脱得干干净净了。”周奎只得勉强捐出万金。熹宗张后的胞兄太康伯张国纪、田贵妃父亲田宠遇、袁妃兄弟永宁伯袁化也都照他的样子,各捐了万金。内监曹化淳、王之心,王永祚等家资都有千万,却只捐助两三万不等。
一些大臣和历代后妃的勋戚,深怕朝廷勒捐,故意把朱漆门墙刷黑,墙垣弄得砖歪瓦裂,以示房屋颓圮却无力修茸;又令家中姬妾把蜀锦紬衣珠钏金簪,一齐改作荆钗布裙。皇亲们多半改穿布衣,甚至多露败絮,所着的靴非破头即没底,至于头顶上的敝败,连系发丝网都改作了绳头了。
一时间,穷形极状,丑态毕露。凡往时锦绣罗衣,今日尽变作了鹑衣百结。而雕梁画栋的皇亲府第,顿现断垣败墙,更有王公大臣甚至弄成一副乞丐相,五更上朝,一例朝衣敝破残旧地大摇大摆踱进乾清门。不知道他们官衔的,只道是江湖丐者。崇祯帝见入朝的皇亲大臣都是敝衣败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明知他们在装穷却也无奈。
而那些以前坐八人大轿、绣幰珠帘的夫人小姐到庵堂寺庙进香、轿前轿后跟满了卫士家人和婢女佣妇,招摇过市,吆喝声不绝;如今八抬大轿已经绝迹,艳妆夫人改穿布衣,乘坐着二人抬的青衣小轿,与平常百姓没有什么分别。
权臣巨珰们又在府第的门上大书着此房贱售、立待主顾及祖产抵银、田庐出卖等字样。有几个狡猾的皇亲,甚至在自己的府门前,设起一个古玩堆来,把家中不值钱的竹刻器具并破碎的白玉佛像,拿出来估价求售,然后就大招大摇地让世人都知道,他们是在用售得的钱去市上买米佐餐的。
徐标在保定又被闯兵打得落花流水,几乎全军覆没。李自成乘胜进攻代州,总兵周遇吉因众寡不敌,退守宁武关。
面对着李自成的大兵,周遇吉召集部下诸将,声泪俱落地誓师激励士气。在诸将摩拳擦掌众志可用中,他又命抬了红衣大炮上关,李自成就命很多女子裸体列于关下,关上的大炮轰下来,依然打死了闯兵无数。
李自成咆哮如雷,亲自督兵攻城,周遇吉率兵杀下关来,又让闯兵死伤近千人。等到李自成大队部来救,关上的擂木石炮早雨点般打下来,李自成只得停止攻城。危难中,宋献策又献策了,那就是强攻不行,因为宁武关高峻。只管关外围困,使他们粮草断绝,兵民自乱,就不攻自破了。于是李自成就把宁武关围得水泄不通。
半个多月后,关内果然粮食将尽,但周遇吉誓死力守,以身殉关。部下的诸将也视死如归,杀马屠犬充军粮,甚至掘取树皮草根,而将士们并无半句怨言,关内百姓自愿抽拔壮丁帮同守关。
到底众志成城,宁武关又被坚守了一个多月。可宣府、大同就是不来救援,因这两处的监军都是胆小如鼠的太监,任凭宁武关怎样告急,他们就是拥兵不救。这时关内连草根树皮也食尽了,并鼠雀也没有半只。周遇吉百法俱穷,就与诸将商量,与其坐而等死,不若拼死出战。
然后周遇吉令兵士穿了掠得的闯兵号衣,只是前胸缀一条红布作为分别的暗号。这样开并杀出后,官兵和贼兵根本分辨不出,以至于闯兵自相残杀,退走二十余里,又失粮饷辎重数十车。而周遇吉得了饷糈,士气为之一大振。
大破宁武关
第二天周遇吉一马当先,又率兵杀入敌阵。闯兵因为分不出谁是官兵谁是自己人马,又一次大败,如此大战了三天,闯兵伤亡无数,李自成怒发冲冠地拔剑砍石,誓破宁武关。
宋献策再次一计中要害,那就是在交战的时候,闯兵们一齐去帽为号,这样就可以辨认出戴帽的就是官兵,这样敌少我众,自然可胜。结果这道密令在第四天开战时,区区四五千官兵一下子就被分辨出来。于是区区四五千官兵哪里能阻挡得了十万闯兵,周遇吉待要回关却是已来不及了。
闯兵进关后,四处放火抢掠,百姓哭声震天。周遇吉犹率领诸将奋力巷战,直到身中十二矢,血流遍体,仍是持枪不倒。闯兵把周遇吉擒住,用了极残忍的酷刑处死,以雪他坚战歼闯兵之恨。
周遇吉的家属也是斗志不凡,老人、妇女,甚至小孩都登上屋顶扔石抛瓦地助战,闯兵遭砖石打伤的很多。李自成大怒,命兵卒放火,于是周总兵一门妻小就都葬身于火海。
就这样,从守关八十日,到周总兵被抓后痛声骂贼遇害,其部下大小将佐凡四十三人,竟无一人降贼;就是那五千名兵丁,除了交战而死的以外,余下的三四百名,羞与贼伍,相约投河自尽,河水都为之阻塞不流。李自成不觉叹道:“咱们所经的城池关隘,倘若都能和这位周将军的部下一样,咱们怎能纵横河南,占据秦晋?”说罢,令杨永裕去余烬内捡出周总兵家属及诸将的遗骸,与周遇吉的尸身,一并用上等棺木安葬。
攻打京城
李自成破了宁武关,一路长驱直入,攻陷大同后,杀了代王朱传济,总兵朱三乐和巡检卫景瑗都被擒获。朱三乐大骂逆贼,被自成亲提大刀砍作两段。卫景瑗也不肯屈服,向石柱上一头撞去,结果弄得血溅满身,却气息尚存。李自成感叹道:“卫巡检是个忠臣,要好好地对待他。”
于是将卫景瑗留在馆驿内,由牛金星遣人劝降,卫景瑗只是闭目没表示,到了半夜就自缢而死。李自成闻报大怒,杀了看守的兵士十六名,又命从丰葬殓卫公。
次日李自成进兵保定,御史金毓峒及一门妻妾十三人,都投井自尽。督师李建泰这时正在保定养病,听得说闯兵进城,忙扶病起身,整衣束冠地出迎,完全辜负了当初崇祯帝亲为其执辔直送出京城的殷殷切切的一片期望。
李自成得了保定,又驱军至宣府,监军太监杜勋与李自成前锋小张侯约好开城投降,只是因商议到降后的酬劳问题不满意,所以还未开城。
巡检朱之冯在城墙边上架好了大炮,吩咐守兵道:“一炮必可死贼兵数百,这样我死也无恨了。”可守兵受太监杜勋的暗中指使,说什么也不肯燃火,朱之冯令亲随取过火种,待要自己去燃,守兵却群起挽住朱之冯的手臂,朱之冯悲愤至极,夺过守兵手中的刀,大声说道:“你们不许我杀贼,那么就杀了我吧!”说毕把刀向颈上一刎,顿时鲜血直流倒地而死。
踏着朱之冯的鲜血,号炮响处,城门大开,杜勋穿蟒袍系玉带地出城迎拜闯兵。李自成骑着高头大马,昂然进城。驱兵居庸关时,守关总兵唐通和太监杜之秩也出关纳降。李自成进了居庸关,假道进攻昌平。
警耗传到京师,崇祯帝升殿,召王公大臣议却贼良策,但群臣默默不作声。沉默了半晌,崇祯帝禁不住掩面垂泪,正这时军报又来,原来昌平已经失守。
昌平本地处天堑,一夫当关万夫莫入,怎奈太监高起潜竟毫不设备,闯兵一到,只管自己先逃命。总兵李守爃战死,李自成又焚去了十三陵亭殿。连夜李自成又进兵卢沟桥,进犯平则门,又围彰仪门。
崇祯帝急下诏加吴三桂为平西伯,命其率所部勤王;又命京师三大营,出屯齐化门外,以拒贼兵,襄城伯李国桢统率三营,昼夜巡逻;又命太监王承恩,为京师辽蓟兵马总督。
这时京城外被闯兵焚杀,竟夜火光烛天,哭声震地。京师内外城雉堞凡十五万四千余,守城的残兵只有五六万人,每墙三垛立兵一人,尚且不敷,又多半是老弱病卒;而又糈饷不足,崇祯帝万分无奈,发内帑铜钱给兵士,每名不过百钱,兵士怨声不绝,守城也益发懈怠,甚至都睡在雉堞旁,或者哼唱着小曲。
襄城伯李国桢进内奏陈,拟向公侯捐粮米,上谕令照办。谁知李国桢奔走到天明,各亲王大臣捐米不满五百石。李国桢当即把这不满五百石的捐米分给兵士,一时又没有釜锅。李国桢只得亲往城中店肆,买饭为食。这样过了两天,闯兵攻城愈急,李自成命用大炮轰射,城上守兵死伤不计其数。
李国桢匹马进内城,直入乾清门,守门太监和侍卫上前阻拦,李国桢大声说:“都什么时候了,君臣见面已不可多得,还要作威作福!”说罢放声大哭,内监这才放李国桢进宫。
李国桢见了崇祯帝,叩头大哭着:“兵卒都已无斗志,纷纷睡卧城下,这一人刚叫起身,那一人又睡下……”崇祯帝也流泪不止,于是传旨驱内宫太监侍卫等,登城守卫。计得二千余人,命太监曹化淳督领;又搜刮宫内后妃的金钗钏珠约有二十万金,分赏城内兵士。
正在分配着,忽警骑内监入报,城外三大营已哗溃,十分中有六分降了贼,其余的都逃散了。顿时李国桢大惊,崇祯帝更是惊呆了,君臣怔了一会,相对大哭。然后李国桢含泪出宫,督兵守城。
城外三大营的军械,尽被闯兵劫去,中有大炮十二尊可纳火药百斤,闯兵得后,再向京城轰击,炮声隆隆,内外皆震,百姓惊惶嚎哭。崇祯帝在宫内听炮声不绝,更是如坐针毡,终日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大笑。周皇后和懿安张皇后及六宫嫔妃,也无不以泪洗面。
礼部尚书魏藻德奉前大学士李建泰表章入奏,劝崇祯帝御驾南迁。崇祯帝大怒,把奏疏往地上一掷:“李建泰已降贼,还有颜面来朕处饶舌!”大学士范景文、御史李邦华、少詹事项煜等也上疏请皇上南迁,并说什么愿奉太子,先赴江西督师。
尽管当时报警的内监进出大内,络绎不绝,但崇祯帝仍坚决地怒喝道:“卿等平时经营自家门户,为子孙万代计,这也就罢了,可如今国家有大危大难,难道还只着眼于自家的蝇头小利吗!?若京城破,朕则死社稷,绝不南迁!”
山海关总兵吴三桂接到勤王诏书后非常为难,他又怕李自成势大不敢进兵,可又不好不奉诏,于是就令大兵十五万,只日行三十里,迟迟缓进京师。伪英雄吴三桂是打算且挨延时日,待各处的援兵齐集,兵力较为雄厚时再一同迎战李自成。谁知大军行抵丰润,京城将近失守的警耗就已传到,伪英雄吴三桂见大势已去,索性屯兵观望,且待看风使舵。
而围困京城的闯兵,力攻平则、德化、西直三门,太常卿吴麟征架万人敌大炮,往南直门下轰击,死闯兵数千,城上守兵也误伤了数十名。闯兵也架炮轰城,西直门射塌丈许,吴麟征率人垒土堵城,一面驰马进大内,报告兵士乏饷,势将逃散。可到了乾清内,守门宦官却不准外吏进内。
吴麟征早杀红了眼,提鞭就是一顿乱打,夺门而入,到了午门前,恰逢礼部尚书魏藻德对他说:“兵部已筹有巨饷,公可不必慌了。”吴麟征顿时如释重负,而不禁仰脸向天,痛哭失声。
太监统领曹化淳见京营兵马溃散,就认定大势已去,和内监王之心密议献城出降。守城的内官受了曹化淳的煽惑,竟然尽去弹药,只让大炮空自燃放。曹化淳还恐伤了闯兵,总是先让闯兵退去再发炮。
李自成又命在彰仪门外,席地铺了红毡,他盘膝坐于其上,手握藤鞭,招谕城上的太监:“你们速即献城,我进城后断不难为你们。如其执迷,一朝攻陷,我就要杀戮你们个鸡犬不留!”这话吓得城上内监更是面色大变,当天晚上就有十几名小太监偷偷地缒出京城。
第二天清晨,降贼太监杜勋缒进城中,竟然直入内庭,劝崇祯帝下诏逊位。崇祯帝虽然极其恼怒,却也只是叱退了杜勋,却并没有杀之。结果杜勋出宫后,到处散布流言,让城内人心益发浮动。献城之说,喧传耳鼓。兵部尚书张缙彦入宫奏闻,守宫太监不肯放他进入,张缙彦气愤愤地出了乾清门,要待亲自去巡城,又被内官们阻住。
心灰意冷的张缙彦大哭着下了城,当天就去钟楼上自缢了。
孝女立奇功
张献忠闻知李自成北去,越发横行无忌。衡州守备沈至绪调兵御贼,正在集队,张献忠的人马却骤然杀至,巷战中,沈至绪身中九矢倒在地上,被刀枪并下剁死了。张献忠又在城中大掠一番,才满载出城。
沈至绪女儿沈云英,虽然只有十九岁,可这个将门之女一身好武艺,她奋然收起痛哭老父阵亡的泪:“父死国是忠,我殉父是孝,待我和逆贼拼个死活就是了!”
然后云英去了钗钿,额上抹一幅白绫,素服青裙,腰佩宝剑,四名婢女,也一例戎装,各执着雁翎刀,在后拥护。她先召集了她父亲的残兵,计点人数,不满百名。云英汰去伤残的和老弱的,垂泪向那壮健的二十名兵士磕头道:“我父为国尽忠,尸骸被贼人掠去陈于城上,须列位将军助我夺回父尸,虽死无恨!”
二十名土兵被云英的大孝感动,义愤地誓共杀贼。然后云英骑一匹银鬃白马,手挺钢枪,督队疾驰出城,正遇着沈至绪部下牙将贾万乘,他忙问:“姑娘带兵到哪里去?”云英含泪答道:“我寻老父的遗骸去。”
贾万乘攘臂赞叹道:“姑娘孝思可佩,但人数太少,我所部百人,愿助姑娘!”云英下马叩谢:“得将军相助,何患逆贼不授首!”于是贾万乘招集了百名劲卒,随着云英,风驰电掣般地出了衡州城。
这时张献忠已过了石家寨,在玉龙潭扎营休息。云英赶到石家寨,天色已近黄昏,遥望张献忠营中,灯火连天,绵亘三十余里,刁斗声不绝,巡哨兵士往来如云。
贾万乘说:“贼众犹未安睡,咱们宜在此暂住。”云英说:“正要趁他他不曾安息,咱们仗一股锐气前去,捣乱他营寨,成功便退,切莫贪功,以致众寡不敌,被贼所乘。”商量停当,云英一马当先,贾万乘随后率一百二十个兵丁,呐喊一声,一齐冲进贼寨,逢人便杀。
云英一杆铁枪好似出海的蛟龙,贾万乘那柄铁锤也如流星赶月,舞得神出鬼没。张献忠营中人人倒退,黄昏暗夜中,张献忠手下不知官兵有多少,又是仓卒迎敌,人不及甲,马不配鞍,自相践踏。
到底右寨将军孙可望老于军旅,喝令军士不准乱动。云英往右营中冲突几次,都被强弩射回,贾万乘要冒矢践营,云英阻住了他:“贼兵多咱百倍,他十二寨已被我攻破六塞,也算侥幸,就趁他们自乱的时候,赶快进城吧!”
云英命兵士拥了粮车,装入她父亲沈至绪的尸体,就飞奔回城。而张献忠营内除了右寨按兵不动,及张献忠的大寨和前后四营不曾杂乱外,其余张欣所统的六塞,互相暗中厮杀,等到弄明白,五万大军已杀伤了大半。
帐中醉卧的张献忠听得左营内喊杀连天,忙披挂上马,手提九环大刀,亲自前来救应,一见前锋张欣已杀昏了,根本不分自己人还是官兵,只是一味地混战,张献忠顿时大怒,手起刀落,就将张欣斩于马前。
听探马来报,沈云英和贾万乘只率一百二十名劲卒,竟然前来劫回了沈守备的尸首,不曾折损一人一骑地回了城,张献忠咆哮如雷:“百来个官兵,就被他们连踹六寨,传出去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六寨人马一检点,发现杀死的和受伤的,十人中倒有五六个,张献忠怒不可遏,一声喝令就要把六寨军官一齐砍了,幸而孙可望再三阻挡,才没有真的实施。
沈云英进城后,令紧闭四门,由贾万乘督兵守城。她回到署中,阖门挂孝举哀,备了上等棺木,收殓沈守备的尸首,一切井然,无不如仪。
这时张献忠大军也被朝廷的援军杀败,窜向荆州去了。衡州得以安静如常,于是衡州百姓都颂孝女沈云英的功德,湖广巡抚王聚魁替她具疏上闻。圣谕下来,封云英为女将军,承袭父职,但却被云英坚决辞去;也是少年英雄的贾万乘则擢副总兵。
王聚魁还代贾万乘执柯,向云英求亲。看贾万乘与沈云英的姻缘美满,谁不赞一声佳偶天成?婚后,云英夫妇去了昆山,在那里种梅百本,就此隐居终生。
恶犬啮食美妓
荆州州尹马端叙一见张献忠领大兵到来,吓得忙出城迎接。张献忠进署一坐定,就传谕马端叙,让选美妓进献,因为他早就听说荆州多美貌歌妓。
标准版的狗奴才马端叙亲自往楚馆秦楼中搜罗,得艳姬十六名送进署内。张献忠细细打量,只拣中了两名,其他十四名分授给部下的将士。张献忠选中的两名歌妓,一个名琼枝,一个唤曼仙,都生得神如秋水脸同芙蓉,那种娉婷娇姿,的确堪称花中翘楚。
张献忠正兴致不错地吩咐备上酒宴,琼枝却不肯陪酒,更不肯唱歌,愤然起身把酒杯向张献忠掷去:“我虽是个妓女,岂肯给杀人如麻的贼人斟酒?!”说罢就往外走,张献忠在意外中大发其怒:“不识好歹的贱婢,待咱宰了你下酒!”
言犹未了,张献忠就霍地拔出腰刀来,忽然他却改变了主意,只是在琼枝的粉脖上剁了一刀,顿时鲜血直冒。可琼枝不仅没在疼痛中屈服,反而破口大骂:“逆贼,你只有杀人的本领,可我是不怕死的!任凭你怎样,我是死也不从贼!”
张献忠于是打了一声呼哨,马上就从他的帐中窜出几十条金毛的大犬。犬身高三尺,形状凶恶,吠时声音响亮。平日里张献忠烹啖人肉,吃剩下的都用来喂犬。吃过人肉的金毛大犬,双眼发赤,齿长出唇外三四寸,一见了生人,就怒眦啮齿,耸身搏噬。张献忠在酒醉的时候,常常逼无辜抓来的百姓和犬搏斗,这几十条恶犬一听张献忠的呼哨,能在眨眼间就将一个活生生的青壮年,啃啮得体无完肤,血肉四飞,而张献忠则看得抚掌大笑。也有的时候,如果掠来的女子不善宣淫,惹得张献忠不尽兴,于是马上就会把尚还有他体味的那个赤身裸体的女子,推入犬堆中。顷刻间,这个女子就会被这群恶犬食得玉肤雪肉罄净,只剩下几段白骨森森的空架子。
每天张献忠都把这群他特意畜养的恶犬放在帐前,帐外再列卫士,自昏达旦,以防行刺。果然有一天晚上,一个人进帐行刺,不提防呼地一声,跳出十几条猛犬咬住了他的两腿,行刺者惨叫着倒在地上,卫士纷纷赶来,将他剁为肉泥。
弱女子之计
粉颈上鲜血直流却并没有在疼痛中屈服的琼枝只不过眨眨眼间,一个玉雪琢成的美人就葬身犬腹了。张献忠转身向曼仙狞笑道:“怕吗?”
曼仙忙用翠袖掩着粉脸儿,颤抖着低声说:“……胆子都惊碎了。”张献忠闻听,得意地哈哈大笑:“那你可愿意陪酒吗?”曼仙忙说:“妾得侍奉大王,侥幸万分,哪还会有什么不愿意?”
张献忠自然高兴,而曼仙又很会哄他高兴,尤其是在后帐中,这个杀人魔君被娆娆婷婷的美人曼仙更是哄魂飞魄散。虽然生平焚掠奸淫无所不用其极,可谓淫戮半天下,可张献忠却从来不曾体会过这样的温柔滋味,于是一时间,张献忠被曼仙迷恋住了,终日在后帐欢饮取乐,七八天不升帐处事。
外面官军紧紧围攻,一个警骑进帐禀白,被打扰了好性致的张献忠一怒之下竟然割去了他的耳朵。第二个警骑又来入报,张献忠这次是命左右凿去他的双眼。又有一个探子鲁莽地进了帐,恰好张献忠捧爵狂饮,听说官兵围城,张献忠却向他派出执行刺探任务的警骑怒骂道:“蠢狗,你胆敢来败我的豪兴吗!?”
结果这个探子被割去了舌头。不想刚刚坐定,又有两个探骑入报,张献忠这次听也不听,只管命左右凿了一个报者的牙齿,而另一个则被削去鼻头。这样不用半天功夫,二十几名警探,个个削耳剔目,断指割舌,缺唇折足,折臂锯胸,随后的警骑探子吓得再也不敢进去禀报了。
忽然那一天,张献忠的那几十条狰狞恶犬七孔流血,死得一只也不剩。看样子,是中了剧毒。张献忠大怒,把管理豢犬的和守帐的侍兵一齐杀了;同时他自己也事事留神,生怕有人入帐来谋害行刺。
那天,张献忠出去了一会儿,回到帐中,却见曼仙正在那里独酌。张献忠笑道:“美人倒很会自己作乐,也不给咱倒上半杯?”曼仙忙盈盈地立起身,斟了个满杯奉给他,已事事小心生怕遇害的张献忠一见杯中火光闪闪,不觉有些心疑,就把杯酒一推:“美人,还是你先饮半杯吧。”
这一推,杯子一倾,酒就溢了出来,溅到地面上一些,顿时地面上火星四迸。张献忠马上大惊:“酒里怎么有火?”曼仙机灵地强辨道:“酒烫得过热了,所以就是这个样子了。”
张献忠又是一脸的狞笑向着她:“那么你就先喝给我看!”曼仙只好一口呷下,又斟了一杯递过去,张献忠才放心地接酒在手,还没等他饮下,曼仙已是酒毒发作,挨身不住,仆地而倒。
张献忠不知道曼仙是毒酒发作,赶忙撇了酒杯,俯下去搀曼仙,却见她口鼻中都流出紫血,而人早已玉殒香销。张献忠越发疑惑,唤过一个近侍,令他把壶内的酒喝了,结果也一样地流血而死。张献忠这才明白了:“这个贱婢子居然想要谋死咱家,那天毒死爱犬的,不是她又是谁!?”
张献忠于是喝令一声醢了,霎时左右乱刀齐下,把一个轻颦浅笑的美人儿,立刻剁得稀巴烂。而张献忠犹余怒不息,下令将城中所有歌妓尽行杀了。张献忠又把州尹马端叙传进帐,不由分说,一刀就结果了他的性命,让这个无耻小人死得其所。
这时官军在吕大器的率领下已围住了荆州,眼见得岌岌可危,张献忠又怒斥左右,为什么官兵攻城,探子不来禀报。没一会儿,随着天崩地塌的一声巨响,官兵轰倒了城垣,从烟雾迷漫中抢杀进城。
张献忠忙飞身上马,不管是自己的人马还是官兵,只管奋力挥大刀,杀出一条血路,一口气奔出了北门。
张献忠的罪恶罄竹难书
张献忠狂奔了一昼夜,背后孙可望等也引败残人马四万有余,陆续赶上。喘息一定,就决定根据所在地点,向涪州进发。
涪州一点提防也没有,冷不丁被张献忠兼程赶到,兵不血刃地就得了手。涪州尹素知张献忠凶暴,早吓得逃了个无影无踪。
张献忠又在涪州故技重施地令人悬榜文,招考士人,还附加了一条,凡知书识字却不来应试者,一例斩首。榜文一出,涪州士人自署外甬道,直至大堂暖阁,都拥塞得满坑满谷。张献忠叫兵士围住了众士人,逐一点名,每点一人,即杀一人,从辰至午,杀戳士人共三千七百九十五名。那些应命赴试的涪州士人都是携着笔砚来的,到被杀时,手里犹还握笔挟策,其死状犹觉可惨。
张献忠又下令,能赋一诗的赏百金,授为进士;能握笔写字的,立赏五十金。各地士人都不敢去送死,只有一个贫士,大着胆子献颂德诗一首,张献忠果然马上就赏给百金。一传一,十传百,贫士又纷纷争赴。
张献忠命士人们,能诗的列在左边红旗下,不能作诗的列右边白旗下,暗遣兵丁在士人背后装置大炮,轰然一声,硝焰四射,铅丸乱飞,那些士人焦头烂额,断臂折足,惨呼痛嚎声震达四野。
张献忠又命人将将死未死、残缺不全的士人一齐驱入河中,一时河水为之再次停滞不流。张献忠杀得士人绝了迹,放心地大笑道:“这些读书人最是可杀,如若不然,异日青史上不知会给我写上些什么!”
张献忠又捕来美貌女子,奸淫一过,又砍去一足,大脚女子则剁手臂一只替代,他让人把许多玉臂和金莲堆积起来,再次烈焰焚烧。张献忠还命兵士把铁杆烧红了,刺入女子的阴道,他给这种做法取了个名义,叫作“探红门”。张献忠又让人把长木缚在驴子背上,木顶作成圆形,将女子裸缚手脚,把圆木塞进阴中,然后鞭驴飞奔,驴子狂奔起来,圆木震动,由阴道而进胃肠,再透入心肺,最后直从口中穿出,而那个受刑的女子早惨嚎痛号而死。
张献忠又令人捕捉缙绅,乡村城镇,到处搜捕,凡致任的文官武职兼富室世家,不论老少,一个个绳穿索缚,老年的燃火烧须,挖去两眼;年轻的焚去头发,割下睾丸,且不准呼痛,稍一呻吟,就要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塞在呻吟者的口里。
张献忠这样地惨戮淫恶,不过几个月,涪、泸各地的百姓就几无活口,而道早无行人,室中更无炊烟。张献忠见没处找百姓发泄,就离了涪州,又仍回了川中。
在成都的张献忠又大杀绅士和平民,两川之地,数千里无人烟。同时张献忠以“西王”之称,改元大顺,封孙可望为大元帅,总督兵马;封刘文秀抚南将军,李镇国西安将军,文能奇为征北将军,温目让为总兵官;又命伪宰相严锡命撰文祭天。
到了那一天,张献忠亲自登坛,主持唱礼的严锡命见他南面而立,就说祭天应北面行礼。张献忠不理不睬,严锡命就高声喝道:“请西王北面行礼!”这下子可惹恼了张献忠,他怒叱武士扭严锡命下坛,刖去了双足,然后依旧让双腿鲜血淋漓的严锡命上坛读祭文。
读毕,倔强的严锡命又喝行礼,张献忠长揖不拜。严锡命又喝道:“大礼须三跪九叩首。”张献忠不听,严锡命又高声喝跪,惹得张献忠又大怒起来,拔出佩剑就要杀,孙可望谏道:“今天是大王祭天吉期,不应杀人,还是逐他出去吧!”张献忠于是喝令将严锡命乱棒打出。
被逐的严锡命不由得仰天大笑,他因为不得已接受了张献忠的伪职,所以事事和他唱反调,故意激怒他。但严锡命的双足已经刖去股骨,他只能伏在地上,一步一爬地回家去了。在严锡命经过的一路上,留下了一道粗粗的异常清晰刺目的血轨迹。
张献忠祭坛毕,乘车还署,路上碰见一个粉琢般的小孩,张献忠不觉非常喜爱,就令左右抱回署中。在署中,张献忠把小孩的衣服脱去,露出雪花似的一身嫩肉,张献忠越看越爱,就让亲随去找来一名琢花匠人,命他用火烙,将那小孩的遍身,烙作卐字纹,并赐名锦孩儿。
谁知烙不到一半,早惨嚎厉哭得嗓子都哑了的锦孩儿就被活活地炙死了,一个活蹦乱跳的鲜活漂亮可爱的小生命就这样成了一具冰冷的僵尸。张献忠万分心疼,但他绝不会自责,而是理直气壮地迁怒匠人技艺低劣。并且马上张献忠就命人把这个倒霉的匠人掷进炉中,也活活地炙死,名义是替锦孩儿报仇。不想这个小孩原来是伪总兵温自让的幼子,一听说爱子被张献忠活活灼死,他咬牙切齿地痛哭一场,恨恨地领了所部六千兵马,悄悄投到关外去了,为的是引清兵复仇。
张献忠又下令大肆搜捕两川太医,共得七百四十四人,他让人铸成了铜人百个,铜人遍体都点有穴道。然后外置布幕,召太医按穴下针,如其刺错了穴道,针不得入,张献忠就将针反过来刺那个太医自己,任其惨叫着遍身流血,张献忠则笑着说出理由,这叫给铜人出气。
大事休矣
明廷中的诸臣在闯兵未围京城以前,已半年多没有领着俸金,那些手握重权的大臣们平日卖官鬻爵,就是十年没有俸金也不妨事,只是苦了一些清水衙门里的闲职官吏,如翰林院、大理寺、光禄寺、工部、户部、员外郎中、给事中、御史、兵部、礼部等属员。
那些皇亲大臣们是装穷,而这许多官员却是真穷。又值乱世,京中米珠薪桂,没有官俸,又不能不吃喝,各官员只好典衣质物,暂为糊口。有几个最贫困的官吏,连朝衣也没有第二件;而留着上朝穿的,已破蔽得不能典卖。穷困让家中的婢仆多已走散,甚至看门执阍的小僮都用不起。最苦的是未带眷属的官吏,尤其是翰林院,职使本来清苦,所得的俸金不敷用度,所以不敢挚眷,寓中不过一个老仆,或是小僮,日间烹茗执炊,晚上司爨铺床;如今饔餐不济,僮仆们多是势利小人,富贵时自然前呼后拥,落魄却怎能肯伴主受苦,早逃之夭夭了。那一班穷苦翰林,上朝时穿着官冠,俨然一个太史公,一退了朝,卸去官服,露出里面敝破的短衣,执爨担水,劈柴煮茗,都是自己动手。又有几个翰林实在穷极了,甚至到街上测字看相赚几个钱。不会测字的就替寺院里的和尚抄录经典,借此弄口饭吃。
在这样的背景里,朝臣们朝聚暮散,把上朝视作到卯,每天五更,循例入朝排班,一经退班,就各人去干各人的事了。而那些尸位素餐的大权臣身虽在朝,心里早已暗自打算怎么样能让脚底下抹上最光滑的油,以便能脱身得最快。而范景文、邱喻等几个朝廷重臣,这时虽然赤胆忠心地为国设谋,却也一筹莫展。至于崇祯帝所信任的中官内宦曹化淳、王之心、王则尧等,则干脆昼夜在那里密议如何献城。
崇祯十七年即公元1644年的三月十六日,李自成攻打平则、西直、德化、彰仪等城门,炮声震天,彻夜不绝。
“贼兵众多,城内守备空虚,区区京城,只怕朝不保夕了。”说罢,崇祯帝潸然泪下,周皇后也涕泣不止,袁贵妃在一旁更是哭得呜咽凄楚,侍立的宫女们也一齐痛哭起来,连那些内侍太监也不住地掩泪。崇祯帝忽然收泪向宫女内侍们说:“你们事朕有年,今日大难临头,朕不忍你们同归于尽。快各人去收拾收拾,赶紧逃生去吧!”
内侍和太监们大半是曹化淳和王则尧的羽党,一听这话,争先抢后地各人去收拾了些金银细软,一哄而散出宫去。但宫女们却不肯离去,她们跪下齐声说道:“奴婢们蒙陛下和娘娘的厚恩,情愿患难相随,虽死无怨。”
崇祯帝惨然点头叹息道:“你等女流,犹有忠义之心,那班王公大臣往时坐享厚禄,到了贼兵困城,不但策略毫无,甚至弃朕而遁,这都是朕之不明,近佞拒贤,豢养了这些奸贼,如今悔也莫及了。”崇祯帝说到这里,禁不住顿足捶胸悲恸欲绝地放大声嚎哭起来:“想不到朕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反倒做了亡国之君,自愧有何面目去泉下见列祖列宗!”
周皇后也伏在案上,凄凄切切地和袁贵妃相对痛哭。满室一片凄惨,今人书至此,犹为之鼻酸。过了半天,周皇后含泪劝道:“事到如今,陛下不如潜出京师,南下调兵,大举剿贼,或可使社稷转危为安。”
崇祯帝一听,马上含怒收泪道:“朕自恨昏瞀,以致弄到了这个地步,朕已死有余辜,还到哪里去?哪里有肯替国家出力之人?今日朕唯有以身殉国就是了!”
正说之间,忽见田贵妃所生的九岁的永王慈炤和周皇后所诞的七岁的定王慈炯,两人携着手,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一见父皇母后都哭得双眼红肿,不觉天性相感,也哇地哭出来了。崇祯帝心上一阵地难受,又扑簌簌地流下泪来,伸手把弟兄两个拥在膝前:“可怜的孩子,贼兵围城,危在旦夕,为父是快和你们长别了,唉!可叹你们为什么要投生在帝王家,小小年纪也得遭杀身之祸?……”崇祯帝说到这儿,声音哽咽,已语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周皇后拖住定王,搂在怀里,脸儿紧贴着脸儿,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趁此刻贼兵未至,陛下就放他们兄弟两个一条生路,叫他兄弟两人暂往妾父家里。天若见怜,他们兄弟两个得以长大成人,他年有出头之日,也好替国家父母报仇。”说到仇字,周皇后早哭得泣噎幽咽,一口气绝住,回不过来,两眼一翻,就晕倒在盘龙椅上,宫女嫔妃们慌忙叫唤。
崇祯帝一边拭泪,一边起身,一手一个,拉了永王、定王,正想出宫,忽见内监王承恩慌慌张张地进来道:“陛下,大事不好了!贼兵打破外城,已列队进了西直门,此刻李国桢将军正在激励将士守卫内城,陛下快请出宫避难吧!”
崇祯帝顿时面容惨变,声音打颤地说道:“大事休矣!”然后命王承恩速领他往国丈府去。王承恩在前导路,君臣两个携了永王、定王出宫。苏醒过来的周皇后又追出宫,立在门口,凄惨哀切地嘱咐定王道:“儿啊,你此去,莫忘了国仇家恨,你苦命的母亲在九泉……”
崇祯帝不忍再听,见定王也哇地大哭了起来,就忙把他的小手一顿:“国已亡家已破,如今早不是哭的时候了!”定王吓得不敢出声,永王到底年纪略长些,暗暗饮泣抹眼泪。父子三人和王承恩出了永定门,耳边犹隐隐闻得周皇后的惨呼声,崇祯帝低垂着头向前疾走,一边走一边下泪,到得国丈府门前时,崇祯帝的蓝袍前襟已被泪水打得透湿两重了。
托孤已无人
“陛下少待,等奴才去报知国丈接驾!” 王承恩说罢,三脚两步地去了。
崇祯帝木立在周国丈府第前的华表柱旁,左手携了永王,右手执着定王,好一会儿不见王承恩回报,崇祯帝耐不住了,就携了两个儿子,慢慢地踱到国丈府第的大门前,但见兽环低垂,双扉紧扃,静悄悄地连看门人也没有一个。崇桢帝从大门缝向内一瞧,但见里面悬灯结彩,二门前的大轿车马停得满坑满谷,丝竹管弦之声隐隐地从内堂透将出来。
崇祯帝诧异得几乎怀疑是王承恩走差了府邸,正在这时,却见王承恩气得脉涨面赤,喘吁吁地走出来:“国家危难,可恶周奎这厮却在家柳翠花红地庆耄耋,做八十大寿,朝中百官都在那里贺寿,奴婢到了中门,有家仆出来阻止,奴婢说是奉旨而来,那家奴也不放进,只说国丈有令不准。奴婢再三地央求也不行,万分无奈,奴婢只得高声大叫国丈接旨!可恨周奎明明在里边听见了,却不仅不出来接旨,反叫恶奴出来把奴婢一顿乱棍逐出来。”
怀宗不由得大怒又大惊道:“竟有这等事,周奎也欺朕太甚了!”然后就命王承恩在前,崇祯帝和两个皇子随后跟着,可刚才王承恩进去的大门早被有了准备的周家奴才上了闩,而不是如同刚才一样地虚掩着。
王承恩气愤已极,对着国丈府大门,一顿拳打足踢,好一会工夫,随着里面的谩骂声,大门忽地开了,跳出一个黑脸短衣的仆人,破口大骂:“有你娘的什么屌事,得这个样子打门!?”
王承恩喝道:“圣驾在此,休得撒野,快唤周奎出来接驾!”那仆人听了,不仅一点没害怕,甚至毫不在意,只管瞪着两眼,大声道:“圣驾个屌!国丈有令,再敢来纠缠,就打死勿论!”王承恩气得咆哮如雷:“周奎这老贼目无君上,待咱家进去和他理论!”可他还没等走进大门,那仆人早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往大门的阶陛外狠狠一摔。王承恩从地上爬起来,要再奔上去,被崇祯帝一把拖住道:“走吧!还与这些小人争执什么?”
王承恩痛哭着气愤愤地说:“奴婢拚着这条性命不要了,也要为陛下讨个公道!”言犹未毕,“蓬”地一声,那仆人合上了门闩。崇祯帝重叹一口气:“承恩呀,你不用这样气急,这都是朕平日太宠容小人之过!事到今朝,朕也不再去求救他们了,快回去吧!”
君臣父子一行,垂头丧气地往宫来的一路上,耳畔炮声震天,喊声和哭声混作一片,崇祯帝听得仰天垂泪道:“朕何负于臣,他们却负朕至此!”
经过庆云巷时,猛听得前面鸾铃响处,尘土蔽天,崇祯帝大惊于“难道贼兵已进城了吗”,王承恩也慌了手脚,忙道:“陛下且和殿下暂避,待奴婢去探听消息。”正说时,早见三十骑疾驰而来,要想避开已万万来不及了。
渐渐走近,渐渐看清马上的人个个鲜衣美服,正中一匹高头骏马上端坐着的正是皇亲田宏遇。田宏遇一见了王承恩,忙拱手微笑,一眼瞥见了崇祯帝在旁,慌忙滚鞍下马,行礼不迭。祟祯帝阻拦道:“路途上不便,田卿行个常礼吧!”
到田宏遇知道陛下携殿下欲托孤周奎的整个过程,他慷慨而忠诚地表示:“陛下若有是意,就将两位殿下交给臣吧!”怀宗很是欣慰,回头唤过永王、定王吩咐道:“你两个随了外公回去,须小心听受教导,孝顺外公就与朕一般。千万不要使骄任性,须知你们是已离去父母的人了,不比在宫里的时候……你弟兄一定要勤心向学,朕死也瞑目……”崇祯帝一面嘱咐不停,一面哽咽不住,一面用袍袖频频拭泪,两个皇子也牵扯住父亲的袍袖,齐声哭了起来。
哭了半天,崇祯帝咬紧牙关,厉声道:“事情紧急,你弟兄就此去吧!”说毕回身对着田宏遇连揖了三揖:“朱氏宗祧都拜托卿家了!”田宏遇慌得不及还礼,忙噗地跪在地上,流着泪说道:“臣受陛下深恩,怎敢不尽心护持殿下,以报圣上于万一。”
崇祯帝含了一泡眼泪,目送二皇子随田宏遇疾驰而去,直待瞧不见了影儿,犹惨然地徘徊观望。王承恩禀道:“时候将晚,陛下请回宫吧!”崇祯帝凄然地说:“朕的心事已了,还回宫去做什么?”
王承恩大惊道:“陛下乃万乘之尊,怎可以流连野外?”崇祯帝流泪说道:“贼兵已破外城,杀戮焚掠,可怜叫朕的百姓无辜受灾,朕实于心不忍,朕愿在此,等贼兵杀到,与百姓同尽!”
过了一会儿,崇祯帝忽然问王承恩:“这个地方,数哪里最高?朕要登临,一望城外的黎民,被流贼蹂躏得怎样了。”涕泣哀恳也不见皇帝答应回宫的王承恩一见有机可乘,忙应道:“陛下如欲眺望外城,须驾还南宫,那里有万岁山也称煤山,登亭即可望见京师全城。”
你为什么生在帝王家
日色早已西沉,暮夜已阑。月色昏蒙,寒风凄冷,京城外的火光惨红如血。暮鸦喳喳哀鸣,顺风吹来,一阵阵凄楚的啼哭声夹杂着的炮火喊杀声,昼夜不绝,令人惨不忍闻。
崇祯帝与王承恩步至南宫,登上煤山,倚在寿皇亭的石栏边,遥望城外烽火烛天,哭喊呼嚎声越发犹若鼎沸,兵器撞击声、马啼踢踏声亦隐隐可辨。火光四处不绝,眼见得闯兵正在那里大肆焚掠,繁华的首都变作一片焦土。忽然空中的皎皎月光被浓云遮掩,大地在黝黑中,越发四处都现出凄凉惨败之景象。怀宗凄然泪下:“黎民何罪,惨遭荼毒?!”言下黯然,徘徊了很长时候,才对王承恩道:“朕心已碎,不忍再看,卿仍扶朕下山吧!”
入乾清门,到乾清宫,崇祯帝提起朱笔,草草书了手谕:着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诸军事,诸臣夹辅东宫太子慈烺。
崇祯帝书竟掷笔长叹。这时王承恩已出宫探听消息去了,只有一个小内监侍立在崇祯帝身侧,崇祯帝就命他将朱书持赴内阁。小内监捧着上谕到了内阁,一看阁臣们早已走得一个都不见,小内监把硃谕圣旨置于案上,回身也自顾自地逃命去了。
第二天,廷臣已不来上朝了,只有范景文等几个大臣还进宫侍驾。君臣相见,都默默不作一语,唯有相对流涕而已。
半晌,崇祯帝挥手令他们退出,自己负手踱到皇极殿上,俯伏在太祖高皇帝的圣位下,放声痛哭,直哭得泪湿龙衣,声嘶力竭,也没内侍宫人来相劝。崇祯帝孤伶伶一个人,愈想愈觉感伤,索性倚在殿柱上,仰天长嚎起来。三十五岁的崇祯帝独自嗷哭,从清晨直直到日色斜西,泪尽血继,实在哭不动了,才收泪起身,走到承仪殿中,呆呆地坐着发怔。
三十五岁的崇祯帝怀宗在位的十七年,丧乱累累,他几无一日安枕地操劳国事,而竟不免于国之亡家之破。坐了半天,他神思困倦,就斜倚在绣龙椅上,沉沉睡去。忽见一个峨冠博带的人走进来,提了一支巨笔,在殿墙上写了个斗大的“有”字,然后掷笔回身就走。怀宗正要叱诘,蓦然寒风刺骨,一觉惊醒,方知是梦。他定了定神,离了承仪殿,步入后宫。
周皇后和袁贵妃等也彻夜未眠,一见崇祯帝进宫,忙迎接出来。崇祯帝瞧见皇后、贵妃都蓬首垢面,神形憔悴,不由得叹了口气,把梦境说了一遍,有个魏宫人就说:“‘有’字上半大非大,下半明不明,这是大明残破凶兆。”
崇祯帝听了,脸色惨然大变,但他什么也没说。正这时,猛听得门外脚步声杂沓,两个内监气喘汗流地进来禀道:“曹化淳已开城降贼,陛下宜速急出宫躲避。”说罢三脚两步地走了。崇祯帝还在疑惑不定,襄城伯李国桢也汗流满面地抢步进宫,叩头大哭道:“逆阉献城,贼兵已攻陷了内城,陛下请暂避贼锋,臣率所部,与贼兵拼死巷战去!”说毕飞奔出去。
崇祯帝也慌忙出宫到奉天殿上,他还想召集众臣,计议善后,四顾内侍宫监,多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崇祯帝没法,只好自己走下殿来,执着钟杵,把景阳钟当当地撞了一会儿,又握着鼓槌,将鼓咚咚地打得震天响。然后走上宝座,专等众臣入朝。
谁知等了大半晌,廷臣半个也不见来。怀宗长叹一声,下了宝座,回到后宫,恰好王承恩气极极地跑进来大叫:“贼兵进了内城,此刻正在焚掠惨杀,陛下快请移驾避贼!”
崇祯帝愀然心痛地说:“事已到今日,朕还避他做什么?你去午门外瞭望着,见贼人进宫,来报朕知道。”王承恩含泪叩了个头,匆匆地出去。
祟祯帝在后宫里,召集后妃嫔人等都聚在一起,命宫女取过一壶酒来,自斟自饮,连喝了五六大觥,这时太子朱慈烺侍立在侧,崇祯帝让他快逃命去吧,太子对着怀宗和周皇后,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凄凄惨惨地哭着出宫门去了。崇祯帝把脸儿向着一边,只作不曾看见太子的一举一动,可眼眶中的泪珠却点点滴落在酒杯中,然后他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时周皇后和袁贵妃并长公主昭嬛,都环坐在崇祯帝旁边痛哭,宫女嫔人也环立饮泣。
“大势去矣!朕自继位后,大有励精图治之主张,更有励精图治之行动,奈何时不利兮骓不逝!外有后金连连攻疆,内有贼寇匪民的烽火愈燃愈炽,而朝内廷臣们的门户之争不绝,疆场则将骄兵惰,……唉,天亡我非战之罪也!袁将军啊,朕知悔了,朕不该信任宦官!……朕也曾痛下诏罪己,却闻者不感;飞檄勤王,又征者未赴,朕生平大误,就在于宠任阉珰,各镇将帅必令阉人监军,屡次失败,可惜当时犹未之悟。至三边尽没,仍用阉竖出守要区,以至于有了贼临都下,阉人献城……唉!”
怀宗且痛诉且痛哭了一会儿,又对周皇后道:“卿可自己为计,朕不能顾卿了。”周皇后一听,全身立刻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臣妾侍奉陛下,已十有八年,可陛下从不曾听臣妾一言,致有今日……”她说到这儿已哭得说不下去了,就转身进内去了。
过了一会儿,宫女来报皇后娘娘自尽了,崇祯帝不觉泪落如雨,半晌他强抑了抑自己,又对袁贵妃说:“你也随皇后去吧!”
袁贵妃含泪站起来道:“妾请死在陛下之前!”她当即解下鸾带,系在庭柱上,伸颈自缢。谁知鸾带断了,袁贵妃直堕下地。一见她又苏醒过来,崇祯帝忙从壁上拔下一口剑来,狠着心向袁贵妃连砍几下,直到她又昏死过去。
又将所御的嫔妃砍倒了四五人后,崇祯帝正要出宫,芳龄十五且生得袅袅婷婷玉容异常娇艳的昭嬛公主一把拖住了父亲,一张稚嫩如春叶的小脸儿上泪落纷纷,宛如一朵带雨的梨花,崇祯帝不禁又痛心女儿不已,尤其是想到了如此美貌的女儿终不免受贼人蹂躏。
“你瞧外面贼人杀进来了!”崇祯帝出其不意地大喊了一嗓子,然后乘女儿不备地一回头,用左手把袍袖掩了自己的脸,右手拔刀出鞘,一剑砍在昭嬛公主的肩上,顿时昭嬛公主惨呼一声,就卧倒在血泊里痛苦地挣扎呻吟。崇祯帝欲待砍第二剑,怎奈两手颤个不止,再也提不起剑来,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花容惨变,鲜血骨都都地冒个不住,崇祯帝一把掷了剑,流着泪对她哀叹着,又重复起那句话:“你、你、你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
这时王承恩来报外面的乱状,崇祯帝叫他在前引路,自己易靴出了中南门,手提一杆三眼枪,偕王承恩等十数人往齐化门走来。
他的这支三眼手枪是从西方来的,中国最早发明了火药,并且也是最早把火药用于军事,而火器兵器自十四世纪经由阿位伯人传入欧洲后,就变成了在十六世纪初由葡萄牙人拿来的佛朗机(即西式火器兵器)和西洋大炮。为了挽救国家危亡,崇祯帝用徐光启从澳门召来葡萄牙炮师、炮匠大批地铸造大炮及枪支,可是这如何能改变饥民起义、饥兵哗变、驿卒揭竿,与东北后金政权的咄咄逼人,加之财政困绌,天灾迭起,危机四伏,江河日下,大明王朝终将走向衰落亡国的命运。
繁华早已逐流水
崇祯帝与王承恩等十数人君臣已走到能见城门上那把大石锁了,不提防守门的兵士赶来,挺着一杆长枪就往人丛中乱掷。四处逃生的百姓吓得一声喊,回身就跑,崇祯帝也只好回头反奔,恰好又逢着闯兵进城,难民更是四散狂奔。难民的后面就是守城的败兵,败兵被闯兵追急了,狼奔豕蹿般潮涌下来。结果崇祯帝被众难民败兵一拥,连跌了两个跟斗,到七跌八磕地爬起身来时,衣襟已经扯破,脸上抹满泥土,手上也划碎了,鲜血淋漓。
三十五岁的崇祯帝脚酸腿软,头昏目眩,想反正自己是抱定必死之念了,跑又何必呢,索性一盘膝就坐在了大街的石级上,一边喘息,一边还不住地用袍袖拭泪。正这时,难民中忽然抢过一个人来,噗地跪在地上,抱住崇祯的双膝放声痛哭。崇祯帝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冲得失散了的王承恩,不觉叹口气道:“朕和你倒还有缘再见一面。”
王承恩收泪道:“贼兵前锋已离此不远,李将军正率卫兵在那里死战,陛下请回宫去,免落贼人之手。”
后妃遗恨
王承恩搀扶着崇祯帝一步一挨地仍回到南宫,因为崇祯帝实在不愿回那有他的女儿、他的嫔妃们的呻吟和鲜血和挣扎的内宫。
王承恩搀扶崇祯帝到了万岁山,在寿皇亭前的一块大石上坐下。崇祯帝蓦然想起了慈庆宫的懿安张皇后:“朕出宫时太仓猝了,未曾通知张皇后,你可领朕谕旨,告诉她贼人进城,必然蹂躏宫眷,所以让张娘娘赶紧自裁了吧,勿坏我皇祖爷体面!”王承恩领命,忙三脚两步地下山去了。
熹宗皇帝的中宫张皇后在熹宗宾天后,退居慈庆宫,崇祯帝继统后,封她为懿安张皇后。张皇后性情温婉,且很持大体,严于礼节,举止严正,不轻言笑,不独当日熹宗在世时很是敬惮,就是肆行不法的客、魏也对她心存三分惧。但张皇后对上虽持礼严肃,待奴遇下却极宽洪,些微小过,从不过于苛究,所以阖言的宫侍内监,也没一个不敬服她的。
崇祯帝得承大统也是出于她的力量,所以怀宗对于张后,谊属叔嫂,敬礼实无异于母后。每到朔望,崇祯帝后总是亲经慈庆宫,朝谒张皇后。张皇后偶感小恙,崇祯帝就会遣嫔人问疾,日必数起。张皇后病愈后,便上疏谢恩。
明宫历代后妃,谢恩用奏疏的,只有张皇后一人。因为张皇后退居慈庆宫,自谓身为寡鹄,终岁不肯轻易出宫门,所以谢恩才用奏疏相代。
当王承恩到了慈庆宫一宣谕,再经由慈庆宫的宫女传谕进去。不多一会儿,宫女就泪盈盈地出来告诉他:“张娘娘已遵旨自尽了。”
魂散万岁山
在万岁山寿星亭上的崇祯帝,听喊杀声金鼓声连天,伴以惨哭痛啼不绝,默想城破国亡,君自当殉社稷。
恰此时四顾无人,寿皇亭旁一株梅树,权枝生得并不甚高,就解下身上的鸾带,爬上亭边的石柱上,把丝绦系在枝枒上。然后崇祯帝下山去,将胸前的衣襟反过来,啮碎了小指,血书数行于襟上:
朕德薄匪躬,上干天咎,逆贼直逼京师,虽朕之不明所致,亦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今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切勿伤百姓一人!
崇祯帝写罢,把血书遗诏藏入衣襟,然后再上煤山,到了寿皇亭前,看着那株梅树,无限怆然地叹道:“这树是朕亲手所植,不想今日竟伴朕绝命!”
三十五岁的崇祯帝发现自己现在竟然已没了泪,无泪的他无限怆然无比惨然无尚慷然地爬上石扶栏,把头颈套进了丝绦,然后双脚一登,身体早已离空,高高地悬在树枝上了。
王承恩出了慈庆宫,正急急地上山来,打算复旨说张娘娘已归天了,可到了亭上,不见崇祯帝,忙出亭四望也不见影踪,正在惊疑,蓦然间一抬头,见崇祯帝已悬在亭旁的树枝上,不由得痛且惊地大叫一声,然后就昏倒在地。
半晌,王承恩苏醒过来,急急地爬上石栏,想要去解救时,而崇祯帝的身子早已冷若寒冰硬若坚石,舌头吐出唇外三四寸,鼻孔和眼中都在流着血。
王承恩捧着崇祯帝的双足,捶胸顿足地痛哭了起来,他在心里深深自责,恨自己走得太慢,以致来不及救皇上。王承恩哭着哭着又一转念,想做了堂堂的皇帝尚如此结果,休说咱一个太监了。王承恩一经想到这儿,顿觉天下万事皆空,于是收泪止了哭,向崇祯帝深深地拜了几拜,又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陛下请略等一等,奴婢王承恩也来了。”
王承恩说罢,也解下一根汗巾来,待要爬上石栏去系时,一回想自己是个太监,怎好和皇上并肩对缢?便重又跳下石栏,把汗巾系牢在崇祯帝的脚上,又在下面打了一个死结。然后王承恩将头伸在结内,身体往下一蹲,就也勒死在崇祯帝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