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猫缘:猫系列第四部·终曲》(16)
2022-12-16 作者: 燕书瞳
内鬼疑云
(壹)
星期六午饭后,我等在小区那条美食商业街新开张的那家服装店的门口,感觉呼吸有些湿润,心跳更是莫名加速。
我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但控制不住心跳的感觉,我努力地深呼吸,眼见人们从我的身边流水般走过,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却无法控制剧烈的心慌,我甚至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却是听闻背后传来孔默然的声音:“小婷——”
我的脊柱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制止住了出逃的脚步,我迟疑着该不该回头,因为我知晓自己的脸颊正燃烧得厉害。
“小婷,你怎么了?”我没来得及作出回复,孔默然却是帮我解脱,微笑地抱歉道:“啊!肯定是因为等久了,生我的气吧?”
“没有!”我用力摇头,努力掩饰发烧的面颊,挤出了笑容:“就是有些紧张。”
孔默然愈加一脸亲切的笑意:“这有什么好紧张的,都是诗歌朗诵会的一些老朋友。”
“毕竟,我和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嘛!”
“没事!有我呢!”
孔默然招手了一辆出租车,他坐在副驾驶座,而我坐在后车座。
就在我关上车门的那一瞬间,感觉有一双怒火熊熊的眼睛,正朝我们喷射而来,似乎我与自己的小学老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郑红叶从商业街的一家蛋糕店,因提着一只生日蛋糕走了出来,正巧看到我和其丈夫上车的那一瞬间。我连忙回头,通过汽车的后车窗,望向女人那双含恨的目光,竟是有种不寒而栗的冰冷。
“小婷,你选了什么诗?小婷——小婷——”
“啊!”当我意识到孔默然正在跟我说话时,出租车已经开出了那条商业街,而我从晃神的状态回到了现实:“什么?”
“你还在紧张啊!”孔默然回头望向我道:“我是问你——选了什么诗?”
“保密!”我露出了一脸淘气的笑容。
“那我就洗耳恭听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因受到我情绪的感染,孔默然像是一个顽皮的少年,真做出着一副洗耳朵的模样,仿佛回到他刚从师范大学毕业,去往高庙村小学教书那个仍旧充满了青春活力、为人十分亲和的全能老师。
一想到今天是孔默然那个未曾露面的儿子的生日,我就奇怪他与郑红叶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夫妻关系,也没看到他们夫妻俩有什么不合;况且,我还总看到他在周末,抽出宝贵的休息时间,陪妻子在小区的花园里散步。然而,他为何宁愿参加诗歌朗诵会,却是肯不加入儿子的生日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老师,我见您家客厅里挂有一张全家福,相片上的那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应该就是您的儿子吧?怎么没见他跟你们在一起住?他是在住校吗?”
没想到,孔默然因听闻我的问话,则是将脸转向挡风玻璃,望着窗外的街景,口气幽幽地回答:“因为他有病。”这话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被灌入车厢的冷风一吹即散。
“他是在住院吗?要不,我抽个时间去看看他?”
孔默然却是面色难看地摇了摇头:“不是!他住在另一个地方。”瞧得出来,对方并不想就此问题继续深谈。
孔默然的手机响了两次,但他拿出来,看了眼屏幕,却是没有接听。由于受到冷落,那电话铃响似乎自己都觉得无趣,便再也没响起。
诗歌朗诵会是在人民小学的一间会议室内举行。由于是周末,不仅学校的操场上空空荡荡,教学楼里也没什么工作人员。
一走进会议室,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将水果花生、糖果茶水等零食摆放在桌子上,因看到孔默然带着我走了进来,便开玩笑道:“孔老师,怎么带了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来,该不会是你的小蜜吧?”
“这玩笑可不能乱开。”孔默然向对方礼貌地介绍我:“这是我师范大学毕业,教的第一批学生,名叫沈彦婷,从小就喜欢诗歌,所以我把她带来,参加我们的朗诵会。”
那个中年妇女冲我露出一副意外的表情:“现在,像你这么年轻的女孩还能喜欢诗歌,真是不简单啊!”
随后,又有三四个人叽叽喳喳地来到了会议室。通过大家相互之间的谈话,我便知晓了孔默然是会长,是他亲手建立起来的这个诗歌朗诵会,并利用职务之便,在学校的会议室,每个月举办一次这样的诗歌朗诵交流会。
很快,诗友们都到齐了。会议室内,大概聚集二十来位诗友,大家均围坐在会议桌前,以中年人居多,多是三四十岁,这反倒突显出我在其中就像是一个异类。
孔默然作为会长,向众人介绍了我:“今天,我给大家带来了一位新朋友,名叫沈彦婷。她是我师范大学毕业后,教的第一批学生,从小就喜欢诗歌,所以我把她带来,参加我们这个小型的诗歌朗诵会。小婷,就从你开始吧!”
“啊?”孔默然的邀请令我始料未及,我没想到他居然让我打头阵,尽管表情有些小尴尬,但随即便镇定开场道:“那我就给大家朗诵海子的那首著名的抒情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希望在座的各位能够喜欢!”
于是,在大家热烈的鼓掌声中,我微笑地清了清嗓子,平复过紧张的心绪后,便开始了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的朗诵: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这番字正腔圆、充满了清澈又深厚、明朗且含蓄的朗诵,竟是令我自己都感到十分满意,自心底涌出了一份莫名的感动。孔默然冲我热烈地鼓掌,那不单单是鼓励的掌声,因为我从他的眼底看到了一股闪烁着的嘉许和欣赏。
孔默然没朗诵任何诗歌,而是担负着主持的工作。其他人的朗诵不仅口齿不清,情感的流露更是生涩至极,听得我一度昏昏欲睡。大部分多是朗诵国内外的著名诗篇,也有人诵读自己的原创。原本,当创作者兴奋地介绍自己的大作时,我还正襟危坐,期待不同凡响,但对方的创作可以用不堪入耳来形容,为了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创作视角,作者根本就是在用下半身来写作。由此可见,诗歌已经堕化到了此种地步,仿佛因为一脚踏空,便坠入了万恶的深渊之中。
面对这样的诗歌,我倒真感谢这个时代诗歌的没落,想必——当代已无真正的诗人了!
眼见孔默然为了圆场,用主持人客套的语态,采用一系列诸如:真实、性感、野蛮、坦率、毫不遮拦、毫无做作等委婉的词汇作为评论的标签,形容作者勇气可嘉,为读者呈现出了一幅带有原始风情、蓬勃生命力、具有本质力量的生命画卷,我就意识到老师圆滑得如此可悲,分明已被生活磨去了梦想的棱角。可以想象,孔默然曾经那么开朗明媚、恃才傲物的一位大学应届毕业生,试图抓握住这个时代所残留下的那么一丁点廉价的梦想与人生理念,亲手建立起来了这个诗歌朗诵会,却是遭遇到一群粗俗不堪的诗友,这该是一件多么让人感到伤心和无奈的事情。
一直持续到傍晚的六点过,诗歌朗诵会总算是结束了,大家吆五喝六地相约着一起去吃晚饭,孔默然则是以孩子的生日为由,拒绝了众人的邀请。而我本来就对这些所谓的诗友们不感兴趣,也无心与他们进一步成为朋友,便留下来帮老师收拾着会议室。
会议桌上,所有零食都被吃得一点不剩,仿佛这些人不是来交流诗歌,而是跑来参加街头市井一般的茶话会。看着这一地的瓜子和果皮,我突然有种很难过的感受,仿佛我们的青春梦想就如这一地的垃圾,如此丑陋而随意。
“怎么样?”孔默然一边收拾着桌面,一边问我。
我则是用玩笑的口气回复:“那几个念了自己原创的诗歌,不仅是在用下半身写作,还让我觉得狗屁不通。”
孔默然露出了一抹惨淡的苦笑:“你不能对他们的要求太高,我觉得你的朗诵就很好。”
“老师,你曾经说过——那一直是你所向往的生活状态。”是的!这首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是朗诵给老师听的,那些粗陋的诗友们在我眼中不过是一些空白的符号,雾气蒙蒙,没有实体,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你还记得呀!”岂料,孔默然的笑容就像是一股浑浊不堪的泥石流,裹挟着滚滚而下、深入骨髓的疼痛及无奈:“那是结婚以前,因为独自漂泊,可以拥有诗和远方,但婚姻则意味着责任与义务。”
“但这和您继续创作并不冲突啊!”
孔默然却是哀婉地摇了摇头:“一旦选择了婚姻,便不再抱持着任何幻想,也就意味着甘愿放弃自由,而创作正是自由的一部分。”老师在说这句话时,让我感觉特别伤感。
“但老师,我认为您曾经的那些创作,至少在我小学时听到的那些,比起今天我听到的这些所谓的原创,有意境多了。”
“是吗?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埋没掉自己的才华更加暴殄天物的事情了,所以,我必须要采用自己的方式来唤起老师对于自身才华的记忆和再次激发:
《村庄》
我来到了一座小山村,
这里家家户户炊烟袅袅,
升跃起图腾般的梦想。
我来到了一座小山村,
村里的孩子笑靥如花,
宛如一掬甘甜的清泉。
小山村的庄头,
这里庙宇残破,
却是子孙满堂。
夜幕下,
我悄悄地潜进那条清溪河,
洗尽满身铅华,
我独立在水中,
生命是一曲蜿蜒的河流,
正仰望彼岸的福祸人间。
“老师——”我就像是一尊雕塑那般,勇敢地面转向孔默然道:“当年,正是通过你创作的这首诗,我才第一次发现我出生的那座小山村,原来可以这么美,从而对它少去了一份怨恨与指责。”
“那是因为你心底善良。”
我却是微笑地摇了摇头:“我一点都不善良,小哥哥说我从小就是一个小恶魔。”然而,我没想到大哥也曾经这样称呼过小哥哥。
孔默然则是笑了起来:“那是你不自知罢了!”
孔默然笑起来的眼睛,像是闪烁着亮晶晶的泪水,只是没有流下来而已。
(贰)
在收拾完人民小学的会议室后,孔默然为了表达感谢,便邀请我一起吃晚饭。
我选择了路边的一家串串香,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心情感到无比地自由。
“老师,您和您妻子到底是怎样的夫妻?”终于,我将这个问题话语出口。
孔默然正将选来的串串放入沸腾翻滚的汤底之中,表情微微一愣,似乎不太明白我的意思:“什么我们是怎样的夫妻?”
“其实——前几天,我在阳台上浇花,听到今天是你儿子的生日。”
听我这么一说,孔默然则是一副原来如此的了然:“原来,那天你在电梯里,难怪会问我今天的计划变不变。”
“老师,其实——我很想听您聊聊您的家庭。”
没想到,孔默然却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的家庭就是寂寞。”
“寂寞?”
孔默然对我解释道:“一个人的寂寞,算不上寂寞;而两个人的寂寞,才是真正的寂寞;但倘若有了孩子,三个人的寂寞,那是真正的悲凉。”
尽管我不太明白孔默然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我从老师的语态中感受到深彻的悲凉,仿佛说进了我的心坎。
“老师,您很寂寞吗?”即使已经结婚十三载,即使也已经有了孩子,但孔默然仍旧是孤独与寂寞的。
孔默然淡淡一笑:“你不是也很寂寞吗?”其口吻不是疑问,而是充满了笃定。
“我寂寞吗?”对方的反问令我一时不免错愕。
孔默然却是答非所问:“我记得我当年教你们的时候,我让你们给自己起个笔名,其实,我也是想借此机会看看你们每个孩子内心深处所潜藏的内在想法,然而,当看到你给自己起的笔名时,吓了我一大跳。你还记得自己起的那个笔名吗?”
“当然记得,我叫幽灵。”
“是啊!你们班上的那些女孩——不是给自己取名叫公主,就是花朵啊什么的,当看到你给自己起了这样一个笔名,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孩子该是遭遇了多大的悲伤啊!”
“当时,我给自己起这个笔名时,就是希望自己是透明的,不被人欺负和打搅。”
孔默然点了点头:“我听说过——你家里的一些变故。”
“老师——”我的眼眶含泪:“您相信我父亲——是杀死了疯女人的凶手吗?”
孔默然同情地摇头:“你父亲能拥有你这么一个善良的女儿,他不会是杀人凶手。”
“是啊!多年后——事实也证明,我父亲的确不是杀人凶手。”泪水跌落在了我的嘴角:“但老师,您是否还记得曾经告诉我的那个‘曾参杀人’的古典?众口铄金,我父亲就是被那些高庙村的村邻们给栽赃说死的。”
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中间隔着汤底沸腾翻滚的一股股热气,孔默然肯定会给予我一个拥抱的安慰,但串串香冲脸的热度令其隐忍克制住了心底的那份渴望。
与孔默然之间的这番对话,如同解除了我心底的魔咒,终于将这么多年以来对那个毫无记忆、既爱又恨、无所适从的父亲形象放下了心结。
吃过晚饭后,我和孔默然回到玫瑰大厦。由于天气已经入冬,花坛里的植物开始出现颓败的迹象,但我却是一点都不在乎,很高兴老师就在我身边。夜风中,步道的两侧摇曳着几树桃红美艳的秋海棠。
在穿过小区的花园时,孔默然突然毫无防备,询问我道:“小婷,你明天有事吗?”
“没有啊!”我摇头道:“怎么了?”
孔默然的目光像是两盏明灯,正烁烁地注视向前方的夜色:“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们的儿子为什么没跟我和红叶住在一起吗?”
“啊!”我被自己的嗓门呛了一声。
“明天,我带你去看我的儿子小峰。”孔默然一脸惭愧的表情:“毕竟,今天是孩子的生日,我这个作父亲的,应该做点儿补偿。”
“那我给小峰准备个生日蛋糕。”
我与孔默然从电梯里走出,眼见郑红叶站在我家门口,正在跟我的丈夫说着什么,我和老师的神色同时一惊。由于眼见我与其丈夫的出现,郑红叶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但崔亮则是什么都没说,也没招呼我,便转身进屋。
我回头看了一眼孔默然,便跟随丈夫走进了房间;老师从我的身后走过,我能觉察到他对其妻子那股深入骨髓的敌意态度。
“果然——”崔亮老太爷般坐在沙发上,眼见我关上了房门,冷笑地阴阳怪气道:“你跟郑红叶的丈夫在一起。”
我则是一脸问心无愧的大义凛然:“我不过是跟红叶姐的丈夫去参加了一个诗歌朗诵会。”
“你们才认识多久啊?”崔亮冲我一副不屑的笑容:“就去参加什么朗诵会?真是好兴致啊!”
“你因为破案天天不在家,我跟朋友一起出去散散心,这有什么不对吗?”我讨厌崔亮总是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
“哈哈!”丈夫愈加张狂地笑道:“他们跟我们不过才做了一个月的邻居,你就以朋友相称?”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那么大声地反驳:“真正的朋友不是以时间来区分,即便刚刚认识了一个小时,也有可能成为一生的朋友。”
“一生的朋友?恐怕,你不止孔老师这么一个一生的朋友吧?”
“你什么意思?”我用警惕的目光望向丈夫。
“刚才,红叶姐跟我说,前段时间看到你在楼下跟一个陌生男子纠缠不清。”郑红叶居然向崔亮报告了我与吕延之间的冤状。
“我懒得跟你胡搅蛮缠。”
我正要走向卧室时,崔亮却是一个箭步,一把抓握住了我的手腕:“跑什么跑,心虚是吧?你把话跟我说清楚,你们到底干吗去了?你们两个是怎么勾勾搭搭在一起的?”
“崔亮,你到底讲不讲道理?”我用力地甩开丈夫的拉扯。
“我问你们是怎么勾搭在一起的?”崔亮依旧是那般咄咄逼人的口气。
“孔老师是我在高庙村小学时教过我的老师!”
崔亮的表情一愣:“原来——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啊!既然他是你的小学老师,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恐怕,你是心虚得没什么好说的吧?”崔亮再次发出令人恶心的笑声。
“那你和唐蓉蓉呢?”我冲丈夫的面门顶了过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她在‘中国结’总店的VIP客房里私会。”
崔亮的嗓子一哑:“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所以——我和孔老师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他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极为值得尊重的启蒙老师。”然而,事实的真相如我所声称的这般单纯吗?至少,我在心底很清楚:我对孔默然充满了崇敬的爱慕之情。
崔亮试图抓住我话语中的漏洞:“但谁能保证他对你是什么样的态度?”
“你是又想扯回你与唐蓉蓉之间的关系吗?”
这天晚上,我和崔亮不欢而散。我们躺在床上,却是将身体尽可能外延,似乎谁也不想搭理对方。
突然,正是在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孔默然为何会说:“一个人的寂寞,算不上寂寞;而两个人的寂寞,才是真正的寂寞;但倘若有了孩子,三个人的寂寞,那是真正的悲凉。”我摸了摸尚且寂静的肚子,是感觉到了三个人的悲凉,那是一股渗透进骨髓的悲凉。
一滴眼泪跌落在嘴角,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感性,为何流露出这般捶打心头的感伤。原来,即使我跟崔亮已经结婚,但我们仍是孤独的个体,无法真正融入对方心灵的那种孤独。那份童年时代——深埋进骨髓的孤独和苍凉之感,深深地烙印在了身体的血液里,随着心脏的跳跃与呼吸的脉动流遍了我的全身。
(叁)
昨天晚上发生那样的事情,仿佛我与孔默然偷情回家,被自己的丈夫和对方的妻子当场逮到了现行。
一早醒来,崔亮已经去上班了。我来到客厅,打开了房门,竖耳悄悄地偷听隔壁的动静,但隔壁却是一片死寂的宁静。与昨天在商业街等待孔默然时的那份紧张感不同,此时此刻我的情绪则是懊恼和担忧,我像是一个贪嘴吃多了梨子的小孩,肚子正绞拧得腹痛难忍,那是一种神经上的难受。
我坐靠在沙发上胡思乱想,孔默然带我去看其孩子的提议是不是就这样不了了之,却是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那声响薄如蝉翼,仿佛是怕惊扰了我的美梦,亦或担忧引发了蝴蝶效应,最终演变成为破坏力极强、一发不可收拾的龙卷风。
我打开房门,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孔默然就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形象是那般一丝不苟,没有任何狼狈的状态。
“准备好了吗?”
“好——好了!”我穿着一身简单的毛衣外套,既然是要去见孔默然的儿子,那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所以不用刻意打扮。
“那我们走吧!”
这样,我才发现孔默然的手里提着一只保温桶,神态气宇轩昂地带我走入了电梯。
因眼见电梯门缓缓地关上,我一直想问孔默然,昨天他跟妻子发生了什么,却是无法询问出口。
“啊!我忘记买生日蛋糕了。”
“昨天,小峰已经吃过红叶带过去的蛋糕,那东西吃多了腻,所以——”孔默然举了举手中的保温桶:“我熬了些粥,给孩子带过去。”
一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一所特殊教育学校。一走进封闭式的校园内,你自然会被那种迎面而来的残缺气息,给硬生生地逼缓了步态。从五六岁到十七八岁的孩子,在不大的校园内开心地玩耍,虽然他们看似与正常的孩子一样,发出畅快淋漓的大笑声,却是让我感觉心如刀绞。这样,我才算弄清楚了孩子没有跟孔默然夫妇俩住在一起的原因。
我本能地摸了摸肚子,是想保护好子宫里的那个小生命,泪水却是不争气地潸然流下,这可把孔默然给吓坏了:“小婷,你怎么了?”
我赶忙摇了摇头,擦干净眼泪,挤出笑容道:“没事!”
一个老师朝我们走了过来,招呼孔默然:“啊!孔老师,您来了!小峰在那儿!”
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安静地坐在教室的窗台边,正望向操场上嬉闹着的同伴。即使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这个名叫“小峰”的男孩,依然是那脸淡淡的安稳。其嘴角流露出一抹恬静的笑意,这才表明认出了孔默然的身份。
我不知道为何在看到孩子的那一瞬间,我居然有种莫名的心虚,似乎真与其父亲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孔默然把我领进了其儿子的教室,小峰身穿一套干净的校服,端正地坐在自己的课桌前,显得异常内秀且听话。
“小峰,对不起!昨天是你十二岁的生日,但因为学校有事,爸爸没能给你庆祝生日。今天,爸爸可是带来了你最喜欢的八宝粥。”孔默然坐在了儿子的面前,举了举手中的那只保温桶,随而介绍我道:“这位是爸爸的学生,名叫沈彦婷,你叫小婷姐姐就好了。”
“小峰,你好!”我努力保持着一副和善的笑容。
但小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带微笑地玩着手指,显得那么与世无争。孔默然也不苛责,而是将带来的八宝粥倒进碗盖里,放在孩子的面前,小峰便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整个见面过程,父子俩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双方像是在以心灵的方式交谈,一个吃得可口,一个看得安然,之间却是流淌着令人心痛的平静。
之后,父子俩下了两盘围棋。原本,我以为他们不过是用围棋下五子棋,但因眼见小峰那脸聚精会神的模样,与其之前的沉默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一股震慑的气场简直令其脱胎换骨,以及父子两人短兵相接的走棋方式,皆证明他们正在认真地下棋。
“啊!我的小峰赢了!”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孔默然露出孩子一般毫无防备的笑容。
到底血浓于水,不管小峰得的是什么病,身为养育其的亲生父母,则是心持着最宽容、最伟大、最富有耐心,以最低姿态的胸怀深爱着自己的孩子。
一直呆到孩子们午休时,我和孔默然才默默地起身离开了学校。但我们没坐车,而是漫步在校外的那条林荫小道上,气氛有些压抑。
“小峰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我实在忍不住提问道:“我看跟其他孩子没什么区别呀!”
孔默然露出一副苦笑,似乎是在自嘲我还是提出了这个令人尴尬的问题,好一阵才幽幽地回答:“小峰得的是自闭症。”
“自闭症?”
于是,孔默然耐心地向我解释道:“自闭症又被称为孤独症,它被归类为一种由于神经系统失调所导致的发育障碍,其病征包括无法拥有正常的社交能力、沟通能力及兴趣爱好等行为模式。”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他有这个病症的?”
“大概在小峰两岁的时候吧!”孔默然望向阴沉的天空道:“那时候,小峰比同龄的孩子学话慢,只会叫爸爸妈妈,而且不喜欢跟其他小孩在一起玩耍,而是喜欢一个人独处,没有同情心,总是一脸冷漠的样子。……”由于孔默然越说越痛苦,悲伤地用手蒙住了面庞:“我还记得——小峰被确诊为自闭症的那一刻,我和红叶简直快要疯了,特别是红叶说医生一定是诊断错了,并苦苦地哀求医生承认自己的错误。……她一定要让孩子上正常的幼儿园,一定要让孩子上正常的小学,所以就让小峰在人民小学一直读到了四年级,却是跟不上其他孩子的进度,而那个担任小峰班主任的老师——当然,他也是我和红叶的同事,一再委婉地劝说我们还是该把孩子送进特殊学校,这样——才有可能以最大限度的教育方式,挖掘隐藏在小峰身上的那些特长与潜能。那可真是一场硝烟四起的战争啊——我和红叶精疲力尽,遍体鳞伤,几乎已经消耗殆尽了——我们所有的体力和心力……就这样,红叶才勉强答应把小峰送来到这儿。”
我可以想象那个悲伤的画面:这十几年来,郑红叶一直在向医生、在向自己的同事即小峰的班主任,甚至向自己的丈夫一遍遍地强调小峰是一个正常的孩子,恳求他们把小峰当成一个正常的孩子来看待,直到与孔默然胶着得精疲力尽,两个人再也没有心力争斗下去,双方均是相互折磨得体无完肤。由此想来,郑红叶身为一个自闭症孩子的母亲,她也真是可怜,我原谅了她的那些告状。
“啊!”为了缓和气氛,我故作聪明道:“那刚才下围棋,你为了让小峰高兴,所以就一直让着他?”
不想,孔默然却是摇了摇头,难得露出骄傲的神色:“小峰下围棋很有天赋,已经达到了业余六段的水平。”
“六段?我对围棋完全不懂,业余六段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水准呢?”
“我国的围棋段位分为业余段位和国家专业段位这两种。其中,业余段位为一段到七段,而专业段位则是从低到高依次为专业初段、专业二段,一直到专业九段。业余六七段的棋手,都具有相当于中低段专业棋手的水平,或者根本就是退役的专业棋手。”
我点头明白道:“也就是说,小峰的围棋水平至少达到了退役棋手的水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啊!”终于,我抓住了赞叹老师儿子的机会:“这么说来,小峰是个围棋天才呀!他有专门学习过吗?”
孔默然摇了摇头:“就是在跟我在下棋的过程中,一步步摸索到了现在的水平。”
“那可真是不简单啊!”这是我发自心底的真心赞叹:“我刚才就已经看出来了,他在下棋的时候,神情显得特别认真。”
“这也是我每次来看他,唯一能陪他做的事情。”听得出来,孔默然对于自己的父亲身份感到很自责。
“那他参加过全国性的围棋大赛吗?”
“今年年初,小峰参加了市里的围棋大赛,而那张业余六段的段位证书,也正是由市棋院所颁发的。”
“哇!”我拍手兴奋道:“能拿到市级别的获奖证书,那可真是太厉害了,那小峰下一步就可以参加全国性的比赛了吧?”
孔默然点了点头:“红叶似乎也有这个打算,有心要让小峰参加明年举办的中国青少年围棋锦标赛。”
“好期待呀!”
原来,这世界上没有心如死灰的绝望,还是那句老生常谈: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其实——我觉得小峰跟我挺像的。”眼前再次出现孩子安静地坐在教室窗边的那幅情景,仿佛正是十岁时的自己坐靠在高庙村小学的窗台前:“小时候,因为村人们的流言蜚语,我也患上了自闭症。”那是一种屏蔽了外界,极力排斥与外界沟通,甚至无比憎恨那些恶毒的村邻们的自闭。
“是啊!”孔默然点了点头:“我在教你的时候,发现你一点都不合群,学校里同龄的女孩们玩跳橡皮筋、丢沙包、跳房子的游戏,但你却是一点都不感兴趣,独自坐在教室的窗边发呆。当时,我就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充满了心事,或是这般哀愁,让她看起来如此孤独且寂寞。”
我的启蒙老师居然表示那时候的我——就是一个漂亮而忧郁的小女孩。但更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怎么?孔老师,那时候,你就在注意我了?”
孔默然点了点头:“是的!那时候的你,看起来太过早熟,早熟得令人心疼。”
然而,这种成熟实在令人难过,仿佛在意想不到的时间,通过意想不到的事件,硬生生地在你的身后,将你蛮横用力地猛推了一把。这种成熟不管你有没有做足准备,是否愿意朝前迈步,你都必须拖地前行。
一直以来,自父亲离逝伊始,我们兄弟妹三人,便经历着这种痛苦且挣扎的成长过程:被那只罪恶及死亡的命运之手,推搡着不得不狼狈地迈步前行。
(肆)
我和孔默然朝山脚下走去,正巧路过一家老人福利院,但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莫如水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之内。
“莫姐姐——”我连忙向孔默然介绍道:“那是我的一个朋友。”
莫如水因听到我的声音,转头朝我们望来的同时,我则是快步走了过去:“莫姐姐,你怎么会在这儿?”
“就是这家老人福利院,已经找到了那个嫌犯的老父亲,所以我来查访。”
“啊!”我将对方拽到了一边,压低声息道:“你是说那个患有多指症嫌犯的父亲就住在这儿?”
“对!”
这一问一答的同时,孔默然已经走到了我们的身边,我连忙转身对他道:“孔老师,不好意思!我这边有事,没办法跟您一起回玫瑰大厦了。”
“没事!”孔默然则是点了点头:“你去忙吧!那我就先回去了。”
眼见孔默然离去的背影,莫如水递给我一叠文件:“这是那个嫌犯的资料。”
“咦?我看你们市局的内部资料合适吗?”
我这副假模假式的谨慎态度把莫如水给逗笑了:“你都已经跟我雌雄搭档过了,还问我合不合适?”
“切!”我故意装出一脸不屑的神态:“我都已经嫁人了,是有家室的人,你可别想用你的中性魅力来诱惑我。”
莫如水被我这句玩笑话彻底给逗乐了:“我也从不勾引已婚少妇。”
相互贫嘴的同时,我翻开了文件夹,首页是嫌犯的基本资料:赖寻,男,本市人,二十九岁,无业游民,父亲名叫赖德昌,母亲于五年前亡故,遗传患有多指症,其多出的那两根脚趾位于左右两侧的小脚趾……旁侧则附有其一寸的半身相儿,一身黑衣,光头,浓眉粗鼻,眼神凶狠,一看就不好惹。此外,资料中还附有一份这个犯罪嫌疑人于附属医院就诊时的病例报告。
与此同时,莫如水站在一旁向我分析道:“由于身体发育畸形,从小便被同学欺负,因而造就了赖寻孤僻且愤世嫉俗的个性。”
我点头明白:“这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抢劫银行;但他为何要以身犯险,闯入你们市局,劫走龚客来呢?”
“现在还不能盖棺定论。”莫如水微笑道:“目前,我们还只是怀疑悍匪集团的那个大个子就是劫走龚客来的嫌犯,但没找到决定性的证据!”
“当时,你也是这么说的,还跟我异口同声。”
“我只是因为从我们大队的监控录像上看到——嫌犯的身形、身高、装扮与外貌特征等情况,进而初步判定跟那个大个子很像。”
“反正——我就认定是他了!”我一副毫不客气的固执:“那我们去看看这个嫌犯的父亲吧!”
显然,莫如水多半已经跟院方的负责人打过了招呼,五十多岁的院长正站在门口热情地迎接我们。
“你就是莫警官吧?”女院长握住莫如水的手:“哎呀!让您亲自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随而,莫如水向对方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助手,你叫她小婷就好了。”
院长冲我微微颔首,向我们介绍情况道:“赖德昌是在三年前被他的儿子送入我们福利院的。以前,他儿子每个月都会来看望老爷子,但今年春节,他的儿子来探望过老爷子之后,就再也没来。
“他没说是什么原因吗?”
“没有!”
于是,莫如水从我手中抓过资料,翻出赖寻的相片,则是亮给对方看:“这个就是赖德昌的儿子?”
“对对对!”院长点头道:“就是这对眼神,简直吓死人了。”
说话的同时,院长把我们领来到赖德昌的房间。一推开房门,一股烂苹果的味道便迎面扑来,刺激得我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楚了房间内的陈设,里面摆放有两张单人床,而坐在窗边的那个老人,一脸的空白,就像是一个没有任何生命过往的老者。
院长向我们压声解释:“三年前,赖德昌被送到我们福利院,那年他六十二岁,就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随后,院长把我们带到了老人的床边。由于,对方光着双脚坐在床上,可见其左脚处多出的那根小脚趾。
“赖伯伯,”莫如水试图跟老人套近乎:“您儿子又没来看您啊?”
老人望向我们,表情无喜无悲,而是平静地摇了摇头。之后,不管我们问他什么,老人都平静地摇头,似乎已经丧失了心志。
看来,我们没办法跟嫌犯的父亲交流,院长将我们带出了老人的房间。
“既然赖寻春节后就没有来过福利院,那老人的生活费怎么办?”
“每个月,赖寻都会把生活费定期汇到我们福利院的官方账户上。”
“这么说来——”我对莫如水道:“赖寻应该有工作。至少,在银行抢劫案发生前,他是有工作的。”
岂料,莫如水却是摇了摇头:“但根据我们警方目前所搜集到的各种线索来看,似乎没有这方面的迹象。”
“难道,赖寻背后有资助人?”当即,我回想起了银行抢劫案的那伙悍匪集团。
莫如水则是没有回答,在我们谢过院长之后,便带我走出了老人福利院。
“莫姐姐,那银行抢劫案的其他两人有什么线索吗?”
“暂时没有。”莫如水却是摇头反问我道:“小婷,我看过银行抢劫案当天的那份笔录,你曾经跟我父亲提起那伙悍匪集团,你感觉幕后的真正领导者是那个女的?”
“是啊!怎么了?”
不想,莫如水却是说出了一个更令我大吃一惊的想法:“我猜测——我们警方内部很可能有他们的内应。”
“什么?”我的脸色都惊变了:“你是说有内鬼?”
莫如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像是在开玩笑,她也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这毕竟关系到市公安局刑警总队第一支队的声誉。
我赶忙凑到她耳边:“那你怀疑内鬼是谁?”
“先别说内鬼的事,你陪我去个地方。”
没想到,莫如水带我来的这个地方居然是“中国结”总店。平日里,唐蓉蓉只要不在“中国结”婚仪体验馆,多半就在此处办公。但我们通过前台得知,唐蓉蓉没在自己的集团办公室,而是在婚仪体验馆。
“唐蓉蓉?”我们一走出总店大堂,我便急忙追问莫如水:“你是在怀疑唐蓉蓉?”
“小婷,”面对我的疑惑,莫如水却是一脸的深思:“我们似乎早前忽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
“的确!那三起案件你都在现场,我们由此分析那个幕后黑手很可能是在针对你;但我们警方也同时忽略了至少从目前来看,奇瑞QQ命案与无脸死者命案也都和唐蓉蓉有关。”
“奇瑞QQ命案不算吧?”我则是摇头否认道:“只是那个‘无脸死者’——戴雄碰巧偷走了唐蓉蓉的车而已。”
“那真的是恰巧吗?”莫如水却是露出一副怀疑的神态:“你与崔亮的婚礼上出现了那个‘无脸死者’,而唐蓉蓉不仅是你们婚礼的策划人,那座‘中国结’婚仪体验馆也是她的地盘;奇瑞QQ命案就更不用说了,唐蓉蓉的汽车被盗,而我们警方在那辆被盗的车内发现了‘无脸死者’戴雄的指纹,而唐蓉蓉所负责的婚仪体验馆则是发现了戴雄的尸体,将这一系列线索串联起来,难道你还觉得这只是巧合?”
之前,我一直认为这两起案件跟我有关,从没把它们与唐蓉蓉联系在一起;但在听过了莫如水这番严谨的分析之后,我明白奇瑞QQ命案与无脸死者命案跟唐蓉蓉不无关联。
这一个多月,因所有的案件均搅成了一堆乱麻,我一直在寻找这乱麻间的连接点,希望能通过抽丝剥茧的方式,找到直抵案件核心的突破口,却是万万没想到——这突破口竟是在唐蓉蓉的身上。
“那这么说来——”我面露怀疑:“唐蓉蓉也一定在银行抢劫案的现场喽?”
“对!”莫如水点了点头:“我怀疑那个女悍匪——就是唐蓉蓉本人!”
“这怎么可能?”我一脸无法相信的表情:“唐蓉蓉家大业大,莫姐姐,可能你还不知道——她除了是‘中国结’餐饮集团的运营部总监兼销售经理,她还是‘中国结’老总的千金,根本就不缺钱,她为什么要去抢劫银行?”
莫如水却是回答:“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但她很有可能不想跟赖寻牵扯上什么明面上的关系,所以没有走公司或是个人的账户,而是策划了一起银行抢劫案,这样——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
“你的意思是说——也是唐蓉蓉唆使赖寻杀死了‘无脸死者’——也就是戴雄,那她跟戴雄又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这就是我接下来调查的方向。对了!”莫如水望向我道:“小婷,我想问你跟唐蓉蓉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没有啊!”我想起结婚前——带崔亮第一次去“中国结”婚仪体验馆,商量决定婚礼事宜,唐蓉蓉出门迎接我们,不仅声称与我丈夫初次见面,还将我称之为其最好的闺蜜……难道,这些都是假的?
莫如水启发我道:“小婷,如果唐蓉蓉是这一些列案件背后的指使者,你在现场,她也在现场,你不觉得她这是在针对你吗?”
当即,我回想起崔亮和唐蓉蓉在“中国结”总店VIP客房里的私会,难道,他们早就已经认识了,在我们结婚前便认识;亦或是在我与崔亮结婚之后,两人竟是发展了私情?但我却是不动声色:“这怎么可能?蓉蓉姐为什么要针对我?”
莫如水则是随口回答:“说不定她是崔亮的前女友,由于自己的初恋男友另谋新欢,便展开了积极的报复。”
前女友?唐蓉蓉是崔亮的前女友?由此,我回想起和崔亮结婚那天,因为“无脸死者”的出现,破环了整个婚礼气氛,唐蓉蓉便亲自开车送我们回往善德花园学府——在车上,她特意跟我说的那席话:“那这么说来,你应该是他的初恋了?……男人的话——切不可当真。”当时,我以为唐蓉蓉是在开玩笑,或者说是在嫉妒我与崔亮的感情;但现在想来,这一切似乎早就存有预谋。
我心里面的怀疑和猜测,俨然被莫如水盖棺论定,那我丈夫之前为何要装出一副否认早就认识唐蓉蓉的模样,他们之间到底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随而,我的心跳“咯噔”一惊:难道,崔亮就是莫如水心中所怀疑的那个警方内鬼?
莫如水的手机铃响,她从口袋里掏出时,我无意识地瞟了一眼,显示是莫直徽的来电。
果然,莫如水按下了接听键:“爸,怎么了?”
“啊!”岂料,莫如水发出一响讶意,一副吃惊的模样抬头望向我时,似乎是被什么事情给惊愣住了。
“怎么了?”我赶紧询问莫如水道。
“唐蓉蓉被龚客来绑架了。”
(伍)
我和莫如水赶来到“中国结”婚仪体验馆,城堡门口的小道上停着五六辆市局的警车,包括三辆车身上印有特警的警车。大家正在严阵以待,观察着馆内的情况。
从莫如水那辆路虎越野车内走下来时,我一眼瞧见陪伴在莫直徽身边的崔亮,很明显,我丈夫也望见了我,但他并没有招呼我,甚至都不担心我参与如此危险的警方营救行动是否合适。
“怎么?你们吵架了?”显然,我的目光指向引起了莫如水的好奇。
我装糊涂道:“谁?”
“你和崔亮啊!”
我不想过多解释什么,则是面色淡淡地回答:“你们侧写师不要总是这么敏感好吗?”
“好吧!毕竟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我也不便多嘴。”
莫如水没再多问,走到父亲的身边,询问唐蓉蓉被绑架时的具体发生:下午三点,唐蓉蓉带着一对即将踏入婚姻殿堂的新人,来到婚仪体验馆进行参观与考察。身为该馆的负责人,唐蓉蓉正在向这对准夫妻介绍馆内的功能配套与设施情况,龚客来从一楼宴会厅的门后蹿出,将唐蓉蓉掳为人质。
想必,逃离市公安局的这些日子,龚客来便一直藏身在此处。一是这里远离市区,可避开警方的追捕;二是此处鲜少有人来往,唐蓉蓉通常在“中国结”总店办公,多是有新人若在这里举办婚礼,才会带他们来此处考察;三是宴会大厅的背后就是厨房,以及三楼的休闲娱乐会所也会存放有一些饼干零食等干粮,不至于让他饿着。
与此同时,那对准新人正在接受警方的笔录,那个准新娘因被惊吓得浑身发抖,一切皆由准新郎代为回答:“那人手里拿着炸弹,一把抓过唐经理,威胁我们退出城堡,不然就跟我们同归于尽。”
由于这个准新郎讲得绘声绘色,把自己当成了绑架者,一把拖拽住其未婚妻,把准新娘吓得哇哇大叫,他急忙冲对方一再道歉:“媳妇,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没弄疼你吧?”
“当时,案发时是几点?”莫如水走来到我身边,神态严肃地询问对方。
“四点,下午四点整。”准新郎一脸笃定的表情:“因为我要在五点之前赶回公司,所以参观完体验馆后,我特意看了一下手机,时间显示为四点过五分,便催促我的未婚妻可以回去了。唐经理便带我们下楼,刚要走出宴会厅大门,不想就发生了绑架案。”
我掏出手机,当下时间为五点零七分,也就是说在一个小时前,发生了这起绑架事件;警方则是在接到准新郎的报案后,于半个小时前紧急赶来到了这儿。
“怎么办?”警力的另一边,崔亮则是询问自己的老师:“我们已经与这个混蛋对峙了半个来小时。”
莫直徽满是一脸谨慎的态度:“我们现在所了解到的情况,全都是从那对准新人的口中得知,城堡内的具体状况还不太清楚,除了龚客来手中拿着的那枚自制炸弹,建筑物内还有没有其他易燃易炸物品,我们却是不得而知,所以必须要考虑到人质的安全,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与此同时,可以看到四五名警力每人拿着一只便携式炸药探测仪,正在城堡的外围查探建筑是否还安放有其他爆炸物品,整个城堡就像是一座巨大且沉默的坟场,将龚客来与唐蓉蓉吞入它的肚腹之中,根本不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很快,一个仔细查探过建筑外围的技术人员向莫直徽报告道:“据我们初步勘察,建筑物外围没有爆炸物,但鉴于这只便携式炸药探测仪的检测范围在十米左右,而整座城堡高约二十米,所以天台的位置是否安装有易燃易炸物品那就很难说了。”
对方的报告让莫直徽愈加感到为难,就在其犹豫该如何下发指令的同时,突然,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唏嘘的喧哗,目光纷纷朝城堡的天台处望去。
“你们快看,在那儿,就是那个男的!”就在准新郎晃动不安的手势中,我和莫如水朝城堡的天台望去,眼见龚客来正押着唐蓉蓉朝天台的外围走来。
由于,龚客来剔了一个光头,亮光在其头顶处反射,所以我第一眼没认出来,而是看到他将唐蓉蓉推到了天台的边缘,这才确定那是绑匪,也就是龚客来本人。
唐蓉蓉望着城堡前黑压压的人群,似乎是在求助,因一眼看到我,大声呼救道:“小婷,快救我!”
“你给我闭嘴!”龚客来狠狠地扇了唐蓉蓉一耳光,他是把自己当成了上帝般,俯瞰向地面上的众人嚣张地喊话:“你们这些愚蠢的警察——不要妄想这次叫来赵美云,我就会再次上你们的圈套,这次,我说到做到——一定会和人质同归于尽。”
说话的同时,龚客来的手里举起了一枚炸弹,那完全是一副不计后果、亡命徒的状态,引起了大家的一阵喧哗。
“那家伙该不会是真要跟人质同归于尽吧?”站在我身边的准新郎脸色被吓得惨白。
莫直徽走到女儿的身边,是在征求莫如水的意见:“如水,龚客来的情绪似乎看起来很激动,你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平静下来吗?”
莫如水则是以犯罪心理学的专业姿态点头回答:“是!我也发现了,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我觉得他的精神似乎受到了外界的刺激,整个人的状态濒临崩溃的地步。”
“该不会在他离开市局的这些日子,受到了什么刺激?”
“很有可能。”
“莫警官,”我转向莫直徽道:“我能不能问龚客来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然而,我没有回答莫直徽,而是打开手机的扩音器,面冲龚客来大声道:“龚客来,你不是一直喜欢赵美云吗?为什么绑架唐蓉蓉?我现在就可以把你心爱的女人叫来。”
“哈哈!”龚客来则是仰天发出狂妄的大笑:“你们又想施展美人计,这次我不会再上当了。”
绑匪的嚣张就像是一朵乌云,压盖在了每个人的头顶,莫直徽的神情愈加痛苦:毕竟,如何保障人质的安全是目前所面临的最大困境。
“来了,来了!让开,请让一下!”不想就在这时,崔亮的那两名属下——小江与小木带来了案件的转机,他们是接来了龚客来的老母亲。
原本,龚客来的母亲就苍老得厉害,眼下其腿脚更是大不如从前,颤颤巍巍着快要摔倒在地,幸亏被莫如水一把搀扶住。
老人依旧是盲人摸象那般抓摸着面前的空气:“客来呢?我的客来呢?我的儿子呢?他在哪儿?快告诉我他在哪儿?……”
“在那儿!”我指了指城堡的天台。
之前,老人那双玻璃珠子般浑浊的眼球,在望向目标时竟是甫然一亮,体内发出洪荒之力的哭腔道:“儿啊!你怎么这么傻,怎么又绑架人了?”
显然,老母亲的出现让龚客来感到无地自容:“妈,您怎么又来了?”
“儿啊!”老母亲几乎是在用哀求的语气对自己的孩子道:“你快下来吧?快向警方投案自首吧?妈求你了!”
“妈,您不该来,不该来呀!我对不起您老人家!”可以听得出来,龚客来似乎正在发出忏悔的哭声。
“儿啊!”老母亲居然不顾腿脚不便,竟是跑去到城堡的正下方,张开双臂,冲孩子道:“儿啊!妈妈在这里,你快下来吧?妈求你了!”
“妈,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您啊!我这就来找您!……”就在众人还没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一撇黑色的物体从天而降,整个背景则是残血的落日,随而传来“咣当”的声响,是龚客来硬生生砸在了地上。
谁也没能料想到这位老母亲的出现,竟成为压垮龚客来的最后一棵稻草,这个男人居然选择了跳楼自杀,亦或他根本已经丧失了理智,臆想中是在奔向母亲的怀抱。
龚客来脑袋坠地的那一声闷响,就活生生地砸落在老人的脚边,老母亲呆呆地望着儿子的尸体,发不出任何悲泣的哭声。顿时,整个现场一片死寂,仿佛每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吓住了,只有天台上传来唐蓉蓉那声声恐怖异常的尖叫:“他跳下去了,那个绑匪跳下去了,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那轮如血的夕阳下,老母亲试图抱起儿子那具被摔碎了的肉身,就像是抱起了一个浑身血污破烂的布娃娃,却是怎么都抱不周整,最终发出了解锁一般的嚎啕大哭,令现场的所有人如同恢复了气息,一个个都活转了过来。莫直徽冲崔亮挥舞了一下手势,崔亮便领着十几个警察,率先领头闯入了城堡。
我因为担心唐蓉蓉的安危,不顾莫如水的阻拦,也大步跟进了堡内。
崔亮领着大家朝天台跑去,眼见唐蓉蓉一副吓坏了的惊恐,蹲缩在天台的一角,精神失常般地呢喃:“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是他自己跳下去的,跟我无关,这一切都跟我无关!……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我走过去,一把拥抱住受惊过度的唐蓉蓉,安慰对方:“蓉蓉姐,你别这样,你已经安全了!我现在就送你回家。”
“死了吗?他死了吗?”唐蓉蓉像是精神上受到了莫大的刺激,用力地推开我,面趴在天台边,因望见了龚客来的尸体,浑身正恐惧地瑟瑟发抖。
与此同时,我一屁股跌坐在地,起初并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当我正要站起来时,感觉肚子疼痛得厉害,我慌忙摸了一下裤子,竟是满手的鲜血。
“啊!血——血——这里也有好多血!……”唐蓉蓉回头,因眼见我坐在地上,两腿间流出了鲜血,就像是受到了更加严重的刺激,整个人都在发狂发癫地大喊大叫,仿佛是在用生命的力量迸发出声:“血——血——怎么那么多的血?我身上也有血!我是不是快死了?!我快要死了!我马上就要死了!……”
唐蓉蓉一边擦拭着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血迹,一边倒下了身子,整个人筋疲力尽,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意识。
跟在我身后的莫如水,由于看到我跌坐在地,连忙跑了过来:“小婷,你没事吧?”
“疼!我的肚子好疼!”我捂住拧绞着发作的肚子,大颗的汗水从额头滴落,脸色更是疼得面目狰狞。
“小婷,你流血了?”崔亮从另一边赶了过来,其神色正焦急地望向我。
我艰难地抬起手臂,抓扯住丈夫的衣袖:“孩子,我们的孩子——”
“小婷,你撑住,你一定要撑住!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在昏厥过去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崔亮一把抱起我,以最快的速度朝城堡的楼梯口跑去,而我则在这颠簸中逐渐失去了知觉。
闭上眼睛的同时,我除了看到最后一抹血红色的残阳,还看到被莫如水搀扶起来的唐蓉蓉——冲我露出了一抹不被外人所察觉的邪恶笑容,与之前那个胆小、怯懦、恐惧、崩溃了的被绑架者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难道,这是我的幻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