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猫腻:猫系列第三部·前传》(24)
2022-12-16 作者: 燕书瞳
中年柏拉图
(壹)
一九九六年秋末冬初的时节,大儿子越书明年满二十八岁,刚刚才打来电话告知其父亲:由于市规划局总工程师办公室原办公室主任被任命为副局长,越书明则凭借其自身的才干和能力,被升任接替为该办公室的代理主任。之所以,越书明被暂定为代理,是因为其太过年轻的缘故,而组织为了检验他的能力,先任命其代理的身份,倘若工作上没有什么失误,便正式升任为总工程师办公室主任,可谓年轻有为,前途无可估量。
但越文轩一点也没为大儿子的升迁而感到高兴,这才想起妻子已经过世了整整十个年头,而小儿子越书华的亡故也已接近了四载。
由于是周日,广博县中学的办公大楼内几乎无人。越文轩之所以会呆在高三年级的主任办公室,似乎就是为了等待儿子这个没有约定的电话,当然,这一切只不过是越家老爷子接听之后的一厢情愿罢了,在此之前他正在俯案练字。那只儿媳送给大儿子——越书明的大黄狗已经满六岁,正相伴在主人的身边,安静地蹲坐在桌子旁,倒也乖巧忠心。
案台上摆放着一只松花砚,那是大儿子越书明与儿媳杜娇蕊结婚,小两口首次回往高庙村过春节,儿媳的父亲送给自己的见面礼。由于常年被墨汁浸染,原本松花石质的砚台,已经泛出墨色的亮光。
越文轩回到镇尺摊开的宣纸前,原本,镇尺前的笔搁上放有一支蘸满饱墨的大楷狼毫,但越文轩沉念一想,便换成了笔挂上那杆专门用以书写小楷的紫毫。往昔间,这位中学历史老师多是挥毫泼墨,书写笔韵也多是飞沙走石的狂草,大气磅礴,自然随性,意境高远;但由于大儿子打来的这通报喜来电,令其心思瞬间忧伤细腻,因而决定研练凤体小楷。
越文轩站在办公桌边,拿起这管多日不用的毛笔,圆润了紫毫笔锋,抚砚台理顺笔尖,一时之间却是不知该写些什么。书写什么好呢?越文轩的心中正默念犹豫之时,运腕着力的笔端却是行墨苍凉: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写着写着,越文轩将笔锋一颤,泪珠溅落在宣纸上,沿着纤维晕染开来。此时此刻,心境也是浮现出尘尘雾光,仿佛氤氲起了前尘与旧梦,下乡落户在高庙村、受到妻子的追求和爱戴、两人结婚生子、妻子病床托付、独自抚养两个儿子长大成人……这一切红尘往事仿佛就发生在昨昼。想来,一千多年前的大诗人苏轼为悼念其原配爱妻王弗,在创作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的亡词时,恐怕也是这般凄绝怆凉的心境吧!
虽然自己与妻子算不上恩爱,但到底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妻子不仅为自己生下两个儿子,更是为了支持自己的教师事业,包揽了养育孩子及所有家务的重责,如今也才有了自身在广博县中学的崇高地位,特别是受到了高庙村邻们的尊重与无限爱戴,这份恩情越文轩是无法回报给埋骨于九泉之下的亡妻了。
岂料,越家老爷子将紫毫回笔一收,这上阙的笔墨还没有干透,就忽听门外有人衔接起了这首亡词的下半阙: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越文轩神色诧异,正抬头望向房门,手中的毛笔坠地,溅满了一地的墨点。门内走进来一个女人,恍惚之间,越家老爷子以为是正在缅怀的妻子,但因看清楚对方,越文轩则是一惊,走进办公室的这个女人,自己熟识,名秦秀珍,是近邻镇老秦家的秀才之后,教授初中部语文。两人基本上没有单独说过话,只是在学校的大会上汇报工作时,偶尔有过少量工作上的交流。
这秦秀珍说不上漂亮,更何况已经人到中年,该是有四十出头了吧!却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在广博县这种小县城,这个女人浑然天成了一股大气,令人感觉如同沐浴在微风之中。
秦秀珍面带微笑地走到了办公桌前,正端视着宣纸上的书法,真心由衷地拍手赞叹道:“漂亮,这字可真是漂亮!原来,越主任也很喜欢这首词啊?”
“只是想起了一些前尘往事。对了!”越文轩放下笔,转向秦秀珍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题这首词?”
“今天是亡夫去世五周年的日子。”然而,秦秀珍没有流露出丝毫的难过之情,则是嘴角暗含着豁达与温情的笑容。
越文轩顿时哑然失笑:“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秦秀珍则是摇了摇头:“同是天涯沦落人——”
的确!两人同时任教于广博县中学,一个是历史老师,一个是语文老师;一个是年级主任,一个是教学骨干;一个是城里知识分子的子女,一个是镇上书香秀才的后代;一个十年前亡了妻子,一个五年前故了丈夫,两人皆命薄祸依,果然是同命相怜。
“相逢何必曾相识!但还好,我们不仅相识,还在同一所学校任教。”越文轩也不清楚为何会脱口而出这样的话语,有点像是在表态自己的心迹,听起来宛如少年青涩的告白。
越文轩从来没正式谈过恋爱,一直都是妻子对他充满了崇敬之情,他只要配合亡妻的爱慕和景仰,婚姻生活便会过得平顺且安稳。因为是农村女性,天生便踏实肯干,也不懂城里人的罗曼蒂克,只要能与喜欢的人相守在一起,妻子就已经感到满足与幸福了,对丈夫也没有什么额外的要求,所以越文轩从来都不知晓谈恋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相互真心真爱喜欢的恋人之间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直到这一刻,他居然产生了一股如情窦初开般怦然心动之感。
“对不起!”秦秀珍抱歉道:“我要去办公室拿参考书,就不打搅你了!”
越文轩没有挽留对方,由于他正心跳得厉害,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悸,对秦秀珍的感觉已然自心底不知不觉地生根萌芽。
如果不是上山下乡,倘若不是妻子早亡,越文轩就不会遇见秦秀珍这样的女人——本分里透露出了知性,更谈不上会喜欢对方。但他是一个经历了人世沧桑的男子,经历了命运起伏和轮回的男人,知道生命的酸甜苦辣,知晓生活的冷暖自知,更明白自己的人生真谛,因而命运让他在这一刻注意到了这个女人。
越文轩也说不太清楚,他们之后发生了什么:有时候,他们一个下课回往办公室,而另一个则是备课前往教室,两人在楼道里相遇,却是什么话也不说,彼此相视一笑,似乎一切温暖与相知都凝聚在了这抹心知肚明、脉脉温情的笑容之中;有时候,他们带着学生来到操场上,一个正领着高年级的毕业班,而另一个则带着初中一年级的新生,相互望见了彼此,内心感觉很默契,那是一种岁月所积累沉淀下来的温存和内敛。
越文轩把这理解为初恋的感受,既然年少时错过了爱情的本质,就有必要为自己补上这一课。尽管他并不确定秦秀珍对他如何认知,但这种暗恋的心绪让他感觉生命充实,更是充满了能量与阳光。
(贰)
二零零一年的新学年开学,高庙村老沈家的小儿子沈平治年满十六岁,而这个少年则是以近邻镇第一名的好成绩,升入进了广博县中学。
当时,沈平治不仅人长得高大帅气,学习成绩更是位列全年级第一,可以说是校草级别的风云人物,自是受到了全校女生们的倾心和热捧。但他对那些异性统统都看不上眼,其唯一的爱好就是利用午休时间打打篮球,自然是引来了全校为之驻足喝彩的女生们,这也算是广博县中学校园内的一道靓丽风景线。
这天,秦秀珍不仅给这个二外甥打来了午饭,还给外甥拿来毛巾,并且亲自为其擦汗,看得出来这对姨侄俩的感情很好。由于没有孩子,丈夫过早去世,秦秀珍将沈平治当作自己的亲儿子来看待,特别是沈平治考入进县中学,又因大外甥沈平凡进城打工,妹妹秦秀珠则在高庙村独自抚养照顾小女儿沈彦婷,所以秦秀珍自觉更有义务帮妹妹照顾好这个二外甥。
越文轩站在宿舍的窗户前,正好看到秦秀珍给沈平治擦汗时的情景,姨侄俩的关系显得融洽而温暖,心中不免涌起了一股愧疚之情:九年前的那个夏天,越文轩因为家族荣誉,教唆沈暮风自杀一事,就如同恶梦一般纠缠着他,让他的心灵永世不得安生。当下,眼见这个帅气硬朗、逐渐展现出其父亲沈暮风之骨风及气韵的少年,并且天天就在自己的眼前晃动,难免愈加深重了其罪恶的心态。
然而,这种灼心一般的焦虑感,越文轩只能压抑在心底,甚至他从没向自己的大儿子越书明透露过分毫,则是不想给家人带来任何心灵上的煎熬和负担。更何况,为了掩盖家族丑闻,越家老爷子不得不采取杀人之举,这给自己带来了深彻的羞耻之感。倘若可以用生命为代价,为掩盖小儿子的丑闻,越文轩甘愿牺牲自我,用以保全家族的名誉,但他除了杀人灭口之外,实在是无计可施。
沈平治坐在操场边的长椅上吃完了大姨打来的饭菜,帅气地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便抱起了篮球,回往篮球场上。
“哎!刚吃完午饭,就做剧烈运动,对身体不好!”
“大姨,您放心,我身体壮着呢!”沈平治一边说着,特意亮出了其手臂上高高健硕鼓起的肱二头肌,就像是一对小老鼠在皮肤下乱窜:“我再打一会儿,就回宿舍休息。”
秦秀珍拿这个二外甥毫无办法,不得不疼惜地摇了摇头,就朝校职工宿舍的方向走来。
秦秀珍来到二楼的走廊尽头,那里是一个公共洗衣房,便将沈平治吃过的饭盒,正放在水龙头下方冲洗,就感觉一个人走了进来。虽然秦秀珍没有抬头,却是已经感应到了对方正是越文轩,手里也拿着吃完午饭的碗筷来清洗。
由于大家都在午休,因而洗衣房内只有他们两人,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两人并排弓腰站在水槽前,彼此似乎商定好了一般,刻意地谁也不去看向谁,相互之间沉默的空气凝滞着甜腻且温情的暧昧味道,如同年少轻狂时的冲动心绪,心跳竟是“咚咚咚”地强烈作鼓。
越家老爷子意识到自己若再不说话,心就要跃出胸膛,便主动开口闲谈道:“那是你的外甥吧?”其表情依然对着默默流动着的水流,努力佯装出着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
秦秀珍当然明白对方提起的正是自己的二外甥——沈平治。球场上的那个少年神采飞扬,修长健硕的身材尽惹人注目,其不不仅仅是学霸,还练得一手好球技;但平治的个性太过阴郁冷漠,大概因受到父亲亡故的影响,所以其私底下没有什么朋友。
“他跟你是一个村子的。”秦秀珍将冲洗干净的饭盒放在了水槽边,便开始清洗双手。
越文轩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沈家医生的二儿子。”
当提起沈暮风的同时,越家老爷子感觉身体剧烈一颤,眼前仿佛出现那天夜晚的情景:高庙村清溪口边的那片山坡上,沈暮风的脖子挂着一根绳索,被悬掉在了一棵参天大树下,幽幽荡荡地像是一个鬼魂的影子。突然,沈医生冲他睁开双眼,仿佛死不瞑目的样子,张了张嘴巴,一注鲜血从其嘴角流下,分明是想痛斥指责什么。
“你怎么了?”秦秀珍感觉眼角余光莫名一跳,这样才抬头望向对方,注意到越文轩的脸色有些异样。
“啊!没事!没事!”为了掩盖内在的心虚,越文轩装作揉眼睛道:“水不小心漂到了眼睛,现在好了。”越家老爷子名正言顺地眨了眨有些发红的眼睛,呲咧出稍有些笨拙的笑容,正笑意浓浓地望向秦秀珍。
他们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但越文轩笑得像是一个孩子,仿佛一缕阳光下的纯真少年,竟是惹得秦秀珍心头一热。丈夫离世了这么多年,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这般心动的感觉了,一股暖流跳蹿过心田。
秦秀珍连忙低下头,掩饰有些发热的面庞,拿起了水槽边的饭盒,正准备转身离开之际,却是被越文轩用话语拦住。
“你这个外甥很厉害呀!”越家老爷子似乎有意要跟对方多说些什么:“不仅学习好,运动细胞也发达。”
秦秀珍则是礼貌地回答:“你的两个儿子也很厉害呢!”当即,秦秀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记起越文轩的小儿子——越书华在其高考那年,也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被大儿子接进城里就医,便再也没有返回学校了。不想在那年的冬天,从高庙村传来越家小儿子病逝的消息。学校的老师和领导从上至下,大家都为此感到万分的惋惜。
没想到,却是沈平治打破了这份尴尬,抱着篮球冲进校职工宿舍的公共洗衣房,冲秦秀珍大喊大叫道:“大姨,您在这儿啊!”
沈平治因为满头大汗,将脑袋伸到水龙头下,将水流开足了马力,把脑袋淋了个精透。随后,少年就像是一只小野狼般,晃动着他那颗湿漉漉的脑袋,故意淘气地将水珠浇到了秦秀珍的身上。越家老爷子没想到表面看似阴郁冷酷的沈家二儿子居然也有如此天真顽劣的一面,竟是忍不住大笑出声。由此,沈平治才发现越文轩就在现场,不由自主地绷回了阴冷的面色,并且直立起了身子,分明有意在外人面前回避自己单纯开朗的一面。
“不好意思!”越文轩忍住笑意道:“打搅你们的天伦之乐了,我现在就回宿舍,你们继续。”
沈平治再次将脑袋伸到水龙头下,是在大口大口地喝水;与此同时,目光却是乜斜地望向门口,眼见越文轩走出了洗衣房。
秦秀珍带着沈平治回往自己的宿舍,在路过越家老爷子的房间时,房门微微地撕开了一道裂缝,越文轩见姨侄俩走进了楼梯口的那个房间。
一直以来,两人就住在走廊的两端,他们就如同人生的端点,看似近在咫尺,却是远隔天涯,不知今生是否能拥有再续前缘的机会。但这样的表白,越文轩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与秦秀珍都已不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情怀,虽然同命相怜,但他们却是拥有各自的家庭。更为重要的是,他越文轩还背负着老沈家的一条人命,因而无论心底存有怎样的心念及所属,他都迈不过深埋在其心底里的这道坎。
(叁)
由于高一年级没有分文理科班,所以便由越文轩教授历史课程。
按理说,越文轩担任高三文科毕业班主任,又肩负年级主任一职,根本就没有精力带高一的学生。但他竟特意向校长申请教授沈平治一班,这不免引起了校长的疑惑,他则是准备好应对的说辞: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带过高一年级了,知识点难免会有些生疏,这也算是给自身提供了一个温习的好机会。尽管这理由十分牵强,但由于越文轩资历深,所带班级皆升学率高,在不影响本职工作与任务的情况下,校长同意了他的请求。想来,这也是越家老爷子试图补偿沈家的一种姿态和方式。
这天上历史课,越文轩正在黑板前讲解民国时期的历史,沈平治则在翻阅《解析几何》的相关参考书,根本就没听讲。
越文轩走到沈平治的座位前,敲了敲男孩的课桌,是在提醒上课听讲,但并不想施以严厉的警告。沈平治的脑袋微微一动,由于其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照在其半侧的脸颊,明暗出了一股轮廓分明的冷峭气质。沈家小儿子的目光似抬非抬,已然察觉到了对方指责的神情,却是没有一点要收敛的意思。
越文轩知晓这个男孩不太好对付,却是没有料到居然这么不好对付,便反话自嘲道:“好像是我走错了课堂。”
“不!”沈平治则是干脆利落地摇了摇头:“不是您走错了课堂,只是我提前自学完毕了您所教授的课程内容,因闲着实在无聊,所以就用高二的几何来打发时间。”沈家小儿子骨性里嚣张狂妄的这股子傲气实在是暴露无疑。
这孩子可真是狂妄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越文轩看到沈平治面前、那本摊开了的解析几何参考书,正密密麻麻地交错着空间立体线条及各类弧线,仿佛正是少年脑海里所充斥着的那些神秘莫测的脑电波,更是人生中那些命运无常的路途轨迹。
越家老爷子倒是没有特别气恼,因骨子里对沈家心存愧疚之情,也就不与面前的少年计较,依然保持着温和的笑容道:“这么说来——你知道这是历史课?”
“是啊!我知道!”沈平治没有任何自省的表现,却是幽幽地抬起头来,用目光灭了对方一眼,并非是要针对越文轩,而是对待亲属以外的人,沈家小儿子从来都是这般目中无人:“但研究历史不是我的志向,我的方向是理科。”
“你是说你要选择理科班?”
“不仅如此!”沈家小儿子从课桌内抽出了一张表格,拍按在桌面上,那是一张跳级申请书。沈平治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选择跳级,原本高庙村小学、近邻镇中学……总之,有很多次跳级的机会,他却为何单在高中时选择跳级,似乎是有意要跟越文轩对着干,至少在其潜意识里存在这样的执念:俨然是在怀疑当年越家小儿子的亡故不明不白,是不是跟父亲的莫名自杀存有什么内在的关联?!
沈平治隐约记得九年前的一个春天的夜晚,那个看似与平常无异的晚上,越家大儿子越书明形色匆匆,邀请父亲去越家给小儿子越书华看病。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一向性格温文尔雅的父亲,一提起越书华的病症就会性情大变,向家里人发火?当下,这个少年正目光烁烁地注视着面前那个看似德高望重的历史老师,似乎是要从对方为人师表的身份下探寻到事件的真相。
然而,越文轩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张跳级申请书上,一脸诧异的表情:“你要跳级?”他快速扫过了书面内容:“而且,还准备跳到高三年级理科班?”
“很抱歉!”沈家小儿子却是一副毫无任何抱歉之色的傲慢:“越老师,我没有选择您的毕业年级文科班。”
“那好啊!”越文轩放下那张申请书,收敛住之前的惊讶之态,似乎有心想要看看对方的实力到底如何,也是为了杀杀这个狂傲少年的满身锐气:“正好!马上就是期末考试了,我帮你向高二理科班主任多申请一个座位,如果你能考进前十,我就向校长举荐你跳级。”
沈平治却是微微一笑,仿佛一切尽在其把控之中,口气更是张狂到无法无天:“不!我会考进前三!”
“好!一言为定!”越家老爷子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认领了沈平治的军令状,顺带抖了抖其手中的那份申请书:“那这个——就由我先代为保管好了!”
很快,沈平治申请跳级一事,不仅在其所在的年级,更是在广博县中学引起了爆炸性的效果和谈资:整个学校的师生,特别是那些对沈家小儿子充满了景仰之情的女孩们对此事议论纷纷,简直是把沈平治当作“学神”一般来崇拜。
那天中午,这个男孩在去往食堂的路上,与高二年级理科班的头号尖子生——程奥擦肩而过。当时,程奥手中提着家里保姆送来的一份营养午饭。在那个年代,这么一个小县城的家庭居然能雇佣一个保姆,足可以体现出程家的家境殷实。
程奥人长得不错,脸上有点婴儿肥,因为家里有钱,难免追求时尚,喜欢抹满发胶,顶着一个好莱坞上世纪二十年代极为流行的帆船头,配上一脸的婴儿肥,就像是一只散了形状的粽子,毫无之后从美国留学归来时,仿佛被大西洋的海风吹出了轮廓,带着嬉皮士的雅痞味道。果然,镀金的效果还是很重要的。
由于沈平治只关心自己与家人的世界,因而根本就不知晓这位学长在没遇到自己无意识的较量之前,一直都是整个高二年级理科班的神话。两人都不会想到彼此会成为此生纠缠不清的劲敌,这不管是在学习较量上,亦或涉及到了两人成年之后的情感问题。程奥更不会料到:一个月后,会败在这个小自己一届的学弟手中。
吃过午饭后,越文轩正在办公室内批改作业,秦秀珍因为送文件,来到其主任办公室,正准备放下文件就转身离开,却是被越家老爷子用话截住。
“你那个外甥——好像正在向学校申请跳级一事。”
虽然对方没有抬头,仍旧埋头批改作业,但秦秀珍听出这位年级主任是在跟自己说话,便浅笑盈盈地接住了对方的话头:“是啊!而且,我已经听说了——那份申请书在你手中。”果然,这个女人是将沈平治当作自己的亲生骨肉来看待,露出了满脸骄傲且自豪的神态。
“是!”越文轩抬头,放下批改作业的那管红笔,点头承认道:“没想到消息传播得这么快。我和他是有言在先,如果他达到了我们的约定,我就亲自向校长举荐他跳级。”
秦秀珍笑得唇红齿白,看起来竟是年轻了不少,口气充满了疼惜之情:“那孩子就是这脾气,从来不肯认输。”
“还是年轻好啊!”越文轩发出垂暮老者一般啧啧的羡慕之声:“正是个性张扬的最好年华。”
“那你认为平治是否能如愿以偿?”秦秀珍的言下之意是在询问对方:自己的这个二外甥能否最终赢得两人所定下的那个赌约?
越家老爷子则是一副保守而谨慎的态度:“一半对一半。”
这个回答既中庸又滑头,倒也贴合其杀人凶手的身份与心机,将自己隐藏得城府迷惑且不露痕迹。
(肆)
期末考试的那几天,在越文轩的沟通下,高二理科班的班主任特意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加席了一套桌椅,作为沈家小儿子的考试座位,而其前面的位子就是程奥。想必正是在这一刻,命运如同一道死结将两人强行地捆绑在了一起。
为了以示考试公开、公平和公正的原则,越文轩作为特约监考老师的身份,代表校长的公正视角,与高二理科班班主任,一起维护考场的秩序。
试卷传递下来的同时,程奥根本就没有回头,而是将最后一张物理试题抽拍到背后,沈平治正要伸手去接,对方却是故意一撒手,卷子便顺着学弟的指缝飘落在地。沈平治先是一愣,但并没与之计较,躬身拣起地上的那张试卷。这样,程奥斜乜着目光,微微偏歪着脑袋,一副傲视群雄的睥睨,完全没将对方放在眼里。想来,这位学长认定沈平治再怎么厉害,就像其之前所夸下的海口能考入年级前三,却必然无法撼动自己位居年级榜首的地位。
面对学长的傲慢,沈平治倒也没放在心上,而是在心中暗暗地叫劲,一定要用自己的实力来说话,将这个狂妄的家伙一举击败,要让对方输得心服口服,为自己的慢怠付出代价,并且是失去尊严的代价。由于父亲的亡故所带来了一系列致命性的打击,特别是这些年在面对高庙村邻里们的流言蜚语,沈家小儿子早已将腹黑运用得炉火纯青,但这个少年并非已经学坏,本性还是相当地善解人意,只是在其张狂及骄傲的外表下,更习惯于不动声色地证明自己,爆发出其内在所默默积蓄的各种能量,这就是沈平治的天生本事和社交手腕,也是他之后很多年行走江湖的必胜法宝。
沈平治为跳级参加高二理科班期末考试一事,早已在校内不是什么新闻,其他班的学生考试结束后,都纷纷跑来到了事件现场,在窗户外面围观看热闹,却见沈平治最先答题完毕,并交上了试卷,引起一片哗然。
在路过程奥的座位时,沈平治故意昂起头颅,撞了一下对方的课桌,这位理科尖子生的笔下一滑,在卷子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字。这位学长正要发火,却见沈平治已经走到讲桌前,向越文轩交上了自己的试卷。不会吧?这么快?程奥心里嘀咕着,多少对其内心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力,但这位学长则是在心中安慰自己道:这个看似不可一世的学弟就算答题快,但正确率未必比自己高。
沈平治走出教室时,刻意回头望了一眼,正巧跟程奥的目光相对,令这位学长的表情一愣,看出对方是在朝自己挑衅,脸色不免阴沉了下来。就这样,双方于不知不觉间已经拉开了较量的序幕,尽管不为外人所知,彼此却是心知肚明。
午饭时,秦秀珍来到校食堂,找到了独自坐在窗户边的沈平治,其附近围坐着十几个花痴的女孩,正在冲其指指点点。
“怎么样?考得如何?”秦秀珍一脸紧张的模样,简直比当年自己报考教师资格证时,还要感到紧张与担忧。
沈家小儿子则是一副自信满满的神态:“多说无益,等结果吧!”
就在在大家纷纷以为沈平治的目标是高二理科班的前三甲,但这个少年无比自信的心态却是要将高二理科班的头号尖子生一举击溃。
这是一个漫长等待的星期,尽管学霸程奥对自己颇有信心,但心中多少感到有些忐忑不安,特别是回想起沈平治那天交过试卷后,这位学弟走到教室门口,回头在面冲向自己时,那双不可一世的眼神,分明满是掌握了乾坤的狂妄。
这怎么可能?对方怎么可能有那么大胜算的自信?较量才刚刚开始,还没有亮出结果,就已经尘埃落定了结局?这怎么可能?……程奥在心里反复挣扎道:自己万万不能输!这位学长十分清楚:就算沈平治没有进入前三名,权当做是一次人生挑战,不仅没有任何遗憾可言,还能被老师们表扬为勇气可嘉,毕竟是以弱战强,两人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但倘若是自己败给了这位学弟,则是强者倒输给了弱势,自己这脸面可就丢大了。因而,程奥绝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相对于学长的焦虑,沈平治却是显得气定神闲,已然把握住乾坤,心里优势突出明显。
这天在宣布了暑假具体的放假日期之后,越文轩便将沈家小儿子叫来到了自己的主任办公室。
“平治,啊!”当即,越文轩似乎意识到这样的称呼还没有经过对方的同意:“不好意思!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不可以!”沈平治回答得十分干脆:“只有我的家人,和最亲密的人——才能这么叫我。”显然,这个少年是在划清与越家老爷子的关系。
越文轩无声地笑了起来,似乎既欣赏对方的个性,又觉得这个少年太过狂妄、幼稚且无礼,但到也真实、新鲜、有趣:“你很嚣张,也很傲气,但的确拥有傲人的资本。”
通过毕业班年级主任的这番欲扬先抑,沈平治已经推测自己的成绩肯定不错,却是装出一脸的风轻云淡:“怎么?成绩已经出来了?”此时此刻,沈家小儿子才感觉心跳透露出了些许加速的紧张。
“是啊!”越文轩抖了抖手上的成绩单,眼见对方没有说话,是在等待他的表述,便继续道:“我已经信守承诺,亲自向校长举荐你跳级。”
然而,沈平治则是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结果,但我最关心的是——我最终进入了前三名的第几?”
“你是想知道——有没有超越你的学长吧?”原来,那天作为特约监考老师,越文轩就已经觉察出沈平治和程奥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与此同时,各个年级期末考试的排名均已张贴在学校的公示栏。程奥第一次如此关心自己的成绩与排名,赶忙跑到公示栏前,挤进了围观的校友,一眼便看到自己的名字位居榜首,露出开心的笑容,以为保住了年级第一的宝座,但因为有些不太放心,便顺着排名搜寻沈平治的名字。
然而,整个名单都没有这位学弟的大名,这令程奥愈加认定自己大获全胜,便用鼻子喷出冷笑道:“哼!我以为那个不可一世的家伙到底有多厉害,居然连排名都没上,还敢甩脸子给我看,真是自不量力!”
但在毕业年级主任办公室这边,越文轩则是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份高二理科班的年级排名表,排在榜首的即是沈平治的大名。沈平治不仅各科总成绩取得了全年级第一,就连其单科成绩也是全超程奥,可以说是全面完败了这位学长。倘若程奥看到这份排名表,一定会气恼得吐血而身亡。
“这份排名表仅此一份。”越文轩将其递交到了沈平治的手中。
果然如自己所料,沈家小儿子发出放肆张狂的大笑道:“看来,这是要给我尊敬的学长留足面子啊!”
“沈平治,你也别太嚣张!”越家老爷子则是一脸笑意浓浓的神色:“这主要是给我的同事——高二理科班班主任留足面子。”的确!自己所教授的“理科状元”竟是被小一届的学生所超越,这面子上实在挂不住。
“那这张排名表,我就收下了!”说话的同时,沈平治已经将排名表折叠好。
“真可惜!”越文轩的确是一副极为惋惜的表情:“我一直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学生。”
“是吗?”沈平治抬头望向这位德高望重的毕业班主任道:“越老师,您不想了解我为何一定要学理科吗?”
“为何?”
“因为我要子承父业,成为一名医生。”沈平治装作没看到越家老爷子的身体一颤,继续说道:“我一定会查明我父亲当年——为什么要选择自杀。”
当即,越文轩立马便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那我祝你梦想成真!”也不知道越家老爷子是在祝福这个少年梦想成真为一名医生,还是梦想成真查找到其父亲“自杀”的原因。
“我会的!”
沈平治用他那双犀利的眼神,正无比锋利地盯视向越文轩。越家老爷子慌忙地站起身,似乎自己若不做点儿什么,就会暴露其杀害了沈医生的事实:“我带你去你现在的班级吧!”
果然,高二理科班班主任的脸色很难看,像往年一样,正在向学生们告知暑假的注意事项,特别强调了安全等问题。就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越文轩将沈平治领入进了教室,但该班主任却是一点也不惊讶,可见其心里早有准备,便指了指最后加席的那套课桌,正是沈家小儿子考试时的座位,可以想象坐在其前排位子上的程奥该是有多错愕,有多惊讶,下巴都快要砸落在了地上。
于是,整个教室爆炸开来,同学们议论纷纷道:“这小子不是没进榜吗?”
“肯定是考进了前三名,不然校长怎么会同意他跳级,但为了给我们这些学长们留面子,所以没有对外公开。”
“这小子该不会是超过了我们班上的学霸——程奥了吧?”
“哈哈!那就有好戏可看了!”
……
每个人的态度皆不同,有惊叹、有不屑、有疑惑、有怀疑,更不乏有看热闹的那一小撮人……理科班向来男多女少,女生们多是欢迎这个叱咤风云的学弟能进入自己的班级。
程奥眼见沈平治走过自己的身边,依然保持着那脸不自知的吃惊状态:“你——你不是没上榜吗?”
“这是为了给你留足面子。”沈平治理了理书包的肩带,并将那张独此一份的年级排名表拍按在了对方的课桌上:“这个送给你,就当是学弟送给学长的暑假礼物吧!”
程奥抓起那张排名表,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不可能!这一定是越文轩——”因情急之下,这位学长发现自己的口误,赶紧更正道:“一定是越主任给你透了题。”
沈平治则是一副懒得搭理对方的孤傲劲儿坐在了学长的身后,这次换作自己根本就没将这个手下败将的一切挣扎放在眼里。此时此刻,程奥的这番呻吟显得多么卑劣及可笑。
然而,沈家小儿子完全不会想到,那份排名成绩单于九年后,兜兜转转绕地回到了自己的手中,那正是程奥于留美准备回国之际,借由沈平治心目中的那朵“永恒之花”,向其所下达的一纸战书!
(伍)
尽管学校没有对外公开沈平治的排名,但其位居榜首、碾压一干高二学长的事实却是传播得沸沸扬扬,甚至广博县报纸为了抓新闻,竟是特意跑来学校求证此事,记者还想采访到沈平治本人,却是被校方以学生放假为由,推脱掉了报社的要求与纠缠。
秦秀珍除了是初中部的语文老师,也是学校宣传部的相关负责人,刚刚打发走了那个纠缠不休的记者,正要返往校长办公室汇报情况,却恰巧在楼梯口遇见了越文轩:“又是县报的记者?”
“是啊!”秦秀珍无奈地点了点头:幸亏那记者并不知晓自己就是沈平治的大姨,不然还不知晓有多烦人。
“你外甥可真厉害!”越文轩真心地竖起了大拇指:“将他的学长们杀得片甲不留。”
“那孩子只是想减轻我妹妹的负担。”秦秀珍的口气满是对这个二外甥的惊喜和疼爱之情。
越文轩则是半开玩笑地试探道:“但我怎么觉得他总是在针对我呢?”
“哈哈!针对你?”秦秀珍大笑了起来:“是你想多了吧!”
是我想多了吗?沈家小儿子那双敌对的眼神时时浮现在自己的脑海。越家老爷子望着面前的女人:如果她知道是我杀害了她的妹夫,是不是就不会跟我这般说说笑笑,而是对我恨之入骨?!
这是越文轩此生唯一有过心动的女人,看似近在眼前,却是远隔天涯,两人之间所割裂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及深渊,而在那深渊底部则是长眠着沈平治的亲生父亲,无论是谁胆敢跨前一步,必定被跌坠得粉身碎骨。由于越文轩的心中对沈家充满了愧疚之意,所以他想用补偿的方式全心爱着这个女人,却又不知该如何做起。
“我要去校长办公室了。”
“啊!好!”随即,越家老爷子想起了什么:“对了!暑假,你回高庙村吗?”
“回啊!”秦秀珍点了点头:“回去看望我父母。”
秦秀珍与秦秀珠姐妹俩的双亲是在一九九五年先后去世的,先是丈夫患上了疟疾,本以为是普通的感冒,为图省钱始终不肯去县里的医院就诊,所以病情就一直拖了下来,最终竟导致一发不可收拾。眼见丈夫的离逝,两个女儿也是前后死了男人,跟自己一样成了寡妇,特别是小女儿不仅背负着巨大的污名,更是要独自抚养三个孩子,母亲整日郁郁寡欢,最终因消弱而病逝,实在是相当不幸的一家人。
沈平治放暑假的那天,妹妹小婷从门厅里跑了出来,拉住对方的手兴奋道:“小哥哥,我听说你申请跳级,不仅如愿以偿,更是碾压了你的一切学哥和学姐们。”
这一年,小婷已满十岁,暑假结束之后,就该升读小学四年级了;而大哥沈平凡早就进城开始了打工生涯。
“只是运气好罢了!”沈平治的态度总是这般随性而淡然,如果不是因多年后相遇了爱情,想必他能永远如此地冷静下去。
小婷却是担忧道:“小哥哥,你该不会由此跟那些学哥学姐们结下梁子吧?”
沈平治根本就没将广博县中学高二理科班的那些学长们放在心上:“我是凭自己的本事和实力考出了这样的成绩,他们就算怨天尤人,也应该多反省反省自己还不够努力,再怎么抱怨,也不应该抱怨到我头上吧?!”
“也是!”小婷一双崇拜的眼神:“小哥哥,你长得这么帅,学习成绩又好,该是女孩们喜欢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找你的麻烦?!”
“你这小丫头,才刚满几岁呀!”沈平治疼爱地刮了一下妹妹的鼻头:“居然就知道帅不帅,喜不喜欢的。”
“我就知道,就知道,小哥哥最帅,最讨人喜欢了!”小婷挽住沈平治的胳膊撒娇,惹得对方哈哈大笑。
“平治回来了?”厨房里传来母亲秦秀珠的声音:“赶紧进屋,准备吃晚饭了!”
“好!妈,我们这就来!”
为了超越沈平治,保住年级第一的宝座,程奥整个暑假都窝在自己的书房内埋头苦读;而沈家小儿子不是帮母亲干些地里的活,就是帮妹妹复习功课,尽情享受着天伦之乐,一家人虽苦中品甜,倒也过得十分幸福。
秦秀珍是在暑假的后一个月,来到高庙村的老沈家,因为双亲的相继离逝,近邻镇的老秦家祖屋已无牵挂,所以一到节假日,秦秀珍多是在妹妹这里度过。
这天,一家人到后山的村冢祭奠双亲,整个山坡都是高庙村专门用以安葬逝者的地方,层层叠叠的包坟和墓碑就像是世界荒凉的尽头,树林间空灵着鸟儿的鸣叫声。安葬在高庙村,这是姐妹俩双亲的临行遗愿,既然丈夫提出了这样的恳求,妻子当然要全心全意地追随,姐妹俩费了好大劲儿,才得到了村长的同意,多半也是同情这一大家子的不幸遭遇。而沈暮风的母亲,早在儿子被自杀冤枉前病逝,所以没有听到那些恶意中伤,也算是一种幸运。
不远处,可望见越文轩正在祭奠自己病故的妻子,墓碑前袅袅升起了缥缥缈缈的缕缕青烟,如同其寂寞寥寥的内在心绪。秦秀珍先是一愣,似乎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越家老爷子,两人隔着重重碑林,仿佛被定格在了时间的缝隙里,主观上周围的一切瞬间被凝固,宛如变成了时空里一方爱情事件的沉默标本,竟是那么深沉、悠远,并且缠绵……尽管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却是似乎正在倾诉着衷肠,能够听闻对方心灵所传递而来的静谧之音。
想来,这就是那种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吧!欲说还休、目光含泪、心静如水、偶起波澜,彼此类似的命运,拥有相同的克制,深埋各自的苦衷,更是因他们都已不再年轻,害怕这人世间的流言蜚语,其有过各自的家庭与责任,所以双方都不敢妄自跨越这雷池一步,唯恐将自己和这家庭炸毁得面目全非,甚至是粉身碎骨……于是,当下两人心中所泛起的一切涟漪的情感尽在那四目沉默对望的眼神之中。
沈平治因察觉到大姨没有跟上,连忙回头,也许正是在那一刻,这个少年便立马判断出大姨与越家老爷子的心中早已互生情愫。特别是在这个安埋着无限死亡之地,对于两个寂寞的灵魂而言,勾起了彼此间同命相怜的悲冷情怀。虽然他并不清楚两人的感情因缘何而起,但现在的情形表明自己的猜测已成事实。
高三毕业这一年,尽管程奥卯足了劲儿,只管埋头苦读,想赢了沈平治,却是屡战屡败,次次位居第二,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高考,程奥都没有赢过这个跳级的学弟,难免令其怀恨在心,竟发誓要报仇雪恨。
没成料想多年以后,两人在市医科大学所组建的那座国家重点实验室——基因治疗研究所再次狭路相逢,更是开启了一场争夺爱情、保卫自尊、守护爱人的雄性战争。
(陆)
二零零六年,沈平治就读于市重点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七年制本硕连读的大三。那一年,越家老爷子年满六十岁,到了国家法定的退休年龄。
由于业务突出,升学率节节高,校长有心要挽留越文轩多任教几年,但越家老爷子感谢过了校长的好意,则是解释自己的儿媳快要生了,而自己的儿子又专心忙于工作,只得由他来帮忙照料外孙。于是,大家都纷纷称赞越文轩有福气,校长也不好再强人所难。
上世纪九十年代,正是国企重组的高峰时期,市规划局为了创收效益,就利用自身的行政资源,与市内某家大型钢铁集团,联合打造了一所直属于市规划局钢铁工程设计院,其专门负责各类建筑钢材的开发和研制。也是在这一年,年仅三十八岁的越书明就被升任为钢铁工程设计院的副院长,真可谓意气风发,官场得志。
在正式接到退休通知单这天,越文轩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前,桌面上的纸盒内是整理好的物品,表示其随时都可以卸岗离开学校,但越文轩感觉心口处空落落的:十年前,即一九九六年秋末冬初的那个午后,妻子已经过世了整整十个年头,自己在写下那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的上半阙时,门外响起了诗词的下半阙,那时候,秦秀珍便走入进了他的心房。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当时当刻,越文轩都摸不透秦秀珍到底对自己心怀着怎样的感情:两人之间是否已经从普通的陌生人,彼此交往升华成为了中年人的爱情。虽然双方几乎没有单独相处说过话,但越文轩相信那是一种心灵的交往——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至少,他是这么单方面认为的。
一整天,越文轩都没有看到秦秀珍,无论是在办公室、教学楼或是食堂,所以越家老爷子吃过晚饭后,只得回到宿舍,收拾好了行李。床头的墙角靠着一口大皮箱,皮革则因为老化而有些开裂,那正是越文轩下乡落户时带来的那口箱子。四十年前,父母把家中唯一可拿出手的这口皮箱拖了出来,擦上蜡油,皮革锃亮,引来同学们甚为艳羡的目光。但眼下,他们早已返回城里,成为了大领导、大老板、大企业家……而自己却孤孤单单地留守在这片流言蜚语的土地上。与此同时,这口箱子也已逐渐变成了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龟裂的皮革表面就仿佛自身苍老的皮肤上汇聚着的皱纹和日渐密集的老年斑,也预示着自己终将回到生命的起始点——进城与大儿子越书明同住。
大概是在夜里零点过,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越文轩正在写字台前题词,猛然感觉心头剧烈地一跳,又是那股如情窦初开般怦然心动的感觉,他分明已经预感到站在门外的人会是谁。
果然,秦秀珍正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隐约可见里面是一个饭盒。
“听说,明天一早你就要进城。”秦秀珍提了提手中的袋子:“这里面是一些吃的,可以在路上吃。”
这就是秦秀珍的临行告别吗?突然,越文轩似乎是为了求证女人的心思,居然冲口出勇气道:“你能跟我一起吗?”大概因没预料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恳求,秦秀珍的表情明显一愣,似乎没理解到越家老爷子话语中的含义。于是,越文轩进一步解释道:“我是说——你能跟我一起进城吗?”到底不是情窦初开的青葱少年了,经过了人世间整整一甲子的历练,越家老爷子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秦秀珍笑了,微笑得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却是充满了温婉沉淀的浑然大气:“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没有!我是说真的。”越文轩第一次主动拉握住秦秀珍的手,女人的身体微微一颤,仿佛被电流击中了要害,听闻对方进一步邀请道:“跟我一起到城里生活吧?”
“那我的学生怎么办?”秦秀珍保持着冷静的笑容,轻轻抹开了越文轩的拉扯。
走廊内亮着昏黄的灯光,这个场景像极了王家卫导演的那部《花样年华》中,梁朝伟与张曼玉那一连串经典的镜头,在那条两人来来往往、岁月斑驳、雨水汤汤、心绪迷离、灵魂孤独的巷道内,传来了时光隧道一般的温柔低语: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想来,电影原本就是一场盛大且隆重的生活秀。只是秦秀珍没有穿旗袍,也没有张曼玉在电影中所流露而出的那般哀婉忧伤及淡淡的惆怅,其嘴角始终保持着绵长的微笑,轻轻摇头拒绝了越文轩的邀请。就在这一瞬间,他们的爱情如同电影里的男女主角一般哀怨、忧愁、无奈,虽然相互间取暖,却又隐忍而克制。但与电影里婚外情的禁忌之恋而有所不同,他们因相互离逝了另一半,本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却是由于各自所处的现实,没办法将问题如此简单化。
秦秀珍如何能不管不顾妹妹一家人的生活压力,放弃亲情的羁绊和牵挂,选择与越文轩私奔城市。无论这座小县城在秦秀珍的生命里印刻下了多少遗憾或悲伤,例如:自己的不孕,丈夫的早逝,父母的相继追随,妹夫的受冤,妹妹一家人的生活艰难,甚至曾经濒临到穷困潦倒、看似了无希望的地步……但这里留存着自己的魂儿,这里更是祖祖辈辈的故乡,近邻镇的老秦家祖屋还需要她的照看,而妹妹这么一大家子也需要她的照顾,所以这种种牵挂都离不开她,自己不能因为享乐这份黄昏的爱情,就放弃了自己的家人和现有的生活,甚至是那份如影随形的孤独之感。
“还是送我一份礼物吧!”为避免越文轩失望,秦秀珍走进了房间,眼见写字台上用一张竖版的信笺,用细毛笔字飞龙潇洒着四行诗句,正是那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的上半阙,便用双手小心珍爱地托起来道:“就把这个送给我吧!”
“那怎么行?还没写完呢!”
越文轩正要伸手夺回时,却被秦秀珍藏在了身后:“没关系!就留这上半阙最好!”
越家老爷子感觉胸口处的心跳“咯噔”一卡,对方这是什么意思,将这书写了一半的诗词作为礼物,而且那还是一首祭奠原配的亡词,难道其言下之意是在告知两人的感情毫无结果,只能是半途而废,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然而闻此,越文轩没料到:自己反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是有愧于沈家的善良,他们老越家亏欠老沈家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倘若沈家知晓了,他为保家族名誉,竟是威胁教唆沈医生自杀灭口,更给沈家老小带来了如此不幸,面前这个温柔善良的女人必定会痛恨他终身。越文轩不要秦秀珍的痛恨与烦恼,而是要她记住彼此间的情投意合。他从来没有如此安静、平和地感受到对一个异性的深爱,他说不上那到底是不是男女之情。他甚至对她无欲无求,只要默默地看着就好,看她流露出温和的笑意,就已感觉幸福流遍全身。他们皆已经迈入进中年,更何况,他越文轩开始步入花甲,早已褪去了豆蔻年华的青春和羞涩。
越家老爷子进城的那个上午,秦秀珍赶去了广博县城的长途汽车站,越文轩刚好将皮箱搬进大巴车下的行李后备箱,其身边正跟随着那条养育了快二十年的大黄狗。远远地,越文轩看到朝自己走来的女人,就像是从地平线上走来的圣女,日出在女人的背后正在奋力地燃烧,这让秦秀珍看起来像是一只火凤凰。面前的情景让越文轩感觉眼角有些湿润:说不定经过一夜的思考,秦秀珍已经改变了主意。
不想,秦秀珍则是递给越家老爷子一个牛皮纸信封。越文轩先是迟疑了一下,颤抖着手接过信封打开,里面是一页信纸,字迹娟秀而铭刻,是用硬笔书法题词着那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的下半阙: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越家老爷子明白道:“你还是决定了!”
“对!”秦秀珍点了点头:“我还是决定了!”
“那你能帮我照顾它吗?”越文轩摸了摸在其脚边打转的那条大黄狗:“阿黄跟了我快二十年,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但我进城是为了帮忙照顾即将生产的儿媳,是帮他们带孩子,所以没办法领着阿黄,麻烦你帮我多照顾照顾它。”想必,越家老爷子也是想借此留给对方一个念想,而不至于一别永诀,彼此再无任何牵挂。
“没问题!那祝你一路平安!”于是,秦秀珍招呼着那只大黄狗:“阿黄,我们走吧!”
女人也不多言,便潇洒地转身离开,越文轩慌忙抬头时,眼见对方正已经飘然远去,身材窈窕轻盈得宛如少女。与此同时,那只大黄狗东看看西望望,不知道该跟谁走,越文轩便冲那畜生驱赶道:“帮我照顾好她!”话毕,便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大巴车。
这样也好!两人的爱情就如同一部散场了的老电影,倘若结局太过纯正完美,反倒失去了回忆的韵味。
秦秀珍走出长途汽车站的停车场,多是估摸着对方已经看不到自己,这才定住脚步,默默地转过身,望向那片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车场,嘴角流露出了一抹深沉失意的笑容,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放弃而感到惋惜,却又无怨无悔。阿黄则是耷拉着脑袋跟在新主人的身后。
岂料,那条大黄狗竟是忠心耿耿,不顾原主人的抛弃,不久便跑回高庙村,成为了一只流浪狗,只为等待原主人的归来;秦秀珍去往妹妹的家,顺便是想要招回阿黄,但因为那大黄狗惦念主人,不肯随她而去,也就不再强求;最终,阿黄惨死在沈家二儿子的脚下,这些都是后话。
坐在长途汽车的窗边,窗外是移动着的景色,越文轩掏出那个信封,再次展开信纸,抚摸着信纸上的字迹,却感觉指腹莫名一硌,分明告知其留白处似乎藏有什么秘密。越家老爷子连忙将信纸迎向车窗外的太阳,可见诗词的正下方清晰地印有一串凹下去的数字,居然是秦秀珍家里的座机号码。原来,女人将心绪与秘密都藏匿在了这份无言之中,惟有上心之人才能够发现这个深藏着的密语。
越文轩激动万分,从口袋里掏手机,这才发现自己从来不用那种东西,便随身打开秦秀珍昨天晚上交给自己的那只饭盒,里面是层层叠叠、金黄色的鸡蛋饼,虽然被搁置了一夜,但是味道依旧很好。
大儿子越书明到市里的长途汽车站接老爷子回家,儿媳杜娇蕊则是挺着孕肚,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越书明连忙招呼父亲吃饭。
“不急!”越文轩却是慢悠悠地回答:“先不急。”
“爸,您有什么需要吗?”
“我想打电话。”
“是有什么急事吗?”
“你就别管了!”
面对父亲的固执,越书明只得将他领进为其准备好的房间,床头柜上正好放有一只简易的分机电话。越家老爷子坐在床边,拿起听筒,眼见儿子傻站在门口,越书明立马反应过来,父亲是在示意自己回避,便赶紧走出卧室,反手带上了房门。
越文轩将信纸放在电话旁,手指竟是微微地有些发抖,正哆哆嗦嗦地按下了电话号码。果然,爱情对于哪个年代的人而言,都伴随着惊心动魄的紧张感。起伏着剧烈的心跳,三声电话铃响之后,对面传来了提起听筒的动静,但越文轩没有说话,对方也是沉默安静,相互肯定知晓对面是谁,可听闻对方脉动着心跳,以及浅浅淡淡的呼吸声,却是静默无言。就如同电影《花样年华》里的结尾,梁朝伟和张曼玉在电话两头的沉默无言,彼此却又心知肚明对方的存在。
就这样沉默下去好了,对于彼此相犀的内心,这一刻便是最为美好的相对无言,既充满了期待,又向往着未知,他们都是经历了人世沧桑的中年人,因明了对方的心思,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这就是最美的回答。
也是在这沉默之间,越文轩慢慢地释怀:就让两人心底的那份情感坠没进柏拉图式的爱情漩涡里也未尝不可。其实柏拉图式的爱情,所谓精神与心灵上的爱恋和沟通,则是代表了一种极度绝望的感情,甚至是心灵上的性无能。
因为越家老爷子比谁都清楚:是的!在面对沈家的赎罪之感,他已经罹患了心理上的性无能,所以他只能采取柏拉图式的爱情概念来安慰自己——与秦秀珍这份有缘无份的爱情只能蜻蜓点水,到此为止。
触不到的恋人,秦秀珍才是自己这一生最想要得到的女人,但他不能对她说他爱她,不是由于自己已过中年,正在迈向衰老,而是因为上苍对自己的惩罚,不仅爱上了被害人的大姨姐,使得对方的身份如同恶梦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所身犯下的那起滔天罪行。想必,这就是自身的报应,更是自己罪有应得。
也许在数年之后,他们还会有再次相见的机会,就算是面临着生与死的考验,也注定了他们此生的命途并没有完结……
二零一六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