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郑泉把手放在剑柄上，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真有意思。他心想，他只是假装不经意地提了一个问题，沐云小子就能一下子抓住其中的关键，从中推断出了当年的真相。他原本还打算多给些暗示呢。

  更有意思的是，这小子竟然能把李靖逼到这个地步。

  就连李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把沐云小子教得那么好吧？
  郑泉的目光追随着两道交战的人影，悄无声息地移动脚步，像猫一样微微弓起的身姿，确保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发力出手。

  他进入阴墟的目的只有一个。

  他是来杀人的。

  他的左手剑已经出鞘，剑尖微微斜起向上，以一种异常刁钻的角度指向那两道人影。

  却始终没有锁定目标。

  似乎就连郑泉自己都有点拿不定主意，他要杀的人究竟应该是谁？

  但郑泉并不着急。他已经耐心等待了那么久，他知道自己终于就要搞明白那个人究竟是谁了，他时刻不忘提醒沐云向李靖复仇可不是为了在一旁看戏的。

  这些年来唯一一个被感染又活着离开了沙漠的人到底是谁？
  想到自己在机库中所偷听到的狼主的话，郑泉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交战的师徒二人。

  他可是一直都很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李靖确实没有想到他会把沐云教得那么好，因此当那一击擦着沐云的脖颈而过，最终落空的瞬间，他甚至有些微微愣神。

  他终于意识到沐云最后问的那个问题，不仅是用来拖延时间的，更是用来搅乱他的心神。

  他的心神确实被搅乱了，因此才会用了与之前一模一样的招式，被沐云看穿了攻击路线，让他躲过了那一击。

  臭小子居然也学得那么狡猾了……李靖苦笑，当师父的心中有三分宽慰，七分是无奈。

  因为沐云现在的心神显然比他更乱，臭小子已经完全失了冷静，一心想置他于死地，只管奋不顾身地抢攻，却不顾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破绽，都快要令李靖目不暇接了。

  但就是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却令李靖已经无法在不伤到他的情况下，快速将他制服！
  相反，在这种犹如疾风暴雨一般的狂暴进攻之下，如果李靖还想继续留手，被打倒的人就是他自己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瞥了一眼肩膀上被光明剑刃灼烧的黑色痕迹，李靖叹气，他翻转手腕，泛着蓝光的电击手套从他的手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战棍，狭长如刃的能量束在他交握的双手中快速伸展，这是他可以把杀伤力控制在最小范围内的武器形态。

  他不会让沐云缺胳膊少腿，但他无法确保这回沐云需要在床上躺几个月才能爬起来。

  臭小子就准备好吃苦头吧。

  “给我躺下！”

  他侧身晃过迎面而来的光明剑刃，战棍犹如一道蓝色闪电，向沐云的胸前疾刺而去。

  不能再拖下去了！
  沐云大口喘息着，尽管在胸膛下熊熊燃烧的怒火令他什么也无法思考，但在他的头脑深处，这一个多月的朝夕教诲与强化训练仍然在发挥作用，提醒他光凭本能战斗是根本无法杀死眼前的这个男人的。

  尤其是当李靖化拳为棍之后，一下子扩大的攻击范围顿时弥补了李靖被磁场威力所压制的速度，战棍的光影完全笼罩了沐云的全身上下，逼得他只能撤回光明剑形，将麒麟战臂切换到护盾模式。饶是如此，他的身上也已经多处中招，若非李靖亲手打造的决战铠甲防御够高，他身上的肋骨应该已经断了好几根了。

  自己最多还能再支撑十招……十招过后，自己一定会倒下！

  不能再拖下去了！沐云心想，只有一个办法才能打倒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必须要唤醒自己体内的那股力量。

  他还记得在暗河之中，他为了营救李靖而扔下骑士面罩，借李靖的手所劈出的那惊天动地的一剑。

  他还没有掌握控制那股力量的方法，他只知道唯有生死关头，他才能爆发出这样强大的力量，暗河中的那一剑就是证明。

  所以他需要让自己置于死地……

  沐云的目光移动，落在东林王的棺椁附近，那九条沉睡的巨龙身上。

  他举盾架住李靖迎面击来的那凌厉无比的一棍，他知道能量场束缚而成的棍形击中盾面的那一瞬间，两股力场相撞的冲击力会通过手臂传向他的身体，这是一个极好的反攻机会，这一招盾击他已经练习过无数遍，他应该侧身卸力，然后立刻以左手化剑进行刺击。

  他克制住了那股由反复练习而生成的本能反应。就在盾与棍接触的那一瞬间，他持盾的右臂突然上提，转动的脚跟让他的身体完全正面迎向了力场撞击的冲击力。

  就好像有一个无形的撞锤撞在了他的胸口，他的整个人飞了出去，他听到李靖发出一声焦急的惊呼。他甚至还来得及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倒不知道李靖也会有如此慌乱的一刻。

  就跟他计算的落点一模一样，他的双脚踩在了一条巨龙的尾巴上。

  巨大的机械生物发出一声与庞大体型全然不符的尖锐啸声。巨龙的身躯从地面上升起，它好大，从火光中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住了沐云，巨龙打开腭骨，粗壮的獠牙闪着锋利的金属光芒，向沐云的头顶扑落。

  “来得好！”

  沐云大喝一声，举起光明剑，等待着体内的那股力量发挥作用。

  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的那一剑只不过让巨龙的头颅微微一侧，他从那只硕大的血色竖瞳中看到自己愕然的身影。

  他没能激活体内的那股力量。

  怎么会这样！沐云呆立在原地，他在暗河之中明明已经证明了这个办法是有效的：只要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这股力量就会发挥作用。为什么这一次没有奏效？
  他的体内一片沉寂，他完全感受不到那股力量。

  他到底弄错了什么？
  巨龙甩动脑袋，再次发出尖啸。炙热的龙息从打开的腭骨之间喷出，滚烫的风猛烈地扑向沐云，他看到巨龙宽阔的喉管之中闪动着不祥的红光——

  紧接着，烈焰从巨龙的嘴中喷涌而出。

  沐云来不及闪避，只能挥剑向前，扑面而来的热浪迫使他闭上了眼睛。他凭借着本能将剑身送向巨龙的胸膛与脖颈的连接处，祈祷着这一剑可以斩断那根喷火的喉管。

  但是他心里知道，这一回奇迹已经不会再发生了。

  那股力量完全没有回应他。

  然而洒落在他身上的并不是灼烧的炙焰，而是黏稠而温热的液体。

  那头可怖的机械生物全身迸发出凄厉的嘶吼，一道巨大的裂痕出现在它的脖颈处，快速向下蜿蜒。像血一样的深色液体不断从巨龙的胸膛前涌出，倾斜的体重让它的头颅侧向一旁，喷涌而出的烈焰与沐云擦身而过，火势渐弱，最后变成一阵焦臭的黑烟。

  难道他的那一剑还是奏效了？沐云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这不可能……

  除非他刚才又再次发挥出了在暗河之中那一剑的威力……

  但他明明没有感受到自己体内的那股力量……

  那道巨大的裂痕终于将巨龙撕裂成两半，机械生物庞大的身躯向两边倒下，露出李靖持剑而立的身影。在他双手之中的剑形，是战臂形成的最大化能量武器——那把数人之高的重剑浮屠。

  是曾经在暗河中斩出惊天动地一剑的重剑浮屠。

  从巨龙体内喷涌而出的深色晶液泼洒到沐云的身上。温热黏稠的液体沿着骑士面罩的表面缓缓下淌。沐云眨了眨眼睛，看到李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吐出了一句脏话。他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胸前。

  那里，两把锋利的剑尖同时穿透了骑士铠甲，从他的胸膛前透出。

  快剑郑泉的剑。

  温热黏稠的液体从剑尖上滴落。

  就在李靖以惊天动地的一剑劈裂巨龙的那一瞬间，郑泉的左手剑与右手剑也同时出鞘，双剑破甲，从李靖的背后刺入，贯穿胸膛而出。

  李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重剑浮屠从他的双手之中消失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苦笑了一声。

  “你终于出手了。”

  “因为你终于出手了。”郑泉说道，“你终于还是用了御主之力。”

  “呵呵，你以为我想用？”李靖说，鲜血涌上喉咙，他开始呛咳，“你二大爷的，就知道在你这专杀使徒的和尚面前使用御主之力会出事。”

  快剑郑泉，秀才郑泉，大盗郑泉，还有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身份，是和尚郑泉。

  是专门猎杀使徒的密教长门僧郑泉。

  长安郑家信奉长门并不是什么秘密，郑泉在幼年时被送到长门的寺庙中受礼，传说他的剑艺就是在寺庙中习得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郑泉一直觉得自己的额头会那么秃，是因为他小时候被长门的和尚剃掉了额发的缘故。

  但郑泉竟然入了长门密教，这件事却是连整个郑家上下都没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因为密教原本就是长门中一个极为秘密的存在。

  密教长门僧的存在更是秘密中的秘密，因为他们所肩负的任务涉及这片大陆的秘密。

  但，不知为何，李靖却好像早就知道了郑泉的秘密。

  “真没想到，你果然是个使徒。”郑泉说道，那张总是笑嘻嘻的娃娃脸上已经再无一丝笑意，“早在五年前大明宫变，你以一人之力，一夜之间屠尽神机营，救出那对母女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有所怀疑。但你一直都隐藏得很好，除了那一夜之外，你一次也没有在战斗中动用过御主之力。我在长安城中数度试探，你也丝毫没有露出破绽，尤其是你早就猜出了我是密教的长门僧，却还敢跟我合作，倒叫郑某一度以为自己怀疑错了人。”

  “五年前大明宫变，长安城事态紧急，你却突然失踪了好几日，如今想来，你应该是去了沙漠。你早就料到光凭长安骑士团不可能保住那对母女，才会去沙漠里寻找火种，让自己主动被感染，从而获得御主之力。大明宫变之后，你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也是因为你被感染了的缘故吧。你为了隐瞒使徒的身份，一直避免使用御主之力，但仍然无法避免身体被火种蚕食，你能强撑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了。”

  郑泉摇了摇头，“在看到你身上那些症状发作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的，狼主所说的那个唯一一个被火种感染又活着离开了沙漠的人，根本不是沐云，而是你李靖。”

  沐云眨动眼睛。“什么……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那个唯一一个被火种感染又活着离开了沙漠的人，不是他……而是李靖？

  郑泉有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这小子大概一直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唯一一个被火种感染又活着离开了沙漠的人吧？郑泉心想。这也难怪。就连自己在听到狼主的那句话之后，都开始怀疑沐云才是那个来自沙漠的使徒。他在东海所见识到的光明剑的威力，和暗河中那惊天动地的一剑，更是加深了他的怀疑，更何况那小子似乎真的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尽管时灵时不灵……

  暗河之中的那一剑，应该也是李靖借沐云之手使用了御主之力。郑泉突然想到，这家伙不仅成功地瞒过了自己，甚至就连沐云都被瞒在鼓里，以为是靠自己的力量挥出了那一剑。

  以李靖原本的实力，再加上御主之力，这家伙应该是这片大陆上最危险的一个使徒了吧……郑泉心想，最可怕的是，就连自己这个专门猎杀使徒的密教长门僧，都始终没看穿他，甚至差点听他的话去破解了控制磁场的机关。

  不管李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要消灭其他使徒，使徒终究是使徒。长门不会放过一个使徒，他也决不能让这支九歌大军的控制权落入一个使徒的手里。

  所以他必须在滕文公到来之前干掉李靖。

  只是郑泉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他提醒沐云向李靖报仇的目的，是因为他原本已经以为沐云才是那个他要猎杀的使徒。他以为那小子一心想要杀死李靖，就必然会动用御主之力，而他也将由此确认沐云的使徒身份，并且借此机会完成猎杀。

  那个时候，他对李靖的怀疑，已经完全转移到了沐云的身上。

  如果李靖不在那个时候动用御主之力，郑泉原本不会察觉他是个使徒。

  但是李靖偏偏出手了。

  就算是第一骑士，在没有战甲的情况下，也不可能一剑斩杀一头巨龙。

  所以李靖动用了御主之力。

  就算是最强大的使徒，在一剑斩杀一头巨龙的瞬间，也不可能再回头防御自己的背后。

  所以郑泉的偷袭得手了。

  所以郑泉想不明白。

  他不明白为什么李靖会为了救那个傻小子而出手，不惜动用御主之力。

  如果李靖是那种会顾念师徒之情的人，那么当年大明宫变的时候，长安城里就不会死那么多人。

  那些人当中有他的同僚，也有他的朋友，甚至还有他的族亲。

  如果李靖当年没有在长安城里杀了那么多人，他也不会落得如今被驱逐出长安城的下场。

  难道这么些年过去了，这家伙竟然变得有人情味了？

  用力抽回贯穿李靖胸膛的那两把剑的时候，郑泉的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

  当年长安城中，郑家的人也死了不少。

  大明宫变的那个晚上，郑泉的大哥就在神机营里。

  是同母异父的大哥，所以不姓郑，而姓季，名叫季路，是神机营的大统领。

  郑泉加入了长门密教这件事，整个郑家上下都没人知道，他只告诉过这位异姓的大哥。

  据说他的大哥跟李靖是很好的朋友。

  “为什么？”看着李靖倒下的身影，郑泉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小子一心要杀你，你却拼死也要救他？”

  李靖没有去管胸前可怕的创口。那两把剑拔出之后，他终于跌坐在地上，鲜血随着呼吸涌出嘴唇，来不及被骑士面罩的呼吸系统过滤，渐渐地积起在他的下巴周围。他有些艰难地摘下了那个玩意儿，扔到一旁。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沐云的双眼。

  沐云的手中有剑。

  战臂凝结起的剑形始终被他握在双手之中，没有散去。

  他只要向前迈出一步，就能砍下李靖的脑袋。

  但不知为何，他的双脚就像被什么东西给钉在了原地，怎么也没法迈出那一步。

  他看着郑泉从李靖的身后举起剑，对准他的脖颈。

  李靖咳嗽着，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滴落到地面上。

  “为什么要救……”李靖喘了一口气，就好像知道他们在期待着一个什么样的回答似的，他苦涩地咧了咧嘴，让一抹讥讽的笑意浮现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五年前大明宫变，你屠尽神机营的那个晚上，你也是这么回答我的。”郑泉说道，他摇了摇头，“我原本是想替当年长安城里被你杀了的那些人问一问，你是不是终于变得有人情味了，仔细想来，其实他们也不会在乎了，倒是我本不该问的。”

  他是密教的长门僧。自从他入长门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没有家人了，他的一切都属于长门。

  所以，这还真的不是私人恩怨。郑泉心想。

  他向前振臂，握正剑柄。

  沐云张开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但他的身体却好像突然又能动了。

  那股力量又悄然回来了。

  “长门会宽恕一切。”郑泉说道，“我会按照你的建议，把那个磁场的机关改成一个引爆装置，销毁这里的一切，所以你就安心地去死吧。”

  沐云向前迈出一步，举起手中的剑。

  郑泉的剑已经斩落。

  李靖咳嗽着，无力地垂下头，似乎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沐云的剑也终于挥出。

  剑光一闪。

  他的剑架住了郑泉的剑。

  “干吗，小子？”郑泉皱起眉头，他的手腕被刚才那一剑震得隐隐作痛，“想给这家伙留个全尸？使徒不是那么容易杀死的，只有砍下他的脑袋来，焚烧掉他的躯体，他才会真正死去。”

  沐云摇了摇头，“我不能让你杀他。”

  郑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想亲手报仇？”他收起了剑，“那你动手吧。”

  沐云再次摇了摇头。

  “你到底想干吗？”郑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寒意，他的手重新放回了剑柄上。

  沐云想了想，最终诚恳地说道：“我不知道。”

  “那就滚到一边去！”郑泉终于急躁起来，他低声吼道，“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小子？你面前的这个家伙是个使徒！是不死不灭的怪物！除了这家伙之外，这里的每一台战甲里都有一个使徒，他们已经完全吸收了那些清道夫身上培养出来的火种，随时都可能苏醒！我们只有在滕文公到来之前把这里的磁场机关改造成定时引爆装置，假装关闭磁场把滕文公给引进来，然后引爆整个磁场，才能把这里所有的使徒全部一网打尽！”

  “不必麻烦了，”一个声音说道，“我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