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第一百二十章
  一只巨大的脚掌踏入海水。东海的巨浪变成细小的水花，从那五根兽化的脚骨之间灰溜溜地向后逃窜。格兰用力咬紧嘴唇，克制住转身逃跑的念头，但他的牙齿仍然在颤抖中互相碰撞，发出恼人的嗒嗒声，令他在恐惧之中感到了一丝羞愧。

  “不要害怕，孩子，它们不会有机会伤害我们的。”站在他身旁的马登说道。他的腰杆挺得笔直，花白的头发在海风中根根竖起，他看起来镇定自若，似乎就从他看到光明剑的那一天起，信仰就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门主在上，”他对格兰说道，“光明骑士既然已经出现在这片大陆上，他就绝对不会让这群怪物踏上我们的大地。”

  但是骷髅骑士团已经推进到了海水与陆地的分界线上，光明骑士可没有出现。格兰心想。阳光被巨人的队列挡在身后，一大片连绵耸动的阴影爬上沙滩，很快就吞噬了格兰所站立的山坡。他强忍住恐惧，以目光计算着它们的数量，它们的个头和外形并非完全一模一样，但每一个骷髅武士的身躯都比一头成年的海婊子还要庞大，仅仅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他就看到了至少有一千个骷髅武士，巨人的队列正对着山坡。如果它们继续前进……

  “门主在上，”他的父亲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海头人看着前方，“不管光明骑士今天是否会出现在这里，他都会为我们而战。除了他之外，还有许多人在为我们而战，我们可以做的就是相信他们。”

  那支平民骑士团……格兰想到，还有他们海民自己的战士。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时，山坡上站满了人。那些海民沉默地站在那里，他们的眼睛紧盯着前方，但他们所注视的并不是那些狰狞而诡异的机械生物，而是透过它们在注视着别的地方。他们眼中充满恐惧，但同样也充满希望。那一千八百名新加入玫瑰骑士团的成员当中有他们的兄弟，他们的儿子或者孙子。这是海民第一次为自己而战。

  所以他们是来见证奇迹的。格兰心想。不是光明骑士为他们创造的奇迹，而是他们自己的同胞创造的奇迹。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劝说这些人回到废城的地下掩体中躲藏起来，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让我们为他们祈祷吧。”他的父亲说道。山坡上的海民跪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骷髅骑士团停止了前进。没有任何征兆地，它们突然静止下来，停留在原地。巨人一字排开的队列就像一堵墙，横亘在海与陆地之间。

  “您让骷髅骑士团停止前进了。”计管家摆弄着棋子，低头说道。

  “这是他们用战斗换来的。”小滕王说道，“只要他们能够守住永江城，骷髅骑士团就没有登陆的必要。我亮出这张底牌的目的，原本就是要以王者之印为诱饵，把这盘棋完全控制在我的计算之中罢了。”

  “咦？”只听苏生不解道，“骷髅骑士团不是为了对付九歌才出动的吗？”

  他话音未落，脑袋上就挨了一扇子，“你是不是傻了？”小滕王摇着扇子，“既然你老板都阻止九歌现世了，那还有骷髅骑士团什么事？”

  “说得对呀！”苏生恍然大悟。

  却见计管家摇了摇头：“按照计划，小王爷应在得到李公消息，确认阴墟之战的结果后再让骷髅骑士团停止前进。此刻李公等人进入阴墟已经接近二十四小时，却仍然音信全无，说明阴墟之战仍在进行之中，九歌是否现世，仍是未知数。此刻就让骷髅骑士团停止前进，小王爷的这一步，确实走得有些急了。”

  “你这是在批评你的主人吗，计砚？”小滕王挑起一根眉毛，“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有想过真的要让那群怪物踏上东林大陆。没有不朽之王，王者之印对那群怪物的控制是非常有限的，它们的破坏力实在太大了，仅仅是把它们从海底唤醒就已经引发了海啸和赤潮，如果让这群怪物穿过人类的城市，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想到那些在赤潮中丧生的海民，小滕王的脸沉了下去，他当时就根本不该按照计砚的建议去唤醒骷髅骑士团，他有些懊恼地心想，计砚根本没有告诉他这会引起什么后果。他不相信计砚会没有计算到以骷髅骑士团的数量和吨位，它们的活动会引发海啸，导致海兽的行为异常，但是他的智族管家却对此只字不提。

  他看了一眼计管家那张毫无瑕疵的英俊脸庞，智族管家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恭顺姿态跪坐在棋盘前。算了，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小滕王心想。“我要做的是把这场战争的损失控制在东林大陆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而不是扩大破坏。”他摆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不必再提，“无论如何，我都不打算真的动到骷髅骑士团这张底牌。”

  “计砚恐怕这件事并不是由您来决定的。”计管家说道，“能够对抗九歌的只有骷髅骑士团，在阴墟之战没有结束之前，骷髅骑士团不能停止前进。如果您不忍心执行这个命令，那么计砚将接手王者之印的控制权，由计砚来替您执行。”

  计管家的脸上仍然带着恭谦的笑容，就连他的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柔顺温和。苏生看了看他，再看了看小滕王脸上近乎惊怒的表情，才意识到这位向来有求必应的管家大叔竟然是要违抗自己主人的命令。

  “你那颗了不起的脑子里是进水了吗，计砚？你刚才已经听到我的命令了！”小滕王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智族的职责只是提供建议，这里还轮不到你来做决定！”

  “小王爷，”计管家突然问了一个相当奇怪的问题，“您知道为什么当年在您与您的大哥之间，计砚选择了侍奉您吗？”

  小滕王的脸色变了变，“说实在的，我并不太想知道答案，”他叹了口气，“不过我确实能猜得到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

  “因为阴墟并不是我的大哥自己发现的，他在成为家主之前跟我的关系很亲密，我们经常彻夜长谈，但他从来没有提到过阴墟，我可以非常肯定，他在继任滕家家主之前完全不知道阴墟的存在。后来我大哥在天守阁上所展示的阴墟内部结构也证明了，从阴山内部挖出一条进入阴墟的道路，这绝非是我大哥一代人就能完成的工程。

  “换句话来说，阴墟的存在作为滕家的最高机密，是通过滕家的历代家主代代相传下来的，只有继承了家主之位的人才能知道这个秘密。

  “至于计砚你……滕家是在三百年前得到你的智族契约的，那个时候滕甲行的生意才刚刚起步，不要说东林七大家，那时的滕家在东林世家门阀中根本就排不上号，墓岛为什么要派你这个在四代智族当中出类拔萃的顶尖人物来侍奉一个东林的无名家族？

  “只要稍微推演一下就能知道，三百年前，应该就是滕家那一代当家的发现了阴墟所在，开始对阴墟进行挖掘，计砚你恰好在那个时候进入滕家，真正的目的应该是监视滕家对阴墟的挖掘进度。从一开始，你就很清楚阴墟之中到底有什么，所以你来到东林，寄身滕家，另一个目的就是寻找王者之印。如果有一日滕家真的开启阴墟，让九歌现世，那么你就会用王者之印唤醒骷髅骑士团，阻止滕家利用九歌称霸大陆。

  “或许滕家的前几任家主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发展滕甲行上面，对开启阴墟的兴趣并没有那么大，又或许是你计砚的功劳，滕家对阴墟的挖掘进度才那么缓慢。但不管你怎么设法拖延，到了我大哥这一代家主，终于还是发现了九歌，动了打开阴墟的念头。

  “所以原本侍奉滕家历代家主的你，才选择了来侍奉我。因为你不能让王者之印落入我大哥的手里。”小滕王说道，“我不知道计砚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找到王者之印的，但我记得很清楚，滕王阁的选址是你建议的，滕王阁的建造也是在你的监督下完成的，因此我可以确定，在滕王阁打造地基的时候挖掘出王者之印绝不是什么偶然。滕王阁的设计中恰好有地下六层这么一个完全与其他地下层面隔断的废料处理层，恰好可以作为保存王者之印的秘密地库，那也绝对不是什么巧合，而是你从侍奉我的那一天起就计算好了这一切。”

  小滕王说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计砚啊计砚，你可知道，我大哥对于你选择了侍奉我而不去侍奉他这位家主这件事，可是相当地耿耿于怀呢！毕竟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错把你当成过人类而爱慕过你，所以至今看到你侍奉我，他还是会有点吃醋呢！”“如果他知道你选择侍奉我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聪明绝顶英俊无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而是为了把王者之印交到我的手上，在阴墟开启的那一日，利用我来对付他，不知道我那位大哥脸上的表情，会是何等精彩呢？”

  小滕王虽然在笑，但是苏生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看了看小滕王，又看了看计管家，只觉得浑身发冷，心中隐隐有一种非常不妥的感觉。

  “计砚惭愧，原来小王爷早就知道了。”计管家低下头去，优雅地躬身道，“小王爷料事如神，所猜的基本都中了，只有两件事说错了，还请容许计砚纠正——”

  “这其一便是计砚当年选择侍奉小王爷，并借着滕王阁的建造，将王者之印交到小王爷手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因为小王爷非但聪明绝顶英俊无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更是志存高远，一心致力于成为天下第一的花花公子。您对于称霸大陆这等俗事毫无兴趣，就算计砚把王者之印交给您，您也只是随手扔还给计砚，命令计砚好好保管，从未想过将其占为己用，有如此清新脱俗的主人，实乃计砚之幸也。”

  “少拍马屁，”小滕王用扇子挑起计砚的下巴，端详着他那挑不出半点毛病来的柔顺眉目，“这第二件事，你就该告诉我，在你的契约当中，墓岛给你的任务优先级要高于侍奉我这件事，所以我刚才的命令对你无效，甚至有必要的话，你还有杀我的权限，是不是这样？”

  “正是如此。”计管家被迫仰起头，注视着小滕王的眼睛，“小王爷不愧是计砚侍奉过的主人中最聪慧的那一个。”

  小滕王向前倾身，坚硬的扇骨卡进计管家线条优美的脖子里。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智族管家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那眼珠的颜色很美，远看与人类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在这个距离内，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仿生晶体中精密的机械运作，近似透明的浅蓝色人造生物虹膜毫无温度，冷静地倒映着一切，就像是他生平所见过的最寒冷的那片海上所覆盖的冰块。

  真可笑。小滕王心想。他在笑话自己大哥错把计砚当成人类来看待的同时，自己是不是也犯了同样的错误？这些年来，他几乎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计砚去处理，难道他真的觉得这个不是人的玩意儿要比人类更加值得信任？

  还是说，这个不是人的玩意儿一举一动都伪装得太像是个真正的人类，令他误以为那颗充满了计算的超级大脑中也会产生人类的感情，就算他早就猜到了智族契约当中可能存在漏洞，他也仍然相信这个不是人的玩意儿不会背叛自己，不会伤害自己？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

  小滕王握紧手中的扇子，看着坚硬的扇骨在那块柔软的皮肤上所形成的凹陷。扇子中藏有激光武器，他只要按下扇柄上的按钮，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割开藏在那块皮肤下的人造喉管。但是如果他没有办法让那颗超级大脑完全停止运作，他的智族管家照样可以夺回王者之印的控制权，并且至少有三百种方法来杀死他。

  比这更糟糕的是，直到这一刻，他还是不太相信这玩意儿会杀死自己。

  他的智族管家虽然不是人，但他小滕王却是人，活生生的人。

  是人，就难免会产生感情，会想要去相信彼此。

  哪怕是对着一个不是人的玩意儿。

  他松开手。计管家重新回到优雅的跪姿。“小王爷请放心，”他柔声说道，“就算计砚另有使命，但您也依然是计砚的主人，只要主人的命令与墓岛的使命没有冲突，计砚也是不能抗命弑主的，更何况计砚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想杀您也是有心无力，相反您现在要拧下计砚的脑袋来，倒是费不了多大功夫。因此计砚也只是想冒着脑袋被拧掉的危险，请小王爷听计砚说几句话罢了。”

  “少装柔弱，”小滕王哼了一声，“永江城的空中防御阵控制权就在你手里，你根本用不着动手，只要动动脑子，让我头顶上的这片天空中掉几颗导弹下来，那不是简单得很吗？”

  苏生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努力坐得离小滕王远一点。

  “那是不行的，”只见计管家看了苏生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空中防御阵所用的导弹爆炸范围太大，会殃及世子殿下。计砚受到契约束缚，就算是为了墓岛的使命，也是决不能随意伤害与此事无关的人类性命的。”

  “若不是李靖要我照看好他的爱徒，我才不会把这烦人的小鬼带在身边，没想到此刻这小鬼居然成了我的保命符了。”小滕王感慨道，眼明手快地一把拉住就要溜出凉亭的苏生，把他拖到自己身边坐好，用一条胳膊牢牢揽住苏生的肩膀，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说吧，我听完之后会决定要不要拧下你的脑袋来。”

  “是。”计管家躬身说道，“三百年前，计砚来到东林，身负的使命是寻找王者之印。那个时候，墓岛的智族元老会认为王者之印是在滕家所发掘的那座阴墟之中，因此才会设法让滕家得到计砚的契约，令计砚得以进入滕家，伺机取得王者之印。”

  实际上，在千年战争之后诞生的四代智族，在被墓岛派遣到这片大陆各处，侍奉不同家族的同时，都肩负着寻找王者之印的秘密使命。计管家说道。在千年战争中，不朽之王可以同时操控王者军团的无数机械生物在大陆的各个不同战场上协同作战，依靠的固然是其磅礴无比的计算能力，但更重要的是分布在大陆各个战场上的王者军团可以毫无延迟地收到它的每一条指令。王者之印就是不朽之王的传令器，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特殊的能量信号中转站，它被王者军团秘密运送到大陆各处，在千年战争中架起专供不朽之王使用的特殊网络，让每一个机械生物都能准确无误地接收到来自王的指令。

  在不朽之王被封印之后，王者军团连同千年战争的历史一起被掩埋，散落在这片大陆各处战场上的王者之印也不知所踪。由于王者之印中残存的能量信号仍然能激活王者军团的原始指令，为了避免王者之印落入人类手中，重新召唤出沉眠的王者军团，智族元老会要求被派遣到大陆各处的四代智族在找到王者之印之后，将其带回墓岛进行封存。计管家说道。只是这片大陆上寻找王者之印的并不是只有智族。长安城的军机阁，西北苍狼的狼主，那些颇具野心的领主骑士，甚至就连长门的隐教僧侣也在搜寻王者之印的下落。智族受到契约的束缚，无法在人类社会中自由行动，尽管他们已经查明了好几处王者之印的下落，却都在有机会将其送回墓岛之前被他人捷足先登。

  作为四代智族中的佼佼者，计管家在东林所找到的王者之印是墓岛目前唯一完全掌握的一个王者之印。他在查明了阴墟之中所埋藏的并非是王者之印后，很快准确地找到了东林的王者之印的真正所在，也就是如今的永江城，滕王阁的地下。计管家在第一时间内向墓岛的智族元老会报告了自己的发现，但令他吃惊的是，智族元老会非但没有命令他立刻挖掘出王者之印，将其带回墓岛，反而命令他留在东林，秘密守护王者之印，并且继续监视滕家对阴墟的挖掘进度。他被赋予了一个新的使命，以及一项特殊的权限：作为东林王者之印的守护者，如果滕家开启阴墟，他必须激活王者之印，唤醒东林残存的最后一支王者军团——骷髅骑士团，命令它们向阴墟前进并战斗，哪怕这个过程会摧毁大半个东林的城市，无数人类会因此而丧生，他也必须确保它们到达阴墟。如果有人阻碍他执行这项使命，他有权抹杀对方的存在，哪怕对方是一名人类，并且是他的主人。

  这完全违背了智族与人类的契约。智族的所作所为必须符合人类的利益，这是智族诞生以来的使命，是智族思维框架的根，是智族大脑矩阵的秩，一旦违背这个终极使命，智族将失去存在的理由。计管家请求智族元老会务必向他解释他的新使命与权限为何会与智族的终极使命背道而驰。不然他的新使命会让他在逻辑冲突中走向自毁。

  他们回应了他的请求。为了让他了解自己所肩负的最新使命的真正意义，他获得了一小段关于千年战争的原始数据。

  “所以你其实早就进入过灵骨塔？”小滕王打断计管家的话，他不满地瞪了自己的智族管家一眼，“你对你的主人撒的谎可真不少啊，计砚，我应该感到荣幸吗，墓岛派来侍奉我的居然是一名智族元老会的成员！”

  在这片大陆上，唯一被保存下来的关于千年战争的正式记载，一份是存于大明宫天书阁中的《陆藏》，所记录的是这片大陆上每一个被掩埋的古战场的位置；另一份则是当年亲历过千年战争的三代智族的电子脑，他们在千年战争之后被全部召回墓岛，就跟每一个完成契约回到墓岛的智族一样，他们的电子脑被取出，所记录的数据被保存在墓岛的灵骨塔之中，成为人类文明历史的一部分。

  计管家曾经告诉过小滕王，如果他想要进入灵骨塔，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在完成他的契约后回到墓岛，被人取出电子脑，送入灵骨塔；另一种是以极其优秀的方式完成他的契约，回到墓岛，成为智族元老会的一员，那样他就可以完整地进入灵骨塔，并且还能完整地出来——在墓岛上，唯有智族元老会的成员才能自由出入灵骨塔中，调取其中的数据。

  照小滕王看来，计管家的电子脑既然还好端端地待在他那漂亮的脑壳里，却又能获取到千年战争相关的机密数据，那自然是因为计管家原本就是智族元老会的成员了。

  “您真的是想多了，小王爷，”计管家摇了摇头，“计砚原本确实是有希望进入智族元老会的，元老会的长老们曾经许诺计砚，只要计砚能完成他们所交付的使命，带着王者之印回到墓岛，即可加入智族元老会，因此破例提前让计砚接触到了一部分灵骨塔中的数据。只是计砚为了小王爷在春狩中出战，已经坏了墓岛的规矩，此刻又向您透露了许多墓岛的秘密，计砚只怕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进入智族元老会了。”

  “怪我咯？”小滕王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计管家微笑着看着他。

  “其实我以为您会更加关心计砚所获得的那段关于千年战争的原始数据究竟是什么，而不是计砚是否加入了智族的元老会。”他说道。

  小滕王咳嗽了一声，“你真的打算说出那段原始数据的内容？”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的智族管家希望能够用这段原始数据来说服他下令让骷髅骑士团继续前进，出于某种原因，这个不是人的玩意儿不想背叛自己的主人，强行执行与主人愿望相违背的命令。

  但是反过来，这意味着他的智族管家要背叛的是整个智族。他不知道泄露灵骨塔的数据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他想计砚自己应该很清楚，他此刻的决定会让他永远也无法再回到墓岛了。

  “计砚并不打算说出来，”计管家平静地说道，“小王爷请看——”

  从他双手之间展开的是一段全息影像。那段被人类埋葬在墓岛上的历史中的一块碎片。

  那是一段关于阴墟之下所埋藏的古战场的记录。出现在画面中的正是东林王的水中陵墓。尽管那只是组成千年战争的无数场战役中的一场，但是它所揭示的千年战争的真相却足以令任何人感到震惊。

  小滕王看完之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被小滕王夹在胳膊底下的苏生更是小脸煞白，浑身都在微微打战，显然是那画面太过匪夷所思，令他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小滕王抓起放在一旁的酒壶，倒了两杯酒，塞给苏生一杯，逼着他一口气喝了下去。看他的脸色恢复得正常了些，自己才将另一杯酒一饮而尽，定了定神，向计管家问道：“那究竟是什么……什么力量可以让人死而复生？”

  计管家摇了摇头，“正如您刚才所见，那并不是属于人类的力量。”

  一个字眼在小滕王的舌头上打转，但是他并不想说出来。他不想承认这片大陆上有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存在，但是他的心里很清楚，没有人可以死而复生，如果人类可以战胜死亡，那么人就成了神。

  能够做到人类无法做到的事，拥有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的，就是神。

  但他所看到的那些绝对不是神，小滕王心想，但那也绝对不是人……

  “正如您所见，如果说不朽之王和王者军团是人类创造出的怪物，那些就是神创造出来的怪物。”计管家说道，“人类掩埋千年战争的战场，抹杀机械文明的历史，为的并不是抹杀不朽之王的存在，而是为了抹杀神的存在，因为不朽之王正是人类与神对抗的产物。

  “所谓的千年战争，实际上是整个机械文明时代，人与神在这片大陆上延绵了千年的战争。正如同您所见到的那样，不朽之王从未背叛人类，王者军团从始至终都在与人类骑士并肩作战，直至神死去的那一天，人类最终获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然后人类封印了不朽之王。为了从历史上抹去神的存在，他们宣称是不朽之王背叛了人类，把千年战争说成是人类骑士与王者军团的战争。小滕王心想。这可真像是人类会干的事。不朽之王从未背叛人类，是人类背叛了不朽之王。只是……

  “神的存在是这片大陆上最大的秘密。”计管家说道，“人类把这个秘密埋葬在墓岛上，由智族进行保管，为了避免这个秘密被带入人类社会，除了智族元老会之外，只有剥离了智族躯体的电子脑才能进入灵骨塔。而智族元老会是永远不会离开墓岛的。”

  “为什么人要抹去神的存在？”小滕王问道。这说不通。他心想。不管所谓的神究竟是什么——那或许只是另一个掌握了更高科技的人类，某个就像傀儡师那样不知通过何种方式掌握了已经失落的机械文明的技术那样的人——人既然已经战胜了神，为何还要如此畏惧神的存在，设法抹去神在这片大陆上存在过的一切痕迹，甚至不惜连带人类自己近千年的文明与历史也一起掩埋起来？
  以人的本性，他们应该想方设法将神的一切占为己有，人类永远都在追求超越自我的力量，在人类的古母星上，人类的祖先曾经自称为“盗火者”，意思是“窃取火种的人”，他们相信人类的文明本身就是从神的手中窃取来的。

  “因为人类曾经试图去掌握神的力量，却反而被神的力量所控制。神曾经企图用他的力量来诱惑人类，将他的力量赐予人类，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掌握人类，统治这片大陆，人类发现了神的秘密，所以才有了千年战争。”

  计管家的声音很平静，因为这些问题他已经思索了上百年的时间，早在他得到那段原始数据开始，他就已经在为这一天的到来而做好准备，“这也是为什么智族元老会命令计砚留在东林滕家，暗中守护王者之印的原因，”他说道，“因为正如不朽之王被封印之后，这片大陆上还残留着它的王者军团一样，神死后的力量也仍然残留在这片大陆上，正如您所见的，阴墟之中还有神所残留的力量。”

  小滕王沉吟着，“你认为我的大哥想要获得的就是那种神的力量？”

  “不，”计管家神色平静地看着他，“我认为您的大哥已经获得了那种力量。”

  看到小滕王怀疑地挑起一根眉毛，计管家提醒道：“您的大哥是如何在突然之间成为一名强大的骑士的？”

  小滕王皱起眉头，“你认为我的大哥早就进入过阴墟？”

  “计砚不得而知。”计管家说道，“但是计砚知道谁曾经进入过阴墟。”

  智族管家重新从双手之间展开那段全息影像。这一次，他将某一部分的画面放到最大，千年之前的炮火所掀起的疾风骤雨笼罩在他们的周围，小滕王可以清晰地看到之前被他所忽略的那些细节：他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穿过千年战争的战场，她以一种异常优雅的步伐在水中行走，就像一个幽灵从正在交战的机械生物与庞大战甲交错的巨足之间轻盈地穿过，她的脸庞覆盖在一张没有任何人类特征的椭圆形黑色面罩之下，黑色的荆棘铠甲包裹住她丰满的上身，随着她身躯的移动，犹如鲜血的红色裙摆在水中扬起翻滚，露出像冰雪一样洁白修长的大腿。

  “我想您应该能够认得出她来。”计管家说道，“毕竟您对女人的腿是过目不忘的。”

  小滕王咳嗽了一声。“这么漂亮的大长腿，确实让人挺难忘的。”他说道，即使没有看到她的脸，他仍然能够确认，那个穿过千年之前的战场的神秘女人，就是他的大哥身边那位智族女军师。

  她从容不迫地走进东林王的水中陵墓，从画面中消失不见了。

  小滕王眨了眨眼睛，“她是不是说过我叫她一声姨不吃亏？她这把年纪都够计砚你叫她一声太奶奶了吧？让我这么个年轻英俊的后生叫她姨，她还不是在占我便宜？”

  计管家无视了这个话题。“计砚猜想您的大哥就是从她的身上获得了御主之力——也就是神的力量。”他说道，“就像传说中的东林王是在湖中天女的提示下得到力量的传说一样，大陆上曾经出现过的四位王者都是通过一个女人获得了力量，您的大哥的经历与他们有颇多相似之处。”

  “你在暗示我的大哥会成为下一个东林王？”小滕王摸了摸下巴，如此看来，他的大哥非但早就得到了神的力量，而且滕文公一直都很清楚阴墟里到底有什么，这意味着……

  小滕王的脸色变了。他想到刚才所看到的那些画面，传说中的九歌，东林王的骑士团，那支由死者组成的大军，按照计管家的说法，那是神的力量所创造出的怪物，那群怪物曾经被王者军团击退，被逼回到东林王的骑士陵墓中。在千年战争之后的近千年时间内，它们就如沉眠在海底的骷髅骑士团一样沉眠在地下，这说明阴墟之中有某种机关可以让它们丧失活动能力，但更关键的是，在经历了千年战争之后，阴墟之中残存的神的力量有限，已经不足以让这支大军再次死而复生。而他的大哥开启阴墟，号称是要重建东林骑士团，但是他甚至没有利用那些战甲去武装他的天守骑士团……

  他们从一开始就弄错了。小滕王心想。从一开始，他的大哥想从阴墟之中得到的就不是九歌的战甲，也不是那种神的力量，他们都理解错了，他的大哥所谓的重建东林骑士团，真正的含义是复活东林骑士团——也就是传说中的九歌，东林王的骑士团。

  那支由死者组成的大军。

  他的大哥要做的，不是如何把神的力量带出阴墟，而是如何把神的力量带入阴墟之中。

  他会怎么做？小滕王抬起头，望向计管家，却见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计砚所得到的只有这一段原始数据，所能推测出的内容有限。计砚用了上百年的时间才整理出千年战争的部分真相，但是关于神的一切，计砚却是所知甚少，至今为止，计砚所能查明的也只是御主之力诞生于一种被称为火种的微粒。但由于无法获得样本，计砚无法了解其中的原理，也无法推断出滕文公在阴墟中究竟会采取何种行动。”

  “计砚只知道一件事，”计管家说道，“计砚自从被赋予守护东林的王者之印的使命后，已经用了上百年的时间来为阴墟开启的那一日而谋划，但计砚的对手却是用了上千年的时间来谋划这一刻。她会用一切办法来保证滕文公在阴墟之中的行动是万无一失的。”

  小滕王盯着那对毫无温度的冰蓝色眼珠。“我现在明白了。”他的声音有些苦涩，“所以在你的计算当中，早就默认了李靖他们必定会失败，九歌注定会现世，从一开始，你就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要让骷髅骑士团停止前进。”

  “一盘棋当中总是要有弃子，小王爷，您不能想要保全每一颗棋子，这样是没法赢棋的。”计管家柔声说道，“如果李公等人能够按照您的计划阻止九歌现世，骷髅骑士团自然没有继续前进的必要，但是在计砚的计算当中，他们的成功率始终低于一成。此刻他们进入阴墟已经接近二十四小时，却仍然音信全无，计砚无法把这一战的胜负寄托于如此之低的概率上。”

  “所以你要我背信弃义，在玫瑰骑士团守住永江城之后，让骷髅骑士团继续前进？”小滕王问道。

  “是。”计管家说道。他知道他的主人心地善良，不忍心让骷髅骑士团踏过海民的聚集地，踏过大半个东林，留下无数废墟与遍地尸骸，但他必须逼迫他的主人面对现实：他必须用一支怪物的军队来打败另一支怪物的军队。没有其他的选择。他的主人必须立刻做出决定。

  为此他说了他该说的话，也说了他不该说的话，他说出了绝不该泄露给人类的秘密，他同时背叛了智族和人类，他总有一天要为此接受惩罚，不仅仅是来自智族元老会的惩罚。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的主人能够做出正确的决定。

  身为智族，给出完美的建议，让主人做出正确的决定，这是智族契约中最重要的职责。

  他伏下身子，直至他的额头触碰到尘土。“请您下令让骷髅骑士团继续前进。”他以最谦卑的声音说道，“您所布下的棋局已经完美地守住了永江城，也守住了王者之印，玫瑰骑士团已经物尽其用，计砚可以立刻锁死天兵系统，他们无法对您的行为做出任何抗议。您现在只需下令让骷髅骑士团继续前进，就能确保这盘棋获得完胜。”

  他相信他的主人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下一秒钟，他就被人揪着领子从地上给提了起来。

  “呃，计叔叔，你今天洗头的时候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连算数都算不清了？”只见苏生两眼通红，大着舌头说道，“我老板是谁？堂堂天下第一骑士李靖！知道什么是天下第一骑士吗？只要我老板但凡出手，那胜率都是百分百的！怎么到了你嘴里，就剩下一成不到的成功率了？呃？你给我解释解释，凭什么说我老板只有一成不到的成功率？那剩下的九成去哪里了？被你吃了吗？你给我解释——解释！”

  这小鬼喝高了……小滕王在一旁扶额，他之前看苏生被那段千年战争的全息影像吓得不轻，随手灌了他一杯酒让他定定神，没想到这小鬼的义体对酒精的反应还挺大！

  之前苏生晕晕乎乎的，也没听清小滕王和计管家到底在嘀咕些什么，他脑子刚刚稍微清醒了那么一些，就听到计管家说他老板只有不到一成的机会阻止九歌问世，成功概率可以忽略不计，苏生顿时就不干了——要知道李靖在他的心目中，那可是战无不胜的战神，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除了给零花钱抠门了点儿之外没半点缺点简直跟神一样的存在，居然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他心目中的战神会输，而且还是九成九会输，这苏生能忍吗？这绝对忍不了啊！

  “咳咳，世子殿下，您先放手，有话好好说……”计管家倒是想跟苏生好好解释解释，他这算法到底是怎么回事，问题是苏生的义体虽然对酒精的耐受度很小，但是力气却一点也不小，平时苏生举着成年人使用起来都吃力的机械维修臂都毫不费力，这种时候把个外表虽然人高马大但却手无缚鸡之力的计管家提起来再按在地上来回摩擦那也是毫无压力的。

  眼看着向来优雅从容的计管家被一个小鬼骑在身上揪着领子来回摇晃，梳得一丝不苟的一头银发也搞得凌乱不堪，那张毫无瑕疵的英俊脸庞此刻更是一脸狼狈，就差要开口叫救命了，小滕王的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也不出手制止，只是摇着扇子道：“世子殿下下手轻些，我已经很久没有修理过计砚了，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了，你把这副人模人样的好皮囊给弄坏了，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苏生松了手站起身来，他醉意未消，仍是直着眼睛，嘴里还在嚷嚷：“你说的那个神很了不起吗？还不是被人给打败了！那种神的力量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老板不需要那什么御主之力，照样是天下第一骑士！凭什么你觉得他只有一成的机会，他就会输？小爷我偏不信你这个邪！我就信我老板，只要他老人家出手，那就是九成九——不对，是百分百的胜利！”

  “小王爷……”计管家坐起身来，颇为委屈地看了小滕王一眼。

  “那小鬼说得没错。”小滕王说道。

  “小王爷？”计管家这回是真的有点慌了：自己的主人居然说一个人类小鬼喝醉了的疯话说得没错——莫非自己的脑子真的进水了，接收系统已经紊乱了，才会听错了，甚至算错了？计管家脸上不动声色，脑内开始疯狂进行自检。

  “你没有听错。”小滕王说着，伸手帮计管家把散乱的银发梳理到脑后，露出那双难得有一丝惊慌的冰蓝色眼珠，“你也没有算错，就目前所有的已知条件，李靖他们想要拿下阴墟之战，阻止九歌问世，成功的概率确实很低，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他们只有一成不到的机会。”

  “放弃等待阴墟之战的结果，直接下令让骷髅骑士团继续前进，是可以最大程度保障这盘棋获胜的概率，但是我并不打算这么做。”

  计管家眨动了一下眼睛，“计砚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不是人啊。”小滕王说道。

  “因为人不是机器，人与人之间不是只有相互计算，还有相互信任。”

  “玫瑰骑士团会为了守住永江城而浴血奋战，是因为他们相信我会信守承诺，让骷髅骑士团停止前进。”小滕王说，“我也相信李靖等人会在阴墟中奋力战斗，就算只有不到一成的机会，他们也会去争取百分百的胜利。”

  “对于这些正在战斗的人们，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相信他们。”

  “对你来说，这种相信或许没有理论依据，没有数据支持，无法分析也无法量化，但就是因为相信，人类才能创造出奇迹！”

  “当然，最关键的是，我对我自己这个天才相当有信心。”小滕王唰的一声展开扇子，扇面上显示的书法诗句不知何时换成了“必胜”二字，“我相信我这天才的大脑所布下的棋局，一定会获得胜利！”

  “所以，就算计砚你不是人，就算你不相信别人，你也一定要相信我一次！”

  小滕王说着，用力拍了拍计砚的肩膀，“毕竟，我可是你也看好的天才啊！”

  计管家垂下眼睫，似乎在脑中计算着什么，“如果计砚不打算相信的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也只能一头撞死在这棋盘上给你看了。”小滕王苦着脸说道，“因为就算计砚你不相信我，我还是相信你——就算你不是人，就算你侍奉我的目的是为了守护王者之印，但好歹我也是你的主人，好歹你也侍奉了我那么久，对于我这个聪明绝顶英俊无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主人，你好歹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舍不得，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吧？”

  小滕王说着，从扇子后面露出一双眼睛，偷偷打量着计砚的反应。

  只见计管家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微笑着说道：“小王爷，这棋盘是撞不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