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三个小时之前，永江。

  无论日夜都载着笙歌画舫来来往往的大江上，此刻一艘船也没有。

  碧玉般的江水似乎没有察觉这肃杀的气氛，依然如往日一般平静地荡漾着明媚的春色。

  江面上映出的是一排又一排钢铁战士闪着寒光的倒影。

  三千羽林与三千滕甲，分别屹立在大江两岸，就如隔江相望的天守城与永江城。

  在江面最窄的位置，仅凭肉眼就可以清晰地看见对面的机甲。

  飘荡在水波上的一缕缕江雾，在日光的照射下渐渐稀薄消散。

  东林大战，一触即发。

  这一刻距离滕文公率众进入阴墟已经过去了十二个小时。

  在海底推进的骷髅骑士团，距离东海的海岸线也只剩下四公里了。

  无论是永江城还是天守城，都已经进入了全面戒严。

  江岸繁花似锦，春光正好，换作平日必是游人如织，此刻却是连条路过的狗都没有。

  明艳的阳光照在空荡荡的堤岸上，就连落花打在石板上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还有落子的声音。

  不知何时，在开得最旺的那棵凤凰木底下，搭起了一个白色凉亭。

  凉亭中点着一炉香，摆着一壶酒，放着一盘棋，坐着三个人。

  两人下棋，一人观棋。

  只是人说观棋不语，这个观棋的话却是特别多。

  “依小爷我看，这盘棋的输赢根本就没悬念，”苏生盘坐腿坐在地上，嘴里叼着根冰糖葫芦，老气横秋地说道，“这盘棋的胜负手，不就是看究竟是九歌先问世，还是骷髅骑士团先登陆嘛？有我老板出手，管他是八哥九歌还是你大哥，那必须是要跟这个世界说再见了，你手里藏了王者之印这么张牛逼的底牌，到时候往桌上一扔，骷髅骑士团指哪儿打哪儿，那什么东林七大家八大姑十三姨的，还不都得妥妥地给你跪下叫爷爷？”

  “哦？在世子殿下的眼里，这盘棋就这么简单？”小滕王摇着手中的折扇，身上披着大红羽纱的鹤氅，宽大的袖子里拢着落英的花瓣，一派悠哉曼妙的样子，看起来真像是专程来赏花的贵公子，“世子殿下到底还是个孩子呀，你那么天真烂漫，你老板把你卖了，你不会还替他数钱吧？”

  “像我那么可爱的徒弟，我老板卖谁也不舍得卖我啊！”苏生撇了撇嘴，伸着脖子去看那棋盘，却发现除了那两排象征羽林滕甲的白棋黑子之外，棋盘上棋子密布，竟有数百枚之多，不禁咋舌道，“这盘棋真的有那么复杂吗？”

  “要说复杂，其实也简单，”小滕王说道，“因为要赢取一场战争，要做的事只有三件：消灭敌人的军队，攻占敌人的领地，摧毁敌人的意志。

  “在这三件事当中，消灭敌人的军队永远是第一位的。

  “说得再简单一点，你要打服一个人，就要打到他再也没有还手之力。

  “所以，如果把这片棋盘看成东林大陆，把我方可以调动的兵力看成是黑子，把对方可以调动的兵力看成是白子，黑子想要获胜，就必须吃掉足够多的白子，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而黑子想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那就必须——”

  “在每次跟对方兑子交换的时候拼命占对方便宜，能多换一个是一个！”苏生抢答。

  “呃，你再想想？”小滕王扶额，苏生这回答也不能说是完全错误的，这世上还真有过这么精打细算赢下来的仗，只是被这小子一说，怎么听上去就那么市侩呢？
  “咦？不对吗？那难道是……”苏生眼珠乱转，只见计管家捻起一枚棋子，轻轻敲了敲棋盘一侧那数目最大的一块白子，显然是在给他提示，“小爷我明白了！”苏生拍手道，“要获得绝对优势，就要一刀砍掉他二大爷身上最粗的那根玩意儿！”

  “咳咳，没错，”小滕王原本手里拿着把折扇是为了风流不是为了扇风的，但听到世子殿下的每个回答都能做到那么粗俗，就连向来随意不拘的小滕王都听得直冒汗，连忙狂扇了几下扇子，冷静了一下，继续说道，“所以在这一战中，敌我双方最强大的那支武装力量分别就是——”

  “三千羽林和三千滕甲！”苏生再次抢答。

  “错！能安静点听我把话说完吗？”小滕王擦一把汗，有点同情李靖，熊孩子不好带啊！
  却见苏生闭起眼睛，对他竖起一根手指，“嘘，你先别说话，小爷我正在思考，就快要想到答案了。嗯……嗯……应该就是这样，小爷我之前居然没想到，大意了大意了……”

  小滕王握紧了手中的扇子。

  “答案就是这个，绝对错不了！”就在小滕王准备一扇子拍到苏生脑袋上去的时候，苏生突然睁开眼睛，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说道：

  “看清这盘棋的关键，其实就是把九歌和骷髅骑士团也算成是敌我双方的兵力来看，我方想要阻止九歌问世，砍掉敌人的命根子，敌人肯定也想砍掉我方的命根子，消灭骷髅骑士团，但敌人应该没有傻到直接跑去东海干骷髅骑士团，那么他们想要让咱们没有命根子，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攻占永江城，直接从小王爷你的手里把王者之印给抢过来。这样他们就获得了骷髅骑士团的控制权，等于既砍掉了咱们的命根子，自己身上又多长了一条命根子，两条命根子岂不是美滋滋？那时就算我老板已经成功阻止了九歌现世，那人家也只是少了一条命根子，咱们可是一条命根子都没剩了，到时候人家反过来用骷髅骑士团这条又粗又大的命根子反复抽咱们的脸，咱们也只能集体跪下来舔跪求饶了，是吧？”

  “是你妹！能不用那么恶心的比方吗？”小滕王不淡定了，大战当前，他在这里临江而坐，从容不迫地赏着花喝着酒点着香摆着棋，看大江东尽，笑千古英雄，多风流的一幅画面，这小鬼一张嘴就全给破坏了，那什么抽脸舔跪的，可把小滕王给恶心坏了。

  但小滕王恶心归恶心，他还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小鬼，自己只给了这么几句提示，这小鬼就能推出这一战的关键——就是他们能不能守得住这座永江城。真不愧是李靖的徒弟，北境铁盟的世子殿下。

  却见苏生眨巴着大眼睛，一脸不解地问道：“这么说起来，这盘棋到底哪里复杂了？既然敌人只要攻下永江城，拿到王者之印，夺得骷髅骑士团的控制权，咱们就输到脱底裤了，那么接下来，你大哥那位大长腿女军师肯定会集中所有兵力攻打永江城，咱们能做的也只有用全部兵力来守住永江城，就这么简单的一盘棋，难不成还能玩出什么花板子来——比如说咱们放弃守城，集中兵力去攻打天守阁，把那个美艳女军师给抓起来打屁股？”

  小滕王摇了摇头，“不管是攻下天守城，还是抓住对方军师，对于敌人来说都不会造成致命打击，但是要是永江城失守，咱们就是全盘皆输，所以这盘棋还真没有花板子可以玩。对方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永江城，咱们能做的，也只有守住永江城这个唯一选择，所以我刚才才会说这盘棋要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

  “不简单的，是怎么守住永江城。”小滕王合起折扇，敲了敲棋盘，“从表面上来看，敌方有羽林三千，此外东林七大家之中，萧家、齐家、以及斐家长老会支持我的大哥，各派出五百名骑士，再加上我大哥留在阴山的三百天守骑士，敌方可以调动的二十吨级战甲总数为四千八百台；而我方除了三千滕甲之外，历家少主与我在春狩中结盟，你老板也说服了京家和夏家站在我们这边，加上这三家可以出动的兵力，我方调集的二十吨级战甲数量也有四千六百多台，与敌方数量并没有相差多少，至于双方能出动的四十吨级特种战甲、自动机械部队、锐族特种兵的数量，我相信也不会太过悬殊，仅从纸面实力来说，双方可谓势均力敌。”

  “但在现实当中，敌我双方加在一起近万台战甲，当然不可能沿着永江一字排开，双方列阵对轰，打到一方弹尽粮绝那么简单。”小滕王说道，“一场战争是由大大小小的战役组成的，不要看此刻永江风平浪静，三千羽林和三千滕甲互相牵制，各自按兵不动，实际上这场东林大战早在阴墟开启的那一刻就已经打响了。二十个小时之前，历家、京家和夏家的一千六百台战甲，就已经从各自的领地出发，兵分六路，赶往永江城，而敌方的一千八百台战甲，也都已经各自出动，与我方援军互相拦截，围绕永江城形成了六个战场。

  “但这东林六大家也不是为我们滕家兄弟白打工的，他们肯在这场东林大战中出兵，自然也是无利不起早，这六大家无一不想趁着彼此调兵遣将、防守空虚的机会，从彼此的身上咬下一口肉来。因此除了围绕着永江城的六个战场之外，在六大家的领地之间，同时还有十九场不同规模的攻防战在进行，除此之外，东林的小领主们作为这六大家的附庸参战的，彼此之间的小规模战斗又形成了二十七处战场……换句话来说，此刻东林大陆上同时进行的战役共有五十二场之多。

  “这五十多场大大小小的战役，彼此之间互相产生影响，哪怕是一场最小的战役也有可能影响这场战争的最终结果。比如说兰家和胡家此刻正在西线秋山交战，这两家表面上都不是东林六大家的附庸，这一仗的结果看似与大局无关，但实际上兰家与萧家暗中有生意往来，若是兰家拿下秋山，则萧家部署在秋山附近的六十台战甲就可以借道通过秋山，奇袭历家主城，对正在进攻历家主城的萧家部队形成有力支援。而为了避免主城被攻破，距离主城最近的凤林道一带的历家驻军就不得不调兵回防，而历家一旦调兵回防，就等于放弃了他们对凤林道的控制权，让原本已经准备绕道而行的齐家部队得以通过凤林道，与被京家拦截在永江城南面的三百名萧家骑士会合，联手吃掉原本已经占据优势的京家虎骑，直逼永江城……”

  “等等，小爷我有点晕了……”苏生看着那棋子密布的棋盘上，到处都是胶着厮杀的黑子与白子，就好似此刻的东林大地一般，光是西线的一场小型战役，就能引动如此之多的变数，这整盘棋所包含的变化，看起来竟似无穷无尽。苏生虽然机灵过人，但终究年纪尚幼，他随着小滕王的话去推演这棋局，没过五步，就已经头昏脑涨，恶心欲吐。苏生甩了甩脑袋，还想逞强继续推演下去，却见计管家对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世子殿下不必勉强，这盘棋原本就不是人脑的计算力可以推演的。”

  “没错，”只听小滕王啪的一声展开扇子，“这盘棋牵涉到整个东林贵族的领地分布，防御部署，兵力兵种，武器库存，各位领主的行事风格，每个将领的用兵习惯，每场战役的发动时机，每次交火的伤亡情况，战场与战场之间的互相驰援、牵制，不同家族、不同兵种之间的配合协调……再加上东林大大小小世家门阀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每一步棋中所包含的计算变量都是数以万计，也只有智族的超级大脑才能算得过来，你这小鬼就不要自不量力了。”

  “啊！”苏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计管家看似坐在这里下棋，但真正的棋局却是在他的脑子里——此时此刻，计管家正以他的那颗超级大脑，同时启用无数个进程，在协调由历、京、夏这三家及其附庸家族所组成的我方联军进行作战。

  “只可惜计砚的算法还是不如她的强大。”计管家说着，细长的手指捻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一角，将那一角上被白子团团包围的数枚黑子取了下来，放在一旁，“到目前为止，计砚所走的每一步都在她的计算之中。”

  计管家口中的那个“她”，自然就是此刻代替滕文公坐镇天守阁，指挥着敌方大军的那位智族女军师了。

  尽管计管家所持的白子已经吃掉了棋盘上的数片黑子，但黑子的腾挪空间变大，攻势反而越发凶猛，从左、中、右三路同时对白子形成围剿之势，在一口气吃掉了一大片白子之后，黑子竟是隐隐对白子有了全面压制的优势！
  “这……这盘棋好像要输了啊！”苏生数着被黑子吃掉的白子数目，不禁焦急地惊呼出声。

  “慌什么，”小滕王摇着扇子，不以为然地说道，“就算计砚算不过那个女人，那不是还有我这个天才在吗？”

  “你？”苏生看了小滕王一眼，“不是小爷我要鄙视你，不过你这个逼装得会不会有点太过分了？计管家都算不过那个女人，你的人脑再天才，难道还能算过智族的电子脑不成？”

  却见小滕王摇了摇头，“要靠算，我们都不是那个女人的对手。

  “早在天守阁的华宴上，计砚与我大哥的这位智族女军师有过一次短暂的电子战交手，那个时候计砚就已经发现她的算法要比他的更加强大，要拼运算能力和运算速度，他是绝对拼不赢对方的。

  “更何况这位女军师当年既然能以一己之力，独战东林六大家，把我大哥扶上东林之主的位置，可见她原本就极其擅长战术谋略，甚至很有可能她那颗电子脑中所保存的智库门类就是战争本身。而计砚的电子脑中所保存在智库门类是武器，战术谋略原本就不是他最擅长的。在智库门类方面，计砚对上她也毫无胜算可言。

  “因此早在东林大战开始之前，计砚就已经计算出，这一战，他必输无疑。

  “所以，计砚和我一起制定了这一战的战术——那就是由他负责去输给那个女人，而我这个天才负责去赢下这一战。”

  “等等，小爷我又有点晕了……”苏生发现自己的小脑袋有点转不过来了，“既然不管是你还是计管家，一个人脑一个电子脑加在一起都算不过对方，那还怎么去赢？小爷我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要是一般人都能想得出来，那怎能体现我的天才之处？”小滕王摇着扇子。

  “所以这个天才的答案到底是什么？”苏生追问。

  只听小滕王徐徐吐出两个字：“作弊。”

  “作弊……”苏生感到自己的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个答案确实一般人想不出来。算不过对方就想作弊，一般人能这么想吗？一般人想的都是如何堂堂正正地去赢好吗？
  “你没有听错，”只见小滕王一脸认真地说道，“堂堂正正地下棋，我们不是对手，所以我们想要赢，就只能对这盘棋的棋子本身做手脚——”

  “所以你事先偷偷藏了一把棋子？这也太没创意了吧！”苏生下意识地就往棋盘底下看。

  “当然不是！这么低级的作弊怎么可能成功？”小滕王不满道，“棋盘上应该有多少枚棋子，就跟东林一共有多少贵族多少兵力一样，对方全都了如指掌，我方想偷偷藏起一把棋子，那是根本不可能瞒得过对方的。我的作弊方式，不是在棋盘下偷偷藏起一把现成的棋子，而是在这棋盘上偷偷地放上一片全新的棋子！”

  “偷偷地放上一片全新的棋子来……”苏生喃喃地念着这句话，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难道你的意思是说，在东林现有的贵族势力之外，打造出一股对方意料之外的新势力？”

  “没错！”小滕王啪的一声合上扇子，敲着棋盘说道，“对方算得再快再准，能算的也只是棋盘上现有的棋子，换句话来说，我大哥那位女军师列入计算之中的，是目前已知的东林全部贵族势力的全部兵力。但有一股势力，由于太过弱小，又不是贵族，也不存在与贵族合作的可能性，所以在东林大战的这盘棋当中，根本没有资格被摆到棋盘上来，因此也不在那位女军师的计算之中。

  “但是，如果这股原本弱小到就连被计算的资格也没有的势力，在极短的时间内突然变得强大起来，它所引发的后果，就好像是一盘棋当中突然冒出了一片新的棋子。一个算式当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新的变量，这也就意味着没有把它列入计算之中的女军师，她的算法再强大，算得再快再准，算出来的结果也是错误的！
  “所以在这一战中，计砚要负责输给这位女军师，就是要让她意识不到自己的计算结果出了错误；而我要负责赢下这一战，就是要以就连那股势力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方式，让它强大起来，并且让它心甘情愿地替我们守住永江城，变成这盘棋的胜负手！”

  苏生看着棋盘，挠了挠脑袋，“厉害厉害，这天才的作弊方式果然不同凡响，就是小爷我还有一个问题——眼下这盘棋上，计管家负责要输的这部分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倒是你负责要赢的那片棋子到底在哪里，小爷我怎么还没有瞅着？”

  小滕王摇着扇子，笑而不语。

  只见计管家抬起头来：“小王爷神机妙算，这片棋子，已经到了咱们永江城门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