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第一百零三章
  阴墟就在阴山的下方。

  从远处看，被幽蓝色的夜琉璃蝴蝶所覆盖的阴山，是令人惊叹的瑰丽美景。

  但靠近之后，脚下犹如落叶一般厚厚堆积起来的蝴蝶残翅，和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腐臭味，却令人有种一步步走向地狱的诡异错觉。

  整座阴山是从地下生长出来的巨大阴阳木，吸收王者军团的机械生物残存晶液而发生变异的气根捕食误入山中的野兽，令它们重重叠叠的尸骸形成了壮观的山体。

  犹如落叶一般的幽蓝色蝴蝶残翅下，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尸山。

  滕家历代所开辟出的密道，就位于阴山的西南角下。

  砍伐掉阴阳木的气根之后，立刻以合金浇筑，阻断其继续生长，待这一段道路的金属凝固冷却后，再继续砍伐前进，这样形成的金属甬道蜿蜒在阴山山腹之中，虽然只有一人多高，却可以想象这是多么昂贵与浩大的工程。

  被合金包裹住的阴阳木气根盘根错节，缠绕的根须之间悬挂着被绞杀的野兽尸骸，同样也被包裹在淡青色的合金之中。

  漆黑的甬道中，每隔五步设有一盏感应照明灯，随着骑士前进的脚步亮起。

  被灯光映照出各种不同形状的骷髅，有些已经无法辨别出究竟属于什么物种，一双双空洞的眼眶中散发着金属的寒光，从甬道的四面八方无声地注视着进山的骑士。

  犹如实体一般凝重的腐臭味充斥着整条甬道。

  为了防止吸入尸毒，骑士的脸上都覆戴着与骑士铠甲相配套的骑士面罩。

  以特殊材料制成的骑士面罩，严格贴合骑士本人的五官轮廓，在保护骑士的同时，可以令骑士的感官不受到干扰。

  尽管骑士面罩中的微管材料可以过滤有毒气体，但千年来无数尸体腐化所形成的尸臭味仍然强烈到令人作呕，所有人都紧紧闭着嘴巴，似乎一开口说话那腐臭就会灌进喉咙里。

  在寂静的脚步声中，甬道开始倾斜下沉，脚下的坡度变得越来越陡峭。

  就好像他们正在一步步走向地狱的深处。

  耳边开始传来水声。

  甬道的尽头，是英灵殿。

  尽管在天守阁的时候就已经见过等比例的全息投影，但真正站在这座高大的殿堂面前，看到八十一根巨大柱子上所雕刻的九歌，所有人仍然感到了无与伦比的震撼。

  水声就是从英灵殿的下方传来的。

  英灵殿的青砖地面上开凿出数个容一人通过的孔洞，通往英灵殿下方的地下河，奔流的水声传到地面上，被英灵殿顶端的藻井放大，回荡在空旷的殿堂之上。

  袅绕在殿堂中的白色烟雾，是地下暗河中的地热喷涌所形成的蒸汽从孔洞中逸出。

  滕家历代所开辟出的密道，就到此为止了。

  这里是阴墟真正的入口。

  黑暗的地下暗河，炙热的地热喷涌，这条河流就好像是地狱之中的冥河一般。

  在春狩中脱颖而出的东林骑士，就要穿过这条冥河，进入千年之前的古战场。

  那个属于九歌的辉煌时代。

  首先找到九歌并且成功驾御它们的九名勇士，将成为这九台神甲的主人。

  东林骑士团的荣光将在他们身上复活，照耀整个大地。

  原本缠绕盘踞在英灵殿中的气根已经被清除干净，柱身上残缺的雕刻也已经补上。

  浇筑在建筑上的合金被擦亮，犹如镜面一样闪闪发亮，倒映出千年后来到此处的骑士身穿铠甲，披挂斗篷的华丽身姿。

  在英灵殿上待命的白衣乐师拨动琴弦，奉命而来的游吟诗人唱起早已谱写好的诗篇，歌颂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分立在英灵殿四角的青衣侍从端出美酒。

  碧玉的佳酿，盛在二十七只由真正的黄金铸成的丰饶角杯中，正是殿上骑士的人数。

  即将出征的骑士们隔着面罩，将酒杯举到唇前，象征自己已经饮下一口，再将杯中美酒洒向地面，祭祀在千年战争中牺牲的英灵战魂，祈求他们保佑此行的平安。

  “掷签吧！”

  滕文公说道。

  为了公平起见，各家骑士将通过掷签的方式来选择进入地下暗河的孔洞。

  暗河中分布着无数地热涌泉，导致每个孔洞下方随时都可能滚烫的蒸汽喷涌而出。

  而当地热结束喷涌，孔洞冷却之后，蛰伏在下方的阴阳木气根则会缠住下水的骑士。

  进入暗河唯一安全的方法，就是趁位于孔洞下方的地热涌泉喷发结束的那一瞬间下水。

  换句话来说，决定下水时间的，是地热喷涌的时间。

  哪一家骑士所抽中的孔洞下方地热先发生喷涌，哪一家骑士就可以先下水。

  而哪一家骑士能先下水，在时间上占得先机，先找到九歌的希望就多了一分。

  在英灵殿地面上开凿的孔洞已经根据“乾、震、坎、艮、坤、巽、离、兑”的方位进行编号。

  各家骑士也在早已观察每个孔洞的情况。

  其中“乾”、“艮”、“离”这三个位置的孔洞已经冒出过白色蒸汽，这代表着这三个孔洞已经发生过喷涌，而下一次喷涌却不知在何时才会发生。

  抽中这三个位置孔洞的骑士，是最有可能陷入尴尬的等待之中的。

  各家骑士都暗自祈祷着不要让自己抽中这三个位置的签箭。

  与春狩采用电子技术来抽出对战表不同，这一次的掷签是完全按照人类祖先的古法，将写下方位编号的签纸绑在签箭的箭头上，放入黄金的签筒中，箭尾的羽毛朝上，由各家骑士的代表来亲手掷取。

  签纸、签箭与签筒都交由各家骑士仔细地检查过，绝无舞弊的可能。

  滕甲行这一行三人，上去掷签的自然应该是李靖。

  却听李靖摸着下巴说道：“要不这次还是换个人品好的去抽吧？”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人品不好啊！沐云在心里默默吐了个槽。

  “确实该换个人，”郑泉推了推眼镜，煞有其事地说道，“人品差到连掷个骰子都能一连掷出六把老幺来的人，就该自觉站得离签筒远一点。”

  “咦？为什么我记得那天输到剃光头的人是你？”李靖说道。

  “我手黑不行吗？”郑泉哼了一声，“再说郑某跟你在长安城那么多次交手，也不是一次都没有赢过你！”

  “你是说看你输得快要脱底裤的份上，我故意放水的那次吗？”李靖说道，“就那么一次你还好意思挂在嘴上？”

  “就算只有一次，那也是赢了你！”郑泉哼哼道，“当年的堂堂天下第一骑士，莫非是那么输不起的人？”

  沐云听着这对话，这才回过神来：敢情当时郑泉郑重其事地说在长安城里跟李靖多次交手，互有胜负，原来切磋的不是骑术，而是赌技，而且赌的还是最没技术含量的掷骰子！
  这种事你们需要说得那么认真吗！

  不过话说回来，能够输给一个一连掷出六把老幺来的人，这手还真不是一般的黑啊……

  沐云心里正在滔滔不绝地吐槽，却见李靖和郑泉一齐看向了他。

  “小子，就看你的了！”李靖说道。

  “上吧，小子！”郑泉认真地说道，“我看你面色发白，想必手也不会太黑！”

  我脸上戴着面罩你能看得出个鬼来！再说我面色是不是发白，跟手黑有必然联系吗？
  此刻沐云的脸色还真有点发白，主要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手到底黑不黑……

  要是不幸抽到了“乾”、“艮”、“离”中的一个，那岂不是证明自己的手比这俩没人品的还要黑？

  沐云面无表情，昂首挺胸，迈开两条长腿，内心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战战兢兢地从那签筒中抖出一支签箭，战战兢兢地打开来一看。

  抽中的正是“乾”字签。

  这还是真是近墨者黑啊……

  不等李靖和郑泉开口，沐云就自己在心里先吐了个槽。

  却听李靖说道：“呵呵，小子手气不错。”

  郑泉接过那签箭一看，也说道：“果然是好签！”

  “这是好签？”沐云很想问一句你俩莫非是不识字？但转念一想，李靖也就罢了，郑泉既然有个外号叫作秀才，那估计是不会把“乾”字给认错的。

  但这签要是能算好签，那沐云还真不知道什么是坏签了。

  要知道按照进入阴墟之前李靖的说法，他们只有三个人，人数上虽然处于劣势，但正因为人少，保持行动一致反而方便，因此在机动性上反而占据优势，要抢在其他各家骑士之前找到九歌，他们必须从一开始就将这个优势发挥到最大，从速度上领先于另外二十四名骑士。

  用郑泉的话简单来说，那就是他们必须从暗河这一段路开始就甩开其他各家骑士，这支人数最少的队伍才能免于刚出发就被围剿掉的下场。

  但如今沐云抽中的这个“乾”位的孔洞，正是不久之前下方地热刚刚喷涌过的三个孔洞之一，这三个孔洞的下水时间是最无法确定的，除非他们愿意冒险让自己的铠甲在刚起步的时候就承受一次高温造成的战损，否则就必须等待到下一次喷涌结束之后再能下水了。

  此刻“坎”位的孔洞已经开始冒出白色蒸汽，抽中“坎”字签的齐家骑士面露喜色，齐齐向周围拱手道一句“承让了”，便甩开身上的骑士斗篷，待白烟消失之后，那六名齐家骑士也一起消失在了英灵殿之上。

  “这些家伙还真是迫不及待啊……”沐云啧了一声。他环视大殿，其他各家骑士见到坎字位上已有人下水，自己抽中的孔洞却是毫无动静，动作神情或多或少都露出了焦躁之色。

  “呵呵，有人帮我们开路，不好吗？”李靖却不慌不忙地靠在柱子上，甚至还掏出了一支烟点了起来。那骑士面罩的口部虽可活动，但范围极小，也不知他是怎么把烟给塞进去的。

  “被人占得先机，你还笑得出来？”沐云诧异地看了李靖一眼，“计划要从暗河这段路开始就抢占速度优势的人不是你吗？”

  “想要在暗河这段路领先，也未必就要抢先下水，相反，越晚下水对我们越有利，所以我才说你掷出来的是一支好签啊！”李靖说道，拍了拍沐云的肩膀，“这其中的道理，你就利用等待的时间好好琢磨吧！”“这有什么好琢磨的，你不就是指望先下水的人会被那些在暗河中活动的机械生物缠上，替你清除这一路上的障碍，好让你可以省点力气偷个懒，到最后再玩一手后来居上吗？”沐云的脑子也是转得极快，一看李靖那副懒洋洋的模样，立刻想到了答案。

  “为师是这种在关键时刻会偷懒摸鱼的人吗？”李靖摇了摇头，就连眼睛都快眯起来了，对沐云说道，“我先打个小盹儿，你自个儿继续琢磨去吧！”

  就在他们说话期间，抽中巽字位的萧家骑士也已经下水。

  看着萧家骑士下水时那面有得色的小样儿，沐云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有点天真了——若是越晚下水反而可以占得便宜，那难道其他各家骑士都是无私到愿意自己开路让别人占便宜的傻子吗？
  除非……沐云紧盯着剩下几家尚未下水的骑士，观察着他们的神情动作，心中隐隐想到了他们是作何打算，却仍是有些怀疑他们真的会这样做吗？

  “你应该也已经想到了，人数才是这个问题的关键。”只听郑泉的声音在内置耳麦中说道，“这些都是六人队伍，他们就算在水中遇到袭击，也可以只留下一到两人对付，其余人照样可以继续前进，保持领先优势。”

  “抛下同伴不管，只管自己前进，这种事他们真的做得出来？”沐云仍然有些不可置信——倒不是他觉得东林骑士有多么高尚的骑士精神，而是就凭他所见识过的东林骑士的那点觉悟，估计没有人会自愿被这么牺牲掉。

  要知道滕文公当时派下去的清道夫不计其数，最后又动用了水性极佳的鱼人高手，却仍然是有去无回，可见潜伏在这暗河之中的机械生物相当之凶残，要是单个骑士被这样的怪物给纠缠住，只怕也是要凶多吉少。

  “看来你对东林贵族还不够了解，”郑泉笑嘻嘻地说道，“在九歌这样巨大的利益面前，牺牲一两个骑士又算什么？各家家主想必都是早有安排，被指派要留下断后的骑士，自然也早就被许下千金重诺，若是他在阴墟中遭遇不幸，英勇牺牲，他那一系的家族自然会得到极大的荣耀作为补偿。”

  “原来如此……”沐云也想明白了，这样被指定要做出牺牲的骑士，若是拒不从命，自然是连带自己的家族在内，从此会被打压得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因而不得不自我牺牲断后！

  “如此说来，我们想要后来居上，就要靠这些被留下断后的骑士……”沐云压低声音，对着骑士面罩内的内置通信器说出他的猜想。

  “没错，我们的计划就是……”郑泉也压低声音回答道。听着郑泉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沐云的眼前不由得一亮，又皱起眉头：“这样也行？”

  “单凭我们三人，想要后来居上，也唯有此法了。总而言之，你掷出来的这支乾字签，也只是对我们来说是一支好签……”郑泉正说着，却听李靖呵呵一笑，说道：“那可未必！”

  只见李靖仍是闭着双眼，却向滕文公的方向点了点头，说道：“我看滕文公留给自己的这支签，也是一支跟我们一样的好签。”

  滕文公掷出的，正是“乾”、“艮”、“离”之一的离字签。

  此刻斐家的六名骑士也已经下水，留在这英灵殿之上的，只剩下沐云一行三人与滕文公的天守骑士团成员了。

  看到滕文公背负双手而立，一派从容淡定的样子，就连沐云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这家伙跟我们打的是一样的主意？”

  “呵呵，那你们也太小看这个男人了。”李靖说道，“英灵殿下的暗河好歹是他发现的，就算他光凭一支天守骑士团没法通过暗河，牺牲了那么多清道夫，也把暗河的情况给摸得七七八八了，他有必要跟我们打一样的主意吗？”

  沐云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在暗河之中前进，最大的障碍不是潜伏的机械生物，而是无处不在的地热喷涌，一旦不幸中招，非但会削弱骑士铠甲的防御，对后续作战造成影响，在这磁场极强的环境当中，被喷涌的泉柱冲走，更是容易迷失方向，要一边探路一边前进，对速度影响也是极大，在这种情况下再遇上机械生物的伏击，那就相当危险了。

  而滕文公在明知道清道夫是根本不可能敌得过暗河中机械生物的情况下，仍然投入大量清道夫下水探路，目的就是用他们的牺牲来摸清暗河中地热喷涌的分布位置！
  滕文公的手中，势必已经掌握了可以避开地热喷涌的秘密路线，只是碍于机械生物的数量不是光凭一支天守骑士团就能对付得了的，才会通过春狩选拔出各家骑士进入阴墟……

  只要滕文公不泄露这条暗河中的秘密路线，他的天守骑士团就立于不败之地！
  说到底，滕文公打的主意，才是真正的以逸待劳，让先下水的各家骑士吸引走潜伏在暗河中的机械生物，自己再按照早已探明的路线来个后来居上，轻轻松松就把便宜给捡了……

  那若是自己抽中的这乾字位比滕文公那离字位的孔洞晚冒烟，自己岂不是可以比滕文公晚下水，跟在他身后捡便宜了……

  沐云这念头刚转了一半，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只见滕文公面前离字位的孔洞升起一阵白烟，而滕文公与身后的天守骑士团却是岿然不动！
  “滕文公果然沉得住气！”

  李靖赞道。

  要知道孔洞下地热喷泉的时间不可测，错过这次下水机会，下一次也不知道要等多久，若是等得太久，被已经下水的各家骑士牵制住的机械生物重获自由，聚集起来对付一支六人队伍，那就极其凶险了！
  但滕文公却是显然打定了主意，宁可自己冒险，也不让别人跟着捡便宜！
  此刻，沐云面前的乾字位孔洞，终于也冒出了一阵热气腾腾的白色烟雾。

  “要不要赌一赌？”郑泉推了推眼镜，低声问道。

  他是想跟滕文公拼一拼运气，赌一赌各自面前孔洞下方的地热喷涌时机，看看自己这三人若是也不下水，滕文公是否还能继续沉得住气，错过几次下水时机！
  “有你在，还是算了吧。”李靖摇了摇头，“与其靠运气，还不如靠实力！”

  沐云连忙点头表示赞同，就凭李靖和郑泉这两个烂赌鬼，那是根本没运气可以靠的，自己人品再好，那也是双拳难敌四只黑手啊……

  “出发吧！”李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掐灭手中的烟，向滕文公的方向漫不经心地躬了躬身，说道：“承让，我们先走一步了。”

  “李公请。”

  滕文公淡淡地说道。

  尽管覆盖着骑士面罩的脸部本应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沐云却感觉到在那一瞬间，滕文公似乎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

  李靖与郑泉已经消失在英灵殿之上，沐云解开自己的骑士斗篷，也连忙跟上。

  但就在跃入孔洞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喂，我不会游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