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如果一个人的自我意识扩张到与天地齐高的程度，人的大脑会变成什么样子？
  沐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博学的人，生平认识的字也很有限。在白马城的时候，沐川想让他多读些书，还专门想出了让他去打扫书房这个法子。但直到沐川特意留在书房里的那套珍贵的《骑士行录》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他还是没有翻看过一页。

  他所掌握的大多数知识，都是听别人用嘴说的。他所了解的这片大陆的历史和那些骑士们的传奇，是他在白马军营的那些夜晚，坐在篝火旁听那些喝得醉醺醺的老兵们边说边唱的；他所知道的关于骑士血脉的那些知识，则是在来到东林之后，当历家少主与郑泉、计管家一起引经据典、谈古论今的时候，他在一旁竖起耳朵听来的。

  但沐云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有哪个传说时代的骑士是生有异相的。

  要知道人脑的结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人脑在处理信息的同时，信息也会改变人脑中的细胞数量、形状与分布构造。

  自我意识的扩张，本质上是大脑内细胞活动的扩张。自我意识的范围越大，需要处理的信息越多，就意味着需要加入处理信息的活动单位也就越多。

  仅仅是将一根棍棒这样简单的工具纳入自我的范围之内，就会导致脑域特定区域内的灰质增加，产生大量的新细胞。

  如果将自我的范围扩张到如同天地一般广阔无垠的境地，则意味着人脑在一瞬间需要处理的信息也如同天地一般无穷无尽，这势必导致脑细胞爆炸性的增长。

  按着这个道理，那些传说时代的骑士，如果他们没有因为大脑组织急速膨胀、脑颅不堪压迫而爆亡，那么他们势必就会长出一个硕大无比的脑袋来。

  而且，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不让脊椎被压断，他们的四肢躯干也应该会产生相应的变化，来支撑这个大脑袋。

  这也意味着，那些能够驾御巨型战甲的骑士，他们的体型应该像是传说中的海底原人那么庞大才对。

  但无论是有画像传世的光明骑士，还是只有寥寥数语记载的其他盘古骑士，他们的外形与现在大陆上的人类并没有什么区别。

  就算是现在这片大陆上的骑士，沐云貌似也没有听说过有谁的脑袋特别与众不同的。

  天下第一骑士李靖，脑袋似乎也并没有比其他人的要大。

  沐云皱起眉头。

  人的头颅大小决定了人的脑容量是有限的，不可能无限扩张下去。

  就算如今这片大陆上的骑士是通过自我意识的扩张来控制战甲，但那些传说时代的骑士却是不可能靠这种办法来控制与天地齐高的战甲。

  这意味着，火种真正的作用就算包括了扩张自我意识，却绝不仅限于此！
  但是——

  “若不是扩张自我意识，又如何纳天地外物为己所用？”

  沐云在不知不觉之中，大声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却见十三嫣然一笑，反问道：“若要天地外物为己所用，又为何非要让天地外物成为自身的一部分，而不能让自身成为天地外物的一部分？”

  沐云一怔！
  与强行改变人体原有的构造，扩张自我意识去容纳天地外物相比，承认人的一己之力有限，放弃自我意识，忘记自身与外物的对立，将自己融入天地之中，似乎听起来是一个更为可行的方法。

  这很像是人类母星上一位古老的哲人所说的“天人合一，物我两忘”。

  但，沐云随即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自身沦为天地的从属，又如何调动天地为己所用？”

  “很简单，以初代智族的电子脑为例，”十三说道，“一个初代智族的电子脑容量再大，运算能力再强，也终究是有极限的，因此在人类的星舰上，智族并没有把数据存储在自己的电子脑中，而是让电子脑与星舰的主脑相连，将数据存储在主脑之中，只在自己有需要的时候再向主脑调用数据。而主脑与所有智族的电子脑相连，当一个智族在向主脑调用数据的时候，他可以调用的并不只是他之前存储在主脑中的数据，而是所有智族向主脑输入的数据。”

  此刻的十三，脸上已经收起了魅惑之色，原本斜依在卧榻上的娇躯也换成了端庄的正坐之姿，那循循善诱的语气，就好像一位正在给学生上课的女教师，却是别有一番风情。

  “星舰上的主脑网络就好比天地，主脑网络不为任何一个智族所有，恰恰相反，每个智族的电子脑都是主脑网络的从属，是组成主脑网络的一部分，但每一个智族又可以调用主脑网络的全部资源，获得远超过单独一个智族的电子脑所能容纳的数据和运算能力。这个比方，你可听得懂？”

  沐云点头，又随即摇头：“但人脑并不是电子脑，真实的天地宇宙之中，也不存在你所说的这样一个主脑网络，将万事万物连接在一起。”

  “但事实上，宇宙之中的万事万物原本就是连接在一起的。”十三说道，“天地万物，无论是一粒沙，一朵花，一座山，一片云，还是一个人，归根结底是由粒子构成的，而宇宙之中的每一个粒子最终都与其他粒子纠缠在一起。天地万物本是一体，人也是天地万物中的一部分，从一个人诞生之初，或者说早在一个人诞生之前，他就已经在天地万物之中了。”

  这个话听起来怎么那么熟悉？沐云总觉得自己好似在哪里听到过这种说法。“那为什么人感觉不到自己与天地万物的连接？”他问道，“按照你刚才的说法，如果一个人自打生下来就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那岂不是就连小婴儿都能呼风唤雨，每个人都有调动天地万物之能了？”

  “事情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实际上，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我只是挑了你能够听懂的最简单的方式来解释而已。”十三说道，“这么说吧，你可以想象有一张浩瀚无垠的幽灵网络，将天地万物连接在一起，只是这个网络的信号总是受到各种各样的干扰，绝大多数时候都处于被屏蔽的状态，接收起来很不容易，再加上人体本身就是一个干扰源，就算人体静止不动，人体内的细胞活动还是会释放出各种各样的干扰信号，所以人固然本身就连接在这个网络之中，但人想要接收到信号，调用这个网络的资源，却是难上加难，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也正因为如此，人才根本感知不到这个网络的存在。”

  有网没信号，那跟没网有什么区别啊？沐云听着这话，内心就忍不住吐了个槽，却突然意识到：“难道说火种的作用就是一个信号接收器？”

  这一回，十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的赞许之色，“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确切地说，火种对于人体的作用更接近于酶的作用，它在比分子更小的层面上对人体的内部环境进行调剂，促使大脑释放出一种强大的神经递质，令大脑的神经元电生理活动的总和形成一个特定的电磁场。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就好像把人体调到了一个特定的波段，在种种干扰屏障之中打开了一条通道，使人得以接收到来自那张浩瀚无垠的幽灵网络的信号，进入到连接天地万物的无尽网络之中，从而得以调动天地万物之能。

  “如此说来，你应该已经明白，为什么那些传说时代的骑士不用扩张自我意识去容纳天地，却仍能驾御与天地齐高的战甲了。

  “你也应该明白，有幸得到火种恩赐的人——哪怕只是得到些许火种传承的人们，与普通人究竟有何不同了。

  “他们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神的国度，掌握了神的规则，获得了神的力量。

  “而你——应该已经领略过这种力量的滋味了。”

  十三看着沐云，微笑着说道。

  沐云眨了眨眼睛，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说法了。

  那是还在滕王阁的机库之中，计管家在整理光明剑数据的时候对自己所说的话——

  “在长门教的教义之中，盘古七骑士是长门教的圣徒，正是因为他们掌握了那道与宇宙意志相连接的心灵之门，让自己的意志进入宇宙意志之中，将自己与战甲连接成为一体，以骑士的意志来驱动战甲，用骑士的精神来驾御战甲。”

  十三借用幽灵网络的比喻，而计管家借用长门教的教义，所说的其实是一回事。

  那个时候，计管家也用到了这个非常特殊的说法——

  神的规则。

  凌驾于人间之上的规则，即为神的规则。

  但人类曾经掌握过的那部分神的规则，都已经在那场灭世风暴中遗失了。

  火种又为何可以赐予人神的力量？

  这种神秘的微粒，究竟是这个荒蛮的星球自然孕育的结果，还是人为的造物？

  沐云突然意识到，尽管十三极其详尽地解释了火种的作用——

  但她却只字未提，火种究竟是什么。

  沐云抬起头，看着端坐在卧榻上的十三。

  在御阁宫灯柔和光线下，这个比大陆本身还要古老的初代智族，看起来就如妙龄女郎一般娇嫩艳丽。

  “所以，火种究竟从何而来？”

  沐云问道。

  十三莞尔一笑。

  “我已经说得够多了，”她说道，“你只要知道火种是神赐予人类的礼物就够了。”

  看到沐云还想再问，她站起身来，用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嘴唇，“嘘……你不会以为我告诉你那么多，是在免费给你上课吧？”

  不是免费的，难道要收费？看着十三那根手指慢慢地移下嘴唇，挑起自己的下巴，饶有兴趣地端详着自己的脸庞，沐云心里咯噔了一下，扭过头去，心想自己身无分文，莫非这学费竟然是要自己用肉偿？这可是有点勉为其难了……

  只听十三那沙哑动听的声音在耳边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火种真正的作用，也已经了解火种真正的价值，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想要得到火种，应该拿出什么样的代价来交换吧？”

  难道还真的是要我拿自己去换火种……感觉到十三的手指慢慢滑下自己的胸膛，沐云面不改色，汗流得厉害，心想这种事是不是有违骑士精神，沐川倒是从来没有说过，但要当英雄，就难免要牺牲自我！沐云想通了这一点，当即大义凛然地一闭眼，一挺胸，正要开口——

  却见十三嫣然一笑，退后了一步，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道：“看来你已经有所觉悟了。”

  “想要火种，就拿你那位了不起的师父的命来换吧！”